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在南歐某地有一座城,這座城市的名字我還是不說出來的好,我剛從小巷子裡拐出來,一棟氣勢雄偉的建築物便橫在我的面前,這是早期風格的建築,兩個巨大的塔樓聳立其上,式樣完全相同,在夕陽映射下一個看上去就像是另一個的影子。這不是一座教堂,也不像是早已被人遺忘的年代裡所建造的一座宮殿。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座修道院,可是從它所占有的寬闊場地來講又像是一座世俗的建築物,總之我也辨別不清到底是什麼。
於是,我彬彬有禮地摘下帽子,向一個正在一家小咖啡館的平臺上喝酒的市民走去,他臉色紅潤,手裡正端著一杯淡黃色的酒。我有些唐突地向這位市民打聽這座巍峨聳立於低矮房舍之上的建築物的名稱。這位市民驚奇地抬起頭,隨後便從容地露出美美的微笑,他回答我說:「我無法確切地回答你的問題。要知道城市地圖上的標的可不太一樣,但我們還一直沿襲舊時的說法:姐妹樓。也許是因為這兩個塔樓十分相似吧,又或許,因為……」他說到這裡突然頓住並小心地斂住笑容,他似乎想先證實一下我的好奇心是否被他煽動起來。如他所願,他這樣欲言又止,確實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這樣,我們交談了起來。他建議我也喝一杯這種帶有澀味的金燦燦的酒,當然我也樂意聽從他的要求。夜色漸漸降臨,在我們面前,塔樓的尖頂在慢慢明亮起來的月光下散發著一種夢幻般的亮光。我品嚐著味道醇和的美酒,在那個溫柔的晚上,那個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的小小傳奇也愈加顯得別有風味,這個傳奇是那個市民講給我聽的,在這裡我想盡我所能地將它如實地複述出來,儘管我不敢對它的真實性作出擔保。
特奧多西島國王招募的軍隊被迫駐紮在了阿克維塔尼亞地區當時的首府,他們在此地建造了冬營地,美美地休整一段時間之後,勞頓至極的軍馬皮毛又順滑起來,不過士兵們卻感到更加無聊了。這時,一個輪巴德族人,名叫黑裡輪特的騎兵隊長,竟然愛上了一個漂亮的女商販,女商販是在那座城市市郊的偏僻小巷中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麵包的。他陷入熱戀之中如痴如醉,為了能及早把她摟在懷裡,他甚至毫不介意她低微的出身,很匆忙地就和她結了婚,並和她一道搬進市集廣場上的一所宅邸裡去居住。他們在那裡度過了好幾個星期,他們如膠似漆,忘記了他人,忘記了時間,甚至忘記了國王和戰爭。就在他們沉浸在甜蜜的愛情之中、溫情款款纏綿之際,時光卻沒有昏睡。和風驀地從南方吹來,暖流所到之處,江河冰融,草地上清風徐徐,藏紅花和紫羅蘭被催出斑斕的蓓蕾。幾乎是一夜之間,枯樹泛出新綠,凍僵的暗褐色的樹枝骨節上也開始吐出新芽,春天從霧氣騰騰的大地上慢慢浮現,和春天一道而來的,還有那熊熊升起的戰爭烽煙。
一天早晨,蠻橫急促的門鈴聲突然響起,把這對沉睡的戀人從晨夢中驚醒,國王派來的使者命令他的這支軍隊整裝待發。然後,營地裡開始鼓聲喧天,風把軍旗吹得嘩啦啦響,不一會兒工夫,上了鞍子的馬匹發出的一片喀嗒喀嗒聲在市集廣場上響起。於是,黑裡輪特迅速掙脫妻子柔軟的胳臂,離開那個溫暖的懷抱,因為不管他的愛情多麼熾熱,都抵不過要上戰場博取功名的男兒熱血的烈焰。他對她的眼淚無動於衷,對她想陪伴他出征的願望置之不理,他將她一個人拋棄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頭也不回地和大隊人馬一道奔赴茅利塔尼亞去。他一連打了七場勝仗,徹底掃蕩了薩拉遜人的老窩,並摧毀了他們的城市,心驚膽戰的敵人被一一制伏。勝利之師以所向披靡之勢,一路搶掠直達海岸,後來他不得不在那裡僱用海員和租戰船,如此才能將所繳獲的堆積如山的戰利品運送回家。從沒見過如此迅速地取得勝利,從沒見過如此閃電般地完成遠征,難怪國王竟將被征服國的北方和南方賜給他做采邑,只徵收低微的息金,作為對這位勇敢的鬥士的感謝。
這樣,過著戎馬生涯的黑裡輪特本來可以好好安享清福,享受榮華富貴了。誰知,這迅速獲得的戰績沒有給他帶來安樂反倒更刺激了他的功名心。利令智昏的他竟不甘心俯首稱臣,不情願向一國之王承擔納貢的義務。在他看來,只有戴上王冠才能和妻子光潔的額頭相般配。於是,他暗中在自己的軍隊裡煽動軍士敵對國王的情緒並策劃起事。沒有想到的是,由於事情過早敗露,謀反沒有獲得成功。這在他看來異常神聖的一仗還沒打響便被擊潰,他不僅遭到教會的放逐,還被自己的騎兵們所背棄。最後,黑裡輪特不得不逃進深山裡,國王懸賞緝拿他,當地農民為了得到高額的賞金,在利益的驅使下用木棒將這個備受唾棄的人打死在睡夢中。
後來,國王的密探在那一座穀倉的草堆裡找到了這個叛逆者的屍體,密探撕下他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接著將那赤裸的血淋淋的身體扔進了獸屍坑。而此時,對他的遭遇毫不知情的妻子,則在府邸的錦緞床上產下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女孩。在這座城裡眾多新生嬰兒中,這兩個孩子由主教親手洗禮,並命名為海倫和索菲婭。鐘樓裡的鐘還在轟鳴,水晶高腳酒杯還在宴席上叮噹作響,黑裡輪特叛亂和死於非命的消息就在這一時刻猝然而至。隨後第二個消息又迅速傳來:按照慣例國王將叛逆者的房屋和財產收回歸為己有。就這樣,剛剛滿月的漂亮女商販在享受了短暫的尊貴之後,不得不又穿上那件破舊的羊毛衣回到那條瀰漫著腐爛氣味的小巷裡,有別於從前的是,如今她悲慘的生活中不僅有無限的失望和苦澀,還有兩個幼小的孩子。她又要從早到晚坐在鋪子裡的矮木凳上,向街坊四鄰兜售她的香料和加蜂蜜的甜品,在可憐巴巴地換取幾個銅板的同時,她還不得不忍受著來自周圍的譏誚和挖苦。悲慘的生活迅速熄滅了她眼中原本明亮的光芒,年紀輕輕的她早早地添了白髮。好在,這一對聰明活潑、嫵媚可愛的孿生姐妹,不久便對她的困頓與厄運有了補償。
兩姐妹繼承了母親的嬌美容貌,她們曼妙的身材和優雅的言談是那樣相仿,以致人們常誤以為,這是一個可愛的形象如同鏡子般照出了另一個可愛的形象。不但外人,就連作為她們母親的她也辨別不清這兩個年齡相同,身材亦相同的女兒,哪一個是海倫哪一個是索菲婭,她們簡直就是一個人。於是,她讓索菲婭在手臂上繫一條廉價的亞麻布帶子,有了這個標記人們便能將她和妹妹區別開了。但是如果她只聽她們的聲音,或者只看她們的臉。那麼,她便摸不著頭腦了,亦不知道該用哪一個名字來稱呼她們中的任何一個。
不幸的是,這一對孿生姐妹雖然繼承了母親的花容月貌,但也繼承了父親那種極大的虛榮心和權勢慾望,她們彼此較量,都力求在各方面超過對方,進而還要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一般的孩子在童年時期都是單純、毫無邪念地玩耍,但她們兩個卻已經開始處處鉤心鬥角、事事互不相讓了。倘若一個陌生人喜歡她們其中一個人的嫵媚可愛,將一枚漂亮的小戒指戴在其手指上,卻沒將同樣的禮物贈給另一個。那麼,那個受到輕慢的孩子就會伸直身子平躺在地板上,牙齒咬住緊握的拳頭,並用鞋跟憤怒地猛烈敲擊地板。如果一個受到一聲稱讚,得到一個愛撫,做成了一件事,那麼另一個就會受不了。雖然她們模樣相似得讓左鄰右舍戲稱她們是彼此的小鏡子,可是她們卻不以為然,甚至各不相讓,她們的胸中整日裡燃燒著熊熊的妒火。
作為母親,她試圖遏制這種不顧手足情誼的太過極端的虛榮心,並且想要她們放鬆這根你爭我奪繃得太緊的弦,結果只是徒勞。後來她不得不承認,有一顆招災惹禍的種子正在孩子們尚不成熟的形態中滋長起來,她雖滿腔憂愁但也得到了些許安慰,因為恰恰是這種持續不斷的你爭我鬥,才讓她的孩子們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她們這個年齡段裡最機智敏捷、最精明能幹的人。就像不管一個人學習什麼,另一個一定會馬上跟著學,並急不可耐地想要勝過對方。由於她們心靈手巧,很快就學會了各種有用和有吸引力的生活技能,諸如織亞麻布、給織物染色、鑲嵌首飾、吹笛子、優雅地跳舞、寫語言優美的詩歌,後來她們學會了用悅耳動聽的歌聲和著琉特琴吟唱。最後,她們具有了超出宮廷貴婦們的一般特性,甚至她們還學拉丁語、幾何學,以及更高深的哲學科學。這些學科的教授都來自一位親切友好的年老的教會執事。不久,體態曼妙、舉止優雅和思維敏捷的兩姐妹成了阿克維塔尼亞的珍寶,人們再也找不到可以和女商販這兩個女兒媲美的小姐了。不過,直到這時大概也沒有誰能說得出,這孿生姐妹中的哪一個是海倫,哪一個是索菲婭,因為無論在身材上還是在思維活躍度和談吐上,仍舊沒有人能將她們兩人辨別開來。
不過,隨著對文藝的日漸愛好,隨著對所有敏感、溫柔的事物的了解——這些都給靈魂和肉體以隨時擺脫禁錮,渴望進入情感的無窮盡境界的激情,也因此,不久後這兩個小姐的內心深處便萌發了對她們母親低賤身分的強烈不滿。每當她們參加學院的學術討論會,與參會博士們熱烈討論完各種論點回到家,抑或當她們從舞會返回這煙霧瀰漫的巷子而耳畔還迴響著樂曲聲時,再看到蓬亂著頭髮的母親坐在她的香料後面,為了幾塊薑汁甜品或幾個發黴的銅板而叫賣直到天黑,她們總是怒氣沖沖地為她們長久以來難以擺脫的貧困惑到無限的羞愧。更讓她們難以忍受的是,床鋪上破舊而鋒利的草墊日復一日地摩擦著她們開始熾熱燃燒著的、還一直保持著少女貞潔的肉體。夜晚,她們總是難以入睡,她們詛咒這悲慘的命運。以她們的優雅和才智完全可以勝過那些貴婦人,她們原本是有資格身穿柔軟的、有好看花邊的高貴衣裳,渾身珠光寶氣地悠閒漫步,可是命運卻使她們被活活埋葬在這個散發著黴味的腐爛的破屋裡,彷彿能夠給箍桶匠或者鑄劍匠當家庭主婦已經是很大的幸運了。可是她們,她們畢竟是大元帥的女兒,天生就具有王家血統和盛氣凌人的氣勢。她們渴望金碧輝煌的宮殿和成群的奴僕隨從,她們渴望財富和權勢,每每遇見身穿裘皮大衣的貴婦從身旁經過,四周簇擁著放鷹獵手和衛兵們,她們的臉總是因憤怒和嫉妒而變得像她們嘴裡的牙齒那樣煞白。於是,她們的血液裡便沸騰起叛逆父親的狂暴和虛榮。因為,她們的父親同樣也是不滿足於小康生活和低人一等的地位。一天到晚,她們不想別的,只想著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擺脫這種卑微的生活。
隨即,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一天早晨,索菲婭醒來時發現她旁邊的床鋪空了:海倫,她的小鏡子,她意象中的對手,偷偷出走了,一夜未歸。受到驚嚇的母親憂心忡忡,擔心孩子是被哪個貴族子弟劫走了。因為少年中許多人曾被姐妹兩個散發的光芒所射中,他們甚至為此頭暈目眩神魂顛倒。想到這裡,她更加慌張了,便衣衫不整地跑到以國王名義管理城市的行政長官面前,懇求他逮住那個誘騙女兒的壞蛋。行政長官答應了。然而,令她倍感羞愧的是,第二天謠言就傳開了,這謠言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海倫,這個還沒到結婚年齡的女孩和一個貴族少年私奔了,而她完全是出於自願。這個少年甚至為了她強行撬開了父親的錢櫃。
一個星期以後,謠言還未散去,更糟糕的訊息又飛速而至。一些四處旅行的人紛紛講述,這個年輕的不知羞恥的女人,和她的情人在那座城市裡過著闊綽、奢侈的生活,身邊簇擁著成群的僕役、鷹隼和南歐的動物,她的身上穿著毛皮衣服和華美的錦緞,惹得當地那些體面的女人十分惱火。這則壞消息在眾人嘴裡傳得正熱鬧之際,一個更糟糕的消息又接踵而來:海倫厭倦了那個年輕無知的子弟,花光他口袋裡的錢之後,便去了已到耄耋之年的司庫大人府上,以出賣自己年輕的肉體來換取更奢侈的生活,並且無情地掠奪那個向來一毛不拔的人。沒過幾個星期,她拔光了司庫大人的金羽毛,將那個像被拔光了毛的公雞一樣光禿禿的老頭拋棄之後,她又換了一個新的情人。就在最近,她認識了一個更富有的人,又將這個情人無情地拋棄了。
沒過多久,人們終於知道了真相:原來海倫在附近一帶以出賣自己年輕的肉體為生計,她勤勉的程度絕不亞於她母親在家裡兜售香料和蜂蜜甜品。母親在得知真相之後委託一個又一個鄉鄰去見這個不可救藥的墮落女兒,勸說她不要這樣惡毒地玷汙她父親的在天之靈,結果毫無用處。這無疑是極大地傷害了母親,並讓母親蒙受了深重的恥辱。
一天,一支富麗堂皇的儀仗隊伍從城門處沿著大街走過來。走在最前列的人身穿大紅長袍,隨後的人騎著馬,這儼然是一位王公的入城儀式。令人想不到的是,在他們之間,在波斯狗和怪異的猴類簇擁下的人竟是海倫,那個早熟的妓女,那個美麗得如同與她同名的祖先——那位把富人們攪亂的海倫。眼前的海倫被打扮得一如示巴女王進入耶路撒冷時的模樣。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工匠們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文人們放下了手中的筆,看熱鬧的人群把這個隊列團團圍住,直至最後這群浩蕩行進著的騎馬人和僕役終於在市集廣場上,準備隆重迎接貴賓。這時候,車帷終於拉開了,這個帶著孩子氣的蕩婦高昂著頭顱從宅邸的大門走進去,這座宅邸正是從前歸她父親所有的,她用三個纏綿的良宵虜獲了一位揮金如土的情人全部的愛,於是情人從國王手中買下這座宅邸送給她。如同走進一塊奴隸制的公爵領地那樣,她邁入了那間擺放著豪華大床的臥室,她母親就是在這張床上將她生下的。被荒棄很久的房間在極短的時間裡便擺滿了來自宗教的珍貴塑像。沿著木頭樓梯向上伸展處有涼爽的大理石欄杆擴散開來,就像人工的瓷磚和馬賽克鑲嵌的圖案一般,不斷增多的手工編織的地毯上布滿了各種有故事情節的圖像,一枝綠色的常春藤,懶洋洋地攀爬於牆上,金質餐具的脆響和盛大宴席上演奏著的音樂聲響作一片,擁有青春活力和誘惑力的海倫,對各種技能早已十分熟練,所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她就變成熟諳種種賣弄風騷和曖昧本領的能手,成為所有妓女中最富有的人。不計其數的富翁從附近各城市,甚至異國蜂擁而來。基督徒、多神教徒和異教徒,甚至也要來享受一下她的寵愛。由於她對權勢有著超強的慾望,絲毫不遜於她父親對功名的渴望,所以她嚴格控制住這些戀人,並竭力抑制男人們的澎湃激情,直至把他們的財產壓榨殆盡。就連國王的親生兒子也不能倖免,在享受完一個禮拜的歡愉,帶著痴迷又無比清醒地離開海倫的懷抱時,他也不得不向當鋪老闆和借貸者支付難以負擔的贖金。
如此膽大妄為的行徑,激怒市裡的體面女人也就在所難免了,尤其是那些年歲較大的女人。教堂裡,神父們痛斥海倫小小年紀便背叛道德。市集廣場上,女人們紛紛握緊拳頭以示憤怒,夜晚無數的石塊砸在窗戶和大門上哐啷啷直響。但是不管那些品行端正的女人們——那些被遺棄的妻子們、孤獨的寡婦們——怎樣發怒;不管那些年長的、對賣弄早已精通的娼妓們怎樣憤恨咒罵——因為這匹既放蕩又不知羞恥的小駒兒闖進了她們尋歡作樂的草地;這些,都比不上她姐姐索菲婭的強烈憤懣。當然,撕傷索菲婭的靈魂的,不是妹妹沉湎於如此邪惡的生活,而是一種懊悔——她惱恨自己錯過了絕好的機會,當初沒接受那個貴族子弟提出的私奔的提議。如今,那些她曾暗中熱切渴望的、掌控一切的權勢和闊綽奢侈的生活,都被那個人所占有了。可是她呢,每天夜裡狂風還一直在往她那破敗的冷房間裡灌,風聲和母親吵鬧的哭號聲此起彼伏。雖然妹妹不斷地派人給她送來高貴的衣服和首飾,然而索菲婭很有自尊,她知道妹妹是懷著一種炫耀財富的心理,所以她拒絕接受這樣的施捨。但是,如果現在自己用一種更大膽的姿態去步妹妹的後塵,就像當初和她扭打著爭奪薑汁甜餅那樣爭奪情人的話,這並不能滿足她的虛榮心。她要勝利,她認為,她的勝利必須更徹底。就在索菲婭日思夜想該用怎樣的方式在享受美譽和受人恭敬上超過妹妹的時候,她從那些日漸不受控制的蜂擁而來的男人們身上嗅到了機會,她至今保留的這份微薄的財富——她的少女的貞操,就是一份最為精美的誘餌,同時也是一件可以讓一個聰明女人獲取更高利益的抵押品。於是她當即決定,恰恰是妹妹過早浪費掉的東西將要變成她的一份珍貴的財產,她要像妹妹展示年輕的肉體一般來展示自己的德行。如果說妹妹是通過她的奢華和傲慢而備受讚美,那麼她就用自己的困苦和謙卑來達到這一點。
就這樣,那些人嘴巴裡的詛咒的還沒有歇息下來,一大早,新的好奇心便在驚愕的城市裡滋生和瀰漫開來:索菲婭,蕩婦海倫的孿生姐姐,因為深感羞慚並且似乎也是為了替妹妹那不體面的生活贖罪而看破紅塵,加入了一個虔誠的教團做見習修女,而那個教團正以不知疲倦、專心致志地奉獻而著名,病院裡殘疾病人的護理和照料也正是得益於她們。於是,那些接踵而至的富豪們亂抓著自己的頭髮,懊惱自己竟遲了一步,未能觸摸到這顆珍貴的珠寶。而虔誠的人們呢,則樂得利用這個罕見的機會將這個美麗的女神與那個放蕩不堪的女人進行比較,並將這個消息大肆地向四面八方散布,以致阿克維塔尼亞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像索菲婭這樣有口皆碑。人們都說索菲婭是個具有犧牲精神的美麗小姐,她不分日夜地護理危重病人,就連痲瘋病人也毫不畏懼。每每她頭戴白色修女帽低垂著頭從街上走過時,女人們都向她行屈膝禮,就連主教也多次在講話中稱讚她是女性美德的典範,孩子們抬起頭來像看天上的星星那樣仰望她。一時之間——人們當然會以為,海倫一定氣惱極了——在這座城市裡,人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這隻可憐善良的白色代罪羔羊身上,而無暇關注海倫。人們想著,為了贖罪,或許海倫已經進入了謙卑的天國。
在此後的幾個月裡,一個奇異的狄俄斯庫裡式的雙子星座頻頻閃耀在這個新奇事屢屢發生的地區上空,罪人們和虔誠的人們感到了一種難言的喜悅。因為如果說那些人無法離開海倫過分熾烈的肉慾的話,那麼至少這些人還能夠用索菲婭的這個閃爍著美好品德光芒的形象去振奮自己的靈魂。
多虧這樣的雙重性,阿克維塔尼亞這座城市裡,塵世上神的王國自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次似乎乾淨和明顯地與那個敵對的王國分開了。誰愛純潔,守護女神便會守護在誰的身邊,而誰沉陷於肉慾,那麼那個放蕩的妹妹懷抱裡的愛慾便會向誰招手。
但是在塵世中的每一顆心靈裡,在善與惡之間,在靈與肉之間,都遍布著奇怪的走私者的道路。沒過多久,事實便表明了這一點,恰恰是這種始料未及的雙重性讓寧靜的心靈備受威脅。因為這一對孿生姐妹雖然生活作風完全不同,但外表依然無法分辨:一樣的身材、一樣的眼睛顏色、一樣的微笑和一樣的美麗。自然而然地,城裡的男人們開始產生出一種強烈的矛盾情緒。若是一個青年在海倫的懷抱裡度過了一個充滿激情的夜晚,次日早晨他便像是要清洗掉壓在自己心頭的罪惡感似地急匆匆跑到明媚的晨光裡,那麼他就會像見了鬼魂一樣毛骨悚然地用力揉著眼睛,因為他看到身穿女護理員灰色衣服的漂亮修女,正在醫院的花園裡用輪椅推著一個氣喘的老人慢慢行走,並且用她既溫和又輕柔的手擦去老人流下的口涎,沒有一絲的厭惡之意。他覺得這個漂亮修女怎麼看都和那個女人同為一人,他剛才離開她時她還赤裸裸、溫軟地躺在汗濕的床上呢。他定神仔細凝視:沒錯,就是她,同樣的嘴唇,同樣的既柔軟又溫存的舉止,只不過不再是情慾之愛,而是一種更崇高的對全人類的博愛。他凝視了很久,眼睛都痠痛了,想慢慢穿透那件灰色的樸素衣裳,但那個熟悉的蕩婦的肉體似乎正透過那薄薄的灰色向他閃著一種神聖的光亮。
而同樣的感官上的差異,也愚弄了之前還敬佩地親眼看見這位女護理員真誠護理病人的那些人。他們剛沿街角轉過彎,便看見剛才還十分端莊的索菲婭竟神奇地變了模樣,只見她裸露著酥胸、濃妝華服,在一群好色之徒和僕役們的簇擁下,正急急忙忙去參加一個宴會。「這是海倫,不是索菲婭。」大多數人都這樣暗自思忖。然而,事情從這一刻起開始變得不一樣了,當他們看到那個虔誠女子時便總忍不住會聯想到她的裸體,甚至在做著禱告的時候腦子裡就會生出不好的念頭,他們的心就這樣毫無察覺地從一個女人搖晃到另一個女人身上,頭腦變得混沌不堪,導致他們的知覺往往走在與願望相反的道路上。躺在妓女身邊的青年心裡想的卻是那個不可觸摸的女人的肉體;另一方面他們又用一種猥褻的渴慕的目光打量那個虔誠的女護士。由於造物主不知出於怎樣的想法把男人的知覺弄顛倒了,所以男人們總是希望從女人身上得到她們所給予的相反的東西:一個女人如果輕易地把自己的肉體獻出,那麼他們對這禮物便不會珍惜,他們把自己偽裝成只能真誠接納貞潔的女人。但是如果一個女人對自己的貞潔小心維護,他們則又會備受刺激,並急不可耐地想去奪取被她小心看護著的貞潔。因此,什麼要求能解決得了男人的這種矛盾,首先它要在靈與肉之間保持永遠的對立。但是一個愛開玩笑的魔鬼在這裡打了一個雙重的結,因為蕩婦和貞女,海倫和索菲婭,單從外表看她們的肉體完全一樣,人們簡直無法把一個與另一個分辨出來,當然也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他究竟渴慕哪一個。
於是,醫院前面遊手好閒的人一霎間比小酒館裡的多了許多,那些縱慾者呢,做愛時則用金錢誘使蕩婦披上那件灰色的護士服以此來達到完美的假戲真做,這樣他們會覺得,既像享受了那個童貞少女,又彷彿享受了蕩婦似的。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地區都漸漸被捲進這場極富刺激性的真假遊戲之中。主教的訓誨、市行政長官的警告,對此都毫無作用。
一個是全市最富有的人,另一個是全市最純潔的人。但是,她們並不滿足於此。這兩個人備受讚歎、備受尊敬,卻都是虛榮心極重的人,並不顧念手足親情反而更加地鉤心鬥角,琢磨著用什麼法子可以踹對方一腳。索菲婭每逢聽說妹妹用近乎邪惡的逢場作戲褻瀆她具有犧牲精神的品行時,總是氣得咬牙切齒。而海倫每逢聽到僕人們向她稟報朝聖者們如何滿懷敬畏地向姐姐鞠躬,女人們如何俯吻她所經之處的土地時,她總要惡狠狠地向僕役們發洩胸中的怒火。不過這兩個狂熱的人越是互懷惡意,越是互相仇恨,便越是對彼此裝出十分同情的姿態。海倫在吃飯時言語激動地替姐姐感到痛惜,她認為護理形容枯槁、去日無多的老者簡直就是虛擲年華、浪費青春。索菲婭則每天在晚禱結束時也會特地為可憐的背負罪孽的女人背誦一段經文,為了貪圖一時的享受,這些犯人用愚不可及的方式褻瀆了可以使自己奉獻一生的虔誠的,大有裨益的崇高事業。漸漸地,當她們兩人發現她們無法通過信使和搬弄是非的人把對方從既定的道路上引開時,她們只好相互接近起來,猶如兩個摔跤手,她們一邊做出很無辜的樣子,一邊卻已經在用眼光和雙手準備作出一個可以將對方制伏的動作來。她們相互探望的次數變得日益頻繁,並做出一副深切關懷的樣子,其實心裡都在暗暗盤算著如何坑害對方。
因高傲而顯得模樣謙卑的索菲婭在作罷晚禱之後又一次來到她妹妹這裡,並再次警告她不要沉湎於這種遭人詬病的生活之中。如往常一樣,她拐彎抹角地指責早已聽得不耐煩的妹妹,說她的行為如何地不合情理,居然將自己的被上蒼恩澤的肉體淪落進一堆罪孽的泥潭中。而此時的海倫正讓女僕用乳膏為她塗抹自己那個「被上蒼恩澤」的肉體,如此她才能精力充沛地去從事夜晚那個邪惡的行當。她一邊半憤怒半戲笑地聽著姐姐的牢騷,一邊暗自盤算,她是講幾句褻瀆神靈的玩笑話讓這個無聊的說教者抓狂呢,還是乾脆叫幾個青年到房間裡來攪亂她的心神。這時,如同一隻嗡嗡叫的蒼蠅一般的古怪念頭從她腦海裡一閃而過,一個邪惡的主意就這樣誕生了,這主意狡黠而具有威脅性,以致讓她忍不住地在心裡偷笑開來。這個剛才對姐姐的說教不屑一顧的女人突然一反常態,把女僕和侍者全部轟出房間,然後望著姐姐,用一張懺悔的面孔掩藏起內心深處閃著邪惡之光的眼睛。啊,但願姐姐不要以為——這個精通各種偽裝技巧的女人開口說話了——她曾經常因自己陷入罪惡和愚蠢的生活而感到羞愧,不知多少次她的內心已經對男人們卑鄙的肉慾有了厭惡的感覺,很多次她已然作出了決定,要永遠地擺脫那些男人,去過一種質樸的、踏實的生活。但是,但是到了最後她意識到,任何抵禦在現實面前都是徒勞的,因為索菲婭擁有堅強的靈魂,而她呢,卻被虛弱的肉體所困擾,對男人的誘惑索菲婭能做到渾然不知,可是這種誘惑對很多嚐過情愛的女人來講是無法抵抗的。啊,她,索菲婭,這被上天眷顧的幸運兒,她永遠都猜想不到男人的情慾是多麼強暴蠻橫,但正是這種強暴之中所帶有的一種特殊的甜蜜在起作用,讓人們不得不違背自己的願望甘願在這股甜蜜的情意中墮落下去。
這番意想不到的自白讓索菲婭感到極其震驚,她從未奢望過這樣的自白會從她這位貪求金錢和情慾的妹妹口中說出。於是,她急忙調動她的巧舌,繼續進行說教。她說如此看來,一束神靈之光終於射向了可憐的海倫,因為厭惡邪惡本就是正確認識的開端,只不過她還是被錯誤見解和自我沮喪所掣肘,如果她認為堅定意志是無法戰勝肉體誘惑的話——其實,只要從善的決心堅定,再經過千錘百煉,就一定能夠戰勝任何誘惑,歷史上有了無數這樣的先例,就像那些異教徒和信教的人。然而,海倫卻只是憂鬱地低下了頭,她不無感慨地說,啊,是呀,她也曾讀過與肉慾魔鬼英勇搏鬥的故事,對此她也很欽佩。然而,上帝賦予男人們的不只是更強壯的體力,還有一顆更冷酷的心靈,此外,還選中他們充當戰無不勝的鬥士來保衛上帝。但是一個弱女子——說到這裡,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是永遠也抗拒不了男人的狡詐和誘惑的,至少她這半生還從未見過一個先例,能證明一個女人在受到追求時能夠抵禦男人的愛撫。
「你怎麼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受到挑逗的索菲婭,用她一貫傲慢的口吻怒斥道,「我不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嗎?這說明一個有堅定意志的人是完全能夠抵禦得了男人無休止的糾纏的。那些人從早到晚圍繞在我周圍,他們悄悄跟蹤我一直跟到病院裡,甚至晚上睡覺時發現床上放滿了寫著種種汙言穢語的信件。然而,沒有任何人曾見到我看過誰一眼,是我的意志護佑著我扛住了各種誘惑。所以你的這番話並不確切,一個女人如果她真正有意志力的話,那麼她就一定能抗拒,我自己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啊,我當然知道,迄今為止你一直都是能夠抗拒任何誘惑的。」海倫惺惺作態地說,還不忘用一種虛情假意的恭順眼神偷偷瞟了姐姐一眼,「但是你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也不過是因為幸運地受到這身衣裳和你所承擔的職務的保護。你受到虔誠的護士們的護衛,受到教會的保護圍牆的保護——你不像我似的孤單一人,更不像我無力抵抗!但是你不要因此就以為,你是靠你自己的力量才維護了你的純潔,因為我堅信,索菲婭,你一旦站在一個英俊少年的面前,你就不能、也不願抗拒他了。你也會敗給他的,一如我們大家都敗給他那樣。」
「不會的!我絕不會!」虛榮心重的索菲婭衝妹妹大喊著,「我保證,即使沒有這身衣服的保護,單憑我自己的意志力我一樣經受得了任何考驗。」
這句從索菲婭嘴裡說出的話恰恰是海倫最想聽到的。她一邊引誘不可一世的高傲的姐姐一步一步走近自己設下的陷阱,一邊卻不失時機,仍不停地對作這種抵抗的可能性表示懷疑。
直到最後,索菲婭驕傲地斷然表示自己要去經受一次考驗。她說她渴求這樣的考驗,她甚至極為需要這樣的考驗,她要讓這個意志薄弱的妹妹最終認識到,即使不需要外力的保護,僅僅依靠自己堅定的內心,也能保住自己的貞潔。海倫聽了姐姐這番話似乎考慮良久——她的心迫不及待地劇烈地跳動起來,然後她終於說道:「聽著,索菲婭,這或許真是一個適當的考驗。明天晚上敘爾萬德會來探訪,要知道他可是當地最俊美的小夥子,至今為止沒有哪個女人能抗拒得了他的誘惑,可是他卻想占有我。他跋涉二十八英里路,帶來七磅純金和別的禮物,就是為了與我共度良宵。當然,就算他空手而來,我也會接受他的,甚至為了和他在一起,我可以付出同等的黃金,因為他實在是絕無僅有的俊美和瀟灑。既然上帝把我們造得如此相似,只要你穿上我的衣服,別人是看不出任何破綻的。所以明天你就頂替我在這裡會見敘爾萬德吧,不過他要是把你當作我而渴望占有你的肉體,那你只能盡力去拒絕他了。但是有一點,我會待在隔壁房間裡,直到我親自聽到午夜之前你依然能把持住你的情慾為止。我想再向你強調一遍,姐姐:他對女人的誘惑力是強大的,而我們自己心靈上的弱點則比這種誘惑更具有危險性。所以,姐姐,我擔心你會被你之前那種與世隔絕的狀態所迷惑,一旦遇到這樣強大的誘惑你就會失控,所以我懇求你,還是放棄這個危險的遊戲吧。」
陰險狡詐的海倫可謂想盡了辦法讓姐姐中計,她這一席圓滑的說詞是為了火上澆油,以助長姐姐的傲慢罷了。索菲婭驕傲地說,如果僅僅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考驗,那麼對她來說簡直輕而易舉,她敢說她絕對抵抗得了這樣的誘惑,別說午夜,到凌晨也是沒有問題的——她只有一個要求,允許她隨身帶一把匕首,以防自己受到強行逼迫。
姐姐一席激昂的演說結束後,海倫突然跪在地上,滿懷欽佩的表情下隱藏著邪惡的喜悅之光。就這樣她們達成了協議,第二天晚上由索菲婭來接待敘爾萬德;而海倫則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姐姐成功了,她就永遠放棄她惡劣的生活作風。索菲婭回到修女們身邊,想借這些無私善良的女人多年承受住考驗的力量來為自己增加能量。她加倍精心地看護最危重、最難護理的病人,以便從他們時日無多的生命中感受塵世一切事物的倏忽即逝。畢竟,他們也曾年輕過,也曾有過強烈激情,可如今還剩下什麼呢?一具孱弱不堪的軀體而已。
當然,海倫也沒閒著。她熟諳種種召喚情慾的技巧,她先讓廚師做出最奇特的菜餚,然後往菜餚中加進了種種刺激性慾的調味品。她讓廚師在酥餡餅裡摻入海狸交尾狀的餡餅,還有春藥草和含斑蝥素的胡椒,還有葡萄酒,她都用天仙子和使知覺提前睏倦的烈性藥草使其顏色變黑。另外,她還安排了音樂——這個久經情場的老手自有她的精妙法子。她讓以諂媚取悅著稱的吹笛人和感情熱烈的敲鈸人藏在隔壁房間,別人看不見他們,所以對渾然不覺的情感更具危險性。她精心策劃完之後,便急不可耐地等待著。
約定的時間到了,當因失眠而臉色蒼白的索菲婭出現時,大門口一群等待著的年輕女僕便將她團團圍住,她們立刻簇擁著一臉驚詫的索菲婭來到瀰漫著濃郁藥草香味的浴室裡。那身灰不溜丟的修女服被飛快地脫掉了,女僕們用捏皺的花朵和花香濃郁的藥膏搓揉她的胳臂、大腿和後背,她覺得自己的血液簡直要從毛孔裡流出來了。往她身上澆下的水一會兒涼絲絲,一會兒又滾燙灼熱。女僕們用嫻熟的動作把水仙油揉進這熱烘烘的身體裡,直到摩擦得她頭髮尖上濺出藍火花來。總之,她們完全把索菲婭當成了海倫,為她做好了一切情慾纏綿前的準備,索菲婭也只能任其擺佈。這時,帶有遲疑和緊迫意味的笛聲響起,燃著的香燭的檀香味道從四壁散發出來。索菲婭還沒緩過神來,便在床上伸展開了四肢,金屬鏡子映出她的面龐,她竟認不出自己的面目了,她只覺得自己從未這麼漂亮過。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充盈著一種活生生的快感;但同時她又感到很羞愧,因為她竟放任自己去感受這種愜意。海倫當然不會給她遲疑的機會,她像一隻貓那樣輕柔地走過來並巧言恭維姐姐的美麗,直至被姐姐粗暴地制止。姐妹兩人再次虛偽地相互擁抱,一個因不安和害怕而發抖,另一個因迫切和邪惡的渴望而發抖。海倫讓人點亮房間的燈盞,之後她像幽靈般飄然走進隔壁房間,她期待接下來會有場好戲看。
敘爾萬德早已得到消息,海倫告訴他奇特的風流豔遇正等著他來獵取,並再三叮囑他,一定要表現出紳士應有的風度,先使這個高傲的女人放鬆警惕、失去戒心。當敘爾萬德懷著好奇心和虛榮心走進來,索菲婭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那把匕首時,她震驚了:因為這個被認為是狂妄無禮的風流男子的態度是端莊而禮貌的。他既不試圖把她強行摟在懷裡,也不用親暱的稱呼問候她,而是先向她行了個屈膝禮。隨後,他從站在後面的僕人手中拿過一條金項鍊和一件普羅旺斯絲綢的紫上衣,彬彬有禮地請求允許他將上衣給她穿上,將項鍊戴在她的脖子上。他舉止得體,她無從拒絕。她一動不動地讓他給自己戴上項鍊,穿上那件昂貴的衣服,她當然能感覺到,他灼熱的手指怎樣從她的脖頸上曖昧地滑過去。只是他的舉動收斂到位,索菲婭也就不好貿然發怒。他沒有過分殷勤,鞠了一躬後用極其難為情的口吻說,他覺得自己一身風塵,想先洗一洗頭髮和身子,之後再陪她一起進餐。索菲婭難為情地喊來女僕,讓她們領敘爾萬德到浴室去沐浴,但女僕們卻聽從了海倫的教唆,故意誤解索菲婭的話,把少年脫得一絲不掛,英俊漂亮地呈現在她面前,那模樣像極了神話中的美男子阿波羅。
沐浴完畢,女僕們把玫瑰花環戴在這個笑眯眯的裸體少年的頭上,最後才給他披上了一件閃光的衣裳。他煥然一新地向她走去,她覺得他比先前更俊美了。索菲婭對自己的這種反應大為光火,再次摸向了那把藏在衣服口袋的救命匕首。可是,她沒有機會,因為這個美少年禮貌周全,與病院裡的那些飽學之士毫無二致。為此,她感到懊惱,因為她是要以女性的堅毅為榜樣向在隔壁偷聽的妹妹炫耀的。為了保衛德行,就必須先衝擊德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敘爾萬德卻沒有顯露半點情愛的慾望,反倒是那些笛子的聲音更具挑逗意味。他的冷漠裝得十分出色,索菲婭完全放心了,她毫無顧忌地品嚐了妹妹為她精心準備的「佳餚」。索菲婭有些氣怒了,如果這個冷淡的少年不給自己向妹妹展示堅定意志的機會,那麼,她就自己來挑起這個危險。
就在這時,索菲婭無意間發覺喉嚨裡卡著一絲讓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笑意,這是一種勃發的興致,一種宣洩和縱情歡樂的情緒。但是她不加以自制,也不感到羞愧,反正午夜將近,匕首就在自己手邊,而眼前的這個少年卻比那把匕首還冷。她一點一點向他靠攏過去,為了給自己製造一個全身而退的機會,這個愛虛榮的女子不由自主地施展起妹妹慣用的伎倆。
有句諺語說,魔鬼的鬍子是一根也碰不得的,否則魔鬼會突然卡住你的脖子。索菲婭就遇到了類似的情形。浸泡過刺激性慾的香料的紅酒,讓人心神蕩漾的煙霧,薰得索菲婭迷迷糊糊,軟綿綿的笛聲擾亂了她的神智,她漸漸顫聲柔氣、哼哼唧唧起來,堅定的意志拋棄了她。總之,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距離午夜敲響的鐘聲還很遙遠,這就是理智和情感、男人和女人之間終究會發生的事。衣服滑落的同時,那把藏著的匕首也掉落在地上。但索菲婭不是盧克雷蒂婭(傳說中的古羅馬烈女,因被羅馬暴君盧齊烏斯塔爾奎尼烏斯之子塞克斯圖斯姦汙,要求父親和丈夫立誓為她報仇,隨即自盡),她沒有撿起匕首刺向那個近在身邊的危險少年,隔壁房間裡的人也沒有聽到哭泣和反抗的聲音。當奸計得逞的妹妹帶著一群僕役得意洋洋地闖進已淪為洞房的房間時,勝敗也就見分曉了。就這樣,放肆的女僕們按異教的方式把玫瑰花撤到床上,霎時,一片耀眼的紅。索菲婭也察覺到自己已經失身。妹妹激動地把尚未完全清醒的姐姐摟入懷裡,樂聲正歡,彷彿潘神(希臘神話中主宰森林畜牧的神。古希臘人認為,潘是一位快樂之神,他在深山密林中遊逛,同自然女神跳舞,吹奏自己發明的笛子)又返回家鄉。隨後這群放蕩不羈的女僕便用香水燃起一堆火,將那件受盡讚譽的虔誠修女服付之一炬,而一臉茫然微笑,彷彿是自願委身於這個美少年的索菲婭,她的身體隨即被女僕們撒滿玫瑰花,這預示著一個新妓女誕生了。姐妹兩個並排而站,一個羞得滿臉通紅,另一個得意得滿臉通紅,任誰也無法將索菲婭和海倫,將表面虔誠和放蕩者區別開來了,而少年的目光則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透出一種新奇而躁動的慾念。
太陽還沒照到屋頂上,這個消息便像一陣風般傳遍大街小巷:海倫戰勝了賢明的索菲婭,不貞潔戰勝了貞潔。當城裡的男人們聽說這久經考驗的德行已垮臺,他們當即興高采烈地急忙跑來,他們受到(不該隱瞞這種恥辱)熱情的接待,因為索菲婭和妹妹成為了同一個放蕩世界裡的人。於是,一切爭鬥和嫉妒宣告結束,此後,姐妹兩人便一直在府邸上愉快地和睦相處。她們梳一樣的髮式,戴一樣的首飾,穿完全一樣的衣服,而由於她們從內到外不再有什麼區別,所以對那幫好色之徒來說,如何憑眼神、接吻和撫愛去猜測他們摟在懷裡的是誰,便成了一種百玩不厭、其樂融融的遊戲,而這一對聰明的姐妹也以愚弄這群獵奇者作為一大樂事。
就這樣,海倫戰勝了索菲婭,美麗戰勝了智慧,邪惡戰勝了貞潔,情慾戰勝了意志,這種事在我們這個虛假的世界上時有發生,也再次證明了約伯所哀嘆的:「世上惡人境況好,而德行者卻遭殃,正義者受嘲弄。」因為整個地區任何人的辛苦勞作都無法匹敵這兩姐妹所賺取的金錢。尤其是兩姐妹結成了忠實的夥伴後,更是大肆斂財,錢財和珠寶每個夜晚都滾滾流進她們的宅邸。她們除了繼承母親的美貌以外,也繼承了母親兢兢業業的小商販意識,所以這兩姐妹小心翼翼地用她們的錢放高利貸,把錢款貸給基督徒、異教徒和猶太人,她們把金錢利用得極為高明,不久她們的宅邸成了全城財富的聚焦中心。
有了兩姐妹作為榜樣,也難怪當地的年輕小姐們再也不願去忍受辛苦的勞作,就這樣,這座城市變成了一座罪惡的慾望之城。
然而,古老的格言總是有它的神聖之處:不管魔鬼騎馬跑得多快,在到達目的地之前總會跑斷腿的。姐妹兩人的結局便透著這種教化人的意味。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男人們漸漸厭倦了這種老套的猜謎遊戲。來府邸偷歡的人少了,縱情的火炬也終將熄滅。而所有的人也都已看清楚,美貌的姐妹倆已經老了:細小的皺紋盤在傲慢的眼睛下面,如珠母般晶透的青春開始從漸漸萎縮的皮膚上剝落。現在,她們試圖用化妝品來填補歲月從她們身上奪走的東西,她們拔除兩鬢的白髮,用象牙小刀除掉皺紋並塗紅嘴唇,但這一切都是徒勞。她們的青春一經消逝,男人們就厭倦了。她們在凋謝,而其他的在萌發、茁壯。新鮮欲滴的妙齡女孩,其童貞的肉體對男人分外具有誘惑力,所以市集廣場上的這座府邸漸漸被冷落了,門環開始生鏽,火炬空燃著,松香寂寞地飄散,再沒有人來享受壁爐和姐妹倆肉體的溫暖。
吹笛人走了,守衛也百無聊賴,兩姐妹對坐在樓上的長餐桌旁,回憶著她們觥籌交錯,充滿歡聲笑語的時光。尤其是索菲婭,她懷著憂傷回想昔日拋卻一切塵世歡樂,過著獨善其身的虔誠生活的情景。當美麗消散,智慧便會擇機造訪,所以她再次拿起了那些因冷落蒙上了灰塵的虔誠的書籍。於是,一種奇特的意識在兩姐妹的心中漸漸形成,正如海倫曾戰勝過縈菲婭一樣,這一次當歷經泥潭的索菲婭提出重新皈依正道的忠告時,世俗的海倫也表示支持。清晨,她們開始行動了:先是索菲婭,她悄悄走進她曾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的病院,來請求善良人們的原諒,而後是海倫。當她們說出願意將那些以邪惡的方式聚斂而來的錢財全部贈送給病院時,就連生性最猜疑的僕人也相信她們是真心懺悔了。
就這樣,一天清晨,守衛還在打瞌睡,兩姐妹便以面紗蒙面,穿著樸素的衣裳像幽靈般走出了那一度奢華的宅邸,她們的步態謙卑,一如她們的母親。五十年前她們的母親也是這樣拋下權貴生活悄悄回到她那低微、貧賤的巷子裡去的。她們幾乎用了一生的時間來爭搶權勢和名利,如今卻希望整個人間把她們遺忘。據說,在過了很多年默默無聞的隱居生活之後,她們在一家對她們的國王一無所知的外地女子修道院裡度過了自己的餘生。而她們留給那個病院的豐厚財富,也被人們好好利用起來,他們決定重新建一座漂亮的醫院,比阿克維塔尼亞境內的任何一座醫院都宏大、漂亮。
於是,一位北方的建築師設計出圖樣,工匠們日夜不停,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才完成,當這座高大的建築終於竣工時,整座城市的人都震驚了。不同於當地的建築風格,這是帶有女性色彩、飾有石頭花邊的左右兩座塔樓,形態、大小,以及每個細節都如出一撤,以致從第一天起大家便稱這兩座塔樓為「兩姐妹」——也許僅僅是由於它們外貌一致,又或者人們不願讓那一度風靡整個城市的故事失傳。於是,這兩個既相同又不同的姐妹跌宕起伏的經歷和傳奇,就這樣流傳在民間,而人們也樂意將這值得紀念的事情世代相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