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我們之所以能認識西部蠻荒之地,還要得益於喬·狄龍。在他家裡,有一個小型書房,裡面存放的都是一些舊雜誌,比如《米字旗,加油》和《廉價奇觀》。
每天傍晚,等到放學以後,我們便聚在他家後花園裡,擺開印第安人式的戰陣來一場大戰。他和他那肥胖的弟弟,也就是懶漢雷奧負責據守馬廄的草料棚,我們則向他們兩人發起迅猛的進攻,志在必得。當然,有時大家也會在草地上奮力拚殺,展開白刃戰。不過,無論我們多麼全力征戰,從來也不會成為攻城略地或者馳騁沙場的最後的勝利者。幾乎所有的較量,都是以喬·狄龍跳起凱旋戰舞而宣告結束。
每天上午八點,喬·狄龍的父母會去伽德納街做彌撒,這是他們堅持的習慣。於是,他家的大廳裡,便只留下狄龍夫人身上常常散發出來的那縷馨香。和我們這些既年輕又膽小的同學相比,喬·狄龍玩起來真是太瘋了。有時他看上去倒是活脫脫地像個印第安人,他在花園裡活蹦亂跳,頭上還戴著一隻舊茶壺罩,一邊用拳頭猛敲馬口鐵一邊大聲吆喝:
「俠!俠客,俠客,俠客!」
因此,當大家聽到他後來謀到了一個牧師職位的消息時,誰都不敢相信。但這畢竟是事實。
在那時候,我們這些人中正流行著一股桀驁不馴的風氣,在它的影響下,人和人之間所有文化上的差異和脾氣上的不同,都變得無關痛癢了。總之,那時候我們團結一心,當然,各自的出發點不太相同,有人出於勇敢,有人出於兒戲,還有人幾乎出於惶惑和迷茫。我就屬於這最後一類,那時候,只是單純地害怕會被大家當成書呆子或是軟骨頭,所以才勉為其難地扮上了印第安人。但說到那些描寫蠻荒之地的西部文學作品中所涉及的冒險事件,其實和我的天性有著天壤之別,好在,它至少向我開啟了一扇逃避生活、消愁解悶的大門。至於興趣方面,我更偏愛幾部美國偵探小說,那是我從幾個又邋遢又漂亮的野丫頭那裡得來的,之前,它們被那幾個丫頭傳來傳去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小說書並沒有多少樂趣,而且其中還有一些文學意味,可即便如此,它們在學校仍然只能祕密流傳。
一天,巴特勒神父正在讓我們背誦那四頁《羅馬史》,雷奧·狄龍這個笨蛋竟被他查出手裡有一冊《廉價奇觀》。
「是這一頁還是那一頁?什麼,是這一頁?行了,狄龍,站起來!背吧,『天空微露……』開始!」
「『天』什麼?」
「『天空微露曉色……』你溫習過嗎?你的口袋裡是什麼?」
被逮個正著的雷奧·狄龍交出那冊書來,霎時,人人心跳加速,又都力圖撐起滿臉無辜的表情。巴特勒神父隨手翻翻,眉頭一皺,面露慍色。
「這是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他厲聲說,「《阿柏支酋長》!你不好好學習你的功課《羅馬史》,浪費那麼多時間讀的就是這個?我希望下次你可別讓我再在學校裡撞見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寫這書的,我敢說,一定是某個無聊的小文人,專靠搬弄這種東西換些酒錢。真是怪事,像你這樣的小夥子,受過良好的教育,竟然還看這種垃圾,如果你是國立學校的學生,倒也罷了……好吧,狄龍,我嚴肅地告誡你,把心思放到學業上,否則……」
就是這種課堂上出現的一本正經的責難,一度使我那些對於西部的幻想黯然失色;而雷奧·狄龍那張羞澀不安的胖臉,也曾喚醒過我心中的某種良知。但那都是瞬間的領悟,等到放學以後,一旦擺脫了校園的約束,我就又開始對野性、對逃亡充滿了渴望。而這一切,似乎只有那些刊有神祕西部的雜誌能夠滿足我。
漸漸地,晚上的模擬戰事,已經變得和學校上午的課程一樣,使我感到枯燥乏味了,因為我想親身經歷一場真正的冒險。可我知道,真的冒險事件,對於那些待在家裡的人是無法體會的;要想體驗這種經歷,只有出國。
臨近暑假的時候,我終於下了決心,只要能擺脫沉悶的校園生活,哪怕逃一天課也行。我和雷奧·狄龍,還有一個叫馬霍尼的男生,我們三人一起商定了一天的行遊計劃。靠著平日的節省,我們每人都存下了六個便士,約好早晨十點在運河橋會合。馬霍尼託付他的大姐為他寫假條,而雷奧·狄龍得讓他的哥哥去說他病了。我們原本打算沿著碼頭路一直走到船塢,然後擺渡,等到上了岸後再走一段,去參觀鴿舍。
行程定下來了,雷奧·狄龍生怕會在外面撞見巴特勒神父或是某個學校裡的人,馬霍尼則振振有詞地反問:巴特勒神父不在學校待著,跑去鴿舍幹什麼?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就都釋然了。我開始實施計劃的第一步,把他們的六便士零錢集中起來,當然,我也讓他們看了看我自己的六個便士。出發前的那晚,我們在做著最後的準備,所有人都莫名地亢奮起來,大家握手,興奮地大笑,然後馬霍尼說:
「明天見,哥兒們!」
說不上什麼原因,那天夜裡我沒睡安穩。因為住得最近,早晨我是第一個到達橋上的人。我把課本藏在花園盡頭壁爐坑邊的草叢中。心想著應該沒人會到那裡去。弄完之後,我就匆忙沿著運河河堤往前趕路。
這是進入六月的第一個星期,是一個陽光和煦的上午。我坐在橋欄上,欣賞著腳上那雙輕巧的帆布鞋,為了它我前天我忙乎了一個晚上,好不容易才用白黏土把它擦得白白淨淨。我還看到那些溫馴的馬匹,正用力拉著滿滿一車子上班的人往山上來。林蔭道旁的高樹蔽天,枝葉婆娑,陽光從樹縫之間灑落,斜映在河面上。橋上原本冷硬的花崗岩石塊已經被太陽曬得漸漸暖起來,忽然,我的心中有了一段旋律,我開始輕拍著雙手,打出一串節奏。在這樣的時刻,我是多麼快樂。
我在橋上大概坐了五到十分鐘的樣子,然後看見穿著灰色外套的馬霍尼慢慢朝我移近。他登上山來,一路飛奔大笑著,翻過橋欄,在我身邊的位置坐下來。現在,就差雷奧·狄龍了。在等待的間隙,馬霍尼從他膨脹的夾克口袋裡掏出他的那隻彈弓,向我講解他都做了哪些改進。我問他帶這個來做什麼,他說可以用它來「轟雀兒」。馬霍尼的俚語用得相當熟稔,他把巴特勒神父稱作「老笨賽」。
我們在橋上又坐了一刻多鐘,仍然未見雷奧·狄龍的身影。馬霍尼終於不耐煩了,他躍下橋欄,叫嚷道:
「拉倒吧,我知道胖子不敢來了。」
「那他的六便士?」我說。
「就當是違約罰金,被沒收啦!」馬霍尼說,「這樣一來,對我們兩人更有利:我們就有了一先令六便士而不止是一先令了。」
我們兩人決定出發了,先是沿著北濱路一直走到硫酸廠,往右一轉上了碼頭路。等到周圍的人一少,馬霍尼馬上就扮起印第安人。他追逐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姐,非常神氣地舞弄著他那沒有裝子彈的彈弓。有兩個乞討的孩子出於仗義,開始向我們擲石塊,這時馬霍尼說我們應該教訓教訓他們。對於他的提議,我沒同意,畢竟人家還小。於是我們繼續趕路。小乞丐追在我們身後叫罵:「小崽子,小崽子!」我想,他們準是把我們兩人當成了新教徒,因為馬霍尼臉色黝黑,帽子上還佩著一枚板球俱樂部的銀色徽章。
後來,我們來到了鎔鐵廠,打算玩一次包圍戰的遊戲,想想還是放棄了,畢竟那至少得有三個人才玩得起來。很自然的,我們把這份失望也怪罪到了雷奧·狄龍頭上,我們對他大肆地進行語言攻擊,以示報復,說他是個膽小鬼,還預測他到了下午三點,會從萊恩先生那裡領到賞錢。
接著我們來到了河邊。我們在兩旁砌有石頭高牆的街道上穿行,由於街上熱鬧非凡,花去我們不少時間。我們兩人東張西望了一番,最後把目光放在了運來轉去的曲柄和引擎上,這令我們極其入迷。我們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因此總會招來駕馭者的高聲呵斥,他們趕著載滿貨物、嘎吱作響的馬車,嫌我們兩人礙手礙腳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等我們到達碼頭的時候已是正午,幾乎所有工人都在吃午餐,我們也買了兩隻提子麵包,往河邊的一根金屬管子上一坐就吃了起來。都柏林的繁忙景象真是令人賞心悅目——駁船從老遠的地方發來信號,噴吐出來的煙圈像羊毛似的;棕色的漁船列隊停靠在林森村旁;在村子的對岸,那艘巨大的白帆船正在忙著卸貨。馬霍尼說,如果我們能搭上一艘那樣大的船出海,那才真叫過癮呢。聽他這麼一說,我也開始盯著那些高聳的桅杆,一邊看一邊想像,令我感到驚奇的是,地理課上老師灌輸的那點少得可憐的知識,竟漸漸在我眼前出現了栩栩如生的本來面目。我的心激動起來,學校和家庭此時已然不存在,它們所能施加的影響也好像減弱了。
我們作了一個決定,乘船橫渡利菲河(愛爾蘭的一條河,流入都柏林灣),並預先付清了船費。和我們一起上船的還有兩個碼頭工人和一個揹著書包的猶太小孩。在這短程航途中,我和馬霍尼繃著一張臉,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而一旦我們四目相對,卻又忍不住笑起來。上岸時看到一條正在卸貨的優雅的三桅船,就是我們早先在對岸就已注意到的那條。一旁有人說這是一條挪威船。我思量著一定要到船尾看看,我想弄明白船上神奇的異國風情,結果卻是大失所望,我只好轉回來仔細打量那些外國水手,看看他們當中到底有沒有人長著綠眼睛。其實,這都是我的一種想像……這些水手的眼睛藍的藍,灰的灰,黑的黑(少許),唯一稱得上是綠眼睛的水手是個高個子,而他慣用的取悅於人的招數就是在碼頭上大吼大叫,所以,一有木板卸落下來他就興高采烈地招呼:
「好咧!好咧!」
眼前的場景看得我們非常疲累,於是就慢慢朝林塞德港踱去。天氣更加濕熱了。雜貨店的櫥窗裡陳列著一些點心,看上去黴跡斑斑的,我們買了一些新鮮的,又買了巧克力,一路走一路嚼,嘴巴一直沒閒著。我們經過的街道大多汙穢不堪,而漁民們的家就安在這裡。因為找不到牛奶站,我們就走進一家路邊小攤,一人買了一瓶覆盆子檸檬汁。有了這東西提神,馬霍尼又開始龍騰虎躍起來,他去追一隻貓,想把它逼到一條巷子裡去。可是貓根本不理他的碴,自顧自竄進了一片開闊地,便沒了蹤影。這時候,我們都覺得疲倦極了,所以,一走到那片野地裡,便立刻在田壟間找了一處斜坡坐下來歇息,在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多德河。
天色已經不早了,而我們由於太過疲乏,沒辦法再按計劃去遊覽鴿舍,因為我們必須要趕在下午四點以前到家才行,不然我們這一歷險的行為就會被人發現。馬霍尼顯然已經懊悔了,他正盯著他的彈弓發呆,我見勢趕緊提議乘火車儘快回家,他臉上這才有了悅色。溫暖的太陽已經跌落到雲堆後面去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們,和倦怠無力的思緒以及漸漸模糊的景物。
此刻,除了我們兩人,野地裡了無人跡。我們並排躺在斜坡上默不吭聲,就這樣過了那麼一會兒,我看見有人遠遠地從野地盡頭摸索著走過來。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瞅他,一邊嚼著綠莖,這是一種女孩子用來算命的植物。只見這人沿著斜坡走上來,動作悠哉而遲緩,他一手叉著腰,一手拄著手杖,那手杖隨著步履的前行一路輕擊著草地。他的穿戴看上去很寒酸,一身綠不綠、黑不黑的套裝,一頂我們通常稱之為便壺帽的高冠帽子。他的年紀應該很大了,連唇上的短髭都呈現出了灰白色。從我們身邊經過的時候,他飛快地瞥了我們兩人一眼,之後又繼續趕他的路。我們目送著他離開,他走出差不多有五十步的樣子吧,突然一轉身,竟然又折身回來,朝我們這邊慢慢踱過來,依舊是用手杖點著地。他走得相當慢,以至於我還以為他是在草地上找尋什麼遺漏的東西。
他走到我們身邊,便停下腳步。他先跟我們打了招呼,於是大家互相致禮問好,之後,他挨著我們在斜坡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動作依舊是那種緩慢的。我們的談話是從天氣開始的,他用很肯定的語氣說這個夏天會很炎熱,末了又加上一句,說如今的天氣已經和他小時候不一樣了——他做小孩,那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說人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光莫過於學生時代,他感嘆說如果時光能夠倒流,青春重現,不管花多大代價他都願意去交換。他就此抒發著胸臆,而我們卻不以為然,一直沉默著不說話。然後他談起學校和書本來,還問我們是否讀過湯瑪斯·摩爾的詩,還有瓦爾特·司各特爵士和李頓勳爵的作品。我應和著,假裝讀過他所提到的每一本書,於是他下了結論:
「啊,看得出你是個書蟲,就跟我那時候差不多。對了,」然後他指著馬霍尼又做了些補充,其實那小子正大睜著眼睛注視我們,「他不同,他好動。」
他說他家中藏有瓦爾特·司各特爵士和李頓勳爵兩人的所有著作,並大加讚賞地說讀他們的東西永遠不會感到厭煩。「當然啦,」他說,「李頓勳爵的有些作品,小孩子是讀不了的。」馬霍尼便問他小孩子為什麼讀不了,他這一問問得我心驚肉跳,我是擔心眼前的這人會把我看得和馬霍尼一樣蠢。不過,那人只是微微一笑,他這一笑,讓我發現他嘴裡的黃牙之間有著寬大的縫隙。接下來他問我們兩人誰的女朋友多。馬霍尼對這個問題有些不屑,輕描淡寫地說他有三個。那人又問我有幾個。我說我一個也沒有。但他就是不相信,還硬說他敢擔保我肯定有一個。我只好默然不語。
「跟我們說說,」馬霍尼臉上帶著幾分淘氣的意味,對那人說,「你自己呢,有幾個?」
那人笑了笑,說他在我們這個年紀,有過許許多多的女朋友。
「告訴我們,」馬霍尼依舊不死心,他很唐突地對那人說,「你自己有幾個?」
那人和剛才一樣還是笑了笑,他說在我們這個歲數的時候,他已經有了一大堆情人。
「每個男孩,都有一個小情人。」他如是說。
在這個話題上,他的姿態對我的觸動很大,能夠如此豁達大度,在他們那個年紀的男人中間應該是十分少見的。我由衷地認為,他那些有關男孩和戀人的論調都站得住腳,但我就是很反感他的那種口吻,很好奇他為什麼顫抖了一兩回,好像是懼怕什麼似的,又像是突如其來感到一陣寒意似的。
我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口音很純正。接著他就跟我們談論起小姐來,說她們的頭髮是多麼柔軟黑亮,她們的雙手又是如何的綿軟,還說其實所有的女孩並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麼美妙,等等。他說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比不上看女孩能帶給人激情,他最喜歡盯著年輕漂亮的小姐看,看她曼妙柔軟的素手,還有亮麗的柔髮。
不知為什麼,他的這些表現給了我一種印象,那就是他現在說的這些話,都是他反覆念叨並用心背下來的話語,又或許,他是由於被自己言語中的某些詞彙深深迷醉,思緒便被困在了同一個軌道上慢條斯理地轉著圈子。很多時候,我能察覺出他似乎是點到即止,好像是人人知曉的那些事實,但偶爾,他又壓低嗓門,讓人感覺他神祕兮兮的,就像是在告訴我們某種他並不希望別人聽到的祕密。他重複來重複去,囉囉嗦嗦,措辭單一枯燥,腔調也極度乏味。已經喪失興趣的我其實早已轉移了視線,這會兒我一邊凝視著坡腳,一邊三心二意地聽他說話。
應該過了許久,他的長篇大論終於打住。他慢騰騰站起來,說是有事需要先離開我們一小會兒,他強調就幾分鐘的時間。我根本無需變換自己原來的視線,就能看到他從我們這裡緩慢地走開,朝著野地盡頭的方向走去。他已經走了,我們兩人還是沒有說話。不過,也就只安靜了那麼幾分鐘,之後,就聽馬霍尼叫嚷起來:
「喂喂!快看,他都在做些什麼呀!」
見我不搭理他,而且連眼睛都不抬一抬,馬霍尼又喊起來:
「我是說……他可真是個奇怪老頭啊!」
「等一下他回來如果問起咱們兩人的名字,」我說,「你就叫『摩菲』好了,我來當『史密斯』。」
決定好之後,我們再也沒跟對方說話。就在我正琢磨自己到底該不該拔腿走人的空檔,那人就回來了,又挨著我們坐下。還沒等他坐穩當,馬霍尼忽然看見了先前從他身邊逃走的那隻貓,他便一躍而起,叫囂著追著那隻貓跑到野地那邊去了。那人和我在一旁冷眼看著這場逐獵。貓再次逃脫,馬霍尼朝著它剛攀越過去的那堵牆的地方狠命地扔起了石塊。好不容易才停下手,他又在野地的盡頭蹓躂起來,一派優哉游哉的自在相。
過了那麼一會兒,那人又開始和我說話,他評斷說我的朋友是個野小子,又問他在學校裡是不是常挨鞭子。我聽了心裡當然不痛快,剛想爭辨說我們才不是國立學校的那種學生呢,只有那裡的學生才像他說的那樣經常吃鞭子。可奇怪的是,我並沒有說出口,而是繼續保持著沉默。他倒是很有興趣,開始跟我談起了用鞭子責罰學生這個話題,他的思緒好像再次被他自己的言語所困,又開始圍繞這個新的中心一遍又一遍慢悠悠地兜圈子。他說男孩子如果都像馬霍尼的話,就得統統用鞭子抽,狠狠地抽;對於一個粗野而不守規矩的男孩來說,除了一頓痛痛快快的鞭刑,再沒有什麼能夠給他留下更好的教訓了。他還說笞手心不管用,摑耳光也不管用,只有一頓結結實實的鞭刑才能產生好的作用。對於他說的這個觀點,我感到極為吃驚,便很不情願地朝他那張臉瞥了一眼。這一瞥不要緊,我竟然看見了一雙深綠色的眼睛,正從他急劇抽搐的前額下面窺探著我。我心裡一驚,重新移開視線。
那人照舊繼續宣講他的長篇獨白,他似乎已經把之前他說的那種寬宏大量忘得一乾二淨,聲稱一旦讓他發現某個男孩和小姐們交往或是談情說愛,他就會用鞭子抽他,再抽,反反覆覆不停地抽,直到他吸取教訓,不再和小姐們挑逗。如果一名男生和小姐談了戀愛,但過後又為此編造謊言矢口否認,那麼他就會給他一頓臭揍,那將是這世上從未有人領教過的一種鞭刑。他說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有如此激情的了,他甚至還向我仔細描述他將如何鞭打這種男生的情形,就好像他現在說的不是一頓再簡單不過的鞭刑,而是某種複雜玄妙的學術似的。他說,他熱衷於此,比對世上任何事情都要著迷;而他的那種一度引我洞悉玄義奧理的單調聲音,此時忽然有了改變,變得幾乎可以說是親切起來,他努力著,試圖說服我,讓我相信他所說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我就那麼聽著,一直等到他的長篇大論再次打住,之後,我突然站起來,為了不使自己心頭漸積的焦慮被他看穿,為此,之前我還刻意磨蹭了好一會兒,一直假裝是在用心地整理一隻鞋子。可是現在,我站起來便對他說我得走了。於是,我向他道了別,鎮靜地邁上斜坡,可是一顆心卻在一陣恐懼中加速跳動,我怕,擔心他會來抓我,捉住我的腳踝子。直到我爬上坡頂,我才立即轉身,我不要我的視野裡有他的存在,我狂喊,聲音高亢,迴盪四野:「摩菲!」
我當然清楚我的話音中有一種強打精神裝出來的勇敢,我真為自己微不足道的招數感到慚愧。在馬霍尼看到我並回應我之前,我不得不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當我看到他從野地那邊奔跑過來時,我的心跳得是多麼厲害啊!他奔跑著,如同雪中送炭一般。我的心裡極度懊悔,為了在那麼長的時間裡,我曾經對他懷著的輕視而感到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