償還舊債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親愛的老艾倫:
相隔這麼多年收到我的一封信,我知道,你一定會感到特別驚訝。想來從我最後一次寫信給你到如今,也有五年的時間了,或者有六年之久也說不定。我記得那還是你最小的女兒出嫁時,我給你的賀信。不過,這次我提筆給你寫信的原因可沒有當初那麼隆重而莊嚴了。現在,我要向你傾訴的是關於我的一次奇特的邂逅,這麼推心置腹地傾訴與你,或許你會覺得奇怪。可是這件事我只能向你傾訴,也只有你一個人能夠理解發生在幾天前的事情。
寫到這裡,我不由自主地停下筆來,一個人獨自發笑。記得當年我們還是兩個稚嫩的天真少女,十五六歲的樣子吧,心裡總有一些孩子氣的祕密,當我們心情激動地坐在教室裡,或者是在回家的路上互相傾訴這些祕密時,你不是也老說「只有你才能理解這件事情」嗎?在當時那段青蔥歲月中,我們不也是鄭重地向彼此宣誓,一定把有關某個人的情況,絲毫不差地都告訴對方嗎?如今這一切雖然都成了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的往事,但發過誓的承諾就應該始終有效不是嗎。所以我要讓你看到,雖然沒有在第一時間說給你聽,總而言之我還是忠實地恪守著我們當初的諾言。
整個事情是這樣發生的。今年我經歷了一段艱難的時日。身為主任醫師的丈夫被調到R城的一家大醫院裡,這樣一來,搬家的事情就全部落在我一個人身上。偏偏這個時候我女婿又帶著我女兒到巴西出差,把三個孩子留在了我們家裡。可孩子們不知怎麼回事,突然一個接一個地得了猩紅熱,我只得強打起精神照顧他們……令我悲痛的是,最後一個孩子還沒有完全病癒,我的婆母又去世了。一切都亂了套,我開始還以為,自己有能力挑起這副重擔,但這一切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它們對我的考驗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我簡直要崩潰了。一天,丈夫默默地端詳了我一陣之後,對我說道:「所幸孩子們都已經恢復健康,我想,瑪格麗特,你應該好好關心一下你自己的身體了。你現在看上去疲憊不堪,這是勞累過度導致的,我希望你能到鄉下的某個療養院去待上兩三個星期,這樣你才能恢復精力。」
我丈夫說得很有道理,我也承認自己這段時間已心力交瘁,實際情況比這還要糟糕。每次有客人來訪,我便意識到這一點——自從我丈夫在這裡任職以後,我們不得不應酬大量的客人,偶爾還得外出做客——客人一旦坐上一個小時,我就有些心不在焉了,至於他說什麼,我完全沒有印象。還不止這些,就連最簡單的家務事我也常常忘記,而且忘記的次數越來越多。早上我必須用力強迫自己才能起床。這一切,都被我丈夫那清澈的、訓練有素的醫生看在了眼裡,所以他才能診斷出我身心極度疲憊的狀況。我的確沒有別的毛病,或許只是缺少那麼兩週的休養。兩週之內,不去想廚房,不去想內衣床單,不去想做客或招待,不去想每天的瑣事;兩週之內,一個人待著,只做我自己,而不是只做母親、外婆、家庭主婦和主任醫師的夫人。我只要在兩週內這樣安排好我的生活,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碰巧我居孀的姐姐這時候要來我們家,這樣即使我不在家一切也都有人照顧,我也就沒有了後顧之憂,於是,我聽從了丈夫的忠告。
說實在的,我有些興奮,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這是我二十五年來第一次獨自離家休假,是的,我希望這次休假會給我帶來新的活力。原本我丈夫讓我在一家療養院療養,我拒絕了他的這個建議,儘管他很周到,事先給我選定了一家療養院,而且他和這家療養院的院長在青年時代就是很好的朋友。我拒絕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那裡雖然是療養院,可畢竟人太多,又有熟人,難免會講究一些繁文縟節,應對進退。而我呢,在這兩週內我只想和我自己在一起,看看書、散散步、做做夢,不受干擾地多睡一會兒。不打電話、不聽收音機,安靜休息,總之,兩週之內我要平靜無憂地做我自己。當然,如果可以這麼做的話,我會很快樂。多年來我別無所求,在潛意識中只嚮往這種完完全全的徹底沉默和徹底休息。
我不禁回憶起婚後最初幾年我們住在波岑的情景,我丈夫當時在那裡當助理醫生。有一次,我們徒步三個小時,爬到山上一個偏僻的小村子裡,我們走到一個小得可憐的市中心廣場邊上,在教堂的對面,看到一家鄉下旅店。這類旅店在蒂羅爾很常見,房子用又寬又大的四方石塊蓋在平地上,二樓上面的木頭屋頂很寬闊,幾乎遮住了整座房子,屋頂上有一個寬敞的露臺,從廣場這邊看去,整座房子都被濃密的葡萄葉包圍著。當時正值金秋季節,葡萄葉已經變紅,豔紅的葉子像是清涼的火焰一般圍著房子熊熊燃燒。旅館左右兩側是一排排矮小的房屋和寬闊的穀倉,看過去頗像主人家養的忠實的狗,而旅館則敞開胸懷站在柔和的流雲下面,眺望著遠處綿延無盡的群山全景。
當時站在這家小旅店的前面,我開始對這樣的生活充滿了憧憬,幾乎像著了魔似的。你肯定知道這種情況:在鐵道上,或在游走時如果看見一幢美好的房子,就會突然產生一個念頭:為什麼我不生活在這裡?住在這裡的人肯定會很幸福。我相信每個人在某個時刻都有過這樣的念頭,當你在一個地方長久地注視一幢房子,並有一種生活在這裡肯定很幸福的祕密願望。那麼,那裡感性的形象將會隨著每根線條印在你的記憶之中。一如我,時隔多年,我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窗前紅色和黃色的花盆,以及二樓的木頭走廊,那裡晾掛著的被單內衣,像彩旗一樣紛飛飄舞;回憶起那扇塗了顏色的百葉窗,藍底上塗了黃色,當中還有小小的心型圖案;還回憶起房間屋脊的木樑,上面有鸛鳥築的小巢。真的,在我心情煩亂的時候,就會突然想起這幢房子,想到那裡去住上一天。我會像一個沉醉在美夢中的人那樣半夢半醒地想像著,就像別人想像一些不可能辦到的事情那樣。
現在不正是實現這個幾乎就要消逝的舊日願望的最好機會嗎?山上那座花花綠綠的房子,那家安靜愜意的旅館,沒有這個世界的那些令人討厭的舒適設備,沒有電話,沒有無線電,沒有訪客和各種繁文縟節,這難道不是治療過分疲勞的對症良藥嗎?在我把那家旅館喚回記憶之中的那一刻,我彷彿已經聞到了山風帶來的濃烈、馥郁的花香,聽見了鄉間悠遠的牛鈴的叮噹脆響。單憑這些回憶,我便鼓起新的勇氣,並且覺得這是我第一次精神如此亢奮。這種靈機一動的想法就這樣不期而至地湧入我的腦海,這樣說似乎也不對,事實上這應該是長久以來藏在我的大腦、潛入我的心底的願望在苦苦等待許久之後得以放飛出來。我丈夫不知道我曾多少次夢見過這幢小房子,儘管它只是我多年前僅見過一次的小房子。聽我這麼一說,丈夫先是微微一笑,接著就鼓勵我向那裡打聽一下。結果讓我喜出望外,因為那裡的人回答說三間客房全都空著,我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我心裡暗想,這樣更好,沒有鄰居,不用談話,我就乘坐下一趟夜班車去。第二天早上,我坐在一輛鄉間的單駕小馬車上,我和我的小箱子一起向那座山間旅館悠然而去。
一切都那麼妙不可言,和我期望中的完全一樣。房間裡配備了松木製作的簡單傢俱,光潔明亮。因為沒有別的旅客,陽臺就歸我一個人享用了。從陽臺上望去,可以看到無邊無際的遠方。看一眼收拾得鋥亮發光的廚房,憑我家庭主婦的經驗可想而知,在這裡我定會得到最好的伙食。旅店女主人是一位體型乾瘦的蒂羅爾女人,一頭灰髮的她態度非常親切。她一再向我保證,在這裡不用害怕會受到任何打擾。當然每天晚上七點鐘以後,村公所書記官、憲兵隊長和另外幾位鄰居會到旅店裡來喝酒、玩紙牌和閒聊,但是這些人都很有涵養,從不大聲吵嚷,而且一到十一點他們就會各自散去。星期天做完禮拜後,下午也會熱鬧一些,因為農莊裡會有一些農民從山坡上過來,不過這絲毫不會影響到我,我待在自己房間裡幾乎什麼也聽不見。
白天的陽光好到不行,我不想待在房裡浪費掉這麼好的陽光。於是,我把隨身帶來的衣物從箱子裡取出來,吃了他們給我的一塊上好的鄉間麵包和幾片冷肉,然後出門散步。沿著山路踏過草地,向上攀登,越走越高。大自然的一切在我面前一覽無餘,細浪翻騰的溪流在山谷裡輕緩流淌,高山頂峰戴著白雪似的花環,它們和我一樣自由自在。我幾乎能感覺到陽光正緩緩地滲入我的毛孔。我走啊走啊,一步不停。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一直走到阿爾卑斯山草地的最高處。我停下來,攤開四肢,全身放鬆地躺在柔軟而溫暖的青苔上,耳畔有蜜蜂的嗡嗡聲傳來,山風有節奏地吹拂著,一種巨大的寧靜籠罩著我,這就是我嚮往已久的寧靜生活。我愜意地閉上眼睛,沉浸在這美夢之中,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陷入沉睡。直到陣陣涼意襲來,我才從夢中醒來,恍然間發覺已是黃昏時分,算起來我足足睡了五個小時。這時我才知道,我是多麼疲勞,不過好在我的神經和我的血液都已感到清新。身心放鬆的我踏著堅定而輕快的腳步往山下走,兩個小時後,我回到了小旅館裡。
遠遠地就看到女店主站在門口,她是見我這麼久不回來,擔心我迷了路。此時,我已飢腸轆轆,她提出先為我做晚飯。我已經不記得近年來何時這樣餓過,所以也就非常樂意地跟她走進餐廳。這是一間低矮的房間,光線昏暗,裝有木頭護壁,桌上鋪著紅藍方格的桌布,給人平添了一些舒適之感,此外,牆上還掛著羚羊角和交叉的步槍。藍釉磚砌的火爐足夠大,現在正處於和煦的秋日自然也就無須生火,不過有了這火爐,房間裡自有一種固有的暖意。餐廳裡一共四張桌子,已經坐了些客人,不過我看那些客人也很順眼。憲兵隊長、稅務官和村公所書記官,正圍著一張桌子玩紙牌,他們每人身邊放著一杯啤酒。另一桌是幾個皮膚黝黑的農民,他們看上去強壯有力,模樣也有些粗野,健壯的手肘支在桌子上。這些客人一如所有的蒂羅爾人一樣,寡言少語,只顧著用力吸著他們瓷製的長把菸斗。看得出來,他們白天工作非常辛苦,來這裡的目的也只是想休息一下,他們實在太累了,懶得思考,也懶得說話。這些農民,樸實真誠,規規矩矩,看著他們如同樹木一般樸素的臉,你會感到很舒服。第三張桌旁坐著的是幾個馬伕,他們正小口啜飲著烈性的大麥燒酒,一聲不響。從他們無精打采的神情上看去,就能知道他們也很疲憊。第四張桌子是用來招待我的。沒過多久,一大盤烤肉就放在了桌上,若不是因為吹了山風,餓得發慌,我是連一半也吃不下去的。
飯後,我從房間裡帶了一本書下來,打算在這裡看看書,置身在這樣安靜的房間裡,看著這些和藹可親的人們,感覺非常舒服。他們在你身邊既不打擾你,也不使你感到壓抑。有時候門一開,一個金髮男孩進來,為他的父母來取一杯酒;一個農民進來,從我身旁走過,站在櫃臺旁喝上一杯;一個女人走來,熟絡地和女店主輕聲聊天。女店主則坐在櫃臺後面,給她的兒子們或者孫子們補襪子。人來人往,這種悄無聲息的節奏美妙極了,重點是這些往來的人不僅不會讓你心煩,反而讓你覺得十分舒服。在這種安逸的氛圍中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
我就這樣坐了下來,做夢似的,無所思想。大概在九點左右,門又被推開了。這一次與之前不同,之前那些農民進來,是慢悠悠地十分輕柔地把門推開,而這次門是用力撞開的。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沒有馬上把門關上,而是直挺挺地站在門檻上,看他的樣子似乎還沒完全想好,是否要進來。停頓了片刻之後,他猛地一甩手把門關上,那關門的聲音實在是夠響。他先是環顧了一下房間,然後用低沉又厚重的聲音向大家問好說:「上帝祝福諸位,先生們。」他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做作,不像那些農民的問候,這使我不僅對他多了些關注。要知道,在蒂羅爾的鄉村酒店裡,人們問好,通常是不用城裡人說的「先生們」的。事實上,這個做作的稱呼看上去也沒有激起餐廳裡客人們的多少熱情。沒有人抬頭看他,女店主依舊安安靜靜地繼續補她的灰色毛襪,只有馬伕那桌客人中,有人不冷不熱地輕輕咕嚕了一句「上帝祝福你」算是作為回答。不過這句話在蒂羅爾人口中說出來,和「見鬼去吧」則是差不多的意思。對於這個男人的奇怪之處,似乎誰都見怪不怪。可是這男人並沒有因為這不友好的接待而變得手足無措。相反,他還以一種莊嚴的姿勢,把他那頂絲毫不像農民戴的稍嫌大點的帽子掛在一隻羚羊角上,那頂帽子的帽沿或許是常戴常脫的緣故已經磨損,他的一系列動作顯得慢條斯理,一點兒也不著急。然後他挨桌打量了一番,似乎在猶豫著要在哪張餐桌入座。餐廳裡沒有任何一個人向他發出邀請。打牌的三個人仍舊熱衷於他們的紙牌,完全不理會發生了什麼事。坐在條凳上的農民也一動不動,他們根本不打算擠一擠騰出個位子給這個男人。而我自己呢,已經被這個陌生人古裡古怪的舉止弄得很不自在了,為了避免被他打擾,我急忙拿起身邊的書慢慢打開。
男人似乎沒有辦法了,只好邁著有些沉重的、不大靈活的腳步向櫃臺走去:「美麗的老闆娘,給我來杯啤酒,鮮美爽口的啤酒。」他說話的聲音大得離譜,這種誇張的古怪聲調又一次引起我的注意。蒂羅爾的鄉間酒店可不是用這種文縐縐的腔調說話的地方,而這位已經做了奶奶的老實巴交的女店主身上,也沒有出眾的東西值得他如此奉承。和我想像的果然一樣,這個誇張的稱呼並沒有讓女店主有絲毫變化。她還是不答話,只是習慣性地拿起一個陶製的大肚子酒杯,用水洗了洗用布擦乾後,從桶裡接滿了一杯酒——不算不客氣,但確實又有些無動於衷的樣子——隔著櫃臺,女店主把酒杯推到男人面前。
櫃臺前面那盞掛在鏈子上的圓形煤油燈,恰好懸在他的頭上,這使我有機會更為仔細地打量這個奇特的男人。他看上去大概六十五歲的樣子,身材已經發福。他一進門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走路拖著腳步,看上去有些笨重。作為一個醫生的妻子,我是有些經驗的。我猜想他這種步態的原因,想必是由中風所致,這是半身不遂的症狀。我的猜想也是有所依據的,因為他的嘴歪向一邊,左眼的上眼皮明顯的鬆垂,這使得他的臉帶有一種扭曲的痛苦神情。再仔細看,他的服裝也與這裡的居民十分不同,鄉下的農民一般穿的是短上衣和皮褲,而他穿的則是一條鬆鬆垮垮的黃色長褲,又或許這曾是白色的也未可知。還有他的上衣,顯然與他寬大的身材不符,而且肘部已經磨得發亮,看上去隨時都有破裂的危險。一根黑繩子似的領帶繫得歪歪扭扭,從他那肥胖、變粗的脖子上垂了下來。當然,他這身裝束一看就透著一種落魄潦倒,不過仔細分析可以想像得到,他也許曾器宇軒昂過。他面相不錯,天庭飽滿,頭髮濃密但有些蓬亂,頗有點懾人的威儀,只是濃重的眉毛下面卻顯出衰頹的跡象——他的眼發紅,下面是一雙渾濁的眼睛,面頰鬆弛滿是皺紋,一層層垂落到粗大的脖頸上,顥得老態龍鍾。他的這副模樣不禁使我想起曾經在義大利看見過的那張羅馬帝國後期皇帝的面具,那是某位帝國淪亡時期的皇帝。
在最初的那一瞬間,我也不清楚這樣強烈地吸引我如此專注地觀察他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所以在第一時間我便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謹慎,不要向他暴露自己的好奇。因為顯然,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人聊天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驅使著他,讓他說話。他的手微微發抖,剛把酒杯舉起來喝了一口,就開始大聲發表意見:「啊……真是奇妙,妙不可言。」說著他環顧四周,不過並沒有人搭理他。玩牌的人洗牌分牌,其餘的人吸著菸斗,大家似乎都認得他,對他的舉動早已習以為常。
最後他有些憋不住了。他拿起杯子,走向那張農民們坐的桌子旁邊:「先生們,請給我這把老骨頭騰點位子吧。」農民們在條凳上相互擠了一擠,對他並無過多的注意。一時間,他不吭聲了,只是把半滿的杯子往前往後交替地挪動。我再次看見他的手指在挪動時發著抖。最後他把身子往後一靠,又開始說話,而且說得很大聲,不過我實在看不出來,他在跟誰說話,因為他身邊的那兩個農民已經十分明顯地表現出了反感,他們不願和他打交道。我想他大概是衝著大家說話。他說話——我立刻感覺到——就只是為了說話,就只是為了說給自己聽。
「今天這件事,」他開口說道,「伯爵先生也是一番好意,不錯,是一番好意,這沒說的。他乘坐汽車在街上遇到我,停了下來,是的,因為我的原因他把車停了下來。他說他和孩子們乘車下山到波岑去看電影,問我有沒有興趣跟他們一起去——他可真是個高雅的紳士,有涵養、有文化、懂得讚揚別人。對這樣的人真是無法拒絕。再者我也明白如何做才得體,我便答應了一起去,當然我是坐在後座上,就坐在伯爵先生的旁邊,能跟這樣一位先生同車,這可是一件非常榮幸的事情。就這樣我跟隨著他一起來到位於主要大街上的那家電影院。真是太氣派了,好多廣告,好多電燈,就像舉行教堂落成典禮似的。好吧,幹嘛不去看看英國人或者大洋彼岸的美國人弄的那些玩意呢,他們可是花了大錢為我們拍片子。他們竟然說電影這玩意也是一種藝術,呸,讓他們見鬼去吧。」他說著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不錯,我說了,見鬼去吧。他們搬上螢幕的簡直就是垃圾!這對藝術來說是恥辱,是對擁有莎士比亞和歌德的這個世界的恥辱!一上來就是一些花花綠綠的畜生搞的五顏六色的雜拌,天曉得這有多麼愚蠢,好,我不說什麼,也許孩子們很感興趣呢,反正對誰也沒有害處。可是接下來他們演了一場《羅密歐與茱麗葉》。這玩意應該禁演,以藝術的名義禁止它上演。那些所謂的詩句,聽上去,就像是從火爐的煙囪裡發出的尖銳叫喊,天啊,這可是莎士比亞神聖的詩句啊。全劇弄得花俏輕浮,庸俗不堪!這就是用最純淨的金子製造出的一堆狗屎,沒錯,就是一堆狗屎!是我們這種人不得不生活的這樣一個時代!唉,要不是因為伯爵先生在場,我真就跳起來拔腿跑了,因為畢竟是他邀請我去的。」
他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隨即把杯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放,發出一聲巨大響聲。現在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幾乎是在叫罵。「這就是現在的演員演出的東西——為了幾個錢,為了這幾個應該被詛咒的錢,他們把莎士比亞的偉大詩句吐到機器裡,把藝術糟蹋得不像樣子。如此我豈不應該讚美街上的每一個婊子了!我應該對婊子比對這些猴子更加尊敬才是。這些猴子不知羞恥地把它們光滑的臉蛋放大數倍,釘在廣告牌上。他們對藝術犯下了罪行,還把幾百萬幾百萬的金錢撈進腰袋。他們糟蹋了語言,生動的語言,他們不去教育民眾、教誨青年,卻衝著沒有感情的機器大聲吼叫莎士比亞的詩句。席勒曾經把劇院當作道德學校,可是席勒現在已經沒有威嚴了,今天什麼都沒有威嚴了,只有錢——那該詛咒的錢——才是威嚴的所在,還有他們利用一切為自己做的廣告,此外任何東西都已不作數了。生活在這個時代誰要是不精於此道,就活該死掉。可是我,寧可餓死也不屑如此。對我來說,誰如果把自己出賣給這個該被詛咒的好萊塢,就該上絞架!上絞架!上絞架!」
他大聲叫嚷著,情緒很激動,甚至揮著拳頭猛砸桌子。玩牌的那桌客人中,有人不耐煩地說道:「見鬼去吧,你給我閉嘴!聽你白痴一樣的胡扯,我都不知道該打什麼牌了!」
男人猛地一抽搐,彷彿要回敬一句什麼,一種強烈而激憤的光芒從他那已經失去光輝的眼睛裡剎那間閃出。可是隨後,他又做出一個不屑於此的動作,大概意思是,如果回敬他們會有失身分。兩個農民照舊吸著菸斗不聞不問,男人則用茫然的眼睛默默瞪著前方,他沉默了下來,神情遲鈍而沉重。我彷彿看得出,他強迫自己不予理會已不是第一次了。
男人的表現令我大吃一驚,我的心不禁劇烈地跳動起來,彷彿在這個受到屈辱的人身上,我看到了令我激動不已的東西。立刻,我對他有了新的認識,他以往想必是個很有身分的人物,出於某種原因——也許是由於酗酒——落魄到這般境地。我簡直嚇壞了,生怕他或者別人會因此大打出手。因為從他進門,從我聽見他聲音的那個瞬間開始,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具體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使我忐忑不安。結果顯然是我多慮了,什麼事也沒發生。他保持著他的安靜,頭垂得更低,雙目依舊直瞪著前方。我好像看到,他在低聲對自己喃喃自語地說些什麼,大家繼續進行著各自的事情,誰也不再注意他。
就在這個時候,女店主從櫃臺旁站了起來,進到廚房裡去取什麼東西。我趁機跟她走進廚房,向她詢問那個男人的事情。「唉,」她的語氣非常平和,「他是個可憐的人,住在這裡的窮人院裡。我每天晚上施捨一杯啤酒給他喝。他自己沒有錢買酒。不過這個人倒是不簡單,聽說他從前曾經在什麼地方當過演員,不過大夥兒不大相信他曾經是個人物,對他也就不大尊敬,這讓他很沮喪。有時候也會有人站出來跟他開個玩笑,要他給大夥朗誦點什麼。他似乎並不介意這樣的玩笑,真就一口氣說上個把鐘頭,不過他說的那些大夥誰也聽不懂。有時候大夥送他一袋菸,請他再喝一杯啤酒。但如果遇到大夥嘲笑他,他也會大發脾氣,所以有時候還是得對他小心一些。不過,一直以來他倒是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兩三杯啤酒下肚,他就樂得不得了——唉,他真是個可憐的傢伙,這個老彼得。」
「什麼,您說他叫什麼名字?」我非常吃驚地問道,不過我自己也沒弄清楚,為什麼我會大吃一驚。
「他叫彼得·斯圖爾岑塔勒,他的父親曾經是這村裡的一個伐木工人,所以大夥兒才把他收留在村裡的窮人院裡。」
親愛的,你能想像得到我這樣吃驚的原因嗎,在得知男人的名字之後,我立刻明白了這難以想像的事情。這個彼得·斯圖爾岑塔勒,這個落魄潦倒、淪落到窮人院裡的醉酒的老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們青春時期的偶像,我們睡夢中的主人啊。他就是彼得·斯圖爾茨,我們市立劇院的演員和那時期萬千少女的頭號情人,對於我們來說,他曾經是崇高和典雅的化身。你知道這事——我們兩個,作為少女,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曾經這樣如醉如狂地崇拜過他,這樣瘋瘋癲癲地迷戀過他。顯然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在酒吧裡剛說第一句話,我心裡就有什麼東西立刻被點燃起來。我沒有認出他來——戴著這張不堪的面具,面目全非,窮困潦倒,我怎麼可能認出他來——但是他的聲音裡還有些東西,能炸開瓦礫,讓人進入那掩埋已久的回憶。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嗎?他受到聘請,從一個不知名的外省小城來到我們因斯布魯克的市立劇院演戲,碰巧我們的父母允許我們去看他的首場演出。那天演的是出古典名劇,格里爾派策的《薩福》,他演的是法翁,那個使薩福心亂神迷的俊美少年,可是等他登上舞臺,我們自己竟也心亂神迷了。那天他穿了一身希臘服裝,一頂美麗的花冠戴在他濃密的深色頭髮上,看過去儼然是阿波羅的化身。他還沒有開口說出第一句臺詞,我們就激動得渾身發抖,互相緊握著手。在這滿是小市民和農民的城市裡,我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男人。我們在最高一層樓的座位裡看不清他的化妝和服裝,這個外省小演員在我們眼裡就像是上帝派到人間來的高貴和典雅的象徵。我們小小的傻里傻氣的心兒在我們年輕的胸中突突直跳;我們著了魔,在我們離開劇院時,已和原來判若兩人。既然我們是知心朋友,不想損害我們的友誼,便互相發誓,一同去愛他,一同去崇拜他。荒唐的事情就從這一刻開始了。對我們兩人來說,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比他更為重要,學校裡、家裡、整個城市裡所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有著神祕的聯繫。至於其他的,對我們而言都已平淡無奇。書籍對我們已經喪失了誘惑力,我們只想在他的語言裡尋找音樂。有那麼幾個月之久,我們不談別的,只談論他、議論他。每一天的話題都從他開始,我們飛步跑下樓梯,一定要在父母看報之前把報紙搶到手裡,為的是知道他要演什麼角色,以及閱讀評論他的文章。在我們看來,所有文章裡的褒揚對他來說都嫌不足,倘若發現有一句話對他不那麼友好,我們便覺得絕望之極。如果另一個演員受到讚揚,我們就對那人深惡痛絕。唉,我們當時幹的傻事實在太多,我現在想出的遠遠不及其中的千分之一。
我們知道,他什麼時候出門,要到哪裡去;我們知道,他跟誰說話,我們嫉妒每一個可以陪他逛馬路的人。我們認得他佩戴的領帶,他拿的手杖。我們不僅把他的照片藏在家裡,也藏在我們包教科書的書套裡。這樣我們就能在上課的時候,還能不時地悄悄瞄上一眼。我們發明了一種我們自己的手語,這樣即使在上課的時候我們也能從各自的位子上得到彼此的訊號——我們在想念他。我們把手指舉到額上,就意味著:「我在想他。」如果朗誦詩歌,我們就情不自禁地用他的聲調來高聲朗讀,直到今天如果我看到或聽到一些他當時演出過的劇本,我的耳邊響起的便只有他的聲調,而不可能是別人的。我們在舞臺出口處等他,一路悄悄地尾隨著他。我們站在他坐的那間咖啡廳對面的一個門廊裡,一動不動地觀看他在那裡看報。我們對他如此崇拜,以致那兩年裡,我們從來不敢跟他攀談或者藉機和他相識。我們也不像其他那些對他著迷的小姐那樣大方,去求他簽名。是的,那些小姐甚至敢在街上向他問好,而我們卻從來沒有這樣做的勇氣。可是有一次,他扔掉一個菸頭,我們把它揀起來像聖物似的分成兩半,然後各自拿了自己的那一半莊重地收藏。這種孩子氣的偶像崇拜也氾濫地波及到與他有關的一切事物。我們非常羨慕他年老的女管家,因為她可以每日侍候他、照顧他,所謂愛屋及烏,於是她也成了一個值得我們崇敬的人物。有一次,她去市場採購,我們就提出幫她拎籃子。她溫和地誇讚了我們一句,我們便覺欣喜無比。唉,我們這兩個孩子,為了這個彼得·施圖爾茨,幾乎做盡了傻事!而他對此卻一無所知。
如今我們已經上了年紀,也都變得足夠理智,也許很容易把這些舉動看成發育期的小女孩常做的傻事而報以輕蔑的微笑,可是我不能欺瞞我自己,這種痴迷狀態在當時已經變得相當危險。我甚至開始相信,我們對他的迷戀之所以會這樣誇大和荒唐,是因為我們這兩個傻孩子曾經互相發誓,一同去愛他。這就決定了我們彼此都在較著勁。我們每天不斷地互相督促,極力去發現一些新的證據,以此來證明我們一刻也沒忘記我們夢中的這位神明。我們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同,她們偶爾也會對有姣好臉蛋的男孩子著迷,玩些幼稚天真的遊戲;可我們卻把一切感情和一切熱情全都傾注在這一個人身上。在那激情如火的兩年裡,我們的一切思想全都集中在了他一個人身上。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有過那麼一段瘋狂的經歷後,後來的我們居然還能以清醒、堅定和健康的愛去愛我們的丈夫、我們的孩子,我們居然沒有把我們的熱情、我們的能量盡數耗在這無謂的崇拜之中。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段時間裡的荒唐並不是可恥的。因為多虧這個人,我們得以生活在對藝術的激情之中,在我們的荒唐行徑中畢竟還有一種向著更崇高、更純潔、更美好的境界進取的衝動,而這個境界則恰好體現在他身上。
所有這一切都以如此可怕的方式變得遙遠了,一切記憶也早已被瑣碎的生活和情感所掩蓋。可是當女店主向我說出他的名字的時候,我還是大吃了一驚。不過她沒有看出我的驚詫,這真是個奇蹟。當年我們只看到他置身於觀眾無比崇拜的光環之中,把他當作青春和美好的象徵,並那般瘋狂地熱愛過。如今再見,他卻淪落成乞丐,淪落成接受施捨的人,他被粗野的農民所嘲笑,年邁蒼老,疲憊不堪,他甚至並不為自己的沉淪感到羞恥,這對我而言簡直是天大的意外。我沒辦法再轉身回到餐廳裡去,我怕我看見他會忍不住流下眼淚,或者會不受控制地在他面前暴露我自己。於是我上樓回到房間,我得先安撫一下那受驚的情緒,再好好回憶一下,這個人對於我的青春時代曾經意味著什麼。人的心就是這樣奇怪:這麼多年裡,這個人一次也沒有在我的記憶中出現過,這個曾控制過我整個思想、充滿我整個靈魂的人,可能到死去的那天我也不會再記起的這個人。我在房間裡,摸黑坐著,沒有點燈,想盡辦法去回憶和他有關的所有細節,回憶開頭,回憶結尾。一下子我又走進了那段早已逝去的舊日時光。我自己的身體,已經育有子女並有了外孫的身體,彷彿又變成了記憶裡那個少女的身體,瘦瘦小小,尚未完全發育。我的心開始怦怦直跳,直到睡覺前我還坐在床上思念著他,一如曾經瘋狂熱愛他的那個少女一般。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發熱,隨後便發生了一件叫我自己感到震驚的事情,我簡直無法向你描述。突然間,一陣寒意透過我的全身,似乎有什麼東西震撼了我的內心。
開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一個思想,一個特定的思想,一種特定的回憶控制了我,它們讓我回憶起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不願回憶的一件往事。就在女主人提到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我不願回憶的事情在壓迫著、擠壓著我的心,就像維也納的佛洛伊德教授說的,我想「排擠出去」的東西——遠遠地排擠到我心靈深處,因為太深了,所以多年來便真的把它忘得一乾二淨,那深埋在內心最深處的祕密,人們固執地甚至對自己都加以隱瞞的祕密。當年我就是對你也隱瞞了這樣的祕密,但我曾經向你承諾過,把有關他的事情全都告訴你。如今這個祕密倏地甦醒了,就在我眼前。那些如今該輪到我們的兒女們,不久該輪到我們的孫子們去幹的傻事,我現在才能向你承認,當年在我和這個人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麼事情。
現在,我可以坦白地向你吐露這個埋在我內心最深處的祕密。這個陌生男人,這個年邁渺小、徹底崩潰、潦倒不堪、為了一杯啤酒給農民們朗誦詩歌,被他們揶揄嘲笑的乞丐,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愛倫,卻曾在一個危險的時刻,把我全部生命掌握在他手裡。我的一生取決於他,全憑他隨心所欲地擺佈。如果沒有他,我的這些孩子有可能不會出生,我今天不知會在哪裡,又會是個什麼樣的人,而今天寫信給你的這個女人,你的這個最最親密的女友,或許會成為一個不幸的女人,和他如今的樣子一般,被生活碾得粉碎、踩得稀爛。或許,你會覺得我這些話言過其實。其實,在我當時自己也沒有理解,我的處境有多麼危險,但是今天我清楚看到了,徹底懂得了我當時所不懂的事情。今天我才發現,我欠這個已經被我遺忘了的陌生人的情意有多麼深重。
我願盡可能詳盡地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你。你還記得嗎,你當時正好快滿十六歲,你的父親突然調離因斯布魯克。我現在還能清楚地記得,你當時如何絕望地衝到我的房間裡啜泣不已,你不得不離開我,不得不離開他。我不知道,這兩件事哪一件更令你難過。我幾乎以為,你再也見不到他,見不到這個我們青春時期的神明。我也明白如果沒有他,對你來說,生活也就不能成為生活了。我當時不得不向你發誓,一定把有關他的一切事情全都向你通報,我答應每個禮拜,哦不,每天都給你寫信,寫整整一本日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忠實地履行著我的承諾。對我來說,你的離開是個沉重的打擊,因為再沒有人聽我傾訴滿腹心事,以及那些荒唐的行徑。
但是,話說回來,我畢竟還有他,我還能看見他,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還是屬於我的。這於我而言是痛苦中的小小快樂。可是不久,就發生了——你也許還記得——那個事件。關於這件事,我們只是模糊地知道個大概。據說,施圖爾茨向劇院經理的夫人獻殷勤——至少後來人家是這樣告訴我的——於是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後他就被解聘了。當時為了給他面子,才允許他最後一次登臺。劇院方面只讓他再上臺演出一次,如此一來說不定連我也是最後一次看見他了。
如今回想起來,我一生中再沒有比宣布彼得·施圖爾茨最後一次演出的那一天更悲慘的了,我簡直像生了一場大病。沒有人分擔我的絕望,沒有人聽我吐露心聲。學校裡的老師們也只是看到我臉色灰白,神情恍惚。在家裡我變得心情惡劣、脾氣暴躁,父親對我的反常舉動其實一無所知,但到底還是被我惹得發起火來,他不許我上劇院,以此來懲戒我。我向他苦苦哀求,但這過於激烈和衝動的哀求,並沒有博得父親的憐惜,反而把一切弄得更糟,因為這時就連我母親也開始反對我了:她說若不是看戲的次數過於頻繁,我也不會弄成這個樣子,她命令我必須待在家裡。就這一刻,我突然對我的父母有了恨意——是的,這一天,我的思維已經混亂了,我是這樣的瘋狂,我恨他們,簡直不願再看見他們。我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心想死,那種突如其來的,危機四伏的憂鬱向我襲來。這種憂鬱情緒對一些年輕人來說是相當危險的。我呆呆地坐在小沙發裡,沒有喧鬧,沒有哭泣——我太絕望了,所以欲哭無淚。我的內心世界幾乎天翻地覆了,忽而冷得像冰,忽而又熱得似火。我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來回奔跑,我打開窗戶,凝視著窗下的院子,四層樓高,我目測了一下高度,心想要不要縱身跳下去。與此同時,我不停地看向鐘錶:才三點,戲是七點開演,這是他最後一次演出,別人會圍著他歡呼,但我卻聽不到他的聲音,也看不見他的樣子,突然我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迫切。父母雖說不許我出門,但此刻他們的禁令對我來說已毫無威懾力。想到這裡,我拔腿就跑,跟誰也沒打招呼。我跑下樓梯,跑上大街,卻不知道到哪裡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怎樣,只是心裡有某種亂糟糟的設想,想跳河淹死,或者幹出其他什麼荒唐的事情。沒有他,我絕不想再活了,但我又不知道該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只好滿街亂跑,我想這時候如果有朋友叫我,我也是不會理會的吧。我對一切都無所謂。這個世界對我來說,除了他,任何人都不復存在。突然,我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竟然在他的房子前面停了下來。還記得吧,我們兩人曾經常在對面的門洞裡等著,看他是否回家,或者抬頭仰望他家的窗戶。我就這樣毫無準備地來到了這裡,也許是那混亂不堪的希望無意識地驅使我來到這裡,只為能碰巧見他一面。但是他沒有來,十幾個不相干的人,郵差啦、木匠啦、市場上的一個胖乎乎的女店員啦,他們進出這幢房子,巷子裡還有好幾百個毫不相干的人匆匆來去,但他不在,他不在這裡。
事情後來怎麼發生的,我已不太記得了,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驅使我到對面去。我跑過馬路,沿著他那房子的樓梯,一口氣跑上三樓,一直跑到他寓所的門前。我當時就像著了魔似的,只想接近他,只想更接近他!只想再跟他說些什麼,儘管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說些什麼。這一切完全發生在一種瘋狂的狀態之中,我自己都講不清為什麼會這樣。我不顧一切地奔跑,為的就是把所有的顧慮全都拋掉。我已經——我還沒有喘過氣來——我已經按響了門鈴。直到今天,我還能聽見那尖銳刺耳的鈴聲。鈴聲過後是漫長的完完全全的寂靜,寂靜中我那顆突然清醒過來的心開始緊張地跳動。終於我聽見屋裡有腳步聲傳來,沉重堅定、神氣活現的腳步聲,就像我在劇院裡所熟悉的那種。這一瞬間我恢復了知覺,我想從門前逃走,可恐慌的我已經渾身發僵,雙腳好像癱了似的不聽一點兒的使喚,而我那顆小小的心臟也像是停止了跳動。
房門打開了,他詫異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認識我或者認出了我。大街上,那麼多崇拜他的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堆一堆地圍著他擁來擁去,而我們兩個,明明是最愛他的,卻總是太過羞怯,看見他更是唯恐避之不及。這一次我也是低著頭站在他的面前,不敢抬頭看他。他等著,似乎在等待著說出一些什麼事情,他顯然是把我當作給哪家商店跑腿的小女孩,要傳遞什麼消息給他:「怎麼啦,我的孩子,有什麼事?」最後他看著我,用他那充滿磁性的聲音鼓勵我說。
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只想……可是我不能在這裡說……」我說著就這樣停住了。
他關切地點點頭,對我說了一句:「好吧,你進來吧,我的孩子,出什麼事了?」
我跟著他走進房間。這是一間很寬敞的房間,陳設簡單,看上去有些零亂不堪:畫像已從牆上取下,箱子東一個西一個,衣物裝了一半。「好,那就說吧……你是從誰那裡來的?」他又問道。
突然之間,滾燙的淚水從我的眼眶裡汩汩流出,一些未經準備的話奪口而出:「請您,請您留在這裡……請您,請您別走……留在我們這裡。」
他聽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的雙眉揚了起來,一道深刻的紋路深深印在他的唇邊。我似乎能感覺到他的思想,或許他會以為又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性崇拜者來騷擾他。我開始擔心他會粗暴地訓我一頓,他當然沒有呵斥我,或許是我身上有什麼東西激起了他的憐憫,使他同情我的孩子氣的絕望心情。他走到我跟前,十分柔和地撫摸了一下我的手臂,「親愛的孩子,」他對我說道,就像一個老師在對他的學生說話,「我離開這裡,並不取決於我自己。現在這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今天能來跟我說這番話,實在是很令我感動。像我們做演員的演戲是為了誰?不就是為了青年嗎?能夠成為年輕人的知音,對我而言始終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但現在決定已經做出,我已無法改變。好吧,就像剛才說的,」他說著往後退了一步,繼續說道,「你來跟我說這番話,這的的確確是你的一番好意。我謝謝你,並希望你能繼續對我懷有好感,也希望你們大家對我永遠懷有親切美好的回憶。」
我明白,他這是和我告別。可正是這告別使我倍感絕望。「不,請您留在這裡。」我抽泣著向他大嚷起來,「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留在這裡吧……我……沒有您我會活不下去。」
「你這孩子。」他想安慰我,可是我緊緊地摟住他,用我的雙臂緊緊地抱住他。可在這之前,我還從來沒有勇氣,哪怕去碰一碰他的外套呢。「不,請您別走。」我絕望地啜泣不已,「別讓我一個人留下!請您把我一起帶走。不論到哪裡去,我都跟您走……直到天涯海角……您想把我怎麼樣,都隨您……只要您不離開我。」
我不知道,在當時那種絕望之中我還跟他說了些什麼荒唐話。我緊緊地貼著他,彷彿只有這樣才可以把他拉住,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我這般近乎瘋狂的舉動,使我自己陷進了多麼危險的境地。因為你也知道,我們當時有多麼天真無邪,肉體之愛對我們來說,還是一個多麼陌生的事情。但是,不管怎麼說,我是一個年輕的小姐,而且——今天我大概可以這麼說——是一個相當可人的漂亮小姐,走在街上,會有男人回過頭來看我。他是一個男人,正值三十七八歲的壯年,他當時對我完全可以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我的的確確會順從他,他不論想怎樣擺佈我,我都不會反抗。當時在他的寓所裡,他完全可以利用我的不理智,對他來說,這不過是逢場作戲。在我還沒清醒之前,我的命運被他掌握在手裡。倘若他卑劣地利用我孩子氣的急迫心情,屈服於他自己的虛榮心,放任他自己的慾望,抵禦不了這強烈的誘惑,天曉得,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今天我才知道,當時我是處於怎樣危險的境地。我現在感覺到,有一個瞬間,他似乎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讓我的身體緊貼在他身上,並且靠近我顫抖的嘴唇。但最終,他沒有,他慢慢地把我推開。「等一等。」他說道,幾乎是用力掙脫自己,轉身向著另一扇門喊道:「基爾歇太太!」
我嚇得要命,出於本能地想要逃跑。莫非他想在這個老太太,他的女管家面前羞辱我?當著她的面把我嘲笑一番?這時女管家已經走了進來,他轉過身對她說道:「您想想,基爾歇太太。這真是一番美意。」他對她說,「這位年輕的小姐特地來探望我,並以全校的名義向我轉達衷心的臨別問候。這難道不令人感動?」他說完又轉過臉來衝著我,「是的,也請您代表我向大家表示最真誠的感謝吧。能受到青年的歡迎,對我而言也就擁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我一直認為我們演員這個職業的美好之處就在這裡。只有像你們這樣美好的年紀才會對美懷有感激之情。是的,只有青年才如此。親愛的小姐,你今天的到來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我將永遠銘記你的這番好意。」說著他握住了我的雙手,「永遠不會忘記。」
我停止了流淚,他沒有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也沒有使我蒙受屈辱。甚至,他還用他的善良和溫和替我分擔窘迫,因為他轉身過去接著對女管家說:「要不是我們有這麼多事要做,我多麼想和這位可愛的小姐再多聊一會兒。這樣吧,請您送她下樓,一直送到門口,親愛的小姐,願您萬事如意,再見!」
後來我才明白,他為我想得有多麼周到。他派女管家一直送我到門口,是為了愛護我,為了保護我。在這小城裡我也是有頭有臉的,如果讓哪個壞蛋看見我這麼一個年輕小姐獨自一人從名演員的家裡溜出來,肯定會亂潑髒水。什麼事情會對我構成危險,這個陌生人比我這孩子更加清楚。他保護我,避免讓我因為年輕和少不更事而受到傷害——時隔二十五年,我現在似乎對這件看得更加清楚。
一年一年,歲月流逝,所有這一切我都已經遺忘,親愛的朋友,這不是很不應該也很令人羞愧的事嗎,這也是因為我羞愧至極才會一心想要忘卻這一切的啊。我從內心深處,從來也沒有感激過這個人,在那之後,也再沒有打聽過他,沒有打聽過那天下午手裡掌握著我的一生,掌握著我的命運的這個人。現在這個人就坐在樓下,面前放著一杯啤酒,他淪落成了一個徹底失敗、潦倒不堪的廢人、乞丐,他是眾人的笑柄,除了我,這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或者他曾經是誰。只有我知道,說不定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唯一還記得起他姓名的人。我欠他的太多,現在我也許有機會可以有所償還了。想到這裡,我的心平靜下來,它不再怦怦直跳,不再恐慌驚懼,如果還有一絲別的情緒的話,那我也只有羞愧,我竟然會這樣長久地忘卻他,忘卻他為我做的一切,這對他該是多麼的不公平。這個陌生人在我一生最關鍵的時刻,用他的高尚救贖了我。
於是,我再次走進餐廳,從時間上看,大概只過去了十分鐘,什麼也沒有改變。打牌的在繼續打牌,女店主在櫃臺裡依舊縫著什麼東西,幾個農民略帶睡意地抽著他們的菸斗。他還是坐在他的位子上,沒有改變姿勢,面前放著的啤酒杯已經空了,他依舊直愣愣地望著前方。這一次我才注意到,在這張神情困惑的臉上布滿了多少悲哀,一雙渾濁的眼睛躲在沉重的眼皮底下,目光呆滯,因為中風而歪向一邊的嘴巴,顯出痛苦而陰鬱的神情。他就那麼落寞地坐著,雙肘支在桌上,支撐著他向前傾的頭用來抵禦倦意,這倦意不是瞌睡引起的睏倦,而是對人生深深的疲倦。沒人和他說話,沒人理會他。他坐著,就像一隻羽毛剝落的灰色大鳥,蹲在籠子裡的暗處,也許此刻他正回憶著自己曾展翅飛翔,翱翔天空的自由和激情。
這時,門又開了,又有三個農民邁著沉重拖沓的腳步走了進來。他們要了啤酒,然後環顧四周尋找座位。「去,靠邊去!」其中一位農民態度粗暴地向他發號施令。可憐的施圖爾茨抬起眼來直勾勾地望著那位農民。我發現,他的神情裡是有憤怒的,人們對他使用的這種粗暴的輕蔑態度,讓他倍感羞辱,可是那種憤怒的神情稍縱即逝,他看上去已經疲憊不堪,也飽受過太多屈辱,他已經放棄了自衛或者爭吵。所以他默默地向旁邊挪動了一下,同時也把他的空酒杯推到一邊。女店主給這三個人端上來酒。我看見他用貪婪的目光如飢似渴地望著別人杯子裡的酒,但熟視無睹的女店主並未回應他那無聲的請求。人家施捨給他的那一份他已經得到,他還不走,那是他自己的過錯。我看見他再也沒有力氣進行反抗,心裡竟覺得酸酸的,想著他這把年紀,不知道還會受到多少屈辱和難堪啊!
就這一瞬間,我的腦海裡猛地閃過一個念頭,令我豁然開朗。我不可能給他什麼真正的幫助,這我知道。我不可能令他,令這個已經頹廢不堪,意志消沉的人再煥發青春,但是我或許能夠多多少少的給他一些保護,使他不再遭受被人恥笑的痛苦,我甚至還能幫助這個已被死神之筆畫了記號的人,在他最後的生命裡,在這偏僻的村子裡為他挽回一些聲譽。
於是我站起身,以一種相當誇張的方式走向他的桌子,走向被擠在農民當中的他。那些農民看見我走過去都立刻抬起頭來,他們的眼神裡滿是詫異。我對他說:「不知我可有幸和宮廷演員施圖爾茨先生談談話?」
他怵然一驚,好像被電擊透了全身,就連他左眼上面沉重的眼皮也抬了起來,他凝視著我。他顯然很驚訝,竟然有人用他過去的姓氏稱呼他,在這個偏僻的山村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這個姓的,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早已忘記了這個姓。而我呢,甚至稱他宮廷演員,實際上他從來沒有當過宮廷演員。這個意外實在過於強烈,他甚至沒有力氣站起身來。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游移不定,我想他或許會以為這也是一個早有預謀的玩笑。
「沒錯……這是……這是我過去的姓。」
我迎著他的目光向他伸出手去:「啊,那我太高興了……我深感榮幸。」我故意大聲地說,因為我知道現在必須要大膽地撒謊,為了讓他人對他表示敬意,為了不再讓他飽受屈辱,「雖說我從未有幸欣賞您在舞臺上的演出,但是我先生一再向我談起您。他在中學時代,常常上劇院看您演出,我想,那是在因斯布魯克……」
「是的,是在因斯布魯克,我在那裡待了兩年。」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活躍起來,同時他也發現,我絲毫沒有嘲笑他的意思。
「尊敬的宮廷演員先生,您也許無法想像,他和我談您談了多少次,我對您的情況知道得多麼詳盡!啊,我明天一定要寫信告訴他,說我有幸在這裡遇見您,他一定會對我羨慕不已。您一定想像不到,直到今天他還崇拜著您。不,他常常對我說,誰也無法和您扮演的波薩侯爵相匹敵,連凱因茨也不行,誰也不能和您演的馬克斯·彼柯洛米尼、萊昂德爾相提並論。我想,那一次我丈夫之所以特地趕到萊比錫去,就是為了看您登臺演出,可是那時候他又沒有勇氣和您打招呼。不過您那個時期的照片他還都保存著,我真希望您能光臨寒舍,看看這些照片保管得多麼精心。能多聽到一些您的消息,我先生一定會欣喜若狂的。或許您可以幫我個忙,給我隨便說點什麼,等我回去之後好把這些事都告訴他……我只是不知道,這樣會不會打擾到您。或者你如果不介意,我想邀請您坐到我這張桌子上去。」
坐在他旁邊的那幾個農民仰起頭直盯著我,不由自主地恭恭敬敬地挪到旁邊。我看到,他們有些忐忑不安,有些感到羞愧。在這之前他們一直把這個老人當作一個乞丐對待,有時賞他一杯啤酒喝喝,跟他開開玩笑。而我,一個陌生女人,對待他的態度卻是這般尊敬,他們第一次心生懷疑,說不定這個老人真是個人物,別人在外面認識他,甚至崇拜他,這使他們感到不安。我故意用恭敬的語氣請求和他談話,就像乞求莫大的榮耀一般,很顯然,這種語氣開始發揮作用。「喂,那就去吧。」他旁邊的農民催他道。
他站起來,好像剛從夢中醒來一樣,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很樂意……樂意。」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發現他在努力壓抑他激動萬分的情緒,他這個老演員此刻正在和自己搏鬥,不要在別人面前表露出他是多麼感到意外,他是如何笨拙地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要擺出一副在劇院裡那種瀟灑而有尊嚴的樣子,就彷彿這種邀請和欣賞對他來說純粹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就這樣,他慢吞吞地踱到我的桌旁。
「請上一瓶葡萄酒,為了對宮廷演員先生表示我的敬意,請來瓶上等名酒。」我說得很大聲,儘量讓聲音洪亮些。現在連在牌桌旁打牌的人也抬起頭來看向我們這邊,他們開始竊竊私語。他們的施圖爾岑塔勒,居然是個宮廷演員,是個名人?既然這個從大城市來的陌生女人對他這樣尊敬,他身上想必真有點令人讚賞的東西。年老的女店主把酒杯放在他的面前,姿勢畢恭畢敬,和先前判若兩人。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對他對我都奇妙無比。
我把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情況說給他聽。我假裝這些事情都是我丈夫告訴我的。我知道他扮演的每一個角色,知道那位評論家的姓名,知道這個評論家寫的每一行關於他的評論。他簡直驚訝極了。譬如有一次莫阿西前來客座演出,這位大名鼎鼎的莫阿西拒絕獨自一人到臺前謝幕,便把他拉著一同上臺,到了晚上還建議和他像兄弟似的以「你」相稱。他一再的表示驚訝,就像一個剛從夢中醒來的人一般:「這個您也知道!」他早就以為自己已被人遺忘、被人埋葬了,現在竟然有人伸過來一隻手,敲敲他的棺材,並把他從棺材裡一把拉出來,杜撰一些他實際上從未擁有過的榮譽。既然自我欺騙是人之常情,他也就相信他在這個世界裡確實曾獲得過這些榮譽,而且對此深信不疑。「唉,這個您也知道,但我自己卻已經把它忘得一乾二淨了。」他一個勁地囁嚅著說。我發現,他必須拚命用力,才不至於洩露他內心的感動;有兩三次我發現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他那塊髒兮兮的手絹,轉過臉去擦鼻涕,而實際上他卻是以最快的速度擦去順著他憔悴不堪的臉龐滑下的眼淚。這個發現令我動容,看到我能使他高興,看到這種病魔纏身的老人在死之前能夠再次感到幸福,我整顆心都顫抖了。
在一種忘情狂喜的狀態中我們就這樣一直坐到夜裡十一點,然後,那位憲兵隊長非常謙虛地走過來,彬彬有禮地提醒我們,現在到了戒嚴時分。老人聽了顯然大吃一驚,難道天上的奇蹟真的會在人間發生?他恨不得再坐上幾個小時。聽別人講述和他相關的事情,這樣他可以繼續沉湎於對自己的夢幻之中。
但對我而言,我是很感激憲兵隊長的提醒,因為我一直在擔心,他最終還是會猜出事實的真相,所以我請求大家:「我希望,各位先生能勞駕,送我們的宮廷演員先生回家。」
「非常樂意。」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一個人恭恭敬敬地把他那頂破舊不堪的帽子拿來,另一個人則扶他站起來。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們再也不會嘲笑他,再也不會羞辱他,再也不會傷害他——這個可憐的老人,他曾經是我青春時期的幸福和苦難啊。
當然,在最後分別的時候,他還是失去了他那竭力保持的鎮定和尊嚴。他感動至極,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洶湧的感情,淚水頃刻間從他那疲倦渾濁的眼睛裡大顆大顆地湧出來。和我握手時,他的每根手指都在發抖。「啊,善良、慈悲的夫人。」他說道,「請您代我向您的先生問好,請您轉告他,老施圖爾茨還活著。說不定我還會再度復出,重新登上舞臺。誰知道,誰知道呢,也許我會重新獲得健康呢。」
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他,不過他幾乎已經能夠挺直身板挺拔地走路了,一股新生的神氣讓這個潦倒不堪的人又重新振作起來。我似乎能聽見他的嗓音裡有了另外一種高傲的聲調。他在我的生活開始之時曾經幫助過我,如今在他的生命結束之前,我總算也幫了他一把。我償還了我欠他的那份舊債。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住下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向女店主表示歉意,表示山風對我而言過於強烈。我試圖給她留一筆錢,讓她從現在開始,不要只給那可憐的老人一杯啤酒,他如果想喝就給他送去第二杯、第三杯。沒想到的是,我的這種行為碰上了本鄉本土的傲氣。女店主說,不必了,她自己就會這樣去做。村裡人先前都不知道這個施圖爾茨·塔勒曾經是一個這樣偉大的人物,現在,全村人對此都感到了極大的榮幸。而且村長已經作了安排,從現在起,每個月還會額外多給他一些錢。女店主甚至向我保證,他們大家都會很好地關心他。於是我給他留下了一封信,一封洋溢著感激之情的信,感激他如此善良好心,把整整一個夜晚贈送給我。我知道,在他去世之前,他會成百上千遍地讀這封信,並且把這封信拿給每一個他遇到的人看。他還會一直幸福地做著那個關於他的榮譽的夢,直到走到生命的終結。
這麼快就結束休假,我的丈夫對此非常驚訝。再看到我離家僅僅兩天,臉色就變得這樣新鮮,情緒還這樣歡快,他更是驚訝不已。他稱我的這次休假是一次奇蹟療養。但於我,卻並不能從中找到任何奇妙的東西。沒有任何東西比感受到幸福更能令人健康的了,而除了使別人幸福再也沒有更大的幸福。
這樣,我也向你償還了在少女時代欠下你的一筆債。現在你知道了關於彼得·施圖爾茨的所有事情,也知道了你的女友埋在內心的最後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