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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比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里奇蒙北街是一條死巷子,這裡向來都很寂靜,當然,基督兄弟會學校的男生們放學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在巷子的深處,聳立著一幢樓房,那是一座兩層樓,一直以來無人居住,和旁邊一塊方地上的房屋相隔對望。至於街上別的房子,彷彿各自都很有些體面的住戶,這些房子以一種鎮定自若的棕色臉孔相互對視著。
  之前住在我家的房客是個教士,他就死在後面的那間客廳裡。長期關閉的屋子裡,瀰漫著一種透著黴味的空氣,在所有的房間中竄來竄去。廚房後面那間屋子,七零八落地四散著一些老舊的廢紙。我在裡面找到幾本書頁已經翻捲而且泛潮的平裝書:瓦爾特·司各特寫的《修道院院長》,還有《虔誠的領聖餐者》和《弗多克回憶錄》。我最喜歡的是最後一本,原因就在於它的書頁已經變黃。
  屋子後面的荒園中央有一株蘋果樹,圍繞著蘋果樹的,是一些蔓生的灌木叢。我在一叢灌木下面發現了一隻自行車打氣筒,已經生鏽了,那是死去的房客留下來的。據說那教士活著的時候仁慈慷慨,立遺囑的時候,就已經把他所有的銀錢全部捐給了教會。至於屋裡的傢俱,則留給了他妹妹。
  冬日的白天短了許多,晚飯還沒吃,黃昏便來臨了。等我們在街上聚齊的時候,家家戶戶的房子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而此時頭頂的夜空,則呈現一片變換不定的神祕的紫羅蘭色,在夜空的襯托下,街燈託舉出微弱的光暈。寒氣凝重,我們一直要玩到全身發熱。大家喧鬧的聲音在靜寂的街心來回飄蕩。游走的過程中,我們穿過屋後那條條黑暗而泥濘的小巷,就是在那裡,我們遭到棚戶區一幫野孩子的夾道狙擊。之後,我們先是跑到家家戶戶暗黑潮濕的花園後門口,像那種地方有很多的爐坑,而且總會傳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繼續往下走,我們又來到黑漆漆、臭烘烘的馬房中,看見馬伕正在裡面給馬梳理鬃毛,他不時地抖動一下扣好的馬具,馬具碰撞後,便會發出悅耳的聲音。
  等到我們再轉回到街上的時候,家家戶戶的廚房已經亮起了燈,從窗口透出的燈光已經把這一帶的黑暗照亮。這個時候,如果有人發現我的叔叔正好轉過街角的話,我們就會迅速地避到暗影裡去,直到看見他真真切切地進了家才算放心。此外,就是曼根的姐姐了,她往往走出門來喚她弟弟回去吃些東西,這時我們便會躲在暗影裡盯著她看,看她對著大街凝神張望的樣子。我們似乎都懷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情,想知道如果喊不到人,她是繼續留在門口呢,還是會進屋去。如果她待著不走,我們就打算從藏身的暗處走出來,乖乖向曼根家的臺階那邊摸索過去。她正站在那裡等著我們,從半開半閉的門縫裡射出的光線,把她的身形勾勒得特別清晰。一般情況下,她弟弟在進屋之前,總要先拿她尋一番開心。我呢,則依靠著柵欄端量著她,她一走動起來往往裙裾生風,柔軟的髮辮也隨著她擺動的身姿左右蕩動。
  每天一大早,我都會爬在前廳的地板上窺探著她的房門。如果我房間裡的百葉窗拉好的話,只留下不到一英寸寬的縫隙,所以,她是看不到我的。每當我一看到她走到門階的那個地方,我的心就情不自禁地狂跳起來。這時,我便會跑到門廳,抓起課本,緊跟著出去。我的目光一直鎖定在她穿褐色衣裙的身影上,只有在即將走到她和我分道而行的路口時,我才會加快步伐,從她身子的一側超過去。
  日復一日,每天早晨都上演著這個劇情。除了偶爾打個招呼,我從來不會跟她搭話。可是每當我聽到她的名字,就彷彿聽到一種召喚似的,我的周身就會熱血沸騰。即使在與浪漫最不搭界的種種場合,她的影子也常常伴隨在我的左右。
  通常一到星期六的晚上,我的嬸嬸就會去市場購物,我也要跟著去,負責為她拎包。我們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穿行,被醉漢還有一些討價還價的婦人推來搡去,耳朵裡塞滿了各種喧鬧聲:工人們在叫罵;看顧幾桶豬頰肉的店夥計在高聲嘮叨;街頭歌手用他帶有嚴重鼻音的嗓音吟唱——他唱的是稱頌奧唐諾萬·羅沙的那首《你們都來吧》,有時,他還會選擇一首訴說我們祖國苦難的民歌。這些噪音和喧囂很容易讓我對生活萌生出一種單一的感受,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正捧著聖餐杯,從一群蠻橫的人中間安然走過。不過更多時候,她的名字會以種種奇異的方式湧到我的唇邊,像是祈禱又像是唱讚美詩,總之,連我自己都不明所以。我的雙眼,也總是毫無因由地時常充盈著淚水,每逢這種時刻,我的心潮就會跌宕起伏,那種思緒幾乎要將我淹沒。
  對於未來,我想得總是很少,不知道自己往後還會不會去和她說話,如果說的話,我又該怎樣做才能向她表明我的心跡、吐露我對她的愛意?儘管如此,我的身體在她面前仍然像一架豎琴,而她的音容笑貌、一舉一動則如同彈奏樂曲的手指,從琴絃上一掠而過。
  一天晚上,我走進教士過世的那間後廳。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幽暗的雨夜,荒廢的房屋中寂然無聲。透過一扇破損的玻璃窗,我傾聽著雨水擊打地面的聲音,那細雨如針,綿綿不絕,清洗著滿是泥濘的花壇。我探出身子俯視下方,遠處有一處燈火,又或者是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在黑暗中閃閃爍爍。我很慶幸我看到的並不是很多。在那一刻,我的所有感官似乎都渴望著隱遁,於是,我有些頭腦發暈,一邊將雙手緊緊地合攏在一起直至十指有些發抖,一邊不斷地喃喃自語:「啊,愛情!啊,愛情!」
  終於,她跟我說話了。她一開口我的思維就亂起來,我開始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她問我去不去阿拉比,我竟忘了我當時說的是「去」還是「不去」。那可是一家消費很高的商場呀,她說,她真想去那個商場看看。
  「為什麼不去呢?」我說。
  她一邊將腕上的銀手鐲轉過來又轉過去,一邊說她去不了。她說因為那個禮拜她們女修道院有一次靜修活動。她說這些話時,她的弟弟正和另外兩個男孩在一旁搶帽子。我獨自站在柵欄邊,她則用手臂挽住一片木柵欄的尖端,向我微傾著頭。對門的燈光照出來,正好勾勒出她頸部光潔的曲線,並照亮了她搭在頸上的頭髮,那有著靜美光澤的頭髮傾瀉下來,輝映出她扶欄的一隻素手。光線繼續在她身上流瀉,一直落在她裙裾的一側,她就那麼安然自若地站著,裡邊襯裙的白色滾邊隱約可見。
  「你去好了。」她說。
  「我如果去了,」我說,「一定給你捎點東西回來。」
  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我產生了難以計數的愚蠢念頭,浪費了數不清的白天和黑夜的時光!我多麼希望動身前這段冗長乏味的日子趕快到頭啊,無論是在夜晚的臥室還是在白天的課堂,她的身影總是橫在我和我的功課之間,我已經沒有辦法正常上課了。「阿拉比」這個詞的音節穿過寂靜的靈魂向我襲來,一種東方式的大喜悅籠罩著我。
  我向嬸嬸提出要求,說我想在星期六的晚上出門去逛阿拉比商場。嬸嬸對此十分驚奇,擔心這事跟共濟會扯上關係。而在課堂上,我幾乎回答不出任何問題,只好眼睜睜看著老師的臉由晴轉陰。我當然明白,他是希望我不要就此懶惰下去。我終日神遊太虛,沒有一點點的耐心去處理生活中的正經事,我覺得那些事情是阻擋在我和我的渴望之間的絆腳石,對我來說,它們就像是兒戲,醜陋而單調的兒戲。
  終於等到了星期六上午,我提醒叔叔說,晚上我要去商場。他正在衣帽架旁漫不經心地尋找他的帽刷,懶洋洋地應著:
  「好的,孩子,我知道了。」
  過道被他占著,所以我沒辦法到前廳去趴在窗邊窺視她,這讓我非常急躁,總覺得家裡氣氛很糟糕,無奈之下,我就慢悠悠朝學校踱去。走在大街上,天氣陰冷無情,使我的心更加疑慮不安了。
  等到我回來吃晚飯時,叔叔還沒到家。天色還很早。我先是坐在那裡,眼睛盯著鐘錶看了有那麼一會兒工夫,直到覺得它的「嘀嗒」聲令人煩躁,我才離開了那間屋子。我上了樓,樓上的房間冷清陰暗,全都空蕩蕩的,這種寂靜使我得以解脫,我一邊唱著歌,一邊到處亂走,從一間屋子竄到另一間屋子。透過前窗向下望去,我看見同伴們正在街上玩耍。聽著他們模糊不清的喧鬧,我把前額倚在冰涼的窗玻璃上,仔細盯著她住的那幢黑房子,就這樣在那裡站了大概一小時,但是什麼也沒看見,除了我的想像,那想像勾勒出的那個穿著褐色衣裙的身影,被燈光溫柔地映照,顯出頸部的曲線、柵欄上的素手,還有衣裙的角邊。
  當我再次走下樓時,看見麥瑟夫人正坐在爐火邊。這個當鋪老闆的遺孀,是個相當絮叨的老婦人,出於某種虛情假意的宗教目的,她專門做收集用過的郵票的營生。但是沒辦法,我不得不忍受著她們在茶桌上的家長里短。晚餐延誤了一個多小時,叔叔還是沒有回來,麥瑟夫人起身要走,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會說一些表示抱歉的話,說不能久等,已經過八點了,她不想在外面逗留得太晚,夜裡的風讓她受不了之類的。她走後,我開始攥緊拳頭,焦躁地在屋中踱來踱去。
  嬸嬸說:「我的上帝,看來你得取消今晚到商場去的打算了。」
  九點鐘,我聽到了叔叔的彈簧鎖鑰匙在開過道的門,隨後,我聽見他自言自語,還有衣帽架被他掛上去的大衣壓得咣噹咣噹的聲音,我能聽懂這些信號。晚飯吃了一半,我就向他要錢,我沒有打算放棄逛商場。但他呢,已經全然忘卻了這件事。
  「這個時候,人家都要休息了,睡覺都睡了好一會兒了。」他說。
  我哪有心思去笑,嬸嬸敦促他:
  「你就不能給他些錢讓他去?事實上,你已經耽誤了他太多時間。」
  叔叔連連說著抱歉,他說他忘了這件事,又說他相信這句老話:「光學習,不玩耍,傑克變成傻瓜。」他問我想上哪裡去,我又跟他說了第二遍,他又問我知不知道《阿拉伯人與駿馬的離別》。我走出廚房時,他正要向嬸嬸朗誦那故事的開場白呢。
  我緊緊握著一枚兩先令的銀幣,沿著白金漢街大步流星地向車站走去。街上到處有賣東西的小販,目光所及,那些煤氣燈發出耀眼的光,令我想起此行的目的。列車上幾乎沒有什麼人了,我在三等車廂找了個座位。列車耽擱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駛出了車站,這真是令人難熬。車子穿過荒廢破敗的屋區,跨過明滅閃爍的河流。在威斯蘭德羅車站停下,人群朝車廂門口擁來,列車員把他們推開,聲稱這是一趟駛往商場去的專程列車。我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車廂裡,幾分鐘後,列車停在一座臨時搭建的木質月臺邊,我匆忙下了車走到街上,看見路燈下有一座鐘,上面清楚地顯示著此刻差十分鐘十點。在我的正前方位置,聳立著一幢大型建築物,那就是「阿拉比」商場了。
  我幾乎找了個遍,也沒找到一個只需花六便士就能進去的入口,我又怕商場關門,於是倏地溜進一個轉門,交了一先令給一位神情倦怠的守衛。之後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大廳裡,四周圍了一圈半間房高的長廊。幾乎所有的攤位都已經打烊,大半個大廳陷入了黑暗。我不禁有些害怕起來,如同一個人置身於禮拜結束後的教堂。當我小心翼翼地來到商場中心後,發現還有幾間攤位正在營業,一些人圍在那裡。在一塊用綵燈裝飾著「樂聲咖啡館」幾個字的簾前,兩個男人正數著一隻托盤裡的錢。我聽著錢幣滑落的聲音,很清脆。
  我絞盡腦汁,才想起來自己是為什麼來這裡的,於是快速朝一個攤位走過去,仔細端量著裡面陳列著的瓷花瓶和印花茶具。在這間攤檔的門口,有個女郎正與兩位年輕紳士談笑風生。我聽出他們的英國口音,也隱約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
  「噢,我從來沒說過這種事。」
  「哎,你確實說過。」
  「啊,我的確沒說。」
  「她那麼說過嗎?」
  「當然,我聽見她說的。」
  「啊,這簡直是——一派胡言。」
  那女郎看見了我,走過來詢問我是不是要買東西。她說話的語氣一點兒也不熱情,似乎只是出於責任才這樣對我說的。我不安地看了看大廳黑森森的入口處,那裡一邊一個立著兩個東方哨兵似的大缸。我小聲說道:
  「不了,謝謝。」
  那女郎沒再說什麼,她把一隻花瓶挪了挪位置,重新回到兩個年輕人那裡。他們又談起了先前的話題。有那麼一兩次,我發現那個女郎掉過臉來瞥了我兩眼。
  我在她的攤位前徘徊了片刻,就像我真的對她的貨物很感興趣似的,雖然我也清楚我這樣待下去毫無意義。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慢吞吞走開,沿著商場的中央小道往前走。我把兩個便士重新扔進口袋,它落在口袋中另外一枚六便士的錢幣上,碰出清脆的聲響。這時我聽到有人在遊廊那端喊了一聲,燈就熄了。眨眼工夫,整個大廳就變成了一個黑洞。
  我抬頭凝視著眼前的黑暗,看見自己就像是被幻想驅使玩弄的一個玩物。因為痛苦和憤怒,我彷彿感覺到自己的雙眼在灼灼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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