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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看樓人的女兒莉莉真是忙得腳不沾地,她才領著一位先生進入到底層營業所後面的餐具間,幫他脫掉大衣,門鈴就又響了起來,她不得不匆匆跑過空蕩蕩的過道,去開門迎接另一位客人。幸虧那些女客人不用她接待。凱特小姐和朱莉婭小姐顯然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於是她們把樓上的浴室改成了女客們的化妝間。
  此刻,凱特小姐和朱莉婭小姐就坐在那個化妝間裡,嘻嘻哈哈地聊著天,有事沒事地瞎忙和,還三不五時走到樓梯口,靠著扶手欄杆往下張望,大聲呼喊莉莉,問她來的是誰。
  摩根家的幾位小姐每年都會舉辦一次舞會,這向來都是一件大事。她們會邀請所有她們認識的人前來參加,這其中包括家庭的所有成員,家人的老朋友,朱莉婭唱詩班裡的成員,凱特教過的一些已經長大成人的學生,甚至瑪莉·珍的一些學生有的也會前來。
  她們的舞會每一次辦得都很成功。人們還記得,這舞會開了好多年了,一次比一次精彩。自從哥哥帕特死後,凱特和朱莉婭就帶著瑪莉·珍——她們唯一的侄女兒,搬離了斯托尼·巴特的那幢房子,住進了阿雪島上的這幢幽暗、冷落的房子裡,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她們從樓下做糧食生意的富勒姆先生手裡租下了樓上的這一層,已經住了足足三十個年頭了。瑪莉·珍那時候還是個穿短衫褲的小女孩,如今已經成為這個家的支柱了。海丁頓街上的那架管風琴就歸她享有。她已經從音樂學校畢業,不過每年她都要在老音樂廳的樓上開一次學生演奏會。她的學生中許多都是金斯頓和達爾基一帶上流階層的子女。她的姨媽們雖然上了年紀,卻都還在賣力工作。朱莉婭的兩鬢都已經斑白了,但她仍然擔任著「亞當與夏娃」唱詩班的第一女高音;凱特,因為身體虛弱,不能再到處奔波,就在後屋那架舊式方型大鋼琴上給啟蒙學生教教音樂課。看樓人的女兒莉莉,則包攬了她們家女僕的工作。
  雖然她們生活簡樸,卻堅持在吃上要講究,食物一定得買最好的:牛里肌肉要帶菱形骨頭的,茶葉要三先令一磅的,黑啤酒要喝那種瓶子最好看的。莉莉照吩咐做事,很少出差錯,所以她跟三位女主人處得還不錯。她們就是愛瞎忙著工作,如此而已。對於莉莉,三位女主人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喜歡跟她們頂嘴。
  當然,在這樣一個晚上,她們有理由在那裡大驚小怪地瞎忙著工作。早就過了十點鐘,可加布里埃爾和他妻子還沒出現。此外,她們還擔心弗雷狄·馬林斯會喝得醉醺醺地前來。她們可不想瑪莉·簡的任何一個學生看見他那副醉醺醺的模樣;而且他一喝醉,就變得不受控制。弗雷狄·馬林斯遲到倒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加布里埃爾還沒來,就讓她們很奇怪了,她們猜想他可能是被什麼事絆住腳了。於是,每隔兩分鐘,她們就要走到樓梯扶手處,問莉莉加布里埃爾或是弗雷狄來了沒有。
  「噢,康羅伊先生,」莉莉為加布里埃爾開門時對他說,「凱特小姐和朱莉婭小姐還以為您不會來了呢。晚安,康羅伊太太。」
  「我就知道她們會這麼想的,」加布里埃爾說,「可是她們忘記了,我這位太太每次出門前,都得花三個鐘頭來打扮自己啊。」
  他站在擦鞋墊上,努力想蹭掉他套鞋上的雪,而莉莉則領著他妻子去了樓梯口,衝上面喊了一聲:「凱特小姐,康羅伊太太來了。」
  凱特和朱莉婭聽到後,便馬上蹣跚著走下幽暗的樓梯。她們兩人依次親吻了加布里埃爾的妻子,說她肯定給凍壞了,隨後她們又問加布里埃爾是否跟她一道來了。
  「我在這裡呢,我可是跟郵件一樣準時呢,凱特姨媽!你們先上去吧,我馬上就來。」加布里埃爾在暗處大聲說。
  三個女人說說笑笑著,朝樓上女化妝室走去,加布里埃爾還在那裡繼續用力蹭他的鞋。薄薄一層雪覆蓋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給他的大衣加了一條白色的披肩;雪還覆蓋在他的套鞋上,看起來就像鞋頭上的花紋;當他解開凍硬的粗呢大衣上的鈕釦時,甚至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就連他衣服的縫隙和褶皺中,也透出一股清冽的寒氣來。
  「雪還沒停嗎,康羅伊先生?」莉莉問。
  她領著他走進餐具間,幫他脫掉身上的大衣。加布里埃爾聽她稱呼自己姓時發出的那三個音節,微微笑了笑,瞅了她一眼。她是個身材細長的小姐,應該正在長個兒,臉色有些發白,頭髮像乾草那樣黃。在小房間裡的煤氣燈的照耀下,她的臉色好像顯得更蒼白了。加布里埃爾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樣子,她總是抱著個破布娃娃坐在樓梯口。
  「對,還在下呢,莉莉,」他回答,「說不定會下一整夜呢。」
  他抬起頭,望了望餐具間的天花板,天花板被樓上腳步的踢踏和拖曳震得直晃動了,他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鋼琴聲,然後又瞧瞧莉莉,她正在那裡仔細疊著他的大衣。
  「嘿,莉莉,」他很和氣地問道,「你現在還上學嗎?」
  「噢,不上了,先生,」她回答,「我今年開始不上學了,以後也不會上學了。」
  「是嗎?」加布里埃爾快活地說,「看來我們很快就要去參加你和某個年輕小夥兒的婚禮了,是吧?」
  女孩抬起頭瞥了他一眼,口氣忿忿地說:
  「現在的男人都只會說好聽話,占盡你的便宜。」
  聽了這話,加布里埃爾臉紅了,感覺自己好像說錯了話,不敢再看莉莉,於是,他不再說話, 只是脫下自己的套鞋,然後用他的厚手套擦著他的漆皮鞋。
  加布里埃爾是個健壯的年輕人,個子很高。他臉頰上紅潤的血色甚至向上延展到他的額際,在那裡散成幾小塊淡淡的紅斑;他的臉刮得乾乾淨淨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遮擋住了他那雙靈敏的、四處轉動的眼睛,只看見眼鏡上光潔的鏡片和錚亮的鍍金框架閃閃發亮。他有一頭富有光澤的黑髮,它們從中間分開,又長又彎地梳向耳後,在帽子壓過的地方,頭髮有些輕微的捲曲。
  直到把鞋子擦得鋥亮,他才站直身子,把背心向下拉一拉,使它更貼身地罩在他豐滿的軀體上。然後他迅速從口袋裡地掏出一枚硬幣來。
  「喔,莉莉,」他一邊說,一邊把硬幣塞進她手裡,「過聖誕節了,不是嗎?不過是……一點小意思……」
  說完,他迅速向門外走去。
  「噢,不,先生!」女孩子跟在後面,大聲叫他,「真的,先生,我不能要。」
  「過聖誕節!過聖誕節!」加布里埃爾一邊說,一邊小跑著奔上樓梯,同時向她揮揮手,示意她把錢收下。
  莉莉見他已經上了樓梯,便在他身後大聲地說:
  「那麼,謝謝您了,先生。」
  他站在客廳門外,等著客廳裡那支華爾滋結束,聽著衣裾掃過門邊和腳步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他又想到了莉莉那句忿忿的回話,這仍然使他感到不安,讓他感到莫名的抑鬱。他拉拉自己的袖口,又整一整脖子上的領結,試圖驅散這種抑鬱。然後他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片,仔細看了看,那上面是他為這次演講列的提綱。他還沒想好要不要引用羅伯特·白朗寧的幾句詩,因為他怕聽眾聽不懂這些字眼。他想,或許他應該引用幾段莎士比亞或是歌曲集上的話,這樣聽眾對那些或許會更熟悉一些。聽著這些人粗魯地頓腳和鞋底在地板拖曳的聲音,他突然意識到,他們受文化教育的程度和他不同,如果他引用他們聽不懂的詩,只會讓自己陷入尷尬。他們可能會想,他是在炫耀他受過高等教育。這樣一來,他和他們就沒辦法交流,就像他在樓下餐具間裡跟那個小姐沒辦法交流一樣。他定錯了調子,他準備的整個演講都不合時宜,他覺得這真是太失敗了。
  這時候,他的姨媽和他的妻子走出了女客化妝室。他的姨媽是兩個身材矮小、衣著樸素的老婦人。
  朱莉婭姨媽大約高上一英寸左右。她的頭髮已經灰白,向下披著蓋住耳朵尖;她那張大臉也是灰白色的,但顏色比頭髮要深一些,臉上的皮膚看上去也十分鬆弛。雖然她身體結實,站姿端正,但她的眼睛顯得呆板遲鈍,微微張開著的嘴唇,讓她看起來很迷茫的樣子,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相比之下,凱特姨媽就要有生氣一些。她的臉色比她妹妹的臉色好一些,雖然皺紋和褶子布滿了她的整張臉,看上去就像一隻乾巴巴的紅蘋果,不過她的頭髮是那種還沒有失去成熟的胡桃顏色,被編成了一個舊式的髮型。
  她們兩人都疼愛地吻了加布里埃爾。他是她們心愛的外甥——死去的姐姐愛倫的兒子,她的丈夫是港口船塢公司的特·捷·康羅伊。
  「格莉塔告訴我,你們今天晚上不打算坐出租馬車回蒙克斯頓了,是嗎,加布里埃爾?」凱特姨媽問道。
  「是的,不回去了,」加布里埃爾說著,把身子轉向她的妻子,「我們去年可吃了大苦頭了,不是嗎?凱特姨媽,你都不知道那天格莉塔被凍得有多慘。一路上馬車的窗戶都被風颳得嘩啦啦直響,車到了梅里翁後,東風更是拚命往車裡灌,可把我們冷得夠受的。格莉塔因此得了重感冒。」
  凱特姨媽皺著眉聽著,表情嚴肅,他說每句話她都點一次頭。
  「就該這樣,加布里埃爾,就該這樣,」她說,「小心點總是沒錯的。」
  「可要是格莉塔來說,」加布里埃爾說,「只要沒人攔著她,她肯定願意頂著風雪走回家去。」
  康羅伊太太笑了。
  「別聽他胡說,凱特姨媽,」她說,「他就是這麼煩人,他總是要在晚上用綠燈罩,說是為了保護湯姆的眼睛,又逼著他練啞鈴,還強迫伊娃吃麥片粥呀什麼的。可憐的孩子!她一看見麥片粥就煩!……哦,你們肯定想不到,他逼著我今天晚上穿什麼衣服?」
  康羅伊太太說著呵呵地笑了起來,她瞥了一眼她的丈夫,發現他正用一雙飽含愛慕的眼睛盯著她的衣服,然後又把目光上移到她的面孔和頭髮上。兩位姨媽也露出了親切的笑容,因為她們深知加布里埃爾的婆婆媽媽的作風,常常為這個笑話他。
  「套鞋!」康羅伊太太說,「這是最近才出的一個玩意兒。只要路面有點潮濕,我就得穿上套鞋。甚至今天晚上,他也要我穿上套鞋,我堅決不肯。我看,下次他就該給我買套潛水服了。」
  加布里埃爾尷尬地笑著,然後拍了拍領結,試圖讓自己沉著一點。凱特姨媽已經被這個笑話逗樂了,她笑得都直不起腰來了。朱莉婭姨媽笑了一會兒,臉色又重新變得嚴肅,她用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看著她外甥的臉龐。停了一會兒,她問:
  「什麼是套鞋呀,加布里埃爾?」
  「套鞋?朱莉婭!」她的姐姐凱特驚訝地說,「天啊,你居然不知道什麼是套鞋?它……它是穿在靴子外面的東西,格莉塔,對吧?」
  「是的,」康羅伊太太說,「它用古塔膠做的。我們兩人各自有一雙了。加布里埃爾說歐洲大陸的人都喜歡穿它。」
  加布里埃爾擰起眉頭,好像有點惱怒:
  「這沒什麼奇怪的,可格莉塔就是覺得很好笑,她說,『套鞋』這個詞總讓她想起克瑞斯蒂劇團(那是美國人喬治·克瑞斯蒂於十九世紀在紐約創辦的一種劇團,由白人扮演黑人演唱黑人歌曲,這個叫法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那些滑稽的演員。」
  「可是,告訴我,加布里埃爾,」凱特姨媽思路敏捷、措詞得體地說,「你應該訂好房間了吧,我聽格莉塔說……」
  「噢,房間的事您不用擔心,」加布里埃爾回答道,「我已經在格列沙姆訂了一個房間。」
  「哦,是嗎?」凱特姨媽說,「那可真是太好了。還有孩子們呢,格莉塔,你不擔心他們嗎?」
  「哦,就一個晚上嘛,」康羅伊太太說,「再說,貝茜會把他們照顧得很好的。」
  「說實話,」凱特姨媽又說了,「有她那樣一個盡心盡責的保姆該多省心啊!你瞧瞧我這裡的那個莉莉,也不知道她這陣子怎麼了,跟以前比真是完全變了個樣。」
  加布里埃爾正想向姨媽問問莉莉的情況,但她突然停住話,轉頭注視著正搖搖晃晃下樓的妹妹朱莉婭,只見她一邊往下走,一邊從樓梯扶手上伸長脖子朝下望。
  「茱莉婭,我問你,」她幾乎是煩躁地說,「你這是要上哪裡去?朱莉婭!朱莉婭!你上哪裡去呀?」
  朱莉婭已經走到樓梯的中間了,然後她又回來了,不動聲色地報告說:
  「弗雷狄來了。」
  與此同時,客廳傳來一陣掌聲,在掌聲中鋼琴手彈完了最後的裝飾性樂段,這宣告著華爾滋舞結束了。客廳門從裡向外打開,幾對舞伴從裡面走了出來。凱特姨媽急忙把加布里埃爾拉向一邊,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加布里埃爾,好孩子,麻煩你下樓瞧瞧去,看他對不對勁,要是他喝醉了,千萬別讓他上樓來。我敢說他喝醉了。肯定是這樣。」
  加布里埃爾走到樓梯口,靠在扶手欄杆上,豎起耳朵聽樓下的動靜。他聽見有兩個人在餐具間說話。然後他聽到了弗雷狄·馬林斯的笑聲。於是,他咚咚咚地快步走下樓去。
  「有加布里埃爾在這裡,真是讓人放心,」凱特姨媽對康羅伊太太說,「有他在這裡,我心裡總是輕鬆點……朱莉婭,瞧,得讓戴麗小姐跟鮑爾小姐吃點點心才行。戴麗小姐,謝謝您,您剛才彈的華爾滋舞曲真是動聽極了,真叫人覺得愉快。」
  一個面容乾癟的高個子男人正從客廳走出來,他留著一撮硬挺的灰白小鬍髭,皮膚黝黑,旁邊跟著的是他的舞伴。男人走到她們跟前,說道:
  「我們也可以來一點點心嗎,摩根小姐?」
  「朱莉婭,」凱特姨媽立即說,「這是布朗先生和弗朗小姐。朱莉婭,你陪著他們跟戴麗小姐和鮑爾小姐一道去吃一點吧。」
  「我是個討女士們喜歡的人。」布朗先生說,並撅起他的嘴巴,撅得小鬍子都翹直了。此刻,他正笑著,笑得滿臉都是皺紋,他說:「您知道,摩根小姐,她們之所以那麼喜歡我,就是因為……」
  他下面的話沒說出來,因為他發現凱特姨媽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於是馬上就陪三位女客往後屋去了。在後屋中間,兩張方桌拼在一起,朱莉婭姨媽正和守衛合力拉直一張大臺布,然後把它平鋪在桌子上。餐具櫃上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排杯盤碗碟,還有一束束的刀叉和湯匙。方型大鋼琴被合上了蓋子,好拿它的頂部當餐具櫃用,上面擺放著多種多樣的菜餚和甜食。在屋角一隻小些的餐具櫃前,站著兩個年輕人,他們正在喝苦味蛇麻子啤酒。
  布朗先生領著那三位女士去了小餐具櫃前,開玩笑地請她們三位都嚐點兒女賓用的混合甜飲料,又熱,又濃,又甜。但她們說她們從沒喝過烈性的飲料,於是他為她們開了三瓶檸檬水。然後他請其中一位年輕人讓一讓,拿起有玻璃塞的細頸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滿滿當當的威士忌。年輕人盯著他,看他喝了一口酒,目光中滿是欽佩。
  「上帝幫忙,」他笑眯眯地說,「這是我的醫生囑咐我喝的。」
  他乾癟的臉上浮現出燦爛的笑容,三位女士都被他的話逗笑了,笑得前後搖晃著身子,肩膀直抖。其中一位女士大著膽子說:
  「噢,布朗先生呀,我敢說醫生才不會這麼囑咐你呢。」
  布朗先生又喝了一口他的威士忌,側身做了個鬼臉,說道:
  「啊,你們瞧,我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卡西迪太太,她曾經說過:『喂,瑪麗·格蘭姆斯,要是我不喝,您就強迫我喝,因為我感覺我需要喝。』」
  由於他向前探去的臉離女士們太近了,散發出灼人的熱氣,他那偽裝出來的都柏林腔調也顯得十分粗俗,所以這些年輕女士很本能地沒有做出反應,都一聲不響。弗朗小姐是瑪莉·珍的一個學生,此時她轉頭問戴麗小姐她剛才彈的那支華爾滋舞曲叫什麼名字;布朗先生發覺女士們不注意他了,便立即將臉轉向兩位青年,覺得他們和他可能更談得來一些。
  一位臉色紅潤、穿著紫藍色衣裳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拍著手激動地喊道:
  「跳四對舞了!跳四對舞了!」
  凱特姨媽也跟著她走了進來,大聲說:
  「有兩位先生和三位女士啊,瑪莉·珍!」
  「哦,這是伯金先生和克里根先生啊,」瑪莉·珍說,「克里根先生,您願意陪鮑爾小姐跳舞嗎?弗朗小姐,讓伯金先生做你的舞伴,怎麼樣?哦,這不就好了嗎。」
  「有三位女士呢,瑪莉·珍。」凱特姨媽提醒說。
  兩位年輕人過來邀請三位女士跳舞,瑪莉·珍轉向戴麗小姐。
  「噢,戴麗小姐,您彈的那兩場舞曲真是太棒了,很抱歉,我們今天晚上的男舞伴太少了。」
  「沒關係的,摩根小姐。」
  「不過我會給你介紹一個出色的舞伴的,他就是巴特爾·達西先生,那位男高音。晚一點的時候我還要請他唱一曲。他現在可是整個都柏林談論的對象呢。」
  「漂亮的嗓子,漂亮的嗓子!」凱特姨媽說。
  鋼琴已經兩次彈起第一節舞的序曲,於是瑪莉·珍趕緊帶著她請到的幾位客人走出屋子。她們剛出去,朱莉婭姨媽就慢騰騰地踱進來,一邊走一邊轉頭朝身後望。
  「你幹什麼呀,朱莉婭?」凱特姨媽急切地問,「是誰呀?」
  朱莉婭手拿一卷餐巾紙進來,聽見她姐姐的聲音似乎嚇了一跳,她支支吾吾地回答說:
  「是弗雷狄,凱特,加布里埃爾陪著他呢。」
  其實,加布里埃爾已經出現在她身後了,他正領著弗雷狄·馬林斯邁上樓梯的最後一個臺階,來到了二樓。
  弗雷狄·馬林斯大約四十歲,身材個子都和加布里埃爾很相似,只是他的兩個肩頭要圓一些。他肥胖的臉沒有一絲血色,只有厚厚的兩隻向下掛著的耳垂上和兩扇鼻翼上有點紅潤。他相貌粗俗,鼻子很塌,額頭高高凸起,突然又向後斜縮回去,嘴唇腫脹往外凸。他的眼皮厚厚的,使得眼睛看起來很呆板。頭頂沒幾根頭髮,還都亂糟糟地聳立著,看起來就像剛從被窩裡被人硬拉出來沒睡醒的樣子。上樓梯時,他正在給加布里埃爾講一個故事,一講到關鍵處,他就樂不可支,用他左手拳頭的指關節來回擦著他的左眼。
  「晚安,弗雷狄。」朱莉婭姨媽說。
  弗雷狄·馬林斯向幾位摩根小姐問候了「晚安」,但態度算不上恭敬,因為他說話向來都是那樣怪聲怪氣。隨後,他看見了布朗先生,他正站在餐具櫃邊咧開嘴衝他笑,於是他就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重新給他講那個他剛剛講給加布里埃爾的故事。
  「他還不算太糟,是嗎?」凱特姨媽對加布里埃爾說。
  加布里埃爾擰起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來,回答說:
  「哦,是的,幾乎看不出來。」
  「他可真不討人喜歡,不是嗎?」她說,「他可憐的媽媽可是在除夕晚上要他起過誓的。不過,走吧,加布里埃爾,我們到客廳去。」
  在她跟加布里埃爾邁出這間屋子之前,她皺皺眉頭,豎起食指,衝著布朗先生來回搖晃,這是他們打的暗號,是凱特姨媽在提醒他一些事。布朗先生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等她一走,他便對弗雷狄·馬林斯說:
  「那麼,弗雷狄,你得打起精神來,來一杯檸檬水怎麼樣?」
  弗雷狄·馬林斯正要講到故事的關鍵處,於是他不耐煩地揮揮手,不聽他的,然而布朗先生還是提醒他注意他的衣服有不整齊的地方,然後遞給他滿滿一杯檸檬水。弗雷狄·馬林斯伸出左手,接下玻璃杯,右手則忙著機械地調整著他的衣服。布朗先生再次笑得滿臉皺紋,他給他自己的杯子又斟滿了威士忌。這時,弗雷狄·馬林斯的故事也快要進入高潮了,他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這笑聲就像一個人在高聲咳嗽似的,他放下那杯還沒喝過的、滿得溢出來的檸檬水,開始用他左手拳頭的指關節來回擦著左眼睛,儘管他還沒停住笑,但他還是極力要把他最後一段話再重複一遍。
  在客廳裡,大家都安靜地聽著瑪莉·珍演奏她學院式的曲子,曲子中滿是速奏和困難的樂段,這真是讓加布里埃爾聽不下去。他喜歡音樂,但他覺得她彈的這首曲子沒有什麼優美的旋律,並且他還懷疑其他聽眾是否真的覺得這首曲子的旋律優美,雖然是他們請求瑪莉·珍彈的。
  四個年輕人從吃點心的房間出來,聽到鋼琴聲便停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但幾分鐘後就兩個兩個地走開了。能夠領略這音樂的似乎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瑪莉·珍自己,她的兩隻手飛速地敲擊著不同的琴鍵,或是在停頓的間歇高舉著雙手,那模樣就像一個女祭司在唸著咒語;另一個就是凱特姨媽,她站在瑪莉·珍旁邊為她翻樂譜。
  在龐大笨重的枝型吊燈照耀下,塗滿蜂蠟的地板閃閃發光,這強烈的光線刺激得加布里埃爾幾乎睜不開眼睛,於是他把目光轉向鋼琴上方的牆壁上去。那裡掛著一幅畫,畫的是《羅密歐與茱麗葉》中陽臺上的那一幕場景,旁邊的那幅畫是倫敦古堡中被謀害的兩個王子,那是朱莉婭姨媽年輕時用紅、藍、褐三色絨線繡成的。大概在她們上的那所學校裡,這類手藝是必須要學的。加布里埃爾記得有一年他過生日,他母親曾給他做過一件紫色波紋毛葛背心,當做他的生日禮物。那件背心外面有小狐狸頭花樣,襯裡是褐色段子,還搭配有深紫紅色的圓形鈕釦。不過說來奇怪,他母親居然一點兒音樂天賦也沒有,雖然凱特姨媽總是叫她摩根家的智囊。對於有這麼一位氣質高貴大方的姐姐,她和朱莉婭兩人一直感到很自豪。
  加布里埃爾母親的照片就擺在穿衣鏡前。照片中的她膝頭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正給康斯坦丁指著看書裡的什麼字句,他穿一身海軍服躺在她腳邊。兒子們的名字都是她指定的,因為她很在意整個家族的尊嚴。多虧她,康斯坦丁才能在貝爾布里根當高級牧師,也多虧她,加布里埃爾才能在皇家大學取得了學位。但他一想到她曾板著臉反對他婚姻的情景時,他的臉色就浮現出一絲陰鬱。他至今仍能回想起從她嘴裡吐出的那幾個輕蔑字眼,這讓他的心到現在都隱隱作痛;有一回她說格莉塔像個鄉下人一樣矯揉造作,這根本不是事實。在她生病臥床的最後時光裡,都是格莉塔在照顧她。
  他聽到瑪莉·珍又重新彈起了開頭時的旋律,每一小節後面都來一段溜音階的速奏,心裡明白這首曲子快要彈完了。在他等待曲子結束的期間,內心對母親的怨恨漸漸消逝了。樂曲最後以一段高音部八度顫音和一段結尾的低音部八度音階而告終。聽眾熱烈地拍掌祝賀瑪莉·珍,她則紅著臉,神經緊張地收起樂譜,從屋裡逃似的跑出去。拍掌拍得最響的是站在門口的那四個年輕人,他們在曲子開始時離開去吃點心了,但等到琴聲停止時又迅速出現在了門口。
  接下來,開始安排大家跳四對舞了。加布里埃爾被安排給艾弗絲小姐做舞伴。艾弗絲小姐是個說話直來直去的健談的年輕小姐,臉上有雀斑,棕黃色的眼睛有些往前凸。她沒有像其他年輕小姐一樣穿低領的緊身胸衣,但在衣服的領子正面別了一枚大大的胸針,上面刻有愛爾蘭文題銘和格言。
  當他們站好位置時,她突然對他說:
  「我有件事情要問問你。」
  「問我?」加布里埃爾有點疑惑。
  她嚴肅地點點頭。
  「什麼事情?」加布里埃爾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加·康是誰?」艾弗絲小姐抬頭看著他的眼睛。
  加布里埃爾被她看得臉紅了,正打算皺起眉毛,裝作自己沒聽說過這個人,這時她直截了當地說道:
  「哎,別裝了!你居然在給《每日快報》寫文章呢。嘿,您難道不覺得害臊嗎?」
  「我幹嘛要害臊?」加布里埃爾眨眨眼睛,試圖擠出點笑容。
  「我可替你害臊呢,」艾弗絲小姐直率地說,「你怎麼會給那種報紙寫東西。我真沒想到你會是個西布立吞人(布立吞人,古代盎格魯-撒克遜人,曾入侵以前住在不列顛島上的凱爾特族人,後被迫退入西部山地,逐漸形成近代威爾斯人;也有一部分渡海遷居高盧的阿爾魔利卡。此處艾弗絲只是用這個詞諷刺加布里埃爾的行為不像個愛爾蘭人)。」
  加布里埃爾臉上露出一絲懊惱。的確,每個星期三,《每日快報》文學評論欄都會登載他寫的一篇文章,他因此能獲得十五個先令的報酬。但不能因為這個就說他是一個西布立吞人啊。比起那點微薄的稿酬,他更喜歡的是那些送來讓他評論的書。他喜歡撫摸新出版的書的封面,翻翻其中的書頁。每天當他在學院裡講完課後,幾乎都會去逛逛沿海碼頭一帶的舊書店,去巴切勒路的希基書店、阿斯頓碼頭上的韋布書店或梅西書店,或是去附近一條小街道上的奧克洛希西書店。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艾弗絲的指責。他想說,文學是超越政治的。然而,他們認識很多年了,他們有著相似的經歷,先是讀大學,後來當老師,所以他不敢和她講什麼大道理,那太冒險了。他繼續眼睛眨個不停,試圖擠出一點笑容,笨嘴笨舌地嘟囔,說他實在看不出寫書評和政治有什麼關係。
  輪到他們兩人轉到對面去的時候,他還是一副驚慌不安的樣子。這時,艾弗絲小姐熱情地一把抓緊他的手,語氣也顯得溫柔而友好起來:
  「好啦,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來吧。我們該過去了。」
  等他們兩人又跳到了一起的時候,她談起了大學的問題,這讓加布里埃爾頓時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她的一位朋友給她看了一篇加布里埃爾評論白朗寧詩歌的文章,這樣她才發現了他的祕密,不過對於那篇評論她是非常喜歡的。後來她突然說:
  「噢,康羅伊先生,您今年夏天有沒有去阿蘭島旅行的打算?我們要在那裡待整整一個月。去大西洋裡小住上一些日子,真是不錯的選擇,你應該來。克蘭西先生要來,還有基爾肯尼和凱斯林·卡尼。格莉塔願意來的話再好不過了,我記得她是康諾特人,對吧?」
  「她老家是在那裡。」加布里埃爾簡短地回答道。
  「您會參加的,對嗎?」艾弗絲小姐說著,把她的一隻溫熱的手熱切地放在了他的手臂上。
  「事實上,」加布里埃爾說,「我已經安排了要上……」
  「去哪裡?」艾弗絲小姐問道。
  「啊,你知道的,我每年都和幾個朋友出去兜一圈,這樣可以……」
  「你們去哪裡呢?」艾弗絲小姐問。
  「啊,我們通常是去法國,也可能去比利時或德國。」加布里埃爾尷尬地答道。
  「為什麼你要去法國和比利時呢,」艾弗絲小姐說,「而不是選擇在自己的國土上遊歷一番呢?」
  「啊,」加布里埃爾說,「想要深入了解那幾種語言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想換換地方呼吸一下其他國度的空氣。」
  「難道你就不想深入了解你自己的語言——愛爾蘭語嗎?」艾弗絲小姐的口氣中含有質問的意味。
  「啊,」加布里埃爾說,「這個啊,你知道,愛爾蘭語並不是我的母語。」
  他說完這話,發現其他人都轉過頭來看著他們兩人。加布里埃爾明顯緊張起來,他東瞧瞧,西看看,額頭上泛起了紅暈,他努力想要克服心理的緊張,保持一個好的情緒。
  「您難道沒有自己的土地值得去遊歷嗎?」艾弗絲小姐似乎不依不饒,她接著說,「還是說你對你的國家、你的人民、你的土地根本就一無所知?」
  「噢,實話告訴你吧,」加布里埃爾突然怒氣沖沖地說道,「我已經受夠這些了,真是受夠了!」
  「為什麼?」艾弗絲小姐問。
  加布里埃爾沒有回答,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情緒過於激動了。
  「為什麼?」艾弗絲小姐又問一次。
  到了他們兩人要加入大家一起跳舞的環節了,但是加布里埃爾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於是艾弗絲小姐溫和地說:
  「當然囉,您沒辦法回答。」
  加布里埃爾努力想要掩飾自己的激動,於是他非常賣力地跳舞。他不再看她,因為他知道她處於慍怒中。然而當大家連成一串,而他又挨著她的時候,他吃驚地發現他的手被她緊緊地抓住了。她的眼睛從眉毛下看著他,眼神十分古怪,直看得他露出尷尬的微笑。然後,正當排成一串的人要重新散開時,她踮起腳尖,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句:
  「西布立吞人!」
  四對舞跳完了,加布里埃爾走得遠遠的,他向遠處的一個角落走去,那裡正坐著弗雷狄·馬林斯的母親。她是一位身材矮胖、身體虛弱的老太太,頭髮已經全白了。她的嗓音也有點發噎,這點她跟她兒子一樣,所以她說話顯得有些結巴。很明顯已經有人告訴她弗雷狄來了,說他一切都還好,沒出什麼差錯。加布里埃爾詢問她渡海峽時情況怎樣。她住在格拉斯哥,跟她出嫁的女兒住在一起,不過每年她都會回都柏林來玩一趟。她溫和地回答說,她渡海峽時平穩極了,船長給予了她特別的照顧。她還談起她女兒在格拉斯哥的房子有多漂亮,談起他們那裡的朋友們有多和氣。加布里埃爾聽著她嘮嘮叨叨地說著那些瑣碎的事,期望這樣能清除掉腦子裡那段他和艾弗絲小姐不愉快的插曲。這個女孩,或者說女人更恰當,不管她是什麼吧,雖然她很熱心,可是說話做事總得看時候吧,當然,他也有錯,或許他不該給出那樣的回答。可是她也沒權利當眾叫他西布立吞人呀,就是開玩笑也不行。她就是打算故意刁難他的,想看他在大家面前出醜,當眾給他難堪,還用紅通通的眼睛瞪著他。
  這個空檔,他看見妻子正穿過跳著華爾滋舞的人群,向他走來。她走到他面前,在他的耳朵邊低聲說道:
  「加布里埃爾,凱特姨媽想知道,你是不是願意像往年一樣切鵝肉。戴麗小姐切火腿,我來切布丁。」
  「好的。」加布里埃爾說。
  「這場華爾滋一結束,她就會打發那些年輕客人出去,這樣餐桌旁邊就只剩下我們了。」
  「你跳舞了嗎?」加布里埃爾問。
  「當然跳了。你沒看見我嗎?你和莫莉·艾弗絲兩個人叫嚷什麼呢?」
  「我沒叫嚷,怎麼?她說我叫嚷了?」
  「差不多吧。我得去請那位達西先生唱一首歌。不過他看起來好像很自以為是的。」
  「我沒叫嚷,」加布里埃爾不愉快地說,「只是她要我去愛爾蘭西部玩一趟,我說我不去。」
  聽到這話,妻子興奮地一拍手,輕輕一跳。
  「幹嘛不去,加布里埃爾?」她喊著說,「我還想再看看蓋爾維呢。」
  「你要是想去,你就自己去。」加布里埃爾顯然還沒從剛才那個尷尬的處境中解脫出來,於是冷冷地說。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轉向馬林斯太太說:
  「瞧瞧,瞧瞧,我這個丈夫真是頂呱呱!馬林斯太太。」
  她穿過房間回到原來待的地方去了,顯然馬林斯太太並沒有在意這段插曲,她還在繼續為加布里埃爾講述蘇格蘭的美麗去處和美麗的風景。她饒有興趣地說她女婿每年都帶她們去湖泊區遊覽,他們每次都釣魚。她還不無自豪地說她女婿釣魚的技術真是棒極了,有一天,他釣到一條很大很漂亮的魚,旅館的主人就幫他們燒好,讓他們當晚餐吃呢。
  加布里埃爾已經沒有心思聽她在講些什麼了。晚餐就要開始了,他又開始仔細考慮他的演講和引文。這時,他看見弗雷狄·馬林斯穿過屋子,朝他的母親走來,便站起身來,把椅子讓給了弗雷狄坐,而他自己則斜靠在牆旁,緊靠著窗口站著。
  房間很快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後屋裡傳來一陣盤子和刀叉磕碰的聲音。待在客廳裡的人似乎也沒什麼心思跳舞了,於是,幾個人幾個人地聚成一團小聲地聊天。百無聊賴的加布里埃爾抬起溫熱、顫抖的手指,輕輕敲著冰冷的窗玻璃。外面怕是很冷吧!如果一個人出去,先沿著河岸走走,再穿過公園散散步,該是多麼愜意啊!樹枝上一定被雪花覆蓋著,威靈頓(1769~1852,拿破崙戰爭時期的英軍將領,以指揮滑鐵盧戰役聞名)紀念碑頂上肯定也有一頂雪堆成的白帽子。要是在那裡待著,肯定比待在晚餐桌旁舒服得多啊!
  他又在心裡匆匆溫習了一遍他的講演提綱:愛爾蘭人的熱情好客、悲傷的回憶、美惠三女神(指希臘神話中為人間帶來美麗歡樂的三位女神:光輝女神阿格萊亞,激勵女神塔利亞,歡樂女神歐佛洛緒涅)、帕里斯、白朗寧的詩句。接著他又在心裡默唸了一遍他在評論中寫過的句子:「你感覺自己正在聽一段擾人心緒的音樂。」艾弗絲小姐稱讚過這篇評論。她的稱讚是發自肺腑的嗎?她真的像她所說的那樣,真正擁有她自己的生活嗎?在今天晚上之前,他們兩人從沒有過什麼矛盾。一想到在他發言的時候,她會坐在晚餐桌旁,用一雙滿含批評和嘲弄的眼睛望著他,他就心慌得厲害。也許她巴不得看到他演講失敗吧。突然,一個想法在他腦海裡閃現,這給了他一種力量。他將在提到凱特姨媽和朱莉婭姨媽時這樣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們中間那正在逐漸衰老的一代人可能有缺點,但在我看來,他們身上是有某些優秀品質的,比如熱情好客、幽默和慈愛,這些品質恰恰是那些人,那些在我們周圍成長著的、受過太多教育、過度嚴肅的新的一代人所缺少的。」好極了,這段話就是說給艾弗絲小姐聽的。他心裡想他的姨媽們只不過是兩個沒什麼學識的老太太,有什麼可在乎的呢?
  房間裡突然有一陣低語聲,他的思緒便被這竊竊私語打斷了。布朗先生像個騎士一樣,正護衛著朱莉婭姨媽走了進來,她倚在他的手臂上,低著頭,臉上帶著微笑。現場爆發出一陣凌亂的掌聲,布朗先生一直送她來到鋼琴前。等到瑪莉·珍在琴凳上坐好,朱莉婭姨媽就收了臉上的微笑,她半轉過身子,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的聲音能清楚地傳遍整個房間,這時掌聲也漸漸停下來。加布里埃爾聽出了那個序曲,那是朱莉婭姨媽寫的一首老歌——《穿好嫁衣》。她的聲音鏗鏘有力,氣勢十足地跟著那一段段快速變化的曲調放聲歌唱。雖然她唱得很快,卻連一個最細微的裝飾音也沒有漏掉。不用去看歌者的表情,只需閉上眼睛,用心去傾聽這歌聲,就能充分感受並且分享到那迅疾而可靠的靈感所引起的激情。
  歌聲停下時,加布里埃爾和其他人一起為朱莉婭姨媽熱烈地鼓掌,在他視線難以達到的晚餐桌旁也傳來了響亮的掌聲。掌聲聽來是那樣真誠,以致朱莉婭姨媽的臉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她俯身把那本封面上有她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的舊皮面歌本,放回了樂譜架上。弗雷狄·馬林斯歪著腦袋,好像這樣的姿勢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掌聲漸漸停了,只有他還在大聲地鼓掌,並且和他母親熱烈地談論著,他的母親臉色很莊重,慢悠悠地點著頭,很顯然,她對他的觀點表示贊同。最後,他停止了鼓掌,突然站起來,急匆匆地穿過房間,走到朱莉婭姨媽面前。他雙手緊緊地抓住朱莉婭姨媽的手臂,拚命搖晃,卻說不出話來,或許是他激動而噎得太厲害的緣故吧。
  「我剛才還在對我母親說,」他說,「我從沒聽見過您唱得這麼好過,從來沒聽見過。沒有,我從沒聽到過您的嗓子像今天晚上這樣動聽。你相信我說的嗎?真的,我敢用名譽擔保,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從沒聽到過您的嗓子竟然那麼清亮,那麼……那麼優美和清亮,從沒聽過。」
  朱莉婭姨媽抽回自己的手,露出大方得體的笑容,她輕輕說了些「不敢當」的話。布朗先生伸出一隻手在她面前,手心朝上攤開,用一種演出主持人向聽眾介紹天才演員的架勢對旁邊的人說:
  「朱莉婭·摩根小姐,我的最新發現!」
  說完,他自己先樂了,弗雷狄·馬林斯轉過身,面對著他,說道:
  「好了,布朗,你的玩笑一點兒也不高明。我想說的僅僅是,自從我到這裡來,我就從沒聽見她唱得這麼好,連今天一半的好都不曾有過。這可是大實話。」
  「我也沒聽見過,」布朗說,「我認為她的嗓子有了很大的進步。」
  朱莉婭姨媽聳了聳肩,謙和中帶著一種自豪,她說:
  「即便是在三十年前,我的嗓子也不算壞啊。」
  「我常對朱莉婭說,」凱特姨媽用一種言之鑿鑿的語調說,「她在那個合唱隊真是糟踐了,但她從來不聽我的。」
  凱特姨媽說完,轉過身看著其他人,好像期待其他人附和她,幫她來對付一個倔強的孩子似的,而朱莉婭姨媽只是雙目凝視著前方,臉上帶著笑,似乎在回憶她年輕時的時光。
  「哎,她不聽,」凱特姨媽接著說,「誰勸她都不聽,在那個唱詩班裡,她沒白天沒黑夜地給人家賣力工作。聖誕節早晨六點鐘就到那裡去了!真不知道她圖什麼啊!」
  「好了,凱特姨媽,這難道不是為了上帝的榮耀嗎?」坐在琴凳上的瑪莉·珍轉過身來,微笑著問道。
  凱特姨媽顯然是生氣了,她轉過身去,衝著她的侄女瑪莉·珍說:「上帝的榮耀,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可是,瑪莉·珍,我認為,把唱詩班裡做牛做馬唱了一輩子的女人們都趕走,讓一群狂妄自大的毛頭小子騎在她們頭上,這對教皇可真是沒有什麼榮耀可言。我想教皇那樣做,是出於教會利益上的考慮,但那樣做不近人情,瑪莉·珍,那樣做是不對的。」
  她語氣變得有些激動,還想繼續為她的妹妹爭幾句,很明顯,這是她內心的一個傷痛,但瑪莉·珍看見那些跳舞的人都回來了,便息事寧人地說道:
  「哎,凱特姨媽,你再這樣會讓布朗先生笑話你的,他信仰的可是別的教派。」
  凱特姨媽轉過頭去看著布朗先生,當他聽到瑪麗提到了他信仰的宗教時,正咧開嘴笑著。於是,凱特姨媽連忙說:
  「噢,我當然知道教皇做得對。我不過是個傻老太婆,當然不會自不量力地去做什麼,我只不過是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樣獲得禮貌體面的感激而已。要是我是朱莉婭,我就會直接給那個希利神父說……」
  「好啦,凱特姨媽,」瑪莉·珍說,「我們大家都餓壞了,您知道的,人的肚子一餓火氣就會比較大。」
  「渴了也會讓人火氣大呢。」布朗先生補充說道。
  「所以我們最好去吃晚飯,」瑪莉·珍說,「等吃完晚餐再討論出個結果吧。」
  在客廳門外的過道上,加布里埃爾發現他的妻子正和艾弗絲小姐在一起,她正在努力勸說她留下來吃晚飯。可艾弗絲小姐沒答應,她已經戴好帽子,正忙著扣斗篷釦子。她說她一點兒也不餓,而且她待得夠久的了。
  「只要再待十分鐘就好,莫莉,」康羅伊太太說,「不會耽誤你的事的。」
  「好歹吃一點兒吧,」瑪莉·珍也說,「跳了那麼多的舞。」
  「我真得走了。」艾弗絲小姐說。
  「我看你是在這裡玩得不開心吧。」瑪莉·珍無奈地說。
  「開心,我玩得很開心,我向你保證,」艾弗絲小姐說,「不過你真的得放我走了。」
  「那你怎麼回去啊?」康羅伊太太說。
  「沒事,沿著碼頭走幾步就到了。」
  加布里埃爾猶豫了一會兒,說:
  「艾弗絲小姐,如果你不介意,還是我送您回家吧。假如你非得現在就走。」
  艾弗絲小姐沒有理會他,並迅速從他們身邊走開了。
  「我不想聽這些,」她嚷道,「看在老天爺分上,你們都進去吃晚飯去吧,別管我了。我能照顧好我自己。」
  「唉,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姐,莫莉。」康羅伊太太率直地說。
  「晚安,親愛的。」艾弗絲小姐一邊說,一邊笑著跑下了樓梯。
  瑪莉·珍望著她的背影,臉上的表情有些陰鬱、迷惑,康羅伊太太則靠在扶梯把手上,仔細聽著門廳大門開關的聲音。加布里埃爾在心裡問自己,她突然離開不會是因為他吧?但是她看起來沒什麼不高興啊——她臉上一直帶著笑啊。想著這些,他茫然地望著樓梯口。
  這時,凱特姨媽從開晚餐的房間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幾乎是絕望地來回絞著自己的兩隻手。
  「加布里埃爾在哪裡?」她著急地嚷道,「加布里埃爾到底在哪裡呀?大家都坐好等著呢,可沒人來切鵝啊!」
  「我在這裡,凱特姨媽!」加布里埃爾回過神來,大聲地喊著,「只要你需要,讓我切一群鵝都沒關係。」
  在桌子的一端,擺著一隻棕黃色的肥鵝,另一端放著一個裝飾著歐芹細枝的皺紋紙墊,上面擺著一隻剝了皮、撒滿了乾麵包粉的大火腿,脛骨處套著一個精美的紙花邊,火腿旁邊還擺著一塊五香牛腿肉。
  在桌子中間,並列擺放著兩列其他菜餚:兩小碟堆得高高的果子凍,一紅一黃;一隻淺底的大盤子裡盛滿了大塊的牛奶凍,頂上點綴著紅色果醬;一個形狀像一枚帶梗綠葉的大盤裡,盛放著幾串紫葡萄和去了皮的杏子;另一隻同樣的盤子裡,斯邁那(土耳其港口)無花果堆成了一個整齊的長方形。此外,還有一盤上面撒有肉荳蔻沫的牛奶蛋糕,一個小盆裡盛滿了包著金銀紙的巧克力和糖果,桌上還擺放著一隻玻璃花瓶,裡面插著一些長長的芹菜莖。在桌子正中央,是一隻水果架,橘子和美洲蘋果被堆得高高的,兩邊分別放著一隻矮胖的舊式雕花細頸玻璃瓶,一隻盛著白葡萄酒,另一隻盛著深色的雪利酒,就像兩個衛兵似的守衛著果架。在蓋好蓋的鋼琴上,放著一個盛滿布丁的黃色大盤,在它後面放著三排烈性黑啤酒、淡啤酒和礦泉水,按各自包裝的顏色列隊排好,前兩排是黑色的,貼著咖啡色和紅色標籤,第三排是白色的,它是最短的一排,瓶上橫繫著綠色的飾帶。
  加布里埃爾大大咧咧地坐到主座上,看了看刀刃,就一下子把叉子穩穩地插進了鵝身上。切肉這工作他做得得心應手,而且他喜歡坐在豐盛餐桌的主座上。
  「弗朗小姐,你想要點什麼?」他問,「翅膀呢,還是脯子肉?」
  「脯子肉吧,一小片就行。」
  「希金斯小姐,您呢?」
  「我都行,康羅伊先生。」
  加布里埃爾和戴麗小姐忙著對調盛著鵝肉的盤子和盛著火腿跟五香牛肉的盤子,莉莉端著一盤包在白餐巾紙裡的粉嘟嘟的熱馬鈴薯,沿著桌子一個一個地分給客人們。這是瑪莉·珍的主意,她還建議要給鵝肉淋上蘋果醬汁,可是凱特姨媽認為還是吃不加蘋果醬汁的本色烤鵝比較好,她可不希望冒險,那可能會讓鵝肉的味道變差。瑪莉·珍照應著她的學生們,確保他們能吃上最好的肉。凱特姨媽和朱莉婭姨媽把鋼琴上的瓶子一一打開,然後把啤酒遞給男客們,把礦泉水遞給女客們。
  一時間,整個房間裡充滿了笑聲、喧譁聲、讓菜聲、辭謝聲,以及刀叉聲和酒瓶的軟木塞、玻璃塞被打開的聲音,真是熱鬧極了。
  加布里埃爾給大家分了一圈肉,都沒來得及給自己切一份,馬上又開始分第二圈。後來大家都向他大聲抗議,他才不得不停下來,喝了一大口黑啤酒,因為他發現切鵝肉也是件費力氣的工作。瑪莉·珍安靜地坐在那裡,開始享用她的晚餐。而凱特姨媽和朱莉婭姨媽還圍著桌子忙亂著,她們一會兒這個在前,一會兒那個在前,彼此擋住去路,都在嫌對方不聽吩咐。大家勸她們趕緊坐下來一起吃晚飯,但她們卻說時間還來得及。最終,還是弗雷狄·馬林斯先生站起來,抓住凱特姨媽的肩膀,強行把她按在了椅子上才算了事,這一幕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確保每個人都分到足夠的肉後,加布里埃爾笑著說:
  「嗯,我這裡還有俗人們說的鵝肚皮裡的填餡兒,要是哪位客人想來一些,就請說話。」
  「吃你的飯吧。」大家異口同聲地說道。
  莉莉給他拿了三個馬鈴薯,那是她專門為他留的。
  「好吧,」加布里埃爾一邊說著,一邊喝了一口酒,「女士們,先生們,請你們在幾分鐘之內忘了我的存在吧。」
  他開始吃晚餐,不再參加桌上的談話,趁人們談話的工夫,莉莉開始收拾桌上的菜盤。他們在談論最近正在皇家劇院演出的歌劇團。男高音巴特爾·達西先生的發言很積極,他是一個深膚色的年輕人,留著瀟灑的小鬍子,他高度讚揚劇團的首席女低音,可是弗朗小姐卻不同意,她認為她的表演風格太俗氣。弗雷狄·馬林斯說,在舞劇《歡樂》的第二部分裡,有個黑人隊長唱歌,那嗓子是他聽過最好的男高音之一。
  「您聽他唱過吧?」他向和他隔桌相對的巴特爾·達西先生發問道。
  「沒有。」巴特爾·達西先生漫不經心地回答。
  「是嗎?」弗雷狄·馬林斯解釋說,「不過我很想知道你對他的看法。我認為他的嗓子美極了。」
  「真正的好東西,總是等著特狄去發現。」布朗先生調侃地說道,這話顯然說得有些冒失。
  「難道他就不能有副好嗓子嗎?」弗雷狄·馬林斯尖銳地發問,「就因為他是個黑人嗎?」
  他的發問根本沒人理會,於是瑪莉·珍又將話題引回到正統歌劇上來。她的一個學生送了她一張《迷娘曲》的戲票,她說那部歌劇確實不錯,但總讓她想起可憐的喬治娜·伯恩斯。而布朗先生說的事情還要更早一些,他說起一些過去常到都柏林來演出的老義大利劇團——梯埃特因斯劇團,伊爾瑪·德·莫爾茲卡劇團,康帕尼尼劇團,偉大的特列別里·朱格里尼劇團,拉維里劇團以及阿拉布羅劇團。他說,那時候在都柏林聽到的歌劇才是像樣的歌劇。他還談到老皇家劇院的頂層樓座在以前的每個夜晚是如何被觀眾們擠滿的,他說有一天晚上,一個義大利男高音甚至在聽眾的要求下,將《讓我像士兵那樣倒下》一連唱了五遍,每一遍都唱出了一個高高的C音,還有那些聽歌的小夥子是如何地熱情奔放,甚至解下了某個有名的歌劇女演員的馬車上的馬,把韁繩套在自己身上給她拉車,把她送回旅館。接著,他問道:「為什麼現在他們不出演那些氣派的歌劇了,比如《迪諾拉》《魯克列齊亞·波爾吉亞》?那是因為他們找不到好嗓子,唱不了這些歌劇了。」
  「噢,可是,」巴特爾·達西先生說,「依我看,現在還是有好嗓子的歌手,一點兒也不比以前的歌唱家差。」
  「是嗎?他們在哪裡?」布朗先生的口氣裡帶有一絲挑釁。
  「倫敦、巴黎、米蘭,這些地方都有,」巴特爾·達西先生激動地說,「比如,卡魯索,我就覺得他唱得很好,並不比你剛才提到的那些人差。」
  「或許吧,」布朗先生說,「但我對此表示懷疑。」
  「啊,只要能讓我聽卡魯索唱歌,讓我幹什麼都行。」瑪莉·珍激動地說。
  「要我說呀,」凱特姨媽正在剔一根骨頭上的肉,這時她也插話了,「只有一個男高音。我的意思是,讓我滿意的男高音。不過我想你們當中可能沒人聽過他唱歌。」
  「你說的是誰,摩根小姐?」巴特爾·達西先生彬彬有禮地問。
  「他呀,」凱特姨媽說,「他叫帕金森。我在他最紅的時候聽他唱過,我認為他那時候的嗓子,是最棒的男高音嗓子了。」
  「奇怪,」巴特爾·達西先生說,「我怎麼從來沒聽過這個人。」
  「是啊,是啊,摩根小姐說得對,」布朗先生說,「我也聽過老帕金森唱歌,不過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是一個美麗純淨、甜蜜圓潤的英格蘭男高音啊。」凱特姨媽滿懷感慨地說。
  加布里埃爾吃完了晚餐,這時那隻盛著布丁的黃色大盤子被移到了桌上,於是,叉匙的碰擊聲又重新響了起來。加布里埃爾的妻子一勺一勺地舀出布丁,放在碟子裡,然後把碟子沿桌往下傳。碟子先被瑪莉·珍接過去,給布丁上澆滿木莓凍,或橘子凍,或牛奶凍和果醬。布丁是朱莉婭姨媽做的,大家都在誇讚她的好手藝。但她自己謙虛地認為,這布丁要是烤得再焦黃點就好了。
  「啊,摩根小姐,」布朗先生說,「但願我在你眼裡足夠焦黃了,因為您知道,我是地地道道的焦黃色啊。」
  男客們都對朱莉婭姨媽說了一番讚美之詞,才開始品嚐碟子裡的布丁,但加布里埃爾是個例外。因為他不愛吃甜食,所以芹菜就留給他吃。弗雷狄·馬林斯也取了一枝芹菜梗,就著布丁吃。他聽人說,芹菜對淨化血液有好處,而他最近正在接受醫生的治療。在晚餐桌旁一直沉默著的馬林斯太太這時突然開口說,大約一個星期後,她兒子就要去梅勒里山了。於是,人們的話題就變成了梅勒里山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那裡的空氣多清新,那裡的修士多好客,而且他們從來不向客人收一分錢。
  「你們的意思難道是,」布朗先生不相信地問,「一個傢伙到了那裡,就能像住旅館似的住下來,被好吃好喝招待著,還不用付一分錢?」
  「噢,不過大多數人走的時候都會給修道院布施一點的。」瑪莉·珍說。
  「真希望我們的教會也能這樣。」布朗先生坦率地說。
  當聽說那些修士總是一聲不響,早上兩點多就起床,夜裡睡在棺材裡時,布朗先生大為震驚。他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是修士會的規定。」凱特姨媽肯定地說。
  「可是為什麼啊?」布朗先生問。
  「這是規定,就是這樣。」凱特姨媽又肯定地說了一遍。
  布朗先生似乎還是一臉不解的樣子。弗雷狄·馬林斯盡可能地向他解釋說,修士這樣做,是為了盡力彌補俗世所有罪人犯下的罪行。很顯然,這樣的解釋並不是很清楚,因為布朗先生沒聽明白,他咧嘴笑著說:
  「我很欣賞這種做法,但是,睡舒適的彈簧床和睡棺材,有什麼區別嗎?」
  「棺材嘛,」瑪莉·珍說,「是提醒他們每個人最終的結局。」
  話題似乎變得喪氣起來,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有馬林斯太太口齒不清地低聲對她鄰座的人說:
  「他們都是好人呢,那些修士,都是很虔誠的人。」
  大家開始在桌子上傳遞葡萄、杏子、無花果、蘋果、橘子、巧克力和糖果,朱莉婭姨媽熱情地詢問客人們要不要來點葡萄酒,或是雪利酒。一開始,巴特爾·達西先生本來不打算喝酒,但坐在他旁邊的那位客人用手肘碰碰他,對他小聲說了句什麼,他就改變了主意,同意把酒杯斟滿。等到最後一隻酒杯被斟滿,談話也停了下來,房間安靜得只聽見喝酒聲和椅子移動聲。三位摩根小姐都垂下眼簾,盯著臺布。有人咳嗽了一兩聲,接著有幾位先生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保持安靜。等到屋子完全靜了下來,加布里埃爾朝後挪了挪他的椅子,站起身來。
  為了給他鼓勁,人們把桌子敲得更響了,過了那麼一會兒,他們就停了下來。加布里埃爾把他十個顫抖的手指按在臺布上,緊張地對大家笑了笑。他瞥了一眼對面那排仰起的面孔,然後抬頭望著枝型吊燈。鋼琴正彈奏著一支華爾滋舞曲,他甚至都聽得見裙子掃在客廳門上的聲音。也許這會兒在外面碼頭的雪地裡,正有人站著,凝視著這窗裡的燈光,傾聽著華爾滋樂曲呢。外面的空氣現在應該很清新。在遠處的公園,樹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威靈頓紀念碑戴著一頂巨大的雪帽,向著西邊那一片十五英畝的雪原在閃著白光。
  他的演講開始了:
  「女士們,先生們:
  「今天晚上,像往年一樣,這項令人愉快的職責又落到了我的肩上,但我擔心我的能力太微薄,不足以承擔這個重任。」
  「哪裡,哪裡!」布朗先生說。
  「但不管我是多麼不合格的演講家,今晚我也只好請各位諒解我的這番心意,懇請各位耐心聽我講幾句話,讓我盡力用言詞來表達一下我在這個場合的感受。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大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幢熱情的屋子,圍坐在這張好客的餐桌邊了。我們領受——或者說『承受』更恰當一些,我們承受著這幾位女士的盛情款待,也不是第一次了。」
  加布里埃爾說著,揮舞起手臂,在空中劃了個圈,之後,他停頓了一下。每個人都滿含謝意地看著凱特姨媽、朱莉婭姨媽和瑪莉·珍,衝她們大笑或者微笑,而她們,也因為這樣難得的興奮而臉色緋紅。加布里埃爾更加大膽地說下去:
  「這些年來,我日益強烈地感受到,我們的國家最受稱譽、最需要小心維護的傳統,就是熱情好客的傳統。就我的經歷來看,在現代國家中(我訪問過不少國家),只有我們有這個傳統。也許有人會說,與其說它是我們的榮耀,倒不如說它是我們的弱點。即便如此,我還是認為,它是一種高貴的弱點,並且我堅信這個弱點還將在我們中間長久培養下去。至少有一點,我是敢肯定的。只要前面講到的這幾位好心的女士還住在這幢屋子裡——我真心希望她們能住許多許多年——這種真誠、熱心、殷勤的愛爾蘭式的好客傳統,這種由我們的祖先傳給我們、而我們一定要再傳給我們的子子孫孫的傳統,就會一直存活在我們中間。」
  餐桌四周傳來一陣表示由衷贊同的低語聲。這聲音讓加布里埃爾突然想到了艾弗絲小姐,幸好她不在其中,她很不禮貌地走掉了。於是他充滿自信地說:
  「女士們,先生們,
  「在我們中間,新的一代正在成長,他們是受新思想和新原則激勵的一代人。他們熱情地追逐著這些嚴肅的新思想,儘管他們的熱情可能用錯了地方,但我相信,他們的心是誠摯的。但我們生活在一個習慣懷疑的年代,要是我能使用一個詞清楚地描述它,那就是『備受折磨』。有時我擔心,這新的一代人,這些受過教育的,甚至受過太多教育的一代人,會缺乏老一代人身上的那些品質:仁愛、好客和善意的幽默。今天晚上我聽到了許多過去的大歌唱家的名字,我不得不承認,在我看來,我們如今生活的時代明顯不夠敞亮。而那些過去的時光,可以毫不誇張地被稱為是『敞亮的歲月』;假如它們已經一去不返了,那麼我希望,至少在像今天這樣的聚會中,我們還能夠滿懷自豪與深情地談起它們,還可以在心中緬懷著那些去世的偉大人物,而他們的威名,不會在這個世界就此消亡的。」
  「對啊,對啊!」布朗先生高聲說。
  「然而,」加布里埃爾繼續說道,他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了,「在像今天這樣的聚會上,也會有些悲傷的回憶湧上心頭:關於過去、關於青春、關於世事變遷、關於早已離去卻叫我們思念的面孔。我們的生活中到處都有這種悲傷的回憶;但是,假如我們沉溺其中,我們就會沒有勇氣在生者間繼續工作。我們在生活中都有責任,都有眷念,而這些東西要求我們,合情合理地要求我們去奮發努力。
  「所以,我不能停留在過去。今晚我不會讓陰鬱的說教來侵擾我們。我們好不容易從生活的奔波和忙碌中解脫出來,來到這裡做個短暫的相聚。我們在這裡相聚,本著情長誼深的精神作為朋友,同時在某種程度上,本著真正的志同道合的精神作為同事,並且作為——我該怎麼稱呼她們呢——都柏林音樂世界中的三位美惠女神的客人們。」
  聽到這個比喻,來賓們被逗得哈哈大笑,熱烈地鼓起掌來。朱莉婭姨媽努力地想要讓她的鄰座們,給她講講加布里埃爾剛才說了什麼。
  「他說我們是希臘神話的美惠女神呢,朱莉婭姨媽。」瑪莉·珍說。
  朱莉婭姨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是她微笑著,抬起眼睛來望著加布里埃爾,聽見他繼續講道:
  「女士們,先生們,
  「今天晚上,我並不想扮演帕里斯扮演的那個角色。我並不想企圖在她們中間做什麼優劣的選擇。這項差事只會惹人討厭,也是我微薄的能力所不能勝任的。我一一看著她們三個人,我們年長的女主人,她心地善良,這為她在朋友中贏得了很好的口碑;她的妹妹,似乎有讓青春永駐的魔力,今晚她美妙的歌喉更是讓我們驚嘆不已;還有最後,但這並不代表是最末的一位,我們最年輕的女主人,她生性快活,才華洋溢,兢兢業業,還是世上最好的侄女。我承認,女士們和先生們,我確實不知道該把獎牌贈給她們中的哪一位才好。」
  加布里埃爾向下瞟了一眼他的兩位姨媽,看見朱莉婭姨媽笑得很開心,而凱特姨媽的眼眶裡已經蓄起了淚水,就趕緊結束他的講話。他風度翩翩地舉起葡萄酒杯,看著所有人都端起酒杯,他才大聲地說道:
  「讓我們為她們三位乾杯,祝她們健康、富有、長壽、快樂、幸運,祝她們在各自的職業中繼續創造輝煌,那都是她們靠自己的努力在職業上取得的驕傲地位,她們理應獲得愛戴和尊敬。」
  所有的客人都站起身來,端著酒杯,面向那三位坐著的女士,齊聲歌唱,布朗先生領唱:
  他們都是快活的人呀,
  他們都是快活的人呀,
  他們都是快活的人呀,
  誰也不能不承認。
  凱特姨媽當眾用手帕抹起了眼淚,朱莉婭姨媽也被感動了。弗雷狄舉著他吃布丁的叉子打著拍子,唱歌的人自發地轉過身去面面相對,就像在音樂會裡一樣,大家賣力真誠地唱:
  除非他用謊言騙人,
  除非他用謊言騙人。
  接著再一次轉向那三位女主人,唱道:
  他們都是快活的人呀,
  他們都是快活的人呀,
  他們都是快活的人呀,
  誰也不能不承認。
  晚餐房間門外的其他客人也應聲歡呼和鼓掌,並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爆發,弗雷狄·馬林斯像個軍官似的高擎著他的叉子,在空中揮舞著。
  晚餐結束後,他們站在樓下的前廳裡,凌晨寒涼的空氣從門外湧了進來,於是凱特姨媽說:
  「誰去把門關上呀。要不然馬林斯太太該得重感冒了。」
  「布朗在外面呢,凱特姨媽。」瑪莉·珍說。
  「他就是喜歡到處亂竄。」凱特姨媽低聲嘟囔。
  她的那種口氣讓瑪莉·珍樂得直笑。
  「可不是嗎,」她調皮地說,「他總是隨叫隨到。」
  「在這個聖誕節,」凱特姨媽以同樣的口氣說,「他就像煤氣燈一樣裝在這裡啦。」
  對於從她口中說出的這個比喻,她自己也被逗笑了,又趕緊說:
  「還是叫他進來吧,瑪莉·珍,再把門關上。但願他沒聽見我的話。」
  正說著,過道門開了,布朗先生從門外的石階上走進來,咧開大嘴笑著,笑得好像他的心都要裂開似的。他穿著一件綠色的長大衣,袖口和領子都鑲著一圈仿阿斯特拉罕的羔皮,頭戴一頂橢圓形的皮帽。他用手指著下面被白雪覆蓋的碼頭,從那裡傳來一陣悠長刺耳的口哨聲。
  「看來特狄要把都柏林所有的出租馬車都喊出來了。」他說。
  加布里埃爾從小餐具間裡走出來,正把手臂套進他那件長大衣的袖子裡,他看了看四周,說:
  「格莉塔呢?」
  「她在穿衣服,加布里埃爾。」凱特姨媽說。
  「誰還在彈琴?」加布里埃爾問。
  「沒有人啊。全走了。」
  「噢,不對,凱特姨媽,」瑪莉·珍說,「還有巴特爾·達西先生和奧卡拉漢小姐呢。」
  「看來有人在鋼琴上彈得正起勁呢。」加布里埃爾說。
  瑪莉·珍瞧了瞧加布里埃爾和布朗先生的一身打扮,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說:
  「看見你們裹成這個樣,我都覺得冷了。我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走一趟你們回家要走的那段路。」
  「趁著這個機會在外面輕輕鬆鬆地散著步,或者坐出租馬車飛快地奔馳,」布朗先生很有豪氣地說,「可是最讓我高興的事了。」
  「我們家原來有過一匹非常好的馬,還有一輛雙輪輕便馬車。」朱莉婭姨媽傷感地說。
  「喬尼確實叫人永遠都忘記不了。」瑪莉·珍笑著說。
  「噢,關於喬尼有什麼故事嗎?」布朗先生問。
  「說到喬尼這就要說到我們的祖父——派屈克·摩根,」加布里埃爾解釋道,「晚年大家都稱呼他『老先生』,他是個做熬膠生意的商人。」
  「你說得不對,加布里埃爾呀,」凱特姨媽笑著說,「他是有座澱粉磨房。」
  「管他是熬膠還是磨粉呢,」加布里埃爾說,「老先生有一匹名叫喬尼的馬,在老先生的磨坊裡拉磨,一圈又一圈地拉磨。本來一切都很美好,可後來喬尼遇上慘事了。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老先生突發奇想,非要去擺一擺上流人士的架勢,於是便到公園裡參觀軍事檢閱。」
  「上帝憐憫他的靈魂吧。」凱特姨媽同情地說。
  「阿門,」加布里埃爾也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繼續說,「於是這位老先生,就像我說的,套上喬尼,戴上自己最好的高頂禮帽,穿上自己最好的硬領禮服,駕著馬車出了他的祖宅,我想祖屋是在後街附近吧。」
  加布里埃爾的樣子把大家逗笑了,連馬林斯太太都笑了,凱特姨媽說:
  「行了,加布里埃爾,別胡說了,他怎麼可能住在後街,真的。只是磨坊在那裡。」
  「他把喬尼套在車上,趕著喬尼出了門。」加布里埃爾繼續說下去,「本來一路上都很順利,直到喬尼走到比利大帝雕像前,不知是那雕像讓它以為又回到了磨坊裡,還是它看上了雕像身下的那匹馬,總之它就圍著雕像轉起圈兒來了。」
  說完,加布里埃爾穿著套鞋在前廳裡模仿著喬尼踱了一個圈兒,這滑稽的舉動再次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它走了一圈又一圈,」加布里埃爾說,「而這位老先生,他是個自視頗高的老先生,當然對此很生氣,於是,他就衝它大聲地吼道:『往前走啊,老兄!你這是什麼意思?老兄!喬尼!喬尼!真是莫名其妙!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加布里埃爾唯妙唯肖的模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這時前門傳來一陣響亮的敲擊聲。瑪莉·珍跑去開門,進來的是弗雷狄·馬林斯。弗雷狄·馬林斯把帽子推到了後腦勺上,冷得肩膀都聳起來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呵出一團團熱氣。
  「我只弄到了一輛出租馬車。」他說。
  「噢,我們會到碼頭再找到一輛的。」加布里埃爾說。
  「是啊,」凱特姨媽說,「最好別讓馬林斯太太老是站在風口上等。」
  馬林斯太太由她兒子和布朗先生扶著走下門前的臺階,然後兩人手忙腳亂地扶著她上了馬車。弗雷狄·馬林斯跟著她爬上了車,又花了好大一番工夫來安頓她,布朗先生也在一旁給他出主意。謝天謝地,總算是把她安頓得舒舒服服的了,弗雷狄·馬林斯就請布朗先生也上車來。大家又斷斷續續地講了一大堆話,直到布朗先生跨上馬車。馬車伕整理好膝蓋上的毯子,然後回過頭去詢問他們的目的地。這時,情況又變得亂糟糟的了,弗雷狄·馬林斯和布朗先生各自從馬車的一個窗戶裡伸出頭來,說了兩個方向完全不同的地址。麻煩之處就在於布朗先生不知道應該在中途什麼地方下車,於是凱特姨媽、朱莉婭姨媽和瑪莉·珍也站在門口臺階上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不過這些主意總是相互矛盾,所以引得大家笑聲不斷。弗雷狄·馬林斯都笑得說不出話了。他為了告訴他母親討論的進展,只得把腦袋在馬車窗子裡伸進伸出,每一回進出都差點蹭掉帽子,看著都讓人覺得驚險。最後,布朗先生壓倒那些吵吵嚷嚷的聲音,向已經被弄糊塗了的馬車伕喊道:
  「你知道三一學院嗎?」
  「知道,先生。」馬車伕回答說。
  「好,那就你就朝著三一學院的大門去吧,」布朗先生說,「到那裡我們再告訴你怎麼走。明白了嗎?」
  「明白了,先生。」馬車伕說。
  「那就像鳥兒一樣向三一學院飛吧。」
  「好的,先生。」馬車伕說。
  馬車伕揮起手臂一甩鞭子,在一陣笑聲和再見聲中,馬車就沿著碼頭向前駛去了。
  當其他人在門口送別馬車時,加布里埃爾則站在過道的一個暗處,望著樓梯上的情景發呆。
  在靠近第一段樓梯轉彎的地方,一個女人站在陰影裡。他看不見她的臉,但他看見了她裙子上赤褐色和橙紅色的拼花,那拼花在陰影中顯出黑白的顏色,那正是他的妻子。此刻,她倚在樓梯扶手上,似乎在聽著什麼。加布里埃爾吃驚於她一動不動的樣子,便也豎起耳朵聽。但他只聽見了門前臺階上的笑聲和爭執聲、鋼琴彈出的幾個和音和幾個男人的歌唱聲音,此外再也聽不出什麼了。
  他站在過道的暗處,一動不動,努力想要聽清那聲音所唱的歌詞,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妻子。她的姿態極富優雅和神祕,好像象徵著什麼似的。他自忖,一個女人站在樓梯上的陰影裡,傾聽著遠處傳來的樂聲,這象徵什麼。如果他是個畫家,他一定要畫下她的姿態。在幽暗的背景上,她的藍色氈帽可以很好地襯托出她青銅色的頭髮,她裙子上的拼花會由深色的襯托出淺色的來。如果他是個畫家,他要為這幅畫取名為《遠處的音樂》。
  大門關上了,凱特姨媽、朱莉婭姨媽和瑪莉·珍回到屋子裡,她們還在為剛才的事情笑個不停。
  「啊,弗雷狄真要命,是不是?」瑪莉·珍說,「他真是太要命了。」
  加布里埃爾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樓梯上他妻子站的地方。大門關上後,歌聲和鋼琴聲也就聽得十分清楚了。加布里埃爾衝說笑中的她們舉起手來,示意她們安靜。那首歌好像是古愛爾蘭的老調子,聽上去歌唱者似乎對自己的嗓子缺乏自信,而且對歌詞也沒什麼把握。由於距離,也由於歌者嘶啞的嗓子,歌聲聽來透著一種哀傷的意味,歌詞也十分悽婉:
  哦,雨點落在我濃密的鬈髮上,
  露水打濕了我的皮膚,
  我的嬰兒寒冷地躺著……
  「天啊,」瑪莉·珍大聲說,「是巴特爾·達西在唱,他今天晚上一直不肯唱。我得讓他走之前唱一曲才是。」
  「這是一定要的,瑪莉·珍。」凱特姨媽說。
  瑪莉·珍擦過其他人,跑向樓梯,可是她還沒等到邁上樓梯,歌聲就停止了,鋼琴蓋也被砰的一聲扣下了。
  「哦,真可惜!」她叫道,「他正朝下走嗎,格莉塔?」
  加布里埃爾聽見他妻子應了一聲「是」,隨即便看見她朝他們走下來。巴特爾·達西先生和奧卡拉漢小姐就在她身後。
  「噢,達西先生,」瑪莉·珍叫道,「我們正聽得入迷呢,你卻突然停下了,真是太不應該了。」
  「我勸了他一個晚上,」奧卡拉漢小姐說,「康羅伊太太也在勸他,他跟我們說他冷得厲害,實在沒辦法唱下去了。」
  「噢,達西先生,」凱特姨媽說,「你這可真是彌天大謊啊。」
  「你沒發覺我嗓子啞得像烏鴉嗎?」達西先生粗聲粗氣地說。
  他說完快步走進餐具間,套上他的長大衣。其他人被他這句粗魯的話弄得不知所措。凱特姨媽皺皺眉頭,之後她朝其餘的人使了一個眼色,暗示大家就此打住。達西先生站著那裡,皺著眉頭,仔細圍他的圍巾。
  「天氣確實太糟糕了。」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局面朱莉婭姨媽趕緊說了一句。
  「是啊,好多人都感冒了。」凱特姨媽馬上接著說。
  「我聽說,」瑪莉·珍說,「有三十年沒下過這麼大的雪了,我今天早晨在報紙上看到,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呢。」
  「我喜歡下雪。」朱莉婭姨媽的語氣有點傷感。
  「我也喜歡,」奧卡拉漢小姐說,「我覺得要是地上沒有雪,聖誕節就不是真正的聖誕節了。」
  「可是可憐的達西先生就不喜歡雪呢。」凱特姨媽笑著說。
  達西先生從餐具間走出來,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風,釦子也一顆不落地扣上了。他用一種為了彌補剛才的粗魯無禮的口氣,向他們談起自己感冒的經過,並希望得到大家的諒解。大家都很體諒他,安慰他說真是太遺憾了,並極力叮囑他,在夜晚一定要特別注意保護自己的喉嚨。
  加布里埃爾一直看著他的妻子,她沒有參與大家的討論。她就站在布滿灰塵的扇形氣窗下,煤氣燈的光照亮了她深青銅色的頭髮,就在幾天前,他還見過她在爐前晾乾她這頭美麗的長髮。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神情十分入迷,似乎沒聽到她身邊的談話。終於,她轉過身來,面對著大家,加布里埃爾看見她雙頰泛紅,眼睛亮閃閃的。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底突然湧上來一種快樂的感覺。
  「達西先生,」她問,「您剛才唱的是什麼歌?」
  「是《奧格里姆的小姐》,」達西先生說,「我記得不是太清楚。怎麼,你聽過這歌?」
  「《奧格里姆的小姐》,」她重複著說,「我想不起這名字了。」
  「這首歌旋律真美,」瑪莉·珍說,「真可惜你今晚嗓子不好。」
  「我說,瑪莉·珍,」凱特姨媽說,「別再煩達西先生了。我不想讓他覺得煩。」
  見大家都準備好了,凱特姨媽便送他們來到門口,和他們一一道晚安:
  「晚安,凱特姨媽,今天晚上我們過得很愉快,謝謝你。」
  「晚安,加布里埃爾,晚安,格莉塔!」
  「晚安,凱特姨媽,非常感謝。晚安,朱莉婭姨媽。」
  「噢,晚安,格莉塔,我剛才沒看見你。」
  「晚安,達西先生。晚安,奧卡拉漢小姐。」
  「晚安,摩根小姐。」
  「晚安,再一次祝您晚安。」
  「大家都晚安。都要平平安安到家。」
  「晚安,晚安。」
  凌晨了,天還是很幽暗的。暗淡的黃色光線籠罩著房屋和河流;天空好像要壓下來似的。腳下的雪融化了,和泥混在一起;屋頂上、碼頭的護牆上和圍繞碼頭一帶的欄杆上都積了一層雪。街燈仍然亮著,但也沒能照亮這霧濛濛的清晨,河那邊,四院宮(都柏林的著名建築)在灰黑色的天空中威嚴地矗立著。
  加布里埃爾看著自己的太太和巴特爾·達西先生一起走在他前面,她的鞋子包在褐色的小包裡,夾在一隻手臂下,她用雙手小心地提起裙子,以免裙角沾到地上的泥。這時她的姿態不再優雅,可是加布里埃爾看著這樣的她,眼睛裡依然閃爍著幸福的光亮。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湧動,他心潮澎湃,各種思緒在腦海中碰撞:自豪、歡樂、柔情、英勇。
  她就那樣走在他的前面,步伐那樣輕快,身材那樣挺拔,他真想悄悄跑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說點深情的傻話。在他看來,她是那樣的脆弱,他渴望在某種東西前守衛她,然後和她單獨在一起。他們兩人親密生活的某些片段就像星星一樣在他的記憶中閃爍:一隻紫紅色的信封擱在他的早餐杯子旁,他正用手摩挲著它,鳥兒在常春藤上嘰嘰喳喳,他幸福得連東西也吃不下;在擠滿人的月臺上,他正把一張票塞進她那戴著手套的熱呼呼的掌心裡;在冷風中,他和她依偎著站著,透過一扇裝有柵欄的窗子往裡看,看一個男子在紅紅的熔爐前吹瓶子,那天真是冷啊,她的臉幾乎貼著他的臉,他都能聞見她的臉在冰冷的空氣中發出芬芳。突然,她衝那個熔爐前的人喊道:
  「那火很熱吧?」
  幸好那人因為爐子太響沒有聽見,要不他可能會回上一句很粗魯的話呢。
  他的心底迸出一股更溫柔的快樂,隨著溫暖的血液流遍了他全身。就像星星柔和的亮光,他們共同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沒有人知道,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就是這些點點滴滴,突然閃現出來,照亮了他的記憶。他急切地想要和她一起來回顧這些,讓她忘記那些平淡乏味的生活,只記得那些心醉神迷的瞬間。因為他覺得,歲月並沒有熄滅他或她的靈性。他們的孩子、他的寫作、她的家務操勞,都不能熄滅他們心靈的柔情之火。他記得他曾在寫給她的一封信中說道:「為什麼這些詞句在我看來是那麼遲鈍而冰冷?是不是因為世界上沒有一個詞能夠像你一樣溫柔?」
  像遠處傳來的樂聲一般,這些他在多年前寫下的字句,又重新回到了他這裡。他太想和她單獨相處了。等別人都走開了,等他和她到了旅館房間裡,他們就可以單獨在一起了。他可以溫柔地呼喚她:
  「格莉塔!」
  或許她不會馬上聽見,她可能在忙著換衣裳;不過等她意識到他的聲音裡某種東西打動了她的時候,她就會轉過身來,看著他……
  在酒店街的轉角處,他們看見了一輛出租馬車。轔轔的車輪聲讓他高興,因為這就省得他找話題聊了。她望著車窗外,一副很睏倦的樣子。其他人顯然也很倦乏了,也只說過那麼三兩句話,只是為了指出到了某幢建築或街道。在早晨陰霾的天空下,馬兒疲乏地疾馳,拖著格格作響的舊車廂,這讓加布里埃爾感覺自己又跟她坐在一輛馬車中,趕去乘船,趕去度蜜月。
  當馬車馳過奧康內爾橋時,奧卡拉漢小姐說:
  「人家說,每次過奧康內爾橋,你都會看見一匹白色的馬。」
  「是嗎?可我只看見了一個白色的人。」加布里埃爾說。
  「在哪裡?」巴特爾·達西先生問。
  加布里埃爾指指雕像,它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雪。他像遇見一個熟人一樣,衝他點點頭,揮揮手。
  「晚安,丹。」他快活地說。
  到了旅館前,馬車停了下來,加布里埃爾迅速跳下車,不顧巴特爾·達西先生的抗議,付了車錢。他還多給了車伕一個先令。因此車伕衝他敬個禮,說:
  「祝您新年發大財,先生。」
  「也祝您新年發大財。」加布里埃爾衷心地說。
  格莉塔下車後,站在路邊鑲砌的石塊上,靠著加布里埃爾的手臂,跟其他人揮手告別。她那麼輕盈地靠在他的手臂上,輕盈得像幾個鐘頭之前他摟著她跳舞時一樣。他那時感到莫大的自豪和幸福,因為她是他的幸福,他因為她的舉止優雅而感到自豪。然而此刻,在激起了那麼多記憶之後,乍一接觸到她的身體——這富有韻律的、陌生的、芬芳的身體,他的心裡立刻湧起了一種強烈的情慾,而這情慾正在支配著他。趁她默默無聲時,他把她的手臂拉過來,緊緊地摟著她,他們兩人站在旅館門口,感覺自己似乎擺脫了煩瑣的生活和責任,擺脫了家和朋友,如今他們懷著兩顆奔放而燦爛的心跑開了,他們要去開始一次新的冒險。
  旅館的門廳裡,一位老人坐在一隻椅背頂端突出的大椅子上,正打瞌睡。見到他們進來,就在櫃臺間點燃一支蠟燭,領著他們兩人上樓去。他們兩人默默地跟著他,輕輕走在鋪了厚地毯的樓梯上。她跟在看守人的身後爬著樓梯,她低著頭,微微拱起背,好像不堪重負般柔弱,她的衣裙緊緊地包裹著她的身體。他真想立刻伸出兩隻手臂去擁住她的臀部,抱著她的身體,要知道此刻正是因為他的手指甲用力抵在手掌心上,才沒有讓他的身體做出那麼狂熱的行為來。看守人在樓梯上停了一下,好穩住搖曳的燭光。他們兩人也跟著停在他身後的下一步梯級上。寂靜中,加布里埃爾感覺自己好像聽見了融化的蠟油滴落在燭盤裡的聲音,還有他自己的心臟猛烈撞擊肋骨的聲音。
  看守人領著他們走過一道走廊,打開一扇門。然後他在梳妝臺上放下那隻搖搖晃晃的蠟燭,詢問早上幾點鐘喊醒他們。
  「八點。」加布里埃爾說。
  看守人指指電燈開關,咕噥著說道歉的話,但是加布里埃爾打斷了他。
  「我們不需要燈。街上照進來的光就足夠了。我說,」他指指蠟燭,又添了一句,「麻煩你把這個漂亮的玩意兒也拿走吧,拜託了。」
  看守人動作緩慢地拿起蠟燭,對於這樣的一個請求,他看起來有些吃驚。然後他嘟囔了一聲晚安就走了。
  加布里埃爾鎖上門。
  窗外的街燈照進屋裡,形成一道長長的蒼白的光影,從一個窗口直照到房門。加布里埃爾把長大衣和帽子甩在長沙發上,走到窗前。他看了看下面的街道,努力想平息自己的情緒。然後他轉過身,靠在一隻五斗櫃上,背對著光。此時,格莉塔已經脫掉帽子和披風,正站在一面很大的轉動穿衣鏡前,解她腰上的搭扣。加布里埃爾猶豫了一會兒,望著她,然後說:
  「格莉塔!」
  她慢慢轉過身來,沿著那道光向他走過去。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嚴肅,還有點疲倦的樣子,這讓加布里埃爾沒辦法說出心底的話,至少現在不行。
  「你好像累了。」他說。
  「是的,是有點累。」她回答道。
  「你是哪裡不舒服嗎?還是感覺虛弱?」
  「不,只是累了,沒別的。」
  她繼續向前走到窗下,站在那裡看著外面。加布里埃爾又等了一會兒,後來,他生怕自己會被羞怯壓倒,於是他突然說道:
  「聽我說,格莉塔!」
  「怎麼了?」
  「你認識馬林斯那個可憐的傢伙吧?」他急速地問。
  「認識啊,他怎麼啦?」
  「哎,可憐的傢伙,不過說實話,他還是個正派人,」加布里埃爾的聲音有些不自然,「我曾借給他一英鎊的硬幣,他還給了我,我其實並沒想要他還,說真的。可惜他不肯離那個布朗遠一點,因為他也不是個壞人,說真的。」
  看著她用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聽他說話,他有些氣惱,渾身都在顫抖。他不知道怎麼開頭才好。她是不是遇上了什麼煩心事?她要是能轉身向著他,或是走到他這裡來就好了!如果他現在過去摟她,就顯得太粗魯了。不,他必須要在她眼睛裡看見一點兒激情才行。他急於掌握住她的奇特的情緒。
  「你什麼時候借給他那個英鎊的?」停了一會兒,她開口了。
  加布里埃爾努力壓抑著自己,才沒有對酒鬼馬林斯和他的一個英鎊說出什麼粗魯的話。他的靈魂已經在向她吶喊,他急切地想要把她緊緊摟抱在自己的懷裡,急於要制服她。然而他嘴上卻說:
  「哦,聖誕節時候,他說他打算在亨利街上開個小小的賀年片商店。」
  他被衝動和情慾的狂熱支配著,連她從窗前走過來也沒注意到。她站在他面前,盯著他好一會兒,眼神怪怪的。然後,她忽然把兩隻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頭,踮起腳尖來,吻了吻他。
  「你真大方,加布里埃爾。」她說。
  因為她突然的一吻和她說這句話時的儀態,加布里埃爾心裡頓時一喜,感覺全身都在顫慄。他把兩手放在她的頭髮上,把它們向後撫平,手指幾乎沒有接觸到頭髮。這洗得乾乾淨淨的頭髮真是又美又光亮。他的心被幸福裝得滿滿的。正在他想要她的時候,她自己走到他這裡來了。也許她和他心有靈犀吧,也許她感覺到了他心中急切的情慾吧,所以她就有了一種順從的心情。現在,她自己竟這樣輕易地迎上來,他倒開始奇怪自己剛才為什麼那麼膽怯了。
  他站著,雙手捧著她的頭。然後,一條手臂迅速滑過她的身體,將她摟向自己,溫柔地說:
  「格莉塔,親愛的,你在想什麼呢?」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順著他的手臂投身到他的懷裡。他又溫柔地說:
  「告訴我,格莉塔。我想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知道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過了片刻後,她說話了,眼淚跟著流了下來。
  「噢,我在想那首歌,那首《奧格里姆的小姐》。」
  她掙開他的手,跑到床邊,兩條手臂伸過床架的欄杆,她摀住了自己的臉。加布里埃爾驚訝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才向她走過去。當他經過轉式穿衣鏡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整個身影,看見自己寬闊的結實的胸膛,看見自己臉上那迷茫的表情,這種表情他總能在鏡子中看見,還有他那亮閃閃的金絲眼鏡。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他停了下來,問道:
  「那首歌怎麼啦?怎麼會讓你哭起來?」
  她抬起頭來,孩子氣地用手背抹抹眼淚。他的聲音變得比他預想的更和氣了一些。
  「怎麼啦,格莉塔?」他問。
  「我想起了一個很久以前唱這首歌的人。」
  「那個人是誰?」加布里埃爾微笑著問。
  「是我在蓋爾維跟奶奶住的時候認識的一個人。」她說。
  加布里埃爾臉上的笑容突然消逝了。他感到心中升騰起一股模糊的怒氣,而他那股陰沉的情慾的烈火也開始在他血管中憤怒地燃燒。
  「是一個你愛過的人吧?」他譏諷地說。
  「是一個我從前認識的年輕人,」她回答說,「名字叫邁克爾·富里。他特別喜歡唱的一首歌,就是《奧格里姆的小姐》。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不過身體很孱弱。」
  加布里埃爾沒有說話。他不想她認為,他有興趣了解這個聰明的年輕人。
  「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說,「他有一雙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裡的神色真是——真是——」
  「哦,這麼說,你當時愛上他了?」加布里埃爾說。
  「我常跟他出去散步,」她說,「在我還住在蓋爾維的時候。」
  一個念頭從加布里埃爾頭腦中閃過。
  「你想跟那個叫艾弗絲的小姐一起去蓋爾維,不會也是因為這個吧?」他口氣硬邦邦地說。
  「去幹嗎?」
  她的目光讓加布里埃爾有點尷尬,他不自在地聳聳肩頭,裝作無所謂地說:
  「我怎麼知道?或許是去看看他吧。」
  她默默地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沿著地上的那道光,向窗口望去。
  「他死了,」她終於說,「他十七歲就死了。這麼年輕就死了,難道不可怕嗎?」
  「他是幹什麼的?」加布里埃爾的語氣中還是充滿譏諷。
  「他在煤氣廠工作。」她說。
  加布里埃爾突然感到尷尬極了,他的諷刺落了空不說,還讓她從死者中喚起一個在煤氣廠工作的年輕人的形象。他本來滿腦子想的都是他們親密生活的回憶,滿心都充斥著柔情、歡樂和慾望,但她這時卻在心裡拿他跟另一個人做比較。羞愧的感覺澆滅了他身體裡的情慾。他突然發現,自己原來這麼滑稽,他不過是一個給姨媽們跑跑腿兒,賺上一兩個便士的小孩子;是一個神經質的、好心沒好報的感傷派;是一個在一群俗人面前大言不慚地講演,把自己小丑般的情慾當作美好理想的可憐人。他又看到了鏡中的自己,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可憐又可鄙的愚蠢的傢伙。他本能地轉過身去,背對著那道光,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被羞紅的臉。
  他試圖重拾那種冷冰冰的盤問語氣來和她講話,可是他一開口,聲音還是謙卑的、淡漠的。
  「我想你跟這個邁克爾·富里談過戀愛吧,格莉塔。」他說。
  「我們那時候很親密。」她說。
  她的聲音是含糊而悲傷的。加布里埃爾明白,他已經不可能把她引到他原先打算的方向上去,於是他撫摸著她的一隻手,語氣哀傷地說:
  「那麼他怎麼那麼年輕就死了呢,格莉塔?他是害了癆病嗎?」
  「我想他是因為我才死的。」她回答。
  聽到這個回答,加布里埃爾感到自己被一陣朦朧的恐懼抓住了,彷彿是在他有望達到目的的時候,某個難以捉摸的、懲罰性的東西就那麼突然地跳了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跟他作對,並從那個朦朧的世界裡聚集力量來反對他。好在,理性喚醒了他,讓他擺脫了這種恐懼,他繼續撫摸她的手。他沒有再問她,因為他覺得她會主動說出來。她的手溫暖而潮濕,但它對他的撫摸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不過他還是繼續撫摸著它,就像他在那個春天的早晨撫摸她的第一封來信。
  「那是在冬天,」她說,「大約是才進入冬天的時候,我準備離開奶奶家,上這裡的修道院來。那時候他就病了,病得出不了門,人們已經給他在奧特拉爾德的親人們寫了信去。他得的是肺結核,我聽人說的,又或者是跟這個很相似的病。我一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
  「可憐的人,」她說,「他非常喜歡我,他人又是那麼文雅。我們常常一起出去散步,你知道,加布里埃爾,在鄉下人們都是這樣的。要不是因為他身體不好,他就去學唱歌了。他有一副好嗓子,非常好,可憐的邁克爾·富里。」
  「是嗎,後來呢?」加布里埃爾問。
  「後來我快要動身前往這裡的修道院的時候,他病得更厲害了,家人不讓我見他。我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我要去都柏林了,夏天就回來,希望他能儘快好起來。」
  她停了一會兒,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才繼續說:「後來,就在我動身的前一天夜裡,我正在尼古島上我奶奶的家裡收拾著東西,突然聽見有小石塊擲上來,打在了我的窗上。窗子被雨水打濕了,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我看不見外面,於是就跑下樓,從後門溜到花園,這可憐的人正站在花園的一頭,冷得渾身發抖。」
  「難道你沒讓他回去嗎?」加布里埃爾問。
  「我哀求他讓他馬上回家去,我告訴他,他這樣站在雨裡會送了小命的。可是他說,他不想活了。我現在都還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他的那雙眼睛!他站在圍牆盡頭,那地方有一棵樹。」
  「那麼他回家了嗎?」加布里埃爾問。
  「是的,他回家了。我到修道院還沒一個星期,他就死了,他被帶回了奧特拉爾德安葬,那裡是他的老家。噢,那一天,我聽說他死了的那一天啊!」
  說到這裡她頓住了,因為她已經抽噎得說不出話來,她無法克制內心的激動,撲倒在床上,把臉埋在被子裡嗚嗚啜泣,加布里埃爾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才好。後來,他想還是不要在她悲痛的時候打擾她,於是他輕輕放下她的手,之後又輕輕地向窗前走去。
  她哭了一會兒,然後睡著了。
  加布里埃爾躺在床上,用手撐著頭,平靜地望著她亂蓬蓬的頭髮和半開半閉的嘴唇,聽著她深沉的呼吸。他一直都不知道,在她一生中有過那麼浪漫的愛情:一個人曾經為她而死去。他想到自己,作為她的丈夫,卻在她生活中扮演了一個多麼蹩腳的角色,不過這一點並沒讓他覺得有多痛苦。
  此刻,她安靜地睡著了,他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她,彷彿他和她不是一對長期生活過的夫妻。他好奇地盯著她的臉,她的頭髮;他想像著,在她還是少女的時候,該是多麼青澀美麗的模樣,想到這裡,他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對她陌生而友好的憐憫。甚至對自己,他也不想說她的面孔如今已不再漂亮了,然而他知道,這張面孔已不再是那張邁克爾·富里願意為它而死的那張面孔了。
  也許,她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訴他。他的目光移向那把椅子,那裡放著她的幾件衣服。襯裙上的一條帶子垂在地板上,一隻靴子豎著,上半部分耷拉了下來,另一隻躺在它的旁邊。他奇怪自己在一小時前怎麼會有那樣衝動的情慾。是什麼引起的?是姨媽家的晚餐,是他那篇愚蠢的講演,是酒和跳舞,是在門口道別時的說笑,是沿著河畔在雪地裡散步的樂趣,難道是這些引起的?他有些迷惑了。
  可憐的朱莉婭姨媽!不久後,她也要變成跟派屈克·摩根和他的馬一樣的幽靈了。當她唱著《穿好嫁衣》的時候,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臉上那一瞬間形容枯槁的樣子。或許,用不了多久,他會再次出現在那間客廳裡,穿了喪服,把綢帽子放在膝蓋上。百葉窗關著,凱特姨媽坐在他身邊,哭著,擤著鼻涕,給他講述朱莉婭是怎麼死的。他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些能夠安慰她的話,卻只找到一些笨拙、無用的廢話。是的,是的,這要不了多久就會發生了。
  屋裡的空氣讓他覺得肩膀冰冰的。他小心地在被子下伸展開手腳,挨著妻子躺了下來。
  他想像著,一個接一個,他們全都將變成幽靈。在激情勃發的時候勇敢走到那個世界去,肯定要比隨著歲月流逝而日漸枯萎消亡好得多。他想到,躺在他身邊的她,想著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把情人對她說他不想活了時的那種絕望的眼神,深深地藏在心底。
  想到這些,加布里埃爾的眼睛變得濕潤起來。他自己從來沒有對哪個女人有過那樣的感情,但他知道,這種感情一定是愛。積在他眼眶裡的淚水更多了,在半明半暗的微光裡,他似乎看見了一個年輕人站在一棵滴著水珠的樹下,旁邊還有其他一些身影。加布里埃爾覺得自己的靈魂已接近眾多死者的棲息地。儘管它們飄忽不定,變幻無常,但他還是能感覺到它們。他好像正融入到一個灰色的無法捉摸的世界裡去;而他在這實實在在的世界裡的身影,卻正在溶解,直至化為烏有。
  玻璃上傳來幾聲輕輕的敲擊聲,引得他朝窗戶看去,外面又開始下雪了。他睏倦地望著雪花,那銀白灰暗的雪花,斜斜地飄落到燈光上。他該動身前往西方了。報紙說得對: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雪落在陰鬱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禿禿的小山上,落在艾倫沼澤,還落在香農河黑沉沉的奔流中。雪也落在山坡上的教堂墓地的泥土裡,那裡安葬著邁克爾·富里。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頂上,在荒蕪的荊棘叢中,都積起厚厚的一層。他聽著雪花穿過宇宙,輕輕地向下飄落,微微地,就像最後時刻的來臨,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他的靈魂漸漸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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