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
法院大樓中,當梅爾文斯基的案子宣告審訊暫停時,法官和檢察官都聚集到了伊凡·葉果洛維奇·謝貝克的辦公室裡。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的不是別的,正是鬧得滿城風雨的克拉索夫的案件。
說到激動處,費多爾·瓦西里耶維奇的情緒高漲,他認為這個案子根本就不屬於本法院的審理範圍。而伊凡·葉果洛維奇的意見則恰恰相反。在一旁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的彼得·伊凡內奇從一開始就沒有參與這場爭論,他只是默默地翻閱著剛送來的《公報》。
「大家聽著!」他說,「伊凡·伊里奇死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彼得·伊凡內奇突然說出這樣一個新聞。
「是真的嗎?」
「喏,您自己看吧!」他這麼對費多爾·瓦西里耶維奇說,與此同時,他還把那份正散發著油墨味的剛出版的報紙遞了過去。
果然,《公報》上印著這樣一則帶著黑框的訃告:「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高洛文娜沉痛哀告各位親友,我的丈夫伊凡·伊里奇·高洛文法官於1882年2月4日逝世。茲定於禮拜五下午一時出殯。」
伊凡·伊里奇是他們這幾位的同事,大家向來對他都有好感。說起來,他已經病了好幾個禮拜了,聽說患的是一種不治之症。自他生病開始,他的職位依然為他保留著。不過在此之前,大家早就推測過,如果他真若不幸了那麼他的職位將由阿里克謝耶夫來接替,而阿里克謝耶夫的位置就屬於文尼科夫或者是施塔別爾了。
因了這個緣故,一聽到伊凡·伊里奇的死訊,辦公室中在座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離世對他們本人和親友在職位調動和升遷上會有怎樣的影響。
「這樣一來,文尼科夫或者是施塔別爾的位置就有可能屬於我了。」費多爾·瓦西里耶維奇不禁想到:「這個位置已經說了很久要給我了,如果真能辦成的話,那麼在車馬費之外,我每年還可以淨增八百盧布的收入。」
「這次我可以申請把我的內弟從卡盧加調到這裡來了。」彼得·伊凡內奇想,「得知這樣的消息,我的妻子一定會很高興的。以後,她也不會再說我不關心她的家人了。」
「其實我早就料到他得了這種病是很難再好起來的,」彼得·伊凡內奇嘆息著說,「唉,真是可憐!」
「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呢?」
「好幾個醫生都不確定。也可以說他們各有各的說法。我最後一次去探望他的時候,還以為他會好起來呢。」
「過節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探望過他,雖然我是一直想去的。」
「那麼,他有財產嗎?」
「他太太手裡應該有一些的,不過應該很有限。」
「是呀,真應該去探望一下她。只是他們住得太遠了。」
「這倒是,從您那裡去蠻遠的。您住的地方到什麼地方去都蠻遠的。」
「嘿,我不過住在河對岸,他總是有意見。」彼得·伊凡內奇笑嘻嘻地看著謝貝克說。
後來,大家又說了一些城市太大、市裡的各個區之間的距離又太遠之類的話,然後又回到法庭上去了。
伊凡·伊里奇的死訊就像一塊石頭落進了大家的心湖,大家不由得都開始推測人事上會不會因此發生什麼重大調整。同時,那些與他交好或者認識的人也都暗自慶幸:「好在,死的人不是我,是他。」
「喔,他死了,我還活著。」人人都這麼想,或者說人人都有這樣的一種感覺。就連一向與伊凡·伊里奇深交,也就是他所謂的朋友,到了這種時候,也不由得這樣想。這下,他們要按照習俗去參加喪禮並慰問遺孀了。
費多爾·瓦西里耶維奇和彼得·伊凡內奇都是伊凡·伊里奇交情最深的朋友。
彼得·伊凡內奇和伊凡·伊里奇曾經是法學院的同學,他自己也承認曾經受過伊凡·伊里奇很大的幫助。
到了午餐時間,彼得·伊凡內奇將伊凡·伊里奇去世的消息告訴了妻子,並將要爭取把內弟調到本區工作的想法也告訴了她。吃完午餐,他沒有休息,就穿上禮服,坐車去了伊凡·伊里奇的家。
伊凡·伊里奇的家門口停著一輛轎車和兩輛出租馬車。在他家的前廳衣帽架旁的牆邊,停放著帶穗子和擦得閃閃發亮的金銀飾帶的棺蓋。兩位穿黑衣的夫人在前廳內脫下了皮外套。其中一位是伊凡·伊里奇的姐姐,彼得·伊凡內奇見過她;另一位夫人,他之前沒有見過。
這時,彼得·伊凡內奇的同事施瓦爾茨從樓上下來了,一看見彼得·伊凡內奇走進門,就站住腳步向他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說:「伊凡·伊里奇真沒出息,我們可不要這樣。」
施瓦爾茨留著一臉英國式的絡腮鬍子,瘦高的身體穿著禮服,按理說應該很有一種典雅莊重的氣派,只是他這氣派和他天生的頑皮性格很不協調,因此就顯得十分滑稽了。彼得·伊凡內奇看了,心裡就有這樣的感覺。
彼得·伊凡內奇讓太太們在前面先走,自己則慢吞吞地跟著她們上樓。施瓦爾茨在樓梯頂上站住後,就沒有再下來。對於施瓦爾茨的用意,彼得·伊凡內奇自然是懂得的:他想跟他約定,今晚到什麼地方去打橋牌消磨時間。
太太們上樓後去了孀婦屋裡,施瓦爾茨則一本正經地抿著他的厚嘴唇,眼睛裡露出一種戲謔的神氣,他向彼得·伊凡內奇擠擠眉,示意死人在右邊的房間。
走進那間房間的時候,彼得·伊凡內奇還是有點困惑,不知道做些什麼才好。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遇到這種場合,畫十字總是不會有錯的。至於要不要在畫十字的時候鞠躬,他就沒有把握了,所以他選擇了一個折衷法子:他走進屋裡,一邊用手畫十字,一邊微微點頭,那樣子看上去好像在鞠躬。在畫十字和點頭的同時,他還偷偷環顧了一下屋裡的情況。他發現,有兩個青年和一個中學生,他們大概是伊凡·伊里奇的侄兒,他們也是一面畫十字,一面從屋子裡出來。一個老婦人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一個眉毛彎得很厲害的女人在對她低聲說著什麼話。精神飽滿的誦經士身穿法衣,他的神態很嚴峻,口中大聲唸著什麼,臉上呈現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充當餐廳侍僕的莊稼漢蓋拉西姆輕手輕腳地從彼得·伊凡內奇面前走過,不知把什麼東西撒在了地板上。一看見這情景,彼得·伊凡內奇突然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腐屍臭。他記得上次來探望伊凡·伊里奇時,曾在書房裡見過這個莊稼漢。那時,他在護理伊凡·伊里奇,而伊凡·伊里奇也十分喜愛他。就這樣,彼得·伊凡內奇一直畫著十字,向棺材、誦經士和屋角桌上的聖像微微鞠著躬。直到他覺得十字已畫得夠了,便停下來打量死人。
死人就躺在那裡,也像一般的死人那樣,顯得特別沉重。他僵硬的四肢陷入棺材裡的襯墊中,腦袋靠在高高的枕頭上,前額高高隆起,蠟黃蠟黃的,半禿的兩鬢已經凹了進去,高挺的鼻子像是壓迫著他的上唇。與上次看見他時相比,彼得·伊凡內奇覺得他的模樣變化太大了。是的,變化很大,他的身體更瘦了,不過他的臉也像一般死人那樣,比生前倒是顯得好看了,顯得很端莊。死人臉上的神態似乎表示,他已盡了責任,而且做得很周到;此外,他那神態似乎還在責備活著的人或者提醒他們一些什麼事。而彼得·伊凡內奇卻覺得沒有什麼事需要提醒他,至少現在沒有什麼事跟他有關係。
這樣想著的時候,彼得·伊凡內奇的心裡有點不快,於是又匆匆畫了個十字——他自己也覺得這個十字畫得太快,未免有些失禮——他轉身往門口走去。施瓦爾茨早已在穿堂裡候著了,他寬寬地叉開兩腿站在那裡,雙手在背後玩弄著自己的大禮帽。彼得·伊凡內奇瞧了瞧穿著雅緻、模樣頑皮可笑的施瓦爾茨,馬上就精神振作起來。他當然知道施瓦爾茨性格開朗,絕不會受這裡哀傷氣氛的影響。單是看他那副神氣就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麼:伊凡·伊里奇的喪事是破壞不了他們的例會的,也就是說什麼事情都不能妨礙他們今天晚上拆開一副新牌,在僕人點亮的四支新蠟燭中打一場牌。總之,這次喪事是不能影響他們今晚快樂的聚會的。所以,施瓦爾茨就把這個想法低聲告訴從他身邊走過的彼得·伊凡內奇,並提議說今晚到費多爾·瓦西里耶維奇的家中打牌。遺憾的是,彼得·伊凡內奇今天顯然沒有打牌的運氣。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和幾位太太從內室走了出來。她的身材矮胖,雖然她想盡辦法要自己消瘦,可是肩膀以下的部分卻一個勁地橫向發展。此時,她穿著一身黑衣,頭上包著一塊花邊頭巾,一對眉毛就像站在棺材旁那個女人的一樣,彎得很。她把她們送到靈堂門口,說:「馬上要做喪事禮拜了,請你們進來吧。」
施瓦爾茨微微點頭,站在那裡顯得很猶豫,到底要不要接受這個邀請。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一下子就認出了彼得·伊凡內奇,她嘆了一口氣,然後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說:
「我知道您是伊凡·伊里奇的知心朋友……」說到這裡,她看了看彼得·伊凡內奇,好像是在等待他聽了這話後做出一些回應。
彼得·伊凡內奇心裡明白,既然剛才畫了十字,那麼現在就得握手,嘆氣,然後說一句:「真是想不到!」之後,他就真的這樣做了。做了以後,他發覺真的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他感動了,她也感動了。
「現在那邊的禮拜儀式還沒有開始,您請來一下,我有話要對您說,」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說,「麻煩您扶著我。」
彼得·伊凡內奇於是伸出手臂挽住她,兩人一起向內室走去。當他們從施瓦爾茨身邊經過時,施瓦爾茨失望地向彼得·伊凡內奇使了個眼色。
「唉,看來這牌是打不成了!如果我們另外找到搭檔,到時候你可別怪我們。要是你能僥倖脫身,五人一起玩也是可以的。」他那淘氣的目光中彷彿流露出這樣的訊息。
彼得·伊凡內奇嘆了口氣,神情更深沉也更悲傷。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看到他如此悲傷的樣子,十分感激地捏了捏他的手臂。他們並肩走進燈光暗淡、掛著玫瑰紅花布窗簾的客廳,然後在桌旁坐下來。她坐在沙發上,彼得·伊凡內奇坐在一旁的矮沙發凳上,沙發凳的彈簧已經損壞,凳面也已凹陷下去。原本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是想叫他換一把椅子坐的,但她覺得這個時候說這些話顯得不太得體,索性作罷了。坐到沙發凳上的時候,彼得·伊凡內奇突然想起伊凡·伊里奇當年裝飾這間客廳時曾和他商量過,最後才決定用這種帶綠葉的玫瑰紅花布做窗簾和沙發套。
客廳裡擺滿了傢俱和雜物,當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走過時,她那件黑斗篷的黑花邊被雕花桌掛住了。彼得·伊凡內奇只得欠起身,打算幫她解開斗篷,破舊的沙發凳一擺脫負擔,裡面的彈簧便立刻蹦起來,直接往他身上彈了去。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於是自己解開斗篷,彼得·伊凡內奇便又坐了下來,把跳動的彈簧重新壓下去。不過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還是沒有把斗篷完全解開,彼得·伊凡內奇又欠起身,彈簧又往上蹦,還噔地響了一聲。等這一切都過去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拿出一塊潔淨的麻紗手絹,哭起來。斗篷鉤住和沙發凳的彈簧蹦跳這些插曲讓彼得·伊凡內奇冷靜下來,他皺緊眉頭坐在那裡。就在這時,伊凡·伊里奇的男僕索科洛夫走進來,打破了這種尷尬的局面。他報告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她看中的那塊墳地要價兩百盧布。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聽了馬上止住哭,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彼得·伊凡內奇,然後用法語說她的日子如何難過。彼得·伊凡內奇默默地做了個手勢,表示他深信她說的是實話。
「您請抽菸。」她極其悲痛地說,然後又接著和索科洛夫談墳地的價錢。
彼得·伊凡內奇一邊吸菸,一邊聽她如何詳細詢問墳地的價格,最後決定買哪一塊。墳地的事情告一段落,她又吩咐索科洛夫去請唱詩班。
索科洛夫走了。
「什麼事情都需要我自己料理。」她對彼得·伊凡內奇說,說著她把桌上的照相簿挪到一邊。這時,她發現菸灰快掉到桌上了,便連忙把菸灰缸推到彼得·伊凡內奇面前,繼續說:「如果說我悲傷得已經不能做事,那確實顯得有點做作。相反,如今只有為他的後事多操點心,我才能感到些許安慰……至少可以排遣點內心的悲傷。」她說著掏出手絹,又要哭,但不知她又想起什麼,突然勉強忍住,打起精神鎮靜地說:「我有點事要跟您談談。」
彼得·伊凡內奇點點頭,努力不讓他身下不受控的沙發彈簧再蹦起來。
「最後幾天他很難受。」
「非常難受嗎?」彼得·伊凡內奇問。
「唉,太可怕了!他不停地叫嚷,不是幾分鐘,而是連著幾個鐘頭。三天三夜啊,他就那麼一直嚷個不停。實在叫人受不了。我真是不敢想像我是怎麼熬過來的。隔著三道門都能聽得見他的叫聲。唉,我這是怎麼熬過來的呀!」
「當時他神志還清醒嗎?」彼得·伊凡內奇問。
「清醒,」她喃喃地說,「直到最後一分鐘他都十分清醒。在臨終前一刻鐘他跟我們告了別,還讓我們把伏洛嘉帶開。」
彼得·伊凡內奇不禁回想起來,他多麼熟識這個人啊,從前他是個快樂的孩子,小學生,後來成了他的同事,沒想到到了最後他竟受到這樣的折磨。儘管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女人此刻的表現都有點做作,但想到這一點,他的心裡居然感到十分恐懼。他的眼前又浮現了那個前額和那個壓住嘴唇的鼻子,想到這個場景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慄。
「他忍受了三天三夜極度的痛苦,然後死去。這種情況也可能隨時落到我的頭上,」彼得·伊凡內奇想,剎那間他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一種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鎮靜下來:「這種事只有伊凡·伊里奇會碰上,我是絕對不會碰上的。這種事不應該也不可能落到我的頭上。」想到這些,他心情非常低落,但施瓦爾茨分明向他做過暗示,他不該有這種心情。彼得·伊凡內奇思考了一下,終於鎮靜下來,他詳細詢問伊凡·伊里奇臨終前的情況,彷彿這種不幸只會發生在伊凡·伊里奇身上,但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似的。
在聊了一通伊凡·伊里奇肉體上所受非人痛苦的情況以後,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顯然認為該轉到正題上了。
「唉,彼得·伊凡內奇,他真是難受,真是太難受了,太難受了。」她說著又哭起來。
彼得·伊凡內奇不停地嘆著氣,見她擦去鼻涕眼淚,才說:「真是想不到……」
接下來,她又滔滔不絕起來,說到了顯然是她找他來的主要問題。她問他丈夫去世後該怎樣向政府申請撫卹金。她看上去像是向彼得·伊凡內奇請教怎樣領取贍養費的事情,不過他已經看出,丈夫去世她可以向政府申請多少錢,這事她已經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比他知道得還清楚。她如今請教他的目的不過是想知道。可不可以通過什麼辦法弄到更多的錢。彼得·伊凡內奇絞盡腦汁,倒是想到幾種辦法,但最後他只是出於禮節罵了一通政府的吝嗇,說不可能弄到更多的錢了。聽到這話,她嘆了一口氣,顯然要擺脫這位來客。他自然領會到了這層意思,就按滅香菸,站起身,同她握了握手,向前廳走去。
餐廳裡擺著伊凡·伊里奇從舊貨店買來的大鐘。在餐廳裡,彼得·伊凡內奇遇見了神父和幾個來參加喪事禮拜的客人,還看見一位熟識的美麗小姐,原本這是伊凡·伊里奇的女兒。此時,她一身黑衣裝扮,她的腰身本來很苗條,如今似乎變得更苗條了。她的神情憂鬱、冷淡,甚至還有點惱怒。她向彼得·伊凡內奇鞠躬,但她的那副神態看上去非常憤慨,彷彿彼得·伊凡內奇有什麼過錯似的。她的後面站著一個同樣面帶慍色的青年。彼得·伊凡內奇認識他,他是法院偵審官,家裡倒是有些錢,而且聽說是她的未婚夫。彼得·伊凡內奇面帶悲傷地向他們點點頭,正要往死人房間走去,這時樓梯下出現了彼得·伊凡內奇的兒子,他正在中學唸書。這孩子活脫就是年輕時的伊凡·伊里奇。彼得·伊凡內奇清楚地記得伊凡·伊里奇在法學院唸書時就是這個模樣。此時,這孩子眼睛裡含著淚水,他一看見彼得·伊凡內奇,就皺起眉頭,神情憂鬱而害臊。彼得·伊凡內奇向他點點頭,走進靈堂。
喪事禮拜正式開始了:又是蠟燭,又是呻吟,又是神香,又是眼淚,又是啜泣。彼得·伊凡內奇皺緊眉頭站在那裡,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雙腳。他一眼也不看死人,直到禮拜結束他的心情都沒有被悲傷氣氛所影響,並且他還第一個走出靈堂。前廳裡一個人也沒有。充當餐廳侍僕的莊稼漢蓋拉西姆從靈堂奔出來,用他強壯的手臂在一排外套中間努力翻尋了好一會兒,終於把彼得·伊凡內奇的外套找出來,遞給他。
「嗯,蓋拉西姆老弟,你怎麼說呢?」彼得·伊凡內奇原本想說句話應酬一下,「哎喲,可憐不可憐哪?」
「這是上帝的意思!所有人都要到那裡去的。」蓋拉西姆這麼回答道,一排潔白整齊的莊稼漢的牙齒在彼得·伊凡內奇眼前晃了晃,接著他猛地推開門,大聲呼喊馬車伕,把彼得·伊凡內奇送上車,又奔回臺階上,那樣子就像是在考慮還有些什麼事要做。
在聞過神香、屍體和石碳酸的臭味以後,彼得·伊凡內奇終於爽快地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
「您去哪裡,老爺?」馬車伕問。
「現在還不晚。還可以到費多爾·瓦西里耶維奇家去一下。」
彼得·伊凡內奇這樣想著就去了。果然,待他到時,第一局牌剛結束,於是他就很自然地成了第五名賭客。
二
說起來,伊凡·伊里奇的身世很普通、很簡單但又極為可怕。
他是個法官,去世時只有四十五歲。他的父親是彼得堡的一名官員,曾在好幾個政府機關任職,雖然沒有勝任某些要職,但憑著他的資格和身分,他在官場上也是如魚得水,因此總能弄到一些只有虛名的官職和六千到一萬盧布的年俸,並且這種生活一直伴隨到他的晚年。
不錯,伊凡·伊里奇的父親伊里亞·葉斐莫維奇·高洛文就是這樣一個多餘機關裡的多餘的三等文官。
伊里亞·葉斐莫維奇·高洛文有三個兒子。伊凡·伊里奇排行第二。老大像他父親一樣官運亨通,不過在另一個機關,馬上也快到領乾薪的年齡了。老三呢,最沒有出息。他在幾個地方都敗壞了名聲,如今在鐵路上謀了個職位。不管是父親也好,兩位哥哥也好,特別是兩位嫂子,不僅很不情願和他見面,而且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他們根本不想承認這個弟弟。姐姐嫁給了格列夫男爵,和他的岳父一樣,他也是彼得堡的官員。在這個大家庭裡,伊凡·伊里奇是所謂的佼佼者。他既不像老大那樣冷淡古板,也不像老三那樣放蕩不羈。他介於他們之間:聰明、活潑、樂觀、文雅。他和弟弟一起在法學院唸過書。只不過弟弟沒有畢業,唸到五年級就被學校開除了;而伊凡·伊里奇則畢了業,而且成績十分優異。在法學院的時候,伊凡·伊里奇就顯示了後來終生具備的特點:能幹、樂觀、穩重、隨和,但又能嚴格履行自認為應盡的責任,只不過他心目中的責任就是那些達官貴人所公認的職責。
伊凡·伊里奇從小就不會巴結拍馬,成年後對於阿諛奉承更是不屑。但不知什麼原因,從青年時代起他就變了個人似的,像飛蛾撲火那樣追隨所謂的上層人士,模仿他們的一舉一動,接受他們的人生觀,而且還同他們交朋友。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的熱情在他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從那時候起,他開始迷戀聲色,追逐功名,最後竟然到了自由放縱的地步。不過,他的本性還能使他保有一定的底線,不至於過分踰越常規。
在法學院的時候,他認為自己的有些行為很卑劣,因此很嫌惡自己。但後來看到地位比他高的人都在那樣幹,並且還不以此為恥,他也就不以為然,不再把它們放在心上,即使想到也無動於衷。
在法學院畢業,伊凡·伊里奇獲得了十等文官官銜,之後他從父親手裡領到治裝費,在著名的沙爾瑪裁縫鋪裡訂製了服裝。他在表墜上掛一塊《高瞻遠矚》的紀念章,嚮導師和任校董的親王辭了行,和同學們在唐農大飯店歡宴話別後,便帶著從最高級商店買來的時式手提箱、襯衫、西裝、剃刀、梳妝用品和旅行毛毯等,走馬上任當了省長特派員。而他的這個官職就是他父親替他謀得的。
到了外省,伊凡·伊里奇很快就像在法學院那樣過得風生水起。他奉公守法,兢兢業業,生活得歡快而又體面。他有時奉命到各縣視察,待人接物穩重得體,對上待下處理得也很融洽,他不貪贓枉法,而且總能圓滿完成上司交下的差事。他的主要職責就是處理好分裂派教徒事件。
從表面上看,他雖然年輕放蕩,但處理公務方面卻格外審慎,甚至可以說是鐵面無私;在社交應酬中,他活潑風趣而又禮數周到,一如他的上司和上司太太——他是他們家的常客——稱讚他的那樣,他確實是個好青年。
省裡有一位風流法學家,這位風流法學家的太太看上了伊凡·伊里奇,並死纏著他,久而久之兩人便有了曖昧關係。此外,他還同一個女裁縫私通;有時他也和巡察的副官們狂飲歡宴,酒足飯飽後還去花街柳巷尋歡作樂。他對上級長官阿諛奉迎,甚至對長官夫人也是如此,只不過他的手法高明,總是讓人無懈可擊,所以從未引起非議,人家至多也就說一句法國諺語:年輕時放蕩在所難免。這一切他都幹得體體面面,嘴裡說的又是法國話,主要則是因為他躋身在最上層,容易博得達官顯貴的青睞。
就這樣,伊凡·伊里奇做了五年。接著他的工作調動了,因為成立了新的司法機關,需要新的官員。
於是,伊凡·伊里奇調任新職。
伊凡·伊里奇被推薦到法院擔任偵訊官的職務,他接受了,雖然這位置在另一個省裡,這意味著他要為此放棄原有的各種關係,另起爐灶,重新結交朋友。臨行之時,朋友們給伊凡·伊里奇餞行,和他一起拍照留念,還贈給他一個銀菸盒留念。之後,他就走馬上任去了。
任職法院偵訊官後,伊凡·伊里奇同樣循規蹈矩,公私分明,並且像做特派員一樣受到大家的普遍尊敬。對伊凡·伊里奇而言,偵訊官的工作要比原來的工作有趣得多,也迷人得多。以前的工作讓他感到比較得意的是,他可以身穿做工考究的文官制服,從那些戰戰兢兢等待接見的來訪者和對他羨慕不止的官員們面前,昂首闊步地走過去,一直走進長官辦公室,並且還可以跟長官一起喝茶吸菸;只是那時直接聽命於他的人,只有縣警察局長和分裂派教徒,而且每每當他奉命出差的時候。他對待他們總是客客氣氣,如此可以讓他們感到,他儘管操著生殺大權,卻依舊平易近人,沒有一點兒的高姿態。
當然,那個時候,這樣直接聽命於他的人總是有限的。如今他當上了法院偵訊官,自然也明白就連達官貴人的命運也都操控在他手裡。他只要在公文上批上那麼幾句,不論哪個厲害的角色都將成為被告或證人來到他面前,並且還得站著回答他所提出的問題,前提是如果他不請他坐下的話。不過,伊凡·伊里奇從不濫用權力,相反他總是不露鋒芒,於是,這種權力的意識和適當用權的技術,成了他擔任新職後最感興趣的事。
對於這個新職位,也就是審查工作,伊凡·伊里奇很快就掌握一種本領,他能排除一切與本案無關的情節,使各種錯綜複雜的案情在公文上表現得簡單明了,不帶絲毫個人意見,完全符合公文要求。這是一項新的工作,而伊凡·伊里奇則屬於第一批執行1864年新法典的人。
自從在新地方就任法院偵訊官以來,伊凡·伊里奇結交了一批新朋友,建立了一些新關係,獲得了新的社會地位,並多少採取了新作風。他在省裡同政府保持一定距離,卻周旋於司法界頭面人物和豪門鉅富之間,對當局稍表不滿,發表溫和的自由主義言論和開明觀點。此外,伊凡·伊里奇就任新職後仍舊講究服飾,注意儀表,只是不再刮去下巴上的鬍子而聽其自然生長。
伊凡·伊里奇在新地方過得很愉快。他跟一批反對省長的人關係很好,薪俸比以前優厚;他逢場作戲,打打紙牌,以增添樂趣。他頭腦聰敏,很會打牌,因此常常贏錢。
伊凡·伊里奇在新地方任職兩年後遇見了後來成為他妻子的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米海爾。她是伊凡·伊里奇出入的圈子裡最迷人最伶俐最出色的小姐。伊凡·伊里奇在公事之暇,找點消遣,其中包括同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戲謔調情。
伊凡·伊里奇任特派員時常常跳舞,但當上偵訊官後就難得跳了。如今他跳舞只是為了要顯示,儘管他身為偵訊官和五等文官,跳舞水準可絕不比別人差。這樣,有時晚會將近結束,他就請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一起跳舞,主要藉這種機會去征服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的心。她愛上了他。伊凡·伊里奇並沒有明確想到要結婚,但既然人家小姐愛上了他,他就問自己:「是啊,那麼何不就結婚呢?」
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出身望族,長得不錯,而且小有家產。伊凡·伊里奇可以指望找到一個更出色的配偶,但這個配偶也不錯。伊凡·伊里奇自己有薪俸收入,他希望她也有同樣多的進款。她出身名門,生得又溫柔美麗,很有教養。說伊凡·伊里奇同她結婚,是因為愛上這位小姐,並且發覺她的人生觀同他一致,那不符合事實。說他結婚,是因為在他的圈子裡大家都贊成這門婚事,那同樣不符合事實。伊凡·伊里奇結婚是出於雙重考慮:娶這樣一位妻子是幸福的,而達官貴人們又都贊成這門親事。
伊凡·伊里奇就這樣結了婚。
在準備結婚和婚後初期,夫妻恩愛,妻子尚未懷孕,再加上嶄新的傢俱,嶄新的餐具,嶄新的衣服,日子過得很美滿。伊凡·伊里奇認為他原來的生活輕鬆愉快而又高尚體面,並且受到上流社會的讚許,如今結婚不僅不會損害這種生活,而且使它更加美滿。但在妻子懷孕幾個月後,出現了一種痛苦難堪而有失體統的新局面,那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而且怎麼也無法擺脫。
伊凡·伊里奇認為妻子完全出於任性,破壞快樂體面的生活,莫名其妙地動輒猜疑,要求他更加體貼她。不論什麼事她都橫加挑剔,動不動就對他大吵大鬧。
起初伊凡·伊里奇想繼續用快樂體面的人生態度來排除煩惱。他不管妻子的情緒,照舊高高興興地過日子:請朋友到家裡來打牌,自己上俱樂部或者到朋友家串門子。可是有一次妻子氣勢洶洶對他破口大罵。這以後只要他稍不順她的意,她就把他臭罵一頓,顯然非把他制服不可,也就是說要他安守在家裡,並且像她一樣唉聲嘆氣,無病呻吟,這使伊凡·伊里奇感到心驚膽戰。他懂得了,夫婦生活,至少是他同妻子的生活,並不能始終維持快樂和體面,相反,常常會損害這樣的氣氛,因此必須設法防範。伊凡·伊里奇藉口公務繁忙,來對付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他發現這種辦法很有效,因此常用它來保衛自己的獨立天地。
孩子生後,餵養很費事,常常發生這樣那樣的麻煩,不是嬰兒害病就是做母親的害病,有時是真病,有時是假病。不管怎樣,伊凡·伊里奇都得照顧,儘管他對這些事一竅不通。而伊凡·伊里奇保衛自己獨立天地、不受家庭干擾的慾望卻越來越強烈。
妻子的脾氣越來越暴躁,要求越來越苛刻,伊凡·伊里奇也越來越把生活的重心轉移到公務上。他更加喜愛官職,醉心功名。
不久,在結婚一年後,伊凡·伊里奇懂得了,夫婦生活雖然也有一些好處,但卻是一種很複雜很痛苦的事。而要盡到自己的責任,過一種受社會讚許的體面生活,必須像做官一樣建立適當的關係。
伊凡·伊里奇就給自己建立了這樣的夫婦關係。他對家庭生活的要求,只是能吃到家常便飯,生活上有照料和過床笫生活,而這些都是她能向他提供的。他主要的要求是維持社會所公認的體面的夫婦關係。此外,他就自尋歡樂,獲得了歡樂也就心滿意足。要是家裡遇到不愉快,他就立刻逃到公務活動的獨立天地裡去,並在那裡自得其樂。
伊凡·伊里奇當偵訊官,聲譽顯赫,三年後就升任副檢察官。新的官職、重要的地位、控訴和拘捕任何人的權力、當眾的演說、輝煌的功績——這一切使伊凡·伊里奇更加官迷心竅。
孩子一個個生下來。妻子變得越來越乖戾,越來越易怒,但伊凡·伊里奇確立的家庭關係幾乎不受妻子脾氣的影響。
伊凡·伊里奇在這個城市裡任職七年,接著被調到另一個省裡當檢察官。他們搬了家,手頭的錢不多,妻子又不喜歡那新地方。薪俸儘管比原來多,但生活程度高,再說又死了兩個孩子,因此伊凡·伊里奇就感到家庭生活比以前更乏味了。
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搬到新地方後,不論遇到什麼麻煩,總要責怪丈夫。夫婦間不論談什麼事,尤其是談教育孩子問題,總會聯想到以前的不和,引起新的爭吵。夫婦兩人如今難得有恩愛的時刻,即使有,也是很短暫的。他們在愛情的小島上臨時停泊一下,不久又會掉進互相敵視的汪洋大海,彼此冷若冰霜。要是伊凡·伊里奇認為家庭生活不該如此,他準會對這種冷漠感到傷心,不過他不僅認為這樣的局面是正常的,而且正是他所企求的。他的目標就是要儘量擺脫家庭生活的煩惱,而表面上又要裝得若無其事,保持體面。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儘量少同家人待在一起,如果不得已必須這樣做,也總是竭力找有旁人在場的機會。不過,伊凡·伊里奇這樣過日子,主要靠的是他有公務。他把全部生活樂趣都集中在官場的天地裡。而這種樂趣支配了他的整個身心。意識到自己的權力,對任何人都操有生殺大權,每次走進法庭和遇到下屬時那種威風凜凜的氣派(即使只是表面的),在上司與下屬之間周旋的本領,尤其是自覺高明的辦事能力——這一切都使他揚揚得意,再加上跟同事們談天、宴會和打牌,他的生活就顯得很充實。總之,伊凡·伊里奇的生活過得合乎他的願望:快樂而體面。
就這樣他又過了七年。大女兒已經十六歲,另外又死了一個孩子,只剩下一個男孩在中學唸書。這個孩子是引起夫婦爭吵的一大因素。伊凡·伊里奇要送他讀法學院,而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卻偏把他送進普通中學。女兒在家裡學習,成績良好;兒子學得也不錯。
三
結婚後的十七年裡,伊凡·伊里奇一直做著檢察官的工作,從一個年輕檢察官變成了一個老檢察官。他一心想找個更稱心如意的職位,為此不惜幾次推辭工作上的調動,卻不料因為一件不愉快的事,打破了他原本安寧的生活。原來是伊凡·伊里奇一心想要謀取的大學城首席法官的位置,被戈佩捷足先登了。這件事讓伊凡·伊里奇非常生氣,怒氣沖沖地跑去質問戈佩,和戈佩吵了起來,甚至還冒犯了頂頭上司,從此他在單位就受了冷遇,也喪失了下一次任命的機會。
1880年可以說是伊凡·伊里奇一生中最倒楣的年頭了——在生活上入不敷出,在人際關係上又被人家遺忘。他覺得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但其他人卻認為對他已是仁至義盡,就連他的父親都放棄幫助他了。他感覺他被所有人拋棄了,別人都認為他的生活十分幸福,因為他有一份三千五百盧布年俸的工作。在外面被別人這麼不公平的對待,在家裡經常被妻子責罵,家裡的經濟狀況也入不敷出,開始負債,這種情況當然是不正常的,但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意識到了這一點。
在這一年夏天,為了節省開支,伊凡·伊里奇同妻子一起去了鄉下的內弟家度假。
在鄉下無所事事的日子,第一次讓伊凡·伊里奇覺得無聊,覺得十分愁悶。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做點什麼來改變現狀。
伊凡·伊里奇愁得睡不著,整個晚上都在露臺上踱來踱去,最終決定上彼得堡奔走一番,爭取調到其他部門工作,藉此懲罰那些不懂得賞識他才能的人。
第二天早晨,他不顧妻子和內弟的勸阻,坐上了去彼得堡的火車。
他此行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弄到一個年俸五千盧布的職位,不論是哪個機關,也不論是哪個派別和哪種工作。他要的只是一個職位,年俸五千盧布的職位,不論政府機關、銀行、鐵路、瑪麗皇后御用機關,甚至海關都行,但一定要有五千盧布收入,這樣他才敢離開那個不懂得賞識他才能的機關。
此次出行,伊凡·伊里奇意外獲得了一個消息。在庫爾斯克火車站,頭等車廂裡上來一個他的熟人——伊林。伊林告訴他,庫爾斯克省剛接到一封電報,宣布部裡最近人事上將進行重大變動,伊凡謝苗內奇將接任彼得·伊凡內奇的位置。
這次調動,不只會對國家產生一定影響,對伊凡·伊里奇更是有著非凡的意義,因為這次調動起用了新人彼得彼得羅維奇和他的朋友扎哈爾伊凡內奇。扎哈爾伊凡內奇是伊凡·伊里奇的同學,又是他的好朋友,這對他可以說極其有利。
到了莫斯科,這個消息被證實了。到了彼得堡後,伊凡·伊里奇趕緊找到了扎哈爾伊凡內奇,後者答應幫他在原來的司法部裡謀一個好差事。
一星期後,他發了一封電報給妻子。
「扎哈爾接替米勒,我只要申請就能升職。」
通過這次人事調動,伊凡·伊里奇在他原來的部門裡獲得意外任命:比同事高兩級,年俸五千,另有三千五百的調差費。伊凡·伊里奇感覺自己對原來的對頭和整個機關的怨氣一下子就消除了,心裡十分得意。
伊凡·伊里奇一掃愁容,興高采烈地回到了鄉下。他好久沒有這樣高興了。妻子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也十分高興,夫婦兩人又和好如初了。伊凡·伊里奇大講特講他在彼得堡時眾人如何爭相祝賀他,原來的對頭如何羨慕他的地位,如何厚著臉皮巴結他,尤其喜歡講他在彼得堡時人們如何尊敬他。
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裝出一臉信服的樣子,安靜地聽著丈夫講話,心裡卻盤算著如何安排在新地方的生活。看到妻子的想法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伊凡·伊里奇十分高興,因為他們的生活在經歷一段時間的坎坷後,終於又變得快樂而體面了。
伊凡·伊里奇在家的時間只有幾天,因為九月十日他就得走馬上任。在這幾天的時間裡,他不僅得在新地方安頓下來,把傢俱什物從省裡運過去,還要添置和定做許多新東西。總之,他必須在和妻子達成一致的情況下布置好新居。
他和妻子意氣相投,因此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其實他們兩人婚後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很少,像現在這樣的默契,還只在兩人婚後頭幾年有過。伊凡·伊里奇想攜家眷一同出發,可是姐姐和姐夫突然對伊凡·伊里奇一家變得十分親熱,搞得伊凡·伊里奇只好獨自先行。
儘管伊凡·伊里奇一個人出發了,但事業上一帆風順,同妻子和好如初,這兩件事互為因果,使他心情十分愉快。很快,他就找到一座恰合夫婦兩人心意的精美住宅:舊式客廳高大寬敞,書房豪華舒適,妻子的房間、女兒的房間、兒子的書房應有盡有,一切都像是為他們特地設計的一樣。在房間的布置上,伊凡·伊里奇更是親力親為:選擇壁紙,添置傢俱——去舊貨店挑選式樣特別古雅的傢俱,訂製沙發套和窗簾。按照他的設想,房子布置得越來越漂亮。在房子布置到一半時,他就發覺比他希望的更美。他相信,房子布置完工後,將更加富麗堂皇,絕不會有一絲一毫庸俗的氣息。入睡前,他想像前廳的模樣。儘管客廳還沒有布置好的,但他卻彷彿看到壁爐、屏風、古董架、散放著的小椅子、牆上安放得井井有條的掛盤和銅器。他想到在這方面跟他有同樣愛好的妻子和女兒,看到這種排場時那大吃一驚的樣子,不由得暗暗高興。她們肯定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氣派。而最讓他得意的,是他買到了一些價廉物美的古董,它們讓整座房子顯得格外豪華。他故意在信裡把情況說得差一些,這樣她們看到一切時就會更加驚訝。他沉醉在裝飾新居的快樂中,就連心愛的公務都拋到了一邊。有時法院開庭,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因為他滿腦子想的都是窗簾頂簷的事——用直的還是拱的。他興致勃勃地做著一切,親自動手安放傢俱,掛上新的窗簾。有一次,看到笨手笨腳的沙發裁縫怎麼也掛不好窗簾,他自己就爬到梯子上去親自指點,結果一不留神從梯子上掉了下來,幸而他有一副強壯而靈活的身體,立刻站住了,但腰部還是撞在了窗框上。撞傷處痛了一陣子,就好了,不過還有點淤青。在這段時間裡,伊凡·伊里奇感覺從未有過的快樂和健康活力。他寫信給妻子說:「我感覺自己彷彿年輕了十五歲。」他原來預計九月底能布置好房子,結果拖到十月半才完工。不過,不只他自己那麼認為,所有看過房子的人也誇讚——房子布置得十分雅緻。
其實,房子裡的擺設也就是普通的小康之家的氣派——不太富裕、卻一味模仿富貴人家:千篇一律的花緞布藝品、紅木傢俱、地毯、盆花、古銅器、發亮的銅器,等等。這些東西,一向是一定階級的人用來顯示他們身分的東西。伊凡·伊里奇家裡的擺設也是如此,因此並不引人注意,但他卻引以為傲,自認為與眾不同。他把家眷從車站接回來後,帶著他們來到他精心布置的新居裡。繫白領帶的男僕為他們打開擺滿鮮花的前廳,家眷們走進客廳、書房,發出一陣陣歡呼聲。他領著他們參觀房子的各個角落,得意洋洋地聽著他們的驚嘆和稱讚聲,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幸福感十足。到了晚上喝茶的時候,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隨口問起了他從梯子上摔下來的事,他就笑著做給他們看——他怎樣從梯子上掉下來,怎樣把沙發裁縫嚇壞了。
「還好我練過體操。要是別人,肯定會摔壞的,但我只是撞了這裡一下,摸著會有點痛,還有點青腫,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在新居的生活,並且也像大多數人搬到新家一樣,總覺得房間不夠用,儘管收入增加了,但錢還是不夠用——總少這麼五百盧布。不過總的來說,他們對新生活還是十分滿意的。一開始他們的生活特別融洽,儘管房子還沒有完全布置好,夫婦兩人偶爾會有意見分歧——需要再買些什麼,訂製些什麼,哪些東西需要搬動,哪些東西需要調整,但兩人對新的生活都很滿意,而且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因此沒有發生大的爭吵。當一切都安排妥當後,他們略微感到有些空虛,但當時他們忙著結交一批新朋友,培養新的生活習慣,因此生活還算充實。
每天上午,伊凡·伊里奇在法院辦公,下午回家吃飯,剛開始的一段時間他情緒很好,儘管有時也會為房子的事發愁。(比如,他發現桌布或沙發表面被弄髒,窗簾繫帶斷了,他心裡就又難過又生氣,因為這些東西都是煞費苦心置辦的。)不過,這還是伊凡·伊里奇理想的生活:輕鬆、愉快而體面。每天早晨九時,他準時起床,喝咖啡,看報,然後穿上制服,去法院上班。一到那裡,他就套上了早已準備好的「軛」:接見來訪者,處理訴訟有關的問題,主持訴訟案件,出席公開庭和預備庭。為了避免妨礙訴訟程序,他必須排除各種外來干預,同時嚴禁徇私枉法,做到嚴格依法辦事。要是有人想探聽某些事,但這事不歸伊凡·伊里奇主管,他就不能同這人有任何來往,但要是這人手持寫明事由的正式公文找到他,他就會在法律許可的範圍盡力去辦,並且辦得合情合理。但只要公事一結束,其他關係也就結束了。在法律和人情的區分上,伊凡·伊里奇可謂箇中高手,而且憑著天賦的才能和長期的經驗,有時也能輕鬆混淆法律和人情。他之所以敢這樣做,那是因為他對自己區分兩者界限的能力十分自信。辦起這種事來,伊凡·伊里奇可說是得心應手。在休庭時,他喜歡一邊吸菸、喝茶,一邊和人隨便談談政治、社會新聞和紙牌這類的話題,他最喜歡談的還是官場中的任命。然後,他就像一個出色完成演奏的第一小提琴手,拖著疲憊的身體乘車回家。回家後,他會發現:妻子和女兒有時出去了,有時在接待客人;兒子有時上學還沒回來,有時在跟補課教師複習功課,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飯後,如果沒有客人,伊凡·伊里奇就看些當時流行的書籍。晚上是他處理公事的時間:批閱文件,查看法典,核對證詞。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既不覺得無聊,但也不覺得有趣。要是有人陪著打牌,他就會覺得處理公事很無聊;要是沒人陪著打牌,那他就寧願處理公事,也不願意獨自閒坐或者跟妻子面面相對。伊凡·伊里奇喜歡舉行便宴,邀請有權有勢的先生夫人參加。這種消遣沒什麼特別的,就像他家的客廳也沒什麼特別的一樣。
他們還在家裡舉行過一次舞會。舞會辦得相當不錯,這讓伊凡·伊里奇十分高興,可惜最後為蛋糕糖果的事,他同妻子大吵了一架。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自有打算,但伊凡·伊里奇堅持要到最高級糖果鋪買糕點,結果蛋糕買了太多吃不完,而糖果鋪的帳卻高達四十五盧布,從而引發了夫妻兩人的爭吵。兩人爭吵得很厲害,弄的彼此很不愉快。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罵他:「傻瓜,低能。」氣得伊凡·伊里奇雙手抱住腦袋,恨恨地說要離婚。不過,舞會本身還是很成功的,前來參加的人都是社會名流。伊凡·伊里奇同特魯峰諾娃公爵夫人跳舞,而特魯峰諾娃公爵夫人的姐姐就是著名的「消滅苦難會」的創辦人。滿足自尊心就是人們身居要職的樂趣,滿足虛榮心就是人們進行社會活動的樂趣,但對於伊凡·伊里奇,他最大的樂趣還是打牌。他認為,無論生活上遇到什麼煩惱,那像蠟燭一樣驅除黑暗的最大樂趣,就是同幾個規規矩矩的好搭檔坐在一起打牌,而且一定要四人一起打(五人一起打就很難有結果,雖然得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認認真真地打(要是順手的話),然後吃點宵夜,喝上一大杯葡萄酒。打完牌後就睡覺,最好是稍微贏一點錢(贏得太多也不好),伊凡·伊里奇就會覺得心情特別愉快。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來他們家的客人都是達官貴人,有的地位顯赫,有的年少英俊。
女兒待人的態度和父母完全一致。對於那些滿臉堆笑、投奔到他們那間牆上裝飾著日本盤子的客廳來的潦倒親友,他們都冷眼相待,加以排斥。久而久之,那些寒酸的親友就不再上門,他們家的來客就只有達官貴人了。麗莎成了年輕人爭相追求的對象,其中包括彼特利歇夫。他是德米特里伊凡內奇彼特利歇夫的兒子,也是他財產的唯一繼承人,是法院的偵訊官。看到他也在熱烈地追求麗莎,伊凡·伊里奇甚至跟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商量:要不要讓他們兩人一起坐三駕馬車,或者舉辦一次堂會看看錶演。一切看起來都稱心如意,沒有任何變化,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四
家裡每個人的身體都很健康。除了伊凡·伊里奇,他有時說,他嘴裡有一種怪味,左腹有點不舒服,但也不像生病的樣子。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與日俱增,雖還沒到疼痛的地步,但他經常感到腰部發漲,情緒也開始變得惡劣。他越來越壞的情緒,又影響了全家快樂而體面的生活。夫妻間的爭吵越來越多,家庭裡輕鬆愉快的氣氛蕩然無存,體面也不復存在。隨著爭吵的日益頻繁,夫妻間相安無事的日子,就像汪洋大海裡的小島一樣,少得可憐。
如今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抱怨丈夫脾氣壞,倒不是假話。她說話喜歡誇張,總是誇張地說,他的脾氣從來都很壞,要不是她心地善良,根本不可能和他生活二十年。的確,現在爭吵的發起者總是伊凡·伊里奇。每次吃飯,他都要發脾氣,往往從吃湯開始。他一會兒發現碗碟有裂痕,一會兒批評飯菜燒得不合口味,一會兒責備兒子吃飯不該把臂肘擱在桌上,一會兒批評女兒的髮式怪裡怪氣,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總是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一開始,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還會回敬他幾句,但當她發現有兩三次他一開始吃飯就勃然大怒後,她明白了,這是一種由進食而引起的病態行為,就努力克制自己不去還嘴,只是催促他趕緊吃飯。在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看來,自己的忍讓真是一種值得稱道的美德。她認定丈夫的壞脾氣給她的生活帶來了不幸。她開始可憐自己。而她越是可憐自己,就越是憎恨丈夫。她甚至巴不得他早點死,但又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想,因為他一死就沒有薪俸了。一想到這點,她反而更加憎恨他。她認為自己真是太不幸了,因為就連他的死都無法拯救她。她變得也很容易發脾氣,但又不得不在他面前強忍著,這樣反而讓他的脾氣變得更壞。
有一次,夫妻兩人又吵了起來,伊凡·伊里奇變得特別不可理喻。事後他解釋說,因為生病,他確實變得脾氣暴躁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就對他說,有病就要治療,要他去找一位名醫看看。
他乘車去了。一切都和他預料的一樣,一切都照章辦理。在長久的等待後,他見到了醫生,醫生裝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這種樣子他很熟悉,他在法庭上就是這個樣子——又是叩診,又是聽診,又是問各種沒必要問的多餘問題,那種威風凜凜的神氣彷彿在說:「如今你落到我手裡,就得任我擺佈。我清楚該怎麼辦,對付每個病人都是這樣的。」一切都同法庭上一樣——他在法庭上怎樣對待被告那樣,醫生就怎樣對待他。
醫生說,您有這樣的症狀,說明您有這樣的病,但如果化驗證明不了您有這種病,那就只能假定您有這種病。如果假定您有這種病,那麼……
只是,現在的伊凡·伊里奇只關心一個問題:他的病有沒有危險?但醫生對此避而不談。在醫生看來,這問題沒有討論的必要,他只能根據存在的問題估計一下可能性:是游走腎,還是慢性盲腸炎。醫生不關心伊凡·伊里奇的生死問題,只注重游走腎和盲腸炎之間的爭執。在伊凡·伊里奇看來,醫生已確診是盲腸炎,卻又保留說,等小便化驗結果出來後,再做進一步診斷。這一切,就多麼像伊凡·伊里奇在法庭上對宣布被告罪狀時那振振有詞的樣子。醫生也是那副得意揚揚的神氣,甚至從眼鏡上方瞧了一眼「被告」,振振有詞地做了結論。伊凡·伊里奇認為,醫生的結論表明他的情況十分嚴重,這對醫生或其他人都無關緊要,可是對他卻非同小可。伊凡·伊里奇是被這個結論深深地打擊到了,他覺得自己真是太可憐了,同時十分憎恨醫生,因為他遇到如此嚴重的病情卻無動於衷。
不過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只是站起來,把錢往桌上一放,嘆了一口氣說:
「或許有些問題我們病人不該問,」他說,「一般說來,這病會不會有危險?」
醫生用一隻眼睛從眼鏡上方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彷彿在說:被告,你要是再說出不合規定的話,我就要讓人把你帶出法庭了。
「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醫生說,「其他的,化驗結果出來才知道。」
伊凡·伊里奇從診所慢慢走出來,垂頭喪氣地坐上了回家的雪橇。一路上,他反覆思索醫生的話,努力想把難懂的醫學用語翻譯成普通的話,以便從中找出問題的答案:「我的病嚴重?十分嚴重?還是不要緊?」他覺得醫生說的每一個字,都表示他的病情嚴重。一想到這個,伊凡·伊里奇就覺得街上的一切變得陰鬱了:馬車伕、房子、小鋪子、路上行人都是陰鬱的。他身上的疼痛一直持續著,聽完醫生模稜兩可的話就覺得更痛了,這讓伊凡·伊里奇的心情更加沉重。
回到家後,他把看病的經過講給妻子聽,妻子則默默地聽著。他講到一半,女兒戴著帽子進來,她打算同母親一起出去。女兒很勉強坐下來,聽他講這無聊的事,但很快她就聽得不耐煩了,妻子也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哦,我很高興,」妻子說,「你以後一定要按時吃藥。給我藥方,我叫蓋拉西姆到藥房去抓藥。」說完她就起身去換衣服了。
妻子在屋子裡時,他大氣都不敢喘,等她出門了,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伊凡·伊里奇說,「也許真的還不要緊……」
他謹遵醫囑,按時服藥,養病。小便檢驗結果出來後,醫生又修改了藥方。不過,小便化驗結果和臨床症狀之間有些對應不上。不知怎的,實際情況與醫生說的不符。可能是醫生疏忽了,可能是撒謊,可能有什麼事瞞著他。不過伊凡·伊里奇還是遵從醫囑養病,剛開始心裡感到安慰。
伊凡·伊里奇努力遵從醫囑:講衛生,服藥,注意疼痛和大小便。疾病和健康是他如今最關心的事。一聽到別人談到病人、死亡、復原,尤其是談到和他類似的病情,他表面上十分鎮定,其實在全神貫注地聽著,有時提些問題,把自己的病同聽到的情況做比較。
疼痛沒有紓解,但伊凡·伊里奇強迫自己認為情況有所好轉。如果沒有遇到惹他生氣的事,他還能自我欺騙。要是他在公務上不順利,或是同妻子發生爭吵,或是打牌輸錢,他立刻就會感到病情嚴重。以前遇到挫折時,他總是懷著時來運轉的期望,期望打牌順手,期望獲得大滿貫,因此還能忍受。但現在每次遇到挫折,他都會陷入悲觀絕望中,完全喪失了信心。他對自己說:「唉,我的病情剛剛好轉一點,藥物才有點效果,就遇到這樣的事,真是倒楣……」於是,他特別憎恨那些倒楣的事,特別憎恨那些給他帶來不幸並要置他於死地的人。儘管他心裡清楚,他的生命正遭受這種憤怒的危害,但他卻沒辦法控制自己。儘管他明白,他這樣怨天尤人只會加重病情,因此應該無視那些不愉快的事,但他的行為卻與之相悖。他說,他需要安寧,並且特別警惕破壞安寧的事。只要別人稍稍破壞他的安寧,他就會暴跳如雷。他閱讀大量醫書,到處諮詢醫生,結果情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逐漸惡化。拿今天同昨天比較,似乎沒什麼差別,他還能勉強安慰自己,但一看過醫生,就覺得病情在迅速惡化。即便如此,他還是經常向醫生諮詢。
這個月裡,他又找了一位名醫診治。這位名醫的話,說的和原來那位醫生簡直是一模一樣,只不過問題的提法不同。向這位名醫諮詢後,伊凡·伊里奇只感到內心的疑慮和恐懼又增加了。另外有位也很出名的醫生,是他朋友的朋友,對他的病情的診斷卻完全不同。儘管那位醫生保證他能康復,但他提出的問題和假設,卻更增添了伊凡·伊里奇的疑慮。一個提倡順勢療法的醫生對他的診斷又不一樣,給他開了不同的藥,伊凡·伊里奇偷偷地服了一個星期,可並沒有什麼效果。伊凡·伊里奇不只不再相信原來的療法,對這種新療法也喪失了信心,於是更加沮喪了。有一次,一位熟識的太太跟他說起了聖像療法。伊凡·伊里奇勉強聽著,並信以為真,這讓他十分恐懼。「難道我真的那樣神經衰弱嗎?」他自言自語。「廢話!這太荒唐了,這樣胡思亂想可不行,應該選定一個醫生,聽他的話好好治療。就這麼辦。這下子拿定主意了。我不再想東想西的,我要嚴格遵從這種療法,堅持到夏天就會見效的。別再猶豫不決了!」可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腰痛變本加厲地折磨著他,一刻也沒有停止。他感到嘴裡的味道越來越難受,一張嘴就散發出一股惡臭,胃口日益糟糕,身體也越發衰弱。他不得不承認:他身體的狀況已經空前嚴重了。只有他自己意識到了這點,身邊的人誰也沒注意到,或者不想知道。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都很好很順利。這讓伊凡·伊里奇心裡格外難受。他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兒每天忙著參加社交活動,一點也沒注意他的病情的惡化,還埋怨他脾氣差,難以伺候,彷彿一切都是他的錯。他看得出來,儘管她們嘴上沒說,但她們已經視他為累贅,妻子對他的病已有定見,不管他說什麼或做什麼,她的態度都不會改變。
「不瞞您說,」她對熟悉的朋友說,「伊凡·伊里奇也和一切老實人沒兩樣,沒辦法完全遵從醫囑養病。今天他按醫囑服藥,吃東西;明天我一不注意,他就不記得吃藥,還吃鰉魚(那是醫生禁止的),而且坐下來打牌,一直打到半夜一點鐘。」
「哼,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事?」伊凡·伊里奇惱怒地說,「我總共也就打過一次牌,在彼得·伊凡內奇家。」
「昨天,你不是還和謝貝克一起打牌嗎?」
「反正我痛得沒辦法睡著……」
「不管怎麼說,你這樣病永遠沒辦法好,還要折磨我們。」
無論是對人家還是對伊凡·伊里奇本人,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向人家都說,他生病主要是他自己的問題,但卻讓她這個做妻子的受盡折磨。伊凡·伊里奇並不奇怪她有這樣的看法,但心裡總感到難受。
在法院裡,伊凡·伊里奇也疑心別人對他抱著奇怪的態度:一會兒,人家認為他是一個即將騰出位置的人;一會兒,朋友們不懷惡意地嘲笑他神經過敏,因為他自認為他的精神正被一種神祕可怕的東西蠶食,硬拉他過去。朋友們覺得這很有趣,就拿來取笑他。尤其是看到施瓦爾茨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說著一些詼諧生動的話時,伊凡·伊里奇就會想起自己十年前的模樣,因而格外憤怒。
幾個朋友過來,大家一起坐下來打牌。他拿出一副新牌,洗牌,發牌。他把所有紅方塊疊在一起,共有七張。他的搭檔說:沒有王牌,給了他兩張紅方塊。還期待什麼呢?快樂,興奮,得了大滿貫。突然,伊凡·伊里奇又感覺到了身體的抽痛,還有嘴裡那股難聞的味道。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因為贏得大滿貫而興奮,實在太荒唐了。
他看著他的搭檔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看他厚實的手掌如何拍著桌子,客客氣氣地將一墩牌推給伊凡·伊里奇,使他一伸手就能享受贏牌的樂趣。「他是不是認為我已經虛弱得連手都伸不出去了?」伊凡·伊里奇想,忘記了王牌,還用更大的王牌去壓搭檔的牌,結果少了三墩牌,大滿貫化為了泡影。最可怕的是,他看見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表情十分痛苦,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怎麼能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呢,光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可怕。
大家發覺他臉色不佳,對他說:「您要是累了,我們就歇了。您休息一會兒吧。」休息?不,他覺得一點也不累,可以打完一圈牌。大家悶悶不樂,都沉默著。伊凡·伊里奇覺得他是害得大家不高興的罪魁禍首,但又無法扭轉這種氣氛。晚餐後,客人們都相繼告辭了。伊凡·伊里奇一個人待在家裡,意識到疾病正毒害他的生命,對別人的生命造成了毒害,這種毒不僅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深地滲透到他的整個身體。
他躺在床上,常常抱著這樣的想法,再加上肉體上的疼痛和內心的恐懼,折磨得他大半夜不能閤眼。可是天一亮,他又得起來,穿好制服,乘車去法院,說話,批公文,要是待在家裡不去上班,那麼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個小時都會是痛苦的折磨。而且,在這樣的生死邊緣上,他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忍受,沒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也沒有人可憐他的處境。
五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了。臨近新年時,他的內弟來到這個城市,住在他們家。那天,伊凡·伊里奇還沒從法院回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去街上買東西去了。伊凡·伊里奇回到家裡,走進書房,看見體格強壯、臉色紅潤的內弟,正在打開手提箱。他聽見伊凡·伊里奇的腳步聲,抬起腦袋,默默地瞧了他一會兒。他驚訝的眼神說明伊凡·伊里奇出了問題。內弟大張著嘴,似乎馬上就要叫出來,但他立刻忍住了。這個動作表明了一切。
「怎麼,我的樣子變了嗎?」
「是的……變了一點。」
接著,無論伊凡·伊里奇怎樣想讓內弟再談談他的模樣,內弟都避而不談。一等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回來,內弟就去到了她的屋裡。伊凡·伊里奇鎖上房門,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正面,又看看自己的側面。他拿起自己同妻子的合影,拿它同鏡子裡的自己做著比較。他發現變化很大。他又捲起衣袖,把雙臂露到肘部,仔細打量,然後放下袖子,坐在軟榻上,臉色陰沉得嚇人。
「別這樣,別這樣,」他對自己說,猛地站起身來,在寫字臺邊坐下,打開卷宗,開始批閱公文,但他根本看不進去。他打開門,走到前廳。客廳的門關著。他踮著腳跟,輕輕地走到門邊,側著耳朵聽。
「不,你說得太超過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說。
「怎麼超過了?你沒注意到,他已經像個死人了。你看看他的眼睛,黯淡無神。他怎麼會弄成這樣?」
「誰知道啊。尼古拉耶夫(一位醫生)說是這樣,但我不明白。列謝季茨基(就是名醫)說的卻又完全相反……」
伊凡·伊里奇輕輕地走回自己屋裡,在床上躺下,想:「腎,游走腎。」他回想起醫生們對他說過的話——腎臟怎樣離開原位而游走。他努力在想像中捕捉這個腎臟,阻止它游走,固定住它。這事看上去易如反掌。「不,我還是去諮詢一下彼得·伊凡內奇(那個有醫生朋友的朋友)。」他按響鈴,吩咐車伕套車,準備出門。
「你要去哪裡,約翰?」妻子表現出一副異常憂愁和矯揉造作的賢慧模樣,問他。
看到妻子臉上這種矯揉造作的賢慧神情,他很生氣。他瞅了妻子一眼,臉色十分陰沉。
「我去找彼得·伊凡內奇。」
他找到這個有醫生朋友的朋友,然後讓朋友陪他去到醫生家。他和醫生談了很久很久。
醫生從解剖學和生理學的角度,對他的病進行了分析,他聽得很明白。
盲腸裡出現了點問題,一點小問題,會好的。只要讓一個器官的功能變強一點,另一個器官的活動減少一點,多吸收一點,就會好的。吃飯時,他遲到了一會兒。飯後,他興高采烈地談了一通,心情久久難以平復。最後他回到書房,立刻開始工作。他批閱公文,處理公事,但心裡總覺得有一件重要的事被耽誤了。等他忙完公事,他才想起那件事就是盲腸的毛病。但他強作鎮定,去到客廳喝茶。客廳裡的幾個客人正在說話,彈琴,唱歌。他中意的未來女婿、法院偵訊官就是其中一個。據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說,伊凡·伊里奇那天晚上看起來最快活了,其實他一刻也沒忘記自己盲腸的毛病。到了十一點鐘,他告別眾人,回到了自己屋裡。自從生病後,他就一個人睡在書房裡。他走進屋裡,脫掉外套,拿起一本左拉的小說,但沒有翻開看,而是想著心事。他想像盲腸的毛病被治癒了。通過吸收,排泄,功能恢復正常。「對了,事情就是那樣,」他自言自語。「只要多加補養,身體就會好的。」他想到還沒服藥,支起身來,服完藥,又仰面躺下,仔細感受藥物如何治病,如何制止疼痛。「只要按時服藥,避免不良影響就行;我現在就感覺好多了,好多了。」他按了按腰部,不痛了。「是的,不痛了,真的好多了。」他吹熄了蠟燭,側著身子躺在床上……盲腸在逐漸恢復,逐漸吸收。突然那種熟悉的隱痛又來了,每分每秒都在痛,而且痛得特別厲害。嘴裡那種惡臭味也又來了。他突然覺得心頭髮涼,頭暈目眩。「天啊!天啊!」他喃喃自語。「又來了,又來了,再也好不了啦!」突然他覺得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哼,盲腸!腎臟!」他自言自語。「根本不是盲腸的問題,不是腎臟的問題,而是生和……死的問題。是啊,我擁有生命,可現在它在溜走,在溜走,可卻沒辦法制止它。是啊!何必再騙自己呢?除了我自己,不是人人都很清楚我在垂死邊緣了嗎?問題只在於我還能活多久,幾個禮拜,還是幾天,還是馬上就會死。光明已經完全被黑暗取代了。這一刻,我在這個世界,但很快就要離開!去哪裡呢?」他覺得全身冰涼,呼吸都靜止了,只聽見心臟撲撲跳動的聲音。
「我要是沒有了,還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我要是沒有了,我將在哪裡呢?難道我真的要死了嗎?不,我不想死。」他想點燃蠟燭,就猛地從床上跳起來,用顫動的雙手摸索著。但蠟燭和燭臺被碰翻,掉到了地上。他又心灰意冷地躺回枕頭上。「何必呢?反正都一樣,」黑暗中,他瞪著兩隻眼睛,自言自語。「死。是的,死。他們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想知道,誰也不可憐我。他們玩得可高興了。(他聽見遠處傳來喧鬧和伴奏聲。)他們好像沒有那回事一樣,但他們有一天也會死。都是蠢貨!我先死,他們後死,他們不可能不死。但他們還樂呢。混蛋!」憤怒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痛苦得受不了。難道誰都得受這樣的罪嗎!他坐起來。
「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得穩定心神,從頭到尾好好想一想。」他開始思索。「對了,病的發作是這樣的。我最初是撞了一下腰部,但一兩天後我也沒什麼問題。然後開始出現輕微的疼痛,後來疼得厲害了,後來找醫生診治,後來喪失了信心,愁得不行,後來換了個醫生診治,但還是沒有阻止向深淵下墜的步伐。身體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接近……我的身體糟糕透了,我的眼睛黯淡無神。我快死了,但我還以為是盲腸的問題。我希望治好盲腸,卻不知是死神來臨了。難道我真的快死了嗎?」一想到這點,他就嚇得魂不附體,呼吸急促。他側著身子,用臂肘撐住床幾,伸手去摸索火柴。撐得久了,臂肘就有些發痛,他惱怒不已,更加用盡地撐著,結果把床幾推倒了。他一下子陷入了絕望中,呼吸困難,只得又仰面倒下,恨不得立刻死去。
這時候,客人們紛紛告辭,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一一送他們離開。她聽見有東西倒地的聲音,就走了進來。
「出什麼事了?」
「沒事,我不小心撞倒了床幾。」
她去外面取了一支蠟燭進來。他躺在床上,喘著粗氣,好像剛跑完了幾里路,眼神呆滯地望著她。
「出什麼事了,約翰?」
「沒……事。撞……倒了。」他回答,心裡卻想:「沒什麼可說的。她根本不懂。」
她確實不懂。她把床幾扶起來,給他把蠟燭點亮,就急忙走開了:還有客人等著她去送呢。
等她回來,他仍舊那樣臉朝上躺著,兩眼望著天花板。
「你怎麼了,更難受了嗎?」
「是的。」
她搖搖頭,在床邊坐下來。
「約翰,我看,要不我們請列歇季茨基到家裡來吧?」
這話的意思,就是不惜金錢,請那位名醫來出診。他發出一聲冷笑:「不用了。」她坐了幾分鐘,走到他旁邊,親吻了一下他的前額。
她的嘴唇觸碰到他的額頭時,他打從心底憎恨她,拚命壓抑那種想要推開她的衝動。
「晚安。願上帝保佑,你能睡個好覺。」
「嗯。」
六
一想到自己快要死了,伊凡·伊里奇就陷入深深的絕望中。
他心裡清楚,他離死不遠了,但他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念頭,怎麼也理解不了。
從基捷韋帖爾的邏輯學,他讀到這樣一種三段論法:蓋尤斯是人,凡人終將死去,因此蓋尤斯也終將死去。他一直認為這個例子只對蓋尤斯適用,絕對不適用於他。蓋尤斯是人,是個普通人,這個道理沒有錯;但他不是蓋尤斯,不是個普通人,他永遠與眾不同,是個特殊人物。他最初是小伊凡,有媽媽、爸爸、兩個兄弟——米嘉和伏洛嘉、妹妹卡嘉,有許多玩具、馬車伕、保姆,還有兒童、少年和青年不同時期的悲歡離合。難道他小伊凡喜歡的那種花皮球的氣味,蓋尤斯也聞過嗎?難道蓋尤斯也像他一樣親吻過媽媽的手,聽到過媽媽綢衣褶襉的聲音嗎?難道蓋尤斯也會因為法學院裡那些不好吃的點心而滋事嗎?難道蓋尤斯也像那樣談戀愛嗎?難道蓋尤斯主持審訊能和他一樣嗎?
蓋尤斯確實終將死去,他死是正常的事,但我是小伊凡,是伊凡·伊里奇,我的思想感情和他完全不一樣。我不該死,這真是一場噩夢。
這就是他的心情。
「我要是和蓋尤斯一樣死去,那我肯定能感覺到,內心肯定會有個聲音告訴我,但我沒有聽見內心有這樣的聲音。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清楚,我跟蓋尤斯截然不同。可是如今呢!」他自言自語。「這不可能、不應當發生的事,卻偏偏發生了。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這種狀況該如何解釋?」
他難以解釋,只能盡力驅除這個想法,認為這個想法是虛假、錯誤和病態的,並且換上正確健康的想法。但這並非想像,而是現實,它活生生地擺在了他面前。
為了從腦海中擠走這個想法,他強迫自己去想其他的事,希望從中找到精神支柱。他嘗試著用以前的那套思路來消弭死的念頭。但奇怪的是,以前這種辦法很管用,如今卻失靈了。最近,伊凡·伊里奇時常想恢復原來的思緒,以驅除死的念頭。有時,他告訴自己:「我還是去工作吧,工作一直是我生活的支撐。」他拋開心頭的種種疑慮,到法院去。他跟同事們聊天,坐在法庭上,像以前一樣漫不經心掃一眼人群,將兩條幹瘦的手臂擱在麻櫟椅扶手上,像以前一樣側身湊近身旁的法官,挪過卷宗,對他耳語幾句,然後猛地抬起眼睛,把身子挺直,說幾句老套的開場白,然後宣布開庭。但審訊進行到一半,腰部又不管不顧地突然抽痛起來。伊凡·伊里奇努力穩定心神,不去想它,可沒有用。它又來了,站在他面前,端詳著他。他嚇呆了,眼睛也失去了光彩。他又自言自語:「難道它才是真的?」看到像他這樣一位精明能幹的法官竟然說話顛三倒四,在審訊中屢屢出錯,同事和下屬都十分驚奇而痛心。他努力打起精神來,穩定心神,勉強忍到庭審結束,垂頭喪氣地回家去。他心裡清楚,法院開庭也幫不了他了,審訊也幫不了他了。最可怕的是,它吸引他,並不是要他有任何行動,而只是要他面對面地瞧著它,承受這痛苦的折磨。
為了逃離這種痛苦,為了保護自己,伊凡·伊里奇尋找另一種保護殼。但另一種保護殼也只是暫時有用,很快就破裂了,或者變得透明了,彷彿它能穿透一切,沒有東西能夠抵擋。
有一次,他來到他精心布置的客廳,看著他摔跤的地方,自嘲地想,就是為了布置它,他獻出了生命,因為他清楚導致他的病的罪魁禍首,就是那次跌傷。他注意到油漆一新的桌面有一些劃痕。他分析原因,發現那照相簿上彎捲的青銅飾邊留下的劃痕。他拿起照相簿,那裡有他滿懷情感貼上的照片,惱怒於女兒和她那些朋友的粗魯——某些地方撕破了,一些照片放反了。他仔細整理好照片,扳平了照相簿的飾邊。
然後他想改變布局,把照相簿改放到盆花旁的角落裡。他讓僕人請女兒或者妻子過來幫忙,可是她們對此持反對意見。他很生氣,和她們爭吵起來。但這樣對他反而是好事,他沒有時間想到它、注意它。
不過,當他正準備親手挪動東西時,妻子對他說:「啊,還是讓僕人搬吧,別糟蹋你的身體了。」這時,它突然又從屏風後面冒出來,他又看見它了。它的影子一閃,他還希望它再次消失,可是他又感覺到腰還在抽痛。他再也不能忘記它,它就在盆花後面瞧著他。「這是幹什麼呀?」
「真的,為了這麼一個窗簾,我就像衝鋒陷陣一樣送了命。難道這是真的?真是可怕,真是愚蠢啊!這不可能!不可能!但是事實。」
回到書房裡,他躺在床上,又獨自面對它。他面對面地看著它,卻無計可施。他只能瞧著它,全身直發抖。
七
到了第三個月,伊凡·伊里奇的病情怎樣,很難說,因為病情是循序漸進的,不易察覺。但無論是妻子、女兒也好、兒子,還是傭人、朋友、醫生,尤其是他自己,都清楚,大家只關心一件事——他的位置是否即將空出來,活著的人能否擺脫他帶來的麻煩,他自己是否即將擺脫痛苦。
他睡得越來越少,醫生給他服鴉片,注射嗎啡,但他的痛苦並沒有因此減輕。他意識昏沉,感覺麻木,這起初使他感覺好了一點,但很快又再次被痛苦包圍,甚至比清醒時還要難受。按照醫生的指示,家裡人給他做了特殊的飯菜,但他卻日益討厭這種沒有滋味的飯菜,倒胃口。
他大便也享受特殊的照顧。每次大便都讓他倍感痛苦,因為不乾淨,不體面,臭氣烘烘,還得請別人幫忙。
不過,從這件不愉快的事上,伊凡·伊里奇也獲得一種安慰。每次都是男僕蓋拉西姆伺候他大便。
蓋拉西姆是個年輕人,儘管他是個莊稼漢,但他衣著整潔,因為長期吃城裡伙食的緣故,長得格外強壯,容光煥發。他生性開朗,總是笑嘻嘻的。最初看著這個穿著整潔的俄羅斯民族服的小夥子,做著這種不體面的事時,伊凡·伊里奇總感覺尷尬。
有一次,他從便盆上起來,卻沒有力氣提起褲子,就歪倒在沙發上。他看著自己瘦骨嶙峋的大腿,覺得十分恐怖。
蓋拉西姆腳上的大皮靴散發著柏油味,身上的印花布襯衫和麻布圍裙洗得乾乾淨淨,袖子被捲起,露出年輕強壯的手臂,進來的時候帶著冬天的一股清新空氣。他故意不看伊凡·伊里奇,容光煥發的臉上散發出一種生的歡樂,但他竭力抑制著,以免病人因此不高興,走到便盆旁。
「蓋拉西姆,」伊凡·伊里奇的聲音有氣無力。
蓋拉西姆抖了一抖,顯然害怕自己哪裡做錯了,慌忙轉過他那張剛冒出鬍碴的淳樸善良而又青春洋溢的臉,看著病人。
「老爺,您有什麼吩咐?」
「我想,你做這事肯定很難受。請你原諒,我是沒有辦法。」
「哦,老爺,好說。」蓋拉西姆的眼睛明亮有神,露出的牙齒潔白又健康。「這不算什麼,您生病了啊,老爺。」
他用他那雙強壯的手熟練地做著做慣的事,輕輕地走了出去。五分鐘後,他又輕輕地走了回來。
伊凡·伊里奇就那樣坐在沙發上。
「蓋拉西姆,」當蓋拉西姆放回洗乾淨的便盆,伊凡·伊里奇說,「請你幫幫我,你過來。」蓋拉西姆走過去。「你扶我一下。我自己起不來,德米特里替我辦事去了。」
蓋拉西姆走過去,伸出他那雙強壯的手,就像他走路一樣輕鬆、俐落而溫柔地抱起主人,一隻手扶住他,另一隻手給他提起褲子,想讓他坐下。但伊凡·伊里奇要求扶他到長沙發上。蓋拉西姆毫不費力,穩穩當當地抱著他到了長沙發,讓他坐了下來。
「謝謝。你真厲害,做起來輕巧極了。」
蓋拉西姆微微笑了一下,準備離開。可是伊凡·伊里奇感覺同他一起很舒服,不願意他離開。
「還有,請你給我搬來那把椅子。不,是那一把,我要把腿放上面。腿放高一點,感覺會好些。」
蓋拉西姆搬起椅子,在長沙發前輕輕地放下它,然後抬起伊凡·伊里奇的兩隻腿,放在椅子上。當蓋拉西姆高高抬起他的腿時,他感覺好受多了。
「腿抬得高,我感覺好多了,」伊凡·伊里奇說。「這個枕頭,你幫我墊在腿下面。」
蓋拉西姆聽從了他的吩咐,又把他的腿抬起來放好。蓋拉兩姆一抬起他的雙腿,他就覺得好受一些。但雙腿一放下,他又覺得不舒服。
「蓋拉西姆,」伊凡·伊里奇問,「你現在有事嗎?」
「沒有,老爺,」蓋拉西姆說,他已學會像城裡僕人那樣同老爺說話。
「你還有哪些事要做?」
「我還有哪些事要做?工作都做好了,只需要再劈點明天用的木柴。」
「那你能這麼高高抬著我的腿嗎?」
「當然可以!」蓋拉西姆抬起主人的腿,伊凡·伊里奇覺得疼痛消失了。
「那劈柴怎麼辦?」
「老爺您不用操心。時間還來得及。」
伊凡·伊里奇叫蓋拉西姆坐下,高高抬著他的腿,並同他聊天。真是不可思議,他的腿被蓋拉西姆抬著,他就感覺好多了。
從那以後,伊凡·伊里奇就常常叫來蓋拉西姆,讓他用肩膀扛著他的腿,並和他高興地聊天。做起這事,蓋拉西姆十分輕鬆愉快,態度誠懇,這讓伊凡·伊里奇很感動。看到別人擁有健康、力量和生氣,伊凡·伊里奇只感到屈辱;但看到蓋拉西姆的力量和生氣,他不僅不覺得難過,反而覺得是一種安慰。
聽到謊言,是伊凡·伊里奇覺得最痛苦的事,尤其是聽大家出於某種原因都相信的那個謊言——他只是病了,並不會死,只要靜心療養,肯定會好的。可是他清楚,不管用什麼辦法,他都不會好了,痛苦只會變本加厲,直到他死去。這個謊言讓他備受折磨。最讓他痛苦的是,大家都清楚,他自己也清楚他病得很嚴重,但大家都對真相避而不談,選擇撒謊,還要強迫他也說謊。謊言,在他臨死前夕散布的謊言,把他即將死去這樣嚴肅可怕的大事,縮小到訪問、掛窗簾和晚餐吃鰉魚等小事,讓他感覺痛苦極了。說也奇怪,許多次聽到他們就他的情況說謊時,他幾乎大聲叫出來:「別再說謊了,我快要死了。你們清楚這事,我也清楚,所以大家別再說謊了。」但他從來不敢叫出來。他看到,他即將死去樣嚴肅可怕的事,在他人的眼中是一件不愉快或者不體面的事(就像一個渾身散發臭氣的人走進會客室一樣),卻又不得不勉強維持他一直苦心維持的「體面」。他看到,沒有人可憐他,沒有人願意了解他的真實情況,除了蓋拉西姆。因此,只有同蓋拉西姆在一起,他心裡才會好過些。有時,蓋拉西姆不去睡覺,整個晚上都扛著他的腿,還對他說:「老爺,您不用操心,我回頭會睡個夠的。」這讓他感到很安慰。或者當蓋拉西姆語氣親熱、不假思索地說:「真希望您沒病,我這樣伺候伺候您算得了什麼?」這也讓他感到安慰。只有蓋拉西姆一人不欺騙他,當然也只有他一人了解真相,並且不會有所忌諱,但他同情日益消瘦的老爺。有一次伊凡·伊里奇打發他離開,他直截了當地說:
「每個人都會死的。我為什麼不能伺候您呢?」他這麼說,意思是他現在任勞任怨地伺候一個垂死的人,就是希望將來在他垂死時也有人伺候他。
除了這個謊言,或者正是由於這個謊言,讓伊凡·伊里奇覺得格外痛苦,沒有一個人能如他所想的那樣憐憫他。在長時期的折磨中,伊凡·伊里奇有時特別希望——儘管他羞於承認——有人疼愛他,就像疼愛有病的孩子那樣。他多麼希望被人疼愛,被人親吻,被人對著流淚,就像人家對孩子的疼愛那樣。他明白,因為他身分顯赫,鬍子已經花白,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他內心還是充滿期望。他同蓋拉西姆的關係就符合他的期望,因此他喜歡跟蓋拉西姆在一起。伊凡·伊里奇想流淚,想要被疼愛,對著他流淚,誰知這時他在法院的同事謝貝克過來了,伊凡·伊里奇立即板起臉,臉色嚴肅和沉思,自然而然地說了他對複審的意見,並且堅持自己的看法。他身邊的這些謊言和他的自我欺騙,對他最後的生命造成了最嚴重的毒害。
八
有一天早晨,伊凡·伊里奇很清楚這是早晨,因為每天早晨蓋拉西姆都會離開書房,男僕彼得會進來把蠟燭吹熄,把其中一扇窗簾拉開,輕手輕腳地整理房間。不管是早晨,還是晚上,還是星期五,還是禮拜天,其實都一樣,反正沒有差別:難堪的疼痛永遠不曾停止;生命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但還沒有完全消逝;只有那日益逼近的讓人又怕又恨的死,才是真實的,其他的都是謊言。在這種情況下,幾天、幾個禮拜和幾小時有什麼區別呢?
「老爺,您要用點茶嗎?」
「他還是那樣,知道老爺太太每天早晨都要喝茶,」他心想,但嘴上卻說:
「不用。」
「您要坐到沙發上去嗎?」
「他得收拾乾淨這屋子,但我妨礙了他。我太邋遢,太不整齊了,」他想了想,說:
「不,不用管我。」
男僕繼續整理屋子。看到伊凡·伊里奇伸出一隻手,彼得趕緊走過去。
「老爺,您想要什麼?」
「我的錶。」
彼得順手拿起錶,遞給他。
「八點半了。她們起來了嗎?」
「還沒有,老爺。瓦西里伊凡內奇(這是兒子)去上學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吩咐過,要是您問起,就去叫醒她。要去叫她嗎?」
「不,不必了。」他回答,心想:「要不喝點茶好了?」於是就對彼得說:「對了,給我拿點茶吧。」
彼得走到門口。伊凡·伊里奇覺得一個人待著害怕。「怎麼留住他呢?有了,吃藥。」他想了想,說:「彼得,把藥給我拿過來。」接著又想:「是啊,說不定吃了藥會好一點。」他拿起匙子,吃下藥。「不,沒用的。一切都是瞎鬧,都是騙人的,」那種熟悉的甜膩膩的怪味一到了嘴裡,他就想。「不,我再也不能相信了。可是那個痛,那個痛,要是能停止幾分鐘就好了。」他開始呻吟。彼得回過頭來,看著他。「不,你去吧,去拿茶。」
彼得離開了,把伊凡·伊里奇一個人留在那裡。他又開始呻吟。他疼得很厲害,可呻吟卻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哀傷。「總是那樣,總是那樣的白天和黑夜。真希望快一點。什麼快一點?死,黑暗。不,不!活著總比死了好!」
彼得端著茶盤,走了進來,伊凡·伊里奇看著他,一臉茫然,認不出他是誰,不知道他來做什麼。他的目光讓彼得很狼狽。看到彼得一臉尷尬的樣子,伊凡·伊里奇才清醒過來。
「對了,茶……」他說,「好了,放那吧。你幫我洗洗臉,拿一件乾淨襯衫來。」
伊凡·伊里奇開始梳洗。他慢慢地洗手,洗臉,刷牙,梳頭,然後照照鏡子。他害怕看到自己的樣子,特別是看到頭髮緊貼著蒼白的前額的樣子。
彼得幫他換襯衫。他害怕看到自己的身體,因此努力不去看。梳洗完,他穿上晨衣,身上蓋了一條方格毛毯,坐在扶手椅上,開始喝茶。有那麼一刻,他感覺神清氣爽,但茶一入口,那種味道、那種疼痛就又來了。他勉強喝完茶,在床上躺下,伸直腿,讓彼得離開。
一切還是那樣。一會兒看見一線希望,一會兒又墜入絕望的海洋。總是痛,總是痛,總是感覺淒涼,一切都沒改變。一個人待著格外難受,想找個人陪,但他知道別人的到來只會讓他更難受。「最好再注射點嗎啡,忘記一切。我要請求醫生,叫他再想想辦法。這樣太難受了,太難受了!」
就這樣,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前廳裡忽然響起了鈴聲。難道是醫生?果然是醫生。他走進來,精神抖擻,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彷彿在說:你們不必這樣小題大做,我這就來給你們解決問題。醫生明白,這樣的表情不合適,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了,改不了啦,好像一個人習慣一早穿上大禮服去拜客,沒辦法改變了。
醫生搓搓手,神采飛揚而又使人安慰。
「啊,真冷,真是凍壞我了。讓我暖暖身子,」他說,那深情彷彿在說,只要稍等一會兒,等他身子一暖和,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嗯,怎麼樣?」
伊凡·伊里奇覺得,醫生想說:「情況怎麼樣?」但他覺得問得不合適,就改口說:「晚上睡得怎麼樣?」
看著醫生的那副神氣勁,伊凡·伊里奇心想:「您總是說謊,一點兒也不害臊嗎?」但醫生對他的表情視而不見。
伊凡·伊里奇就說:
「還是很糟。還是疼痛,還是疼得厲害。您能想想辦法……」
「哦,你們病人總是這樣。好了,現在我可暖和了,就是仔細如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也不會對我的體溫有意見了。嗯,您好。」醫生說完,握了握病人的手。
接著醫生收起笑臉,變得嚴肅起來,開始給病人診治:把脈,量體溫,叩診,聽診。
伊凡·伊里奇心裡清楚,這些都是無用功,都是騙人的把戲,但醫生跪在他面前,湊近他的身體,用一隻耳朵上上下下地細聽,表現出一副極其認真的樣子,就像體操隊員一般做著各種姿勢。面對這種場面,伊凡·伊里奇屈服了,感覺就像他在法庭上聽辯護律師發言,儘管他心裡清楚他們都在撒謊,也清楚他們為何撒謊。
醫生跪在沙發上,在他身上不斷敲打著。這時,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綢衣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還有她責備彼得沒有及時向她報告醫生的來到的聲音。
走進來後,她吻了吻大夫,立刻理直氣壯地說,她早就起來了,只是不知道醫生來了,所以沒能及時出來迎接。
伊凡·伊里奇看著她,審視著她的全身,看到她那白淨浮腫的雙手和脖子、光澤的頭髮,以及充滿活力的明亮眼睛,他感到噁心。他發自肺腑地憎恨她。她的親吻讓他對她的憎恨,變得更加難以克制。
對待他和他的病,她還是老樣子。就像醫生對病人的態度都一成不變那樣,她對丈夫的態度也一成不變:她總是語氣親暱地責備他沒有按時服藥休息,總是怪他自己不好。
「唉,他這人就是不聽話!不肯按時吃藥。尤其是他睡的姿勢不對,兩腿擱得太高,這樣睡對他不好。」
她告訴醫生他怎樣叫蓋拉西姆扛著腿睡。
醫生微微一笑,眼神露出一絲鄙夷不屑,但卻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彷彿說:「有什麼辦法呢?病人做出這樣的蠢事並不奇怪。」
檢查完畢,醫生拿起表,看了看。這時,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告訴伊凡·伊里奇,不管他願不願意,她今天就去請那位名醫來,讓他同米哈伊爾達尼洛維奇(平時看病的醫生)會診一下,商量他的治療方案。
「請你不要反對。我這樣做是為了我自己,」她挖苦地說,讓他感到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自己,因此他沒理由拒絕。他一言不發,皺起眉頭。他覺得身邊全是謊言,是非曲直已無法判斷。
她為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自己。她是這樣對他說的,這是真話,不過她的行為沒什麼信服力,因此必須反過來理解。
果然,十一點半,那位名醫來了。一切還是那樣:聽診,當著他的面一本正經地交談,到了隔壁房間則談腎臟,談盲腸,一本正經地問答,避而不談他目前面臨的生死問題,大談特談腎臟和盲腸的毛病。總之,兩位醫生都主張對腎臟和盲腸進行治療。
名醫離開時,表情十分嚴肅,但並沒有絕望。伊凡·伊里奇望著名醫,眼睛裡露出恐懼和希望的光芒,怯懦地問他,他還有希望恢復健康嗎?名醫回答說,很難說,但不是沒有希望。伊凡·伊里奇可憐兮兮地望著醫生離開的身影,目光充滿期望,以致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走出書房付給醫生出診費時,眼淚都忍不住掉了下來。
醫生帶給他的希望並沒有持續多久。房間沒變,圖畫沒變,窗簾沒變,壁紙沒變,藥瓶沒變,他疼痛的身子也沒變。伊凡·伊里奇開始呻吟,被注射了嗎啡後,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天快要黑時,他醒了。僕人給他送來晚餐,他勉強吃了一點肉湯。於是一切還像以前一樣,黑夜又來臨了。
飯後七點鐘,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來到他的房間。她穿著晚禮服,豐滿的胸部被擠得高高隆起,臉上敷著脂粉。她在早晨就說過,她們晚上要去看戲,薩拉貝娜在這個城裡的訪問演出,她們預定了一個包廂。那是他的提議。這會兒,他不記得有這回事,看見她那副打扮就生氣。不過,很快他想起了這是他的主意,他想到孩子們可以從演出中獲得美的享受,他就強行壓下了心中的怒火。
進來時,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眉飛色舞,但似乎又帶點歉意。她坐下來,詢問他的身體狀況,不過他看出,她不過是客套幾句,並不是真的想了解病情,而且也知道問了也白問。接著,她就說出了她的來意:她其實不想去,寧可待在家裡陪他,可想到已經定了包廂,愛倫和女兒,還有彼特利歇夫(法院偵訊官,未來的女婿)都要去,她總不能讓他們自己去。現在,她只期望她不在家時,他能聽醫生的話,好好休息。
「對了,費多爾·彼得羅維奇(未來的女婿)說想看看你,可以嗎?還有麗莎。」
「他們想來就來吧。」
女兒走進來。她打扮得十分漂亮,身體露出的部分煥發出青春的光彩。這種對比讓他得更加難受。她對此視而不見,盡情展示她健美的身體。顯然她正處於熱戀中,十分反感那些妨礙她幸福的疾病、痛苦和死亡。
費多爾·彼得羅維奇也進來了。他穿著燕尾服,燙著鬈髮,青筋畢露的細長脖子被雪白的硬領夾藏起來,胸前那一大塊硬襯白得刺眼,兩條強壯的大腿緊緊裹在瘦長的黑褲中,套著雪白手套的手上,拿著一頂大禮帽。
在他後面,一個中學生靜靜地跟了進來。這個孩子穿一身嶄新的學生裝,戴著手套,眼眶發黑,看起來真可憐——伊凡·伊里奇很清楚原因。
他一直很可憐兒子。看到兒子投來的那種滿懷憐憫的怯弱目光,他感到膽戰心驚。在伊凡·伊里奇看來,除了蓋拉西姆,就只有兒子理解他、憐憫他。
大家都坐下來,探問了一下病情,然後就陷入了沉默中。麗莎問母親要望遠鏡,但母親不知是誰拿了,也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於是母女兩人吵了起來,弄得大家都不太高興。
費多爾·彼得羅維奇問伊凡·伊里奇是否看過薩拉貝娜。起初,伊凡·伊里奇起初沒明白他的問話,後來才反應過來說:
「沒有,您看過嗎?」
「看過,看過她演的《阿德里安娜·萊科芙露爾》。」
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認為,她特別適合演那種角色。女兒對此持反對意見。大家談到她的演技如何典雅、真摯——這話題已經談過太多次了。
談了一會兒,費多爾·彼得羅維奇瞧了伊凡·伊里奇一眼,不說話了。其他人跟著瞧了一眼,也不說話了。伊凡·伊里奇睜大眼睛,望了望大家,顯然他很生氣。這種局面尷尬極了,必須改變,可怎麼也無法改變。這種沉默必須設法打破,可誰也不敢這樣做,大家都害怕,害怕一旦揭穿這種禮貌周到的虛偽做法,就會真相畢露。麗莎鼓起勇氣,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想掩飾大家心裡都有的感覺,不假思索地說:
「嗯,要看表演的話,我們就得出發了,」她拿起父親送給她的錶,瞧了瞧,說。然後,她對未婚夫會意地微微一笑,伴隨著衣料的摩擦聲站起來。
大家都站起來,相繼告辭。
他們一離開,伊凡·伊里奇就感覺好些了,因為虛偽的局面隨著他們一起消失了,但疼痛還在。還是那種疼痛,還是那種恐懼,沒有減輕一點,反而日益糟糕。
時間依舊在一分鐘、一小時地流逝,一切都沒改變,永無止境,想到那無法避免的結局,就覺得心驚肉跳。
「好了,你去叫蓋拉西姆過來。」他對彼得說。
九
到了半夜,妻子才回到家。她踮起腳跟,輕輕地走進來,但他還是聽見她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又趕緊閉上。她想打發蓋拉西姆離開,自己坐著陪他一會兒。他卻睜開眼睛,說:
「不,你去睡吧。」
「你覺得不舒服嗎?」
「還是那樣。」
「要不服點鴉片。」
他同意了,服了點鴉片。她離開了。
在清晨三點以前,他一直被痛苦折磨得意識模糊。他彷彿覺得有人舉起他這個病痛的身子,強行塞進一個又窄又黑又深的口袋裡,用力地往下塞,卻怎麼也碰不到袋底。他被這件可怕的事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害怕極了,不想往下沉,因此不斷掙扎,但越掙扎越往下沉。他突然跌了下去,然後嚇醒了。他看見,蓋拉西姆坐在床尾,平靜而耐心地打著瞌睡;他躺在床裡,在蓋拉西姆肩上,放著他那雙穿著襪子的瘦腿;那支有罩的蠟燭還在燃燒,疼痛依舊一刻不停。
「你去吧,蓋拉西姆。」他低聲說道。
「不要緊,老爺,我坐坐。」
「不,你去吧。」
他放下腿,側著身子。他開始感到自己很可憐。等蓋拉西姆走到隔壁屋後,他再也忍不住,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他為自己的無依無靠、孤獨寂寞而哭,為人們的殘酷而哭,為上帝的殘酷和冷漠而哭。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帶我來到這裡?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殘忍地折磨我?……」
他知道沒人會回答,但正因為沒人回答而痛哭。疼痛又開始了,但他無動於衷,也不呻吟。他喃喃自語:「痛吧,接著痛吧!這到底是為什麼呀?我對你做了什麼啊?這是為什麼呀?」
後來他靜了下來,不再哭泣,還屏住呼吸,努力振作精神。他彷彿在傾聽靈魂的呼喊,傾聽自己思緒的翻滾。
「你想要什麼?」這是他聽清的第一句話。「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他反覆問自己,「要什麼?」——「掙脫痛苦,活下去。」他自己做出了回答。
他繼續聚精會神地傾聽,都忘記了疼痛。
「活下去,怎麼活?」心靈裡有人在發問。
「是的,活下去,活得舒適而快樂,就像我以前那樣。」
「活得舒適而快樂,就像你以前那樣?」心靈裡的聲音再次發問。於是他開始回憶自己人生中美好的日子。真是奇怪,除了童年的回憶,如今看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美好。童年生活確實很快樂,如果能夠倒轉時光,重溫童年時光多好。但當年一起享受歡樂的人已經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對別人的回憶。
自從伊凡·伊里奇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他就再也看不見過去的歡樂,或者說他不在乎那些歡樂,甚至討厭那些歡樂。
越遠離童年,越靠近現在,那些歡樂就越顯得不值一提、令人疑惑。這是從法學院開始的。剛開始,那裡還存在真正美好的事:歡樂、友誼、希望。但讀到高年級,美好的時光就逐漸消失。後來進入政府工作,又出現了美好的時光——傾心於一個女人。後來生活又糊裡糊塗,美好的時光逐漸消失,幾乎消失殆盡。
結婚……是那麼意外,那麼讓人掃興。妻子滿嘴惡臭,縱情慾海,矯揉造作!自己麻木不仁地辦公,費盡心機地撈錢,就這樣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過去了——生活始終如一。而且越到後面,就越是麻木不仁。走在下坡路上,我卻還以為在上山。事實就是如此。大家都看到我官運亨通,步步高昇,卻不知道我的生命正在溜掉……如今一看,死期到了!
為什麼會這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生活不該這樣無聊,這樣討厭。不該!即使生活確實很討厭,很無聊,那又為什麼要死,而且那麼痛苦地死?總感覺不對勁。
「我的生活是不是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他忽然想到。「但我一直都是循規蹈矩做事的,怎麼會不對勁呢?」他喃喃自語,突然找到了唯一的答案:生死之謎永遠是無解的。
現在你到底想要什麼?活下去?怎麼活?就像法庭上聽到民事執行吏高呼「開庭了」時那樣活。「開庭了,開庭了!」他反覆告訴自己。「好了,現在開庭的時間到了!但我是無罪的!」他咬牙切齒地叫道。「這是為什麼呀?」他不再哭泣,轉過臉來對著牆壁,苦苦思索著一個問題:為什麼我承受這樣的恐懼?為什麼?
然而,不管他怎樣埋頭苦想,都找不到答案。那個常常出現的想法又在他腦海中浮現: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生活出現了差錯。他重新回顧自己的人生,覺得自己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就立刻把這個古怪的想法拋到了一邊。
十
兩個禮拜後,伊凡·伊里奇躺在沙發上已經起不來了。他不願躺在床上,便躺在長沙發上。他好像一直那麼面對牆壁躺著,孤獨地忍受著那難以擺脫的痛苦,孤獨地思索著那似乎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我真的要死了嗎?」然後,他就聽到心靈裡有個聲音回答說:「是的,真要死的。」——「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罪呢?」那聲音繼續回答說:「沒有什麼原因,就是這樣。」除此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從伊凡·伊里奇生病開始,也就是說從他第一次看醫生以來,他的心情就分裂成兩種對立的狀態,而且這兩種狀態總是交替出現著:一會兒是絕望地等待著神祕而恐怖的死亡,一會兒是滿懷希望和緊張地觀察自己身上的器官。一會兒他的眼前出現了功能已經停止的腎臟或者盲腸,一會兒又出現了逃躲不掉的神祕而恐怖的死亡。
這兩種心情從他一開始生病就交替出現,不過隨著病情的發展,他便覺得自己腎臟的功能越來越可疑,越來越虛幻,而日益逼近的死亡卻越來越現實。
他只要想想三個月前的身體,再看看現在的情況,看看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不停地走著下坡路,任何僥倖的心情就自然而然土崩瓦解了。
近來,他就那麼面向沙發背躺著,時常感到格外孤寂,那是一種處身在鬧市和許多親友中間卻沒有人理會他而感到的深深的孤寂,是一種即使跑遍天涯海角都找不到的孤寂。置身於這種可怕的孤寂中,他只能靠回憶往事來打發難熬的日子。往事一幕幕,彷彿圖畫般浮現在他眼前。他總是從最近發生的事開始,一直回憶到遙遠的過去,回憶到他的童年時代,然後停留在那些往事上。比如今天給他端來了李子醬,他就會想到童年吃過的乾癟法國李子,而且還覺得別有風味,彷彿吃到果核般,滿口生津。同時他又會想到當年的那些情景:保姆、兄弟、玩具。「別去想那些事了……太痛苦了,」伊凡·伊里奇這樣安慰著自己,思想又回到現實上來。他望著羊皮沙發上的皺紋和沙發背上的鈕釦。「山羊皮很貴,又不結實,有一次還為這事有過一次爭執。還記得當年我們撕壞父親的皮包,因此還受到了懲罰,但那是另一種山羊皮,是另一次爭吵……媽媽還送包子來給我們吃。」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童年時代,一種悲傷再次向他襲來。他竭力驅散這種回憶,想些別的事。
可偏偏在一系列往事的回憶中,他又想到了那件事:他怎樣生病和病情怎樣惡化。他想到年紀越小,越是充滿生氣。他想到生命裡善的因素越多,生命力也就越充沛。因為這兩者互為因果。「病痛越來越厲害,整個生命也就越來越糟糕,」他如是想。「開始的時候生命還有一點光明,後來卻越來越暗淡、消逝得越來越快,離死也越來越近。」他忽然想到,一塊石子在落下去的時候總是不斷增加速度,生命也應該是這樣的,帶著不斷增加的痛苦,越來越快地掉落下去,墜入痛苦的深淵。「我在飛逝……」想到這裡,他渾身打起了冷戰,他試圖抗拒這種恐懼,但他知道這是無法抗拒的。他的眼睛雖然已經十分疲勞,卻依舊瞪著前面,瞪著沙發背。他在等待著,等待著那可怕的墜落、震動和滅亡。「抗拒不了,」他自言自語,「真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是沒有答案。如果說我生活得有問題,那還有理由解釋,可是不能這麼說,」他對自己說,想到自己這一生奉公守法,過著正派而體面的生活,他越發覺得難以理解,「不能這麼說,」他嘴上突然露出一種冷笑,就像人家會看到他這個樣子,並且會因此受騙似的。「可是找不到任何答案!折磨,死亡……到底是為了什麼呀?」
十一
又過了兩個禮拜。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讓伊凡·伊里奇夫婦心情大好的事情:彼特里歇夫正式來求婚。這事發生在一個晚上。第二天,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走進丈夫的房間,思量著怎樣告訴他彼特里歇夫求婚的事,但就在那天夜裡,伊凡·伊里奇的病情似乎更嚴重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發現他又躺在長沙發上,不過姿勢跟以前不同。他仰天躺著,呻吟著,眼睛呆滯地瞪著前方。她剛向他談起吃藥的事,他就把目光轉到她身上。她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她發現他的眼睛裡充滿對她的憤恨。「看在基督分上,讓我安安靜靜地死吧!」他對她說。她正想出去,就在這個時候,女兒進來向他請安。他也像對妻子那樣對女兒望望,而對女兒問候病情的話似乎並不理會,只是冷冷地說,他不久就會讓她們解脫的。母女兩人默不做聲,坐了一會兒走了。
「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呀?」麗莎對母親說。「看他的神情好像都是我們弄得他這樣似的!我可憐爸爸,但他為什麼要折磨我們?」
醫生照舊按時來給伊凡·伊里奇看病。但他對醫生的問題只回答「是」或者「不是」,他還總是憤怒地盯住醫生,最後說:「您明明知道毫無辦法,那就讓我去吧!」「我們可以減輕您的痛苦。」醫生說。「這點您也辦不到,所以還是讓我去吧!」
醫生走到客廳,告訴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伊凡·伊里奇目前的情況很嚴重,只有一樣東西可以減輕他的痛苦,就是鴉片。醫生還說,現在他肉體上的痛苦很厲害,這是事實,但更要命的是他精神上的痛苦,這遠遠比肉體上的痛苦更厲害,而這也是他最難受的事。他精神上的痛苦就是,那天夜裡他瞧著蓋拉西姆睡眼惺忪、顴骨突出的善良的臉,忽然想:我這輩子說不定真的過得有問題。他忽然想,以前說他這輩子生活過得有問題,他是絕對不同意的,但現在看來可能是真的。他忽然想,以前他有過一些小小的衝動,反對豪門權貴肯定的好事,這種衝動雖然很快就被他自己強行壓制住,但或許這才是正確的,而其他一切可能都是有問題的。他的職務,他所安排的生活,他的家庭,他所獻身的公益事業和他的本職工作,這一切可能都有很大問題。他試圖為自己的這一切辯護,但忽然他發現這一切都是有問題的,他沒有什麼可辯護的。
「既然如此,那麼也就是說現在在我將離開世界的時候,才發覺我把天賦與我的一切都糟蹋了,但是對此我又無法挽救,那可怎麼辦?」他自言自語。他仰天躺著,又陷入了重新回顧自己的一生的狀態中。早晨他看到僕人,後來看到妻子,後來看到女兒,後來看到醫生,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驗證了他晚上所發現的那個可怕的真理。他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賴以生活的一切,並且明白這一切都有問題,這一切都是掩蓋著生死問題的一個可怕的大騙局。他的這種思想更加增加了他肉體上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比以前增加了十倍。他不斷呻吟著,輾轉反側,用力撕扯著身上的衣服。他覺得這衣服束縛了他,幾乎令他窒息。為此他憎恨它們。
為了紓解他的痛苦,醫生給他開了大劑量鴉片,他才算昏睡過去,但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又開始折騰。他把所有的人都趕走,躺在那裡翻來覆去。妻子走過來對他說:「約翰,親愛的,你就為了我這麼辦吧。這沒有什麼害處,常常還能有點用。真的,這沒什麼。健康的人也常常……」
他睜大眼睛,問:「什麼事?進聖餐嗎?你這是幹什麼呀?不用了!不過……」
他的妻子哭了:「好嗎,我的丈夫?我去叫我們的神父來,他這人很好。」
「好,太好了。」他同意道。
神父來了,聽了他的懺悔,他覺得真的好過一些了,疑慮似乎減少些,痛苦也減輕了,就在這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又想到了盲腸,覺得還可以治癒。他含著眼淚進了聖餐。進完聖餐,他又被放到床上,剎那間覺得好過些,並且又出現了生的希望。他想到他們之前建議他動手術。「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他自言自語。妻子走過來向他表示祝賀,敷衍了幾句,又問:「你是不是感覺好些?」他沒有看她,只是嘴裡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他覺得她的服裝,她的體態,她的神情,她說話的腔調,全都向他傳達著一個意思:「有問題。你過去和現在賴以生活的一切都是謊言,都是對你掩蓋生死大事的騙局。」一想到這點,他的心頭就無端升起一陣憤恨,隨著憤恨他又感覺到肉體上的痛苦,同時意識到逃躲不掉的臨近的死亡。接著這種意識又給他增加了一種新的感覺:擰痛、刺痛和窒息。所以,當他說「是」的時候,他的臉色是可怕的。他說了一聲「是」,眼睛便直直地盯住她的臉,接著使出全身的力氣迅速地把臉轉過去,伏在床上大喊道:「都給我走,都給我走,讓我一個人待著!」
十二
從那天起,一連三天他一刻不停地慘叫,叫得那麼可怕,就算隔著兩道門聽了也覺得毛骨悚然。當他回答妻子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他完了,無法挽救了,他的末日到了,他生命的末日到了,可是對於生死這個謎題他始終沒有解決,這將永遠是個謎。
「哎喲!哎喲!哎喲!」他用不同的音調慘叫著。他開始叫嚷:「我不要!」接著又是哎喲哎喲地慘叫。整整三天,他就在那個黑口袋裡一刻不停地拚命掙扎,而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力量卻把他一直往口袋裡塞,他無力抗拒。他就像一個死刑犯,落到劊子手手裡,他知道自己沒有生路了。他每分鐘都感覺到,不管他怎樣掙扎,他距離那恐怖的末日越來越近了。他覺得他的痛苦在於他正被人塞到那個黑窟窿裡去,而更痛苦的是他無法俐俐落落地落進去。他之所以不能俐俐落落落進去,是因為他認為他的生命是有價值的。就是他這種對自己生命的肯定,阻礙了他,不能讓他輕鬆點上路,給他增添了許多痛苦。
突然,他覺得自己的胸部和腰部受到猛烈的打擊,在這種重創之下,他的呼吸更加困難,之後,他掉到了窟窿裡。在窟窿最底部,有一道亮光。他覺得自己彷彿處身在火車車廂裡,你以為火車在前進,其實卻在後退。這時他突然辨出了方向。「是的,一切都有問題,」他自言自語,「不過沒有關係,這些問題都是可以糾正的。可怎樣才算『正確』呢?」他問自己,之後,他突然沉默了。
到了第三天傍晚,也就是他臨終的前兩個小時,他唸中學的兒子悄悄地走了進來,他來到父親床前。作為一個垂死的人,他就那麼一直慘叫著,揮動著雙臂。他的一隻手落在兒子頭上。兒子握住他的手,親吻著,悲痛地哭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伊凡·伊里奇掉了下去,之後,他看見了光。他開始領悟到他的生活過得有問題,但還可以糾正。他問自己:怎樣才是「正確」的,接著他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留神聽著。
突然,他感到有人在吻他的手。他睜開眼睛,向兒子望了一眼。他開始有些可憐起兒子來。妻子走到他跟前。他對她也看了一眼。她正張著嘴,鼻子上和面頰上掛著眼淚,用一種絕望的神情看著他。他為她難過。「是的,我把他們害苦了,」他想,「他們真可憐,但等我一死,他們就會好過一些。」他原本想把這話說出來,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說。「不過,何必說呢,應該行動。」他這麼想。然後他對著兒子用目光示意說:「帶他走……可憐……你也……」他還想說「原諒我」,卻說成了「原來我」。他已經沒有力氣糾正言語的錯誤了,只是擺了擺手,他心裡明白誰需要聽懂自然會懂的。
就在這一刻,他恍然大悟,原來折磨他的東西消失了,從四面八方消失了,從一切方面消失了。他現在唯一有的感覺就是可憐他們,他覺得應該讓他們擺脫這種折磨。應該讓他們,也讓自己擺脫這種種痛苦。
「哦,這多麼簡單,多麼快樂,」他想。「疼痛呢?」他接著問自己。「它去哪裡了?哦,疼痛,你在哪裡啊!」他側耳傾聽。「哦,它在這裡。好吧,痛就痛吧。」「那麼死亡呢?它在哪裡?」他開始尋找那些往常折磨他的死的恐懼,可是沒有找到。它在哪裡?什麼樣的一種死啊?如今,他一點兒也不覺得恐懼,因為他知道根本沒有死。是的,沒有死,只有光。「原來如此!」他突然說出聲來。「多麼快樂呀!」對於他,這一切都只是瞬間的事,這瞬間的含義沒有再變。只是他身邊的人依舊看到,臨死前他又被痛苦折騰了兩小時。他的胸膛裡咯咯發響,瘦得不成樣子的身體不斷抽搐。然後,他身體中的咯咯聲越來越少,喘息也越來越微弱。「過去了!」站在他身邊的人這麼說。聽見這話,他在心裡重複了一遍。「死過去了,」他對自己說,「再也不會有死了。」他最後吸了一口氣,吸到一半時,兩腿一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