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流雲:喬伊斯短篇小說集》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片流雲
幾年前,在諾思華爾,他曾為朋友加拉赫送行,並祝他一路順風。事實上,加拉赫也確實是一帆風順。他臉上的那種走過許多地方、見過世面的神態,他穿著的那件剪裁得體的花呢西裝,還有他那無所畏懼的口氣,都充分說明他獲得了成功。像他那樣有才幹的人實在太少了,像他那樣在成功後仍能保持本色的人就更少了。心地淳樸的加拉赫獲得成功,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確實應該成功。所以他覺得有加拉赫這樣一個朋友,真值得慶幸。
吃過午飯後,小錢德勒的腦子裡想的都是他將要與加拉赫見面的事情,加拉赫那麼誠摯地邀請了他,當然,還有加拉赫居住的大城市倫敦。他之所以被人們稱作「小錢德勒」,是因為他看起來很小巧,其實他的身材只比一般人稍微小一些,不過那種小巧並不過分。因此他看起來就像一個精緻的小人兒,他的骨架瘦小,他的手白皙小巧,說話輕聲細語,舉止也十分文雅。他對自己那漂亮的柔軟光滑的頭髮和鬍子十分在意,他還喜歡用灑過香水的手帕。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就像半月形那樣完美;當他微笑的時候,還會露出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它們細小整齊,就像幼兒的牙齒那樣可愛。綜上種種,他便得了「小錢德勒」的名字。
就職於王室法學會的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旁邊,不禁心裡感嘆:這八年來發生的變化太大了。他認識的這位朋友當年窮得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如今卻成了倫敦報界響噹噹的人物。想到這些,他就對手頭那些文書工作感到厭煩,因此他不時地抬起頭,注視著辦公室窗外的情形。
時值晚秋,落日的餘暉照耀著草坪和小路,在衣著隨意的護士和長凳上昏昏欲睡的老人的身上,灑下了一層柔和的金粉。光影在所有移動的人們身上跳躍——在那些沿著石子路奔跑尖叫的孩子身上跳躍,在那些穿過花園的行人身上跳躍。他望著這景象,想到了人生(正如每當他想到人生時都會出現的那種模樣),他情不自禁地感傷起來。一種淡淡的哀傷開始籠罩著他,他感到與命運抗爭實在是毫無用處,這是歲月留給他的智慧的煩惱。
他想起家裡書架上的那些詩集。那些詩集是他沒結婚時買的。在許多夜晚,他坐在家裡那小小的門廳裡,都有一種想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詩集,為他的妻子唸上幾首詩的衝動。可最後,內心的羞怯還是阻止了他,因此那些書就只能一直待在書架上。有時候他會獨自默默在心裡唸上幾句詩,這樣,可以給他帶來一點安慰。
等到下班時間一到,他便站起身來,離開他的辦公桌,和他的同事們打招呼告別。很快,在王室法學會那座帶有封建色彩的拱門下,出現了他的身影。衣著整潔、態度謙和的他,正邁開步子,快速地沿著亨利埃塔大街走去。
落日漸漸淡去,天氣也轉涼了。一群髒兮兮的孩子霸占了街道,他們有的站在馬路上,有的在馬路上快速奔跑,有的在敞著門的門前臺階上爬來爬去,還有的像老鼠似的蹲在門檻上。小錢德勒沒有去注意這些孩子,他靈巧地找著路,穿過那群如蟲蟻般聚集的生命,在荒涼詭異的大宅邸的陰影中前行,在這些大宅邸裡,舊時的都柏林貴族們曾在裡面尋歡作樂。這些過去的回憶並沒有觸動他,因為他的腦子被眼前的歡樂填得滿滿的。
他從來沒去過考萊斯酒店,但他知道這家酒店有多高檔。他知道人們在看完戲後,喜歡去那裡品嚐牡蠣,喝點烈性甜酒,他還聽說那裡的服務員都會講法文和德文。在很多夜晚,他匆匆路過那裡時,曾看見一些濃妝豔抹的女人從停在門口的計程車上下來,在男士的殷勤陪伴下走進酒店。她們穿著鮮豔閃亮的衣服,戴著各式各樣的首飾。她們化著精緻的妝容,腳剛一著地便提起曳地的長裙,那姿勢就像受了驚嚇的阿塔蘭達公主。每次路過那裡時,他經常連看都不敢看一眼。他總是急匆匆地走路,即便在白天也是如此;每當他發現自己深夜還在城裡,更是又怕又興奮,腳步也變得更加匆匆。不過,有時他的恐懼純屬自作自受。因為,他總是選那些最黑暗、最狹窄的街道,大著膽子往前走,腳步聲襯托著周圍的靜寂,嚇得他畏畏縮縮。游動的、不聲不響的人影更是惹得他心驚肉跳,甚至一陣低沉遠去的笑聲都會嚇得他渾身發抖,就像一片隨風搖曳的樹葉似的。
向右一轉,他進入了凱普爾大街。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在倫敦報界引起了轟動!八年前誰能預料到會這樣呢?不過,現在回想起以前的事來,小錢德勒仍能記起許多預示了他朋友未來的輝煌的跡象。人們總是說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是匹野馬,確實,他那時喜歡和一群浪蕩子鬼混,飲酒無度,還欠了一屁股債。最後,他捲入了一些不光彩的事件,好像是金錢上的什麼交易——至少這是關於他逃跑的一種說法。但是,他的才幹從來沒有人否認過。在加拉赫身上,總是有一種……令你難以忘記的東西。即便在他窮困潦倒、一籌莫展之時,他也表現得無所畏懼。小錢德勒記得(這記憶使他臉上微微泛起一抹自豪的紅暈)加拉赫身陷困境時常說的一句話:「還有一半時間呢,朋友們,」他總是一臉輕鬆地說道,「我總會想出辦法來的!」
這就是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可說句混帳的話你絕不能不佩服他。
這時,小錢德勒走得更快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比那些經過他身邊的人優越。他也第一次覺得凱普爾大街沉悶庸俗得讓人反感。他清楚地意識到:要想成功,你就得離開這裡,否則在都柏林你只能一事無成。
經過格蘭頓橋時,他低下頭,目光順著河水流向低處的碼頭,滿含憐憫地看著那些簡陋矮小的棚屋。在他眼裡,它們就像一群流浪漢,擁擠在河的兩岸,破舊的外衣上沾滿灰塵和煤屑,在落日的映照下顯得死氣沉沉。此時,那些小棚屋正等待著夜晚的第一股寒氣叫它們站起來,迫使它們渾身顫抖地離去。他不知道他能否把這些想法寫成一首詩,或許加拉赫還能幫他在倫敦的某家報紙上發表這首詩。他能寫出新穎的東西嗎?他說不清楚他心裡想要表達的是什麼,但詩興一上來,寫詩的念頭就像初生的希望那樣活躍起來。他感到自己渾身充滿勇氣,並大步大步地向前邁去。
每一步都讓他更靠近倫敦,更遠離他自己那毫無藝術情調的生活。在他心靈的地平線上,一縷跳躍著的光芒開始顫動。他還不算老——才三十二歲。他的性格可以說剛剛成熟起來。他的心中有那麼多不同的情緒和感受,他希望在詩中表達它們。他感到它們就藏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他努力衡量著自己的靈魂,想看看它是不是一個詩人的靈魂。
他認為,他性格的主調是憂鬱,但這是信念、屈從和單純快樂的循環出現所形成的一種憂鬱。如果他能出一部詩集來表達出這種憂鬱,或許也會受到人們的喜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了偉大的詩人,也不可能影響大批的人,但卻可能引起一部分與他思想相近的人的共鳴。也許英國批評家會將他看作一個凱爾特派詩人,因為他的詩中滿是憂鬱的筆調,他還會運用不少的引喻。他甚至開始幻想他的詩集會得到什麼樣的評論:「錢德勒先生的詩總是輕快優雅。」「詩裡總流露出一種幽思的哀傷。」「凱爾特派的情調。」……只可惜,他的名字不能更像愛爾蘭人的名字。當然,也許可以在姓的前面加上他母親的名字:湯瑪斯·梅隆·錢德勒;或者寫成T.梅隆·錢德勒。關於這一點,他覺得需要和加拉赫商量商量。
這種幻想讓他陷入了沉迷,以致他走過了他要去的街道都不自知,等到發現時他不得不折回來。當他走近考萊斯酒店時,先前的那種不安又回來了,他停在酒店門前,猶豫不決。最終,他推開酒店的大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酒吧裡的燈光和喧鬧就刺激得他頭暈目眩,因此他不得不在門廳裡停了一會兒。他四處張望,可許多紅紅綠綠的酒杯閃來閃去,看得他眼花撩亂。他覺得酒吧裡擠滿了人,這些人都正在好奇地看著自己。他快速地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他的眉頭略微皺起,臉上的表情非常莊重),當他稍微適應酒吧的環境,把裡面的情況看得清楚一些時,卻發現根本沒人轉過頭來看他;而在吧臺那邊,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正背靠著吧臺,叉開兩條腿站著,不錯,就是他。
「嗨,湯米,我的老朋友,你可算是來了!你想來點什麼?我在喝威士忌。這可比我們在國外喝的那些好多了。加不加蘇打水?鋰鹽礦泉水?不要礦泉水?我也不喜歡摻東西,摻了味道就變得不純正了……嗨,夥計,拿兩份半杯的麥芽威士忌來,要純的……哦,自從我們上次見過之後,你過得怎麼樣?天啊,我們都變老啦!你看我是不是也老了不少——你看我這腦袋上的頭髮越來越少了,白頭髮也越來越多了,是吧?」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著摘掉帽子,露出一個油光發亮的大腦袋,那上面真的快要光禿禿的了。他的臉看上去有些浮腫,臉色也很蒼白,臉上的鬍鬚被刮得乾乾淨淨。在他那種蒼白的臉色的映襯下,他那雙藍灰色的眼睛和脖子上那條鮮豔的橙色領帶,就變得十分醒目了。他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更加重了他五官上那種不協調的感覺。他低下頭,用兩根手指憐惜地摸著頭頂上的那幾根可憐兮兮的頭髮。小錢德勒搖搖頭,表示不認同他的話。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便又把帽子扣回了他的大腦袋上。
「辦報這行真是會把人累垮的。」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每天都要東奔西跑地找新聞素材,而且新聞素材裡還一定得有點新的東西,倒楣的時候連一點兒新聞素材也找不到。等到新聞找到了,該死的是我們還得幹幾天校對和印刷的工作。告訴你吧,這次回老家來我真是太高興了。能給自己放幾天假,真是大有益處,一回到這親切而骯髒的都柏林,我的感覺就好多了。來,湯米,這杯是你的。要水嗎?要什麼你就說啊。」
小錢德勒讓服務員給他的威士忌加了水,那樣酒的味道會淡一些。
「朋友,你真不懂喝酒。」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你應該像我一樣喝純酒,不摻一滴水才好呢。」
「我很少喝酒,」小錢德勒一臉謙虛地說,「只有在遇到老朋友時我才喝一點兒,不過最多也只半杯。」
「哦,是這樣啊,」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高興地說,「那好,為了我們,為了我們過去的時光,為了我們的友誼,乾杯。」
兩人碰了碰杯,舉杯共飲。
「今天我碰到了幾個老朋友,」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奧哈拉好像過得不太順心,他在做什麼?」
「什麼也沒做,」小錢德勒說,「他墮落了。」
「霍根好像混得不錯,是嗎?」
「嗯,他進了土地委員會。」
「我在倫敦時,有一天晚上碰見他,他好像是發了一筆大財……可憐的奧哈拉!我想,他是喝酒太多了的緣故吧?」
「不只是因為這個。」小錢德勒簡短地說。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笑了笑。
「湯米,」他說,「我發現你一點兒也沒變,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嚴肅。還記得嗎?以前每到星期六晚上我就會狂飲一番,弄得我星期天上午總是頭痛得要命,舌頭也膩乎乎的難受,那時,你就會板著臉,狠狠地訓誡我一番。我記得那時你的夢想是漫遊世界。可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可能連一次旅行也沒有吧?」
「我去過曼島。」小錢德勒說。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又呵呵笑了起來。
「曼島!」他說,「要去就去倫敦或巴黎。最好能去一次巴黎,那會讓你大大地長一番見識。」
「你去過巴黎?」
「可以這麼說吧,我去過!我在那裡待過幾天。」
「巴黎真像人們說的那麼漂亮嗎?」小錢德勒問。
小錢德勒說完,抿了一口酒,而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卻豪放地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漂亮?」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他一邊琢磨著這個詞,一邊回味著酒的醇香。「算不上特別漂亮,你懂的。當然,它還是很漂亮的……不過,最美妙的是巴黎的生活,那真是妙不可言。說到娛樂、運動和刺激,巴黎可以說是做得最出色的了。」
小錢德勒一點點抿完了他那杯威士忌,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叫過來服務員,讓他照著之前的那樣再給他來一杯加水的威士忌。
「我去過紅磨坊(巴黎的紅燈區),」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在服務員拿開空酒杯時說,「我去過那裡所有的波希米亞咖啡館。說實在的,那裡真是火辣極了!不過像湯米你這樣的正人君子,可能不太適合去那裡。」
小錢德勒沒有說話,直到服務員端來他們新點的兩杯酒,他才舉起杯子,輕輕碰了碰加拉赫的杯子,算是作為朋友回敬先前的祝酒。
此刻,他對這次會面的美好幻想已經開始破滅了,因為他發現加拉赫變得十分俗氣了,他的聲調和自我表現的方式也讓他感到不快。不過他又想,或許加拉赫之所以變得俗氣,是因為他生活在倫敦,是報界的繁忙和競爭迫使他變了。不過,在這種新的華而不實的風度之下,依稀還能看到他那種舊日的個人魅力。畢竟,加拉赫見過世面,有豐富的生活閱歷了。想到這些,小錢德勒對他的朋友還是心存羨慕。
「在巴黎做什麼都讓人愉快。」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繼續說,「巴黎人喜歡享受生活——你能認為是他們錯了嗎?如果你要想真正享受人生,那麼你最好的選擇就是去巴黎。你記住,老夥伴,他們對愛爾蘭人非常熱情。他們一聽說我是從愛爾蘭來的,熱情得幾乎要把我吞了。」
小錢德勒接連抿了四五口酒。
「照你看,」小錢德勒說,「巴黎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放蕩荒唐?」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用右臂做了個泛泛的表示。「每個地方都有放蕩荒唐,」他說,「當然,在巴黎確實有一些特別刺激的東西。例如,你去參加一個學生舞會。當交際花們開始放蕩時,那個模樣可真夠刺激的。我想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我聽說過一些。」小錢德勒說。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再次把他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搖了搖他的大腦袋。
「啊,」他說,「不管怎麼說。巴黎的女人都是最時髦最有風度的。」
「看來它真是一個放蕩荒唐的城市了?」小錢德勒說,他略顯膽怯地堅持自己的看法,「我的意思是說,和倫敦或都柏林相比,它更放蕩荒唐一些嗎?」
「倫敦!其實都一樣,不信你問問霍根,」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他到倫敦時我曾帶他逛過一些地方。我想他會讓你開開眼的……我說,湯米,別再喝這種衝兌的甜酒了,來點地道的威士忌吧。」
「不,真的不用……」
「哦,來吧,再來一杯對你不會有什麼傷害。要什麼?我想還是剛才喝的那種吧?」
「那……好吧。」
「弗朗索瓦,同樣的再來一杯……抽菸嗎,湯米?」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著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了一盒雪茄,從中取了一支遞給了他的朋友。兩個人就默默地抽著雪茄,直到服務員端來他們的威士忌。
「我可以同你說一下我的看法,」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著,噴出一大口煙霧,煙霧繚繞著散開,過了一會兒才顯出他那張胖臉來,「這個世道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就說說道德敗壞!我聽到過一些真實的例子——我說什麼來著?——我應該說知道一些,一些……道德敗壞的真實事件……」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在短暫的沉思後,用一個平靜的歷史學家的語調,繪聲繪影地描繪起國外流行的一些放蕩荒唐的情形來。他講述了許多首都的罪惡,聽上去他似乎認為都柏林是最罪惡的城市。當然,有些事他是聽朋友說的,所以不能保證它們完全屬實,但其他許多事情都是他的親身經歷。無論對方地位高,還是地位低,他都毫不留情地批判他們。他還揭露了歐洲大陸修道院裡的許多祕密,描繪了上層社會流行的一些習慣,最後還詳細講述了一個英國女公爵的故事——一個他認為很真實的故事。這些消息讓小錢德勒感到十分震驚。
「啊,不過,」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都柏林一向因循守舊,那樣的事根本不會發生。」
「你去過很多地方,」小錢德勒說,「肯定會覺得都柏林太過沉悶乏味吧!」
「不一定,」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這裡是休息的好地方,你懂的。畢竟,就像人們常說的,這裡是我們的根,對吧?你很自然地會對它有一種依戀。這是人之常情。……好了,還是談談你吧。我聽霍根說,你已經……嚐到幸福婚姻的滋味了。你是兩年前結的婚吧?」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最後的提問,讓小錢德勒白皙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他羞怯地笑了笑。
「是的,」他說,「不過我是去年五月結的婚,還不到兩年。」
「那我可要恭喜你了,希望這恭喜還不算太晚。我的朋友,請你接受我晚到的祝福。」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我不知道你的地址,要不然我當時就會祝賀你的。」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完伸出手,小錢德勒一把握住。
「好啦,湯米,」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老朋友,我祝福你和你的家人,生活愉快,祝你財源滾滾,只要我不殺你你永遠都不會死。這是一個老朋友真誠的祝福。你知道吧?」
「我知道。」小錢德勒說。
「有孩子嗎?」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問。
小錢德勒的臉再次泛起了紅暈。
「有一個孩子。」他說。
「男孩還是女孩?」
「小男孩。」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伸出手,用力在他朋友的背上拍了一下。「你行啊,湯米。」他說,「我一點兒也不懷疑你的本事。」
小錢德勒笑笑,目光迷茫地望著酒杯,兩顆雪白的孩子似的門牙咬住下唇。
「在你回倫敦之前,」小錢德勒說,「我想請你在某個晚上去我家裡聚一聚。我妻子會很高興見到你的。我們可以聽聽音樂,並且——」
「首先,我非常感謝你的邀請,老朋友,」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只可惜我們沒有早一點兒見面,因為我明天晚上就得走了。」
「也許今天晚上……」
「真抱歉,老朋友。你看,我今天晚上約了另一個朋友,他是個年輕聰明的小夥子。我們要一起去參加一個牌局。只是為了……」
「哦,如果是這樣……」
「可是,誰知道呢?」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無奈地說,「既然今年我回來了,明年說不定我還會回來。我們的聚會不過是推遲了一些時間而已。」
「好吧,」小錢德勒說,「下次你回來,我們一定要找個晚上好好聚聚。現在就算說定了,怎麼樣?」
「好,一言為定。」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如果我明年來,一定去你家裡好好聚聚。」
「為了這最後的決定,」小錢德勒說,「我們現在再來一杯。」
這時,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掏出一塊很大的金錶,看了看時間。
「老朋友,這可能是咱們兩人今晚的最後一杯了。」他說,「你知道,我待會兒還有個約會。」
「那當然,肯定是最後一杯。」小錢德勒說。
「很好,」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讓我們再喝一杯,作為『告別酒』——我記得有句本地話就是這麼說的吧。」
小錢德勒叫來服務員點了酒。他的臉已經變得通紅。他總是這樣,只要喝一點兒酒臉就會發紅。現在他開始覺得渾身發熱,精神也極度興奮。三小杯威士忌已經讓他昏昏然了,加拉赫的烈性雪茄更加重了他的這個症狀,因為他一向是個纖弱而不動菸酒的人。但八年後與加拉赫的這次會面,他在考萊斯酒店這個燈光耀眼和喧鬧無比的酒吧裡與加拉赫舉杯對飲,聽加拉赫講那些放蕩荒唐的故事,暫時分享加拉赫那些流浪而多彩的生活,這些大膽的舉止無疑已經擊碎了他敏感天性的平衡。他強烈感覺到了他和朋友生活間的巨大反差,心裡開始憤憤不平。要知道,加拉赫的出身和教育都不如他,而他也確信只要有機會,他能比朋友做得更好,絕不至於只是做一個俗氣的記者。
是什麼阻礙了他成功呢?是他不幸生來就有的怯懦啊!他渴望能用什麼方式為自己辯白,證明自己也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他當然看出了加拉赫拒絕他邀請背後的含義。只是出於過去的老交情,加拉赫才和他一起喝酒,就像他是因為某些訪問才來愛爾蘭的一樣。
等服務員端來他們的酒。小錢德勒把一杯推向他的朋友,然後豪爽地端起另一杯。
「誰知道呢?」他端起酒杯大聲地說,「也許明年你來的時候,我會有幸祝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先生和夫人健康幸福。」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正飲著酒,聽了這話,意味深長地在酒杯上面閉起一隻眼睛。喝完酒後,他咂了咂嘴,放下杯子,語氣堅定地說道:「朋友,不必為這事擔心。我要先盡情享受一番生活,遊歷遊歷世界,然後再套上婚姻的枷鎖,當然,前提是如果我想套上那枷鎖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套上的。」小錢德勒不動聲色地說。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轉轉他那橙色的領帶,睜大藍灰色的眼睛,盯著他的朋友。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問道。
「你會套上婚姻的枷鎖的,」小錢德勒堅定地重複說,「和其他人一樣,只要你找到那個合適的小姐。」
小錢德勒稍微加強了一下語氣,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顯得過分激動;不過,儘管他的臉已經通紅,他仍然沒有在他朋友直視的目光中退避半分。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看了小錢德勒一會兒,然後說:「就算要結婚,你也應該了解,我絕對不會有什麼花前月下的浪漫。我的意思是,我只會為了錢才結婚。她必須在銀行有大筆的存款,否則我不會娶她。」
小錢德勒搖搖頭。
「怎麼,你不相信?」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變得有些激動,「你根本就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要我說句話,明天我就可以又有女人又有錢。你不相信?對於這個問題,我可是清楚得很。數百個——我說什麼來著——應該說有數千個有錢的德國人和猶太人,錢多得數不清,她們巴不得……你等著瞧吧,我的朋友,看看我能不能玩贏我的牌。告訴你吧,我要是想做什麼事,就一定能做成。你就瞧好吧!」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著,一下子把杯子舉到嘴邊,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他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前面,語氣突然變得很平靜,他說道:
「但我一點兒也不著急。她們可以等著。我可不喜歡自己被一個女人拴住了,你懂的。」
之後,他咂巴了幾下嘴,似乎在品嚐什麼味道,還做了個鬼臉。「真是那樣,就太沒意思了。」他說。
小錢德勒在大廳外的房間裡坐著,懷裡抱著孩子。為了省錢,他們沒僱保姆,只是叫安妮的妹妹莫尼卡來幫忙,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來幫一個小時左右的忙。現在差一刻就九點了,因此莫尼卡早就回家了。小錢德勒回家時已經很晚了,不只錯過了喝茶的時間,還忘了給安妮從貝萊商店裡帶包咖啡回來。為此她很生氣,都不怎麼搭理他。她嘴裡說著不喝茶也不會死,可當街角那家商店關門的時間快要到了時,她還是決定自己出門去買四分之一磅茶葉和兩磅糖。她俐落地把熟睡的孩子擱進小錢德勒的懷裡,說:
「抱好。別弄醒了。」
桌上擺放著一盞白瓷罩的小臺燈,臺燈下擺著一個牛角像框,燈光映照著鏡框裡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是安妮。小錢德勒望著照片,緊緊地盯著安妮那緊閉的薄嘴唇。照片中的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夏裝上衣,那是他在一個星期六給她買的一件禮物。那件禮物花了他十鎊十一個便士;但真正使他難受的還不是價錢,而是買衣服時那種緊張不安的情緒。
那天他真是吃盡了苦頭,他先是在商店門口一直站著,等到商店裡都沒顧客了才敢進去,他竭盡所能地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站在櫃臺前看售貨員給他一件件地介紹女式外衫,但在最後付款時還是出了點差錯——他忘了拿找回的零頭,於是又被收款員叫了回去。最後他離開商店時,臉因為羞怯而變得通紅,迫使他不得不低下頭,緊緊地盯著手裡包裝好的衣物,裝作是在看包裝是否捆紮結實一般,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羞澀。當他把外衣拿回家送給安妮時,安妮很高興地親吻了他,說那真是一件漂亮時髦的外衣,隨後待她知道價錢後,就把外衣往桌子上一扔,說這麼一件衣服居然要十個鎊十一個便士,簡直太坑人了。她本來想把衣服退掉,但她試穿後又很喜歡,尤其喜歡那做法別緻的袖子,於是她又吻了他,說他這樣想著她真是太好了。
哼!
他冷冷地盯著照片上的眼睛,那雙眼睛也冷冷地盯著他。無疑,那雙眼睛很漂亮,那張臉蛋也很漂亮。但他在那張臉上看到了一些讓人不舒服的東西。為什麼神情冷冰冰的就像個高傲的貴婦?眼睛的沉著冷靜也讓他惱火。它們好像在排斥他、蔑視他:那裡面沒有一點點的激情,沒有一絲一毫的歡愉。他想起加拉赫說起的那些富有的猶太女人。他想,那些東方面孔上的黑眼睛,應該是怎樣地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性感迷人的渴望!……他怎麼娶了照片上的這雙眼睛呢?
這個不愉快的念頭困擾著他,他心裡一驚,不安地看了看房間四周。他發現那些漂亮的傢俱也變得不那麼可愛了。這些傢俱是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買的,但這些都是安妮挑選的,因此這也被打上了她的印記。傢俱看起來也像安妮一樣,莊嚴而漂亮。他突然對這一切感到厭惡。他難道不能從這裡逃離嗎?去像加拉赫那樣豪放地生活,這樣有點大膽地生活會不會太晚了?他可以去倫敦嗎?傢俱的錢還沒有還清。如果他能寫一本書出版,或許生活就會打開新的局面。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部拜倫的詩集。他小心地騰出左手,生怕把孩子吵醒,然後翻開它,開始讀詩集的第一首詩:
風聲逝去,夜幕下一片靜寂,
樹叢中也沒有一絲微風穿過,
我歸來憑弔我的瑪格麗特之墓,
將鮮花撒向我所愛的泥土。
他停了下來。他感到詩的韻律圍繞著他,在整個房間迴盪。這詩多麼哀傷啊!他是否也能寫出這樣哀傷的詩,來表達自己心靈的抑鬱?他內心有好多東西想要表達,例如幾個小時前,他站在格蘭頓橋上的感受。如果他能重新回到那種情緒中……
這時孩子醒了,開始啼哭。他的眼睛離開書頁,想要使他安靜下來,但他還是哭個不停。於是他抱著孩子搖來搖去,可孩子卻哭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得不更快地搖晃,同時又讀起第二個詩節:
在這狹小的墓穴裡躺著她的軀體,
那軀體曾經……
一點用都沒有。他讀不下去了,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孩子的哭聲刺痛了他的耳鼓。沒辦法,沒辦法!他已經被生活牢牢地禁錮住了。憤怒使得他雙臂顫抖,他突然低下頭,對著孩子大吼一聲:
「閉嘴!」
孩子被嚇住了,停止了哭泣,隨後卻哭得更大聲了。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抱著孩子在屋子裡急匆匆地走來走去。孩子開始可憐地抽噎,四五秒鐘才喘過氣來,然後又哇哇大哭。房間的薄牆迴響著哭聲。他想盡辦法安撫他,可孩子哭得一陣比一陣厲害,哭得全身不停地抽搐。他看著孩子抽緊顫動的小臉,內心被恐懼填滿了。他數著孩子抽噎了七聲都沒有喘氣,嚇得他把孩子摟進懷裡。要是他死了……
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年輕女人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
「怎麼啦?這是怎麼啦?」她嚷道。
聽見媽媽的聲音,孩子突然爆發出更大的哭聲。
「沒什麼,安妮……沒什麼……他剛才哭起來了……」
她丟下手裡的東西扔到地上,一把從他懷裡搶過孩子。
「你這是對他做什麼啦?」她喊道,怒氣洶洶地瞪著他。小錢德勒任她瞪著,當他看到她眼中閃現出仇恨的光芒時,他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收緊了。
他開始結結巴巴地說:
「我沒怎麼他啊……他……他哭起來……我怎麼哄都不管用……我真的什麼都沒做……怎麼啦?」
她不再搭理他,緊緊把孩子摟在懷裡,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嘴裡喃喃地說:
「我的乖寶貝!我的小寶貝!嚇著你了吧,是不是?……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寶貝!不哭了啊,不哭了……小羊兒咩咩!媽媽最乖的小羊兒!……不哭了啊!」
羞愧占據了小錢德勒的腦子,使得他滿臉通紅,他默默地站到燈光照不到的暗處,聽著孩子的抽泣聲漸漸小了,他流下了萬分悔恨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