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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恩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當時在洗手間裡,還有兩個先生,他們試圖扶起他來,可怎麼也扶不起來。他從樓梯上滾了下去,蜷伏在樓梯腳。他們費了很大一番力氣把他翻過來。他的帽子滾到了幾碼遠的地方,臉朝下伏在地上,衣服上沾滿了地板上的髒東西,兩隻眼睛緊緊地閉著,嘴大張著,喘著粗氣。嘴角有一縷鮮血流下來。
  這兩位先生和一位服務員把他抬到樓上,把他安置在酒吧的地板上。不到兩分鐘,他身邊就圍了一圈人。酒吧的經理問有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是和誰一起來的。但沒人知道他是誰,只有一個服務員說他記得這位先生,因為他為他上過一小杯朗姆酒。
  「他是一個人嗎?」經理問。
  「不,經理。有兩個先生和他一起。」
  「他們去哪裡了?」
  人群中沒人回答。
  這時,有一個聲音說道:「讓他透透氣吧,他暈過去了。」
  於是那些看熱鬧的人向外散開,但片刻工夫馬上又像有彈性似的圍了起來。那人躺在鑲嵌成棋盤似的地板上,腦袋附近有一灘已經凝固的黑血。他臉色白得嚇人,酒店經理趕緊派人去叫警察。
  這時有人解開了他的領釦,鬆開了他的領帶。他睜開眼看了看,吐了一口氣,又把眼睛閉上了。抬他上樓的一位先生手裡拿著一頂弄髒了的舊絲帽。經理在酒店問了一圈,還是沒人知道這個傷者是誰,也不知道他的朋友去哪裡了。沒過多久,酒吧的門打開了,一個大個子警察走了進來。那些一路跟著他過來看熱鬧的人擠在門外,透過門上的玻璃朝裡面張望。
  經理立刻把他知道的情況講給那位警察聽。警察是個年輕人,看起來敦厚穩重。這時,他站在一旁聽著,一會兒向左看看,一會兒向右看看,從經理身上一直看到躺在地上的人,彷彿怕自己錯過什麼。然後他脫下手套,從腰上的口袋中掏出一個小本子和筆,他用舌尖舔了舔鉛筆尖,準備記錄。他開口了,帶有很明顯的鄉下口音,充滿懷疑地問道:
  「這個人是誰?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址嗎?」
  一個身穿騎車服的青年從圍觀的人群中擠了進來。他立刻跪在傷者身邊,叫人拿水來。警察也跪下身來幫忙。青年擦乾淨傷者嘴角上的血,然後又叫人拿點白蘭地過來。警察口氣嚴厲地重複了青年的這一要求,直到一個服務員端著一杯白蘭地小跑過來。青年掰開傷者的嘴,把白蘭地灌了進去。
  不一會兒,傷者就睜開了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清醒了,他看了看四周。就在他看著四周的面孔時,好像明白了怎麼回事,便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你現在好點了沒?」穿騎車服的青年問。
  「哈,沒事。」傷者邊說邊試圖站起身來。
  有人扶起了他,那頂舊絲帽也回到了他的腦袋上。經理說他最好去醫院看看,旁邊的圍觀者也附和。
  那警察問他:「你住哪裡?」
  那傷者用手指捻著自己的鬍子,沒有答話。看上去,他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傷。他含混不清地說道:「這不過是個小意外罷了。」
  「你住哪裡?」警察再次問道。
  傷者還是沒有回答,只說得找人給他叫輛出租馬車。正當他們爭論事情該怎麼處理時,一位穿著黃色長大衣的先生從酒吧的另一頭走來,他身材頎長,步伐穩健,氣度不凡。他一看到傷者就喊道:「嗨,湯姆,老朋友!有什麼麻煩啦?」
  「哈,沒什麼。」那人說。
  新來的人看了看自己朋友那副慘兮兮的模樣,然後轉身對警察說:「沒事了,警官。我來送他回家吧。」
  警察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警帽,向對方行了個禮,答道:「好吧,鮑爾先生。」
  「來,湯姆,」鮑爾一邊說,一邊挽著他朋友的手臂扶著他,「沒傷著骨頭吧?你現在能走嗎?」
  穿騎車服的青年則攙著他的另一條手臂,兩人一起扶著他穿過圍觀的人群,往門口走去。
  「你怎麼弄得這麼狼狽?」鮑爾先生問。
  「這位先生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青年說。
  「先生,非……非常……感謝……你。」被喚作湯姆的傷者口齒不清地對青年說。
  「不用客氣。」
  「我們……要不要來一杯……」
  「現在不行。現在不行。」
  三個人離開了酒吧,圍觀的人也跟著走出門外,隱沒在小巷之中。經理帶領警察去到樓梯口,察看事故的現場。他們都認為,那位先生是自己沒走穩才從樓梯上摔下來的。顧客們又回去喝自己的酒,一個服務員蹲在地上擦洗那些血跡。
  三人走到克萊夫頓大街,鮑爾先生衝一個待在車外的人吹了聲口哨。受傷的人努力想要口齒清楚地說道:「先生,非常……感激……你。我希望……我們……還會……再見面。我……叫……柯南。」受驚和逐漸明顯的疼痛似乎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說過了,不用客氣。」青年禮貌地回答道。
  他們握了握手,以示告別。然後鮑爾先生扶著柯南先生上了汽車,當鮑爾先生告訴司機開車路線時,柯南先生再次對青年人說出感謝的話,他對自己不能請這個青年喝一杯而深表遺憾。
  「下一次吧。」青年說。
  汽車發動了,向威斯特摩蘭大街駛去。路過鮑拉斯特辦公大樓時,那裡的大鐘顯示時間是九點半了。從河口吹來一陣寒冷的東風,撲打著他們。柯南先生凍得瑟瑟發抖,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他的朋友鮑爾先生詢問他事故發生的原因。
  「我說……不……說了,」他回答說,「我……的……舌頭……痛。」
  「我瞧瞧。」
  鮑爾先生探過身來,朝柯南先生的嘴裡張望,但什麼也看不見。他劃亮一根火柴,用手擋著風,柯南先生乖乖張大嘴,鮑爾先生再次朝他嘴裡張望。車子顛簸著前行,火柴也跟著在張開的嘴上來回晃動。柯南先生的下牙和牙齦上都是凝固了的血塊,舌頭好像被咬掉了一小塊。隨後,一陣風吹來,火柴滅了。
  「真是糟糕。」鮑爾先生說。
  「哈,沒什麼。」柯南先生說著閉上了嘴,拉起髒兮兮外套的領子,圍住脖子。
  柯南先生是個老派的旅行推銷員,對自己從事這個職業非常自豪。在這個城市裡,他總是戴一頂相當體面的絲織禮帽,穿一雙有綁腿的高統靴,出現在人們面前。他說,一個人要想體體面面的,就必須把這兩樣東西穿戴得體。他繼承了偉大的布萊克懷特的傳統——那可是他那一行的拿破崙——並時時通過傳說和模仿喚起對他的回憶。但現代的商業方式使他的事業迅速沒落,好在他還有一小間辦公室,就在克柔街上,辦公室的窗戶上寫著他的公司名稱和地址——倫敦,中東區。在這間小辦公室的壁爐上方,放著一排鉛灰色的小茶葉罐,靠窗的桌子上放著四五個瓷碗,瓷碗裡通常都盛著半碗黑色的液體。這些瓷碗是柯南先生品嚐茶葉的工具。他總是喝一口茶水,含在嘴裡,仔細感受一番,再吐進壁爐裡。然後,他會對茶水的味道做出評價。
  鮑爾先生比他年輕得多,在都柏林城堡中的皇家愛爾蘭警察局工作。他的社會地位提高得很快,與此同時,他朋友的社會地位也衰落得很快。不過,一些在柯南先生的事業登峰造極時結識的朋友,仍然把他當作一個值得尊敬的人物,這多少減輕了他的衰落感。鮑爾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朋友。在他那個圈子裡,他這些人情債都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因此同行們都笑話他:這個年輕人真是太殷勤了。
  在格拉斯尼波路上的一座小房子前,汽車停了下來,鮑爾先生扶著柯南先生進了屋子。柯南先生的妻子接過他,扶著他上床休息去了,而鮑爾先生則坐在樓下的廚房裡,詢問孩子們上學和讀書的情況。這些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男孩——知道父親動彈不得,母親又不在眼前,就開始跟鮑爾先生胡鬧起來。看著孩子們的舉止和口音,他有些吃驚,皺起了眉頭,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柯南太太進來了,嘴裡大聲嚷道:
  「天啦,他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唉,總有一天他會因為這個送了命。自從星期五以來,他就一直喝個沒完。」
  鮑爾先生小心翼翼地給她講明事件的經過,好讓她明白此事與自己無關,他不過是碰巧遇到罷了。柯南太太想起每當她和丈夫吵得不可開交時,鮑爾先生都會好心地幫忙調解,並且好幾次在他們需要錢時借給他們一點兒,所以她說:
  「哦,鮑爾先生,你不用向我解釋。我知道你是他的朋友,和那些陪他鬼混的人不一樣。只要他口袋裡有錢,能撇下老婆孩子跟他們去鬼混,他們就跟他好。什麼朋友啊!我倒想知道,今晚他是跟誰在一起?」
  鮑爾先生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真是抱歉,」她繼續說,「家裡沒什麼招待你的東西。如果你不急著走,我馬上讓人到轉角的佛加第店裡去買些回來。」
  鮑爾先生站了起來。
  「我們在等他拿錢回來,但他好像忘了他還有個家。」
  「哦,聽我說,柯南太太。」鮑爾先生說,「我們會幫助他改過自新的。我去跟馬丁談談。他肯定能想點辦法。這幾天我們會找個晚上過來,好好談談這事。」
  她把他送到門口。司機正在人行道上來回跺腳,揮舞著手臂取暖。
  「你能送他回來,真是非常感謝。」她說。
  「不必客氣。」鮑爾先生說。
  他上了汽車。車子開動時,他舉起帽子向她致意。
  「我們會塑造一個全新的他的。」他說,「再見,柯南太太。」
  柯南太太盯著汽車漸漸遠去,眼睛裡充滿疑惑。等汽車消失不見,她收回目光,走進屋裡,掏空了她丈夫的口袋。
  柯南太太是個精明務實的中年婦女。不久以前,在她的銀婚紀念日,在鮑爾先生的伴奏下,她和丈夫還跳了一曲華爾滋,這讓他們兩人的關係再次親密起來。柯南先生當年追求她的時候,她認為他是個英俊瀟灑的人:即便是在今天,只要聽到有人舉行婚禮的消息,她就會跑到教堂門口去,看著一對新人的儷影,腦海中浮現出她挽著一個陽光健康的男人從桑地蒙特的海星教堂走出來的情景。那男人真是瀟灑漂亮,穿著一件長及膝蓋的禮服大衣,搭配著一條淡紫色的褲子,一隻手拿著一頂絲質禮帽,優雅地端放在另一隻手臂上。三星期以後,她開始討厭做妻子的生活,後來正當她覺得沒辦法再忍受時,不想又做了母親。做母親對她來說不是什麼很難克服的困難,二十五年來,她一直為丈夫精打細算地操持著這個家。如今兩個兒子已經獨立了。他們一個在格拉斯哥的一家布店裡工作,另一個在貝爾法斯特給一個茶商當祕書。他們都是孝順的孩子,三不五時給家裡寫信、寄錢。其他幾個孩子仍在上學。
  第二天,柯南先生仍然需要臥床休息,不過他給他的辦公室發了封信,交代了一些工作事宜。柯南太太給他做了點牛肉茶,並狠狠地數落了他一番。對她來說,丈夫三不五時發生的酗酒,就像這變化多端的天氣一樣,不值得大驚小怪。但當他醉了嘔吐時,她還是會盡到一個妻子的職責,很好地照料他,儘量讓他吃些早飯。她知道,比起一些丈夫更糟的人,她已經算好很多呢!自從孩子們長大以後,他從來沒對她發過火;而且她知道,就算是為了一個很小的訂單,他也會走遍整個湯瑪斯大街。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柯南先生的朋友們來看他。柯南太太把他們帶到樓上的臥室,那裡瀰散著一股病人的氣味,她安排他們在爐子旁坐下。柯南先生舌頭上的傷還沒好,三不五時地刺痛,因此他在白天總是很煩躁,不過到了晚上就平靜多了。此時,他坐在床上,背後墊著個枕頭,肥胖的雙頰呈灰白色,看上去就像是尚有餘溫的灰燼。他向客人們道歉,說屋裡太亂了;但同時又帶著一點兒過來人的自豪感。
  他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被算計——他的朋友卡寧漢先生、麥考伊先生和鮑爾先生剛才在客廳時,已經告知了柯南太太他們的祕密計劃。想出這個主意的是鮑爾先生,但具體實施人卻是卡寧漢先生。柯南先生本來是一個新教徒,雖然結婚時改信了天主教,但二十年來從不恪守天主教的教條。而且,他還喜歡對天主教教義旁敲側擊地表示懷疑。
  這件事由卡寧漢先生來做再合適不過了。他和鮑爾先生是同事,但他資格比他老。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也不太幸福。大家一向對他滿懷同情,因為大家知道他娶的妻子很不像話,她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醉鬼。因為她,他曾經重新布置過六次房間,可每次她都把傢俱用他的名義當個精光。
  大家都尊敬可憐的馬丁·卡寧漢。他人很聰明,又特別通情達理,因此在當地有著不小的影響力。因為工作,他需要大量接觸治安法庭的案件,這使得他擁有了一種獨特的敏銳性,再加上他喜歡閱讀各種哲學著作,就使得這種敏銳性得到了很好的錘鍊。他的消息十分靈通,因此他的朋友們都習慣聽從他的意見,甚至還認為他的面貌長得像莎士比亞。
  柯南太太在聽完他們的祕密計劃後,曾感激地對他說:「那我就拜託您了,卡寧漢先生。」
  在經歷了二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後,柯南太太對生活已經不再心存幻想了。宗教對她來說是一種習慣,而且她覺得像她丈夫這樣年齡的人,到死也不會有多大改變。她甚至還下意識地想,他的這次意外事件說不定是一個報應的結果,要不是不想在人前顯得自己太狠心,她真想告訴那些先生:柯南先生即使舌頭短了一截,也不會難受。畢竟,卡寧漢先生是個很有本事的人,而且宗教畢竟是宗教,這個計劃說不定有效呢,而且這也沒什麼害處。本來她並不抱多大希望,不過她相信聖心,而且十分堅定,她覺得聖心是天主教虔誠的信念中最有用的東西,所以她也贊成聖禮和聖事。她的信仰被侷限在她的廚房裡,但別無辦法時,她也會相信班希(Banshee:愛爾蘭傳說中的女鬼。傳說只要她出現,就會有人死掉。她總會在人們死亡前的一兩個晚上出現,在窗戶下一面梳頭一面痛哭)和聖靈。
  幾位先生開始談起柯南先生的這次事故。卡寧漢先生說見到過類似的情形。以前一個七十歲的老頭,羊癲瘋發作時,也把舌頭咬掉了一小塊,後來又長好了,而且一點兒咬過的痕跡也看不出來。
  「啊,我都沒到七十歲呢。」柯南先生說。
  「但願您的舌頭沒有被咬掉。」卡寧漢先生說。
  「現在還疼嗎?」麥考伊先生問。
  麥考伊先生曾是個很有名氣的男高音,後來他娶了一個曾經做過女高音歌手的女人為妻,現在她的妻子在教孩子們學彈鋼琴,但收入不多。說起來,他的經歷也很坎坷,有些時候為了餬口甚至需要耍點小聰明。他在米德蘭鐵路公司工作過,也為《愛爾蘭時報》和《自由人日報》做過廣告兜銷員,還為一家煤炭公司做過抽取佣金的推銷員,他還曾經是一傢俬人諮詢機構的代理,做過副行政司法長官辦公室的祕書。最近,他又搖身一變,成了市驗屍官的祕書。因為這份新工作,他對柯南先生的事件產生了一點兒興趣。
  「痛?不怎麼痛。」柯南先生回答,「但讓人很難受,我感覺自己總想吐。」
  「你肯定是喝多了。」卡寧漢先生的語氣十分肯定。
  「不。」柯南先生說,「我想我可能坐車時受了涼。我老感覺喉嚨裡有什麼東西,不是痰就是……」
  「黏液。」麥考伊先生說。
  「它老是往喉嚨口湧,真讓人難受啊。」
  「對,沒錯,」麥考伊先生說,「那是胸部的問題。」
  說完,他求證似的看看卡寧漢先生和鮑爾先生。卡寧漢先生很快地點了點頭,而鮑爾先生則說:「好啦,只要結果好就行了。」
  「老弟,這次真是太謝謝你了。」柯南先生說。
  鮑爾先生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客氣。
  「跟我在一起的那兩個傢伙……」
  「誰跟你在一起?」卡寧漢先生問。
  「一個小夥子。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真是該死,他叫什麼來著?那個長著淡黃色頭髮的小夥子……」
  「還有誰?」
  「哈福德。」
  卡寧漢「哼」了一聲。
  伴隨著這「哼」的一聲,大家都沉默了。很明顯,卡寧漢先生知道一點內情。在這種情況下,他這個單音節的「哼」字帶有一種道德的意向。
  原來,這個哈福德經常會召集幾個人,星期天中午一過他們就離開市區,儘快趕到市郊的某個酒館,在那裡,他們自詡是「真正的」旅行家。不過那些和他一起旅行的同伴從來沒有忘記他的出身。他最早不過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小錢商,借一點小錢給工人,然後收取高額的利息。後來他結識了利菲信貸銀行的戈德堡先生,並和這個又矮又胖的紳士結為了夥伴。雖然哈福德只是按猶太人的做法做生意,但每當他的天主教教友們和他們的朋友遭到他的催逼,痛苦就刺激了他們,他們就會跳起來惡狠狠地罵他說他是個愛爾蘭猶太佬,是個無知的文盲,並認為他那個白痴兒子就是上天對他放高利貸的懲罰。然而在其他時候,他們倒是記得他的好處。
  「我真想知道他去哪裡了。」柯南先生說。
  他在心裡祈禱朋友們不要再追問這次事件的細節。他希望朋友們認為是哪裡出了點差錯,所以他才會和哈福德在酒店碰上。他的朋友們都見識過並深知哈福德喝酒時的樣子。但此時他們都一聲不響。過了好一會兒,鮑爾先生才說:「結果好就行。」
  柯南先生馬上把話題移開。
  「那年輕人真是個好人,他是做醫生的。」他說,「要不是他……」
  「嘿,真是多虧了他,」鮑爾先生說,「要不然你就可能進警察局待上七天,想用罰款代替也不行。」
  「是啊,是啊。」柯南先生說著,努力回憶那天的情景。然後他繼續說,「我記得那天還有個警察。他看上去很正派的樣子。他怎麼會在那裡?」
  「湯姆,你惹下麻煩了。」卡寧漢先生嚴肅地說。
  「確實是這樣,還有傳票呢。」柯南先生同樣嚴肅地說。
  「我想你一定是用了點手段賄賂了那個警察,傑克。」麥考伊先生說。
  「傑克」是鮑爾先生的教名,但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別人用這個名字稱呼他。這倒不是因為他古板,而是他忘不了麥考伊先生最近欺騙過他的事實:當時他看見他大量蒐羅旅行袋和行李箱便問他作何用途,他謊稱說是他太太要去鄉下演出,而事實上,他是為了組織一個公益活動。要知道鮑爾先生一向討厭欺騙的行為,更討厭別人用這種低劣的花招騙他。因此他回答了問題,把這個問題當做是柯南先生提出來的,而對麥考伊先生,並不予以理睬。
  很顯然,這樣的回答讓柯南先生火冒三丈。他一直自詡為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希望在這個城市裡受人尊敬,因此當他得知那個被他視為土老帽的警察冒犯了他時,他內心的憤怒洶湧而出。
  「難道我們納稅就是為了這個?」他問道,「只是為了供這些無知的傢伙們吃穿……他們可真不是東西。」
  卡寧漢先生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只有在上班時,他才把自己看做是政府官員。
  「他們還能是什麼呢,湯姆?」他問。
  他故意用一種濃重的鄉下口音,以命令的口吻說道:
  「六十五號,接住你的高麗菜!」
  大家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麥考伊先生很想找機會插進談話,就裝出一副他沒聽過這個故事的樣子。卡寧漢先生說:
  「據說——他們都這麼說,你知道——這是發生在新兵站的事,在那裡,他們把這些大個子的鄉下蠢貨集合起來,你知道的,就是對他們進行訓練。隊長會讓他們靠牆站成一排,高舉著自己的盤子。」
  為了更形象地描繪這一事件,卡寧漢先生藉助了一些誇張的手勢,手舞足蹈地講述開來。
  「開飯了,你知道。隊長就端來一個盛滿高麗菜的大盆子,放到桌上,盆子裡放著大得嚇人的像鐵鍬似的湯匙。他用湯匙舀起一些高麗菜,然後用力向遠處的那些新兵一甩,嘴裡喊著:『六十五號,接住你的高麗菜。』那些可憐的傢伙必須用手裡的盤子接住那些高麗菜才行。」
  大家再次被逗得哈哈大笑。只有柯南先生仍處在憤怒的情緒中。他說要向報社揭發這件事才行。
  「這些鄉巴佬來到這裡,」他說,「自以為高人一等,可以作威作福了。我想不用我說,馬丁,你也知道他們是什麼貨色。」
  卡寧漢先生有所保留地給予了贊同。
  「就像這個世界上其他事情一樣,」他說,「有壞的也有好的。」
  「嗯,說得對,是有好的,這點我承認。」柯南先生滿意地說。
  「所以,最好別理會他們,」麥考伊先生說,「這是我的觀點!」
  這時,柯南太太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把它放在桌上,說道:
  「先生們,隨便吃點,別客氣。」
  鮑爾先生站起身,很紳士地要把自己的椅子讓給她。但她推辭了,說她樓下還熨著衣服,然後她衝著鮑爾先生背後的卡寧漢先生點了點頭,準備離開房間。這時,她的丈夫柯南先生卻衝她喊道:「親愛的,我怎麼什麼都沒有?」
  「哼,你?我給你一個巴掌!」柯南太太刻薄地說。
  柯南先生在她背後繼續喊道:
  「唉,我真是個可憐的小丈夫啊,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說話的語氣和臉上的表情滑稽極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很快就分完了桌子上的那幾瓶啤酒。
  先生們個個開懷暢飲,喝完啤酒,他們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歇息了一會兒。
  過後,卡寧漢先生轉向鮑爾先生,漫不經心地說:
  「你是說在星期四晚上,對嗎,傑克?」
  「沒錯,就是星期四。」鮑爾先生說。
  「好啊!」卡寧漢先生立刻嚷道。
  「我們可以在馬奧萊店裡碰頭。」麥考伊先生說,「那裡最合適不過了。」
  「我們可得早點去,」鮑爾先生認真地說,「晚了就擠不進去了。」
  「那我們約在七點半在那裡碰頭吧。」麥考伊先生說。
  「好吧!」卡寧漢先生說。
  「馬奧萊店裡,七點半碰頭,就這麼說定了啊。」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柯南先生等了一會兒,心裡想著看看朋友們會不會主動給他說明白。但他最終還是沒忍住,於是開口問道:「你們要進行什麼祕密的事嗎?」
  「啊,沒什麼,」卡寧漢先生說,「不過是一點小事,我們打算在星期四解決它。」
  「是去聽歌劇嗎?」柯南先生問。
  「不,不是,」卡寧漢先生支支吾吾地說,「只是一件小事……關於心靈上的……」
  「哦。」柯南先生說。
  大家又沉默下來。接著,鮑爾先生打斷了大家的沉默,直接了當地說:「實話告訴你吧,湯姆,我們準備做一次宗教的靜修。」
  「對,就是這樣,」卡寧漢先生說,「傑克和我還有麥考伊——我們都準備把壺好好洗洗。」
  這個比喻似乎讓他備受鼓舞,因此他繼續語氣親切地說道:「湯姆,你知道,我們都是一群臭味相投的惡棍,所有人都是,包括我在內。」他的口氣中帶著粗野的憐憫,並轉向了鮑爾先生繼續說道,「你坦白承認吧!」
  「是的,我坦白承認。」鮑爾先生說。
  「我也承認。」麥考伊先生說。
  「所以我們得一起把壺好好洗洗。」卡寧漢先生說。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轉向柯南先生說:「湯姆,你知道我剛才想到了什麼?你可以參加進來,這樣我們就是四人組了。」
  「好主意,」鮑爾先生說,「我們四個人一起去。」
  柯南先生沒有說話。他沒有看出這個建議對他的思想有什麼意義,但這卻讓他意識到,一些宗教的力量試圖來關心並影響他。所以他認為,為了自己的尊嚴,他有必要在態度上強硬一些。接下來,朋友們開始談論耶穌會,他一聲不響地聽著,表情鎮定,但還是能明顯看出他神情中流露出的一絲敵意。
  「我倒不認為耶穌會有那麼壞,」他終於忍不住插進來開口說道,「他們的成員都受過教育。而且我相信他們那樣做是出於好意,這個出發點是好的。」
  「在眾多教會團體中,他們是最了不起的一個,湯姆,」卡寧漢滿腔熱情地說,「耶穌會會長的地位僅次於教皇。」
  「一點沒錯,」麥考伊先生說,「假如你想把事情幹得乾淨俐落,不拖泥帶水,你就去找耶穌會的教士。他們那些人影響力都不小。我跟你講個真實案例……」
  「耶穌會的人品德都很高尚。」鮑爾先生說。
  「耶穌會有個地方還真讓人費解,」卡寧漢先生說,「大家都知道,教會中其他團體到了一定階段都會改組,可耶穌會從來沒有改組過。」
  「是嗎?」麥考伊先生問。
  「確實如此,」卡寧漢先生說,「歷史就是這麼記載的。」
  「再看看他們的教堂,」鮑爾先生說,「看看他們的會眾。」
  「耶穌會真是符合上層階級的口味。」麥考伊先生說。
  「那當然。」鮑爾先生說。
  「說得不錯,」柯南先生說,「所以我才對他們還有一絲好感。倒是那些世俗的傳教士,總是自以為是,愚昧得可怕……」
  「他們也不是壞人,」卡寧漢先生說,「只是每個人傳教的方式不一樣而已。愛爾蘭教士在全世界都有不錯的名聲。」
  「啊,是這樣。」鮑爾先生說。
  「他們和歐洲其他國家的傳教士可不一樣,」麥考伊先生說,「那些才是虛有其表的傢伙呢。」
  「也許你說得對。」柯南先生放緩了語氣。
  「當然我是對的,」卡寧漢先生說,「我走南闖北,見過好多人好多事,完全可以正確判斷人們的品格。」
  大家說到這裡,又開始喝酒。柯南先生似乎受到了感染,若有所思。他對卡寧漢先生判斷品格、解讀表情的本事表示欽佩,於是他要求他說一點具體的。
  「哦,只不過是靜修而已,你知道,」卡寧漢先生說,「由珀頓神父主持。你知道的,專門針對商人的靜修。」
  「他對我們不會太苛刻的,湯姆。」鮑爾先生勸誘說。
  「珀頓神父?珀頓神父?」柯南先生嘴裡念叨著這個名字。
  「哦,湯姆,我敢肯定你認識他。」卡寧漢先生果斷地說,「他是個樂觀的好人!對世俗的見解很透澈。」
  「啊……是的。我想我認識他。是不是個子很高,臉紅紅的?」
  「對,他就是那樣。」
  「那麼,告訴我,馬丁……他是個好的布道者嗎?」
  「嗯,怎麼說呢……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布道,你知道的。不過是進行一場友好的交談,你知道的。」
  柯南先生再次陷入了沉思。
  麥考伊先生說:「不,不對,那人其實是湯姆·勃克神父!」
  「哦,湯姆·勃克神父?」卡寧漢先生說,「那可真是個天生的演說家。你聽他講過嗎,湯姆?」
  「我聽他講過嗎?」柯南先生似乎覺得自己被輕視了,口氣很衝地說,「我當然聽過!我聽他講過……」
  「可是,許多人認為他實在不像個神學家。」卡寧漢先生說。
  「是嗎?」麥考伊先生問。
  「確實如此,不過這也不算什麼錯,他不過是在某些時候,不太喜歡講正統的東西罷了。」
  「嗨……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麥考伊先生說。
  「我聽他講過一次,」柯南先生繼續說道,「但我不記得他講的是什麼了。只記得科洛夫頓和我坐在……大廳的後面,你知道……就是——」
  「中殿?」卡寧漢先生說。
  「對,在後面靠近門口的地方。我想不起他講的是什麼了……啊,對了,我想起來了,他講的是有關教皇的事,就是那位故去的教皇。我現在全想起來了。我敢說,他真是一個氣度非凡的演說家,他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他把教皇叫做『梵蒂岡的囚徒』,他就是那麼叫他的。我記得當我出來時,科洛夫頓就對我說……」
  「科洛夫頓,他不是個『橙色分子』(Orangerman:指愛爾蘭在1975年成立的一個新教組織的成員,應該組織用橙色帶做徽章而得名)嗎?」
  「哦,是的,」柯南先生說,「他還是個很正經的『橙色分子』。我們走進莫爾街巴特勒的店裡——說真的,那場演講讓我非常感動,那感覺太真實了——我清楚地記得他說的每一個字。『柯南』,他說,『雖然我們在不同的祭壇參拜,但我們的信仰的本質是一樣的。』這話說得真貼切。」
  「那話確實精闢,」鮑爾先生說,「每次湯姆神父布道時,都會發現教堂裡的聽眾有很多是新教徒。」
  「我們之間並沒有多少不同,」麥考伊先生說,「我們都有信仰……」
  他遲疑了一會兒,接著說:「……相信救世主。只是他們不相信教皇和聖母。」
  「不過,毫無疑問,」卡寧漢先生平靜而有力地說,「我們的宗教才是最正宗、最古老、最原始的信仰。」
  「那是當然。」柯南先生熱情地說。
  柯南太太來到臥室門口,通報說:「有客人要見你!」
  「誰?」
  「福加第先生。」
  「哦,快請他進來!」
  燈光下,出現了一張蒼白的橢圓形面孔。福加第先生進來了,他有著呈拱形的漂亮下垂的鬍子,眼睛裡閃爍著愉快而驚奇的光芒,眉毛的形狀和他鬍子的形狀一樣漂亮。福加第先生是個做雜貨生意的小商人。他手頭沒有足夠的資金,沒辦法在城裡開一家專賣店,因此只能依附於二等酒廠和啤酒廠。他在格拉斯尼文路上開了一個小店,相信自己能夠憑藉優雅的舉止風度,順利贏得那片地區的家庭主婦們的好感。他為人溫和,舉止文雅,懂得誇讚孩子,說話口齒清晰。他可是個有文化的人。
  福加第不是空手來的,他還帶來一件禮物——半品脫特級威士忌。他先是禮貌地詢問了一下柯南先生的病情,然後把禮物放到桌上,很隨意地與大家坐在一起。柯南先生對這禮物格外讚賞,因為他心裡清楚,他和福加第之間還有一小筆雜貨帳沒有結清。他說:
  「我信得過你,老朋友。傑克,能麻煩你打開它嗎?」
  於是,鮑爾先生站起身來,又一次擔當了主持人的角色。他簡單地沖洗了一下酒杯,給五個杯子裡倒上威士忌。酒使得現場的談話活躍起來。福加第先生坐在椅子的邊角上,看上去對大家的談話格外有興趣。
  「教皇利奧十三世,」卡寧漢先生說,「是這個時代最耀眼的光芒。你們知道,他的偉大的理想,就是要使羅馬天主教和希臘正教合二為一。那是他一生的目標。」
  「我常聽人說,他是歐洲最有智慧的人之一。」鮑爾先生說,「我的意思是,這與他教皇的身分無關。」
  「他確實很有智慧,」卡寧漢先生說,「但算不上最有智慧。你們知道,他做教皇時的座右銘是『Lux upon Lux』——『光上之光』。」
  「不,不對,」福加第先生急切地說,「我想你說錯了。我覺得是『Lux in Tenebris』——『黑暗中的光明』。」
  「哦,是的,」麥考伊先生說,「就是『Tenebrae』,這個詞是『黑暗』的意思。」
  「對不起,」卡寧漢先生一口咬定,「我認為是『Lux upon Lux』,就是『光上之光』的意思。他的前任庇護九世的座右銘是『Crux upon Crux』,就是『十字架上的十字架』的意思。很顯然——這很好地表明了兩位教皇之間的區別。」
  這一推論被大家認可後,卡寧漢先生又繼續說道:
  「你們知道,利奧教皇是個偉大的學者和詩人。」
  「他的五官真是堅強剛毅。」柯南先生說。
  「是的,」卡寧漢先生說,「他還會寫拉丁文詩呢。」
  「真的嗎?」福加第問。
  麥考伊先生心滿意足地品著威士忌,意義雙關地搖了搖頭,說道:
  「我跟你說,這可不是玩笑話。」
  鮑爾先生學著麥考伊先生的樣子說:「我們可沒有學到過,要知道我們當年上的可是一星期一便士學費的學校呢。」
  「好多人都是上那種一星期付一便士學費的學校啊,學生們都在腋下夾一片草墊,」柯南先生裝出一副很莊重的樣子,說,「舊制度最好了,完全是簡樸誠實的教育。一點沒有你們現在這些花俏的玩意兒……」
  「太對了。」鮑爾先生說。
  「沒有一點多餘的東西。」福加第先生說。他口齒清楚地吐完這句話,又文雅地喝了一口酒。
  「我記得讀過利奧教皇的一首詩。」卡寧漢先生說,「那首詩描寫的是照片的發明——當然,那是首拉丁文詩。」
  「關於照片!」柯南先生大為驚訝。
  「是的。」卡寧漢先生說。他也喝了一口酒。
  「喔,你知道,」麥考伊先生說,「仔細想想,照片不是很奇妙嗎?」
  「哦,那當然,」鮑爾先生說,「偉大的心靈總是能洞察一切。」
  「就像詩人說的那樣:偉大的思想近乎於瘋狂。」福加第先生說。
  柯南先生似乎有點慌亂。他努力回想新教神學那些有爭議的問題,最後他轉向卡寧漢先生,說道:
  「告訴我,馬丁,」他說,「有些教皇——當然不是我們現在這位,也不是他的前任,而是很久以前的一些——不是也不太……你知道……不太好嗎?」
  現場又陷入了沉默。最終卡寧漢先生開口了:「哦,是的,是有些壞傢伙……不過讓人驚奇的恰恰是這個。他們當中,即使最大的醉鬼,最……徹頭徹尾的惡棍,也從來沒有在教堂布道時講過一句不符合教義的話。你們說,這難道不讓人驚奇嗎?」
  「哦,是啊。」柯南先生說。
  「是呀,因為教皇在教堂布道時,」福加第先生解釋說,「他總是正確的。」
  「對。」卡寧漢先生說。
  「啊,關於這事,我想我知道一點什麼。我記得那時我還年輕……或者那是——」柯南先生不確定地說。福加第先生打斷了他的話。他拿起酒瓶,開始幫別人添酒。麥考伊先生看到酒不夠分了,就推說他還沒喝完第一杯。其他人也謙讓了一番,最終還是接受了。威士忌倒進酒杯時悅耳的聲音,彷彿是談話中一支愉快的插曲。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湯姆?」麥考伊先生問。
  「『教皇一貫正確』這個教條的出現,」卡寧漢先生說,「真是整個教會史上最偉大的一幕。」
  「為什麼這麼說呢?」鮑爾先生問。
  卡寧漢先生豎起兩根胖胖的手指,他說:「你們知道,在由紅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組成的聖教團中,只有兩個人不認同這點,其他所有人都贊成。除了這兩個人之外,整個選舉教皇的祕密會議完全一致。不!他們就是反對,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
  「哈!」麥考伊先生嚷道。
  「那兩個人一個是德國的紅衣主教,名字叫杜林……或者道林……或者——」
  「道林不是德國名字,這我可以肯定。」鮑爾先生笑著說。
  「好啦,知道他是德國紅衣主教就行,隨便他叫什麼,反正是其中的一個;另一個人就是約翰·麥克海爾。」
  「什麼?」柯南先生叫道,「是圖阿姆的約翰嗎?」
  「你敢肯定嗎?」福加第先生對此表示懷疑,「我認為更可能是一個義大利人或美國人。」
  「就是圖阿姆的約翰,」卡寧漢先生重複說,「就是他。」
  他喝了口酒,別的先生們也跟著喝了口。然後他接著說:「他們都在那裡參加祕密會議,世界各地的紅衣主教、主教、大主教都聚集在那裡,其他人和這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直到教皇本人親自站起來宣布:『教皇一貫正確』是教會的信條。這時,剛才還在竭力反對這個提案的約翰·麥克海爾站了起來,像獅子吼叫似的喊道:『相信!』」
  「我相信!」福加第先生說。
  「一句『相信!』」卡寧漢先生說,「充分表明了他內心的信仰。只要教皇一發話他便服從。」
  「那道林呢?」麥考伊先生問。
  「那位德國紅衣主教還是不願屈從。於是他脫離了教會。」
  聽卡寧漢先生說完,人們覺得教會的形象在他們心中變得高大起來。當他說到「相信」這句話時,他那深沉粗獷的嗓音震動了他們所有人。這時柯南太太擦著手進來了,她發現屋裡的氣氛很嚴肅。她沒有說話,只是把身子倚靠在床腳頭的欄杆上。
  「我見過約翰·麥克海爾,」柯南先生說,「我永遠忘不了那情景,這一輩子都不能忘。」
  他轉頭望著妻子,似乎向她求證。
  「我跟你提過很多次吧?」
  柯南太太點了點頭。
  「那是在約翰·格雷爵士雕像的揭幕式上。愛德蒙·德懷爾·格雷正在講臺上說著一大堆廢話,這位老人站在那裡,滿臉怒容,就這樣透過眼睛從濃密的眉毛下直直地盯著他。」
  柯南先生擰起眉頭,低下腦袋,看起來就像一頭憤怒的牛那樣瞪眼望著他的妻子。
  「上帝啊!」他驚嘆道,之後又恢復了他自然的面目,「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目光。那目光彷彿在說:『我看透你了,我的孩子。』他的眼神像鷹眼一樣犀利。」
  「格雷家族的人沒一個像樣的。」鮑爾先生說。
  又是一陣沉默。鮑爾先生轉向柯南太太,突然興奮地說道:「哎,柯南太太,你丈夫快被我們變成一個善良、聖潔、虔誠而畏懼上帝的天主教教徒了。」
  他像是得勝似的,向著所有在座的人揮了一下手臂。
  「我們大家準備一起去做一次靜修,徹徹底底地懺悔我們的罪過——上帝知道,我們是多麼有必要這樣做。」
  「我無所謂。」柯南先生說,臉上的微笑明顯有點不自然。
  柯南太太心裡很高興,但她知道她不能表現出來,於是她裝出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說:「要聽你們那些故事的神父,我真同情他,他太可憐了。」
  柯南先生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如果他不想聽,」他生硬地說,「他可以……幹點別的。我將只告訴他一件讓我煩惱的小事。我可不是什麼壞人——」
  卡寧漢先生趕緊打斷了他的話。
  「我們一起拋棄那個魔鬼吧,」他說,「一起來識破魔鬼的那些花招和誘惑。」
  「撒旦,滾開吧!」福加第先生說,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望著眾人。
  鮑爾先生沉默不語。他覺得自己主持人的位置被搶了,但他絲毫沒有不高興,因為他的臉上閃現出一種喜悅的表情。
  「我們要做的很簡單,」卡寧漢先生說,「就是手持點燃的蠟燭,站在那裡重申我們洗禮時的誓言。」
  「對了,別忘了蠟燭,湯姆,」麥考伊先生說,「不論你做什麼,都別忘了蠟燭。」
  「什麼?」柯南先生問,「我還要帶上蠟燭?」
  「是的,湯姆。」卡寧漢先生回答。
  「蠟燭,還是不要了吧,」柯南先生激動地說,「這觸及我的底線了。我會好好去做那件事。我會參加靜修、懺悔,以及所有那種事。但是……不能拿蠟燭!不,絕對不能,見他的鬼去吧!」
  他說完神色莊重地搖了搖頭。
  「聽聽他說的那些話!」他妻子說。
  「我就是不拿蠟燭,」柯南先生說,他意識到他的話似乎對聽眾產生了某種效果,於是繼續來回晃動他的腦袋,「我可不想舉個像魔燈似的東西。」
  大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你們還真有了個守規矩的天主教徒!」他妻子說。
  「不要蠟燭!」柯南先生還在執拗地重複說道,「絕對不要!」
  在加第納大街的耶穌會教堂,人已經擠得滿滿當當的了,但還是有一些紳士三不五時從側門擠進來,在教友的引導下,踮著腳尖沿著側廊走動,找到一個空隙坐下。這些紳士們個個穿著體面,舉止文雅。在教堂裡燈光的照耀下,人們可以看見一大片黑衣白領,以及穿插其間的一些花呢子衣服;人們還可以看見那些綠色大理石柱子上斑駁的暗點,還有牆上掛著的那些陰沉沉的油畫。紳士們坐在長凳上,把長褲微微拉過膝蓋,然後將帽子平穩地放在膝上。他們仰著身子靠後坐著,臉色十分莊重地望著遠處懸在高祭壇前面的點點紅燈。
  卡寧漢先生和柯南先生坐在靠近講壇的一條長凳上。在他們後面的凳子上,麥考伊先生一個人坐著。在麥考伊先生後面的凳子上坐著的,是鮑爾先生和福加第先生。麥考伊先生本來想和他們坐在一起,可惜沒能如願。後來當他們坐下,他發現他們幾個人組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狀,他就此說了幾句玩笑話,可惜沒什麼迴響,只得作罷。
  漸漸地,麥考伊先生也開始感覺到氣氛的莊重,開始對宗教的激勵有所反應。卡寧漢先生在柯南先生耳邊低聲說話,讓他注意那幾個人:坐在與他們有段距離位置上的哈福德先生,就是他們前面說起過的那位放債者;還有範寧先生,他是負責選舉註冊代理和決定市長人選的,此刻他就坐在講壇下面;坐在範寧先生旁邊的是一位該選區新選的議員;在他們的右邊,坐著的是老麥可·格萊姆斯,他是三家當鋪的老闆;還有丹·霍根的侄子,最近他正在謀求市祕書處的位子;在更前面的前排,坐著亨德利克先生,他是《自由人報》的首席記者;還有柯南先生的老友、可憐的奧卡洛爾先生,他在商界也曾經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在這裡,柯南先生看見了不少熟悉的面孔,這讓他漸漸放鬆了一些了。他把那頂被妻子洗乾淨的絲織帽子端正地擺放在膝蓋上。有那麼幾次,他用一隻手拉下袖口,用另一隻手輕輕地、但卻牢牢地捏著帽簷兒。
  人們看到,一個看上去分量十足的人物走上了講臺,他穿著一件白色法衣,費力地登上講壇。一看這個人出現,現場騷動起來,會眾們都激動地掏出手絹,將膝蓋小心翼翼地跪上去。柯南先生也不例外。這時這個擔當神父角色的人在講臺上站直身子,身子的三分之二露在講臺桌的上面,身子頂端是一張碩大的紅臉。
  珀頓神父跪了下來,把臉轉向紅燈,雙手摀臉開始祈禱。祈禱完後,他放下手,掙扎著站起身來。會眾也跟著站起來,重新坐到凳子上。柯南先生也把帽子照原樣放好,臉上的神情十分莊重,專注地望著臺上的神父。神父用力地揮動手臂,將寬大的法衣袖子甩到了後面,然後慢慢地審視著聽眾席上的一排排面孔,說道:
  「今世之子,在世事之上,較比光明之子更加聰明。我又告訴你們:要藉著那不義的錢財結交朋友,到了錢財無用的時候,他們可以接你們到永存的帳幕裡去。」
  珀頓神父大聲地唸著《聖經》中的這段最玄妙的經文之一,他那自信十足的態度很好地激起了聽眾心靈上的共鳴。他說,在整部《聖經》中,這是最難解釋正確的一段經文。對一個不夠用心的讀者來說,這段經文看起來好像違背了耶穌基督在其他地方解釋的高尚道德。但是,他告訴他的聽眾,他覺得這段經文特別適用於某些人,對他們有很好的指導作用,因為他們注定要過世俗生活,但又不想完全被世俗的名利掌控。這是一段適合商人和專業人員的經文。耶穌基督對人類本性有異常透澈的了解,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罅隙,因為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要過宗教生活,絕大多數人都被迫生活在俗世中,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要為這個世界而生活;耶穌基督說這句話,用意在於給他們一個忠告,在他看來,認為那些無限崇拜財富的人其實是嚴守宗教生活的典範,儘管他們看起來對宗教一點兒也不關心。
  他告訴聽眾,今天晚上他來到這裡,並不是想去震懾誰,也不是想要說服某些人;他只是作為一個世俗的人來到這裡,和朋友們聊聊天而已。他是來跟商界的人談話的,因此他會用談生意的方式跟他們交談。他說,如果可以這樣比喻,他覺得他就是他們靈魂上的會計師;他希望他的每一個聽眾都打開自己的帳本,打開那本關於自己靈魂生活的帳本,看看它們和良心上的帳目是否完全一致。
  作為靈魂的監工,耶穌基督並非不近人情。他體諒我們的小過失,理解我們那可憐的墮落了的天性中的弱點,也清楚生活中的種種誘惑。我們可能受過誘惑,我們所有的人都常常受到誘惑;我們可能有過失誤,我們所有的人都有失誤。但是只有一件事情,他說,他對大家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對上帝坦誠。如果他們的帳目每一筆都清清楚楚,那就是說:
  「好了,我已經核對過我的帳目。我發現一點兒差錯都沒有。」
  當然,帳目上也可能會有差錯,這種事情也是時有發生的。這時,發現差錯的人就要勇敢地承認事實,像個男子漢那樣坦率地認錯:
  「我已經核對過我的帳目。我發現這裡出了差錯,那裡也出了差錯。但是,感謝天主的聖恩,我一定會改正所有的錯誤,整理清楚我的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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