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她臨窗坐著,看著暮色漸漸吞噬了林蔭道。她的頭斜倚著窗簾,窗簾布上的灰塵一下子都地跑進她的鼻孔裡。她感覺累了。
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一個男人從最後一幢房子裡走出來,在她的窗前經過,然後踏上了歸家的路。她聽見他的腳步聲一路劈哩啪啦響過混凝土的人行道,又踏上了那條新落成的紅屋區前的小道。那條小道是煤渣鋪就的,踩上去便發出喀哧喀哧的聲響。
曾幾何時,那裡還是一片空地,每天晚上,他們姐弟幾個和別人家的孩子就在那裡玩耍。後來,一個從貝爾法斯特來的人買下了那塊地,在上面建起了房子,那是一棟和他們這裡的棕色小屋完全不一樣的、有著明瓦的明亮磚房。
從前,街坊鄰里的孩子們常在那片空地上玩,迪萬家的、鄧恩家的,還有小瘸子基奧,當然,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也在其中。不過,厄尼斯特從來不玩,他少年老成,比其他孩子要顯得成熟許多。她父親常常提著一根刺梨木枴杖趕到這片空地上,把他們攆出野地。不過好在有小基奧負責把風,一見她爸爸來,便狂呼示警。總而言之,那時的她還是相當快活的:父親脾氣還沒這麼糟,而且,母親也還健在。可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時間一晃而過,她和她的兄弟姐妹都已經長大,媽媽已經過世多年,蒂西·鄧恩也已不在了。就連沃特一家,也搬回了英格蘭。物換星移,現在,她也要走上他們的那條路,離開家鄉了。
這就是家呀!她環顧四周,屋中所有熟悉的器物歷歷在目,很多年來,她每週為它們拂拭一遍灰塵,很多時候她也納悶,這麼多灰塵到底從哪裡來的。也許,以後的日子裡她再也見不著這些舊物了,她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這一天。
房間裡擺著一張信徒向聖女瑪格麗特·瑪麗·阿爾柯克許願的彩色畫片,旁邊是一架早已破敗不堪的風琴,風琴上面的牆上掛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是一位神父的,在那麼多年漫長的時間裡,她竟然從未弄清楚過那位神父的名字。神父大概是父親的一位校友,每每家裡一來客人,父親就會指著那張照片給人家看,往往還漫不經心地添上一句:
「他現在在墨爾本。」
她已經決定要和他私奔了,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了。但這樣做明智嗎?她努力從各個方面掂量這個問題。在家裡,無論如何,她還不愁吃住,她還有親戚朋友,大家相互知根知底也有照應。當然,她也得拚命勞作,家裡、店裡都一樣。可如果被店裡的人知道她跟個漢子私奔了,他們會怎麼議論她?可能會說她是個傻瓜。至於她空出來的那個職位嘛,也許很快就會登出廣告,招聘新人填補進來。這下,可遂了加萬小姐的心意。平時,她總是愛跟她伊芙琳爭上風,特別當旁邊有人的時候:
「喂!希爾小姐,難道你沒看見女士們都在等著嗎?」
「打起精神來,希爾小姐,拜託啦!」
所以,離開這間店,她是不會傷心流淚的。
當然,在她即將要去的那個家,在那未知的遠方,情形肯定就不同了。那時候她會結婚——她,伊芙琳。那樣一來,人們就會尊重她,她絕不讓自己有母親那樣的遭遇。哪怕是現在,她已經過了十九歲,還能時時感覺到來自那個暴力父親的威脅。她明白,正是這種感覺讓自己終日提心吊膽。在以前,父親體罰哈里和厄尼斯特是常有的事情,但卻從不招惹伊芙琳,因為她是女孩子。可是最近,父親開始嚇唬她,說什麼要不是看在她死去母親的分上,他一定要給她點厲害嚐嚐。現在,再也沒有能夠保護她的人了。厄尼斯特死了,而哈里在教堂裝飾行裡謀生,常常奔走於鄉間,根本無暇照顧到她。
除了這些,每個星期六晚上,在錢的問題上,她和父親總有一場硬碰硬的爭吵,她對此已經厭倦到難以言述的地步。她每月掙來的薪水有七個先令,她總會分文不少地交給父親,哈里也盡可能地寄些錢來。但麻煩的是向父親要錢的時候,他一貫說她亂花錢,又數落她沒頭腦,還說他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交給她,讓她隨隨便便扔到大街上。除了這些,他還會叨嘮些別的,總之一到星期六晚上,他脾氣往往壞得不可理喻。不過到了最後,他還是會把錢給她的,然後再別有意味地問她是否有什麼打算,諸如為星期天的晚餐準備點什麼之類的。她只好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去市場採購。她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手裡緊緊抓住自己那個黑皮夾子,等到她揹著沉甸甸的食品回到家時,卻已是深夜。
說到底,她之所以這樣拚命工作,是為了把這個家攏到一起,也為了照顧母親託付下來的兩個年幼的弟妹,她得讓他們按時上學、按時吃飯。這對她而言,真可謂是辛苦的營生,是一種極為艱難的生活,可是現在呢,在這即將臨別的時候,那些生活中的許多不如意,她竟然察覺不出來了。
她要跟著法蘭克,一起去開闢另一種生活了。法蘭克人很好,善良開朗,又有男人味兒。他們已經約好了,她將乘夜班船和他一道私奔,去做他的妻子,然後一起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生活,他已經在那裡為她打理好了一個家,那個嶄新的家正等著她。
她還記得,他們初次相逢的時刻,那是多麼美好的回憶啊!他那時租住在大街上一戶人家裡,那一帶她經常去。大約是幾星期以前,他站在大門口,倒戴著遮陽帽,頭髮亂蓬蓬的,耷拉在他古銅色的面孔上。沒過多久,他們就認識了。那時,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店外去接她,然後送她回家。他還帶她去看《波西米亞女郎》。和他一起坐在劇院裡,她真是高興極了,因為那是她第一次坐雅座,她還有些不習慣。他酷愛音樂,還能哼上幾句。大家都知道他們兩人在談情說愛。每當他唱起那首少女愛上水手的歌,她就會意亂情迷。他常開玩笑,叫她「小寶貝」。剛開始的時候,身邊有個男伴,她覺得非常新鮮,後來,時間一長,她也就喜歡上了他。他很健談,知道許多遙遠國度的故事。他曾在阿蘭航運公司的一艘駛往加拿大的輪船上做過艙面水手,一個月能掙一英鎊。他跟她說,他曾經在哪幾艘船上待過,幹過哪些活。他說他曾隨船穿越麥哲倫海峽,還給她講述那裡可怕的巴塔哥尼亞人的故事。他說他後來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交了好運,這次回國來,主要是度假來的。
對於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父親自然是看出了端倪,警告她不許再搭理法蘭克了。
「我知道這些水手都是什麼東西。」父親說。
有一天,父親跟法蘭克吵了一架,從那以後,他們只能私下悄悄見面了。
夜色籠罩了林蔭道。她放在膝上的兩個白色信封逐漸模糊了字跡。一封是寫給哈里的,另外一封是給父親的。從前,她最偏愛厄尼斯特,但也喜歡哈里。她注意到父親最近老得特別快,他會想她的。有時候父親也顯得非常好,對她也慈愛。不久以前,她身體不適,躺了一天,他給她唸了一篇鬼故事,還為她在爐上烤麵包。另有一天,那時母親還在世,他們全家到霍斯山去野餐,她還記得,父親戴上了母親的軟帽,把孩子們逗得哈哈大笑。
時光流逝,離別的時刻馬上就到了,但她仍然坐在窗前,將頭輕抵著窗簾,嗅著窗簾布上的粉塵味。大街深處傳來一陣路邊風琴手演奏的樂聲,她熟悉這旋律,納悶它怎麼偏選擇今天晚上出現。突來的音樂讓她想起自己對母親的承諾:答應要盡力維護這個家。她還記得母親臨終的那一夜,也是在過道那邊緊閉的黑屋子裡,像今晚一樣,那晚她也聽到過外面傳來的曲子,她清楚地記得那是一支哀怨的義大利樂曲。當時,風琴手被勒令走開,父親為此給了他六個便士。她記得當父親昂首闊步地走回病房時,嘴裡罵著:「該死的義大利佬,竟然跑這裡來了!」
思緒中,母親悽慘的一生在她眼前浮現,那一幕幕,令她感到觸目驚心。就這樣,母親的生命在瘋病中宣告結束,她作為平凡生活的犧牲品的一生,就此完結了。此時此刻,伊芙琳渾身打戰,彷彿又聽見母親瘋瘋癲癲的凌亂話語,她說:「我親愛的小心肝!小心肝!」
她一個冷顫,一躍而起。逃吧!她必須逃離!法蘭克會要她的,他會保護她,給她新的生活,也許,還有愛情。是的,她要享受人生,人生不就是用來享受的嗎?為什麼就不可以開開心心的呢?她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她堅信,法蘭克會擁她入懷,把她摟得緊緊的。他會救她的,一定會。
她來到北牆碼頭,站在來回湧動的人群中。他拉著她的手,她知道他在跟她說話,一遍又一遍地絮叨著跟這次行程有關的一些事。
碼頭上到處都是士兵,他們揹著棕色行囊。透過幾扇有遮簷的寬門,她一眼瞥見輪船烏黑的船身,亮著舷窗的輪船正停靠在碼頭牆邊。她一句話也沒說,只覺得面頰既蒼白又冰冷,一縷迷亂的哀愁在她心中泛起。她祈禱,希望上帝會佑護她,並為她指點迷津。輪船在霧霾中發出一聲綿長而淒涼的笛響。這一走,明天這個時候,她就已經和法蘭克一起,待在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海途中了。他連旅行的船票都已訂好了。他為她做了這麼多,她怎麼能反悔呢?痛苦帶給她一陣翻江倒海般的眩暈。她嚅動著嘴唇,默默又熱烈地向上帝禱告。
突然,起航的鈴聲叮噹響了起來,聽得叫人驚心動魄。她發覺他正抓著自己的手。
「來吧!」
一時間,彷彿全世界的海浪都湧上了她的心頭。他這是要把她拉下海去;他會淹死她的。她兩隻手拚命抓住船上的鐵欄杆。
「來呀!」
不!不!不!這絕不可能。狂亂中,她的雙手把欄杆抓得更緊了。她淒厲地尖叫一聲,聲音劃過海面,然後消散。
「伊芙琳!伊薇!」
她看到法蘭克穿過障礙衝過來,他向她呼喚,讓她跟上。一旁的人叫嚷著讓他快走,但他不管,還在朝她呼喚,而她面向著他,留給他的卻是一張蒼白的臉,懈怠得像一隻無助的動物。他看著她,她的眼中已經沒有一絲愛意,半點別情也沒有,就好像他們本來就是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