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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茨威格短篇小說集》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著名小說家R去山裡進行了一次為期三天的郊遊之後,在這天清晨,他返回維也納。下了火車,他買了一份報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日期,才突然想起來今天是他的生日。「哦,已經四十一歲了!」不過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裡很快地一閃就轉而不見了,他既不因此而覺得高興也不覺得難過。他抖了抖手中的報紙,紙張在抖動中沙沙作響,他隨意地翻閱了一下便乘坐小轎車回到了寓所。
  回到家後,僕人告訴他,在他離家的這幾天有兩位客人來訪,有幾個人打來電話問候,最後僕人把一個托盤端到他面前,裡面是他不在的這幾天寄來的郵件。他懶洋洋地看了一眼,其中有幾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就拆開信封看看;另外有一封信的字跡看上去很陌生,摸著也很厚實,他想都沒想便把它擱在了一邊。這時僕人端上茶來,他喝了一口便舒舒服服地往靠背椅上一靠,又隨手翻閱了一下報紙和幾份印刷品;無聊之中他點上一支雪茄,眼睛往旁邊一瞥,這才伸手把那封擱在一邊的信拿過來。
  這封信的確很厚,大約有二三十頁,看上去是個陌生女人的筆跡,寫得非常潦草。這麼多的紙張與其說是一封信,倒不如說是一份手稿了。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摸了摸那個信封,他想看看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東西沒有取出來,很顯然,信封是空的。無論信封還是信紙,上面都沒標明寄信人的地址,甚至連個簽名也沒有。他心想:「真是奇怪。」便重新把信拿到手裡來看。
  「你,從來也不曾認識過我的你啊!」這句話寫在最頂頭,既是稱呼,也是標題。他感到十分驚訝,目光也在這行字上停了下來:這是指的他呢,還是指的一個想像中的人呢?他的好奇心突然被激起。他開始往下唸: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為了這條柔弱的小生命,我和死神搏鬥了三天三夜,也在他的床邊足足坐了四十個小時。當時,他正遭受著流感的侵襲,發著高燒,可憐的小傢伙被燒得滾燙。我把冷毛巾敷在他發燙的額頭上,不眠不休地把他那雙時時抽動的小手握在我的手裡。可是,沒有用啊,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的病也不見好轉,我感覺自己要垮了。我的眼睛變得不聽話,我自己也不知道眼皮什麼時候就合上了。我坐在一把硬椅子上昏睡了三四個鐘頭,我不知道死神會在這時候,把我可憐的孩子奪走。
  現在,這個柔弱可憐的孩子就躺在我的身邊,躺在他那窄小的兒童床上,彷彿和他睡著的時候一樣。他的眼睛,他那雙聰慧的黑眼睛,剛剛合上了,我把他的雙手交叉著,安放在他的白襯衫上面,四支白色的蠟燭在床的四角高高地燃著。可我不敢往床上看,我甚至動也不敢動,因為燭光一閃,影子就會從他臉上和他緊閉著的嘴上掠過,看上去,他彷彿在動。那樣我就會以為,他沒有死,他還會醒過來,還會用他那銀鈴般的聲音跟我說些孩子氣的溫柔的話兒。可是我知道,他死了,他再也不會醒過來。我只有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往床上看,免得再一次心存希望,又再一次遭受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兒子昨天死了——如今,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人了,可是你呢,你對我卻一無所知。你正在尋歡作樂嗎,什麼都不知曉?又或者你正在跟別人嬉笑調情。可我呢,我只有你,你從來都沒有認識過我,而我卻始終愛著你。
  我取來第五支蠟燭,放在這張桌子上,我就伏在這張桌子上寫信給你。我怎能孤單單地守著我已經死去的孩子傷心落淚,而不向人傾吐一番我心底的衷情呢?在這樣可怕絕望的時刻,我不跟你說又能跟誰說呢?過去,你是我的一切,現在,你依然是我的一切啊!也許我沒辦法跟你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也許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現在,我的腦袋已經麻木了,兩邊的太陽穴止不住地抽動,就像有人拿著槌子不停地敲打。我的四肢也在發痛,我想我可能也在發燒,說不定也得了流感,你可能無法想像,此刻流感正在挨家挨戶地蔓延著。不過,真要得了流感倒也解脫了,那我就可以和我的孩子一起去了,省得我自己動手來了結這悲慘痛苦的殘生。可現在我還不能死去,我真怕在這個時候眼前一片漆黑,那樣的話我連這封信都寫不完——這可怎麼好呢,所以,我一定要竭盡全力,振作起來,我必須和你談一次,就談這一次,你啊,我的親愛的,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你啊!
  我要和你單獨談談,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整個一生,我的一生一直都是屬於你的,而你呢,你對我的一生卻始終一無所知。可是只有我死了,我才不懼怕聽到你的回答——此刻,我的四肢忽冷忽熱,這樣糟糕的症狀確實意味著我的生命將要結束了,所以,我才讓你知道我的祕密。可如果我還能繼續活下去的話,我就會把這封信撕掉,繼續對你保持沉默,就像我過去一直沉默一樣。所以,如果某一天你看到了這封信,那你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在向你訴說她的身世,訴說她的生活,從她有意識的那一刻開始,截止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生命都是屬於你的。你無須為我說的這些話感到恐慌:一個死者別無企求,她既不期望得到別人的愛,也不要求獲得同情和慰藉。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你相信這顆向你傾訴隱衷的痛苦的心所告訴你的一切。請你相信我說的一切,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請求:請相信,一個人在自己的獨生子死去的時刻是不會說謊的。
  現在,我要把我整個的一生都傾訴給你,說起來,我這一生活著的真正意義是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才開始的。在這之前,我的生活糟糕得如同一團亂麻,所以,沒認識你之前的那些日子我再也不會去回憶了。它就像是一個被打了封條的地窖,堆滿了潮濕發黴的人和事,上面還結著蛛網和時光的塵埃,這些往事,對我而言,都是淡漠和輕渺的。
  還記得你在我生活中出現的那年,我十三歲,就在你居住的這幢房子裡。此刻,你應該就在這幢房子裡,坐在一處,手裡拿著這封信,這封我用我生命的最後一息寫給你的信。那時,我和你住在同一層樓,你的門正好對著我的門。你肯定是想不起我們了吧,想不起那個當會計員的寒酸寡婦(她總是穿著孝服),也想不起她那個瘦小單薄尚未成年的女兒——是啊,我們太安靜了,深居簡出,不聲不響地包裹在小康家庭的窮酸潦倒之中。也許,你從來都不曾聽過我們的姓名,我們的房門上沒有掛牌子,沒有人來探望我們,更沒有人來打聽我們。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算起來都有十五六年了,你什麼都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我的親愛的你。可是我呢?啊,這些年中的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如此清晰,那些回憶爬過我的心、我的思維,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聽人家說起你,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天,哦,不,那一小時,清晰的就像發生在今天一樣。是啊,你是我生命中最愛的人,我又怎麼能忘記呢?因為就是在那個時刻,全新的世界才為我而開始啊!哦,親愛的,請你耐心點,聽我把一切都從頭說給你聽。我請求你,請求你聽我用一刻鐘的時間談談自己。別厭倦,我愛了你一輩子也沒有絲毫厭倦啊!
  在你還沒搬進來以前,那屋子裡住著醜陋凶惡的一家人,他們每天都在吵架,他們很窮,幾乎一無所有。可儘管如此,他們還嫌棄我們的貧窮,我看得出來他們恨我們,因為我們不願意染上他們的粗野,那種只屬於破敗的無產者的粗野和醜陋。這家的男人是個酒鬼,每次喝完酒就打老婆;我們常常睡到半夜就被他們驚醒,椅子倒地的聲音,盤子摔碎的聲音,簡直糟糕透了。有一次那酒鬼又喝醉了,把老婆打得頭破血流,那老婆披頭散髮地逃到樓梯上面,酒鬼呢,還在她身後大吼大叫地咒罵,最後鄰居們都開門出來,威脅酒鬼說再鬧就去叫警察,一場風波這才算平息。從一開始我母親就避免和這家人有任何來往,並警告我不要和這家的孩子一起玩,因為這,他們一有機會就在我身上找碴出氣。如果我們在大街上遇到,他們就會跟在我的身後說一些咒罵人的話,有一次他們竟然用硬實的雪球扔我,我的額頭被雪球砸破,滿臉是血。
  那個時候,全樓的人都懷著一種共同的心思,說實在的,我們都恨這家人。突然有一天,那家人出了事。我記得,是那個男人偷東西給抓了起來。再後來,那個老婆覺得沒希望了,便帶著她那點家當搬了出去,那家人走後,全樓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房子空置了下來,招租的條子在大門上貼了好幾天,後來又給揭下來了。接著便從門房那裡傳出了消息,說是有個作家租了這個住宅,他們說作家是一位單身的儒雅的先生。那便是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姓名。
  幾天之後,那間屋子開始熱鬧起來,油漆匠、粉刷匠、清潔工、裱糊匠都來打掃收拾。說來也是,屋子被原來的那家人弄的已經不成樣子。於是,樓廊裡開始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敲打聲、拖地聲和刮牆聲,可是我母親並不覺得吵鬧,她說,對面那討厭的一家子總算不再和我們為鄰了。可你呢,就算在你搬家的那天我也沒見到你的面;搬進搬出的工作都是你的僕人在照料。我記得你那個小個子的男僕,看上去很嚴肅,頭髮有些灰白,不過說話倒是輕聲輕氣的。他很能幹,認真地指揮著全部工作,冷靜中又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氣。
  總之,你的男僕給我們大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首先,我們居住的這幢房子坐落在郊區,能有這麼一位上等男僕可算是一件十分新鮮的事情;其次,他對所有的人都很客氣,但這種客氣僅僅止於禮節,他並沒有因為自己僕人的身分而有絲毫的卑微感,他雖然和樓裡的人們友好問候,同時卻又保持著一種恰當的距離。不得不說,他是個有涵養的人。從第一天起,他就畢恭畢敬地和我母親打招呼,他把她當作一位有身分的太太一樣尊重;甚至對我這個小黃毛丫頭,他的態度也是和藹認真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只要一提起你的名字,便總會帶著一種尊敬的神氣、一種特別的敬意——從他的神情中,旁人就可以看出,他和你的關係,遠遠超出一般主僕之間的關係。也是因為這些,我才會那麼地喜歡這個善良的老約翰!儘管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是那麼地嫉妒他羨慕他,因為,他可以一直待在你的身邊,一直那麼親密地侍候你。
  親愛的,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你,把這一切瑣碎的、甚至有些荒唐可笑的事情喋喋不休地說給你聽,你不要厭煩我,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對我而言具有多麼大的能量,是你的出現,給我這個生性靦腆、膽怯羞澀的女孩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你或許不能理解,你自己還沒有進入我的生活,但你的身邊卻已然出現了一個光圈,一種富有、獨特、神祕的光圈——住在這幢郊區房子裡的所有人都非常好奇地、迫切地等你搬進來住(生活在狹小空間裡的人們,往往會對門口發生的一切新鮮事物感到好奇)。
  有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看見一輛搬運車停在樓前,我知道,車上的所有東西都是屬於你的,就連我驟然膨脹起來的好奇心也是屬於你的。那些笨重的大件傢俱,早就被搬運工抬上樓去了;還有一些零星小件正在往上拿。我站在門口,又驚又奇地張望著,因為你所有的東西在我眼裡都是那麼奇特,那麼別緻,是的,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有見過:有印度的佛像,義大利的雕刻,色彩鮮豔奪目的巨幅油畫……末了又搬來好些書,那些書真是好看極了,我從來沒想到過,書也可以這麼好看。這些書都整整齊齊地排在門口,你的僕人很小心地把它們拿起來,用撣子仔細地把每本書上的灰塵都撣掉。我好奇心切,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圍著越碼越高的書堆邊走邊看,你的僕人沒有理會我,他既不把我攆走,但也沒有鼓勵我走近的意思;所以我一本書也不敢碰,儘管我心裡那麼渴望去摸摸其中一些書的軟皮封面。末了,我只好怯生生地從旁邊看看書的標題:這裡有法文書、英文書,還有一些書的標題用了很奇怪的文字,那樣的文字,我連見都沒見過。我當時想,這麼多的書,我會用很長的時間傻看下去的吧。可是,沒過多久,我的母親就把我叫回去了。
  整個晚上我的腦海裡全是你,可當時明明我還不認識你呢。你那麼富有,擁有那麼多精美的書,而我自己只有十幾本書,它們的價錢都很便宜,破爛的硬紙做成的封面有些粗糙,但這有什麼關係呢,我對這些書視若至寶,讀了又讀。我不禁想:這個人有那麼多漂亮的書,懂那麼多種文字,而且他還很有錢,一個既有錢又有學問的人應該長成什麼模樣呢?一想到那些排在你門口的精美的書,我心裡便會不由自主地對你產生一種崇拜又敬畏的情感。所以,我試圖想像你的模樣:你應該是個戴黑框眼鏡的老先生吧,蓄著長長的白鬍子,就像我們的地理老師一樣,哦不,你應該比他更和善、更俊朗、更儒雅——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對你一無所知就那麼有把握地認為,你一定長得俊朗,可在我當時的想像中,你還是個老頭呢。你說可不可笑,就在那天夜裡,我還不認識你,就夢見了你。
  第二天,你住進了那間屋子,可是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去打探勘察,還是沒能看到你的樣子——我的那顆心越發的好奇了。最後,到第三天,我才看見你。
  你的模樣和我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你不是我孩子氣想像中的老爺爺,你沒有戴那麼老古董的黑框眼鏡,也沒有用來形容老者的和藹可親的表情。你的出現,使我感到非常意外——你那時的模樣跟你今天的樣子沒有任何不同,原來你這個人始終沒有變化,就像歲月不曾光顧過你一般!你穿著一身淺褐色的運動服,看上去是那麼迷人,你上樓的時候總是兩級一步,步伐活潑而敏捷,顯得格外瀟灑。那天,你沒有戴帽子,所以我一眼就看見了你那張容光煥發、表情生動的臉,你的頭髮很有光澤,這使你顯得更加年輕。怎麼說呢,我的驚訝簡直難以形容:你是那樣的年輕、俊朗,你的身材頎長、動作靈敏、英俊瀟灑,說實在的,我真的嚇了一跳。
  你說這事不是很奇怪嗎,我竟在這最初的瞬間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你所具有的獨特之處。不僅是我,但凡和你認識的人大抵都懷著一種別樣的心情來看待你:你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一方面你是一個輕狂、貪玩、喜歡冒險的追風少年,另一方面在你所從事的的藝術領域內你又是一個無比嚴肅、認真負責、學識淵博的長者。就在那個時刻,我無意識地感覺到了後來每個人對你都懷有的那種印象:你過著一種反差極大的兩極生活,你既有對外界開放的一面,又有極為隱晦的一面。當然,或許這一點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這種被深深隱藏的兩面性或許是你一生的祕密。但這又該怎麼解釋呢,我這個十三歲的小姐,卻在第一眼就感覺到了你身上的這種兩重性,竟還著了魔似的被這樣的一個你吸引住了。
  你現在明白了吧,親愛的,在當時那種情境下,你對我這個尚還稚嫩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奇蹟,一個多麼神奇而誘人的謎啊!想想看,一位因為寫了好多書而在另一個大世界裡聲譽遠播被大家所尊敬的人物,竟然是個年輕瀟灑、帥氣開朗的青年,況且這個青年只有二十五歲!還要我對你說些什麼嗎,一切都那麼顯而易見,因為就是從這天起,在我們這所房子裡,在我整個可憐的幼年世界裡,除了你便再也沒有任何的東西能使我感到興趣了。
  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就這樣把她全部的傻勁,固執地交給了你,從此,你的生活、你的存在成了她所有興趣的所在!
  此後,我仔細地觀察你,觀察你的出入起居,觀察那些進出於你房間的人,在這些觀察中,我開始漸漸了解你。當然,我對你的好奇並沒有因為我的窺視和對你的了解而削弱,相反,這種好奇與日俱增。因為來看你的人形形色色,他們來自不同的階層,身分不同、年齡懸殊,這些都暗合了你性格中的兩重性。有時來看你的是一幫年輕人——你的同學——一批不修邊幅的大學生,你毫無拘束地和他們一起高聲大笑、發瘋似的胡鬧。有時也有些身分高貴的太太們乘著小轎車來。
  我記得有一次歌劇院經理來了,我知道他是個偉大的指揮家,看見他站在樂譜架前時,我只能滿懷敬意地從遠處觀望。還有一些正在上商業學校的年輕小姐們,看得出她們很羞澀,通常是一閃身就溜進門去,那速度快得就像是訓練有素的小偷。怎麼說呢,總之,出入你房間的女人很多,多極了。當然,對此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就像那天早上我正要去上學,恰巧看見一位臉上蒙著厚厚面紗的婦人從你屋裡出來,我也不覺得奇怪一樣——十三歲的我,就是懷著這樣一種熱烈又難以抑制的好奇心,刺探你的行蹤、窺視你的舉動。可我畢竟還是個孩子,不知道這種好奇心已經是愛情了。可是親愛的,儘管如此,我還是清楚地記得,我完全地愛上你,永遠迷上你的那一天,那個時刻。
  那天,我和一個女同學散步回來,正站在大門口閒聊。這時一輛小汽車向我們這邊駛來,車子剛在門口處停下,你就迫不及待地從車上一躍而下,動作敏捷而輕巧,簡直帥極了,那一幕我至今想來仍舊心動不已。下了車,你向大門走來,我想都沒想就給你把門打開,這樣的一個舉動正好讓我擋了你的路,我們兩個差點撞在一起,你低下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溫暖、柔軟而富有深情,就像是對我溫柔的愛撫,然後你衝著我微微一笑。天啊,我簡直沒有合適的語言來形容你的那一笑,我只能說:你溫情款款地衝我一笑,用一種非常輕柔的,就像雪花落在窗前的溫柔又親暱的聲音對我說:「多謝,小姐。」
  這就是全部的經過,可是親愛的,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從你那充滿柔情密意的眼光降臨到我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完全屬於你了。在不久後我開始明白,你的這道既含情脈脈,又懾人心魄的目光,原來是一個天生的誘惑者的目光,它能把對方擁抱起來,吸引到你身邊,甘心臣服於你。我知道,每一個從你身邊走過的女人都沐浴過這樣多情且溫柔的目光,就像每一個賣東西給你的女店員,每一個給你開門的使女。或許,這種目光於你而言並不是有意為之的多情和愛慕,而是你對女人所懷有的一種發自內心的柔情,使你一看見她們,眼光便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起來。但這一切對我卻是一種折磨,十三歲的我對這種柔情一無所知:我的心裡像著了火似的難受極了。我以為,你的含情脈脈、你的溫柔似水只針對我,是給我一個人的。
  就在這樣的一個瞬間,我這個還沒有成年的女孩一下子就成長為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從此便永遠屬於你了。
  「你認識這個人嗎?」我的女同學拋出這個問題後,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裡。我要怎麼說出你的名字呢:就在這一秒鐘,在這唯一的一秒鐘裡,你的名字在我心目中變得神聖無比,它成了我心裡的一個祕密,一個永遠不能和他人分享的祕密。
  「哦,是住在我們樓裡的一位先生!」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那他看你一眼,你怎麼就一臉的通紅啊!」我的女同學用一種別有意味的眼神打量著我,言語中滿是嘲諷。或許是女同學的諷刺恰巧捅著我心裡的祕密了,不安讓血液急速湧上了我的臉頰,窘迫之下我就生氣了。
  我惡狠狠地回了她一句:「壞丫頭!」其實心裡把她活活勒死的想法都有了。可是她並不惱,反而笑得更歡了,而且對我的嘲諷也變本加厲起來,末了我才發現,我縱然心裡有火也是拿她沒辦法的。眼裡蓄滿淚水的我能做的就是不理會她,然後一口氣跑上樓去了。
  所以親愛的,也是從這一秒鐘起,我真正而完全地愛上了你。我知道,這樣的話,應該有很多女人對你說過,你那麼驕傲。可是請相信我,沒有一個女人像我這樣死心塌地地愛著你,甚至愛得忘了自己,我對你從未變過心,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永遠是這樣。在這個世界上大抵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得上一個孩子那份神聖而不為人所察覺的愛情了,因為這種愛情是安靜溫順的,不寄予太多希望,不奢求得到回報,有些曲意逢迎,有些委身屈從,還帶著新鮮的熱情奔放;這和成年婦女的那種太過熱烈,在不知不覺中索取貪婪的愛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獨和純粹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熱情集中起來,毫無保留地付給一個人,而其他的人在複雜的人情世故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盡,他們已經喪失了談論真情的能力。當然,他們也常聽人談論愛情,在小說裡讀到愛情,他們也知道,愛情是人們共同的命運。但悲哀的是,他們已經不相信愛情了,他們玩弄愛情,就像擺弄一個玩具,他們誇耀自己戀愛的經歷,就如一個未成年的男孩抽到第一支香菸那樣洋洋得意。
  但我身邊沒有別人,我沒辦法向別人訴說我的心事,沒有人指點我、引領我,我毫無閱歷,絲毫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見不到底的深淵。我眼所見心所想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就連睡夢中我也只看見你,我把你視為知音,視為我的一切:我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我的母親是個悲觀的女人,她鬱鬱寡歡,彷彿生命中沒有什麼值得她開心的東西,她靠養老金生活,膽小怕事,總而言之她和我並不貼心;我也有同齡的玩伴,但她們把愛情當作遊戲的輕薄行為令我十分反感,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愛情是至高無上的——所以我把從前分散零亂的感情收攏起來,包括我整顆緊縮在一起而又一再急切向外迸湧的心靈都奉獻給你。
  可是親愛的,我要怎麼對你說才好呢?任何比喻、任何言語都顯得太過蒼白,你是我的一切,是我整個的生命。世上萬物因為和你有關才存在,我生命中的一切只有和你連在一起才有意義,是你讓我的整個生活煥然一新。
  從前在學校裡學習一直平平常常,不好不壞的我現在突然一躍成為全班第一,我如飢似渴地唸書學習常至深夜,因為我知道,這也是你喜歡做的事情;我開始以一種近乎倔強的毅力練起了鋼琴,就連一向默然不語的母親也表示出了她的驚訝,但我這麼做只是為了你,我想你大概也是熱愛音樂的吧。我把我的衣服洗了又洗,縫了又縫,為的就是讓站在你面前的我是乾乾淨淨,討人喜歡的。我那條舊的校服罩裙(是我母親穿的一件居家服改的)很破,它的左側還打了一個四四方方的補丁,我討厭死這個補丁了,我怕你因為這個補丁而看不起我,所以我每次跑上樓梯的時候,總會用書包緊緊蓋著那個地方,我誠惶誠恐,只擔心你會看見那個讓我窘迫的補丁。
  一個陷入愛情的孩子是多麼傻氣啊!因為在那次以後你幾乎從來也沒有再正眼看過我一次,是的,一次也沒有。
  而我呢,我每天傻傻的什麼也不幹,卻只為等著你,窺探你的每一個舉動。我應該慶幸我們家的房門上面有個小小的窺視孔,因為透過這個圓形的小孔我可以一直看到你的房門。這個小小的窗孔啊,就是我望向世界的眼睛——啊,你在笑我嗎,親愛的。你不會知道,那幾個月,那幾年,我就是這樣手裡拿著一本書,一下午一下午地坐在小窗孔前,坐在冰冷的走廊裡守候著你,還要提心吊膽地提防著母親的疑心。那時候我的心啊,緊張得就像一根繃緊的琴絃,你一出現,它就會顫個不停。直到今天想到這些,我依然不會感到羞臊。
  一年一年,我的心就這樣為你而緊張,為你而顫動著;可是你呢,你對此卻是毫無感覺的,就像你口袋裡裝了一隻懷錶,可你對它繃緊的發條始終沒有感覺一樣。這根不知疲倦的發條在不被你在意的黑暗中耐心地數著你的鐘點、計算著你的時間,用一種你聽不見的心跳陪著你走走停停。而你呢,在它嘀嗒嘀嗒不停的幾百萬次轉動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從此,便再無交集。你的任何事情我都很清楚,我知道你的每一個生活習慣,認得你的每一條領帶、每一套衣裝,認識你的每一個朋友,並且不久就能把他們區分開來,把他們分成我喜歡的和我討厭的兩種人:從十三歲到十六歲,我的每一小時都是在關注你的生活中度過的。
  天,你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幹了多少傻事!我親吻過你的手觸摸過的門把,我把你進門之前扔掉一個的雪茄頭偷偷撿起,並視若珍寶,只因為它曾被你溫柔的嘴唇親吻過。晚上我費盡心思找遍藉口上百次地跑下樓去,只為到巷子口去看看你的哪間房裡還亮著燈光。多可笑,我彷彿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來感覺你那看不見的存在,我只能依靠想像來親近你。你出門旅行的那些週末中——當善良的約翰把你的黃色旅行袋小心地拎下樓時,我的心便在那一刻驚慌地停止了跳動——那些看不到你的週末我雖生猶死,活著對我來說喪失了它所有的意義。無比糟糕的心情,讓百無聊賴的我茫然不知所措,你不會了解,我得要多小心,才能不讓母親從我哭腫了的眼睛中察覺到那些絕望的心緒。
  我明白,現在告訴你的這些事情都是一些滑稽可笑的荒唐行徑,一些孩子氣的蠢事。或許在你眼裡我應該為這些事而感到羞恥,可是我並不覺得,因為我對你的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更純潔、更熱烈,這是一種在天真的感情中流露出的自然表現。如果要我說,我可以一連幾小時,甚至一連幾天幾夜地跟你說,我當時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在那麼長的時間內幾乎從來沒有跟我打過一個照面。因為每次在樓梯上遇見你,知道自己躲也躲不開時,我就會一低頭從你身邊跑上樓去,你不會了解我有多麼懼怕你那熱烈的眼光,一如怕被火燒著的人,選擇縱身跳入河裡一樣。如果要我講,我可以一連幾小時,甚至一連幾天幾夜地跟你講那些早已被你忘卻的歲月,我可以給你鋪展開一份屬於你整個一生的日曆;可是我不能,因為我怕你無聊,更怕你難受。不過我還是想把我童年時代最美好的一個經歷告訴你,我祈求你別嘲笑我,雖然這只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於我這個孩子來說,卻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那應該是個星期天,你出門旅行去了,你的僕人剛把一條笨重的地毯拍打乾淨,想要把它拖進屋去。我看他做這個工作十分吃力,不曉得從哪裡來的一股勇氣,便向他走了過去,問他需不需要我幫忙。他看上去似乎很驚訝,但還是讓我幫了他一把。於是我就看見了你房間的全貌——我實在無法向你形容,我當時是懷著何等敬畏甚至虔誠的心情!我看見了獨屬你的那個天地,你的書桌,你應該經常坐在這張書桌旁邊吧,桌上擺放了一個藍色的水晶花瓶,瓶裡插著幾朵新鮮的花,我看見了你的櫃子、你的畫、你的書。我就那麼匆匆忙忙地向你生活的這個世界偷偷地望了一眼,我想你忠實的僕人約翰一定不會讓我這個外人仔細觀看的,可就這麼一眼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你房間裡的整個氣氛都被我吸收進來,所以我無論醒著還是睡著都有足夠的營養供我幻想。
  這匆匆而逝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這樣成了我童年時代最幸福的時刻。所以,我要把這個時刻告訴你,是為了讓你——你這個從來也沒有認識過我的人啊——從這一時刻開始感到,有一個年輕的生命依戀著你,並且為你而憔悴。我要把這個最幸福的時刻告訴你,但同時我也要把那最可怕的時刻也告訴你,你或許不會想到這兩者竟捱得如此之近!我剛才跟你提到過了,為了你的緣故,我幾乎什麼都忘了,忘了我的母親,除了你,我似乎對誰都不關心。所以我沒有發現,有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個和我母親沾著遠親的因斯布魯克地方的商人,開始經常來我家做客,而且一待就是好長時間。原本這是很值得我高興的事情,是啊,因為很多時候他可以帶我母親去看戲,這樣我就可以一個人待在家裡,想你、守著等你回來,這可是我唯一的可以炫耀的幸福啊!可我沒想到的是有一天母親把我叫到她房裡,嘮嘮叨叨地說了好多話,並說是要和我嚴肅地談談。我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一顆心怦怦直跳:難道她預感到了什麼,或者猜到了什麼?我的第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你,這是我唯一的祕密,它是我和外界發生一切聯繫的紐帶。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母親突然溫柔地吻了我一下(平時她是從來不吻我的),她的樣子有些羞澀,她把我拉到沙發上坐下,然後吞吞吐吐地對我說,她的這位遠親死了妻子,是個單身漢,現在向她求婚,而她出於對我的考慮,決定接受他的請求。聽到這裡,一股熱血頓時湧到我的心頭,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想到了你。
  「那我們還住在這裡吧?」我只能結結巴巴地說出這麼一句話,天曉得我有多麼害怕離開你。
  「不,我們將搬到因斯布魯克去住,斐迪南在那裡有座漂亮的別墅。」她又說了些什麼,但我已經聽不到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後來才知道,我當時暈過去了。當我聽見母親對那位等在門後的繼父低聲說些什麼的時候,我突然就向後一仰,像鉛塊似的倒在了地上。
  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我還是個沒有獨立能力的孩子,又怎麼能抵抗得過他們,這一切的遭遇我無法向你形容:直到現在,我一想到當時的情景,我握筆的手還會抖動起來。我心裡的祕密不能洩露,以致我的反對在他們看來純粹就是一個脾氣倔強、固執己見的孩子無理的表現。他們誰也不再理會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揹著我進行。他們利用我上學的間隙搬運東西:等我放學回家,總有一件傢俱被搬走或者賣掉了。
  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家被搬空了,我知道我的生活也將會隨之毀掉。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飯,搬運工人正在打包所有的傢俱,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放著收拾妥當的箱子以及兩張行軍床,那是給我母親和我準備的:我們還得在這裡過一夜,最後一夜,等天一亮我們就得乘車到因斯布魯克去。
  在這最後的時刻,我無比堅定地感覺到,如果不在你的身邊,我就沒辦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救星。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在那樣絕望的時刻,我還能頭腦清醒地進行思考,可是突然,當時我母親不在家,我站起身來,穿上校服,走到對面的房間去找你。不,我根本不是走過去的:應該說是一種像磁鐵一樣神奇的力量,把僵手僵腳、四肢顫抖的我吸到了你的門前。我前面已經跟你說過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打算怎麼樣:我想跪倒在你的面前,乞求你收留我,哪怕做你的丫頭,做你的奴隸。可我又怕你會取笑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的這種狂熱之情,儘管這份感情是純潔無邪的。可是親愛的,假如你知道,站在你門外那冷氣徹骨的走廊裡,當時的我被嚇得是怎樣的渾身僵直,可同時我的身體又被一股難以言明的力量驅使著,向你房間的方向移動,我是怎樣用盡力氣,舉起不停顫抖的手臂,伸了出去——這場搏鬥雖然只經過了可怕的幾秒鐘,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真像是一個世紀般漫長——用手指去按響你的門鈴,如果你知道了這一切,你就不會取笑我了。
  時隔多年,那天那刺耳的鈴聲至今還在我耳邊震響,我記得按響門鈴後接下來是一片寂靜,我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我周身的鮮血也凝結不動,我屏息靜聽,看你是否走來開門。可是你沒有來。誰都沒有來。很顯然,那天下午你不在家裡,約翰或許也出去辦事了,所以我只好拖著沉重的腳步,搖搖晃晃地回到已經搬空的、簡陋冷清的家。門鈴的響聲始終在我耳際縈繞,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旅行毯上,從你的門口到我家一共有四步路的距離,而我卻走得疲憊不堪,就好像在大雪地裡跋涉了幾個小時一樣。可是儘管精疲力盡,我想在他們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說說話的願望卻沒有熄滅。我向你發誓,這裡面沒有絲毫情慾的念頭,我當時還是個天真單純的小姐,除了你以外實在別無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見你,再見你一面,就那麼緊緊依偎在你的身邊就好。
  於是整整一夜,可怕而又漫長的一夜,親愛的,我一直等著你。媽媽剛躺下睡著,我就輕手輕腳地溜到門廊裡,豎起耳朵傾聽,聽你什麼時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著你,這可是寒冬一月的冰冷之夜啊。我疲倦極了,四肢痠痛,門廊裡已經沒有椅子可坐,我只好趴在地上,陣陣寒風從門底下透過來。我穿著單薄的衣裳躺在冰冷的硬地板上,我沒拿毯子,我怕毯子的溫暖會讓我輕易睡著,這樣,我就聽不見你的腳步聲了。
  躺在地板上的我渾身都痛,兩隻腳不停地抽筋、蜷縮,我的兩臂瑟瑟發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來,在這可怕的黑漆漆的門廊裡我冷得要命。可是我仍然等著、等著,就這麼一直等著你,就像等待我的命運。
  終於,我聽見樓下有人用鑰匙打開大門的聲音,那大概是在凌晨兩三點鐘的樣子,然後我聽到了順著樓梯上來的腳步聲。剎那間我的寒意頓消,一股熱流遍布全身,我輕輕推開房門,想一個箭步衝到你的跟前,撲在你的腳下……啊,我當時真無法想像,我這個傻小姐會幹出什麼事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燭光搖搖晃晃地從樓梯照了上來。我握著門把,渾身發抖。上樓來的,真的是你嗎?
  沒錯,上來的正是你,親愛的——可是你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我聽到一陣嬌媚的輕笑,綢衣拖地的窸窣聲和你低聲說話的聲音——你是和一個女人一起回來的。
  這一夜我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八點鐘他們把我拖到因斯布魯克去了,而我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了。
  昨天夜裡我的兒子死了,如果現在我真的還要繼續活下去的話,我又要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了。明天他們要來,那些骯髒、粗笨的陌生男人,會帶著一口棺材來,我將把我可憐的唯一的孩子裝到那裡面去。也許會來一些朋友,帶來些花圈,可是鮮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麼用呢?他們也會來安慰我,跟我說些好聽的話,可是他們能帶給我什麼幫助呢?我知道,事後我又得獨自一人面對這悽慘的生活。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身在人群卻又倍感孤獨更可怕的事情了。當時,我在因斯布魯克度過的漫無止境的兩年時間裡,早已體會到了這一點。十六歲到十八歲的那兩年,我簡直像個囚犯,像一個被拋棄的人,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間。我的繼父是個性情溫和、沉默寡言的男子,他對我很好,我母親呢,像是為了補贖一個無意中犯的過錯,對我也總是百依百順;很多年輕人圍著我,討好我;可是我固執地拒他們於千里之外。離開了你,我無法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生活,我陷入陰鬱的小天地裡,自己折磨著自己,孤獨寂寥地生活。他們給我買的花花綠綠的新衣服,我從來不穿;我拒絕去聽音樂會、拒絕去看戲、拒絕跟任何人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遠足郊遊。我很少上街,幾乎足不出戶。
  你相信嗎,親愛的,我在這座小城市裡住了兩年之久,認識的街道還不到十條。我每天憂愁著,一心只想著憂愁,看不見你,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想從這種憂愁中得到某種陶醉。而且,我只是熱切地想要在心靈深處和你單獨待在一起,我不願意任何事情使我分心。我一個人坐在家裡,一坐就是幾小時,或者一坐一整天,我幾乎什麼事也不做,就是想你,把成百件細小的往事翻來覆去地想個不停,回想每一次和你見面,每一次等候你的情形,我把這些小小的片段想了又想,就像看戲一樣。
  就是因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鐘都重複了無數次,所以對於整個童年時代我都記得一清二楚,過去這些年每一分鐘對我都是那樣的生動、具體,它們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我當時的心思完全集中在你身上。我買來了所有你寫的書,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報上,我便把這天當作我的節日。你能想像嗎,你的每一本書我唸了又唸,不知唸了多少遍,甚至書中的每一行字我都背得出來。如果有人半夜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從你的書裡選取那麼一行孤零零的文字唸給我,即使在今天,時隔十三年,我依然還能接著往下背,就像在做夢一樣——你寫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福音書和禱告詞啊!對我來講,整個世界只是因為和你有關才存在。我在維也納的報紙上查看音樂會和戲劇首次公演的廣告,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你會對什麼樣的演出感興趣。一到晚上,我就在離你遙遠的地方陪伴著你:此刻他走進劇院大廳了,此刻他坐下了。這樣的事情我夢見了不下一千次,因為我曾經有一次在音樂會上親眼看見過你。
  我為什麼要說這些事情呢?為什麼要把一個孤獨的孩子的這種瘋狂的、自己折磨自己的、這般悲慘和絕望的狂熱之情告訴你呢?告訴你這個對此毫無所感、一無所知的人呢?難道我當時還只是個孩子嗎?可我已經十七歲,轉眼就滿十八歲了——開始有年輕人在大街上扭過頭來看我了,不過他們只會使我生氣發火。因為要我想像著和別人戀愛,而不是愛你,哪怕僅僅是鬧著玩的,僅僅是一個念頭,我都覺得對我來說是難以理解、難以想像的陌生。是的,哪怕是稍稍動心在我看來就已經是在犯罪了。
  我對你的熱情一如既往,只不過隨著我身體的發育,隨著我內在情慾的覺醒,這份熱情和過去已有所不同,它變得更加熾烈、更加含有情慾的成分,更加具有女性的成熟氣息。當年潛伏在那個不懂事的女孩子的下意識裡、驅使她去按你的門鈴的那個懵懂的願望,現在已變成了我唯一的思想:把我奉獻給你,完全地奉獻給你。周圍的人都認為我靦腆,說我臉皮薄而害羞,我聽了只是咬緊雙唇,我不能把我的祕密告訴任何人。於是在我心裡便產生了一個鋼鐵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著一件事:回到維也納,回到你的身邊。不管它在別人看來,是何等的荒謬,何等的難以理解。我的繼父有豐厚的資產,他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一般對待。可是我不想依靠別人,固執地要自己賺錢養活自己。經過努力,最後我終於達到了目的,我去維也納投奔了一個親戚,在一家規模很大的服裝店裡當了個職員。
  難道還要我對你說,在一個霧氣朦朧的秋日的傍晚,我終於——終於——來到了維也納,也許你會問,我最先是到哪裡去的呢?我把箱子存在了火車站,然後跳上一輛電車,——心急的我覺得這電車開得真是慢啊,它每停一站我就滿心怒火——就那樣我一路奔跑到那幢房子跟前。透過窗戶我看到你的房間還亮著的燈光,整顆心怦怦直跳起來。直到這時,這座城市,這座對我來說如此陌生、如此毫無意義地在我身邊喧囂嘈雜的城市,才算有了一點兒生氣。直到這時,我才算重新復活,因為我感覺到了你的存在,你,是我永恆的夢。
  只是我沒有想到,我對你的心靈來說,無論是相隔萬重的山川河流,還是在你和我抬頭仰望的目光之間,只隔著你窗戶的那一層玻璃,結果卻都是同樣的遙遠。我抬頭看啊,看啊:那裡有燈光,那裡有房子,那裡有你,對我來說這就夠了,這就是我渴望的天地。兩年來我一直朝思暮想著這一時刻,如今總算是盼到了。在這個漫長的夜晚,天氣已經變暖,夜色被一層薄霧瀰漫,我便那麼一直站在你的窗下,直到那扇窗戶裡的燈光熄滅,我才離開去尋找我的安身住處。
  之後的每天晚上,我都這般站在你的房前。我每天在店裡工作到六點,活很重,也很累,不過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工作一忙,我便不至於那麼痛切地感受到自己內心的騷亂。每當鐵製的捲簾式的百葉窗嘩的一下在我身後落下,我便徑直奔向我心愛的目的地。我心裡唯一的願望就是,只想看你一眼,只想和你見一面,只想遠遠地用我的目光去撫摸你的臉!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一個星期,我終於遇見你了,而且恰好發生在我沒有料想到的一瞬間:我正抬頭窺視你的窗口,你突然穿過馬路走了過來。那一刻,我似乎又成了那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我覺得渾身的熱血湧向我的面額,我違背了我內心強烈的渴望和與你對視的慾望,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如同一個被人追趕的逃兵一般,飛快地從你旁邊跑了過去。事後我為自己這種女學生似的怯懦的逃跑行為感到羞臊,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一心只想和你重逢,我一直在尋找你,經歷了這些好不容易才熬過來的歲月,我多麼希望你能認出我是誰,希望你注意到我,更希望我能為你所愛。
  可是好長一段時間裡你都沒有注意到我,儘管我每天晚上都站在你必經的巷子裡,哪怕風雪交加,維也納凜冽刺骨的寒風吹個不停,也不例外。有時候我傻傻地等了幾個小時,但更多的時候一等就是半天,然後我終於看到你和朋友一起從家裡走出來,有兩次我還看見你和女人在一起——我看見你和一個陌生的女人手挽著手緊緊依偎著往外走,那樣子可真親密啊!我的心就那麼猛地一下抽縮在一起,我的靈魂幾乎被撕裂,這時我突然感到我已長大成人,感到心裡有種新鮮的又異樣的感覺。從童年時代起我就知道老有女人來訪問你,所以我並不覺得意外,可現在不一樣了,我突然感到一陣肉體上的痛苦,感情的波浪也此起彼伏,我開始恨你和別的女人這樣明顯地表現出肉體上的親暱,可同時我自己竟也渴望著能得到這種親暱。出於一種幼稚的自尊心,一整天我都沒到那條巷子裡等你,要知道我從前就有這種幼稚的自尊心,也許直到今天我依然如此。可是這個因為倔強而和你賭氣的夜晚變得非常空虛,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晚上啊!所以,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又忍氣吞聲地站在了你的房前,我等啊等啊,或許我的命運早已注定,我這一生就如此站在你緊閉著的生活前面等著你。
  終於有一天晚上,你注意到我了。遠遠地我就已經看見你走來,我趕忙振作精神,告誡自己別到時候又躲開你。事情也真湊巧,恰好這時有輛卡車停在街上卸貨,把馬路弄得很窄,你只好擦著我的身邊走過去。你那漫不經心的目光無意識地在我身上一掃而過,它剛和我專注的目光一接觸,瞬間就變成了那種專門對付女人的目光。勾起往事,我大吃一驚——又是那種充滿柔情密意的目光,既含情脈脈,同時又懾人心魄。對,就是那種把對方緊緊擁抱起來的能勾魂攝魄的目光,這種目光曾經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把我喚醒,使我一下子從孩子變成了女人,變成了戀人。你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就這樣接觸了一秒鐘、兩秒鐘,我的目光再也無法和你的目光分開,而且也不願意和它分開——接著你就從我身邊過去了。我的心跳個不停:我開始身不由己,腳步不聽使喚地放慢下來,一種難以克制的好奇心驅使我扭過頭去。於是,我便正好和停住腳步正回過頭來看我的你相遇了。你好像非常好奇、充滿極大興趣地仔細觀察著我,我從你的表情立刻看出,你並沒有認出我來。
  你沒有認出我來。你當時沒有認出我,也從來沒有認出過我。親愛的,我該怎麼向你形容我那一瞬間失望的心情呢。那是我第一次遭受這種命運,這種不為你所認出的命運,這注定了我一輩子都要忍受著這種命運,並隨著這種命運而死。沒有被你認出來,一直都沒有被你認出來。我要怎樣才能向你描繪這種失望的心情呢!
  你可以想見,在因斯布魯克的這兩年,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你,我幾乎什麼也不幹,每天想像著我們在維也納重逢的情景是怎樣的,我跟隨著自己情緒的好壞,想像著最幸福的和最惡劣的可能性。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那麼我已經在夢裡把這一切都過了一遍了:在我心情抑鬱的時候我設想過,你會把我拒之門外,會看不起我,因為我太低賤、太粗陋、太討厭。你的厭惡、冷酷、淡漠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形式,在我熱烈亢奮所想像出來的幻境裡都已然經歷過了——可是這點,就這一點,即使我的心情再低迷,自卑感再嚴重,我也不敢去想。這是最可怕的一點,那就是你根本沒有注意到有我這麼一個人存在。今天我終於懂得了——唉,是你讓我明白的——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一個少女、一個女人的臉大約是一種變化多端的東西,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只是一面鏡子,它有時是熾熱激情的,有時是天真爛漫的,而在某個時刻它又是疲勞困倦的,女人便如這鏡子中的人影一樣轉瞬即逝。如此一來,一個男子也就更容易忘卻一個女人的容貌了,因為年齡會在她的臉上刻下痕跡,或者布滿陰影,而服裝又會把她的樣子時而這樣時而那樣地加以襯托。
  沒有經歷過傷心失意的女人或許是不會真正懂得這其中的奧祕的。可我當時還是個少女,還尚不能理解你的健忘,是我自己一頭栽進對你毫無節制又沒完沒了的想念之中,結果卻讓我自己產生了錯覺,以為你一定和我一樣,常常在想念我,常常在等我。
  如果我能明白地知道,我在你心目中什麼也不是,你從來也沒有想過我一絲一毫,那麼我要靠什麼來支撐自己繼續活下去呢!可你的目光告訴我,你一點也不認得我,你一點也想不起來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曾經有過一些細如蛛絲的聯繫。你目光中的這種陌生讓我如夢初醒,也令我第一次真切地跌到現實之中,第一次預感到我的悲慘命運。
  那天,你沒有認出我是誰。兩天之後我們又一次邂逅,你的目光再次以某種親暱的情緒擁抱我,這次,你依然沒有認出我是那個曾經愛過你的、被你召喚的小姐,你只認出,我是那個在兩天前的同一個地方和你相遇的十八歲的美麗小姐。你親切地看了我一眼,神情裡滿是驚訝,你的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和上次一樣,你又和我擦肩而過,又馬上放慢腳步。我開始渾身顫慄,我心裡開始歡呼,我開始暗中祈禱,你會走來跟我打招呼。我第一次感覺到,我為你而活躍起來。我也放慢了腳步,不再躲著你。突然我的心裡有種感覺,儘管我頭也沒回,但已經感覺到你就在我的身後,我知道,馬上我就要再一次聽到你用我喜歡的聲音跟我說話了。這種期待的心情,使我四肢酥軟,我正擔心著,心簡直像小鹿似的狂奔猛跳,我不得不停住腳步——這時你走到我旁邊來了。你跟我攀談,一副高高興興的模樣,就彷彿我們是老朋友似的——唉,你對我一點預料之中的感覺也沒有,你對我的生活從來也沒有任何預感!你跟我攀談起來,是那樣的落落大方,富有魅力,你甚至感染到了我,我竟也能自若地和你對答。
  我們一起走完了整條巷子。然後你就問我,是否願意與你共用晚餐。我說好吧。我又怎麼能拒絕你的邀請呢?
  我們去了一家小飯館吃飯——你還記得這飯館在哪裡嗎?你一定記不得了,這樣的晚餐對你來說再平常不過了,你肯定記不得了,因為對你來說,我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幾百個女人當中的一個,只不過是司空見慣的一系列豔遇中的一樁而已。又有什麼事情會使你回憶起我來呢?我話說得很少,因為在你身邊,聽你說話就已然使我幸福到了極點。我不願意因為提個問題,說句蠢話而浪費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我非常感謝,你給了我這一小時,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段寶貴的時間。你的舉止使我感到,你完全受得起我對你懷有的那種熱烈的敬意。你是那樣的溫文爾雅、大方得體,絲毫不會給人以壓迫感,也絲毫沒有匆匆表示溫柔纏綿的意味,從一開始你就是那種穩重親切、一見如故的神態。我是早就決定把我整個的思想和生命都奉獻給你了,就算從前沒有這種想法,但你在那一個小時裡的態度也會贏得我的心。唉,你無法得知,我痴痴地等了你五年!你沒有令我失望,這一點讓我不勝歡喜!
  我們離開飯館的時候,天色已晚。直到飯館門口,你才開口問我是否急於回家,是否還有一點時間。事實上我早有準備,這我怎麼能瞞著你!我於是回答說,我還有時間。你稍微遲疑了一會兒,緊接著問我,是否願意到你家去坐一會,隨便談談。我覺得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就脫口而出道:「好吧!」隨即我便發現,我答應得這麼爽快,卻忽略了你的感受,你會感到難過還是感到愉快,反正當時你對我的回答顯然是深感意外的。
  今天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你會感到意外;現在我才知道,女人通常會作出一副毫無準備的樣子,假裝驚嚇萬分,或者怒不可遏,即使她們內心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委身於人,也一定要等到男人再三哀求,說盡甜言蜜語,承諾一切可以想像的誓言之後,才轉嗔為喜,半推半就。我知道,說不定只有以賣笑為生的女人,只有妓女才會毫無保留地欣然接受這樣的邀請,要不然就是天真單純、還沒有長大成人的小女孩才會如此。而在我的心裡——這些你又怎麼猜想得到——這句把心情轉換成語言的剖白,是我千百個日日夜夜凝聚起來的相思啊。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你吃了一驚,從神情上看似乎對我很有興趣。我察覺到,我們一起往前走的時候,你一面和我說話,一面略帶詫異地在一旁悄悄地打量我。你在察覺人的種種感情時,感覺總像具有魔法一般,很有把握的樣子,你立即感到,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在這個小鳥依人的美麗小姐身上存在著,似乎有一個祕密。於是你的好奇心瞬間大發,你繞著圈子提出許多試探性的問題,我察覺到,你一心想要探聽在我身上察覺到的這個祕密。可是我避開了:我寧可在你面前顯得有些傻氣,也不願向你洩露我的祕密。我們一起上了樓,向你的寓所走去。親愛的,原諒我,要是我對你說,這條走廊,這道樓梯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曾感到什麼樣的陶醉,什麼樣的迷惘,什麼樣的瘋狂的、痛苦的、幾乎是致命的幸福。當然,這些你不會明白。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這一切,又如何能不潸然淚下,只是,我的眼淚已經流乾了。我感覺到,你房間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滲透著我的激情,它們都是我童年時代相思的見證。就在這個大門口我曾千百次地等待過你,我總是守候在這座樓梯上偷聽你的腳步聲,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是在這裡,透過這個窺視孔我幾乎看得靈魂出竅,有一次我曾跪在你門前的小地毯上,當聽到鑰匙咯嘞一響你的房門打開的聲音時,我便從我躲著的地方如受到驚嚇一般地跳起。
  我的整個童年,我全部的激情都獻給了這幾公尺長的空間,我整個的一生都在這裡,如今總算一切如願以償,我終於和你走在一起,和你一起,在屬於你的樓裡,在我們的樓裡,過去的生活就像一股洪流向我劈頭蓋臉地衝了下來。你可以想像——我這話聽起來或許很俗氣,但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表達——一直到你的房門口之前,一切對我來講都是世俗的、沉悶的、平凡的世界,但從站在你房門口的這一刻開始,我便如進了兒童的魔法世界,阿拉丁的王國一般。
  你想想吧,我曾千百次望眼欲穿地盯著你的房門,如今我竟然真的可以走進去了,你想像不到——充其量也只能模糊地感到,卻永遠也不能完全知道,我的親愛的——這飛逝的一分鐘從我的生活中究竟帶走了什麼。
  那天晚上,整整一夜我守在你的身邊。你一定不知道,在這之前,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如此親近過我,也從來沒有一個男人接觸過或者看見過我的身體。當然,你又怎麼會想到這些呢,因為我對你一點也不抗拒,親愛的,在你面前我忍住了所有因害羞而產生的遲疑,只是為了不讓你猜出我內心的那個祕密,那個我愛你的祕密,這個祕密一定會讓你嚇一跳的——因為我知道那種輕鬆愉快、遊戲人生、無牽無掛的感覺才是你喜歡的。你深怕干預別人的命運。你願意在大家身上,在所有的人身上濫用你的感情,可是卻不願意作出任何犧牲。我現在想對你說,跟你在一起時,我還是個處女,我求你,千萬別誤解我!我不是責怪你!你並沒有勾引我、欺騙我、引誘我——是我自己義無反顧地跑到你的跟前,撲到你的懷裡,一頭栽進我從一開始就注定的命運之中。我永生都不會責怪你,不會的,我只會對你心存感謝,永遠永遠。因為這一夜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歡愉和幸福!在黑暗裡我一睜開眼睛,聽著你的呼吸,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頭上怎麼沒有群星閃爍,因為我明明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天堂。不,我的親愛的,我從來也沒有後悔過,沒有因為這一時刻而後悔過。我依舊記得,你睡得很沉,我聽得見你的呼吸,摸得到你的身體,切實地感覺得自己離你如此之近,近到肌膚相觸,幸福的淚水湧出了我的眼眶。
  第二天一早我著急要走。我還要去店裡上班,再者,我想在你僕人進來以前就離開,我不願讓他看見我。我穿戴完畢站在你的面前,你輕輕把我攬在懷裡,久久地凝視著我。難道是有一些模糊而遙遠的回憶翻滾在你的心頭,或者說是我當時容光煥發、美麗動人讓你有所思?然後你就在我的唇上留下了一個輕吻。我輕輕地掙脫身子,我真的要走了。這時你問我:「你不想帶幾朵花走嗎?」我說好吧。你就從書桌上的那隻藍色的水晶花瓶裡(呵,小時候有一次我曾偷偷地看了一眼你的房間,從此就認得這個花瓶了)取出四朵白玫瑰遞給我。你不會知道,後來一連幾天我都在這些花上留下了我甜蜜的親吻。
  在這之前,我們約好了要在某個晚上見面。我去了,那天晚上又是那麼驚喜,那麼甜蜜。我們一起度過了三個晚上。然後你就對我說,你要動身出門去了——啊,從童年時代起我就對你出門旅行痛恨得要死——你承諾我,一回來就會通知我。我給了你一個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願告訴你我的姓名。我要把我的祕密鎖在我的心底。然後你又給了我幾朵玫瑰作為臨別紀念——是的,臨別紀念。
  兩個月的時間裡,我每天都去問……不必說了,何必跟你傾訴這種由於期待、絕望而引起的折磨呢,這如同地獄般的折磨。我不責怪你,真的,我愛你這個人就愛你這個樣子,感情熱烈而生性健忘,一往情深又愛不專一。我就是愛你這樣的人,只因你是這樣的人,你過去是這樣,到現在依然還是這樣。我站在樓下看你燈火通明的窗口,我知道你早已出門回家了,但是你沒有寫信給我。直到現在,在我人生最後的時刻,我也沒有收到過你的隻言片語,我把我的一生都給了你,卻連你的一封信都沒收到。我等啊,等啊,如同一個絕望的女人傻傻地等啊。可是你沒有來叫我,連一封信也沒有寫給我,一個字都沒有……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親愛的,這也是你的兒子,是那三夜纏綿銷魂繾綣柔情的結晶,我向你發誓,人在將死的時候是不會撒謊的。他是我們的孩子,我向你發誓,因為自從那一夜之後,一直到孩子出生,除了你沒有一個男人碰過我的身體。就算被你接觸之後,我也認為我的身體是神聖的,我怎麼能把我的身體同時給你和別的男人呢?你是我的生命,而別的男人只不過是我的生命中偶爾停留的過客。他是我們兩人的孩子,親愛的,是我心甘情願的愛情和你不受拘束、任意揮霍的、幾乎是無意識的激情過後的結晶,他是我們兩人的孩子,我們的兒子,我們唯一的孩子。
  你可能要問了——也許大吃一驚,也許僅僅是有些詫異——親愛的,這麼多年來,漫長的歲月中我為什麼一直沒有把這孩子的事情告訴你,為什麼直到今天才說給你聽呢?此刻他冰冷的身體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沉睡,並打算永遠沉睡下去,再也不回來,永不回來!可是你讓我如何告訴你呢?像我這樣一個女人,心甘情願地和你過了三夜,沒有絲毫反抗,甚至是滿心渴盼地撲向你的懷抱。像我這樣默默無聞地被你匆匆邂逅的女人,你是永遠、永遠也不會相信,她會對你,對你這麼一個對愛情不忠實的男人是矢志不渝的,你也不會就那樣坦蕩毫不懷疑地相信這孩子是你的骨肉,永遠都不會!即使我的話讓你覺得這件事情是真實可靠的,但你的心裡那種最深層次的懷疑也仍會存在:知道你很富有,便企圖把一筆風流帳轉嫁在你的身上,硬說這個孩子是你的兒子。你會懷疑我,在你我之間會存在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即使這只是一片淡淡的陰影。我不願意事情發展成這樣。再說,我了解你,我對你十分了解,了解到你自己都不曾了解到的地步。我很清楚一個人在戀愛之中只喜歡輕鬆愉快、毫無束縛,突然一下子當上了父親,突然之間就要對另一個人的一生負起責任,你一定覺得不是滋味。如你這般只有在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情況下才能呼吸生活的人,一定會覺得和我有了某種牽連。我怕你會因為這種牽連而恨我——我知道,你一定會恨我的,會違背你自己清醒的意識而恨我。也許只有幾個小時,也許是短短的幾分鐘,但你一定會覺得我討厭,覺得我可恨——而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這一生但凡想到我的時候,心裡是沒有憂愁的。
  所以,我寧願獨自承擔一切後果,也不願變成你的一個累贅。我希望當你想起我的時候,心裡是懷著愛情,懷著感激的——在這點上,我希望在你結交的所有的女人當中,我是獨一無二的一個。當然,事實上是你從來也沒有想起過我,更甚至,你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不是責怪你,我的親愛的,我不責怪你。如果我的筆端偶爾會流露出一絲責怨,那麼也請你原諒我吧——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死了,就那麼冰冷地躺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下。我衝著上帝,緊握著我的拳頭,我大呼著上帝是凶手,是的,我的心情悲傷,我的感覺混亂。所以,請原諒我的怨憤吧,原諒我吧!我心裡也知曉,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而且打心眼裡樂於助人。你對每一個人都願意伸出友愛之手,哪怕是素不相識的人來求你,你也會給予幫助。可是你的善良和憐憫竟是如此奇特,它就那麼無遮無攔地公開亮在每個人的面前,它那麼廣大無邊,幾乎人人可取,要取多少便取多少,可是,請原諒,它終究還是不夠爽快的。你的這份善良和好意需要別人的提醒,需要別人自己去拿。因為你只有在別人向你求助、向你請求的時候,你才願意拿出你的好心去幫助別人。其實,你的這份幫助是出於不好意思拒絕,是出於軟弱,而不是你心甘情願要去做的。好吧,讓我坦率地告訴你,在你眼裡,在苦難中艱難生存的人們,不見得比你快樂幸福中的兄弟更加可愛。如你這般的人,即使是其中最善良的人,向那些苦難的人施以幫助也是很艱難的。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次,我通過窺視孔看見有個乞丐按響你的門鈴,你開了門並給了他一些錢。事實上是他還沒開口,你就把錢給了他,不過你給他錢的時候,臉上明顯有一種害怕的神情,你的速度很快,而且相當匆忙,那種感覺就好像巴不得他馬上就走,我彷彿察覺到你怕正視他的眼睛。總之,你幫助別人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惶惶不安、羞怯靦腆、怕人感謝的樣子,我永遠也忘不了。因此,我也從未想過去找你。不錯,我知道,如果當時我去了你肯定會幫助我的,就算你不能確定,這是你的孩子,你也會幫助我的。你會安慰我,給我錢,給我一大筆錢,可是你一定會帶著那種焦躁不耐的情緒,並且想盡快把這樁麻煩事從身邊推開。是啊,我相信,你甚至會勸我儘快去打掉這個孩子,而我最害怕的也莫過於此了——因為只要你說出來,我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去做的呢!我怎麼可能拒絕來自你的任何請求呢!可是,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啊,因為他是你的骨肉,他是你,又不再是你。你這個幸福的、無所憂慮的人,我從來也不能把你留住,我想,現在你是永永遠遠地交給我了,禁錮在我身體裡,滲透在我的血液裡,和我的生命連在一起。這次我終於緊緊地把你抓住了,我能感覺到你在我的血管裡生長,你的生命在生長,只要我那顆愛你的心有這樣的渴望,我便可以哺育你、餵養你、撫摸你、親吻你。
  你瞧,親愛的,正因為如此,在我知道自己懷了你的孩子後,我便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把這個事實藏在了心裡:從此,你再也不會從我身邊溜走了吧。
  當然,親愛的,這樣的日子和我腦子裡預先感覺的究竟還是不一樣的,這些日子並不都是些幸福的時光,也有幾個月充滿了惶恐和苦難,充滿了對卑劣人性的憎恨和厭惡。我的日子很不好過。快要生產之前的幾個月,我都無法再到店裡去上班,我怕會引起親戚們的注意,更怕他們把這事告訴母親。我怎麼能向我母親要錢!所以我只好靠變賣自己僅有的那點首飾來維持生活,至少要維持我直到臨產時那段時間的生活。悲哀的是,就在臨產前一個禮拜時,我放在櫃子裡的最後幾枚金幣被一個洗衣婦偷走了。別無選擇之下,我只好到一個產科醫院去生孩子,要知道,只有一貧如洗、遭人遺棄的女人迫不得已之下才會到那裡去,就在這些窮困潦倒的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當中,這個孩子、你的孩子呱呱墜地了。
  在那個簡陋的產科醫院,人真的很難活下去。陌生、陌生,一切都是那麼陌生,躺在那裡的人,互不相識,孤獨苦寂著又互相仇視著。是啊,誰不是被窮困、被同樣的苦難驅趕到這間病房裡來的呢。這裡抑鬱沉悶,充滿了哥羅芳和血腥的氣味,時時都有慘痛的喊叫和呻吟。
  一個窮人不得不遭受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恥辱,我在那裡都遭遇到了。我不得不忍受著和娼妓之類的病人朝夕相處的痛苦,容忍著她們欺侮命運相同的病友的卑鄙行徑;我不得不忍受著年輕醫生無恥的態度,他們臉上掛著譏諷的微笑,掀開蓋在那些沒有抵抗能力的女人身上的被單,用一種虛假卑劣的醫生嘴臉在她們身上摸來摸去;我還不得不忍受著女管理員的貪得無厭——啊,在那裡,一個人的羞恥心被這些人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十字架上,並且受盡了惡毒言語的鞭笞。只有寫著病人姓名的那塊牌子還能證明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在這些可惡的人的眼裡,床上躺著的只不過是一塊抽搐顫動的肉,他們好奇地東摸西摸,把那當作一個觀看和研究的對象而已——啊,那些有舒適溫暖的家庭,並溫柔地期待著為丈夫生孩子的女人永遠都不會知道,那種孤立無助,沒有一點點自衛能力,如同躺在一張實驗桌上生孩子的境遇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直到今天,如果我在哪本書裡唸到地獄這個詞,依然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間擠得滿滿的,血腥瀰漫的,充滿了呻吟聲、譏笑聲和慘叫聲的病房。是的,在那裡我吃足了苦頭,對我而言,那裡簡直就是一座讓懷有羞恥心的人備受凌遲之苦的屠宰場。
  請原諒,原諒我對你說出這些事情。不過,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談論這些了,以後,我永遠都不會再提起,再也不說。對此,我已經沉默了整整十一年,不久之後,我就要永遠地對你保持沉默了,直到地老天荒。總得有這麼一次機會吧,讓我嚷一嚷,讓我盡情地發洩一番。為了這個孩子,我付出了一生中最昂貴的代價,這個孩子就是我全部的幸福。可如今,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已經停止了呼吸。之前那麼多痛苦的日子,我只要看見孩子的微笑,聽見他的聲音,我便陶醉在幸福之中,那些苦難便被這幸福融化得一乾二淨。可如今呢,我的孩子死了,那些經歷的痛苦又回來了,它們歷歷在目。這一次,就是這一次,我不得不從我心靈的深處把它們叫喊出來。可是親愛的,我並不怨你,我只怨上帝,是上帝這樣無謂地蹂躪我的痛苦。我真的不怪你,我向你發誓,我從來也沒有生過你的氣、發過你的火。即便當我因為陣痛扭作一團的時刻,即便是痛苦幾欲撕裂我靈魂的時刻,我也沒有在上帝的面前譴責過你。對於那幾夜發生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後悔過,也從來沒有懷疑、詛咒過我對你的那份愛情。我一直回味著你我相遇的那個時刻,是的,我始終都是那麼深沉地愛著你。如果為此再讓我去一次這樣的地獄,如果事先讓我知道,我將受到什麼樣的折磨,我也在所不惜,我的親愛的,我願意再受一次,哪怕千百次!
  昨天,我的孩子死了——你從來沒有見過他,也沒有從他身邊走過時看一眼這個俊美的小人兒——你的孩子,是的,你連和他這樣匆匆相遇的機會也沒有。
  有了這個孩子之後,我就隱居起來,長時間以來都不再和你見面。我對你的想念已經沒有原來那樣痛苦了,更甚至,我覺得我對你的愛也沒有原來那樣狂熱了,自從上天把這個孩子賜給我以後,我為愛情所受的痛苦已經沒有原來那樣厲害了。我不願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半給你,一半給我的孩子,所以我放下了你全心全意照顧孩子,不再把心思放在你這個無拘束的人身上。沒有我你照樣活得很自在,可是孩子不一樣,他需要我,我得撫養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把他摟在懷裡,可以隨時隨地傾盡我所有的愛。我似乎已經擺脫了對你的朝思暮想,也擺脫了我的厄運。怎麼說呢,我似乎由於你的另一個你,又或許是我的另一個你而得救了——只有在非常難得的情況下,我才會產生低三下四地到你的住所去看你一眼的念頭。此外,我只做一件事:每年你的生日時,我總要給你送去一束白玫瑰。還記得我們第一夜恩愛之後你送給我的那些花嗎,就和它們一模一樣。
  在這十年、在這漫長的十一年中,你有沒有問過,是誰送來的花,哪怕一次?也許你曾想到你從前贈過這種玫瑰花的那個女人?我不知道,也不會知道你會做出怎樣的回答。我只是這樣默不作聲地把花送給你,一年一次,企圖喚醒你對那一刻的回憶——這樣對我來說,已是我最大的心願。
  那個可憐的孩子,你從來沒有見過他,沒有見過我們的孩子——今天我埋怨我自己,我應該讓你們見上一面的,因為你要是見了他,你一定會愛他的。你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可憐的男孩,沒有看過他的微笑,沒有看到他輕輕地抬起眼瞼,用他那輕靈的黑眼睛——你的眼睛——向我、向這個世界投出一道明亮而歡快的光芒。啊,他是多麼開朗、多麼可愛的孩子啊!你輕佻的性格在他身上天真地重演了,你迅速而又活躍的想像力也在他身上得到再現:他著迷地玩著玩具,可以一連幾小時都不厭煩,一如你遊戲人間一樣,隨後他會揚起眉毛,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看書。
  是的,他越來越像你,在他身上,你特有的兩重性格也已經開始明顯地發展起來,時而嚴肅認真時而遊戲人生。他越像你,我就越愛他。他學習尤其好,說起法文來,滔滔不絕如同一隻小喜鵲,他的作業本永遠是全班最整潔的,他長得那麼漂亮,黑絲絨的衣服或者白色的水兵服穿在他身上是那麼英俊。無論走到哪裡,他總是最時髦的。當我帶著他在格拉多的海灘上散步時,女人們會停下腳步,愛憐地摸一摸他金色的長髮,他在色默林滑雪橇玩時,人們總忍不住扭過頭來欣賞他。他是這樣的漂亮,這樣的嬌嫩,這樣的可人兒。去年,他進了德萊瑟中學的寄宿學校,穿上制服,佩戴短劍,看上去簡直就是十八世紀宮廷的侍童!可現在呢,他身上除了一件小襯衫一無所有,我可憐的孩子,他躺在那裡,嘴唇蒼白,雙手毫無知覺地合在一起。
  也許你要問我了,我是怎樣讓孩子在富裕的環境裡受到教育的呢,又怎麼可能讓他過上上流社會那種光明、快樂的生活的呢。我最心愛的人,我是在黑暗中跟你說話,所以我沒有羞恥感,現在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但請你不要害怕,親愛的,我賣身了。我倒沒有變成人們稱之為站壁女的那種人,是的,我沒有變成妓女,但是我賣身了。我有幾位有錢的男朋友,闊氣的情人。最開始是我主動去找他們,後來他們就來找我,因為我——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我長得很美。每一個和我相處的男子都喜歡我,他們對我都心存感激,他們依戀我、愛著我,只有你,只有你不曾對我這樣,我的親愛的!
  當你得知,我賣身了,你會因此看不起我嗎?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會看不起我。我知道,這一切你全都明白,你也會了解,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另一個存在,為了你的孩子。在那所產科醫院的病房裡所接觸到的貧窮讓我感到可怕,我開始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遭人踐踏、受人凌辱的,他們總是被當作犧牲品。可我不願意、我絕不願意讓你的孩子、你那個聰明的美好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在這深不見底的底層,在這陋巷的垃圾堆中,在腐爛、卑微的環境中,在那麼一間簡陋的屋子裡吸著骯髒的空氣中長大成人。我不能讓他那柔軟的嘴唇去說那些粗俗的語言,不能讓窮苦人家破爛不堪的衣衫穿在他那白淨的身體上——他應該擁有一切,他應該享有世間的一切財富,一切輕鬆愉快的生活,他應該和你一樣,有著上層社會人士該有的生活和榮耀,他應該進入你的生活圈子。因為,他是你的孩子。
  因此,我的情人,我賣身了,只是因為這個緣故。不過,這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犧牲,因為那些在別人眼裡很看重的名譽和恥辱的東西,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它們純粹是一些空洞的概念:我的身體只屬於你一個人,既然你不愛我,那麼這副軀體對我而言也就無所謂了。對於男人們的愛撫,甚至於他們最深沉的激情,我全都無動於衷。儘管他們當中有些人使我不得不深表敬意,但對於他們想要的愛情我卻不能給予一二,這一點我很同情他們,同時也令我回憶起我自己的命運,因此我也時常深受感動。我所接觸的這些男人,對我都很體貼,他們都很寵愛我、順從我,並尊重我。
  在這裡,我不得不提到那位帝國伯爵,一個略顯老態的鰥夫。為了讓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你的兒子能上德萊瑟中學學習,他到處奔走,用盡一切關係——他像疼愛自己的女兒那樣疼愛我。他向我求婚,求了三四次——如果我答應了,今天應該是一位伯爵夫人了吧。我會成為提羅爾地方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的女主人,我可以過上無所憂慮的生活,我的孩子也將會有一個溫柔可親的父親疼愛他,把他當成掌上明珠,而我呢,身邊也將會有一個性情溫和、地位尊貴、心地善良的丈夫。不過,儘管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懇求我,我始終沒有答應,我深知我的拒絕是何等傷他的心。現在想來,我拒絕他的行為也許是愚蠢的,不然此時此刻我應該在那個地方安靜地生活,並且受到很好的愛護,而我那惹人憐愛的孩子也會好好地和我在一起。可是——我為什麼不向你承認這一點呢——我不願意自己有絲毫的羈絆,我要隨時為你保持自由。在我內心深處,在我的潛意識裡,我那個昔日孩子的夢還沒有破滅:或許你還會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再一次把我呼喚到你的身邊,哪怕只有一個小時也好。為了這個也許,為了這個我幻想中的一小時的相會,我拒絕了所有的人的求婚,只為當某一天聽到你呼喚我的時候,我可以在第一時間應召而去。
  從我童年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我整個的一生就陷入了對你的等待中,等待著你的回應!
  當這個時刻真正到來時,親愛的,你卻並不知道,你並沒有感到!就是在這個時刻,你也沒有認出我來——你永遠、永遠、永遠也沒有將我認出來!而在這之前,我已遇見過你多次,在劇院裡、在音樂會上、在普拉特爾、在馬路上——每次的相遇都讓我的心不禁一顫,可是你的眼光從未在我的身上停留:從外貌來看,我的模樣已經完全變了,我從一個羞澀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就像他們所說的,嫵媚嬌柔、明豔動人,被一群愛慕者簇擁包圍著。你又如何能想像得到,那個曾在你臥室的昏暗燈光照耀下的羞怯少女就是我呢?偶爾,和我一起的先生們當中有一個見了你會向你問好。你在回應他們的問候時,也會抬眼看向我,可是你望向我的目光是客氣而陌生的,那裡面雖然有讚賞的神情,可卻從未流露出你認出我來的意思,陌生,多麼可怕的陌生啊。你總是認不出我是誰,對此我幾乎習以為常,可為什麼我仍舊還記得,那一次,你對我流露出的陌生感曾使我痛苦不堪:我和一個朋友在歌劇院的一個包廂裡坐著,隔壁的包廂裡坐著你。演奏序曲時所有的燈光熄滅了,我看不見你的臉,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邊,一如那天夜裡一樣的親近親密,你把手支在我們這個包廂一側鋪著天鵝絨的欄杆上,那是你秀氣的、纖細的手。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產生一陣陣強烈的慾望,我多麼想俯下身去卑微地親吻一下這隻陌生的、又讓我如此心愛的手,從前這隻手曾經溫柔地擁抱過我啊。耳邊有靡靡之音撩撥著人的心絃,使我的那種慾望變得越來越強烈,我不得不用盡力氣掙扎,拚命挺起身子,我怕那股無形的、強大的力量會迫使我去親吻你的手。第一幕戲結束後,我請求我的朋友帶我離開劇院。
  你不會了解,在黑暗裡你對我那樣陌生,可是又離我如此之近,對我而言是怎樣的一種煎熬。
  但是這樣的時刻還是來了,它又一次造訪了我,在我這白白流逝的一生中這是最後一次。那應該正好是在一年前吧,對,是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時每刻都想念著你,因為你的生日對我而言是一個最值得慶祝的節日。一大清早我就出門去買了一些新鮮的白玫瑰花,像往年一樣,託人送去你的住處,以此來紀念你已經忘卻的那個時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車出去,我先帶他到戴默爾點心鋪去,晚上又帶他去了劇院。我這麼做的原因只是希望孩子從小就能意識到,這個日子是個神祕的紀念日,雖然他並不知道它的真實意義。第二天我就去找我當時的情人了,他是布律恩地方一個年輕富有的工廠主,我們已經同居了兩年。他很嬌寵我,對我非常體貼,和別人一樣,他也有和我結婚的想法,儘管他送了許多禮物給我和孩子,而且他本人也很親切可愛,而我呢,也像對待其他人一樣,沒有任何緣由地拒絕了他的請求。說實在的,他這人心腸很好,雖說有些時候比較呆板,對我也有些低三下四。
  那天我們一起去聽音樂會,然後遇到了一些尋歡作樂的朋友,便約了一起在環城路的一家飯館裡吃晚飯。席間閒聊之中,我建議大家說等一下再去一家舞廳玩。對於這種燈紅酒綠的舞廳,我向來極為厭惡,平時如果有人建議去這種地方玩,我一定反對,可是這一次,我簡直是被一種難以捉摸的魔力驅使著使我在不知不覺中突然提出這樣的一個建議。在座的人十分興奮,馬上叫囂著表示贊同——可是這一次我的心裡突然升起一種難以解釋的強烈願望,彷彿那個地方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在等著我似的。在座的所有人都習慣了對我百依百順,於是他們迅速地站起身來。我們去了舞廳,一起喝著香檳酒,我心裡不由得產生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近乎瘋狂的痛苦的高興勁兒,這是突然才有的感覺。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跟著他們一起大聲唱著撩人心懷的歌曲,心裡有一種慾望簡直按捺不住,我想跳舞、想歡呼。可是突然——彷彿一種冰涼的或者火燙的東西猛的一下子落在我的心上——我挺起身子:在我們的鄰桌坐的正是你和你的幾個朋友,然後我看到了你用讚賞的、愛慕的目光望著我,就是那種曾無數次撩撥得我心搖神蕩的目光。十年來這還是第一次,你又開始了,用你那種完全不自覺的帶有強烈柔情的目光盯著我看。我顫抖起來,手裡的杯子幾乎失手跌落。幸好同桌的人沒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亂:它在鬨笑和音樂的喧鬧聲中消失了。
  你的目光變得越來越熾烈,我不禁坐立不安,渾身發燙。我已經無法辨別,是你終於認出我來了呢,還是把我當作新歡,當作另外一個對你抱有好感的陌生女人來追求?血液一下子湧上我的雙頰,和同桌的人們互聊的我也開始有些心不在焉。想必你也已經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搞得多麼心神不寧。為了不讓別人察覺,你微微地向我傾斜了一下腦袋,示意我先到前廳去一會兒。接著你故意做出明顯的動作去付帳,大聲跟你的夥伴們告別,然後你走了出去,並用你那眼神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渾身開始顫抖,一會兒發冷,一會兒又發熱,我已經沒有辦法去回答別人提出的問題,也沒有辦法去平復我周身沸騰奔流的熱血。好在這個時刻有一對黑人舞蹈家跳起一種古裡古怪的新式舞蹈來,他們把腳後跟踩得劈啪亂響,嘴裡大聲尖叫個不停: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們身上,我便順理成章地利用了這一瞬間。我站了起來,對我的男朋友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然後我便尾隨你走了出去。
  外面前廳裡有一間衣帽間,你就在它的旁邊等著我。見我出來,你的眼睛突然間就發亮了。你微笑著快步迎了上來;第一時間我便看出,你沒有認出我來,沒有認出當年的那個小女孩,也沒有認出後來的那個美麗少女,你又一次把我當作一個剛剛邂逅的女人,當作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來追求。
  「您能不能也給我一小時時間呢?」你用了一種十分親切的語氣問我——從你篤定的神情中我感覺到,此刻的我在你眼裡已經是一個在夜間賣笑的女人了。「好吧。」我說道。十多年前,在那條幽暗的馬路上,那個美麗的少女也是用同樣一個聲音抖顫、可是心甘情願地表示贊同的「好吧」來回答你的。你問我:「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呢?」「什麼時間都行。」我如此回答——從一開始我在你面前就是沒有羞恥感的。你凝視著我,表情稍微有些驚訝,驚訝之中有些懷疑和好奇的成分,一如從前你見我很快接受你的請求時作出的反應。「現在可以嗎?」你問我,語氣有些遲疑。「可以,」我說,「我們走吧。」說完我便打算到衣帽間去取我的大衣。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我的大衣是和我男朋友一起存放的,衣帽票在他手裡。如果我回去向他要票,必然要嘮嘮叨叨地向他解釋一番,另一方面,能和你在一起,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要我放棄這個機會,我當然不能願意。所以我一秒鐘也沒有遲疑:我只披了一條圍巾在晚禮服上,然後就走進了夜霧瀰漫、潮濕陰冷的黑夜,撇開我的大衣不顧,撇開那個溫柔多情的好心人不顧——要知道這些年來一直是他養活我的。而我對他做了什麼,當著他朋友的面,讓他臉面盡失,使他變成一個可笑的傻瓜:供養了幾年的情婦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招之即去,最後還跟著他跑了。啊,在我內心深處,我非常清楚,對那樣一個誠實的朋友做出這樣的行徑是多麼卑鄙惡劣、多麼忘恩負義、多麼無恥。我深刻地意識到,這樣的行為多麼不可理喻,由於我的瘋狂,致使一個善良的人永遠地蒙受上致命的創傷。我感覺到,我已把自己先前安穩的生活徹底毀掉了——可是能怎麼辦呢,我是那麼迫切地想再一次親吻一下你的嘴唇,想再一次聽到你的甜言蜜語,和這些相比,友誼對我又算得了什麼,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就是這樣愛你的啊,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過去,我終於可以把這些話告訴你了。我相信只要讓我聽到你的呼喚,我就是已經躺在屍床上,也會突然生出一股強大的力量,讓我站起身來,心甘情願地跟著你走。
  一輛轎車停在舞廳的門口,我們開車來到你的寓所。我又聽到了你的聲音,我又感覺到了你那令我魂牽夢繞的溫存,然後,我又和從前一樣如醉如痴,又和從前一樣陷入夢幻般的幸福。這是相隔十多年以後,我再一次登上你的樓梯,我的心情——不說了,不說了,我該怎樣向你描述,在那幾秒鐘裡我的內心簡直是兩種極端的感覺。這裡面,既有逝去的歲月,也有眼前的時光,而在一切的一切之中,我能切實體會到的感覺只來源於你。
  你的房間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多了幾張畫,多了幾本書,一些角落裡多了幾件新的傢俱,不過這一切在我看來還是那麼地親切。書桌上依然擺著那個花瓶,裡面插著玫瑰花——我的玫瑰花,那是前一天也就是你生日的那天我派人給你送來的,以此紀念一個被你遺忘的女人,即使此時此刻,那個女人就在你的眼前,和你手握著手,嘴唇緊貼著嘴唇,你也沒有認出她來。可我還是很高興你供養著這些鮮花,畢竟這裡面還有一點屬於我的氣息、那一縷來自我的愛情的呼吸包圍著你。
  你把我摟在你的懷裡,我又在你那裡度過了一個難忘的纏綿之夜。可是即使我脫去華麗的衣裝裸露出身體,你還是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幸福地接受來自你的溫存和愛撫,這愛撫於你是熟練的。我發現,無論是對一位情人還是一個妓女,你的激情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你毫不節制地放縱你的情慾,不假思索地揮霍你的感情。你對我,一個從夜總會裡帶來的女人是這樣的溫柔、這樣的真誠、這樣的親切而又充滿尊重,在享受情慾方面又是那樣的激情高漲。我陶醉於過去那屬於我的幸福之中,再次深刻地感覺到你本質的那種獨特的兩重性,你既有肉慾的激情,又有智慧的精神層面的激情,就是這樣的鮮明對比使我這個少女在當年成了你的奴隸。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個男人在溫存撫愛之際,還可以這樣貪圖享受片刻的歡愉。你在放縱自己感情的同時,又把內心深處的意識披露無遺——而事後竟然任憑這一切煙消雲散,全部歸於遺忘,而且遺忘得那麼徹底。可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邊的我究竟是誰啊?是從前那個對你那麼渴望的小女孩嗎,是你孩子的母親,還是一個偶然邂逅的陌生女人?啊,在這激情燃燒的夜晚,一切是如此的親切而熟悉,可一切又是如此非比尋常的新鮮。我不禁向上帝禱告,讓這一夜永遠延續下去吧。
  可是,黎明還是來臨了,我們很晚才起床,和那天一樣,你邀請我和你一起共進早餐。有一個我沒有見過的傭人很謹慎地在餐室裡擺好了早餐,我們坐下來一起喝茶、聊天。你和我說話的態度像那天一樣坦率誠摯而不失親暱,你沒有問我任何不得體的問題,也沒有對我這個人表示任何好奇心。你不問我叫什麼名字,也不問我住在哪裡:我明白,對你來說,這只是一次豔遇而已,一個無名的女人,一段激情的時光,最後都會消失在你遺忘的煙霧中,直至無影無蹤。你告訴我,你即將出遠門到北非去,大概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
  看,你又要出門了!還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我又開始顫慄起來,因為在我的耳邊有這樣的聲音轟隆隆地響起來:完了,完了,你又要把我忘了!當時,我恨不得撲倒在你的腳下,向你乞求:「帶我去吧,這樣你終將會認出我來,過了這麼多年,你一定會認出我是誰!」可是我在你的面前還是如此羞怯、膽小、卑微、性格懦弱。我只能輕輕說一句:「多遺憾呢!」你聽了微笑著望著我說:「你真的覺得遺憾嗎?」
  突然,一隻帶著突發的野勁的手抓住了我。我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看,長時間沒有移開。然後我對你說:「我愛的那個男人也總喜歡出遠門到外地去。」我凝視著你,直視你漂亮眼睛裡的瞳仁。「現在,現在他要認出我來了!」我抱著這樣一種幻想,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顫抖起來。可是我失望了,你只是衝著我微微笑著,然後安慰我說:「他會回來的。」「是的。」我回答道,「他會回來的,可是回來後他就什麼都忘了。」
  我知道我說這話的腔調裡一定有一種極為激烈的東西存在。因為你也站起來,用一種極為震驚的眼神注視著我,當然,你的態度依然非常親切。你抓住我的雙肩,說道:「美好的東西是無法讓人遺忘的,相信我,我是不會忘記你的。」你說著,你的目光就那麼一直射進我的心靈深處,彷彿想把我的模樣牢牢記住似的。我幾乎能感到你的目光直直地射穿我的身體,你在裡面探索、感覺、吮吸著我整個的生命,這時我開始相信,盲人終能重見光明的。「他要認出我來了,他要認出我來了!」這個念頭從我意識中生發出來時,我的整個靈魂都顫抖了起來。可是你還是沒有認出我來。沒有,你沒有認出我是誰,我對你來說,從來也沒有像這一瞬間那樣陌生,否則,你絕不會做出幾分鐘之後的那些事情。你開始吻我,又一次狂熱地吻我。你把我的頭髮給弄亂了,我只好梳理一下,站在鏡子前面的我,正好從鏡子裡看到——我簡直又羞又驚,幾乎要跌倒在地——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非常謹慎地把幾張大鈔票塞進我的暖手筒。在這樣難堪的瞬間我怎麼會沒有叫罵出聲來,怎麼沒有給你一個嘴巴呢——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如今又是你兒子的母親,可你卻為了這一夜激情而付錢給我!被你遺忘還不夠,我還得忍受你這樣的侮辱。
  我要走,趕快離開這裡,我急忙收拾我的東西。你不會了解,那一刻我的心裡有多麼的痛苦。我抓起我的帽子,帽子就在那張書桌上放著,靠近那隻插著白玫瑰、我的玫瑰的花瓶。我像是不撞南牆不死心一般,心裡又產生一個強烈的願望,不可抗拒的願望——我想再嘗試一次來提醒你:「你願意給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嗎?」「當然願意。」你說著馬上取了一朵遞給我。「這樣好嗎,這些花也許是一個女人、一個很愛你的女人送給你的呢?」我說道。「也許是吧。」你說,「不過我不知道,是別人送給我的,我不知道送的人是誰,所以我才這麼喜歡它們吧。」我盯著你看,繼續說:「也許是一個被你遺忘的女人送的!」你臉上立刻露出一副驚愕的神情。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用目光向你祈禱:「認出我來,認出我來吧!」可是你的眼睛還是那樣無辜地微笑著,親切卻一無所知。你又吻了我一下。最終,你也沒有認出我來。
  我低下頭快步向門口走去,因為我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兒了,可是我不能讓你看見我落淚。
  我出去時走得太急了,走進前屋時我幾乎和你的僕人約翰撞個滿懷。他像是躲避什麼似的趕快跳到一邊,一把拉開通向走廊的門,做出請我出去的手勢。就在這一秒鐘,你聽見了嗎?就在我面向他、噙著眼淚望著這位面容蒼老的老人的一剎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就在這一秒鐘,你聽見了嗎?就在這一瞬間這位老人認出了我,但他從我搬離這裡後就再沒有見過我呢。因為他還能記起我,我恨不得立刻跪倒在他的面前,親吻他的雙手。但我沒有,我只是把你用來羞辱我的鈔票匆忙地從暖手筒裡掏出來,塞進他的手裡。他顫抖著,用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望向我——他在這一秒鐘裡對我的了解比你一輩子對我的了解還多。所有的人都順從我、寵愛我,他們每個人對我都那麼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乾乾淨淨,只有你,只有你一次也沒有認出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們的孩子。如今在這世界上,我再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愛了,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什麼人呢?你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你從我身邊走過,猶如從一條河邊走過,你碰到我的身體猶如碰到一塊石頭一般,你總是走啊,走啊,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啊,卻叫我永遠等著。我一度以為把你抓住了,在我們的孩子身上抓住了你,抓住你這個飄忽不定的人兒。可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和你一樣殘忍,一夜之間就撇開我獨自走了,一去永不復回。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地孤苦無依,我一無所有,你身上的東西我一無所有——再也沒有孩子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行字,沒有一絲回憶,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也會像陌生人似的充耳不聞。既然我對你來說生死並無區別,那麼我又何必如此痛苦地活著,既然你已離我而去,我為何不遠遠走開?
  不,親愛的,我絲毫沒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把我的悲苦攪進你歡愉的生活。你也不必擔心我會繼續糾纏你——此時此刻,我的孩子死了,躺在那裡,沒人理睬,你總得讓我傾吐一番我心裡積壓的那些悲慘的情緒,請你諒解我。就這一次允許我和你說說,然後我再默默地回到我的黑暗中去,就像這些年來我一直默默地守在你的周圍一樣。可是只要我還活著,這些話你永遠都不可能聽到——只有等我死去,你才會收到我的這份最後的告白,收到一個女人向你訴說愛意的遺囑。她愛你勝過所有的人,而你卻從來沒能認出她來,她始終在你的周圍等著你,而你卻從來不曾去喚過她一次。當然,說不定你在看到這封信以後會來叫我,但我再也不會聽見你的呼喚,這將是我第一次對你不忠。我已經死了,我沒有給你留下一張照片,沒有給你留下一個印記,就像你也什麼都沒留給我一樣。以後的日子你將永遠也認不出我,永遠也認不出我。我活著的時候命運如此,我死後這命運也不會再有改變了。我從未想過讓你在我最後的時刻來看我,我就這樣走了,你不知道我的姓名,也不知道我是怎樣的模樣。我死得很輕鬆,因為你在遠處並未見證我的死亡,如果我的死會令你痛苦,那我又怎麼能瞑目呢。
  我已經寫不下去了……我頭暈得厲害……我的四肢疼痛難忍,我正在發燒……我想我得馬上躺下才行。也許用不了多久這勁頭就會過去,也許命運會憐惜我一次,這樣我就不用親眼看著他們如何把孩子抬走了……我實在沒有力氣寫下去了。別了,親愛的,別了,讓我最後一次感謝你……過去那樣的相逢或者別離,已然很好,不管怎麼樣,總之很好……我要為此感謝你,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息。現在,我的心裡有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舒暢:要說的我都跟你說了,你現在知道了,不,只能說你或許能感覺到,我是多麼地愛你,而這份愛情不會使你受到任何牽累。我的離去不會讓你有失去的痛感——這已足夠讓我安慰。你那美好光明自由的生活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我的死並沒有給你增添任何痛苦,這已足夠讓我安慰,這是我最後留給你的,你啊,我的親愛的。
  可是,還有誰,誰還會在你的生日那天送你白玫瑰呢?唉,那個美麗的花瓶將要空空地供在那裡,一年一度在你四周洋溢著的屬於我的微弱氣息,我的輕微的呼吸,也將就此消散了吧!親愛的,請聽我說,我懇求你——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請求:就算是為了讓我高興高興吧,以後每年你過生日的時候——那天,每個人總想到他自己——去買些白色的玫瑰花,插在那個花瓶裡。親愛的,就照我說的去做吧,一如別人一年一度為一個親愛的死者做一次彌撒一樣。可我已經不相信上帝了,我不要人家給我做彌撒,我只相信你,我只愛你,我只願在你身上還能繼續活下去……唉,一年就只活那麼一天就已足夠,就那麼默默地,完全毫無聲息地活那麼一天,一如我從前活在你的身邊一樣。我請求你,照我說的去做吧,親愛的,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請求,也是最後一個請求。我感謝你……我愛你,永別了……我那麼深深愛過的你……
  他兩手顫抖著,把信放下。然後他陷入了長時間的凝神沉思。他的回憶開始甦醒,隱隱約約中似乎有那麼一個鄰家的小女孩,一個少女,一個夜總會的女人,可是這些回憶,模糊不清,混亂不堪,就像被嘩嘩流淌的河水拍打著的石塊一樣,因為河水的流動而閃爍不定,變幻莫測。陰影不時湧來,又倏忽散去,最終也沒能勾勒成一個完整的圖形。他雖然感覺到了一些感情上的蛛絲馬跡,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他彷彿覺得,所有這些形象他都曾在夢裡見過,是的,他常常在深沉冗長的夢裡見到,然而那也只是一個夢而已。
  思維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他面前的書桌上,然後落到那個藍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很多年來,這是第一次在他生日的這天花瓶是空的,沒有插花。他悚然一驚:覺得彷彿有一扇看不見的門突然被打開了,陰冷的穿堂風彷彿從另外一個世界吹進了他寂靜無聲的房間。他感覺到了一種死亡的氣息,同時也感覺到了不朽的愛情。他百感交集,一種莫名的悲苦湧上了他的心頭,他隱約想起了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她飄浮不定,卻又熱烈奔放,猶如一陣樂聲慢慢從遠方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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