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特爾的春天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她像一陣旋風似的從門口衝了進來。
「我的衣服送來了嗎?」
「沒送來,小姐。」女傭答道,「說實在的,我也不大相信今天這衣服還能送來。」
「當然不會送來了。真是個懶傢伙。」她大嚷道,聲音裡顫抖著一種試圖強壓下去的抽泣。「現在是十二點,一點半的時候我就該乘車出門到普拉特爾公園去看賽馬。但這愚蠢的傢伙竟害得我去不成了,看,難得今天的天氣這樣好。」
說到這裡,她火冒三丈,猛的一下子就把她纖瘦的身子扔到沙發裡。那是一張狹窄的波斯長沙發,上面罩滿了毯子和流蘇,這是一間被布置得光怪陸離又俗不可耐的閨房,而那張沙發就放置在一個角落。此時,她被氣得抖作一團,沒有衣服她就沒辦法去參加賽馬會,一想到在以往的賽馬會上,自己作為眾人熟悉的名媛貴婦,曾扮演過最最重要的角色,她的眼淚便從戴了許多戒指的狹窄手縫裡汩汩流下來。
她就這樣躺了幾分鐘,過了一會兒她稍稍抬起了身子,一隻手伸向旁邊那張英國式的小桌,她知道她的巧克力糖就放在這張小桌上,她機械地把糖一顆一顆地放進嘴裡,糖在她的嘴裡慢慢化掉。此時,她那沉重的疲勞感,整夜的輾轉不眠,在房間涼爽的半昏半黑的光線中和她那巨大的痛苦合在一起,不知是她太累了,還是這光線的作用,總之,她慢慢地進入夢鄉。
她睡了大概一個小時,睡得不沉,沒有做夢,半睡半醒之間,她多少還能意識到一些身邊的事情。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儘管此刻的她雙眼緊閉,但在平時這雙眼睛顧盼生輝,不知吸引了多少人,若不是那兩道精心描過的眉毛讓她有一種社交場上的貴婦人的樣子,或許別人真會把她當作是一個正在沉沉入睡的孩子。她的臉蛋是那樣的清秀,她的輪廓是那樣的勻稱,睡神把她因為失去了快樂而產生的痛苦一掃而光,此刻她臉上的表情一片寧和。
她醒來的時候,快一點鐘了。她對自己睡了一覺這件事感到有些吃驚,睡意褪去後,之前發生的事情慢慢在她的腦海裡清晰起來。她開始拚命地按鈴,神經質地一再按鈴。女傭聽到鈴聲後再次走進房來。
「我的衣服送來了嗎?」
「沒有,小姐。」
「這個討厭的傢伙,她明明知道我需要這件衣服,現在好了,我真的沒辦法去了。」
她說完後激動地跳了起來,在狹窄的閨房裡來來回回跑了幾圈,然後到窗前探出腦袋看看她的馬車來了沒有。
顯然,馬車已經來了。如果這個該死的女裁縫恰好出現,那麼一切都會配合得很完美,可是女裁縫沒來,現在她只得待在家裡,心情懊惱的她漸漸地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她太不幸了,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女人能像她這樣不幸了。
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竟覺得悲傷給了她一種快感,她無意中發現,在悲哀中自我折磨也是一份獨特的魅力。在這種感情意識的支配下,她命令女傭把她的馬車打發走,當然,馬車伕也非常樂意地接受了這道命令,畢竟在賽馬的這一天他還是能做一筆好買賣的。
不過,當她看到樓下這輛高貴的馬車飛馳而去的那一刻,就已經後悔下達了這道命令。如果不是因為害臊,她恨不得馬上從窗口把這輛馬車叫回來,因為她住在格拉本街,住在維也納城最高貴的地區。
好,現在一切全完了。她焦慮地待在屋子裡,就像犯了錯的士兵被罰關禁閉不得離開營房一樣。
她鬱鬱寡歡地在屋裡亂轉。在這間狹窄的閨房裡,到處都塞滿了東西,從最劣等的破爛貨到最精緻的藝術品,可以說應有盡有,既有一些高貴典雅,也有一些略顯趣味低下。往常,她在這裡感到非常舒服,更有那二十種不同的香水混在一起,並夾雜著刺鼻的菸味籠罩其上,所以屋裡的每樣東西都沾上了這種氣味。如今,這些她喜歡的東西第一次讓她感到如此厭煩,甚至那些黃皮裝幀的普列伍斯特的小說集此刻對她也失去了魔力,她的心思全在普拉特爾公園上,她迫切地想著她的普拉特爾和歡樂草場上的賽馬。
但這一切因為她漂亮的禮服沒送到而全都落空了。
這真是叫人傷心得想要痛哭。她心灰意懶地靠在圈手椅裡,想著就這樣昏昏睡去也好,如此便能消磨整個下午的時光。惱人的是這法子似乎行不通,眼皮剛合上,又總是一個勁地硬要張開,想看看窗外的光亮。
於是,她又走到窗前,俯瞰那被太陽曬得發亮的格拉本街的人行道,還有那匆匆來去的過往行人。天空澄碧如洗,空氣清新宜人,這讓她投身原野的渴望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迫切,她似乎感覺到了自己心急如焚。突然,她閃過一個念頭——獨自一人到普拉特爾公園去,既然注定坐不上被鮮花包裹的彩車了,那至少也得看看彩車才是,她可不能不去普拉特爾。這樣的話,她就不必非要穿一件高貴的禮服了,或許一身樸素的著裝會更好,因為這一來,別人就不會認出她來了。
產生了這個念頭之後,她很快就下定了決心。
她轉身打開衣櫃,開始挑選衣裙。滿眼都是鮮豔奪目、花枝招展或大紅大綠的顏色,直把人看得眼花撩亂。她挑來挑去,絲綢在她手中沙沙作響,真不知道穿哪件才好,因為她所有的禮服幾乎都是被委以重任的,那就是引人注目,不過這正是她今天想竭力避免的。她翻找了半天,終於,一抹天真而愉快的微笑在她的臉上瞬間浮現了。在櫃子的角落裡,她發現了一身簡樸到近乎寒酸的衣衫,上面已經落滿了灰塵,而且被壓得皺巴巴的。當然,讓她露出這種微笑的不僅是她發現的這身衣服,還有這件有紀念意義的衣服所引起的往事,在這一刻,那些往事歷歷在目。她想起那一天,她穿著這身衣服和她的戀人一起離家出走,想起她和戀人在一起的許多幸福時光,然後又想起她以幸福為代價換來的錦衣玉食的日子,先是作為一位伯爵的情婦,繼而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情婦,接著成為其他許多人的情婦……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留著這身衣服。不過當她發現這身衣服依然還在的時候,她很高興,她沒有多想,立刻換上了這身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大鏡子前左顧右盼,看到鏡子中自己的模樣時她不禁感到好笑。是啊,她看上去那樣的規規矩矩,如同一個尋常百姓家的小姐,天真爛漫,像甘淚卿似的純潔無邪……
她到處胡亂摸索了一陣,找到了與衣衫配套的帽子,然後笑吟吟地衝著鏡子認真地看了一眼,只見鏡子裡有位樸素的少女穿著星期日的盛裝同樣笑吟吟地向她回禮。
就這樣,她出發了。
她唇邊掛著微笑漫步在街上。
起先,她覺得其實每個人都能察覺到,她並不是自己裝扮出來的那種人。
但是,正值晌午的驕陽熾烈,從她身邊匆匆走過的行人稀稀落落,絕大部分人都沒有時間去打量她。所以慢慢地,她自己也就進入了角色,一路遐想著沿著紅塔大街走了下去。
在這裡,一切生物在陽光的沐浴下都顯得熠熠生輝。星期日的熱烈氣氛從盛裝出行、心情歡快的人們身上傳到了動物和其他東西上,一切的一切都閃耀著動人的光芒,那麼奪目地向她歡呼、向她致意。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眼前這熱鬧繽紛、熙熙攘攘的人流,心裡有說不出來的興奮。其實這種場面她從來也沒有見識過,她只顧著欣賞,差一點兒就撞上一輛馬車,她不禁自嘲道:「看,真像個鄉下小姐。」
於是她稍微留心起自己的舉止來。正當她走到普拉特爾大街的時候,突然看到一位愛慕自己的男士乘著時髦的馬車緊貼著她的身體駛了過去,距離之近幾乎可以讓她扯到他的耳朵,其實她心裡也真恨不得上去扯一下他的耳朵呢。想到這些,她又忘乎所以起來。只不過那位愛慕她的人卻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把身體往後懶洋洋地靠著,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看到此景,她不禁放聲大笑,直笑得那位愛慕她的人回過頭來。假若不是她飛快地用手絹遮住臉,真會被那人一眼認出也說不定呢。
她興奮無比地繼續往前走,沒多長時間就擠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這些人都是在星期天到維也納國家聖地去朝拜,或者到普拉特爾公園的一些林蔭道上去漫步,他們穿著鮮豔的衣服成群結隊地行走著。普拉特爾河邊的草場綠草如茵,林木高聳,這些橫穿草場的林蔭道,宛如鋪在綠茵上的白色木板,所以這裡並沒有幽徑。她的好奇和瘋狂在不知不覺中與人群的歡快情緒融為了一體。所有的人都被星期天的歡樂氣氛所感染,為大自然的美妙風景所折服,全然忘記了星期天前後那六天的枯燥煩悶和繁重的勞動。
她被捲入人流中,就像大海裡的一朵浪花,漫無目的,隨波蕩漾,卻在充滿活力的歡呼中不斷噴吐著激情的水花,向未知的方面一路翻騰。
在這一刻,她幾乎要感謝女裁縫忘記給她送衣服了。因為在這裡,在這一刻,她感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幸福、自由,簡直就像回到了初遊普拉特爾的童年。
於是,那些遠去的記憶和畫面紛紛浮現出來,在被當下這種歡樂的情緒鑲上了一道光亮的金邊之後,她又回憶起了她的初戀。不過這種回憶並不像人們回憶那些不願觸及的事情時那般帶著悲傷的心情,而是像回憶著一種命運,一種讓人想要重新經歷一次的命運,那只是一種全然的奉獻、不是交易的愛情……
她繼續向前走,一顆心沉浸在了往事的回憶之中,人群中喧鬧的歡笑對她來說,變成了洶湧的滾滾浪濤,她已經分辨不出單個的聲音。她就這樣獨自一人暢想著,從前,她躺在自己房間裡的波斯臥榻上無所事事時,從未想過這麼多,她只是向著寧靜、滯重的空氣噴吐一個又一個的煙圈……
突然之間,她猛地抬起頭來。
開始她並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只是有一種模糊的感覺,這種感覺給她的意識瞬間蒙上了一層難以看透的輕紗。現在,她抬起頭來,感覺有一雙眼睛在四周注視著自己。儘管她沒有朝那裡看,但是她女性的直覺,正確解釋了把她從夢中驚醒的這一道目光。
這種目光來自一雙深色的眼眸,它們鑲嵌在一張年輕人的臉上。儘管那人的小鬍子長得濃密,不過依然無法遮掩住那份青澀的稚氣,實話說,這是一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但從穿著看,這個人像個大學生,釦眼兒裡插了一朵民主黨的黨花,這更加證實了她的推測。他臉上柔和而規則的線條被一頂圓頂寬邊氈帽斜斜遮住,使那顆普普通通極為平常的頭顱被賦予了一種詩人的風采和理想的成分。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輕蔑地蹙起眉頭,然後高傲地把目光快速移開。她不禁在想:這個普通人想在她身上打什麼主意呢?她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姐,她是……
突然,她停止了思考,一雙俏皮的眼睛裡重新閃出一種不安分的笑意。就在剛剛,她又讓自己恢復到那個社交場上的時髦女子,完全忘記了自己已經戴上了一個平民少女的面具。她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喬裝打扮得這樣成功,為此她孩子氣地感到異常得意。
年輕人把她的微笑理解成一種鼓勵,他嘗試著走近她,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住她。他似乎想要使自己表現出一種信心十足和充滿男兒氣概的神情,很顯然,他失敗了。他那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的模樣,一次又一次地把他試圖呈現剛強的表情掃得一乾二淨。不過,這恰好是讓她覺得可愛的地方,因為對她而言,一個男人能夠表現出含蓄和收斂是那樣陌生的事情。而現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所特有的稚氣給她帶來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一種嶄新而強烈的感受,這種感受是那樣自然,她簡直無法來形容。年輕人大概有十幾次想張開嘴跟她搭訕,可是每到關鍵時刻,他的畏懼和羞怯便跑出來作祟。她仔細觀察這個年輕人一而再再而三欲言又止的樣子,覺得簡直像看一齣格外幽默的喜劇一樣有意思。所以,她不得不用力咬住嘴唇,她怕自己的笑聲會跑出來。
這個年輕人的另一個優點在於——他眼睛不瞎。他十分清楚地看到她漂亮的嘴角動了一下,這份流露出的真情,使他勇氣倍增。
很突然地,他開始沒頭沒腦地說起話來,他先是彬彬有禮地問她,是否可以陪她走一程。他說不出任何理由,因為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仍然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
儘管這個年輕人為了這句話準備了很長時間,可在他提問的瞬間,她還是被驚住了。她該接受嗎?為什麼不呢?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刻去想,這事情最後該如何收場。既然已經穿上了平民少女的服裝,也很想扮演一下這個角色,那麼她也要像個平民少女一樣,與自己的愛慕者一起去逛逛普拉特爾公園才是,說不定這還很有趣呢?
所以,她決定接受邀請,便對他說,她很感謝,不過這樣似乎不太好,因為這會占去他很多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肯定回答就隱藏在句子裡。
他立刻就明白了,於是走到她身邊。
沒過多久,兩人便很自然流暢地交談起來。
這是一個十分活躍的年輕大學生,離開高等文科中學還沒幾年,他身上還有中學時代的那種奔放的瘋狂勁。當然,他的人生閱歷還太少,儘管他已經以男孩的方式愛過很多次,但是,大多數年輕人嚮往的「豔遇」體驗,他卻少得可憐,因為他缺少獲得這種經歷的關鍵條件——大膽進取的勇氣。他的愛情往往只能停留於暗暗欽慕,表現為在遠處小心翼翼地觀賞,或者沉醉於詩句和夢境之中。
而她則恰恰相反,她驚詫地發現自己頃刻間變成了一個大話匣子,彷彿對什麼事情都十分關心,並且在不知不覺間又操起她從前說的一口維也納方言。這種方言她已經有五年沒說過也沒想起了,她甚至覺得這五年風流放蕩的生活也在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又變成了那個身材瘦弱卻對生活充滿渴望的鄉下少女,如此迷戀普拉特爾公園和它特有的魔力。
不知不覺中她跟他一起慢慢離開了大道,脫離了喧囂的熙攘人群,他們一起走進了普拉特爾春意盎然的廣闊草地。
百年老慄樹枝葉繁茂,濃廕庇地,翠綠一片,宛如高高聳立的巨人。開滿花朵的枝椏在風中沙沙作響,如同戀人悄聲細語在互訴衷腸,白色的花瓣宛若冬天裡的雪花,一片一片地飄落在翠綠的草叢裡,落英繽紛組成一幅神奇的圖案。一縷甜蜜而濃郁的芳香從泥土中熱烈噴湧,緊緊地縈繞在每個人的身上,貼得緊密,以至於人們無法給這種享受一個明確的定位,而只有一種甜蜜溫情的朦朧的感覺催人昏昏欲睡。如同藍寶石拱頂的天空籠罩在森森樹木之上,湛藍明快而又清純無比。而太陽之神也為它精妙絕倫、亙古長存、無可取代的創造物普拉特爾的春天灑上了萬道光芒。
普拉特爾的春天!
這個詞生動具體地飄在明媚的晴空之中,大家的體內都被它注入了深深的魔力,每個人的心中都產生了一種萬物萌發、繁花盛開的感覺,一對對情侶手挽著手穿過碧綠無邊的草場,他們的臉上洋溢著甜蜜的幸福,奔跑的孩子們雖然對這種幸福還不熟悉,但那種受感染後的內心的衝動,卻迫使他們歡呼雀躍手舞足蹈起來,那快樂的聲音被風兒送去遠方,消失在密林之中。
普拉特爾的春天,如同輪轉的榮耀光輪一般普照在這些卸下繁重勞務的幸福的人們身上。
他們兩人投入地暢聊著,絲毫沒有感覺到這魔力已慢慢地縈繞在他們的心上。漸漸地,他們歡快的戲謔之中開始攪和進去了一絲知音般的親密,在各自的心裡,彼此都成了對方眼中不請自來,但是頗受歡迎的客人。是的,他們成了莫逆之交。他遇見了這位活潑開朗、嬌柔迷人的小姐,他感到滿心的歡喜,她那旁若無人輕狂爽朗的神氣使她看上去活像一位喬裝的公主。她呢,也喜歡這個充滿朝氣的小夥子,而她與這個小夥子合演的這場巧逢偶遇的戲碼,也讓她有些認真了。在這一刻,她穿上了過去的衣服,也找回了過去的感覺,她開始渴望著一種幸福,那種初戀時才有的幸福……
她感到,她彷彿希望現在她是初次經歷這種感情,那毫不掩飾的讚賞,那隱而不露的渴望,那單純寧靜的幸福……
他小心地挽住她的手臂,她沒有拒絕。他給她講了好多好多事情,講他的少年時代,也講他的種種經歷,然後,他說他名叫漢斯,現在正在唸大學,他說他非常非常喜歡她,他講這些的時候,她真切地感到他溫暖的呼吸吹到她的髮際。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她求愛,這些帶給她快樂和幸福的舉動讓她渾身顫慄。她曾聽過千百遍求愛的話,有些人甚至說得比他更美妙,她也接受過許多人的求愛,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他在她耳際低語著求愛的表白,發自內心的樸素言語使她的面頰緋紅,發出一種迷人的光彩。他因為內心激動,所以聲音有些微微震顫,但這些顫動的話語聽起來卻像一場每個人都渴望著親身經歷的美夢,輕微的顫動漸漸傳遍了她的全身,直到她幸福得渾身顫抖起來。她覺得他壓在她手臂上的手勁越來越重,這是獨屬於男性的狂野力量,它強烈而透著無限的柔情密意,令她感到如痴如醉。
這時,他們已經走進遼闊無邊、人跡稀少的草場,一切都那麼安靜,只有遠處汽車的轟鳴偶爾傳來,聲音輕微,猶如喃喃人語。萬綠叢中偶爾會有身著鮮豔夏裝的婦女閃現,宛如輕盈的蝴蝶,又繼續自顧自地翩然飛去,他們幾乎聽不到人聲,宇宙中的萬物彷彿經不住日曬,都疲倦地沉入酣夢之中……
只有他的聲音仍舊不知疲倦地,在她身邊溫存地訴說著千種柔情,萬般蜜意。一句比一句親切,一句比一句甜蜜。她聽他訴說,昏昏沉沉地就像入睡時隱約聽著遠處飄來的一首樂曲,她聽不清音符,只聽見音樂的節奏和旋律。
當他用雙手撫摸著她的頭,並俯身吻她的時候,她也不作任何反抗,那是悠長的,深情的一吻,裡面包含了無數埋在心底的拳拳愛意。
就是這一吻,驅散了她全部的記憶,她覺得這是她平生得到的第一個有關愛的吻。她和這個年輕人上演的戲碼如今變得滿是生機,感情充沛。她的心中突然萌發了一種深摯的愛戀,這愛戀令她忘記了她的全部過去,就像演員演到出神入化、物我兩忘的時候,和角色融為一體,不再有其他的想法一樣。
她覺得,這件事情的發生是一個奇蹟,是為了讓她再一次體驗初戀的滋味……
他們手挽著手,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小時,完全沉浸在脈脈的柔情之中。西邊的晚霞燒紅了半個天幕,樹梢像漆黑的手指一般刺入赤紅的天空,暮靄濃重,樹木的輪廓在昏暗的天色中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朦朧。此刻,晚風習習,樹葉瑟瑟作響。
漢斯和莉澤——平時,她總管自己叫莉齊,不過此刻「莉澤」這個兒時的名字更讓她覺得可愛、可親,於是她就告訴了他這個名字——轉身向普拉特爾公園走去,遠遠的她就聽到公園裡人聲鼎沸,並夾雜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噪音。
形形色色的路人從一個個燈火耀眼的小攤兒前經過,有和戀人相擁的士兵,有明快開朗的年輕人,還有縱情歡呼的孩子們,他們在從未見過的稀罕玩意兒前面流連忘返。四周聲音嘈雜,幾乎要把耳膜震破。好幾個軍營樂隊和其他樂師們賣力演奏著,企圖壓過對方的聲音。小商販用已經沙啞的嗓子頻頻誇讚著自己的寶貝。遊藝靶場的射擊聲和各色的童聲混雜在一起。舉國上下的人們都匯集在一處,三教九流各有代表,各自懷著美好的願望,而那些攤販和店主們則盡力去滿足這些美好的願望。這一大堆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卻在這樣熱烈的氛圍中交匯融為一體。
對莉澤來說,這個神奇的普拉特爾公園就像是一塊新被發現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重新找回童年的樂土。從前,她印象中只有那條主要的林蔭道和上面蔚為壯觀的車隊漂亮而又高貴,但是現在,她發現了這裡的更多樂趣,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迷人,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帶進玩具商店的孩子,貪婪地想抓住每一樣東西。她又變得快樂而又充滿活力,那些夢幻的、近乎惆悵的情緒早已煙消雲散。他們像兩個淘氣的孩子,在無邊的人海裡歡笑著、嬉鬧著。
每經過一個小攤兒前他們都要停下來,十分快樂地欣賞著攤主們用極其滑稽幽默的表情和單調而誇張的叫聲來招攬過往的顧客:「世界上最高的女人」、「歐洲大陸上最矮的男人」,他們如是叫嚷著,或者吆喝著大家看柔體雜技演員、女算命先生、怪物、海底奇觀,等等。他們兩個好奇地參與其中,坐旋轉木馬,請人算命,總之什麼事情都幹,他們是那樣的歡天喜地,樂不可支,大家都好奇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小聲感嘆著。
又過了一會兒,漢斯覺得,是時候解決肚子的問題了。她欣然同意,便和他一起走近一家稍稍遠離喧嚷人群的酒店。在那裡,熱鬧的喧鬧聲漸漸變成時有時無的嗡嗡聲,越來越輕,也越來越靜。
他們並排而坐,緊緊依偎著。他給她講各種歡快的小故事,顯然,他很善於在每個故事裡巧妙地安插進一些奉承的話,這讓她愉快的心情得到了很好的保持。他給她取了好些滑稽有意思的名字,把她逗得笑聲不斷。偶爾,他會故意做出一些蠢笨的事,把她樂得尖聲大叫。她平時喜歡自我克制保持高貴端莊的神氣,在當下統統都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縱情奔放。本來她早已忘卻那段童年時代的故事,如今又重新記起,那些早已從她記憶中消失的人和物,此刻又重新浮現在她眼前,並且以一種更為神奇的方式匯集在她的腦海中。她像中了魔法一般,和原來判若兩人,她變得更加年輕,也更加快樂。
他們就這樣依偎一起,聊了很久——
夜色早就來了,帶著濃墨般的面紗降臨,卻沒有把這傍晚的沉悶驅散開。空氣變得滯重,彷彿一道沉重的魔障。遠方,一道閃電打破這愈來愈沉重的寧靜。漸漸地,燈火闌珊,遊人四散,大家開始向著不同的方向各自回家。
漢斯也站起身來。
「來,莉澤,我們該走了。」
她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跟著他走,他們手挽著手離開幽深而神祕的普拉特爾公園,他們的身後只剩下幾盞綵燈像閃閃發光的猛虎眼睛一般,在簌簌作響的樹叢中閃爍著。
灑滿月光的普拉特爾大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街道也開始陷入沉睡中。他們走在石子路上,街道很安靜,以致他們每走一步都引來很大的回聲。幢幢人影有些怯生生急匆匆地從路燈旁一閃而過,街燈漠然地發出一抹微弱的幽光。
一路上,他們沒有談論要走向哪裡,不過漢斯卻已默默地充當起嚮導的角色。他是在向自己的住處走去,這一點她早已預感到了,卻不肯開口說出來。
他們就這樣走著,幾乎沒說一句話,他們走過多瑙河大橋,接著穿過環形大道,走向第八區。這是維也納大學的學生區。他們走過那閃閃發光的用石塊砌成的宏偉的維也納大學,路經市議會,最後向著狹窄破敗的小巷走去。
突然,他開始對她說話。
他向她傾訴著熾烈的話語,用火燒一般的色彩吐露出青春愛情所特有的渴望,這樣熾烈的話語只有在最熱烈的慾念的支配下才能說出口。在他的傾訴中,隱匿著一個年輕生命對幸福與享樂的無限神往,以及對愛情最迷人的目標予以最狂熱的追求。他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言語越來越奔放,慾望越來越強烈。他的話語就像騰空而起的火焰,男人貪婪的天性在他身上到達了最高點。他像一個乞丐般苦苦哀求著她的愛情……
這樣一番熾烈的情話,令她渾身顫抖。
醉人的詩句和狂野的歌曲,在她耳畔匯成一片令人迷醉的音律。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只覺得他急切地慫恿著她心中強烈的慾望,驅使她去和他的身體做最親密的接觸。
終於她答應了,她要把以往曾無數次像打發乞丐似的給別人的東西,當作一件價值連城、無可比擬的珍貴禮物饋贈給他。
他在一座古老而窄小的房子前面,停住腳步,他輕按了一下門鈴,眼睛裡閃耀著巨大的幸福。
門很快打開了。
他們先是快步穿過一條狹窄濕滑的過道,然後踏過許許多多狹窄的旋轉樓梯。不過這些,她都沒有注意到。他用強壯的雙臂抱著她,像抱著一個羽毛球似地輕鬆邁上樓梯,他的雙手由於迫切期待而顫抖,這顫動也傳到了她的身上,幾乎在同一時間,她如同遊歷夢境般地向天空飛昇。
爬上樓他站住了,隨即打開一間小屋。這是一個狹小昏暗的房間,需要狠狠盯看才能辨明房間裡的陳設,一條破舊的白色窗簾遮住了原本就十分狹小的天窗,而稀疏的月光就灑在這窗簾上。
他輕輕地把她放下來,然後以更大的激情抱住她。無數的熱吻頻頻湧入她的血脈,她的身體在他的愛撫下顫動不已,她所有想說的話化為充滿渴望的低吟……
房間昏暗而又狹小。
但是,無邊的幸福卻充溢在房間裡。愛情灼熱的光照亮了這深沉的黑暗……
時間尚早,也許六點都不到。
就在剛才,莉齊又重新回到自己家裡,回到她那間漂亮的閨房。
回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兩扇窗戶敞開,她要呼吸早晨新鮮的空氣,因為那混濁的、甜得發膩的香水味道已然叫她感到噁心,這香味很容易讓她想到眼前的生活。以往,她漠然地容忍了這種生活,不去思考,盲目順從,聽天由命。但這一切從昨天開始變得不一樣了,昨天的經歷像一縷清新歡愉的青春幽夢落入她的命運,令她突然對愛情產生了美好的渴望。
可是她又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已無法回頭。或許,馬上就會有她的一個思慕者上門,接著是另一個。想到這裡,她怵然一驚。
她開始害怕這漸漸明亮、更加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回想起了昨天,昨天的那場經歷就像即將消散的陽光一般照進她昏暗而陰鬱的生活,讓她忘記了即將到來的一切。
一縷孩子般的微笑慢慢爬上了她的唇角,那是一個清晨從美夢中醒來的幸福孩子的微笑。
一個不能忘記的人
在人生最困難的兩樁事情上的經歷,使我受到了教育:一樁是一個人為了內在的完全自由而不屈從於世上最強大的力量——金錢的力量;另一樁是生活在人們中間和所有人都成為朋友,連一個敵人都沒有。假如我忘記這樣一個人,那無疑就是忘恩負義。
認識這樣一個極為獨特的人完全是在一個極為平常的情況下。那時我住在一座小城裡,一天下午帶著我的西班牙狗去散步。突然間,這隻狗顯得極端不安,它不停地在地上翻滾,一會兒又去樹上蹭癢,同時還不斷地狂吠,間或發出呼嚕的聲音。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就在狗反常的空檔,我看到有人正從我的身邊經過,這人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衣衫襤褸,沒有領子,也沒戴帽子。這也許是一個乞丐,我這樣想著並準備從口袋裡掏出小錢來給他。但這個陌生人的表情非常寧和,他安閒地朝我微笑著,用他那兩隻清澈的藍色眼睛望著我,如同望著一個十分相熟的人。
「這隻可憐的小傢伙有些不舒服,」他說著並用手指向我的狗,「你到這裡來,我們馬上就可以把它弄好的。」
他用「你」來稱呼我,彷彿我們是好朋友一般;他的氣質中所流露出的熱心是那麼友好,那是一種我根本不能拒絕的親切。我跟著他走到一條長凳旁,在他的旁邊坐下。他打了一個尖厲的口哨來召喚我的狗。
奇怪的事情就在這一刻發生了:向來對陌生人極不友好的卡斯巴爾竟真的向他跑過來,並且順從地把頭伏在這個陌生人的膝上。他開始用他那長長的敏感的手指在狗的皮膚上仔細查看。過了那麼一些時間,他終於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啊哈」,隨即進行了一種看來是非常痛苦的手術,因為我的卡斯巴爾多次狂叫了起來,可即使如此它並沒有跑開的樣子。突然這個人把狗放開,讓它又自由了。
「好了,」他笑著說道,把一個什麼東西捏在手上舉了起來,「可愛的小狗,你現在又可以跑跳了。」
恢復常態的狗一溜煙兒跑開了,這時陌生人站起身來,對我說了聲再見,點了點頭便又走自己的路了。他離開得這樣匆忙,我都來不及想給他點什麼東西作為對他的回報,更談不上去表達我的感激之情了。他出現時帶著一種篤定的自信,他消失時也是這樣。
回到家中,我還一直在想這個男人奇怪的舉動,並把這次奇怪的邂逅告訴了我的廚娘。
「這是安東,」廚娘說,「他對這類事情一向內行。」
「那這個人是做什麼職業的,他靠什麼來維持生活呢?」我繼續問道。
她回答說:「根本沒有。一種職業?他要職業來做什麼?」廚娘的回答讓我覺得自己的問題多麼離譜似的。
「喏,就算是吧,」我說,「但每一個人畢竟得做點什麼來養活自己吧?」
「可安東不是,」她說,「每個人都會給他所需要的東西。他對錢一向無所謂,他根本不需要錢。」
每一口麵包和每一杯啤酒都必須付錢的,人們也必須為他的住處和他的服裝付錢的。這樣一個衣衫破舊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人,怎麼可能繞開這個人人都在遵從的法則而無憂無慮地生活呢。
所以,我決定去探索這個人所作所為背後的祕密。沒過多長時間,事實就證明了廚娘的說法是完全對的。這個安東真的沒有固定的職業。他的生活非常閒適,一天到晚都在城裡遊蕩,表面看來他似乎毫無目的,但卻用一雙警醒的眼睛觀察著一切。他攔住一輛馬車,告訴車伕讓他注意馬的挽具鬆了。他發現了一個籬笆裡有一根木樁已經爛了,便去告訴主人,並建議他把籬笆加牢。多半情況下人們就委託他來做這項工作,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從來不是出於別有用心才給人出主意的,而是出於他本身真正的善意。
我看到過他幫多少人的忙啊!有一次我看到他在一個鞋店裡修補鞋,另一次是在一家公司裡當臨時工為大家服務,還有一次他領著孩子們散步。我發現,所有的人都是在遇到困難時去請他幫忙。真的,有一天我看到他坐在市集的女小販們中間叫賣蘋果,原來是攤位的女主人在坐月子,所以請他來代替她看攤位。
在所有的城市裡,有很多人什麼工作都能勝任,這是毋庸置疑的。但安東的特別之處是不管工作多麼辛苦,他總是拒絕多拿一分錢,只要夠一天生活所需就可以了。若是這天碰巧他日子過得去,那他一定不會收取任何報酬。
「我會去找您的,」他說,「若是我真的有什麼需要的話。」
不久之後,我開始了解了,這個奇怪的小個子男人,儘管他工作熱情,衣衫襤褸,但他卻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全新的經濟來源。與其把錢存在儲蓄所,他寧願把一筆道義存款放在他周圍的世界裡。這種無形的信貸讓他積蓄了一筆小小的財富,這也讓那些極端冷酷的人面對一個心甘情願為他們服務且不索取報酬的人無法無動於衷。
只需在大街上看到人們對安東的表現,就能看出人們是以怎樣特殊的方式敬重他。每一個地方都親切地向他表示敬意,每個經過的人都會向他伸出手來。這個穿著破舊衣服的平凡正直的人,在城市中穿行,就像一個慷慨大方和藹可親的土地持有者一樣在看管他的財產。所有的大門都向他敞開,他可以在任何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似乎這一切都供他自由支配。我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理解,一個不為明天擔憂,而只簡單地信賴所有的人能有如此的力量。
我必須誠實地坦白,在那次安東與我的狗打交道之後,每當在路上我們相遇時他也只是輕輕地點一下頭向我致意,在他眼裡彷彿我是某個陌生人一樣,開始的時候這讓我感到惱火。誠然,他是不希望為這件小事而接受他人的感謝,但這種客氣的態度卻讓我覺得自己被排除在一種強大而親密的團體之外。所以,當我的房子需要修理時——屋簷水槽滴水——我便讓我的廚娘去叫安東來。「他這個人是不能隨便去叫的。要知道他從來不長時間待在同一個地方。不過我能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她如是回答說。
於是我知道了,這個奇怪的人根本就沒有固定的住處。不過儘管如此,想找他也是非常容易的,彷彿有一種無線電話將他與每個城市聯繫在一起似的。人們只要對他遇到的第一個人說:「我現在需要安東。」接下來,這個消息就會一個人一個人地傳下去,直到某個人偶然碰到他為止。事實上就在同一天下午他來到了我家。他先用審視的目光環顧了一下四周,在穿越花園時他說,這裡需要加一道樹籬笆,那裡需移植過去一棵小樹。最後他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屋簷水槽漏水的情況,就開始工作了。
兩個小時之後,他告知我說修好了,隨即不等我有所反應又走掉——又是在我向他道謝之前。不過好在這次我有委託我的廚娘鄭重其事地付錢給他。我問她,安東對這份報酬是否滿意。
「當然囉,」她回答說,「他從來都是滿意的。我本來要給他六個先令,但他只拿了兩個,他說這已經夠他今明兩天用的了。不過,如果博士先生能有一件多餘的舊大衣可以給他的話——他……」
能去滿足這樣一個人的願望,我很難描述我當時的喜悅之情,要知道在我熟悉的人中他是第一個奉獻的多索取的少的人。所以我急忙向他追去。
「安東,安東,」我一邊跑一邊朝下坡大喊,「我有一件大衣要給你!」
我的眼睛又和他那明亮安詳的目光相遇了。他對我跟在他後面跑來的反應沒有表現出一點兒的詫異。在他看來,一個人把他多餘的一件大衣送另一個極為需要的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我的廚娘翻找出我的那些舊衣服。安東看了看,從一堆衣服裡揀出一件舊大衣,他先套在身上試了試,隨即非常平靜地說:「這件我穿比較合適!」
他說這句話時,帶著一個主人才有的表情,有點像從商店陳列的貨物裡挑選出自己需要的東西一樣。隨後他又把目光向其他的衣服投去。
「你可以把這雙鞋送給住在薩爾澤巷的弗里茨,他太需要這樣一雙鞋子了!那些襯衫可以送給正陽大街的約瑟夫,它們對他或許更有用處。當然,若是你認為合適的話,我十分願意替你把這些東西帶給他們。」
他是用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表示一種自然而然的善意所帶有的慷慨語氣說出這番話的。為此,我必須感謝他,感謝他把我的這些衣服分配給了那些我根本不可能認識的人,而他們正好需要這些東西。他把鞋和襯衫包好並補充說道:
「你真是一位高尚的人,這些東西就這樣送掉了!」
是的,就這樣送掉了。
但事實上,他這句樸素無華的話竟使我感到無比的開心和驕傲,甚至我寫的那些書所得到的稱讚和評論與之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在此後的很多年,只要想到安東,我仍然懷著感激之情,因為除了他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在道德上給予我如此多的幫助。每當我錙銖必較時,我就非常清晰地想起這個人,他生活得總是那麼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因為他從沒有更多的要求,夠一天用的足矣。他的這種人生態度總是引我去做同樣的思考:如果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能彼此信賴的話,那就不會有仇恨和懷疑,不會有法庭,不會有監獄和……不會有金錢。若是所有的人都像安東一樣生活,總是全力投入而只取其所需的話,那我們現在這複雜的經濟生活是否也應該做些改進呢?
此後的許多年裡,我再也沒有聽到關於安東的消息。但是我幾乎可以向任何人表明,對此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擔心:他永遠也不會被上帝拋棄,並且,也永遠不會被人們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