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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的壓力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妻子睡得很香,呼吸均勻有力。她的嘴呈半張開狀態,看上去像要綻放出一抹微笑,抑或想說句什麼話,綿軟的被子安靜地鋪蓋在她身上,使她隆起的胸脯呈現出年輕而豐滿的柔和線條。窗口正緩慢地露出微明的光色,這是冬日的黎明。此刻,正是日夜交錯之際,半明半暗的光芒游移不定地湧動於酣睡的萬物之上,將它們的形體掩蓋其中。
  費迪南輕手輕腳地起了床,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起床。最近,他總會出現這種狀況。有時工作只做了一半,他便突然抓起帽子急速走出屋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到田野中去,越走越快,越跑越快,直到精疲力竭,突然他就會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下來,然後他的雙膝會因為劇烈跑動而瑟瑟發抖,兩邊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有時,他正和別人熱烈地談論著一個話題,突然他就會抬頭凝視,那一瞬間,他聽不懂別人說的話,聽不見別人提的問題,他必須努力控制自己,才能收住不受控的心神。更甚者,就連晚上脫衣服時他也會恍神,他會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對著手裡一隻脫下的鞋子發愣,直到妻子叫他,或者靴子自己掉到地上,他才回過神來。
  此刻,剛從悶熱的臥室出來的他走到陽臺上,一陣寒意襲來,他不由自主地把雙肘緊貼向身體,以便讓身體暖和一些。從窗中望去,被籠罩在濃霧之中的山下的景色還未甦醒。若在平時,從這所建在高處的小屋望去,就能看到宛如一面磨光了的鏡子般的蘇黎世湖面上,倒映著匆匆飄過的朵朵白雲。而今天的蘇黎世湖,卻只有一層厚厚的乳白色泡沫浮動著。他的目光所及的景色,他的手所觸摸到的東西,全都潮濕、昏暗。樹上滴下了水珠,房樑上滲出著潮氣,這個漸漸從霧氣中升騰而起的世界,彷彿一個剛從洪流中狼狽逃脫的人,身上還正滴落著一串串的水珠。遠處有人聲透過濃霧傳來,嘰嘰咕咕,沉悶而模糊,猶如一個溺水者吃力的痰喘。偶爾,也能聽到鐵鎚敲打的聲音和遠方教堂的鐘聲,要擱在往常,教堂的鐘聲是清脆而明朗的,而此刻聽去,卻有一種濕淋淋的味道,就像是一塊生了鏽的鐵塊撞擊的聲音,沉悶濕冷。除了這些聲音,在他和他周圍的世界之間橫亙著的,就只剩下一片潮濕的黑暗了。
  寒氣越來越重了。但他仍站在那,雙手深插在衣服兩邊的衣袋裡,他在期待著大霧散去後的晴空,這樣,他就可以將山下的景色一覽無餘。濃霧依舊深沉,猶如一張灰紙般慢慢地從下往上捲起,他當然了解自己是眷戀山坡下這可愛的景緻的,他也知道一切事物都依然井然有序,平時使他的心境豁然開朗的美麗景色,只是被清晨的霧霾遮蓋住了明晰清楚的線條。他想到了從前,很多次心煩意亂的時刻,只要走到這扇窗前,他總能從眼前平和寧靜的景色中找到一些慰藉:對岸的房屋,一幢挨著一幢,親切而友好。一艘汽艇把澄藍的水面輕巧安穩地分開,一群海鷗,歡快地飛翔在湖岸的上空;從紅色的煙囪裡冒出縷縷炊煙,就像一條彎曲的銀線被緩緩拉起。還有那不斷敲響的午間鐘聲輕緩地蕩在耳畔,所有這一切都如此明晰地向他宣示:和平!和平!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瘋狂,他分明是了解的,但他卻一反常態,任由自己去相信這些美麗的標記,不僅如此,他甚至會因為這新選擇的棲身之所而忘記了他的故國,雖然,這種遺忘只存在那麼幾個小時。
  幾個月前,為了逃避這個荒亂的時代,逃避周圍的人,他從正處於戰亂的國家來到瑞士,之後的日子,他感到那殘破不堪,傷痕累累,被恐懼和驚慌弄得煩亂不堪的心靈,在這裡漸漸平復,傷口漸漸癒合。這裡的景色使他心緒寧和,那純淨的線條和色彩呼喚他去從事藝術創作,因此每當眼前景色幽暗,就像在這破曉時分,濃霧把他眼前的一切全都遮蓋之時,他總感到自己已和從前判若兩人,並且又有動力推著他向前。這時他心裡突然對一切山下籠罩在黑暗中的人們,對他故鄉的人們,對那些也是這樣沉沒在遠方的人們產生無限的同情,對他們和他們的命運有著無限的同情,無限的渴望。
  在霧霾中的什麼地方,教堂鐘樓的鐘敲了四下,然後為了報時,又以更清亮的聲音,敲了八下,鐘聲響徹三月的清晨。他覺得自己置身於高塔的尖端,說不出的孤獨。眼前是廣袤的世界,他的妻子在身後她夢鄉的黑暗之中。他內心深處萌生了強烈的慾望,想撕破霧氣築成的這道柔軟的牆壁,到某個什麼地方去感受自己確已醒來,生命確實存在。他彷彿把目光從自己身上射向遠方,他覺得在村子盡頭,在坡下灰濛濛的一片之中,沿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道路一直向上延伸,通向山崗,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地挪動,是人還是動物。很小的形體為薄霧所遮蓋,走了過來,他先是感到一陣喜悅,除他以外居然還有人醒著,可同時也感到好奇、焦急。那灰色的形體現在向前移動的地方,有個十字路口,通向鄰村,或者通到山上,那陌生人似乎在那裡稍稍猶豫了一下,吁了口氣,然後慢悠悠地沿著羊腸小道登上山來。
  費迪南感到一陣不安。這陌生人是誰,他問自己,是什麼無形的壓力驅使他離開他昏暗的臥室的溫暖,像我一樣,走出門去,踏入這清晨的寒冷?他是要到我這裡來?他想找我幹什麼?現在,近處的霧已稍散,他認出來了,這是郵差。每天早晨,鐘敲八下,他就爬到這山上來。費迪南知道是他,也想像得出他那木然的臉,蓄著水手的紅鬍鬚,鬚根已經變白,還戴著一副藍眼鏡。他叫魯斯鮑姆,而費迪南則管他叫「魯斯克納克」,因為他動作生硬,神態儼然。這個郵差總是把那黑色的大包十分威嚴地往右邊一甩,然後很鄭重地把信件交給人家。此時,郵差正一步一步地向山頂走來,郵包在他的左邊挎著,他努力邁動著他的短腿,神色相當凝重地走著,看到這裡,費迪南不由得想笑。
  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雙膝直發抖。舉到眼睛上的手彷彿癱瘓了一般跌落下來。今天,昨天,這幾個禮拜一直纏繞著的不安,又一下子向他湧來。他心裡感覺到,這個郵差正向他走來,一步一步的,是向著他所在的方向而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於怎樣的心理,就打開房門,從酣睡著的妻子身邊悄聲溜過,急急忙忙地走下樓梯後,他沿著兩旁都是籬笆的小道迎著郵差走下坡去。在花園門旁,他遇上了郵差,「您有……您有……」他支吾著,連說了三次才把一句話表達明白:「您有什麼東西給我嗎?」
  郵差抬起臉,一雙眼睛透過沾滿霧氣的眼鏡看看他。「是的,是的。」郵差說著猛地把黑郵包向右邊一甩,伸出手指——由於寒霧濕冷,他的手指被凍得又濕又紅,活像粗大的蚯蚓——在信件中來回摸索,費迪南也被莫名的緊張所致而瑟瑟直抖。終於郵差把信掏了出來,褐色的大信封上面赫然印著「官方文件」四個大字,下面便是他的姓名。「請您簽字。」郵差說著,用舌尖把複寫筆舔濕,然後把登記簿遞給他。費迪南快速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由於過於激動,寫的什麼都辨認不清。
  然後他抓過郵差遞給他的那封信。但是,他的手指卻是如此僵硬,信件從指間滑落,落到地上、落進濕土和沾染著霧水的落葉之中。他俯下身子去撿那封信件,一股撲面而來的黴臭味直躥進他的鼻腔。
  是的,就是那件事了。現在他似乎終於知道這幾週來是什麼東西擾亂了他內心的安寧了:就是這封信。他違心地期待著這封從糟亂、粗野的遠方寄給他的信,這封信一直在尋找著他,用冷硬的打字機打出的死板字句撲向他那火熱的生命,也撲向了他的自由。他感覺到這封信從一個不知道的地方向他走來,就像一個騎兵在濃密的樹林中巡邏,突然察覺到在一個他看不見的地方,有一根冷冰冰的槍管正瞄準他,裡面裝了一顆子彈,隨時打算射進他的肌膚深處。看來反抗是徒勞的了。他夜復一夜在腦子裡思來想去的那些小小的詭計,全是徒勞——現在他們還是找到他了。大概八個月以前,還在邊界那邊的時候,他站在軍醫面前赤裸著身體,寒冷和噁心致使他渾身發抖。那個軍醫如同一個馬販子一般,用手拍打著他手臂上的肌肉。從這種屈辱中他認識到,在這樣一個動蕩的時代,人的尊嚴已喪失殆盡,整個歐洲已經陷入奴役之中。
  整整兩個月,他強忍著在宣揚愛國主義濫調的汙濁空氣中生活,但是漸漸地,他感到了窒息。他身邊的人一張嘴說話,他就彷彿看見他們舌頭上長滿了謊言的青苔。他們的話,使他噁心。每當他看到瑟瑟發抖的婦女們,天還沒亮就拿著裝馬鈴薯的空口袋,坐在市場的臺階上,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緊握雙拳,來回踱步,他感到自己的胸腔被一種火熱的情緒充斥著,而且充滿仇恨。但是這種憤怒是無力的,於是他對自己也生出了厭惡。多虧有人為他說情,他才得以和妻子一起移居瑞士。當他即將越過國境線時,熱血突然湧上他的面頰。他腳步踉蹌,不得不緊緊抓住柱子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他有了一種久違的感覺,覺得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了,他感到生活、事實、意志、力量重新回來了,他的肺葉張開,呼吸著空氣中的自由。祖國,那一刻對他來說只是監獄和壓迫。而異國則成了他的世界故鄉,歐洲成了人類的地獄。
  不過,這種歡愉、輕鬆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緊接著,恐懼便向他湧來。不知道怎麼回事,他預感有種危險還陷在後面這片血腥的密林之中,似乎有一種他既不知道,也不認識的什麼東西,卻知道他,不肯放過他;甚至有一隻冷漠的眼睛,就這麼徹夜不眠的、從看不見的什麼地方窺視著他。於是,他縮著脖子,就像烏龜躲在殼裡一樣,他不看報紙,以此來避開讓他報到的命令;他更換住宅,以此來掩蓋自己的蹤跡;他甚至讓人把信件都寄給他的妻子,或者留局待領,這樣就可以避免和人交往,免得別人提出問題。
  很長時間,他隱姓埋名,隱於蘇黎世湖畔的這個小村莊裡,借了一幢當地居民的小屋。他從不進城,必要的時候就派妻子去買畫布和顏料。但他始終很明白,在某一個抽屜裡,在千萬張紙片當中,必定有那麼一張紙。他知道,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個人拉開這個抽屜,——他聽見,有人取出了那張紙,然後關上抽屜。他聽見打字機嘀嘀嗒嗒地響著,列印出他的姓名。這封寄給他的信,在不久就會傳來傳去,直到最後來到他的手裡。
  如今這封信帶著異常的冰冷,在他的手指當中沙沙作響。費迪南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這不過是一張紙,又能說明什麼呢?」他自言自語道,「明天,後天,在這裡的灌木叢上將會有成千上萬張,幾十萬張紙片盛開,它們都一樣,和我無關。這『官方文件』四個字意味著什麼呢?難道我非讀它不可嗎?在芸芸眾生中,我並沒有擔任什麼官方職務,自然也就沒有任何官方職務可以把我束縛住。可我的名字怎麼出現在這呢——這難道就是我?誰能強迫我說,我就是它。誰能逼迫著我非把它讀完不可?假如我看也不看就把它撕掉,任紙片飄到湖裡,那麼我就一無所知,別人也一無所知。水珠也不會比原來更快地從樹上滴落到地上,從我嘴裡呼出的氣息也不會因此變樣!是的,除非我想要知道,這張紙才會真正存在,不然它怎麼可能使我心緒難安?可我不想知道它。是的,除了自由,我什麼也不需要。」
  他的手開始用力,想把那硬硬的信封撕破,撕成碎片。但奇怪的是,肌肉根本不聽他的使喚。他覺得他的體內一定是有什麼東西在違背他的意志,不然他的手不會不聽使喚。他的整個靈魂都希望他的手指把那封信撕碎,然而結果卻是,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開,顫抖著把一張白紙展開。上面寫著他已經知道的事情:號碼34.729F。根據M市區司令部的指示,請閣下至最遲於3月22日前往M市區司令部八號房間報到,再次接受兵役合格檢查。軍方證件已由蘇黎世領事館轉交,為此,請您務必親自前往領取。
  一小時以後,他再次走進房間,妻子正捧著一束沒有紮好的春花,笑吟吟地迎上前來,她的臉龐無憂無慮,光彩照人。
  「瞧,」她說道,「我找到了什麼!這些花就在那裡,在屋後的草地裡盛開,可是那些樹木之間的背陰地裡還有沒融化的積雪呢。」
  為了迎合妻子的高興,他接過了鮮花,彎下身子看向那束花,這樣便可以避開妻子無憂無慮的眼睛,然後他急匆匆地逃到小閣樓上,那裡是他的畫室。
  很顯然,他的工作受到了影響。他剛把一塊空白的畫布放在面前,突然那封信上用打字機打的字句就出現了。調色板上的顏料,看上去如同泥濘和鮮血。他不由得想到血漿和潰爛的傷口。在半明半暗的地方放著他的自畫像,他看見下巴下面有個領章。「瘋了!瘋了!」他跺著腳大聲叫嚷道,企圖把這些雜亂的圖像驅趕走。但是他的雙手瑟瑟直抖,膝蓋下面的地面似乎也在搖晃。他不得不坐下,坐在那個小板凳上縮成一團,直到妻子提醒他該吃午飯了。
  幾乎每一口飯都能噎住他。彷彿在喉嚨口裡,塞著什麼苦澀的東西,他每次都想把它嚥下去,而它每次都又翻騰上來。他彎著身子無聲地坐著,他察覺到妻子在觀察他。突然妻子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
  「你怎麼了,費迪南?」
  他沒有回答。
  「是不是聽到什麼壞消息了?」
  他用力地嚥了一口口水,然後點了點頭。
  「軍方的消息?」
  他又點點頭。妻子也沉默了。這個沉重的消息突兀地出現在這個房間裡,粗大而又沉重,彷彿把一切雜物全都擠到一邊。它輕手輕腳地貼在剛動過的飯菜上,像一隻濕冷的蝸牛,冰涼涼地爬到他們的脖子上,使他們顫抖。他們甚至不敢看彼此,只是彎著腰坐在那裡,一聲不響。由這個消息形成的重負就這樣壓在他們無力負擔的身上。
  終於,妻子說話了——她的聲音裡有種支離破碎的意味——「那麼,他們叫你去領事館了?」
  「是的。」
  「你去嗎?」
  他突然顫抖了一下,說:「我不知道。不過我不去不行啊。」
  「為什麼不去不行?你現在在瑞士,他們憑什麼命令你。你在這裡是自由的。」
  他從咬緊的牙縫裡狠狠地擠出一句話:「自由!在這樣的時代,誰還有自由?」
  「每個想要自由的人都有自由。尤其是你。這是什麼?」她把那張擺放在他眼前的紙片不屑地扔在一邊,「這對你能有什麼作用,這不過是張廢紙,一個可憐的官廳書記員塗過的廢紙。對你,對你這個有血有肉的人,對你這個擁有自由的人能有什麼約束?它能把你怎麼樣?」
  「這張紙是沒有力量,但是把他寄來的人卻有強大的力量。」
  「那麼是誰把它寄來的?是哪一個人?那是部機器,是那架巨型的殺人機器。可是它能抓住你嗎?」
  「它抓住了千百萬人,我又如何能倖免?」
  「憑你不願意。」
  「可那些人也不願意。」
  「那是他們當時沒有自由。他們左右都是站在槍林當中,他們沒有辦法。但你要知道沒有一個人是自願去的,沒有一個人願意從瑞士回到那個地獄裡去。」
  妻子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因為她看到,他很痛苦。她心裡不禁生出了同情,一如對待一個孩子。
  「費迪南,」妻子依偎著他,「你現在根本不能冷靜地思考問題,你嚇壞了,我明白,一隻狡詐的獸類突然撲到你身上,很容易讓人驚慌。可你想想,我們是想到過這封信會來的。這種可能性我們已經談了上百次,你會讓我為你驕傲的,我知道,你會把它撕成碎片,你不會讓你自己去充當一個劊子手,你說對嗎?」
  「我知道,鮑拉,我當然知道,但是……」
  「不要再說了。」她打斷他道,「你現在已經被恐慌控制了。想想我們之前的談話吧,想想你寫的那份資料——就在寫字臺左邊的抽屜裡——你說你永遠都不會拿起一件武器。你已經下定決心……」
  他跳起身來:「但我從來就不堅定,從來就心裡沒底。我說的那些都是謊言,是為了驅趕我的恐懼。我說這些話是為了安慰自己。要知道這一切只有在我還擁有自由的時候它才是真的。我一直都明白,只要他們一叫我,我還會屈從,還會在他們面前發抖?他們可什麼也不是啊——只要他們沒有真的闖到我心裡去,那麼他們就是空氣、空話,就什麼也不是。可是我還是會害怕啊,因為我向來知道,只要他們一叫我,我就會去。」
  「費迪南,你要去嗎?」
  「不,不,不。」他一跺腳,站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去,我心裡一萬個不願意。可是我的意志真的不聽話。他們威力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會讓你違背自己的意志,違背自己的信念去服從他們。如果你還有意志的話——可是當這張紙出現在你手裡時,你的意志就會在瞬間化為烏有,你只有服從。於是你變成一個小學生:老師一叫,你就得站起來,渾身發抖。」
  「可是費迪南,是誰在叫你呢?是祖國嗎?不是,是那個書記員在叫你!那個無事可做的辦公室奴隸!再說,就算是國家也沒權力強迫一個人去殺人啊,沒有權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在向我引證托爾斯泰的話嗎!我可知道一切論據啊,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知道他們沒有權力叫我去,我也知道自己沒有責任跟他們走。我只知道一種責任,那就是做人、工作。我在人類之外,早已沒有祖國,我也不想殺人,這一切我都知道。鮑拉,我和你一樣,把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如今,他們已經抓住了我,他們在叫我,所以,儘管有上述種種,但我還是會去。」
  「為什麼?為什麼?我問你,這到底是為什麼?」
  他很痛苦:「我不知道。也許因為如今的世界,瘋狂比理性更強大。也許因為我不是英雄,所以,我不敢逃走……總之,我沒辦法解釋這事,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壓力,我沒有能力砸爛這勒死了兩千萬人的鎖鏈。我做不到!」
  他用兩隻手捧著臉。頭上的時鐘擺來擺去,如同一個巡邏時間的哨兵。妻子有些微微地發抖。「有人在叫你,這我明白,儘管我並不理解。可是難道你就沒有聽到這裡也有人在呼喚你嗎?難道這裡就沒有值得你留戀的東西?」
  他猛地跳了起來:「我的畫?我的工作?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再作畫了。今天這種感覺尤為強烈。我已經在那邊生活了,而不是在這裡。現在,當全世界都變成廢墟的時候,再為自己工作,這就是一種犯罪。我不該只顧及自己的感受,更不該只為自己生活!」
  妻子站起來,轉過身去。「我從來也不認為,你僅僅是為了自己生活著。我以為……我從前以為,對你來說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她說不下去了,如泉湧出的淚水已經讓她語不成聲。他想安慰她,可是當他接觸到她的眼淚後面射出的憤怒時,他退卻了。
  「去吧。」她說道,「你去呀!對你來說,我算什麼呢?還抵不上這一張廢紙。那麼你要走,便走吧。」
  「我並不想去,」他舉起拳頭無奈而憤怒地敲著桌子,「我真的不想去,但是他們逼著我去。他們強悍,而我軟弱。幾千年來的戰爭鍛鍊了他們的意志,他們組織嚴密,陰險狡詐,他們早有準備,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向我們襲來。他們擁有的是強大的意志,而我卻只有神經,這是一場根本沒有勝算的搏鬥。一具血肉之軀是沒辦法對付一臺機器的。如果他們是人,我們還可以抵抗。但這是一部機器,一部殺人的機器,一部沒有靈魂的工具,它沒心臟,也不能指望它有理性,我們根本沒有能力反抗它。」
  「要是你肯下決心,就一定能夠反抗。」妻子如同喪失了理智一般大喊道,「你不能反抗,我能!你軟弱,我可不軟弱,我不會屈服於這樣一張破紙,我不會為了這樣的一句荒唐話而葬送掉活生生的生命。只要我還能影響你,我就絕對不會讓你去的。你病了,我很確信。你是個神經質的人,就連碗盤碰一下,你都會嚇一跳。每個醫生都會看出這一點。你就在我們這裡體檢,我跟你一起去,我要把一切都告訴醫生。相信他們一定會放過你。不過你必須要堅強,要咬緊牙關,堅定你的意志。你想想雅諾,你那位巴黎朋友,他讓人把他關在瘋人院裡,觀察了三個月,他們用各種檢查來折磨他,不過他都熬過來了,直到那些人把他放掉。所以你必須拿出你的勇氣來,千萬不能投降,這可關係著全局。別忘了,他們要的是你的命,你的自由,你的一切。你別無選擇。」
  「抵抗!如何抵抗?他們比所有的人都強大,他們是全世界最強大的。」
  「你說錯了!只有在大家都願意跟隨他們的時候,他們才強大。人總是比概念強大的,但前提是他必須保持他的人格,有他自己的意志。他必須知道他是個人,想永遠做人。否則,他們現在用來迷惑人的那些話,祖國啦、責任啦、雄偉功績啦,全都會變成空話,散發著血腥味,散發著溫熱的活生生的人血的血腥味。你老實告訴我,你的祖國和你的生命一樣重要嗎?一個換了君主的省份,難道說就和你用來作畫的右手一樣親近嗎?我們用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鮮血在我們心裡樹立一種無形的正義,你除了相信這種正義之外,還有別的信仰嗎?不,我知道,你不信!所以如果你要去,你就是在對自己撒謊……」
  「我不願意去……」
  「這不夠,你現在根本沒有自己的意志了,你在讓別人決定你的意志,這就是你的罪行。你把自己交付給你深惡痛絕的東西,為此你投入你的生命。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去做你自己信仰的事情?為你自己的信仰流血犧牲?費迪南,你要記住,如果你有足夠的意志,願意保持自由,那麼,那邊的那些人會是怎樣呢?他們不過是凶惡的傻瓜而已!如果你意志不夠堅強,他們抓住你了,那你自己就是個傻瓜,你總是對我說……」
  「是的,我說過,這一切都說過,不過那都是胡言亂語,胡言亂語,是為了給我自己壯膽。我說過大話,就像孩子在稠密的樹林裡,因為心裡膽怯而唱歌一樣。這一切都是謊話,現在我毛骨悚然,害怕到了極點。因為我一直知道,他們如果叫我,我就去……」
  「你去?費迪南!費迪南!」
  「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心裡的某種東西去了——它已經走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心裡的某種東西站了起來,像學生站在老師面前,心驚膽戰,百依百順!這些話,我全都聽見了,我知道,你說得都對,千真萬確,符合人性,十分必要——這是我唯一該做,也必須做的事情——這點我明白,我很明白。因此如果我去,那就是在犯罪。但是我沒有選擇啊,我已經鬼迷心竅了!你鄙視我好了!我自己也鄙視我自己。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非去不可!」
  他用兩個拳頭猛敲著面前的桌子。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些遲緩的、獸性的、囚徒樣的東西。她不敢再看他,她愛他,她害怕自己會因此而瞧不起他。飯菜依然在餐桌上擺放著,放著的肉已經冷了,就像一具死屍,麵包又黑又皺,如爐渣一般。飯菜悶熱的蒸氣瀰漫了整個房間。她感到一陣噁心,直衝喉嚨口,她對一切都感到噁心。她推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流進來。正值三月,湛藍的天空抽搐著在她肩上輕輕升起,朵朵白雲掠過她的秀髮。
  「看,」她說道,聲音更低,「往外看!只看這一次,我請求你,可能我說的話,並不全對。話總說不到點子上,不過我現在看到的,卻是千真萬確的,它不會說謊。山下的田地裡有個農夫在扶犁,他年輕、強壯。為什麼他沒讓別人殺死呢?因為他的國家沒有戰爭,因為他的田地和那邊隔著距離,所以那邊的法律就無法制約他。你現在就在這個國家,那邊的法律同樣也管不著你。那些看不見的法律,只在一些界碑以內有效,越過這些碑石就什麼都不是了,這樣的法律能是真的嗎?看到這裡的和平景象,你難道不覺得這種法律很荒唐?費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麼碧藍,你瞧,這繽紛的色彩,在等著人們去觀賞,你到窗邊來,再對我說一遍,你如果願意去……」
  「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你明明知道我不願意去!幹嘛非要我看這些?我什麼都知道,都知道,都知道!你只是折磨我!你說的每句話都讓我痛苦。但這有什麼用呢!毫無用處!」
  看到他這樣痛苦,妻子心軟了。對丈夫的同情讓她的力量消失。她輕輕地轉過身來。
  「什麼時候……費迪南……他們讓你哪天……到領事館去?」
  「明天!其實,昨天就該去了。但是這封信沒送到我手裡,他們今天才找到我,所以,明天我別無選擇。」
  「你明天如果不去呢?讓他們等著吧。他們在這裡拿你無可奈何,我們對這事並不著急,讓他們等下去吧。我寫信告訴他們,你病了,不能下床。我哥哥也這樣幹過,結果他拖延了兩個星期的時間。當然最糟的情況,也不過是他們不相信你,把領事館的醫生派到山上來,不過我們或許可以跟這位醫生談談,不穿制服的人,總是有些人性的。也許他看見了你的畫,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該上前線的。就算這幫不了什麼大忙,至少也贏得了一些時間不是嗎。」
  他默不作聲,妻子明白,沉默就是反對她的建議。
  「費迪南,答應我,明天別去!讓他們等著。你得振作點。你現在六神無主,他們可以隨意擺佈你。明天或許他們很強大,過了八天,說不定你就比他們堅強了。你想一想,如此一來,我們往後的日子會多麼美好。費迪南,費迪南,你聽見了嗎?」
  她用力搖晃他的身子。他望向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的。在這呆滯茫然的目光裡,她找不到半點振作的痕跡。她的心裡開始升起難以名狀的恐懼和驚慌。
  很久,他才把心思收回來。「你說得有道理,」他終於說道,「你說得對,這事不急。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你說得對,我明天不能去,後天也不去。你說得對,難道這封信一定能找到我?我就不能出門旅行嗎?我就不能生病嗎?可是——我給那個郵差簽了字。不過這沒關係,你說得對,我得好好想想!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他站起來,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他機械地重複著,不過聽上去卻是虛弱無力的。「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他心不在焉地,用遲鈍的思想重複著這句話。妻子感覺到,他的思想已經游離了,遠遠離開這裡,跟那邊的人站在一起,置身於厄運之中。這無休止的「你說得對,你說得對」,只是一個機械式的重複,她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聽見他還一連幾個小時在房裡踱來踱去,就像一個被囚禁在牢房裡的俘虜。
  晚上,他仍然滴米未進。他的身子開始僵硬呆滯,看過去心不在焉。直到夜裡,妻子才感覺到他活生生的恐懼。他緊緊摟住妻子柔軟溫暖的身體,彷彿想把自己藏在妻子的身上,他的身體在強烈地抽搐,他把妻子緊緊摟在懷裡。妻子開始明白,這不是愛情而是逃遁。妻子的身子一陣痙攣,在他一陣熱吻之中,妻子感覺到一滴眼淚落入唇邊,苦澀帶有鹹味。然後他又沉默了,偶爾妻子聽見他在呻吟,便把手伸過去給他。他握住妻子的手,彷彿在她手上找到了依傍。妻子不說話。只有一次,妻子聽見他抽泣,便想安慰他:「還有八天的時間吶,現在不要想了。」可是妻子自己也感到羞愧,因為他冰涼的手和狂跳的心,讓她感覺到,這個思想已經占據了他,他已經臣服於這個思想。沒有任何奇蹟能把他從這個念頭中解救出來。
  房間裡,沉默和黑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沉重。彷彿全世界的恐懼都冷冰冰地集中在這四壁之間。只有掛鐘這位鋼鐵的哨兵,還在堅定地走著。妻子知道,每走一步,這個人,這個躺在她身邊的心愛的活生生的人就離她遠一步。她再也無法忍受了,她跳了起來,把鐘擺握住。現在再也沒有時間了,只剩下恐懼和沉默。他們兩個默默地躺著,緊靠在一起,一宿無眠,直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他們內心的思潮湧動著,一刻不停。
  他離開床的時候,還依然是冬日清晨,光線昏暗,絨毛一樣的寒霜沉重地籠罩在湖上。他迅速地披上衣服,遲疑、茫然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接著又快速走回來,直到他像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似的,一把抓起帽子和大衣,輕輕打開門。後來他常常回憶起,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門瑟瑟作抖,他恐懼地張望,生怕有人在窺探他的行動。果然,他的狗像看見一個小偷似地向他撲來,等認出是他,才又溫順地低下頭來讓他撫摸,並拚命地擺動尾巴,表示要陪他同行。他擺擺手把它趕了回去——他不敢出聲。接著,他就沿著羊腸小道,快步走下山去,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當時有多麼的慌張。偶爾,他停下來,折身回來看看他慢慢消失在霧氣之中的房子,接著他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著往山下走,他跑了起來,跌跌撞撞,彷彿有人在追他。直到他跑到山下的車站才停下來,被汗水浸濕的衣服冒著熱氣,他的額頭上是滿滿的汗水。
  車站裡站著幾個農民和普通人,他們都認識他,向他問好。有的人看上去心情不錯,想和他攀談,他便馬上躲開,縮到一邊。他心裡又羞又怕,根本沒辦法和人家聊天。可是面對著這潮濕的鐵軌空等,又使他感到痛苦。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站上一架磅秤,扔進去一枚硬幣,望著掛在指針上面的那塊小鏡子,裡面是一張臉色蒼白、汗水淋漓、直冒熱氣的臉,一直等他走下磅秤,錢幣在秤裡掉下,叮噹亂響時,他才發現,自己竟忘了看指針指的數字。「我瘋了,完全瘋了。」他輕輕地喃喃自語。他對自己產生了恐懼。他坐在凳子上,想強迫自己把所有的事情想清楚。可是提醒列車進站的鈴聲就在這個時候猛然響了起來,他嚇得從凳子上躥了出去。火車頭已經在遠處吼叫。列車轟隆轟隆地開來,他跳進一節車廂,看到地上有張髒兮兮的報紙。他撿起報紙,直瞪著它,卻不知道在讀些什麼。他只看見自己的雙手拿著報紙,抖得越來越厲害。
  列車停了下來,蘇黎世到了。他有些搖晃地走下車。他知道,那無形的力量要把他帶到那裡去,他感覺到自己的意志在反抗著,越來越軟弱,越來越無力。他站在一個廣告牌前面,強迫自己從頭到尾把廣告讀上一遍,他想要確定他還能自由地控制自己。「我不著急。」他小聲地對自己說。可是這句話沒說完,那無形的力量卻已帶著他往前走了。他心裡亂極了,異常焦躁,像一臺開足的引擎般,催他向前。他無能為力,東張西望著想找一輛汽車。他的雙腿抖個不停。這時,有輛汽車從他身旁開過,他馬上叫住車子,跳了上去,如同著急結束自己的性命一般。他報了街名:領事館的那條街。
  汽車飛馳而去,他的身子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正風馳電掣般駛向深淵。他覺得汽車正飛速地把他帶向他的命運,這速度給他一種輕微的快感。這種被動的感覺,竟讓他很舒服。車子停住,他下車付了錢。在跨進電梯的那一刻,不知怎麼回事,那種快感又一次出現了,這樣機械地讓人開車疾馳,如今又被電梯帶著直往上升,他已經不再是他自己了,而是一股力量,那陌生的捉摸不定的力量,在強迫他這樣做。
  領事館的門還沒有開。他按了一下門鈴,沒人回答。他的心猛然間醒了:回家,快離開,快下樓梯!可與此同時他又一次按響門鈴,門裡響起拖沓的緩慢的腳步聲。半天門才打開,一個僕人樣的人穿著襯衫,手裡拿著抹布,顯然是在打掃各個辦公室。「您要幹嗎……」僕人很不悅地衝著他嚷道。「通知我……到領事館來的。」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一個僕人竟讓他這樣語無倫次,為此他感到無比羞愧。
  僕人生氣地轉過身子,大聲說道:「您就不能唸一唸下面牌子上的字嗎?辦公時間是十點至十二點,現在這裡沒人。」不等他說話,僕人就砰地一下把門關上。
  費迪南愣在那裡,縮成一團,感到十分羞愧。他看了看錶,現在是七點十分。「瘋了!我是瘋了!」他抖著嘴唇說道,然後他如同一個年邁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走下樓梯。
  兩個半小時——這是一段可怕的空白時間,因為每等一分鐘,他的力量就被耗去一分。現在他振作起來,做好一切準備,他需要周密思考,每句話都要說得恰當妥貼,他甚至把整個場面都在心裡預演了一遍。可如今,這兩個小時如同一道鐵牆橫在他和他積存的力量之間。他驚慌失措地感到,他積存的全部熱情已經消散,那些想好的妥貼的話也在他的倉皇逃竄之下,一句一句地從他的記憶裡潰散了。
  來之前他是這樣設想的:一到領事館,就立即讓人通報他要見負責軍事事宜的處長,他和這個人曾有一面之交。有一次他在朋友那裡認識了這位處長,他們有過一些簡單的交談。不論怎麼說,找一個認識的對手還是有些用處的。這個人是一個貴族分子,穿著時髦,善於交際,自以為自己人緣極好,為此沾沾自喜。他喜歡隱去自己官員的身分,極力表現自己為人慷慨、心胸寬大的一面。這些人都有這種虛榮心,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他們都希望被人看成是外交官,是能夠自己做主的人物,費迪南就打算利用這一點:讓人通報,帶著社交界彬彬有禮的風度,先和這個人泛泛而談,然後問起他夫人是否安好。這位處長必然會給他讓座,遞上香菸,如果他沉默不語那人就會客客氣氣地問道:「有什麼事我能為閣下效勞?」是的,必須由這位處長先開口問他,這點很重要。接著他會表現的很冷漠,無動於衷地答道:「我收到一封信,要我到M市去進行體驗,這想必是個誤會。當時我可是被鄭重地宣布不適合服兵役的。」必須用冷淡的口吻來說這句話,好讓這人馬上看出,這只是一樁不足為道的小事。這位處長緊接著便——他很熟悉這個漫不經心的神態——拿起這封信來,向他解釋,這不過是例行復查,他在報紙上應該早就看到過軍方的要求,以前體檢不合格的人這次也得報名參加。隨後他會又一次非常冷淡地聳聳肩膀,說道:「原來如此!我根本不看報,也沒有那份時間。我得工作。」對方或許馬上就會看出,他對這場戰爭是多麼自信,多麼毫無擔憂。這位處長當然得向他解釋,他必須服從這個要求,雖然處長本人對此深表遺憾,不過軍事當局……說到這裡,大概是態度嚴厲的時候了。「我明白,」他必須這樣說,「可是我現在的工作讓我走不開。因為我已經和人家有約在先,要舉辦一次我個人全部作品的畫展,我不能失信於我的合作者,做人要講信用。」他接著要向這位處長建議,推遲他體檢的日期,又或者讓這裡領事館的醫生為他複查。
  一切都將按他的想法進行。從這裡開始,會有幾種可能出現。要嘛這位處長乾脆俐落地表示同意,那麼至少贏得了時間。可是萬一這人客客氣氣地——擺出那種官方的、躲躲閃閃的公事公辦的面孔——向他解釋,這不在他的職權範圍內,無法通融,那他就必須顯出堅決的態度。首先他必須站起身來,走近那人,用堅定的語氣,必須非常非常堅定,不屈服,發自內心的果斷口氣說道:「這點我明白,不過請您記錄在案,本人由於經濟方面的緣故,無法立即應召,我得先盡道義上的責任,並為此推遲三週。本人願意承擔風險,本人沒有絲毫要逃避對祖國應盡的義務的想法。」對於這幾句絞盡腦汁得來的話,他特別得意。「記錄在案」、「經濟方面的緣故」,這些詞聽上去就事論事,全是公文的腔調。如果這位處長還用法律上的後果搪塞他,那他就會把嗓音變得更加嚴峻,果斷及時了結這段公案。「我懂得法律,也很清楚法律上的後果。但是對別人的承諾,對本人來說便是最高的法律。為了遵守這個法律,本人必須承擔為此惹下的任何風險。」然後他就迅速地鞠一躬,乾脆俐落地中斷這次談話,甩門而去!是的,他必須讓他們看看,他並不是普通的工人或者學徒,等著人家打發他走,而是一個自己做主的人,談話什麼時候結束,得由他來決定。
  他來回移動著步子,把準備要說的話默默地背誦了三遍,整體結構,語氣他都非常滿意,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盼著那個時刻到來,就像演員等著恰當的時機,好說出自己的臺詞一樣。只有一處他還覺得不太滿意:「本人並不想逃避對祖國應盡的義務。」他覺得這場談話必須有點愛國主義的客氣成分,這點十分有必要,以便讓人家看到,他並不是執意違抗,只是還沒做好準備,他雖然承認——當然只是在他們面前承認——這很必要,但並不認為適用於他自己。「愛國主義的責任」——這個詞太過迂腐。他考慮了一下,也許換成:「我知道,祖國需要我。」不行,這更可笑。或者最好是:「我沒有逃避祖國對我的召喚的想法」,這樣是好一些,不過也不行,奴氣太重,所以他不喜歡。如果這樣鞠躬,身子又多彎了幾公分。他繼續斟酌。最好說得非常簡練:「我知道,我的責任是什麼。」——對,這才對。這句話可以翻過來倒過去,可以理解也可以誤解,聽上去也更簡潔明確。這句話完全可以說得信心百倍:「我知道,我的責任是什麼。」現在一切都已就緒。但是,他又神經質地看了看錶,現在才八點,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
  他沿著馬路慢慢遛達著,不知道往哪裡去,於是他走進一家咖啡館,想看看當天的報紙。可是那些繁密的字句使他心煩,報上隨處可見的祖國和責任,擾亂了他的方案。他喝了一杯甜酒,又把第二杯一飲而盡,他想以此來壓一壓喉嚨裡的苦味。他一面思來想去如何打發這些時間,一面把他事先想好的談話片段慢慢地拼湊起來。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頰:「沒刮臉,我沒刮臉!」他急忙向對面的理髮館跑去,剃頭、洗髮,花去了他半小時的等待時間。接著,他又意識到,他必須穿著考究一點,這在領事館裡非常重要。他們對窮鬼往往會趾高氣揚,呼么喝六,但如果你衣著時髦、談笑自若、舉止得體的話,他們就會對你另眼相看。這個想法使他陶醉。他讓服務生把他的外套整理得乾乾淨淨,然後又跑去買了一副手套。他挑來挑去,費了不少心思。黃顏色,似乎過於刺眼,太像花花公子;珠灰色的收斂,效果更好。弄完這一切他又在馬路上瞎逛。在一家裁縫鋪的鏡子面前,他把自己端詳了一番,正了一下領帶。忽然,他發現自己兩手空空,他想到,拿根手杖或許能使他的訪問顯得更隨意些。他又趕快跑去挑選了一根手杖。等他走出商店,鐘樓上九點三刻的鐘聲正好敲響,他再一次背誦他的臺詞,他覺得滿意極了。新的版本是:「我知道,我的責任是什麼。」現在這是最強有力的一句。現在他心裡踏實了,邁開非常堅定的步伐,跑上樓梯,突然間,他的腳步輕快得像個男孩。
  約一分鐘之後,僕人打開了門,他心裡突然一驚,他覺得自己可能打錯了算盤,這使他心煩意亂。一切都不像他所預想的那樣。他問起那位處長,僕人對他說,祕書先生有客,他得等一等。那僕人說著,十分不客氣地指了指一排椅子當中的一張,已經有三個人苦著臉坐在那裡。他有些氣憤地坐下,心有敵意地感覺到,他在這裡只不過是處理一件事情,了結一個問題,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案件。他身邊的那幾個人在互相訴說彼此悽慘的命運,其中一個像是哭訴地說道,他在法國拘留營裡關了兩年,之後出來也沒人預支他回國的路費;另一個抱怨無處謀職,他還有三個孩子等著他養。費迪南氣得心裡直顫:他們是讓他坐在申請救濟者的座位上。他發現,這些小人物低三下四可又滿是抱怨的樣子令他大為光火。他原本想把自己想好的那些話再重新梳理一遍,可是這些傢伙的談話顯然擾亂了他的思路,他恨不得衝著他們大叫:「住口,你們這些無賴!」或者從口袋裡掏出一些錢來打發他們回家,但令人沮喪的是,他的意志完全癱瘓,他和他們一樣,手裡拿著帽子,跟他們坐在一起。另外,不斷來往的人群在房門口進進出出,也使他心亂如麻。每個走來的人他都擔心會是熟人,會看見他坐在申請救濟者的座位上。只要門一打開,他的心就戒備起來,隨時做好準備,然後又失望地縮了回去。
  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他現在必須走掉,趕快逃走,趁他的意志力還沒有完全消失。有一次他振作起來,起身對那個像警衛一樣站在他們身邊的僕人說道:「我可以明天再來。」可是僕人卻安慰他:「祕書先生馬上就有空了。」他聽完膝蓋立刻彎了下去,在這裡他就是個俘虜,沒有一點點的反抗能力。
  終於,一位婦人走出門來,她滿臉笑容,高抬著頭以一種優越的目光驕矜地從等候者的身旁走過。僕人已經在喊:「祕書先生現在有空了。」費迪南立刻站起來,不過他發現他把手杖和手套放在窗臺上了,只是他發現得太晚,要返回去已不可能了,門已經打開,他回頭看了半眼,那些混沌的思想已經把他弄得昏頭昏腦,就這樣,他走了進去。處長正坐在辦公桌旁看什麼東西,現在抬頭匆匆看了一眼,並向他點點頭,卻沒有請這他坐下來的意思。這位處長客氣而又冷淡地說道:「啊,我們的Magisterartium。馬上就完,馬上就完。」他站起來,向旁邊的房間叫道:「請把費迪南的檔案拿來,前天就辦好了,您知道的,召集令已經寄給您了。」說著他又坐了下去:「看來連您也要離開我們了!好吧,但願您在瑞士的這段時間過得很好。不過,您的氣色確實不錯。」處長說著匆匆地翻閱起文書給他拿來的檔案:「前往M市報到……對……對……沒錯……一切都很正常……我已經叫人把證件都準備好了……您也許用不著旅費補償金吧?」費迪南站著,一顆心直往下沉,他聽見支吾的語言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不用……不用。」處長便在那張紙上簽了名,然後遞給他:「原本您明天就該啟程的,不過事情也不是那麼著急。讓您最後一幅傑作上的油彩乾一乾吧。如果您還需要一兩天來處理一下您的各種事情,就由我來承擔責任吧。祖國也不急於這一兩天。」費迪南當然明白,這只是一個玩笑,他應該對此報以微笑,他的嘴唇向上彎起,他心裡翻騰著:「說幾句,我現在得說幾句。別像根棍似的這樣站著。」終於他擠出了兩句:「只要應徵入伍的命令嗎……我另外……不需要護照了嗎?」「用不著,用不著。」處長笑道,「在國境線上不會有人找您麻煩的。再說,您已經報到了。好吧,祝您一路平安!」處長把手伸給他。費迪南知道這是下逐客令了。他突然眼前一黑,便快速地摸到門邊,胸腔一陣噁心。「往右,請往右走。」他身後的聲音如是說道。他走錯門了。處長及時為他打開那扇出去的門,他在模糊之中彷彿看見處長臉上掛著一絲微笑。「謝謝,謝謝……您不必費心了。」他還結結巴巴地說道,而心裡卻對自己這種行為火到不行。剛走到外面,僕人便把手杖和手套遞給他,他就想起自己之前演練數遍的臺詞:「經濟方面的責任……記錄在案。」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羞愧過:他還向此人表示感謝,彬彬有禮地表示感謝!可是他連憤怒也憤怒不起來。
  臉色蒼白的他緩緩地走下樓梯,彷彿走路的並不是他自己。那股力量,那股陌生的、冷漠無情的力量,已經控制了他,這股力量吞噬了整個世界。
  下午他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他腳後跟很痛。一連幾小時,他漫無目的地亂跑,三次路過家門又退了回去。他原本想從長滿葡萄的山後那條隱蔽的小道溜回家去的,卻被那條忠實的狗發現了。它狂吠不止,一下子就撲到他身上,熱情地猛搖尾巴。他的妻子在門口站著,只需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什麼都知道了。他沒有說話,徑直跟著妻走了進去,他感到很羞愧。
  妻子沒有發火,也沒有看他,很顯然是為了不使他痛苦。妻子拿出一些冷肉放在桌上。他順從地坐下,這時妻子走到他的身邊。「費迪南,」妻子說道,聲音抖作一團,「你病了。現在我沒辦法和你說話。我不想責備你,你現在的行為可不是發自內心,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但是有一點請你答應我,在這件事上,如果你不打算和我商量,就不要採取任何行動。」
  他不說話,他妻子變得更加激動了。
  「你一直都是自由的,我從來沒有干預過你的個人事務,這曾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地方。但是你現在不僅在輕賤你的生命,也在輕賤我的生命。我們花了那麼長的時間來建設我們的幸福,我不會讓這一切被毀掉的,不會讓你為了國家,為了殺人,為了你的虛榮心和你的軟弱而放棄的。你聽見了嗎!你在他們面前軟弱,我可不軟弱。我知道這關係到什麼,我絕不讓步。」
  他依舊沉默著,這種卑微的自覺有罪的沉默,讓妻子驟然憤怒起來。「我不會讓一張破紙從我身邊奪走任何東西,這種謀殺式的法律我是概不承認的。我不會在公堂上折斷我的脊椎骨。你們這些男人已經被各種意識形態給毀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政治和倫理,但我們女人不一樣。我也知道祖國意味著什麼,但我更知道,今天她是什麼:是謀殺和奴役。你可以屬於你的人民,但是如果你的人民都發瘋了,你也要和他們一起發瘋嗎?對他們來說你也許只是數字、號碼、工具、炮灰,而對於我,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絕不把你交給他們,絕不!我從來沒有狂妄自大到為你做出什麼決定,但是現在,我要保護你,一直到今天我都是一個頭腦清楚的人,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而你呢,已經變成了一部毫無意識、陳舊迂腐,只會盡責任的機器,你已經喪失了你的意志力,就和那邊千百萬的犧牲品一樣。為了讓你就範,他們抓住了你的神經,可是他們把我給忘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強。」
  他保持著他的靜默。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到任何抵抗力,既不抵抗別人,也不抵抗她。
  妻子挺直了身子,像一個準備戰鬥的戰士。她的聲音堅定、果斷、充滿力量。
  「你去領事館都做什麼?我要知道。」這句話就是一道命令。他無力地拿出那張紙,遞給她。妻子皺起眉頭讀了一遍,咬緊牙關。然後鄙夷地把它扔在桌上。
  「他們倒挺著急的!明天就得走!你或許還向他們表達了感謝吧,用你那種順從的樣子。『明天前去報到』!前去報到!還不如說:去做奴隸。不,還沒有到這種地步!還遠遠沒到這種地步!」
  費迪南站起來,一臉蒼白,他的手痙攣地抓住沙發:「鮑拉,別自己騙自己了,已經這樣了!你找不到出路,我曾經試圖反抗,可是不行。這張紙,即使我把它撕成碎片,也改變不了什麼。別再讓我心煩了,我注定了沒有自由。每一分鐘我都會感到,在那邊有什麼在召喚我,在尋找我,在拉我、拖我。或許到了那邊我倒能輕鬆些,在監獄裡獲得一種解脫。只要我還在國外,就總覺得自己是個逃犯,這樣我永遠都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再說,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悲觀呢?他們第一次把我退回來了,或許這次也是這樣啊?說不定他們不發武器給我,我甚至可以肯定,我會得到某種輕鬆的差使。為什麼一定要想到最壞的可能性?也許上帝眷顧我,不見得我一定會陷入悲慘。」
  妻子寸步不讓:「現在問題已經不在這裡,費迪南。不在於他們給你的差事輕鬆或者沉重。而在於你是否為那些惡毒的人去效勞。你是否甘願違背你的信念,參與這場浩大的犯罪行為。因為誰不拒絕,誰就是幫凶,所以你必須拒絕。」
  「我能拒絕?我什麼也不能,什麼也幹不了!從前使我堅強的東西,我的反感、仇恨和憤怒,如今早已把我壓垮了。我求你,別折磨我了,別跟我說這樣的話。」
  「不是我說這樣的話。而是該由你來對自己說,誰也沒有權利來支配一個活人。」
  「權利!你竟然對我說權利!如今這世界還有權利嗎?它早已被謀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可是他們,他們卻有權力,權力就是一切,你懂嗎?」
  「他們為什麼擁有權力?還不是你們把權力給了他們。你們膽怯一天,他們就多擁有一天。那些被我們所痛恨的人,是由世界各國十個意志堅強的人組成的,但是,十個人也可以把這一切摧毀。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如果不承認這權力,這權力就得完蛋。可是只要你們有一絲恐懼,只要你們躲來躲去,想從他們指縫中溜過去,而不是一舉擊中他們的心臟,那麼你們就會永遠成為奴才,不配有更好的待遇。一個人,如果他是個男子漢,就不能任人擺佈;你得說『不』,知道嗎,這才是你今天要擔負的責任。」
  「可是鮑拉……你想什麼……我應該……」
  「如果你心裡說『不』,你就應該說『不』。你知道,我愛你、愛你的自由、愛你的工作。可是如果你今天對我說一定要到那邊去,跟手槍去爭取權利,如果我知道你非這樣做不可,那麼,我一定會對你說:你去吧!可如果你為了一個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回國去,由於軟弱、由於神經質、由於抱著一種僥倖,那我就看不起你。是的,我看不起你!你如果是為了人類,為了你的信念要回國去,我不攔你。可是為了到野獸當中去當個野獸,到奴隸當中當個奴隸,那我堅決反對。你可以為你自己的思想而犧牲自己,而不是為了他人的遊戲……」
  「鮑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言論太忤逆?你是不是已經感到有人在你背後用軍棍抽你?你完全無需害怕!我們還在瑞士。你要我保持沉默或者對你說:你不會出什麼事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來多愁善感了。它已經迫在眉睫,關係到我和你!」
  「鮑拉!」他再次試圖打斷她。
  「不,我再也不會同情你了。我把你看作一個自由人才選擇你、愛你的。我看不起懦弱和自欺欺人的人。為什麼要我同情你?在你心裡,把我當作什麼呢?為了一張廢紙,你就想拋棄我。我可不是讓人家拋棄之後又揀起來的人,現在你決定吧!是要他們還是要我!是拒絕他們還是拋棄我!我知道,如果你留下,我們會遭到沉重的打擊,我將和我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再無相見之日,甚至他們會阻止我們回國,可是我不在乎,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但是你現在如果選擇走,那麼我們就是永遠的分開。」
  他只是不停地呻吟,而妻子卻被憤怒衝擊得亢奮起來。
  「要我,還是要他們!你沒有第三條道路可走!費迪南,趁現在還有時間,你好好想想。我們沒有孩子,為此我常常覺得很傷心,可如今我第一次為此感到高興。我不想給一個懦夫生孩子,更不願撫養戰爭的孤兒。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依戀你,也許現在的我讓你痛苦,但是我跟你說:這次離開不是演習,而是真正的離別。你如果為了應徵入伍,為了追隨這些身穿制服的殺人犯而離開我,那你就不用再回來了。我絕對不和一個罪犯、一個吸血鬼、一個沒有希望的國家來分享我的丈夫。所以。你必須做出選擇!」
  妻子說完這番話便猛地關上門走了,而他還站在原地抖瑟著。劇烈的關門聲使他膝蓋發軟。他只好坐下蜷縮著身體,他的腦子麻木、毫無思想。他用兩個握緊的拳頭抱住腦袋,之後像一個小孩似的失聲痛哭。
  整個下午妻子沒有再進房間,但他感覺到,她就在門外,帶著怒氣、全副武裝。同時他也知道,那另一個存在,一個鋼鐵般的機械,冷冷地插進他的胸中,驅趕著他向前奔馳。有時候他試圖把各個細節從頭梳理一遍,可是思想老是集中不起來,他坐在那裡陷入了沉思。不過遺憾的是,他最後的一絲安寧也粉碎了,他變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只感到他的生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抓住,在用力地往外拉,幾乎要將他一分為二。
  為了紓解這種躁動,他去翻弄書桌的抽屜,撕掉一些信件,瞪眼看著另外一些信件,卻一句話也看不明白。他搖搖晃晃地在屋裡走動,坐下去又站起來,又坐下,他被弄得精疲力竭。然後他發現他的手正不受控制地整理旅途所需的物品,從沙發底下把背包拉出來,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似乎無需自己去支配,它就已經把這一切都做了。當背包收拾妥當放在桌上的時候,他驚詫地看著,渾身發抖。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兩個肩膀變沉重了,就像背包已經壓在上面,而這裡面裝著的,是這個時代的全部重量。
  門開了,是妻子進來了,她手裡拿著煤油燈。燈放在桌上,一圈亮光正好照在準備好的背包上,就像隱蔽的恥辱,一下被燈光從黑暗中揪出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只是為防萬一……我還有時間……我……」可是一道凝固不動、堅如石頭、毫無表情的目光,打斷了他說的話。妻子正凝視著他,長達幾分鐘,牙齒咬著抿緊的嘴唇,絕望而又頑強。她一動不動,微微搖晃著身子,把目光射到他身上。最後,她唇邊的緊張消失了,她背過身去,肩頭一陣抽搐。她離開了,沒有回頭。
  幾分鐘後,侍女進來,給他端來飯菜。身邊的座位空了,往常妻子坐在這裡。他心裡充盈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一眼望過去,看到了殘酷的畫面:背包在小沙發上放著。他覺得,他已經走了、已經離去,對於這幢房子來說,他已死亡。牆黑黝黝的,煤油燈的光照不到牆上。屋外,燈光後面山風凜冽,這樣的夜晚使人感到壓抑。遠方一切都靜謐無聲,高遠的天空無言地覆蓋著地面,一派寂寞之感。他察覺到,身邊的一切,房子、景色、作品,還有妻子,這一切正慢慢地在他心裡死去,曾經開闊的生活也乾涸了。他突然覺得他迫切地需要愛情,需要溫暖的話語。他想要接受妻子的一切忠告,只要能重新回到往日的生活。悲愁淹沒了煩躁,他如同孩子般渴望得到小小的溫存,之前高昂激越的情緒如今已蕩然無存。
  他走到門口,扳了一下門把,它動也不動,門上了鎖。他遲疑地敲敲門,沒有回答。再敲一次,除了他怦怦直跳的心,別無聲響,一切都沉寂無聲。於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寒意迅速向他襲來,他關了燈,和衣躺在沙發上,蓋上毯子。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再次傾聽,彷彿有什麼動靜。他抬起頭向著房門的方向仔細聽,什麼聲音也沒有。他的腦袋又倒了下去。
  突然沙發下面有什麼東西碰了他一下。他嚇得跳了起來,不過當他發現那條狗之後,驚嚇很快就變成了感動。那條狗是剛才跟著侍女溜進門來,趴在沙發底下,現在它蹭到他身邊來,用溫暖的舌頭舔他的手。動物的這種無知的愛顯然讓他無比溫暖,因為這愛來自已讓他絕望的世界,因為它是以往的生活留給他的最後一點還屬於他的東西。他彎下身子擁抱著那條狗,就像是在擁抱一個人。他感到,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一個生命愛他、不輕視他,對它來說他不是機器、不是殺人工具,也不是膽怯的人,而是一個可以愛、可以親近的人。他不停地撫摩那柔軟的毛皮,動作很溫柔,狗跟他捱得更近,彷彿知道他的孤獨。他們兩個一起呼吸著,漸漸沉入睡夢。
  他醒來的時候,覺得神清氣爽,在明亮的玻璃窗外,清晨的曙光格外明朗。山風把蒙在萬物之上的陰影吹走了,晶瑩閃亮的湖面,映出遠山白色的輪廓和連綿不斷的山巒。費迪南一躍而起,由於睡過了頭,他覺得有些暈暈乎乎,站好後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已經整理好的背包,這時,他才完全清醒了過來。突然間,他什麼都想起來了。不過,他昨天的緊張情緒在大白天顯得輕鬆了一些。
  「我弄背包做什麼?」他問自己。
  「是啊,我還不想出門呢。春天已經來臨。我要作畫。那並不是什麼火燒眉毛的事情。他不是也這麼跟我說了嗎,還有幾天時間。就算動物也不會自己跑到屠宰場去。妻子說得對:這是一種對她、對我、對大家的犯罪行為。說到底他們也不會把我怎麼樣。如果我誤點再去,也就是關我幾個禮拜禁閉,可當兵不也是坐牢嗎?我對政治毫無野心,是的,在這個奴役的時代拒絕也是光榮,我不要離開,我要待在這裡,我要給這裡的風景作畫,這樣等我以後回憶起來,才能知道我曾經在什麼地方有過幸福的時光。在這幅畫沒有裝進畫框之前,我是不會走的。我不能讓別人來擺佈我的生活,不能。」
  他拿起背包,一揮手把它甩到牆犄角裡。他在扔的時候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心情也更加舒暢。趁著神清氣爽之際,他迫切想要試試自己的意志力。他從皮包裡取出那張紙,想把它撕掉,他把那張紙展開。
  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這張紙條又重新控制住了他。他開始讀起來:「您務必……」這句話一下子打在他的心上,彷彿是道不容違抗的命令。突然,他的身體搖晃起來,無名的恐懼又從他心裡升起。他的手開始瑟瑟發抖,力量也消失殆盡。一股寒氣不知從何方吹來,就像吹過一道穿堂風,讓他的心裡又感到不安。那個讓他無力反抗的陌生意志又開始在他心裡轉動,他所有的神經都緊張起來,一直繃到手腳的關節。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鐘。「還有時間。」他喃喃自語,卻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是指駛開向那邊的早車,還是他自己的期限。這種神祕的意志如同退去的潮水,又冒了出來,比以往更加強烈,他覺得他要屈服了。他很清醒的了解:現在如果沒有人拉住他,他就完了。
  他摸索著來到妻子的房門前,屏息傾聽,毫無動靜。他屈起手指遲疑地敲敲門,一片沉寂。他再敲一次,仍是一片沉寂。他小心翼翼地扳了一下門把,門沒上鎖,可是屋裡沒人,床上被褥零亂。他嚇壞了,輕喚妻子的名字,沒有回答。他更加恐懼了:「鮑拉!」他開始滿屋子大聲喊叫,像一個遭到突然襲擊的人:「鮑拉!鮑拉!鮑拉!」還是沒有一點動靜。他摸索著走進廚房,廚房裡空空的。他悵然若失,這可怕的感覺在他心裡上躥下跳。他又跑到樓上畫室裡,他已經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是想向畫室告別還是想讓畫室挽留住他。可是這裡也沒人,就是他那條狗也不見蹤影。他被拋棄了,一股強勁的絕望向他襲來,摧毀了他最後的一點力量。
  穿過空蕩蕩的屋子他又回到他的房間,從牆角處抓起背包。不知什麼原因,他屈服於這無形的壓力,反而覺得自己輕鬆了。「這是妻子的錯,」他自言自語,「對,是她一個人的錯。她不該這樣走掉,她應該留住我才對,這是她的責任。她完全有能力拯救我的,可是她放棄了。她看不起我。她對我的愛已經消失了。她讓我跌倒,所以我就跌倒了。我的鮮血灑在她身上!這是她的錯,不是我的,是她一個人的錯。」
  走出房子,他再一次轉過身去。或許會從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呼喚,一句充滿愛意的話。或許有什麼東西想用拳頭砸爛他心裡那臺鋼鐵機器。他失望了,沒人說話、沒人呼喊,也沒人露面。他被拋棄了,他似乎能感到自己進了一個無底深淵。驀然他心裡有了一個念頭:再走十步走到湖邊,從橋上縱身一跳,是不是所有的痛苦就都解脫了。
  教堂塔樓的鐘聲又響起了,沉重而嚴峻。那嚴峻的鐘聲穿過晴空,就像一記鞭子,把他驚起。還有十分鐘,列車就會開來,然後一切就都過去了,乾淨徹底,不再重來。還有十分鐘,但這十分鐘對他而言不再是自由,他像被人追趕著拚命向前奔去,跌跌撞撞、跑跑停停、氣喘吁吁地向前跑。他怕誤車,嚇得要命,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到他跑到月臺上,幾乎和欄杆前的什麼人撞個滿懷,才停了下來。
  他瞪大眼睛,背包從他失去知覺的手上滑落。站在面前的正是妻子,此刻她臉色蒼白,一夜沒睡的樣子,正用一雙悲哀的眼睛望著他。
  「我知道,你會來的。三天前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不能離開你。一大早我就在這裡等,從頭班車等起,並打算一直等到末班車。只要我還活著,他們就別想抓到你。費迪南,你好好想想啊!你自己不是說過,還有時間,幹嘛這麼著急?」
  他忐忑不安地直瞪著妻子。
  「可是……我已經報名了……他們在等我……」
  「誰在等你?是奴役和死亡在等你吧,此外沒有別人!你能不能清醒一下,費迪南。你感覺一下,你現在還是自由的,完全自由,沒有誰可以控制你,也沒有誰能對你發號施令。你聽見了嗎,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我要對你說千百遍、上萬遍,每分每秒都說給你聽,直到你自己也感覺到,你是自由的!自由的!自由的!」
  這時,兩個農民從旁走過,好奇地轉過頭打量他們,「我求求你,」他輕聲說道,「別說得這麼大聲。別人都在看……」
  「別人!別人!」她憤怒地叫道,「別人和我有什麼關係?如果你被炮彈打得血肉橫飛,或者斷了腿,瘸著走回家來,別人又能幫我什麼忙?什麼別人,別人的同情、別人的愛、別人的感激,對我都毫無意義——我只要你這個人,你這自由的活人。我要你自由,自由,我不要你去當炮灰……」
  「鮑拉!」他輕喚著她,企圖使妻子息怒。妻子卻將他一把推開:「快丟開你那膽怯的的恐懼!我現在是在一個自由的國家,我有言論自由,我不是奴役,我也不會放你回去做奴役!費迪南,你如果坐車走,我就擋在火車頭前面……」
  「鮑拉!」他把妻子按住,可是妻子臉上突然露出一種萬分痛苦的表情。「不,」她說道,「我不想撒謊,或許我也很膽怯。千百萬婦女在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兒子被拖走的時候,都會膽怯,但卻沒有一個女人去做她們必須做的事情。我們也中了你們怯懦的毒。要是你乘車走了,我該做些什麼呢?呼天搶地地痛哭?跑到教堂去求上帝保佑?又或者去嘲笑那些沒有去的人?哈哈,在這個荒唐的時代一切都有可能。」
  「鮑拉。」他握住她的雙手,「既然我已別無選擇,你又何必再這樣令我難過?」
  「你想要輕鬆?不,就得讓你難過,無限難過,盡我所能地讓你難過。我就站在這裡,除非你從我身上踏過去。否則,我絕不放你走。」
  急促的信號鐘聲響起了,他猛地一驚,一張臉無比蒼白,他剛要抓起背包。可是妻子已搶先一步奪過背包堵在他面前。「給我。」他乞求道。「絕不,絕不!」妻用盡力氣說道,一面和他爭奪。一旁的農民圍了過來,像是在看一個笑話。火上澆油,近乎瘋狂的喊叫聲一陣接著一陣,正在玩耍的孩子也跑了過來,但他們兩人絲毫沒有注意到,只是拚命似的爭奪著背包。
  就在這時,火車頭長吼一聲,列車便轟隆轟隆地開進站來。突然,他放棄了背包,頭也不回,發瘋似地越過鐵軌,跑向列車,奔著一節車廂,跳了進去。周圍響起轟然大笑,農民們尖聲向他喊道:「趕快逃吧,她要逮著你了。」「快點,快點,她要抓著你了。」他們一個勁地催促著他往前快跑,身後大笑的聲浪就像陣陣鞭撻,抽打著他的羞恥。
  這時,列車開動了。
  妻子呆呆地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背包,人們的鬨笑聲劈頭蓋腦地向她襲來。她凝視著開得越來越快、漸漸消失的列車,一句告別的話也沒有,一點表示也沒有。絕望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遮住了她的視線,直到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坐在角落裡,他蜷縮著身子,列車越開越快,他不敢向窗外看上一眼。他所擁有的一切,山坡上的小房子、連同他的畫、桌椅、窗、他的妻子、狗,還有許多幸福的日子,都從窗外飛了過去,被急速行駛的列車撕成了碎片。他經常觀賞的這開闊的景色,如今也連同他的自由和他整個的生命一起被遠遠地拋去。他覺得他的生命通過他身上所有的血管慢慢流出體外,最後什麼也沒留下,只剩下這一張白紙,在他口袋裡颯颯作響的一張紙,他就帶著這張任意擺弄他生命的紙,在風中飄散。
  他有些遲鈍地預感到,他將遭遇到一些事情。果然,列車員要看他的車票,他沒有票,他像個夢遊者似的說他的目的地是邊境小鎮,他不受控制地又換乘另一次列車。反正他心裡的那臺機器會替他做這一切,反正他已經麻木了。到了瑞士邊境站,邊防官員要他出示證件。他把證件交給他們:他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張白張。偶爾他那些已經失落的東西在內心深處試圖提醒自己,就像從夢境中發出的囈語:「回去吧!你現在還自由!你並不是非去不可。」可是他心裡的那部機器沒有說話,卻堅定地支配著他的肢體,驅使他向前走,那是一道看不見的命令:「你別無選擇。」
  他站在月臺上,前方便通向他的故國,在昏黃的光線裡,可以清楚地看見有座橋橫跨在河上——這就是邊界。他那麻木的思維試圖理解這個字的含義:就是說在這裡,你還可以生存、呼吸,自由自在地做你喜歡的事情,按照自己的意願從事工作。過橋走八百步,你的意志就不再屬於你了,就像從動物的體腔裡取出它的內臟,你必須服從一些你從未見過的人,並且把刀子扎進另外一些陌生人的胸膛。這便是這座小橋的意義。在兩根橫樑上面架起幾百或者幾十根木頭樁子,有兩個大兵身穿式樣不同,花花綠綠的荒唐服裝,手執步槍站在那裡守衛這座小橋。一些不清晰的思緒折磨著他,他感到已經無法正常思考,可是思想卻繼續向前滾動。他們在這裡守衛些什麼呢?阻止人們從一個國家越境到另一個國家。誰也不許從那個剝奪人們自由意志的國家逃到另一個國家去。而他自己,竟然願意到那邊去?是的,但是從另一個意義上,他是從自由走向……
  他想盡辦法讓思緒停下來,關於邊界的思想已經把他催眠了。自從他憑著感官製造的幻覺具體地看到邊界,實實在在由兩個身穿軍裝的市民看守著,他對他心裡的某些事情就有些無法理解了。他試圖解釋給自己聽:正在打仗。可是他的那個國家才打仗——在一公里以外才有戰爭,準確地說,差二百公尺不到兩公里。他忽然想起,也許還要少十公尺,也就是說,一千八百公尺還差十公尺。一種說不清楚的瘋狂的慾望在他心裡突然出現,他要調查一下這最後十公尺土地內是否有戰爭。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很有意思。或許在什麼地方會有一條線,一條真正的界線,如果現在往邊境走去,一隻腳在橋上,另一隻腳還在地上。那麼他算什麼呢,是自由人,還是說已經是士兵了?一隻腳穿平民的靴子,另一隻腳穿著軍靴。這種越來越孩子氣的念頭在他腦子裡上躥下跳。如果是站在橋上,那就等於過了邊界,如果跑回來,就該算是逃兵了?這河裡的水,是嗜血還是愛好和平?或者在河底某處也有一條線,來表示著各個國家的界限?那麼這些魚呢,它們可以游到對面戰區去嗎?還有這些動物!他想到了他的狗,如果它也跟著來了,他們或者也會把它動員起來,說不定派它去拉機關槍,或者在槍林彈雨中去尋找傷員。謝天謝地,幸好它沒跟出來。
  想到這裡,他被驚嚇住了,他暗示自己一定要振作起來。自從他具體地看見了這條邊界,這座介乎生死之間的橋,他便察覺到有什麼東西開始在他的心裡運轉起來,不過不是那臺機器,而是一種強烈的、想要醒來的認識,是一種反抗。另一條鐵軌上他來時乘坐的列車還在那停著,只不過在他胡思亂想的這段時間裡,火車頭已換了方向,隨時準備把列車再拉回瑞士去。這無疑是在提醒他,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他感到,那根渴望回到已經失去的家的死去的神經,又開始有了生機,從前的那個熱情自信的他又活了過來。他看到那邊,橋的那頭站著的士兵,穿著陌生的制服,扛著沉重的步槍正百無聊賴地踱過來踱過去。在這個陌生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像。這一刻他終於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命運,所以他也就看到了他的命運裡將要出現的毀滅,所以,他的生命在他的靈魂裡甦醒了。
  刺耳的信號鐘聲此時又在他的耳邊頻頻響起,這尖銳的聲音擾亂了他正遲疑著的感覺。他知道,現在一切都該結束了,他如果乘上這輛列車,三分鐘後,就會駛過這兩公里,開到橋邊,越過橋去。他甚至相信了,他會去的。再過一刻鐘,他就不用再如此煎熬了。這樣想著,他便體力不支地站在那裡。
  不過,列車並不是從他以為的遠方駛來,而是從橋那邊轟轟隆隆地慢慢駛過橋來。頓時,候車大廳便騷動起來,人們從各個候車室蜂擁而出,婦女們叫嚷著用盡力氣往前擠,瑞士士兵則急急忙忙地排成一隊。突然音樂響起,他側耳細聽,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這樂聲響亮,不會聽錯的,正是《馬賽曲》。從德國開來的列車竟然奏起了敵人的國歌!這讓他萬分驚詫。
  列車轟轟隆隆地帶著喘息聲進了站,慢慢停了下來。候車的人們一擁而上,各個車廂的門都被猛地拉開,一群臉色蒼白的人從列車上走了出來,灼熱的眼睛裡滿是狂喜的光芒——身穿軍裝的法國人,法國的傷兵,這些人都是他故國的敵人,全都是敵人!他像是做了一個短暫的夢,然後他才明白,這是專門運載交換傷員的列車,這些人是在這裡獲釋的戰俘,是從瘋狂的戰爭中獲救的人們。他們都了解到,感受到了這一點,他們揮手致意、縱聲歡笑,儘管有些人歡笑的臉上飽含著眼淚和痛苦!一個傷兵搖搖晃晃、跌跌絆絆地踩著木製假腿走了出來,用一根柱子支撐住身體,他喊道:「LaSuisse!LaSuisse!Dieusoitbeni!」婦女們隱忍著痛苦小聲哭著,從一個窗口衝到另一個窗口,尋找著她們的親人。人們呼喊、哭泣、相互安慰,嘈雜的人聲亂成一片。不過,他們的情緒都很高昂,歡呼雀躍,縱情哭笑。音樂停止演奏,有那麼一會兒的工夫,他什麼也聽不見,只聽見洶湧澎湃的感情之浪叫囂著、呼喊著,向人們撲面而來。
  聲浪漸漸趨於安靜。三五成群的人們幸福地聚在一起,沉浸在歡樂之中,他們激動地互相交談。有幾個女人還呼喊著跑來跑去。護士們送來飲料和禮品。人們用擔架把重傷員抬出車廂,他們身上裹著白色的繃帶,臉色慘白,人們溫柔地小心翼翼地圍在他們身邊,安慰著、關心著。人世間的全部悲慘似乎都在這裡得以集中體現:有的傷兵失去了手臂,袖子空空,有的被炸斷雙腿,有的嚴重燒傷。他們原是年紀正好的青年,如今卻變得粗野而蒼老。讓他難以理解的是,他們所有人的眼睛都仰望著上天,流露出一種驕傲的光芒:他們竟以為這是一條神聖的朝聖之路,而他們也圓滿到達終點。
  弗迪南站在這批意想不到的來客中間,如同癱瘓了一般。那張紙下面,原本無力的心臟猛烈地跳了起來。他看見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有副擔架孤零零地停在那裡,無人問津。他走過去,腳步踉蹌,動作緩慢,他來到這個被遺忘的傷員身邊。擔架上的他臉色灰白、鬍子蓬亂,被子彈打爛的手無知覺似的從擔架上垂了下來,他雙目緊閉,嘴唇毫無血色。費迪南用顫抖的雙手輕輕地抬起滑落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受難者的胸上。這時傷員的眼睛睜開了,他看著他,痛苦的臉上露出一縷感激的微笑,他在向他致意。
  他不停地顫抖,一陣冷顫,活像一道閃電湧遍全身。他們竟然要他做這種事情?把人傷害成這樣?讓他用仇恨的眼光去注視弟兄們的眼睛?自覺自願地去參加這慘無人道的罪行?這時他感覺到真正的真理在他心頭強勁有力地一躍而起,砸爛了他胸中的那臺機器,自由從他內心深處幸福而又強大地升起,把那種無知的屈從撕得粉碎。絕不!絕不!一種堅強有力、以前從未有過的聲音在他心裡振臂高呼,這個強大的聲音幾乎要把他擊倒。他流著眼淚倒在了擔架旁邊。
  人們向他圍了過去,大家以為他突發了癲癇,醫生也趕來了。但這時,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表情平靜而歡快,他掏出錢包,取出最後一張鈔票,把它放在傷員的身旁。接著他拿出那張紙,慢悠悠地意識清醒地再讀一遍,然後把它對半撕開,把碎紙片扔在站臺上。人們瞪大眼睛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瘋子。不過。他再也不感到羞恥了。他只感到生命痊癒的欣喜。音樂又響起來,但他心裡湧出的恢宏壯闊的樂聲卻已壓倒了所有的聲音。
  夜深了,他回到自己的家裡。屋裡一片漆黑,房門緊閉,靜得猶如一口棺材。他敲敲門,一陣拖沓無力的腳步聲傳來:妻子打開門,一看見他,吃了一驚。他馬上溫柔地抱住妻子,扶她進門。他們什麼話也沒說,幸福讓他們渾身顫抖著。他走進自己的房間:他的畫全都放在那裡,是妻子把它們從畫室裡拿了下來,看到它們就像他還在身邊。他從妻子的這一行動中感受到了無盡的愛戀,他於是懂得,他最終還是把握住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他默默地緊握著妻子的手。這時,狗從廚房裡跑了出來,猛地跳起來撲到他身上:他們都在等著他歸來。他知道,他的心靈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然而他又感到自己是從死亡之谷逃出又重返人間的。
  他們兩人還是沒有說話。但妻子輕輕地拉著他,把他領到窗前:窗外是一個永恆的世界,對於因一時暈頭轉向而創造痛苦的人類,它絲毫不受影響。他感到這個世界為他閃耀光芒,在廣袤的夜空中,群星交相輝映。他抬頭仰望,心情難以平復。他深切地認識到,對於世上的人來說,除了大自然自身的法則之外,別無其他法則,除了相互依存的關係之外,便再沒別的東西能真的把他拴住。妻子的呼吸在他唇邊幸福地湧動,在這種心靈相通的快感之中,他們兩個的身體緊緊靠在一起。他們沉默不語,他們的心靈自由飛翔,擺脫了虛偽雜亂和人為的法律,飛向萬物永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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