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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車之後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子彈一樣的汽車掠過納亞斯大道,向著都柏林飛馳而去。在英契科山頂上,遊客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正激動萬分地觀看汽車匆匆返回故里的一幕。正是通過這條貧瘠的路線,歐洲大陸聚斂了自己的產業和財富。此時,人群中不時地發出陣陣歡呼聲,為那些落後的選手鼓勁加油,不過他們真正同情的其實是那些藍色的汽車——那些法國朋友的汽車。
  那些法國人其實已經勝券在握,他們的車隊已經跑完了全程,贏得了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好名次。排名第一的是那輛德國車的車手,聽說他是比利時人。因此每當一輛藍色的汽車奔上山頂,大家便齊聲歡呼,而每一陣歡呼又贏來了車手們的點頭和微笑。
  其中有一輛漂亮的汽車,裡面坐著四個年輕人,此刻,他們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遠遠超過了為法國人的勝利而高興的程度,他們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在狂歡。他們四人是車主夏爾·賽古安,加拿大出生的年輕電工安德魯·利維埃爾,個子高大的匈牙利人維羅納,還有一位衣冠楚楚的小夥子多伊爾。賽古安很快活,因為他先前出乎意料地接到一批訂貨單(他即將在巴黎開設一家車行);利維埃爾很快活,因為他先前被指定出任那家車行的經理。這兩個年輕人這麼快活(他們是表兄弟),還因為法國車隊獲得了勝利。維羅納也很快活,因為他終於得以飽飽吃了一頓,況且他天生就是一個樂觀的人。那第四個人呢,由於過於激動,現在已經快活得不知如何才好。
  這第四個年輕人,年約二十六,長著一臉柔軟的淺棕色鬍髭和一雙天真無邪的灰色眼睛,他父親早年是一位激進的民族主義者,但很早就改變了觀點,後來在王城賣肉,又在都柏林城內城外開店鋪,這讓他賺了不少錢。他的運氣還不錯,一直以來都得到了警察的某些照顧,最後變得闊綽起來,成為被都柏林報界不時提及的大富豪。起先,他把兒子送到英國一所大型天主教學院唸書,後來又送他到都柏林大學學法律,可是吉米(多伊爾的暱稱)對學業一直都不是很用心,有一段時間甚至稱得上行為放蕩,反正他有錢,又有人緣,於是便把時間和興趣都花在了音樂和汽車上。再後來,他又被父親送往劍橋去長見識,在那裡待了一個學期。他父親表面上對他的所作所為非常不滿,總是教訓他,事實上卻打心眼裡欣賞他這種無節制的生活,所以,他在付清了兒子的欠帳後,又把他帶回了老家。
  吉米初次和賽古安相遇,就是在劍橋。那時,他們兩人剛相識,吉米就發現跟這樣一個人相處真是其樂無窮,他見過那麼多世面,而且據說他還是法國幾家最大的旅館的擁有者。這樣的人(連吉米的父親也同意)雖然算不上是非常可愛的夥伴,但也值得交往。當然,維羅納也很討人喜歡,他是一位十分出色的鋼琴手,可惜的是,他的家境清苦了些。
  汽車載著這群歡樂的年輕人快活地往前開。那對表兄弟在前排就座,吉米則跟他那位匈牙利朋友坐在後面。維羅納的心情顯然十分愉快,一路上都用他那深沉的男低音哼著曲子。兩個法國人三不五時地哈哈大笑,偶爾從前座拋過來一些玩笑話,弄得吉米不得不探過身子,才能捕捉到那些連珠炮似的笑話,他不光要去猜測它們的意思,還得頂著犀利的風大喊,以便作出恰當的回答,這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更何況維羅納的哼哼唧唧簡直要吵死人,此外,還有汽車的嘈雜聲不絕於耳。
  無疑,這場風馳電掣的運動讓人感到很有激情,更何況還有這些臭味相投的哥們,又有錢,這是讓吉米感到興奮的三個原因。那天他在這夥哥們的陪伴下跟很多朋友見了面。車子在中途停靠站,賽古安介紹他去見了一些法國賽車手,其中一位車手的那張黝黑的臉上露出了一排明亮的白牙,算是對他那種茫然的敬意做出了回答。受到那樣的禮遇後,再回到觀眾的胳臂和笑臉當中,他感覺到這確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何況還有錢呢——他的確掌握了一大筆錢,當然,也許在賽古安眼裡,那並不能算是一大筆錢,不過吉米儘管偶爾也會犯一些惡習,但還是繼承了他父親謹慎的本性,所以他深知積存這麼一筆錢是多麼不容易。鑑於這種認知,他從不揮霍無度,雖然當年他一時興起花費了不少,不過他總是能適可而止,他明白那些都是血汗錢,現在,要把自己的一部分財產都用來投資,這對於他可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所以自然就要倍加慎重了。
  當然這筆投資看上去還是有利可圖的,因為賽古安巧妙地讓人產生這樣一種印象:他只是看在哥們的面上,才把他那幾個愛爾蘭小錢算進了車行的資本裡。吉米很佩服父親做生意的那種精明頭腦,這筆投資起先還是父親出的主意。做汽車生意可以賺錢,掙大錢,況且賽古安看起來確實有著雄厚的財力。於是吉米每天都會坐上這輛派頭十足的汽車。它跑得多神氣啊,在這鄉村道路上真是出盡了風頭!這趟旅行就彷彿是一隻神奇的手指,按住了生命的真實脈搏,它讓所有人的神經都振奮起來,同那奔馳的「藍色動物」一齊跳動。
  他們開車朝著貴婦街的方向駛去,街上交通格外擁擠,到處都響著汽車喇叭聲,還有急不可待的電車司機敲響的銅鑼聲。快到英格蘭銀行時,賽古安將車停住,吉米和他的朋友下了車。不一會兒工夫,便有一小群人聚集在人行道上,對這輛漂亮的汽車表示敬意。之後,這幾個年輕人約定晚上在賽古安的旅館吃飯,吉米和他那位形影相隨的朋友則回家換身衣服。隨即,汽車緩緩駛往格雷夫頓街,這兩個年輕人從圍觀的人群中擠了出去。他們向著北面的方向走去,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頭頂上的那一盞盞燈,在夏夜的霧霾中閃出昏黃的光。
  吉米的家人把他參加這場晚宴看成是一件大事。他父母反覆玩味著那些外國大城市的名稱,感到十分惶惑,但惶惑中又夾雜著某種驕傲,還有某種渴望。吉米已經穿戴完畢,看起來也很帥氣,他站在客廳裡,最後擺弄了幾下領帶上的蝴蝶結。或許從生意人的角度而言,他的父親感到了一種滿足,要知道兒子身上的那種品性,用錢是買不來的,因此他對維羅納也表現得格外友善,那種態度體現出了一種對異國才藝的真正崇敬。不過那位匈牙利人也許並沒有注意到主人的這種微妙情感,他正迫不及待地想飽餐一頓呢。
  晚餐很豐盛,味美可口,無比美妙。吉米覺得賽古安有很高的品味。晚會上又增加了一位名叫羅斯的年輕人,他是英國人,吉米在劍橋時曾經看見過他跟賽古安在一起。小夥子們在一間舒適的屋子裡喝酒,房間被燭形燈照得格外明亮。他們大聲說話,無所顧忌,吉米很有想像力,他覺得在那位神態刻板的英國人身旁的那兩位法國人則顯得更加熱情洋溢,舉止優雅,他覺得這兩位法國人所表現出來的,正是他自己也具備的那種優美得體的風度。他很欽佩主人引導話題的那種機智,五個年輕人各有各的愛好,個個都是說話口無遮攔的人。維羅納懷著無限敬意,開始對那位略顯刻板的英國人敘說英格蘭情歌的種種妙處,並對古老樂器的失傳表達出一種惋惜之情;利維埃爾則一本正經地對吉米講述法蘭西汽車修理工如何如何了不得;那位匈牙利人更為熱情,他說話的聲音響如洪鐘,高談那些浪漫主義畫家筆下的假琵琶是多麼荒唐可笑;而賽古安則想辦法地把大家的話題引向政治。
  總之,大家隨心所欲,各得其所。吉米深受感染,他覺得父親被埋沒的熱情又在自己心中復活了,甚至到了最後,他還使漠然的羅斯也受其感染,變得無知激動。房間裡越來越熱,賽古安的任務則越來越棘手,因為稍微有點處理不妥就會有爆發個人衝突的可能,主人非常機敏,他尋機以博愛之由使大家舉起酒杯,趁大夥一飲而盡的時候,他有意推開了一扇窗戶。
  那天夜晚,城市披上了都會的神祕面紗。五個年輕人沿著史蒂芬公園慢慢往前走,走在飄著芬芳的薄霧中。他們快活地高聲說笑,披風在肩膀下有節奏地飄動。一路上,人們紛紛為他們讓路。在格雷夫頓街轉角處,一個矮胖的男人正送兩位標緻的女士上車,那輛汽車由另一個胖男人駕駛。汽車開走後,那矮胖的男人瞥見了這一群年輕人。
  「安德魯。」
  「是法利!」
  接下來他們之間便有了說不完的話,法利是美國人,誰也不清楚他們在談什麼。維羅納和利維埃爾的嗓門最高,所有的人都非常興奮。之後,他們爬上一輛車,擠在一起,笑得更加肆意。在歡快的鐘聲中,他們開車從人群中駛過,融入溫柔的夜色裡。到了威斯特蘭街,他們又登上火車,吉米覺得好像只坐了那麼一小會兒,王城站就到了。查票員朝吉米打了個招呼,那是一個老頭:
  「晚安啊,先生!」
  這是一個寧靜的夏夜,港灣像一面鏡子似的呈現在他們眼前。他們勾肩搭揹走向港口,還齊聲唱著《有個小子叫洛塞》,每唱一句就跺一下腳:
  「嗬!嗬!嗬嘿,樂死人!」
  他們來到船臺上,隨即登上一隻划艇,朝那艘美國遊船划去。接下來便是吃飯,唱歌,玩牌。維羅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喊道:「真是太美啦!」
  船艙裡擺放著一架鋼琴,維羅納為法利和利維埃爾彈奏了一支華爾滋,法利扮演騎士,利維埃爾扮演淑女。之後,他又演奏了一曲,是一首即興方步舞曲,小夥子們各扮各的角色。真是快活!吉米用力地跳著,心想他至少明白了什麼叫生活。後來法利氣喘吁吁地喊道:「別跳啦!」話音剛落,一個男人端進來幾樣酒菜,年輕人出於禮貌都圍坐下來。於是他們以波西米亞方式舉起了酒杯,開始說起了祝酒詞,諸如為英格蘭乾杯,為法蘭西乾杯,為匈牙利乾杯,為美利堅合眾國乾杯。吉米也跟著大發了一番議論,滔滔不絕,只要中間稍有停歇,維羅納就會喊:「聽啊!聽啊!」吉米講完後剛一坐下來,就贏來了劈劈啪啪的掌聲。他心裡想,看來自己一定是講得很不錯啦。法利拍拍他的背,予以贊同,放聲大笑著。看看這群年輕人,多麼快活的哥們啊!多麼棒的夥伴!
  打牌!打牌!桌子已經整理乾淨了。維羅納悄悄回到鋼琴前,為他們演奏即興曲。其餘的小夥子賭了一輪又一輪,一個個神經亢奮地沉浸在這種冒險活動中,他們已經賭得出神入迷。他們先是為紅桃皇后的健康乾杯,接著又為方塊皇后的健康乾杯。因為看客稀疏,吉米不由得為此感到可惜。因為每個人都絞盡了腦汁,他們的賭注下得非常高,有人開始掏出了鈔票。吉米不太清楚誰是贏家,他只知道一直在輸的是自己。這只能怪他自己,因為他老是出錯牌,旁人只好為他記下欠帳。看著他們的勁頭,吉米開始了解到這些人都是些賭鬼,他真希望他們別賭了,因為天色已經很晚了。但陷入瘋狂賭局的人們顯然還沒盡興,他們有人為「紐波特美女」號遊船乾杯,後來又有人建議最後來一盤豪賭。
  鋼琴聲早已停止了,維羅納大概走上了甲板。這最後一盤賭得真是嚇人,在勝負就要見分曉的時候,他們停下來為運氣乾杯。吉米知道最後一盤是羅斯與賽古安之間的較量。這真是激動人心的時刻啊!吉米自己也很激動。當然,他肯定是輸家,到目前為止,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輸出去多少錢了呢。小夥子們站了起來,打出最後幾張牌,又是叫嚷,又是比劃。羅斯贏啦!一片歡呼聲頓時響起來,震得船艙一陣搖晃。紙牌被收了起來。他們接下來的工作是算帳收錢。結果是法利和吉米輸得最慘。
  他知道等到天一亮,他就會後悔莫及,不過現在他很慶幸,慶幸終於可以休息了,慶幸渾身上下不堪的疲倦可以讓他忘卻自己的愚蠢。他將手臂支在桌子上,腦袋埋在兩手間,數著太陽穴的跳動。這時,艙門打開了,他看見那個匈牙利人站在一道灰暗的光線裡:
  「天亮了,先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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