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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手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帕克小姐取下聽筒,一個憤怒的帶著愛爾蘭北部口音的聲音從聽筒傳來:
  「叫法林頓過來!」
  帕克小姐放下電話,回到她的打字機前,對旁邊一個伏在辦公桌上抄寫東西的男人說:「奧萊恩先生叫你過去。」
  「見鬼!」那男人低聲嘟囔了一句,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後挪了挪,站起身來。他站直身子時,個子很高,身材很魁梧。他有一張長臉,臉色紫紅紫紅的,眉毛和鬍子卻是淺淺的黃色;他的眼睛稍微有點往外凸,眼白上似乎有什麼髒東西似的渾濁不清。他掀開櫃臺板,從顧客中側身出去,步伐沉重地走出了辦公室。
  他上到了二樓,那裡有扇門上鑲著一塊銅牌,銅牌上刻著「奧萊恩先生」。他停在門前,等自己因急匆匆上樓而喘著的粗氣平息下來後,就敲了敲門。一個尖銳的聲音喊道:「進來!」
  他走進奧萊恩先生的辦公室。與此同時,奧萊恩先生也正從一堆文件上抬起頭來。他是個小個子男人,戴一副金絲眼鏡,臉刮得乾乾淨淨,那顆紅潤的光禿禿的腦袋瓜,看起來真像是一隻擱在文件堆上的大雞蛋。一見他進來,奧萊恩先生就氣勢洶洶地說道:
  「法林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總是要讓我說你呢?你為什麼沒有抄寫好鮑德利和科萬之間的契約?我明明很清楚地告訴過你,一定要在四點之前準備好的。」
  「可是,雪萊先生說,先生——」
  「什麼『先生』,『雪萊先生說』……別拿這當偷懶的藉口,還是老老實實聽著我說些什麼,別總拿雪萊先生當藉口。我可告訴你,如果今天下班前你不把契約抄好,我就把這事報告克羅斯比先生……你聽清楚我說的話了嗎?」
  「聽清了,先生。」
  「希望你真的聽清了……還有一件事!跟你說話簡直就是對牛彈琴。你給我好好記住,你午飯時間是半個小時,不是一個半小時。我真想知道,你一頓飯要吃幾個菜……記住我的話了嗎?」
  「記住了,先生。」
  奧萊恩先生說完又低下頭,看他那堆文件去了。法林頓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這顆統領著克羅斯比和奧萊恩公司事務的腦袋,就是這顆像雞蛋似的禿腦袋,真讓他有種上前去敲碎它的衝動。一陣怒火猛然湧上他的喉頭,但很快又過去了,只留下一種異常乾渴的感覺。他熟悉這種感覺,知道今天晚上必須要好好狂飲一番才行。這個月離月底沒幾天了,如果他今天能抄好契約,也許奧萊恩先生會同意給他預支一點工資。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顆文件堆上方的腦袋。忽然,奧萊恩開始在文件中翻找什麼東西,他這才發現法林頓還沒走,於是又抬起頭來說:
  「哎,你準備在這裡站一天嗎?我說,法林頓,你也太不把你的工作當一回事了吧!」
  「我在等著看……」
  「夠啦,你不必等著看什麼了。趕緊下樓做你的工作去。」
  法林頓垂頭喪氣地向門口走去,剛走出房間,就聽到奧萊恩在身後喊道:
  「要是晚上還沒抄好契約,我就只能把這件事告訴克羅斯比先生了。」
  法林頓回到樓下,重新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拿出要抄的契約紙數了數。他拿起筆,蘸上墨水,卻沒有下筆,只是目光呆滯地看著他剛才寫下的最後字句:「在任何情況下,上述伯納德·鮑德利都不得……」
  天漸漸黑了,幾分鐘後他們就會點上煤氣燈,那時他就可以抄寫了。他覺得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首先是解除喉嚨乾渴的問題。於是他再次站起來,像剛才那樣掀開櫃臺板,向辦公室外走去。這時,他發現主任正望著他,一臉疑惑。
  「沒什麼事,雪萊先生。」他說,一邊用手指指出他要去的地方。
  主任瞥了一眼帽架,看到那裡的帽子都在,就沒再過問。法林頓剛走到樓梯口,就從口袋裡掏出一頂帽子,那是一頂牧人常戴的蘇格蘭呢便帽。他把帽子戴到頭上,然後急匆匆地跑下搖搖晃晃的樓梯。出了臨街的大門,他就沿著人行道的內側,偷偷摸摸地走到街口的轉角,飛快地竄進了那裡的一個門廊。門廊裡是歐尼爾酒店昏暗的私室,一進來,他那張紫紅的臉就緊緊地貼著臨向酒吧櫃臺的小窗,叫道:
  「嘿,帕特,老夥伴,給我來杯黑啤酒。」
  對方很快給他端來一杯純正的黑啤酒。法林頓接過杯子,一飲而盡,然後又要了一粒茼蒿籽。他掏出一個便士放在櫃臺上,也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就像進來時那樣,悄悄地溜了出去。
  他出來時,二月的黃昏已經被黑夜的迷霧取代,尤斯泰斯大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法林頓走過一幢幢房子後進入單位大門,心裡想著自己能不能在下班前抄完那份契約。一走上樓梯,他就聞見了一股濕潤的濃烈的香水味:很明顯,在他外出歐尼爾酒店時,德拉科爾小姐來了辦公室。他快速地摘下帽子,把它塞進口袋,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進了辦公室。
  「你去哪裡啦?奧萊恩先生一直在找你。」主任嚴厲地說。
  法林頓瞥了一眼櫃臺旁邊站著的兩個顧客,好像暗示有他們在場不便回答。主任見那兩位顧客都是男的,便冷笑了一下。
  「我清楚你那種鬼把戲,」他說,「但一天五次也太……算了,你最好快點找出有關德拉科爾案件的信件,抄好後趕緊給奧萊恩先生送去。」
  當著顧客的面被訓斥了一番,加上他剛才急匆匆地跑步上樓和之前喝了杯急酒,法林頓的心又慌又亂,當他坐在辦公桌前開始抄寫時,他才意識到他根本不可能在五點半之前抄完那份契約。
  夜晚帶著黑暗的潮濕漸漸來臨,在他看來,只有在酒吧才能打發這樣的夜晚,那裡有明亮的煤氣燈,酒杯在燈光下晃動著碰撞,朋友們坐在一起開懷暢飲。他很快找出了有關德拉科爾的信件,前往奧萊恩先生的辦公室。他在心裡祈禱,祈禱奧萊恩先生不會發現缺了最後兩封信。
  法林頓一邁上通往二樓奧萊恩先生辦公室的樓梯,先前聞到的那種濕潤而濃烈的香水氣味就撲面而來。德拉科爾小姐是個中年婦女,看上去像猶太人。據說奧萊恩先生喜歡巴結她,或者說喜歡巴結她的錢更恰當一些。她常常來辦公室,而且一來就待好久。現在,奧萊恩先生的辦公桌的旁邊,就坐著渾身散發著濃郁香氣的德拉科爾小姐,她一邊撫摸著她的傘把,一邊點頭,帽子上的大黑羽毛也跟著一顫一顫的。奧萊恩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對著她,悠然自得地將右腳架上了左膝。法林頓把信件放在辦公桌上,恭恭敬敬地向他們彎腰致意,但他們兩人根本沒搭理他。奧萊恩先生用手指敲了敲信件,衝他揮了揮,彷彿是說:「行了,你可以走了。」
  法林頓回到樓下的辦公室,又坐回辦公桌前。他愣愣地盯著面前不完整的句子:「在任何情況下,上述伯納德·鮑德利都不得……」他驚奇地發現,後三個詞竟然都是字母「B」開頭。主任在催促帕克小姐,訓斥她總是不能及時把信件打出來郵寄。法林頓聽著打字機的嗒嗒聲,神游了幾分鐘,才開始抄寫他的契約。但此時他的腦子裡亂糟糟的,他的心早就跑到燈火輝煌、杯盤叮噹的酒店中去了。這樣的夜晚就該喝點潘趣酒(用葡萄酒與果汁、牛奶、茶和糖調整而成)才是啊。他抄啊抄,寫得很賣力,但到五點鐘的時候,他發現還有十四頁沒抄寫完。該死!看來他是沒辦法按時完成這項工作了。他心裡突然冒出一股強烈的憤怒,他想大聲咒罵,或是用拳頭用力砸東西。這種憤怒讓他昏了頭,居然把「伯納德·鮑德利」寫成了「伯納德·伯納德」,害得他不得不把那頁重抄一遍。
  此時,他覺得自己的精力特別充沛,一個人就可以摧毀整個辦公室。他的身體特別想幹點什麼,想要衝出去和人大幹一場。生活給予他的種種屈辱在這一刻都匯集起來,激起了他的怒火……他在想能不能請出納員私下給他預支點工資?不行,出納員懦弱膽小,簡直無用極了,他絕不會預支給他的……他知道去哪裡能和那幫弟兄碰頭:利奧納德、奧豪勞恩和努賽·弗林。他的衝動達到了頂點,似乎不來一次縱情的發洩是絕對不行的。
  他想這些想得出神,有人叫他竟然都沒聽到,等別人再次叫他時,他才回過神來。奧萊恩先生和德拉科爾小姐正站在櫃臺外面,所有的職員都轉過身來看著他,預感到某種事情即將發生。法林頓剛站起身來,奧萊恩先生的咒罵就接連不斷地傳來,說是少了兩封信。法林頓說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完全是如實照抄的。奧萊恩先生顯然不相信他的話,咒罵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而且言辭十分刻薄而激烈,法林頓用盡全力拚命控制著自己,才沒讓自己的拳頭砸向面前這個矮冬瓜的腦袋。
  「我根本不知道還有另外兩封信。」他呆頭呆腦地說。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奧萊恩先生說,「告訴我,」他說著瞟了一眼身邊的女士,像是要從她那裡獲得一點兒讚許似的,他繼續說道,「你以為我是傻瓜嗎?你以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嗎?」
  法林頓看看那位女士的臉,又看看那個長得像顆雞蛋的禿腦袋,然後又把目光放回那位女士的臉上,嘴裡突然冒出一句妙不可言的話:
  「我覺得,先生,」他說,「你拿這樣一個問題來問我真不太合適。」
  聽到這話,所有的職員都屏住了呼吸。人們嚇呆了(說這句妙語的人也同樣吃驚),而那位健壯、和藹的德拉科爾小姐卻樂得呵呵笑。奧萊恩先生的臉氣得通紅,看上去就像朵野玫瑰,憤怒使得他的嘴不停地抽搐,他看起來真像個盛怒的侏儒。他衝著法林頓揮動他的拳頭,那樣子看上去跟某種電機的球形旋鈕顫動的樣子真是像極了:
  「你這個無禮的渾蛋!你這個無禮的渾蛋!我只需動動嘴就能收拾你!你等著瞧吧!你必須為你的無禮向我道歉,否則你就給我滾蛋!我告訴你,要嘛滾蛋,要嘛向我道歉!」
  他站在辦公室對面的過道裡,等著看出納員是否是一個人出來。他就那麼等著,直到所有的職員都離開了,出納員才和主任一起走出辦公室。如果他和主任在一起,跟他說什麼都沒用。法林頓覺得自己的處境真是太糟糕了。因為剛才的無禮,他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向奧萊恩先生道歉,可是他心裡清楚,那樣一來,整個辦公室對他而言,就會變成一個馬蜂窩。他記得奧萊恩先生是如何把小皮克逼走,讓他的侄子坐上那個位子的。他再次感到憤怒在心中熊熊燃燒,燒得他口乾舌燥,報復的念頭充斥了他的大腦,他惱恨自己,惱恨這裡的每一個人。從此以後,奧萊恩先生會讓他沒有片刻安寧的,他今後的日子將像生活在一座地獄一樣。這次他可當了一回徹徹底底真正的傻瓜,他怎麼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呢?不過話說回來,他跟奧萊恩先生一開始就合不來,自從奧萊恩先生聽到他與希金斯和帕克小姐聊天,拿他的愛爾蘭北部口音開玩笑那天開始,他們之間就產生了隔閡。他本可以找希金斯借些錢的,可希金斯肯定拿不出一分錢來。他一個人要養兩個家,當然不可能……
  他感覺他那魁梧的身軀又在渴望酒店裡的舒適。夜霧已經開始令他感到寒冷,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地向歐尼爾酒店的帕特借點錢。他最多只能借給他一個先令——可一先令一點用也沒有。他很清楚當下他必須弄到點錢才行:他最後一個便士已經花在了那杯黑啤酒上,天色一晚就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弄錢了。突然,他的手指摸到了他的錶鏈,弗利特大街上的特里·凱利當鋪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對,就這麼辦!要是早想到這辦法就好了。
  他快速穿過坦普爾酒吧狹窄的小巷,嘴裡小聲地嘟囔著,那些煩人的傢伙全他媽的可以滾了,因為他要痛痛快快地過一個夜晚。特里·凱利當鋪的職員說:「值一個銀元(一個銀元相當於五個先令)!」但當的人堅持要六個先令;最終當鋪的職員給了他六個先令。他高高興興地離開當鋪,把硬幣壘成一個小的圓柱,夾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之間把玩。
  在威斯特摩蘭大街的人行道上,擁滿了下了班的青年男女,衣衫破破爛爛的報童穿梭其中,叫賣著各種晚報。法林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得意揚揚地觀看街上的景象,神氣傲慢地盯著那些走在街上的年輕女職員。他的腦袋裡滿是有軌電車的叮噹聲和無軌電車的哩哩聲,他的鼻子已經聞到了繚繞的酒氣。他一邊向前走著,一邊在腦子裡組織詞句,好讓他給他的夥伴們講述今天發生的這件事:
  「於是,我就看著他——很冷靜地看著他,你們懂的,然後又看看她。接著又回過來看著他——一點兒也不慌張,你們懂的。然後,我就對他說,『你拿這樣一個問題來問我真不太合適。』」
  在大衛·勃恩酒店,努賽·弗林坐在他常坐的那個角落裡,當他聽完故事後,向法林頓敬了半杯酒,說這個故事是他聽過的故事中最有趣的。法林頓回敬了他一杯。過了一會兒,奧豪勞恩和帕迪·利奧納德來了,法林頓又繪聲繪影地給他們講了一遍那個故事。奧豪勞恩請大家喝了一杯熱飲,然後講起他在佛恩斯街卡倫公司時和主任頂嘴的故事;不過,由於他的頂嘴採用的是田園詩中自由牧童的方式,因此他的頂嘴可沒有法林頓那麼巧妙,他自己也承認這點。聽完這話,法林頓就提議大家幹掉杯中酒,好再來一杯。
  正當他們又在點各自喜歡的烈酒時,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竟是希金斯!當然,他加入了這個隊伍。在大家的要求下,他又繪聲繪影地講述了一遍法林頓的那個故事,他講得非常生動,或許是眼前的五小杯威士忌很好地刺激了他的神經,當他學著奧萊恩先生的樣子在法林頓面前揮舞拳頭時,逗得每個人都哈哈大笑。接著,他又模仿法林頓的聲音說:「照我拍的地方打,隨你的便。」而法林頓看著大家,醉眼渾濁面帶微笑,不時用下唇吮掉掛在鬍鬚上的酒滴。
  那輪酒喝完之後,大家沒再要酒了,奧豪勞恩還有錢,可其他幾人身上已經沒什麼錢了;於是大家只好意猶未盡地離開酒店。在杜克大街的轉角,希金斯和努賽·弗林斜向左邊去了,其他三個人又折回了城裡。天飄起了毛毛細雨,讓夜霧籠罩中的街道更加寒冷,當他們走到壓艙物管理處時,法林頓提議去蘇格蘭酒家喝一杯。
  酒吧裡擠滿了人,各種口音嘈雜一片,到處都是碰杯的聲音。三個人費力地越過門口那些叫賣火柴的小販,擠到櫃臺的一角坐下。他們又開始輪流講故事。利奧納德給他們介紹了一位叫韋瑟斯的年輕人,他在提沃利戲院表演雜技,還在其他地方跑龍套。法林頓請大家點酒。韋瑟斯說他想喝一小杯愛爾蘭威士忌,加蘇打水的那種。法林頓是個酒裡行家,一聽就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便問其他人是否也來一杯;不過其他人卻決定來點熱酒。有了韋瑟斯的加入,談話開始變得富有戲劇性。奧豪勞恩請大家喝了一圈,接著法林頓又請大家喝了一圈,而韋瑟斯抗議他們的熱情好客太愛爾蘭化了。他許諾帶他們去幕後,還要介紹一些漂亮小姐給他們。奧豪勞恩說他和利奧納德會去的,但說法林頓不會去,因為他結婚了。法林頓用他渾濁的醉眼斜瞥了他們一下,好像在說他知道他們在取笑他。輪到韋瑟斯請酒時,他只是請大家喝了一小杯藥酒,不過隨即他許諾說等一下還要去普爾貝格大街的繆利根酒店,他們可以在那裡見面再喝。
  蘇格蘭酒家關門之後,他們又去到繆利根酒店。他們走進後面的酒廳,奧豪勞恩請大家喝了一小杯特製的烈酒。他們都感到自己有些醉了。正當法林頓要請大家再喝一杯時,韋瑟斯回來了。他這回只要了杯苦啤酒,這讓法林頓大大鬆了一口氣。錢如流水般花掉了,但幸好剩下的錢還夠他們喝一陣子。
  這時,兩個頭戴大簷帽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陪她們進來的還有一個穿著花格西裝的年輕男人,他們在旁邊的一個桌子邊坐下了。韋瑟斯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告訴大家他們是從提沃利戲院來的。法林頓的目光三不五時停留在其中一個年輕女子的身上。那女子生有一張楚楚動人的面孔,一條孔雀藍薄紗大頭巾圍著她的帽子,在下巴處打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她手上戴著一副長及肘部的明黃色的手套。法林頓滿含愛慕地盯著她那豐滿的手臂,它們移動起來真是優雅。她似乎發覺了他的注視,所以過了一會兒,她也回望著他,她那雙深褐色的大眼睛更讓他著迷,那婉轉凝眸的神情迷得他神魂顛倒。她看了他一兩次,當她和她的夥伴離開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椅子,於是她用倫敦口音說了聲:「哦,真是抱歉!」他望著她離開,期望她能回頭看他一眼,不過他失望了。他怨恨自己沒錢,怨恨自己不該請人喝那麼多酒,尤其是不該請韋瑟斯喝加蘇打水的威士忌。在這世界上,他最恨那些蹭酒喝的人。他被這種懊悔的情緒氣昏了頭,都沒注意聽他的朋友們在談些什麼。
  等帕迪·利奧納德叫他,他才回過神來,發現大家在談論臂力。韋瑟斯正在那裡展示他堅實的二頭肌,吹噓他的力氣多麼大。因此其他兩個人便呼籲法林頓來維護愛爾蘭民族的榮譽。於是法林頓也捲起衣袖,繃起二頭肌給大家看。大家比著看了看兩條手臂,一致認為他們應當來一場臂力的較量。隨即,桌子上的杯子被拿走,兩個人把臂肘搭在上面,兩隻手緊握在一起。帕迪·利奧納德說聲「開始!」兩隻手腕便開始用力,努力要把對方的手壓倒在桌上。法林頓臉色非常嚴肅,一副他一定要贏的樣子。
  較量開始後,大約僵持了三十秒鐘,韋瑟斯就慢慢地把對方的手壓倒在了桌上。輸給這樣一個年輕人,法林頓又羞又怒,深酒色的臉變都成了紅黑色。
  「你不能把身體的重量壓在手腕上,這是犯規。」他說。
  「誰犯規啦?」另一個說。
  「那就再比比。三局兩勝。」
  於是兩人又開始再一次的較量。因為拚命用力,法林頓額上的青筋暴出,韋瑟斯蒼白的面容也紅得像朵紅牡丹。雙方的手和手臂因為承受巨大的壓力而不住顫抖。經過一番長時間的拚搏,韋瑟斯再次壓倒了對方的手。觀看這場較量的人低聲為他們喝采。酒保站在桌邊,衝勝利者點著他那顆紅腦袋,口吻親切地說:
  「瞧瞧!這就是真本事!」
  「你他媽的懂什麼?」法林頓衝著酒保凶狠地吼道,「這裡還輪不著你插嘴!」
  「噓,噓!」奧豪勞恩連忙阻止說,他已經注意到法林頓臉上的狂怒,於是接著說道:「差不多了,朋友們。再來一小杯,我們就該走了。」
  在奧康乃爾橋的轉角處,站著一個臉色陰沉的男人,他在等著開往桑迪蒙特的單節電車來載著帶他回家。難以抑制的憤怒和復仇心理充斥著他的心,他覺得他再次被折辱了,他有一肚子的不滿和怨氣。此時,他一點兒醉意都沒有,但他的口袋裡只剩下了兩個便士了。他詛咒一切。他在辦公室的工作已經毀了,他當了表去喝酒,可花光了錢卻連醉的感覺都沒有。他又開始感到口乾舌燥了,他渴望再次回到溫暖喧鬧的酒店中去。一想到他兩次輸給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從此以後大力士的名聲也沒了時,他的心裡就充滿了怒氣。尤其是當他想到那個戴大簷帽的女人、那個蹭了他並對他說「真是抱歉」的女人時,他的憤怒簡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到了謝爾本路,他走下了電車,拖著魁梧的身軀,沿著棚屋牆的陰影向前走去。他討厭回家。當他從側門進去後,發現廚房裡什麼都沒有,爐火也快要熄滅了。他衝著樓上吼道:
  「艾達!艾達!」
  他妻子是個五官清晰的小個子女人。她在丈夫清醒時常常對他呼來喝去,可每當丈夫喝醉了,她就會忍氣吞聲。他們有五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從樓上跑了下來。
  「誰?」法林頓在黑暗中張望。
  「是我,爸爸。」
  「你是誰?查理嗎?」
  「不是,爸爸,我是湯姆。」
  「你媽媽呢?」
  「她去教堂了。」
  「哦……那她給我留晚餐了嗎?」
  「有的,爸爸。我——」
  「你怎麼不點燈。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別的孩子都睡了嗎?」
  叫湯姆的孩子便跑去點燈,法林頓把自己的身體重重地摔進了一把椅子裡。他開始模仿著兒子平平的音調,像是半對兒子半對自己似的說道:「去教堂了,去教堂了!」
  這時,燈點亮了,他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喊道:
  「晚餐給我吃什麼?」
  「我這就去……做,爸爸。」小男孩說。
  他怒氣沖沖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用手指了指爐火。
  「在那火上做嗎?你把火都弄滅了怎麼做!看來我得好好教訓你一番了!」
  他說著一步跨到門口,抓起放在門後的枴杖。
  「我叫你把火弄滅,我叫你把火弄滅!」他一邊說,一邊捲起袖子,好使手臂能自由揮舞。
  小男孩大聲哭喊著:「別打我,爸爸!」
  他一邊求饒一邊繞著桌子跑,想要躲開父親的追打,可沒跑幾步,他就被抓住了。小男孩驚慌四顧,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逃,於是絕望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枴杖便如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
  「哼,看你還敢不敢把火弄滅!」法林頓一邊說,一邊用枴杖用力打他,「看我打不死你這個小兔崽子!」
  孩子的屁股被枴杖打破了,疼得他發出一連串的尖叫聲。他舉起雙手,攥起拳頭,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著,他哭喊道:「別打我,爸爸!
  「別打我了,爸爸!我……我會為你祈禱『萬福瑪利亞』……只要你不打我,我就為你祈禱『萬福瑪利亞』,爸爸……我會祈禱『萬福瑪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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