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浪子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正值溫熱的八月,黃昏逐漸降臨在這座城市,溫馨的氣氛和夏日的記憶瀰漫著整個街區。由於是禮拜天休息日,大街上的窗門都關閉起來,一群群穿戴漂亮的人們在街上漫遊,點亮的街燈如同耀眼的珠寶,光芒從燈柱的頂端一瀉而下,照耀著街上不停變換著姿態和光色的人群,而那些人則在溫暖而迷濛的夜色中不斷地竊竊私語。
兩個年輕人順著魯特蘭廣場的斜坡走下來,其中一人似乎打算結束自己那冗長的獨白,另外的一個則走在路邊,不時被同伴粗魯地擠到馬路上,儘管如此,他還是一副十分樂意傾聽的神態。他長得紅潤而粗壯,頭上那頂賽艇帽掀得很高,因為聽到朋友的那番長篇大論,他的笑意從眼角、嘴角和鼻翼漾出來,一縷縷地匯集到他的臉上,與此同時,他的笑聲更是不絕於耳,誇張的肢體動作讓他幾乎站不住腳。他那雙眼睛閃爍出狡黠而歡快的光芒,三不五時瞥幾眼同伴的臉。有那麼一兩次,他抖了抖像鬥牛士一樣披在一邊肩膀上的淺色雨衣。他的馬褲,他的白色膠底鞋乃至他隨意披掛的雨衣,都彰顯出他年輕的風采,然而他整個人又因為腰身而顯得過於胖了些,灰白的頭髮有些稀疏,再看他的那張臉,一旦笑意消失,馬上就會露出憔悴之色。
等到他確信朋友的那段宏論已告結束,他又輕聲笑了起來,足足笑了半分鐘,然後他說:
「哦……真是太有意思啦!」
和他偶爾露出的憔悴之色不同,他的聲音聽上去還很有些力量呢。為了加強語氣,他又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補充了一句:
「真是特別,簡直是舉世無雙,或者可以說絕無僅有!」
說完這句話後他便不再吭聲了,那神情看上去像是若有所思。之前,他們在多塞街的一家酒館裡侃了整整一個下午,現在,他的舌頭已經有點麻木了。
他叫列內漢,很多人都認為他是條寄生蟲,儘管被人稱此惡名,他卻有足夠的機敏和辯才去阻止來自朋友們對他的人身攻擊。他可以毫無懼怕地闖進任何一間酒吧,參加他們的聚會,他常常機巧地待在一旁,直到被人邀請加入下一輪碰杯。大多數的時間裡,他是個無所事事的傢伙,他的腦子裡總是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故事、歪詩和謎語,而且對任何不敬和鄙夷都能做到視若無睹。因此,大家誰也不清楚他這幾十年是怎麼活過來的,只是覺得他跟賭馬大概有些關聯。
「那麼,你是在哪裡把她搞上手的,考利?」他問。
考利伸出舌頭,迅速舔了一圈上唇。
「有一天晚上,朋友,」他這樣說,「我正沿著貴婦街走,就在水塔的大鐘下面,我逮著一個騷女人,我就對她說了聲晚安。知道吧,我們繞著運河兜了一圈,她告訴我她在布袋街的一戶人家裡做女傭。那天晚上我摟抱了她,還捏了捏她豐滿的身子。那之後,又過了一個禮拜天,朋友,我就約她見了面。我帶著她一起去了尼布魯克,領她鑽進了一片麥地。她告訴我她以前跟過一個賣牛奶的傢伙……還不錯吧,朋友,每天晚上她都會給我送煙來,而且來回的車錢也全由她掏。有一天晚上她給我送來兩支特別棒的雪茄——哦,那真叫棒呢,知道嗎,就是老傢伙們常抽的那種……我開始擔心了,朋友,我在想她是不是想到成家的事了。不過說實話,這女人確實很滑頭。」
「也許她以為你會娶她呢?」列內漢說。
「我跟她說過我沒工作。」考利說,「我說過我給『皮姆』幹過。她不知道我叫什麼,當然,我也不好意思告訴她,不過,她倒是認為我是很有身分的人呢,知道吧。」
列內漢又像之前那樣,輕聲笑起來。
「這麼棒的女人,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呢,」列內漢說,「真是太有意思啦。」
朋友的恭維,顯然讓考利很受用,他加大了步伐,那結實的身體左右搖晃,弄得他的夥伴只好在小道和馬路間拐來拐去。考利的父親是個警察巡官,他的身架和步態跟他的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走路時手垂兩側,身體挺直,腦袋一晃一晃的。他腦袋又大又圓,而且油光閃亮,不管什麼樣的天氣,總是汗津津的。他歪戴著一頂大圓帽,看上去就像是從一個馬鈴薯裡長出來的另一個馬鈴薯,搞笑極了。他總是直視著前方,好像在列隊行走,如果他想瞧瞧身後有什麼人,就得把整個屁股都倒轉過來。如今,他常在城裡閒逛,只要哪裡有事情可做,就會有朋友前來勸說他。時常有人看見他與便衣警察走在一起,談笑風生。他似乎對任何事情的內幕都瞭如指掌,而且喜歡品頭論足,通常他在發表高論時根本不聽對方說些什麼。他的話題總是離不開自己:他跟誰說了些什麼呀,誰跟他又說了些什麼呀,以及他又說了些什麼話將一些棘手的事情搞定之類的。他複述這一切時,總會按佛羅倫斯人的習慣,把自己名字的第一個字「考」唸成「豪」。
同伴列內漢遞給他一支菸。兩個年輕人穿過人群時,考利總是不停地挑逗過往的小姐,而列內漢則始終盯著被月暈環繞的黯淡的圓月,他注視著灰暗的流雲掠過月亮的臉,眼神裡有無限的痴迷。過了好一會兒他說:
「哎……告訴我,考利,你有把握搞定吧,嗯?」
考利意味深長地閉上一隻眼,算是回答。
「那麼她會順從你嗎?」列內漢疑惑地問,「你可不了解女人。」
「放心吧,不會有問題,」考利說,「我知道如何擺佈她,朋友,她對我可是百依百順。」
「這麼說來,你是個情場老手囉,而且是那種地道的老手!」列內漢說。
他的這番恭維裡面掩藏著一絲嘲弄的意味,為了讓自己臉面上過得去,他總是習慣於將一些嘲弄摻雜進他的奉承裡。好在考利的腦袋瓜沒這麼聰明,他絲毫沒有意識到。
「朋友,玩什麼女人都不如玩女傭,」考利似乎很有心得地說,「記住我的話。」
「只有什麼女人都玩過,才敢這麼說。」列內漢道。
「起先我喜歡泡小妞,知道吧。」考利誠懇地說,「就是南區的那些小妞。我常常掏錢領著她們坐車到處玩,朋友,我帶她們去戲院聽音樂會或者看戲,要不就買些巧克力糖果什麼的,說實在的,我在她們身上花的錢還真不少啊!」他說話的口氣很認真,好像擔心別人不會相信他。
不過列內漢卻深信不疑,他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懂這一招,」他說,「這是傻瓜才用的招數。」
「你是不知道,我廢了多大勁才甩掉她們。」考利說。
「是有點傻。」列內漢說。
「不過我還是迷上了其中一個。」考利說。
他說著,伸出舌頭舐濕了上唇,一雙眼睛彷彿被回憶點亮了,這時候他也如列內漢一樣凝視著月亮蒼白的臉盤,好像陷入了沉思。
「她……其實蠻好的。」考利說,臉上有些愧意。
沉默一陣後,他又補充說:「她現在走上歧途了,有一天晚上我看見她和兩個傢伙坐在車裡,從伯爵街飛馳而過。」
「我覺得這都是拜你所賜。」列內漢說。
「可是,在我之前她還跟過別人呢。」考利說,顯得很世故。
這次列內漢可不大相信了,所以他搖了搖頭,笑著說:「你可蒙不了我,考利。」
「上帝作證!」考利說,「這可是她自己告訴我的!」
列內漢做了個傷心的手勢,說:「欺騙朋友,這可是卑鄙的行為。」
兩人繼續前行,走過三一學院的護欄時,列內漢跳到馬路上望了望鐘樓。
「超過二十分鐘了。」他說。
「時間足夠,」考利道,「她會在那裡的,我總是讓她等一等的。」
列內漢一陣竊笑。
「嘿!考利,你對付女人可真有一手啊。」他說。
「我能看穿她們所有的伎倆。」考利承認。
「不過你還是跟我說說,」列內漢道,「你真有把握做得到?這可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呢,通常情況下,她們在這種事情上很堅持的……對吧?」
列內漢說著,用他那雙閃亮的小眼睛搜尋著夥伴的臉,試圖得到肯定的答覆。考利晃了晃腦袋,像是要甩掉一隻糾纏的小蟲,眉頭也皺了起來。
列內漢見此情形,便不再吭聲。他可不想惹惱他的夥伴,招來一頓臭罵,說是根本不需要他出什麼餿主意。當然,玩點小花招是必要的。不過考利的眉頭很快又舒展開了,他的思緒又換了一種方式,繼續神遊。
「她是個正經妞兒,」他說,臉上呈現出一副很欣賞的表情,「確實很正經。」
他們沿著拿索街蹓躂,然後又轉進了吉爾戴街。在距俱樂部門廊不遠的人行道上,站著一個彈奏豎琴的人,他正朝著一小圈的聽眾撥動琴絃。他漫不經心地撥著,不時瞄一眼後來者的臉,或者同樣漫不經心地望望天空。他那把豎琴和他一樣,也顯得心不在焉,琴罩脫落在地,那頹靡的模樣就和聽眾的眼神和彈撥者的手一樣毫無生氣。彈奏者彈奏的是一支名為《安靜些,哦,摩伊爾》的曲子,他的雙手一隻在低音區彈奏,另一隻則在每組音符過後掠過高音區,聽起來深廣而豐盈。
兩個年輕人一聲不響地走在馬路上,哀傷的音樂一直尾隨著他們。快走到史蒂芬公園時,兩人橫穿過馬路。燈光、人群和喧囂的汽車聲在他們周遭響起,落寞已經遠離了他們。
「她在那裡!」考利說。
順著考利望去的方向看,一個年輕女子正站在休姆街轉角處。她穿著一件藍色上衣,頭戴一頂白色水手帽,就站在分界石的上面,手裡還撐著一柄陽傘。列內漢馬上來了興致。
「我們好好瞧瞧她,考利。」他說。
考利斜眼看著他的夥伴,臉上露出一絲不快的神色。「難道你也想插上一手?」他問。
「什麼話!」列內漢正色道,「我又沒叫你引薦,只是想瞧瞧她而已。難道我會吃了她不成。」
「噢……瞧瞧她?」考利說著,口氣也變得溫和了些,「好啊……你就按我說的去做。我過去跟她搭話,你就從旁邊走過去。」
「行!」列內漢說。
考利的一條腿已經跨過護欄,這時列內漢又叫住了他:「那之後呢?我們在哪裡見?」
「十點半。」考利回答說,另一條腿也跟著跨了過去。
「在哪裡?」
「梅里恩街轉角的地方,我們會轉回來的。」
「那就好好幹吧!」列內漢揮手向同伴加油。
考利沒有答話,他慢慢悠悠地穿過馬路,還是那副搖頭晃腦的樣子。他那魁偉的身軀、自如的步態和鏗鏘有力的腳步聲,讓他有了一種征服者才有的氣派。他走近那年輕女子,沒有任何寒暄,立刻就攀談起來。她似乎很開心,手中那柄陽傘舞得更快了,腳跟轉來轉去。有那麼一兩次他湊近她說話時,她笑得低下了頭。
列內漢的一雙眼睛凝視著他們,大概有好幾分鐘,隨後他沿著護欄快步走了一段路,緊接著斜穿過馬路。快走到休姆街轉角時,一股濃郁的香味向他襲來,他趕緊看了一眼那個年輕女人。她穿了一身禮拜天的盛裝,一條黑皮帶束在藏青嗶嘰裙的腰間,皮帶上一枚碩大的銀鈕釦在她身體中央,看上去恰到好處,如同一支別針別住了她那件質料輕巧的白色上衣。她套了一件鑲著珍珠母鈕釦的黑色短夾克,還披了一條黑色毛皮圍巾。圍巾略顯陳舊,兩端似乎是有意鬆開的,露出一大朵別在胸前的紅玫瑰。列內漢用一種欽慕的目光注視著她那結實的軀體。她的臉龐,紅潤豐腴的面頰,一雙碧眼毫無羞色,她身上的一切全都煥發出一種坦蕩和豪爽的氣息,使得她整個人顯得不拘小節。她的鼻孔很大,嘴也不小,每逢拋媚眼時她的嘴便向後咧開,露出兩顆凸出的門牙。
列內漢按照約定好的,從他們旁邊走過,這時,他取下了帽子向他們行了個脫帽禮。過了大約幾秒鐘,考利也向他致以回禮,他漫不經心地向同伴揮了揮手,又挪了挪帽子。
一直走到謝爾本酒店列內漢才停下來,他在那裡等著。等了好一會兒後,他才看見他們朝他走來,等到他們往右邊拐的時候,他便尾隨上去,踏著那雙白鞋輕巧地走著,一直沿著梅里恩廣場的一側走。配合著他們行走的節奏,他也不緊不慢地跟著走,他看見考利的腦袋像一隻轉軸上的打球,老是轉向那個年輕女子的臉。列內漢的雙眼,就一直那麼緊盯著他們那一對兒,一刻也沒讓他們走出他的視野,直到他們登上多尼布魯克電車的階梯。這時候他才轉過身,順著原路往回走。
孤身一人的他,此時看上去面容憔悴,別人的歡樂似乎也已棄他而去。當他走到杜克草坪前的護欄時,他伸出一隻手撫摸著護欄慢慢走著。豎琴彈奏者製造出來的那種淒涼的氛圍,似乎又籠罩上了他的心頭。他的腳輕柔地踩著節拍,而手指也伴隨著每一組音符,一路慵懶地敲打著護欄。
他繞著史蒂芬公園漫無目的地走著,隨後便轉進了格雷夫頓街。雖然在穿過人群時他看到了許多新奇的東西,可是心情卻並沒有變好,既不屑於理睬那些企圖取悅他的東西,也不想搭理那些鼓勵他大膽些的熱切目光。他知道他現在需要說些什麼才好,胡說八道,或者滔滔不絕,但是他的腦袋瓜和口舌已經乾涸,它們已經無法勝任這種工作。
現在,該如何排遣與考利碰面前的這段時光,他在心裡盤算著,顯然,這個問題讓他有點心煩。除了不停地走動,他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走到魯特蘭廣場的轉角時,他轉向了左邊,他覺得置身於陰暗而寧靜的街區裡,自己或許會更自在些,他認為那種氛圍比較符合他現在的心境。後來,在一間簡陋的店鋪櫥窗前,他終於停了下來,櫥窗上方寫著「爽心酒吧」幾個白字,櫥窗玻璃上則有兩行草體「薑汁啤酒,薑汁麥酒」,裡面的一隻藍色大盤裡擺放著一塊切開的火腿,火腿旁配有一碟非常非常薄的葡萄乾布丁。他專注地望著這些食物,注視了好一會兒,隨後他瞧了瞧馬路前後,便快步鑽進了酒吧。
他真是餓壞了,因為除了向兩位吝嗇的助理技師要來幾塊餅乾裹腹,從早餐到現在,他還沒吃過任何東西。他在一張沒有鋪臺布的木桌前坐下,對面是兩名女招待和一名修理工。一個看上去非常邋遢的小姐走過來侍候他。
「青豆多少錢一盤?」他問。
「一個半便士,先生。」小姐說。
「來一盤青豆,」他說,「一瓶薑汁啤酒。」
他故意用一種粗魯的語氣,想以此掩飾自己的斯文氣,因為他察覺到打他一進來,別人就停止了說話。他的臉頰滾燙,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一些,他把帽子往後推了推,又把手肘支在桌子上。那修理工和兩名女招待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隨後便壓低了說話的聲音。那個邋遢小姐給他端來了一盤熱呼呼的青豆,上面調了些胡椒粉和醋,此外,還有一把叉子和他的薑汁啤酒。他不管不顧,立刻狼吞虎嚥地吃起來,感覺味道真是好極了,便暗暗記下了店名。吃完了所有的青豆,他慢慢啜飲著薑汁啤酒,腦袋裡開始想像考利所冒的風險。
他想像那對戀人正走在幽暗的馬路上,他聽到了考利正用低沉的嗓音向那個女人大獻殷勤,又看見那年輕女人正張嘴拋著媚眼望著考利。這種幻象讓他覺得自己簡直窮愁潦倒至極,就像一個一文不名的乞丐。對於流浪,對於撒謊,還有各種騙術和陰謀,他已經感到深惡痛絕,過了十一月他就滿三十一歲了,難道他永遠也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難道他永遠都不會有一個自己的家?他心想,要是能坐在一堆暖和的爐火旁邊,飽餐一頓美味佳餚,那該多麼愜意。他與他的夥伴和各種女孩一同玩樂的時間已經夠長了,什麼朋友,什麼女人,他開始對這世界充滿了牴觸。
好在希望並沒有離他遠去,吃飽後的感覺確實要比吃飽前好很多,也少了許多煩惱和空虛。要是碰上那種心地單純而又備好了嫁妝的小姐,他也許還可以在哪個暖和的角落裡安頓下來,並且過上快樂的日子。
他掏出兩個半便士給了那髒小姐,從酒吧出來後他又開始蹓躂。他先是走進凱伯街,朝著市政廳一直往前走,隨後又拐入貴婦街,在喬治街轉角他碰上了兩個朋友,於是停下來和他們攀談,他似乎很高興可以停下來歇會兒。朋友們問他是否見到過考利,並問他近況如何。他說他一整天都跟考利在一起。那兩個朋友說話不是很多,百無聊賴地望著人群中的什麼人,不時地議論幾句,言語非常刻薄。其中一人說他剛才還在摩蘭西街見到過麥克,聽到這話列內漢便說昨晚他在伊根酒吧還與麥克待在一起。在摩蘭西街見著麥克的那個年輕人問,麥克玩撞球真的賺了一把嗎。列內漢對此並不知情,他只是說霍洛漢在伊根酒吧請他們喝了幾杯。
差不多差一刻十點的時候,他與朋友們分手,拐上了喬治街。進到城市商場時,他左轉進入了格雷夫頓街。原本成群結隊的青年男女此刻已經變得稀稀落落,一路上,他聽著一夥夥的人和一對對的人互道晚安。當他來到外科醫學院的鐘樓時,十點鐘的鐘聲剛好敲響。於是,他沿史蒂芬公園的北側快步前行,他擔心考利會回來得太早。剛趕到梅里恩街轉角的地方,他在一盞街燈的陰影裡停住了腳步,從口袋省著沒抽的香菸中掏出一支,點著了。他倚著燈柱,注視著他認為考利和那年輕女子會出現的那個方向。
他的思緒又開始活躍起來,心裡思量著不知考利進行得是否順利。他猜測不到考利是否已提出要求,或者他是否要等到最後一刻才這樣做。他為夥伴身處的種種驚險而擔驚受怕,就好像那些驚險也屬於他自己。不過一想起考利對這件事情早已深思熟慮,他又多少有些安慰:他相信考利肯定會順利得手。他忽然有一種念頭,覺得考利或許會從另一條路送她回家,而忘記他還有個夥伴等待在這裡。他搜尋著馬路,卻不見他們的身影。自從他在外科醫學院看過鐘後,肯定又過去半小時了。難道考利真的把他給忘了?他點著最後一支菸,神情緊張地抽起來,一雙眼睛專注地盯著每輛在廣場遠端停靠的電車。他心裡開始有了結論:他們肯定從另一條路回家去了。他嘴裡胡亂罵了一句便將搓碎的菸蒂擲向馬路中央。
就在這時,突然,他看見他們朝他這邊走來。他覺得快活極了,以致渾身發抖,他連忙緊貼燈柱,窺探著他們,想從他們的步態中看出一些端倪。他們走得很快,年輕女子邁著急速的碎步,考利則大步走在她的身邊,兩人好像都沒有說什麼話。某種預感如同利器一般刺痛了他。他知道考利沒有得手,事情將到此為止。
看到他們轉向布袋街,他便立刻尾隨上去,走在另一側人行道上。他們停下來,他也跟著停下。他們大概聊了幾分鐘,隨後那年輕女子便步下臺階走進了一幢住宅。考利則在距前排臺階不遠的路邊站著,一動不動。幾分鐘過去了,只見前廳大門被緩慢而小心翼翼地推開,一個女人一邊咳嗽一邊跑下臺階。考利轉身迎向她,他那寬大的身軀把她整個人都護住了,過了那麼幾秒鐘,她又重新跑上臺階。大門在她身後關上了,考利開始疾步朝史蒂芬公園走去。
列內漢急忙趕往同一方向,這時有幾顆雨滴落下來。他把雨滴看做是一種警告,他回頭警惕地瞧了一眼那年輕女子隱身的住宅,看看是否有人看見了他,確定沒有人後,他就急忙穿過馬路,焦急和奔跑已經讓他氣喘吁吁。他叫道:
「哎,考利!」
考利轉過頭,張望著看看是誰在叫他,接著他又繼續像先前一樣往前走。列內漢在他身後賣力奔跑,騰出一隻手將雨衣披在肩上。
「哎,考利!」他又叫。
他追上他的夥伴,熱切地注視著他的臉,卻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怎麼樣?」他說,「成了嗎?」
他們來到了伊利事務所轉角處,考利沒停下來,左轉走上旁街,依舊一聲不響,他的表情看上去嚴肅而平靜。列內漢追趕上夥伴,侷促不安地喘著粗氣,他一臉迷惘,聲音中透出一絲迫切。他說:「你就不能說說?你到底得沒得手?」
在第一盞路燈下考利停住了腳步,他鬼鬼祟祟地瞧了瞧前方,然後以一種莊重的姿態將一隻手迎著燈光伸展出去,他微笑著,將手掌緩緩攤開在他的尾隨者的目光下。他的掌心裡,是一枚閃閃發亮的小金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