傷心命案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詹姆斯·達菲先生住在查皮利佐德,住在這裡,主要出於兩個考量,一是他寧可盡可能住得離那座他是其臣民的城市遠些;二是他發現都柏林的其他郊區都已經變得吝嗇、浮誇和虛偽。
那是一幢陰暗的老宅,透過窗戶,目光所及,不是一座廢棄的酒廠,就是一條流向下游的小河,都柏林城就建在那條河旁。他,就住在這幢老宅裡。
房間內沒有鋪地毯,牆壁上也沒有貼任何圖片,看上去非常空曠。這裡的每一件傢俱都是他親自購置的:黑色的鐵架床、鐵盆架、四隻藤椅、衣架、煤鬥、烤架和火鉗,還有一張擱著雙人用寫字臺的大方桌。書架擺放在壁櫥裡,用白色的木板隔開來,一盞蓋著白色燈罩的臺燈是壁爐上唯一的裝飾,那是白天剛放在那裡的。
白色書架上的書籍按書的高低依次排列整齊,最低一格的一角擺著一部《華茲華斯全集》,在頂格的一側,豎著擺放著一本用筆記簿硬布殼縫製而成的《梅努斯學院教義問答》。一些用來抄寫的用品排放在寫字臺上,抽屜裡擱著一份豪普特曼所著《米切爾·克萊默》的譯本的手稿,其中的舞臺指導文字是用紫紅墨水書寫的,還有一小疊紙張,是用銅釦釘起來的。紙張上時常出現那麼幾句隨手寫下的話,第一頁上貼著「苦豆子」廣告的一行用語,尤其讓人感到滑稽。寫字臺的蓋子一旦打開,便會有一陣淡淡的芬芳飄出來——這香味的來源,不是一支嶄新的杉木鉛筆,就是一瓶膠水或者一隻被遺忘的已經熟透的蘋果。
對於任何有可能導致精神與肉體混亂的東西,達菲先生都十分討厭。當然,對於這類人,中世紀的醫生或許會說他們有些憂鬱。他那張飽經滄桑的臉,如同都柏林的馬路一樣泛著棕黃色。他那扁腦袋很大,幾綹乾枯的黑髮貼在上面,一張木然的嘴在淡黃色的鬍髭下顯露出來。高出來的顴骨給他的臉更添一種嚴峻之色,好在他的眼神還算溫和,在兩道淡黃色的眉毛下面從容地注視著世界,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時時都在期待他人悔過,但又時時陷入失望中一般。
他總是和自己保持著一些距離,用一種旁觀者懷疑的目光,觀照著自己的一言一行。此外,他還有一種為自己做傳的老習慣,依照著自己的這個習慣,他經常暗暗地想些和自己相關的短句,主語用的是第三人稱,而謂語則用的是過去時態。對那些乞討的人,他從來不給予施捨,他拄著結實的榛木枴杖,從他們身邊邁著堅定的步子漠然走過。
在布袋街有一傢俬家銀行,他在那裡做了多年出納,每天早上乘電車由查皮利佐德趕來,中午去丹·伯克餐館吃頓午飯,一般情況下,他都會點一瓶淡啤酒和一小盤竹芋粉餅乾。下午四點鐘下班後,他會到喬治街的一家小館子吃飯,他喜歡這個地方,在這裡會讓他有一種遠離紈褲子弟的安全感,當然,這裡的價錢也算是很公道的。至於晚上,他可以選擇聽女房東彈鋼琴,或者在城郊四處閒逛一番。偶爾,他也有很浪漫的時候,他會因為愛好莫札特的音樂,去欣賞一場歌劇或者音樂會,這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樂趣。
他沒有伴侶,也沒有朋友,既不上教堂,也不做祈禱,可以說,他過的是一種無需與他人交流的精神生活,聖誕節時他也會去串門走親戚,等到親戚死了就送他們進公墓。他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是出於對古老禮儀的尊重來盡這兩項社會義務的,也是為了藉此保持他的公民身分,僅此而已,他並不想做得更多。他也容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在某種情況下他想像著去搶劫哪家銀行,當然,那某種情況從來沒有出現過,因此他就一直這樣平庸地生活,毫無刺激可言,激情對於他來說,彷彿是不存在的。
一天晚上,他去劇院看演出。在劇院的圓形大廳裡,他落座之後發現自己竟坐在兩位女士旁邊。劇院裡觀眾寥寥可數,冷冷清清的,這種氣氛似乎也預示著演出的結局不會太妙。坐在他身邊的那位女士有好幾次在張望觀眾稀少的大廳,然後她說:
「劇場今晚冷清成這樣,真是太遺憾了!對著這些空蕩蕩的座位唱歌,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呢。」
女士的這番評論,讓他產生了錯覺,他將此看作是一種攀談的邀請,並對她那種似乎漫不經心的態度感到驚訝。他一邊說話,一邊試圖把她記住。在得知她身邊的那個年輕小姐是她的女兒之後,他判斷這位女士應該比自己要年輕一兩歲。他想像著她年輕時候的模樣一定很俊俏,不過就算是現在,仍然能察覺出她十分富於靈氣。她那張臉呈橢圓形,輪廓非常分明,一雙幽藍色的眼睛透露著一種堅定。一開始的時候,她的眼神有些凜然,當瞳孔消失在虹膜裡之後,似乎又有些困惑,眨眼的工夫,又顯出極度的敏感。接著她的瞳孔又迅速出現,半遮半掩的天性重新被她的謹慎所支配,她把那護住豐滿胸脯的阿斯特拉坎羔皮上衣微微一挺,擺出一種更為凜然清高的姿態。
過了幾個星期,在伊爾斯福特斜街的一個音樂會上,他們再次相逢。他顯然很興奮,趁她女兒環顧左右的空檔,他抓住時機與她悄悄交談了一陣。有那麼一兩次她提起了她先生,但從她的口氣可以判斷,那些話裡並沒有警告的意味。她說可以稱呼她「西尼可夫人」,於是他得知,她的先生祖上是從來亨(Leghorn,義大利西部的港口城市)遷居而來的。她先生是一艘商船船長,那艘船主要往來於都柏林和荷蘭,兩人育有一個孩子。
第三次與她偶然相遇時,他終於鼓起勇氣向她提出約會的邀請。她來了,那是之後他們諸多約會的開始。他們總是在黃昏相見,挑選最安靜的地段一同散步,不過達菲先生對這種躲躲閃閃的方式很不情願,他覺得有點被迫偷情的意味,於是他要求她邀請他到她的家中做客。西尼可船長倒是和他很投緣,還歡迎他常來,他以為這個客人是在向他女兒獻殷勤。在這樣的場合,他顯然是忘記了他太太的存在,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到還會有誰對她感興趣。
由於她的丈夫經常外出,女兒還要上音樂課也經常不在家,因此達菲先生有許多機會與那位女士相聚。不管是他還是她,在沒遇到對方之前,他們都不曾有過這種冒險的經歷,因此也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任何不妥。漸漸地,兩人的愛好越來越相近,觀點也越來越相同,他借書給她看,向他講解書裡的各種看法,與她分享他的知識分子生活。對這些,她全都悉心聆聽,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他給她講述各種理論知識,有時候為了能和他有些互動,她也會講述她的一些生活情況。她用近乎母性的關愛鼓勵他充分展露自己,於是,她又成了他懺悔的聆聽者。他對她說曾經有這麼一段時間,他常常參加愛爾蘭社會黨的聚會,在一間用油燈照明的昏暗閣樓裡,他第一次發現在二十個臉色陰鬱的工人當中,他竟顯得如此卓爾不群。後來,該黨分裂成三個小團體,每個團體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領袖和自己的閣樓,從那之後,他便不再參加那類活動。他說工人討論時大多數都膽怯得很,對薪水的問題也總是拿不定主意,他們是一些有著嚴肅表情的現實主義者,對精神層面的問題懷有很大的牴觸,因為精神的確是閒暇的產物,而閒暇對他們而言,是不可企及的。他還告訴她,都柏林在幾個世紀內都不可能被社會革命所席捲。
她聽了這些,表示很困惑,問他為什麼不把自己的想法寫出來呢。
「為什麼要寫呢?」他用一種譏諷中帶著小心的口吻反問,「去跟那些連一分鐘的思考能力都沒有,卻誇誇其談的人比個高低?讓自己擺在那些把道德交給警察、把藝術交給代理人的愚不可及的小康家庭面前,任他們評頭論足?」
他經常造訪她在都柏林郊外的那棟小房子,兩人就那麼單獨待在一起,消磨掉無數的黃昏。隨著兩人交往時間的推移,他們的思想相互交融,談論的話題也越來越接近。她的陪伴對於他,就像是溫暖的土壤滋養著移植的花枝。許多次,她任由著暮色將他們籠罩,而並沒有去點亮油燈。房間昏暗而寧靜,那份與世隔絕的孤獨和縈繞耳畔的細碎聲音,把他們兩人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他的想像力被這種聯繫深深刺激了,它磨平了他性格中那些粗糲不堪的部分,給他的精神生活中注入了無限柔情。有時候,他甚至發現自己在傾聽自己的聲音,他覺得在她的心目中,他會上升為一名天使,對此,他深信不疑。就在他越來越親近他精神伴侶的熱烈天性時,一種陌生而超自然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裡,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聲音,那聲音要求靈魂固守著他那份無可救藥的孤獨。
「我們不能獻出自己,」那聲音說,「我們就是我們自己。」
最後,他們交往的結局就變成了這樣,一天夜裡,西尼可夫人顯出異乎尋常的激動,她熱情滿滿地將他的手一把抓住,最後,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臉蛋上。
達菲先生簡直震驚極了。很顯然,她誤解了他的話,而這個誤解讓他感到幻滅。大概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他沒有去看她,後來他寫信給她,希望再見一面。
對於這最後一次見面,他希望不要因為那些舊情而過於纏綿,所以他把地點選在了靠近公園後門的一家小餅屋。
到了約定的這天,秋風瑟瑟,他們頂著冷風在公園裡來回走了將近三個鐘頭。最終,兩人同意不再往來。
「每次見面,」他說,「都是傷心的見面。」
離開公園,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他們沉默地走向電車,這時候她開始發抖。他看見她抖得那麼厲害,害怕她會再次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於是他慌忙向她告別,匆匆離她而去。幾天後他收到一個包裹,裡面裝著他的書,還有樂譜。
四年過去了,達菲先生重又回到了他平庸的生活中。他的房間依舊跟他的腦袋一樣有條理,樓下房間的樂架上放著幾頁新樂譜,書架裡豎著兩部尼采的著作:《查拉斯圖拉如是說》和《快樂的科學》。他幾乎沒有在寫字臺上的那疊紙上寫過任何東西,上面的那句話還是在和西尼可夫人最後告別的兩個月後寫下的,那句話這樣說:男人與男人是不可能相愛的,因為不可能做愛;男人與女人則不可能有友誼,因為總難免要做愛。
從那之後,他遠離音樂會,以免遇上她。他父親去世了,銀行的年輕夥伴如今也已退休,而他依舊每天早晨坐電車去城區,每天晚上在喬治街吃頓便飯,然後再從城裡往家裡走,他把閱讀晚報當做飯後的甜點心,這成了他的習慣。
一天晚上,他正準備把一勺鹹牛肉和高麗菜往嘴裡塞,忽然,他的手停住了,眼光盯著他用玻璃水瓶頂著的晚報,上面的一則報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勺食物放回盤子,仔細地讀了一遍那則報導,然後喝了一杯水,把盤子推到一邊,他將報紙對摺後攤在自己的兩肘之間,把那則報導讀了一遍又一遍。時間慢慢流逝著,高麗菜開始在盤子裡結出一層冰涼的白色油脂。一位小姐過來問他,是不是飯菜做得不好。他說很好很好,硬著頭皮又吃了幾勺,隨後付了錢離開。
十一月的暮色,透著清冷,他快步走著,那根結實的榛木手杖有節奏地敲著地面,淡黃色的《晚郵報》邊緣從他緊身的雙排扣外套的一隻側袋裡露出一角,在經過公園大門到查皮利佐德那段冷清的路段時,他的腳步放慢了,手杖對地面的敲擊也沒那麼急促了,他那極不均勻的呼吸,幾乎變成了一陣陣的嘆息,凝結在冬日冰冷的空氣裡。
一回到家,他就直奔臥室,慌慌張張地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報紙,藉著窗戶中透進來的微弱的光亮,他又唸了一遍。他唸得聲音很低,就像是神父做禱告時那樣翕動著嘴唇。報導是這樣寫的:
女士命喪雪梨廣場車站
——一樁傷心命案
今天在都柏林市立醫院,代理驗屍官(弗萊雷特先生外出期間代理)對愛米莉·西尼可夫人的遺體進行了屍檢,西尼可夫人年約四十三歲,昨晚死於雪梨廣場車站。有證據表明,這位死去的女士當時試圖穿越鐵軌,被一列十點整從王城開來的慢車車頭撞倒,最終女士因頭部和身體右側受傷嚴重而死亡。
火車司機詹姆斯·列農聲稱,他已在鐵道公司工作了十五年,聽到警衛哨音時,他已啟動列車,幾秒後聽見叫喊,他又停了下來,他強調說火車當時開得相當慢。
鐵路搬運工皮·鄧恩聲稱,火車即將啟動時,他看見一個女人試圖穿越鐵軌,他一邊大喊著制止一邊朝她跑過去,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接近她,她就被車頭的擋泥板掛住了,然後摔倒在地。
陪審員——你看見那位女士摔倒嗎?
證人——是的。
警官克羅利作證說,他到達時發現死者躺在月臺上,顯然已經死亡。他下令將死者的遺體移進候車室,等待救護車趕來。
五十七號警察證實警官所言屬實。
都柏林市立醫院外科住院部的助理醫生霍爾平聲稱,死者的兩根下肋骨折斷,右手臂傷勢嚴重,頭部右側摔倒時受傷。這樣的傷勢並不足以造成一個正常人死亡,據他的意見,死亡的原因很可能是休克和突發性心力衰竭。
赫·布·派森特·芬雷先生代表鐵道公司,對這件事表達了深刻的歉意。他說鐵道公司一向都有採取各種措施,以防止行人從天橋以外的地方穿越鐵軌,此外,在每座車站都貼有告示,而且還在平面道口設有標誌明顯的彈簧門。相關證明顯示,死者生前就習慣於在深夜穿越鐵軌,由一個月臺走到另一個月臺。鑑於此案還牽涉到某些其他情況,因此他認為鐵路官員對此並不負有責任。
作為死者的丈夫,家住在雪梨廣場附近的利奧韋爾的西尼可船長,也出庭作證。他聲稱死者是他的太太,出事時他不在都柏林,只是在事故發生後的次日清晨他才從鹿特丹趕回來。他們結婚已經二十二年,如果兩年前太太沒有染上酗酒的惡習,他們的生活會一直很美滿。
瑪麗·西尼可小姐也說,她母親近兩年習慣於晚上出去買酒喝,她作證道,之前她經常對母親曉以道理,還勸她加入了一個戒酒團體。她說她是在出事後一小時才回到家中。
最後,陪審團根據醫學證據作出裁決,認定列農無罪。
代理驗屍官說,這是一宗十分令人傷心的案例,並就此案件對西尼可船長和他的女兒表示深切的同情。他要求鐵道公司將採取有力措施,以消除今後再發生類似事件的任何可能性。不過,沒人對此事負有責任。
達菲先生的眼睛從報紙上離開,他抬眼望著窗外毫無生氣的黃昏景色。寂靜無聲的河流在空曠的酒廠旁緩緩流淌,昏黃的燈光不時在奧肯街的房屋間閃爍,這是什麼結局啊!有關死亡過程的通篇報導令他感到作嘔,更讓他作嘔的是,他居然跟她說過話,還有過那麼一段交往,而且對此,他還一度引以為聖潔。報導中陳腐的句子,虛假的同情,小心翼翼的新聞措辭,這一切,全都試圖淡化這則平常的死訊,所有這一切都讓他感到噁心。
他有些怒意,覺得她不但貶低了自己,也貶低了他。他看見了她的惡行,卑微而醜惡,而可笑的是她居然是他靈魂的伴侶!他想起了那些蹣跚而行的可憐蟲,他曾經見過那些人拿著瓶瓶罐罐等候他人的施捨。哦,上帝。這是一個什麼結局啊!種種證詞都顯示,她根本不適合於生存,她沒有判斷力,還沉迷於惡習,她完全是那種被文明所唾棄的不良之徒。達菲先生顯然沒想到她會如此墮落!莫非在與她交往時,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他記起了那天夜晚她那種不能自抑的情形,並用前所未有的挑剔尺度對此進行衡量。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現在,他似乎可以毫無困難地表示欣賞。
隨著光色的逐漸黯淡,他的思緒也開始飛揚開來,他突然想到了她曾經碰過他的手。之前那種讓他作嘔的震撼,如今又擊中了他的神經。他立即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走出家門。他的腳剛一跨出門檻,冷風就撲面而來,鑽進了他的袖口。他走出家門,走到查皮利佐德大橋旁的一間酒吧時,他馬上鑽了進去,並要了一杯熱呼呼的潘趣酒。
酒吧老闆很恭敬地給他把酒端上來,但並沒有說話的意思。酒吧裡面坐著五六個工人,正在討論基爾戴爾郡一位闊人的財產總共的價值有多少,他們大盅大盅地喝酒,還抽菸,他們把痰吐在地板上,並不時用沉重的靴子撥拉著地上的木屑,用以掩蓋痰的痕跡。達菲先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著那些人的方向,但是他既沒有看見他們,也沒有聽見他們說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們出去了,他又要了一杯潘趣酒,他端著酒就那麼坐著,坐了很長時間,酒吧裡異常安靜,老闆懶洋洋地靠著吧臺翻閱《先驅報》,不時打一個呵欠。門外偶爾可以聽見一輛電車從寂靜的馬路上呼嘯而過的聲音。
他坐著,開始回想他與她度過的那段時光,她的兩個幻影在他的眼前交替出現,這時他才意識到她已經死了,她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再存在,她已經成為一段記憶。他開始感到有些侷促不安。然後他問自己:如今你又能做些什麼呢?是啊,他不可能去上演一齣矇騙她的喜劇,也不可能與她公開同居,所以,他的所作所為,對於她而言,已經是最好的選擇。既然如此,他又什麼可自責的呢?如今她走了,他可以想像得到她的生活有多麼孤單,夜復一夜獨守著空房,過著寂寞的日子。但他的生活也很孤單,沒有朋友,沒有可以交往傾訴的人,除非死掉,不再存在,變成一段記憶——當然,前提是如果有人記得他。
九點多,他才離開酒吧,暗夜寒氣逼人而淒涼。他從頭道門走進公園,走在乾枯的樹枝下,走在荒蕪的小徑上,這是四年前他們一同走過的地方。在夜色下他似乎感應到了她就在他的身邊,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感到她的聲音從他的耳邊輕輕掠過,她的手觸到了他自己的手。他站下來側耳聆聽。他為何要索走她的生命?為何要判處她的死刑?想到這些,他感到自己的良心被撕成了碎片。
他來到了軍械山的山頂,停住了腳步,他望著流向都柏林的那條河,望著在寒夜中閃耀著的溫暖的燈光。他又順著斜坡往下望,看見下面公園圍牆的陰影裡,躺著一些人的身影。突然,他的心充滿了絕望,為那些用金錢換來的偷情。他厭惡自己所謂的正人君子的生活,他感到自己已經被人生的盛宴拒之門外。有那麼一個人曾經愛過他,而他卻拒絕給予她生命和幸福。是他,將她推向了恥辱,使她因為恥辱而選擇了死亡。而他知道躺在牆角的那些東西正注視著他,它們眼巴巴地期望著他跳下去。
是的,這個世界沒有誰需要他,他已被人生的盛宴拒之門外,他將目光轉向那條波光閃爍的暗河,河水正向著都柏林城蜿蜒流淌。他看見河的對岸有一列貨車,正慢慢駛出國王橋車站,就像一條腦袋發紅的蟲子,固執而艱難地在暗夜中穿行。漸漸地,它滑出了他的視線,但仍能聽見車頭沉重的轟隆聲,就好像在不停地呼喊著她的名字。
他順著原路返回,耳朵裡充滿了車頭有節奏的迴響。他突然有些惶惑,開始懷疑記憶告訴他的現實。走到一棵樹下,他停下來,企圖讓那呼喊她名字的回聲散去。暗夜中,他已經感覺不出她在身邊,耳際也不再有她的聲音掠過。他等待了幾分鐘,仔細傾聽著,然而什麼也聽不見——漆黑黑的夜,十分寧靜。他又聽了聽——還是十分寧靜。這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原來這樣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