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雪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
晚上七點鐘,我喝完了茶,走出車站。如今,那個站名叫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是在新柴卡司克附近的董軍兵營那裡。那時候,夜色已經濃了,我穿著一件皮裘,同阿萊司卡坐上了雪橇車。驛站附近天氣倒還不錯,還很溫暖。雖然沒有下雪,天上卻見不到一顆星星,潔白的雪地在我們前面鋪開一片,天空和雪地比起來,便顯得又低又黑。
水車擺動著它的大輪翼,正在那裡搖搖晃晃著,我們剛從它的暗影底下走過,然後又從一個哥薩克的村落穿過。前面的道路越發難走了,風也開始變得猛烈起來,肆虐地從我的左面吹來,馬的尾巴和鬃毛被吹倒在一邊,馬蹄和雪橇撐濺起的殘雪也被揚灑起來。車鈴也似乎被凍啞了,冷氣從袖口灌進來,直接打到背上,直到那時我才想起驛吏勸過我的話,他要我暫時不要走,如果迷路的話肯定會挨一夜凍。想來,他這話還真是不錯。
我有點擔心了,便對車伕說:「我們可不要迷路啊。」見他沒有回答,我索性很直接地問:「車伕,我們走得到驛站嗎?我們會不會迷路?」車伕沒有回頭,只答說:「這個誰能說的準呢!你看,地上的雪堆得這樣厚,根本找不到一點路,這可真要命啊!」
我繼續問:「你先想想再說,我們有希望到驛站嗎?你覺得能到嗎?」
車伕說:「應該能到的。」下面他又說了些什麼話,但風大的緣故,我根本就聽不見。
如果再折回去,我自然是不情願的,可在這種不毛之地,又逢漫天風雪的境地下,挨一夜的凍,我也著實很擔心。再說那個車伕,雖然是在晚上,我並沒有看清楚他的樣子,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總有點不喜歡他,自然也就不信任他了。他身材魁梧,盤著腿坐在中間,說話時聲音卻帶著一種十分懶散的意味,而且,他的帽子也不像是車伕戴的——帽簷四面的面積很大,再加上他趕馬的姿勢,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只用兩手執著韁繩,就像是坐在車伕位置後面的僕人一般。當然,這些還不是我不信任他的重要原因,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他總用毛巾摀著他的耳朵。總之,這個擋在我前面的粗壯又佝僂的背,實在讓我不喜歡,所以我才把他看得如此一無是處。
阿萊司卡對我說:「要我說我們不如現在就回去,在這裡挨凍誰也不高興!」
車伕還是喃喃自語著:「真要命啊!雪層堆得太厚了!前面的道路一點兒都看不見。現在我的眼睛只能眯著。真是要命啊!」
馬車剛走出還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車伕就勒住了馬,他把韁繩遞給了阿萊司卡。隨後,他從座位上跳下來,踩著一雙大靴子便走向雪裡,去尋找道路了。
我有些不放心,便趕緊問:「怎麼回事呀?你這是去哪裡?我們迷路了嗎?」但那個車伕並不回答我,風正迎著他的臉吹在他的眼睛上,他一邊躲著風,一邊離開雪車,朝前方走去。
過了一小會兒,他回來了,我問他:「喔,怎麼樣?前面有路嗎?」
他看上去很氣憤,語氣也是憤憤的,他對我說:「一點也沒有。」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忍無可忍的神情,好像造成他迷路的原因全在我似的。他在雪地中停了一會兒,然後又慢慢地坐上了車,用一雙凍得發抖的手整理著韁繩。
車子又啟動了,我再次問道:「我們怎麼辦呢?」
「還能有什麼辦法!就聽天由命吧。」
馬車緩緩地行進著,有些慌不擇路的感覺,一會兒走在正在融化的雪上,一會兒走在光滑的雪冰上。天氣雖然冷得很,但雪落在衣領上,融化得還是很快的。被風吹起來的雪花飛得很起勁。
這種天氣下,我們實在不知道往哪裡走,馬車行駛了一刻多鐘,我們連一根記裡數的柱子都沒有看到。
我經不住又問車伕:「你覺得我們走得到驛站嗎?」
「到什麼地方?如果現在回去,那些馬或許可以把我們送到原來的驛站去;如果再往下走,我看一定更要迷路了。」
我馬上回答他說:「那我們就折回去吧。真的。」
車伕又追問:「你確定真的折回去嗎?」
「是的,是的,我們回去吧。」
車伕聽了馬上放鬆了韁繩,馬兒也像卸下了重擔一般跑得十分迅速,我雖然覺不出是不是調轉了方向,不過我能確定風向已經變了。接著,在這個冰天雪地中,我開始能隱隱分辨出幾座水房。可能是心裡踏實下來的緣故,車伕膽子似乎也變大了,他開始和我們交談起來。
他說:「這樣雪天裡,我們只能回到之前的驛站,在柴堆邊暖和地住一夜,到明天早晨再走。想想看,能夠在柴堆上睡覺,那是多好的事情。不然,我們全身都要凍壞的,你看,這鬼天氣實在是太冷了。要知道,如果被凍傷了腿,三星期內就會死去的。」
我說:「可現在並不覺得有多麼冷,而且風也沒那麼大了,能走吧?」
「冷倒是不太冷,不過還有風雪,我們現在往回走,自然會好很多。當然,往前走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看,風雪還是下得很密,能不能到就要聽天命了,否則凍壞了可不是兒戲。以後這個責任誰負得起呢?」
二
就在那時,後面忽然有馬鈴聲傳來,很快便有幾輛車飛一般向我們這邊趕來。我們車子上的車伕說:「這是『庫里埃』的鈴鐺,全站只有這麼一個。」
果然,那輛車上的鈴聲響得格外清脆,而且無比洪亮。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郵車上用的東西:一共有三個鈴鐺——最大的那個在中間,發出最大的聲音,兩個小的聲音較低沉。這兩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在這種極寒僻壤之地響起來,能夠讓人的精神為之激越。
三輛車中的最前面的一輛車子趕了上來,同我們這輛車並排前行。我的車伕說:「走得真快呀。」說完停了一下,他又對後面那個車伕喊道:「怎麼樣?前面有路嗎?可以走嗎?」只是那人只朝著自己那幾匹馬大聲嚷喊著,並沒有回答他。
郵車一輛接一輛從我們旁邊經過,鈴鐺聲也隨著馬車的遠去繼而聽不見了。我那車伕似乎有點慚愧的意思,於是對我說:「老爺,我看我們也跟著走吧!你看他們剛走過,現在車跡還是新鮮的呢。」
我覺得也有道理,便答應了。就這樣,我們又重新逆風而行,順著厚厚的雪層向前趕去。我探出頭小心地看著道路,這樣就可以避免我們的車偏離前面幾輛車留下的印跡。大約走了兩俄裡的路程,車跡還是清晰可見,不過越往後走,車跡就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我們又往前行進了一些路程,那時我們已經分不清楚是車跡還是尋常吹透的雪層了。我不停地往下看著雪橇底下壓著的雪,看得眼睛都酸了。之後,我抬起頭向前望去,第三個裡柱還能夠看得見,第四個卻已經找不到了。我們又開始像之前一樣,一會兒順著風行,一會兒逆著風行,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之後那個車伕竟說我們的線路已經偏右了,我堅定地說是偏左,而阿萊司卡卻說我們是在往後走。
就這樣,我們不停地停車,車伕也不停地下車來尋找道路,到了最後,只剩下絕望。我只好自己下車,想證實一下我所想像的是不是道路。令人沮喪的是,我頂著風千辛萬苦地剛走上幾步,便發現四面除了白雪堆,什麼都沒有,所謂道路原來也只是我的想像而已。我不死心,又繼續走了幾步,最後竟連自己乘坐的那輛雪車也找不到了。
我驚慌了,大聲喊道:「車伕!阿萊司卡!」
可是吹來的狂風一點情面也不留,把我的聲音硬生生地從嘴裡奪了去。我只好向著停車的地方跑去——可是車已經沒有了,向右走去——還是沒有。我不由得又急又怒,便大聲又喊了一聲「車伕!」其實那時他正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如今回想起來,心裡真是覺得有些慚愧。接著,一個高個子的人出現了,他手裡執著鞭子,頭上戴著大帽子,就那麼出現在我面前,並帶著我來到雪車旁。
是的,他就是我的車伕。他說:「幸虧天氣還暖,不然,天一凍——那可真就倒楣了!」
我坐上了車,對車伕說:「放鬆馬韁繩,讓它走回去吧。我們能走得到嗎?喂,車伕?」
「應該可以走得到。」
於是,他放鬆韁繩,用鞭子在馬身上打了兩下,車子又轤轤地走了。大概走了半小時,忽然,在前面的位置我們又聽見了那熟悉的鈴聲,這一次有兩個鈴,他們是迎著我們而來的。還是之前的那三輛車,顯然,他們已經把郵件卸下了,所以才跑回站上去。前頭一輛「庫裡埃」車,駕著三匹雄壯的馬,鈴聲鏘鏘作響,在前面跑著。裡面坐著一個車伕,只顧著大聲地喊著。後面的兩輛車,每輛車上坐著兩個車伕,正在很高興地交談著什麼。其中一個人抽著菸,火星在風裡吹著,映照著他們的半張臉。
看著他們,我感到特別慚愧,我想我們的車伕或許也有同樣的感想吧,因為當時我們兩人竟異口同聲地說:「跟著他們走吧。」
三
最後的那輛車還沒過去,我的那個稍顯愚鈍的車伕就把自己那輛車轉了過來,直接和最後一輛車撞上。這樣一撞,馬受了驚,撇掉韁繩。就往旁邊跑。
「這個傢伙!眼睛真是不中用,竟撞到人家車上去了。真是沒用!」一個身材短小的車伕氣忿忿地說,他正坐在後面那輛車上,從他的嗓音和身段判斷,他應該是個老人。當時他氣呼呼地從車上跳下來,一邊惡狠狠地罵著我的車伕,一邊跑去追馬。
那馬跑得也快,老車伕跟著追去,一會兒連馬帶人都消失在風雪的白霧裡去。
依稀還能聽到那個老車伕的聲音:「瓦西里!快把那隻騮馬帶來吧,恐怕捉不住啊。」
話音剛落,一個身材高大的車伕跳下雪車,一聲不響地把自己那輛車卸下。然後拉起一匹馬騎上就踏著雪跑過去了。
那輛「庫裡埃」車還是搖著它的鈴兒,向前奔跑著,我們的那輛車也就同其他兩輛車跟在後面。這時,我的那位車伕似乎也有了喜色。
大家沒什麼事,便閒聊起來。我問他是哪裡的人,做過什麼事情,後來才知道他是我的同鄉。他是圖里斯克省瓦村人,家裡的田地不多,自從霍亂病後,五穀也不種了。他的家裡有兩個兄弟,第三個兄弟出去當兵了。他說家裡困難,在復活節以前,麵包就不夠吃了,所以只得借債來維持生活。他的家裡是他另一個兄弟做主,因為兄弟已經娶妻,而他自己是個鰥夫。他說他們那村裡每年有很多人出來當車伕,還說他若是不當車伕,就要到郵政局去工作,不然一家人的生活就很難維持。他還說他住在這裡,每年有一百二十盧布的收入,把一百盧布寄到家裡去,剩下的自己留著用。
說完這些,他停了一會兒,之後又開口:「喏,這個車伕嘴裡罵些什麼東西?真討厭!難道我是故意驚跑他的馬嗎?難道我是惡人嗎?再說了,為什麼一定要追過去呀!那些馬自己會回來,不然,不把他們凍死了才怪呢!」
我看見前面有個烏黑的什麼東西,便問:「那邊黑的是什麼?」
他說:「那是貨車。你看多麼可愛的車呀!」說著,他就走到那輛用蓆子蓋著的大車旁邊。只見那輛車正慢慢向前行駛著,他接著說:「你看,都沒有人管,全都睡了。這匹聰明的馬卻認得道路,一步也不會迷失……」
車伕的話讓我產生了好奇,我仔細看著這輛大車,從席頂到車輪都覆滿了雪,卻又好像在一步步地向前挪動著。當我們這幾輛車來到大車跟前亂響起車鈴的時候,我才發現車子前面一匹駿馬正伸著頭頸,弓著腰背,一步一步在崎嶇的道上走著。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車伕又對我說:「老爺,你看我們走得對嗎?」我回他:「這個我怎麼曉得呢。」他隨即說:「一開始的時候風向還對,可現在又跑到暴風底下來了。好像也不對,我們並沒有向那個方向去,看來我們又要迷路了。」
車伕這個人膽量是很小,不過等到我們人一多,他不需要指導人和負責人的時候,他就會安心許多。所以,他自然要細心觀察著前面那個車伕的錯誤,這樣真若是有什麼差錯,他也可以擺脫自己的干係。
當然,我確實也覺得前面那輛車有些古怪,它有時在我們左邊,有時卻在我們右邊,更讓人不安的是我竟以為我們是在極小的範圍裡旋轉著。不過,這也許只是我的錯覺,因為我有時還覺得前面那輛車一會兒升上山去,一會兒爬在山坡上,一會兒又在山腳底下走著,其實那些地方全是平原。
又走了很久,遠遠地——在地平線那裡——我彷彿看見一條黑長的帶子在那裡移動。過了一會兒,我才看清楚那是被我們超過去的那輛貨車。雪依舊蓋在笨重的車上,人依舊睡在蓆子底下,車前的那匹駿馬依舊弓著背,垂著耳朵去尋覓那道路。
我的車伕於是又抱怨開了:「你看,我們是在轉圈子呢。我們又遇見那輛貨車了!庫裡埃的馬領著我們白走了這麼多路,眼看著今天是要走一夜了。」說到這裡,他咳嗽起來,停了一會兒接著說:「老爺,我看我們還是往回走吧。」我問:「為什麼?他們去哪裡,我們也去哪裡就好了。」他說:「就這麼跟著他們隨便走嗎?我擔心我要在曠野裡住宿了。你看雪堆得這樣厚。是要出人命的!」
前面那個車伕顯然是已經迷失了道路,但他卻不去尋找對的方向,依舊很高興地喊叫著,沒命地向前奔跑。這很讓我好奇,於是我也就不顧一切,索性就緊跟著他們走。所以,當時我便很堅定地對車伕說:「跟著他們走吧。」
車伕只得依順著我,不過很明顯他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情願了,所以也就不再理會我。
四
風雪越來越肆虐,雪粒又乾又細,直直地從天上落下來。我的鼻子和兩頰已經冷得發紅,冷空氣拚命地鑽進皮裘裡去。雪車也開始顛簸起來,偶爾還會撞在光滑結冰的雪岩上面。提心吊膽地走了這麼長的路,我自己也早已覺得疲困異常,眼睛也有些不受控制地合上,打起瞌睡來。眯了一會兒,待我再次張開眼睛時,眼前的景象使我驚訝異常,我看到有一道明亮的光線照耀著雪白的平原,平地也比之前廣闊了許多,又黑又低的天空早已消失不見了,四處都是積雪的白斜線,前面還有幾個明顯的黑影。後來,我又抬頭向上一望,方發現黑雲已經散去,洋洋灑灑的雪花布滿了天空。
這時我才恍然,原來在我打瞌睡的時候,月亮就已經升起來了,它穿破那層並不堅固的黑雲和正在降落的雪花,閃耀出一道又冷又明亮的光線。令我看得最真切的,就是我的那輛雪車、幾匹馬以及三輛在前面走著的馬車:最前面的一輛車上坐著的依然是那個車伕,和之前一樣那麼急急地趕路;第二輛車上照舊是那兩個車伕坐在那裡抽菸,因為我看到煙火氣和忽明忽暗的火星一陣陣地從車裡嫋嫋飄出,我便斷定他們一定在那裡抽菸;第三輛車上看不見有什麼人,或許車伕正在車中睡覺吧。
在我醒來後,我發現最前面的那輛馬車上的車伕,也時常停下車,下來找路。當我們的馬車也停下來的時候,風吼得正厲害,空中的雪團也下得越來越密集。月光下,我看見車伕的那又低又矮的身影,他手裡正拿著鞭子,一點一點地撥動著前面地上的雪層,他的身影就那麼前前後後不停地在白霧中移動著,等過一會兒,他又走回來猛地跳上車。就這樣,在這種單調又枯燥的風聲裡,我們又得以聽見那響亮的喊聲和鈴聲了。
馬車就這樣走走停停地前行。每當最前面的那個車伕跳下車,尋找道路或者草堆標記的時候,第二輛車裡總有一個車伕發出那種爽朗而又自信的聲音,那聲音對著前面的那個車伕喊道:「意格拿司卡,你聽著!現在應該往左走,向右的話可就揹著風了。」或者這樣喊:「我說老弟,你要向右走,向右走!那邊有烏黑的東西,或許是柱子也說不定。」又或者這樣喊:「你這是在忙些什麼呢?你把那匹騮馬駕在前面不就好了嗎,它會立刻帶你找到路的。這樣事情也就妥當了!」
出主意的人就在車裡這樣說著,但他自己既不去駕馭前面那匹馬,也不到雪地裡去找尋道路,而且他連鼻子都不肯從鴕毛領裡伸出來。他這麼指揮來指揮去的,在前面充當前鋒的意格拿司卡自然要討厭他,便嚷著讓他自己到前面去做前鋒,這時候那個出主意的車伕說話了,他覺得如果是他駕著庫裡埃車,那麼自然會走到前面去,也一定會把大家帶到正確的道上去。所以他說:「我那幾匹馬,天生不會走在前面,因為它們根本不是那種帶路的馬啊。」
意格拿司卡聽了,也就不生氣了,反而高高興興地一邊斥喊著馬一邊答道:「那麼,你就給我少說話吧!」
和那個出主意的車伕同坐在一輛車上的車伕並沒有對意格拿司卡說什麼話,也不去幹預這些事情,但他也不睡覺,因為他菸管裡的火一直就沒有熄滅過,並且停車的時候,我還能聽見他的說話聲,一直也沒間斷。由此我才斷定他沒有睡覺。他是在那裡講故事。意格拿司卡時常要停車尋道,所以他的講話也時常中斷。到了後來,他實在忍不住了,不大說話的他便對意格拿司卡喊道:「你怎麼又停下來了?又要找路了!唉,你真成了測量師,還是找不到路,索性就隨著馬兒走吧!這樣也許還不至於凍死。就往前走吧!」
這個車伕的話剛說完,我的車伕便在旁邊道:「去年就凍死了一個郵差!」
這時我發現,由始至終,第三輛車上的車伕都未曾醒過。有一次停車的時候,第二輛車上的那個出主意的人喊道:「菲里布!喂,菲里布!」可是,叫了許久,卻並不見他回答,那人便繼續說:「難道是凍死了嗎?意格拿司卡,你快去看一下。」
意格拿司卡聽了就匆匆忙忙地跑了過去,他跳上那第三輛車,一邊搖著那個睡著的人,一邊說:「你看你,竟然這麼一副喝醉的樣子!要是受了凍,你可要趕快說啊!」
睡著的車伕突然翻了個身,然後喃喃地罵起來。
意格拿司卡說:「你還活著呢!」說完,他就下了車向前走了。於是,我們又開始往前行,走得也快了許多,我車上的一匹小馬不得不緊夾著尾巴,連跑帶跳地才算跟上。
五
那兩個追逃馬的人——一個是位老人,一個名叫瓦西里,直到夜深,他們兩人才和我們相遇。逃走的馬全都找到了,他們便趕過來。不過他們怎麼能夠在窮荒僻野、風雪連天的境況下把這件事情辦成的,這還真使我感到非常費解。那位老人還是騎著那匹馬跑來,走到我們那輛車前面,他又罵起我的車伕來:「你真是個促狹鬼!你實在……」
第二輛車上那個愛講故事的車伕喊道:「喂,米脫里奇老丈,你還活著嗎?快到我們這輛車上來吧!」
但那老人並不理會他,依舊叫罵著。等到他罵夠了,才上了第二輛車。別人問他:「怎樣,全捉住了嗎?」他說:「這還能跑掉?」高個子的瓦西里照舊和意格拿司卡坐在前面那輛車上,他什麼話也沒說,待到意格拿司卡下去覓路的時候,他也一併跟著下去。
我的那個車伕暗自念叨說:「這個罵人精……真討厭!」
後來,在白茫茫的雪野中我們又走了許久。張開眼睛一看——橫在我面前的依舊是被雪花遮蓋著的帽子和背,幾匹馬依舊低著頭一步一步逆風走著。往下看,積雪依舊撞擊著滑床,風吹來,地上的雪便飄揚起來。前面幾輛車依舊急急地奔跑著,左右依舊是一片白茫茫的曠野。
我努力睜著眼睛,要想找出一個新事物來,可除了柱子、草堆、圍牆,什麼都沒有。四周是一望無邊的白,地平線忽遠忽近,一會兒無限的遠,一會兒又好像近在咫尺;又高又白的牆突然在右邊長出來,跟著車輛一路跑著,忽然又沒有了,沒過一會兒,又好像在前面長了出來,可跑著跑著,又沒有了。再往上看——一開始倒是很有光亮,濃霧中依稀還看得出星星,可是一會兒工夫,星星就從視野中慢慢消失了,只有那經過我的眼睛,落在臉上、皮領上的雪。天空中都是光明的,白而無色,恆久而寧靜。
這時,風好像也是時常變動的,一會兒迎面吹來,雪便打在眼睛上,一會兒從我的臉頰旁邊掠過,落打在皮領上。只有車輪在雪上軋出來微弱的、不靜默的聲音和悲哀的死沉沉的鈴聲響著。當我們逆著風在光溜冰面上走著的時候,偶爾能很清晰地聽到意格拿司卡那有力的呼喊聲,以及那尖銳破碎的鈴聲此起彼伏著,這些混雜的聲音竟然把曠野裡那種悲愁的情緒給沖淡了,令人聽了,便自然而然地生出激越的情感來。
天氣越發寒冷,我的一隻腳已漸漸凍了起來,每每轉身過來的時候,領子上和帽子上的雪便會直直地鑽到我的脖頸裡去,令我全身抖瑟不止。好在我穿著厚厚的皮裘,還是很溫暖的,可就因為這份溫暖,睡魘開始來侵犯我了。
六
回憶和思想迅速地變為一種想像。
我不禁想:「那個在第二輛車上不住叫喊著的,喜歡出主意的人或許是個農民吧?他身體很健壯,腿很短,就像我們家裡那個管酒食的老人費道爾·菲里潘奇。」
這樣想著,我的腦海中便浮現出我們家裡的大樓梯和五個僕役,此時,他們正氣喘吁吁地從小房裡搬出鋼琴來。我又看見菲裡潘奇正撩起袖口,手裡拿著一個琴上的腳板,跑在大家前面,開著門栓,並在門栓上面蓋上手巾,直直地站在那裡,擋著別人,而他自己嘴裡卻還急匆匆地不停地喊道:「前面的人好好抬著。升上去,升上去,小心門。這就對了。」
屋內,有個園丁正抬著琴的欄杆,因為用力過猛,他的臉兒都漲紅了。當時被菲裡潘奇這麼一說,他就不悅地喊道:「菲裡潘奇,那麼還是請你來抬吧。」
但是菲裡潘奇還是忍不住,依舊大呼大喊地指揮著。
當時我就想:「這是什麼意思?他以為他可以很好地處理這樣的事情,又或者他很享受上帝能給他這種自信的辯才,所以他才這樣高興地去使用這種辯才嗎?或許,真是這樣的。」
隨後,我又看見一個湖泊,還有幾個已經非常疲倦的僕役在沒膝的水中拉漁網。又是那個菲裡潘奇在岸上一邊跑著,一邊對著大家喊叫,等到快要撿魚的時候,他才下水去一趟。那時候正是七月的正午。烈日當空,我正在花園中割完的草坪上散步。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心裡總有點不知足、不進取的念頭。我走到湖泊旁,在野薔薇花和橡樹林中間躺下來,這個地方是我一直都很喜愛的。我一邊躺著,一邊從野薔薇樹的紅樹幹處眺望著乾爽的土地和蔚藍色明鏡似的湖面,不自覺中竟產生一種歡愉和憂愁的情緒。所有圍著我的景物都格外美麗,只是這種美景很容易令我受到一種強烈的影響,它讓我覺得我自己也是很好的,唯有一件事情令我發愁,那就是竟沒有一人對我產生一絲一毫的好奇之心。
這一刻,正是天氣最熱的時候。我打算閉起眼睛睡一下,但那討人厭的蒼蠅偏偏不讓我得片刻安寧,總聚在我的附近,嗡嗡地從額上飛到手上。還有蜜蜂,也來叨擾我,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成群地飛著。長著黃色翅膀的蝴蝶也沒有閒著,它們從一棵草上飛到另一棵草上,一副很疲勞的模樣。我避開它們,往上一看,頓覺眼睛被刺痛了,灼熱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我的臉上,讓我越發覺得炎熱。我用手巾遮著臉,倒是不曬了,但卻悶得很,討人厭的蒼蠅賴著不走,好像都黏在出汗的手臂上面似的。躲在薔薇樹深處的雀鳥也很活潑,一隻跳到地上來,在離我一尺多遠的地方,兩次假裝用力地啄著土地,一忽兒又啾啾叫著向天上飛去。還有一隻也夾緊著尾巴跳到地上來,沒過一會兒,也箭一般地跟著第一隻鳥飛去了。
岸邊,拍打著洗衣的聲音,一陣陣傳來,此外,還有洗澡的人的笑語聲和水聲。這些聲音似乎離我很遠,一陣風吹在橡樹梢上,又慢慢地吹過來,忽而吹動了地上的亂草,忽而吹得野薔薇樹的葉子也搖搖擺擺地打在枝葉上;彷彿過了許久,這陣新鮮的微風才算吹在我的身上,我把蓋在臉上的手巾撩起來。誰知這手巾剛一揭開,蒼蠅便趁機飛了過來,像個冒冒失失的孩子一般打在我潮濕的嘴上。不巧的是,一根枝幹又偏偏觸著我的背,於是我心裡便有了這樣一個決定,既然睡不著,不如去洗個澡。就在我這麼尋思的時候,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想起,一個恐慌的婦女說:「哎喲!這可怎麼辦好呢?一個男人也沒有!」
一聽這話,我趕緊跑到太陽地裡,然後就看見一個僕婦正嘆著氣,從我面前跑過。我感到十分好奇,當時就問她:「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誰知她只那麼看了我一下,隨即又向四下望了望,然後搖著手又跑開了。過了一會兒,已經七十多歲的老婆子瑪德琳手捧著從頭上掉下來的手巾,連跑帶跳地向湖畔奔去。隨後,兩個小姐也拉著手一同跑來,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穿著他父親的衣服,也急急地向湖畔跑過去。
於是,我忍不住又問他們:「出了什麼事情?」
「鄉下人溺水了。」
「在哪裡呢?」
「就在湖泊那裡。」
「哪一個鄉下人?是我們這裡的嗎?」
「不是,是過路的人。」
說話的間隙,拖著雙大皮靴跑在草地上的馬伕意溫,也奔向了湖泊那裡,還有肥胖的管事約闊甫,他也喘著氣跑來,於是我也跟著他們跑了過去。那時我心裡突然有了一種想法,那種想法似乎對我說:「快跳進水裡,把那個鄉下人拉出來,你救了他的命,那麼大家就會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來到岸邊,看到一群僕役聚在那裡,我就問他們:「在哪裡,人在哪裡?」
一個正在扁擔上收拾衣裳的洗衣婦聽了當即便說:「就在那邊,水深的地方,在岸那邊,離浴所蠻近的。我眼看他沉入水裡,一會兒伸出頭來,一會兒又沉下去,一會兒又伸出頭來,悽慘地喊著『我掉水裡啦,哎喲!』喊著喊著就又沉下去了,後來,我就只看見一片水泡在那裡亂動。那時候我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鄉下人溺水了。所以我就大喊起來。」
洗衣婦一邊說著,一邊把扁擔挑在肩上,然後她就挑著她的扁擔離開湖泊,沿著小道走遠了。
胖子約闊甫嘆了一口氣,很悽慘地說:「真是罪過啊!現在已經設立了警署,卻連一點防護的設施都沒有。」
這時,有個鄉下人走了過來,他揹著一把鐮刀,從一群圍在岸上的老少男女中穿過,把鐮刀掛在灌樹枝上,之後,他開始慢慢地脫靴子。
當然,我也是打算跳下水去的,想做些驚人的舉動,因此我不停地問:「在哪裡?他沉在哪裡了?」
結果,大家只是指著湖泊光滑的平面,而我只看到,微風吹過,湖面上起了一層細波。
我真是想不通他是怎麼掉下去的。湖面總是很平滑,很美麗,很冷清地站在那裡,日光照在上面,泛出一層金黃色的光暈。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敢做這件事情的,並且我認為這種事也不能夠叫人感到驚奇,況且我又不會游泳。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那個鄉下人已經把汗衫脫了下來,之後,他立刻跳到水裡。這時,許多人都過去看著他,眼神中露出一種希望和麻木的神色。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剛下到水齊臂膀的地方,卻慢慢地走了回來,他又慢慢地穿上汗衫,他說他並不會游泳。
越來越多的閒人漸漸聚攏過來,圈子也越聚越大,婦女們都相互張望著,不過人雖然越聚越多,但還是沒有一個肯下去救人。剛跑來的人群中,也有出了些主意的,但也就只是嘆息著,臉上露出恐懼和失望的神情。人群中最早來的幾個人,有的已經站乏了,便坐在草地上面歇息,有的看著覺得沒什麼意思也就都回去了。
站在一旁的老婆子瑪德琳問她女兒火爐門關了沒有,而那個穿父親衣服的小孩子則不聲不響地向水裡投石子。
忽然,一隻狗從山下跑過來,一邊狂吠,一邊頻頻回頭看,露出一種疑惑的神色。這隻狗是菲裡潘奇養的,叫做脫萊作卡。見狗跑了,菲裡潘奇自己也就跟在後面,從山上跑下來,嘴裡還不停地叫嚷著什麼。
他小跑著,一邊穿衣裳,一邊喊道:「你們站著做什麼?人都快要淹死了,他們還站在那裡!快,取一根繩子來!」
大家都望著菲裡潘奇,既露希望,又面露恐懼。只見他一隻手撐在一個僕役肩上,一隻手在那裡脫靴子。
有人對他說:「就在那邊,就在那個人站著的地方,灌樹的右面。」
他喊:「我知道了。」他皺著眉頭,脫去汗衫和十字架,交給正站在他面前的園童,然後自己就邁開大步向湖畔走去。
蹲在一旁的脫萊作卡似乎很疑惑,它想不明白他主人這般匆忙的舉動,究竟是為什麼。它站在人群中間來回嗅了那麼幾下,然後吃了幾根岸邊的小草,便看著他主人,突然,它很高興似的吠了一聲,竟跟著它的主人一道下水去了,只見浪花紛飛,濺在岸上許多人的身上。
湖中的菲裡潘奇很勇猛地揮著雙臂,後背一起一伏地快速向對岸游去。脫萊作卡喝了幾口水後,趕緊迴轉過來,它游上岸,又站在了眾人旁邊,用力甩了甩身子,抖去身上的水。那時候菲裡潘奇已經游到對岸,兩個車伕則跑到灌樹那裡,把繞在棒上的漁網往外拉。而菲裡潘奇這時忽然伸出手來,卻又不停地沒入水中,每次都從嘴裡吐出許多的水泡。岸上的人驚慌了,大聲喊著問他,但他並不回答。終於,他上了岸,但他只顧在那裡整理漁網。一會兒,漁網拉了出來,但是裡面除了汙泥和幾條小鮒魚,竟什麼也沒有。等到他再次拉出漁網的時候,我已經移到那一面去了。
不過,我還是能聽見菲裡潘奇下命令的聲音、濕繩擊水的聲音以及大家恐懼的嘆息聲。濕繩慢慢地從水裡拉出來,菲裡潘奇便喊道:「現在一起拉呀!大家用力呀!」
其中有一個人說:「兄弟們,裡面一定有些什麼東西,拉著很重呢。」
果然,沒過一會兒,兩三個鮒魚便在草叢中跳躍開了,漁網也慢慢壓著青草,拉上岸來。只見水淋淋的網裡裹著一種白色的東西。就在四周一片死靜時,人們突然發出一陣不高的嘆氣聲,令人心生恐懼。
只聽見菲裡潘奇照舊果敢地喊說:「拉呀,用力地拉呀!」
不大工夫,那個溺水的人就被許多人拉到了灌木旁邊。
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到了我那慈善的老伯母,只見她的身上穿著絲綢衣服,手上撐著一頂華美的陽傘——這把傘怎麼看都和這個恐怖的死景不合宜——她的臉上帶著一副悽楚的神情。她一看到我便對我說:「我們走吧!唉,這個場面真是可怕呀!但是你還總是一個人去洗澡、游泳。」她的話,帶著一種母愛的自私心,我一聽,頓時生出一種憂愁的情感。
我記得那時候太陽正炙烤著乾燥的田地,並且在池湖的水面上遊戲著,大鯉魚在岸邊跳躍著,湖中小魚成群結隊地游泳,一隻鳥在天空中飛過,大片大片的白雲聚在地平線上,漁網拉起時帶著岸上的汙泥四下飛散開來了,我在堤壩上走著,彷彿又聽見湖畔擊衣杖的聲音。
擊衣杖就那麼響著,很響亮,就像兩個杖合在一起打擊所發出來的聲音,這種聲音令我極為難受,它使我沉痛,因為我知道——這個擊衣杖就是一隻鈴,而菲裡潘奇卻不讓它發出聲音來。這個擊衣杖就像正在拷問的器具一般,壓著我那條挨凍的腿——於是,我醒了。
其實我醒來,是因為我的那輛車跑得太快了,還有我的耳邊,總是像有兩個人在那裡說話似的。一個是我車伕的聲音,他說:「意格拿司卡,你把這位乘客接去吧——你總是自顧自地走路,而我卻要白白地追著你,讓你來接他。」意格拿司卡說:「難道我就願意接那位乘客嗎?……你能給我半個『司託甫』嗎?」(『司託甫,是量流質的容器名,農人一般用以代幣;下文中『闊蘇司卡』也是此意,但比『司託甫』的量略小。)
「嗯,怎麼用得上半個『司託甫』呢!……一個『闊蘇司卡』就差不多了。」
「什麼,闊蘇司卡!難道為了一個闊蘇司卡,就把那些馬壓壞嗎?」
我睜開眼睛一看,眼前依舊是一片白濛濛的雪,依舊是這個車伕和這幾匹馬,只不過在我們車旁邊又有一輛雪車。原來我那輛車已經趕到意格拿司卡那輛車旁邊,兩輛車就這麼並排行著。其他車裡有人勸意格拿司卡少半個闊蘇司卡,不必和他換,只是他並不聽這些話,徑直把車子停下來說:「搬過來吧,這真是你的運氣。走到明天,就得一個闊蘇司卡。行李多不多呢?」
我那車伕簡直高興極了,他跳到雪地上來,向我鞠躬,請求我搬到意格拿司卡那輛車上去。我滿口答應下來,我那個膽怯的鄉下人車伕一臉感謝和喜悅的神氣,面向著我、阿萊司卡和意格拿司卡三人連鞠了好幾回躬,更是道了數不清的謝。
他說:「呀,真是天保佑呀,要不然走了半夜,自己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老爺,你放心,他能夠把您老人家送到,您看,我那幾匹馬已經很疲乏了。」說完,他就歡歡喜喜地搬起行李來。
趁著他們搬運東西的空檔,我順著風走到第二輛雪車那裡去。那輛車大多地方都已經被雪蓋住,在迎風掛著毛織物的地方積雪最多。老人正伸著腿躺在裡面,而那個愛講話的人依舊在那裡講著他的故事。只聽他說:「在那大將軍藉著國王的名義來到監獄見瑪麗亞的時候,瑪麗亞對他說:『將軍!我不需要你,也無法愛上你,你也絕不是我的情人,我的情人就是那個親王………』」見我來了,他說到這裡就停住了,然後抽起菸來。
那個總是給人出主意的人就對我說:「老爺,你要聽故事嗎?」
我說:「看你們真有趣,真快樂呀!」
「不過是解悶罷了!樂呵樂呵就可以不發愁了。」
「你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這話一出,我看得出這幾個車伕聽著都不大喜歡。那個出主意的人馬上就說:「誰能夠辨別這是什麼地方呢?也許已經走到卡蘭梅克人這裡了。」
我問:「這可怎麼辦呢?」
他露出一副很不悅的神情,說:「能有什麼辦法呢?走到哪裡就算哪裡吧,也就這樣了。」
「如果馬在雪裡都走不出去,那怎麼辦呢?」
「什麼!這也不要緊。」
「能凍死嗎?」
「肯定會的,因為到現在都沒有看見一點草堆。這樣來看,我們肯定是到了卡爾梅克人的地方了。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看一看雪。」
老人發著抖說:「老爺!你怕凍死嗎?」
他說這句話,雖然帶著點嘲笑我的意思,但看出他已經冷得非常厲害了。
我說:「是,我已經覺得很冷了。」
「唉,老爺!你應學我這樣說:不冷,不冷,說著還要跑著——這樣的話你也就暖和一些了。」
出主意的人接著補充說:「可關鍵是,怎樣跟著這雪車跑呢。」
七
阿萊司卡顯然是準備妥當了,他在前面那輛車上向我喊說:「準備好了,您請吧!」
風雪的勢頭越發強勁,我向前彎著身體,兩手拉著大衣領,才勉強迎著狂風在雪粒飛揚的雪地中走了幾步,來到前面那輛車旁。而我原來的那個車伕早已經坐在空車中間,他看見了我,便脫下自己的帽子來,問我要酒錢。他可能是真的沒想到我會給他,我想即使我婉轉拒絕他的請求,也絕不會惹怒他的。他很感激地向我道了謝,然後戴上帽子,一邊對我說:「老爺,上帝保佑您,再見吧!」一邊拉著韁繩離開了我們。
隨後,意格拿司卡搖著身子,叱喊著馬。於是馬蹄聲、鈴聲、叱喊聲,混雜在一起,代替了風吼聲,要知道在停車的時候,風聲可是最響的。
搬到這輛車上之後,我一時睡意全無,便以觀察那個新車伕和幾匹新馬為消遣。
意格拿司卡坐在那裡,看上去十分勇敢的樣子,他上下地跳躍著,屢次用鞭子抽打那幾匹馬,嘴裡還不停地喝罵,又時常跺著腳爬上前去,整理轅馬身上亂絞在一起的繩子。他身材不高,不過身段倒很合適。短裘上面還穿著一件不繫帶子的駝毛大衣,大衣領子上的毛幾乎掉光了;他的鞋不是那種毛靴,而是皮靴;一頂帽子很小,他時常把它拿下來,反覆整理,留一對耳朵被頭髮遮掩著。他一切舉動都表明,他的力氣很大,而且還有種要激發出自己潛力來的願望,看見車子走得越快,他就跳得越高興,腳也跺得越起勁,同我和阿萊司卡的話也漸漸多起來。我看他神情,覺得他很擔心自己的精力不夠,雖然他的馬都很好,可畢竟道路難行,況且,那些馬已經露出疲憊的樣子,就連那又大又好的轅馬都跌了兩次。他見此情況心裡一害怕,身子往前一撞,幾乎把腦袋撞在鈴上。
風雪越來越大,讓人看著實在可怕,再加上馬兒已經疲乏了,道路也越發艱難了,漫天風雪中,我們真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往哪裡去。此時,我已經不奢望能夠走到驛站了,能夠尋到一處住宿之地,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好在鈴兒依舊響得自然,歡歡快快的,意格拿司卡呢,也還是那麼勇敢,很賣力地喊著,就像節假日正午在鄉間大道上趕車一樣,叫人聽著又奇怪,又好笑。為了使我們努力行進,意格拿司卡捏著假嗓在那裡唱著小曲,唱得聲音很高,間歇時還夾之以呼嘯的聲音,令人聽了不由毛骨悚然。
正在我們感到很高興的時候,忽然那個出主意的人說:「喂,喂!意格拿司卡,為什麼要這樣幹嚷!停一下!」
「什麼事情?」
「站……一會兒……」
意格拿司卡喝止住馬,車子停住了。那時候萬籟寂靜,只有風吼聲依舊,雪還是打著旋往車裡鑽。那個出主意的人來到我們車前。
意格拿司卡問他:「什麼事情?」
他說:「什麼!去哪裡呢?」
「誰知道呢!」
「腿都凍了。你都是在忙些什麼?」
「我在趕路啊。」
「你也下來看看路,你看那邊搖晃的東西——或許是卡爾梅克人的遊牧場。到那個地方去也許可以烤暖我們的腿。」
意格拿司卡一邊說著「好啦!你把馬拉住了」,一邊向著出主意的人所指的方向走去。
出主意的人對我說:「總要下去走一走,望一望才是,不然是不能找到道路的。我們可不能這樣傻頭傻腦地跑著!你看,那些馬累得出了這麼多汗!」
意格拿司卡去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回來,我很替他擔心,害怕他會在這雪夜中迷路。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那個出主意的人總是用一副自信和安閒的口氣和我說話,他說在風雪時應該怎麼趕車,說不如把馬放鬆些,隨它走,這樣反而能夠到目的地。他說有時候我們也可以用天上的星星來做路標,他又說如果他在前面走,現在早就到驛站了。
後來意格拿司卡回來了,他走得很慢,一步步走得極其艱難,膝蓋幾乎沒在雪中。那個出主意的人就問他:「哎,怎麼樣,有嗎?」
意格拿司卡一邊嘆著氣一邊回答他:「有倒是有,我也看見遊牧場了,但還是不認識。我們現在大概是向波洛爾郭夫司基別墅附近走呢。我覺得我們應該往左走。」
出主意的人便說:「有點細碎的塵埃!這就是我們的遊牧場,應該是在哥薩克村後的方向。」
「我覺得不是!」
「我只需這麼一望,就知道一定是的,就算不是它,也是塔梅衰夫司哥。所以應該往右走,一定能走到大橋那裡——共有八俄里路。」
意格拿司卡很憂愁地說:「我已經說過不是了!因為我已經看過了!」
「喂,兄弟!還有其他車伕呢!」
「什麼車伕,你自己看去。」
「我去看什麼!我很清楚呢。」
意格拿司卡生氣起來,竟索性不答理他,跳上車子又往下趕路了。
和之前一樣,他越走,精神越煥發,依舊時常跺著腳,過後再把靴桶裡積著的雪倒掉,還對阿萊司卡說:「你看,走了這麼多路,靴子裡積著這麼多雪。怎麼可能暖和得起來呢!」
我沒再說話,攏攏衣服打算睡覺了。
八
我在夢中想:「難道我已經受凍了嗎?聽人家說,受凍經常始於做夢的時候。如果凍死,不如淹在水裡,讓人家把我從網裡拉出來的好。其實凍死,淹死,都是一樣的,都不過身下放著一塊板,所有的全忘了。」
果然一剎那間我什麼都忘了。
突然間我張開眼睛,望向那白茫茫的大地,心裡尋思著:「這樣就算完了嗎?如果我們再找不到柴堆,馬又要一直站著了,那麼大概我們全都要挨凍了。」我對這個想法真的有點害怕,但是我希望能夠發生些可驚可愕異乎尋常的事情的心理,比些許的恐懼還來得厲害,我覺得如果明天早晨,那幾匹馬把我們幾個凍得垂死的人運到一個遠僻荒涼的村莊裡去,這個倒也是件極有趣的事情。這樣的幻想很明顯很迅速地占據了我的腦海:
馬也止步了,雪下得越發厲害,只能見到馬的耳朵和頸木。忽然意格拿司卡坐著的那輛車趕得很快,並且從我們面前經過。我們哀求他,喊著請他帶我們一同去。但是聲音被風奪去,竟沒有聲音出來。意格拿司卡一面笑著,對那馬喊著,一面吹著哨,在蓋滿雪的深淵裡離我們而去。老人跳上馬兒,揮著手肘,正想逃跑,身體卻動彈不得。我原來那位戴著舊帽的車伕竟迅速跑向前,把他拉下來,摔在雪地上,嘴裡喊道:「你這魔鬼!你這喜歡罵人的東西!我們一起凍死在雪裡吧。」而費道爾·菲里潘奇則叫我們大家一起圍著坐,並且說如果雪把我們蓋住,那也不要緊,一會兒就可以暖和起來。果然我們暖和了,舒服了,不過心裡還是想喝水。我就取了一隻茶杯,倒著甜酒跟大家分享,自己也一飲而盡,心裡面異常暢快。那個愛說話的人講起虹的故事。不料我們頭上已經造好了用雪和虹做成的頂棚。雪果然十分溫暖,和毛皮一樣。我說:「現在我們每個人用雪做一間屋子,大家就可以睡覺了!」我為自己做了一間屋子,正打算進屋去;忽然菲裡潘奇在雪堆裡看見了我的銀錢,便說:「站著!把錢給我吧。不然會死呀!」說著,拉住我的腿。我把銀錢交給他,哀求他放開我,可是他們都不相信這是我的銀錢,而是打算揍死我。我抓住老人的手,上去親他,心裡帶著種不可形容的快樂,老人的手實在是溫柔又親切。起初他極力擺脫我,後來忽然自己又把另一隻手遞給我,對我異常親近。但是菲裡潘奇卻走近我,威嚇著我。我趕緊跑進自己屋裡,可是這個並不是一間房子,卻是一條長廊,而有人又在後面拉住我的腿。我極力地掙脫。在那拉我的人的後面竟放著我的衣服和一部分肉皮;我覺得很冷,並且慚愧——最慚愧的就是我那伯母,一手撐著陽傘,一手挾著那個溺水的人,朝著我走過來。他們笑著,一點也不明白我對他們擠眉弄眼的意思。我連忙跳到雪車裡去,兩腳還搭在雪車外面,老人已經揮著手,趕過來。老人已經離我很近,但是我聽見前面有兩個鈴鐺響著,我就知道,如果我能跑到那裡去,就能得救了。鈴兒聲響越來越大,老人已趕過來。橫在我的面前,鈴聲也聽不清了。我重新拉著他的手不停地親著,不料老人——並不是老人,卻是溺水的人——聽見他喊道:「意格拿司卡!站住吧!這裡也許就是阿美脫金的草堆!下去看一看!」這個真是十分可怕。不,最好醒了吧……
我便張開眼睛。風把阿萊司卡的外套的衣襟兒吹在我臉上,我的膝蓋也露出來了,我們的車正走在光滑的雪層上面,死沉沉的鈴聲也不斷地響著。
我向那柴堆的地方看去!卻並不是柴堆,倒看見了一棟有平臺的屋子和豕牙狀的牆堡。我覺得這所房屋和圍牆沒有什麼意思。相比之下,我還是願意看那長廊,聽教堂的鐘聲,親老人的手。於是我又閉著眼睛睡去了。
九
我睡得很沉,也很香甜。馬車的鈴聲不停地響著,睡夢中的我,時而彷彿聽著一隻狗汪汪地叫著,向我奔來;時而覺得是我所奏的大風琴聲,又好像是我所寫的法文詩的韻律;時而我又覺得這種鈴聲如同是刑具般不斷地壓我的右腳腳趾。由於壓得太用力,竟把我從睡夢中弄醒了,我不由得睜開眼睛,雙手不停地摩擦雙腿,因為我覺得腿已經被凍住了。
夜色還是黯淡得很,根本分不清天地。意格拿司卡還是那樣側身坐著,在那裡跺著腳。幾匹馬依舊耷拉著尾巴,仰著頭頸在深雪裡努力前行。可是雪卻堆得越來越厚了,只見雪花在前面旋轉著,幾乎淹沒了雪橇和馬腿,從上面落下來的雪花噗噗地打在領上帽上。寒風忽左忽右地戲耍著意格拿司卡的衣領和馬的鬃毛。
天氣越來越冷了,我剛從領子裡伸出頭來,那凝結的雪竟旋轉著打在眉毛鼻子和嘴上面,又鑽進頭頸裡去。我向四圍一看——盡是一片雪白,除了光亮的雪,天地間已一無所有。我不由得害怕起來。再看阿萊司卡,他正盤著腿在雪車中間睡覺,他的背全被雪蓋住了。而意格拿司卡卻並不為此發愁,他還是和之前一樣,不停地拉著韁繩,嘴裡拚命地喊著,並且不斷地跺腳。鈴聲響得還是這樣奇怪。馬兒已經打起鼾來,卻還在跑著,時常還會趔趄。過了一會兒,意格拿司卡叉著雙腿跳起來,揮著袖子又開始低聲唱起了小曲。只是曲調還沒唱完,他便停下車,把韁繩摔在座上,爬下車去。
風越來越大,捲著雪花拚命往衣裳上打。我往後一看,第三輛車已經沒影了,大概是落在後面了。在第二輛車四周籠罩的雪霧裡,那個老人正在那裡忽上忽下地跳躍著。意格拿司卡從雪車下來,走了兩三步便停了下來,只見他坐在雪上,解開鞋帶,脫起鞋來。
我問:「你這是做什麼?」
他答道:「換一換鞋子,不然腳就要凍壞了。」說完,他依舊忙著他的事情。
我原本打算伸出頭看看他怎麼做的,可又覺得太冷,就直身坐著,看停止行進的轅馬正搖擺著自己蓋滿雪的尾巴,顯出十分疲乏的樣子。我正呆呆地望著,忽然意格拿司卡跳上車來,車子不禁搖晃了一下,便把我從發呆中驚醒了,我便問他:「我們現在在哪裡?我們還能到達光明之地嗎?」他回答:「請你放心,我們一定能到。現在最要緊的是換一換鞋,先把腿弄暖和了再說。」
等意格拿司卡歇息完,車子動了起來,鈴聲又響了,風又吼著了。在無邊無涯的雪海裡,我們再次漂泊。
十
或許是太累的緣故,我又睡著了,而且睡得很舒服。後來阿萊司卡的腿撞了我一下,我這才醒過來。待我睜開眼睛一看,已經是早晨了。我也不禁打了一個冷顫,覺得此時比晚上還冷。
此時,雪已經停住了,但是風依舊在田地裡吹起雪花。東邊天上現出一種清澈的蔚藍顏色,雲也光明了許多,並且輕鬆了。田地裡能看見的地方全都覆蓋著一層白雪,只有兩三處看得見灰色的丘陵,一些雪麈從上面躍過。
白茫茫的地上什麼痕跡都沒有——無論是車跡、人跡還是獸跡,什麼都沒有。車伕和馬背的形狀以及顏色,在雪白的天地裡顯得異常明晰。意格拿司卡深藍色的帽簷,和他的領子、頭髮、皮鞋都是白的。車啊,馬啊——就是一句話:到處都是白色。要說一件新東西能夠引起人的注意,那就是記裡數的柱子了。我們走了一晚上,那幾匹馬便整整拉了一個晚上,如今竟不知道往哪裡去了,這個現象令我十分奇怪,不過好在我們總算是快到了。
車鈴比之前響得更加活潑了,意格拿司卡嚷喊得也越發起勁。後面馬兒也嘶鳴著,鈴聲也響著。我們猜那個睡覺的人大概已經落在後面了。大約過了半里路,我們忽然發現雪地上刻著新鮮的車跡,隱隱約約還有玫瑰色的馬血斑點。意格拿司卡說:「這是菲里布!一定是他比我們先到了!」
車子又向前行駛了一會兒,一所掛著招牌的小房從道旁的雪中露出來,這間房屋的頂和窗差不多全被雪蓋住。果然,酒店門前停著一輛車,那些灰色的馬滿身是汗,腿彎曲了,頭也垂了下來。門旁已經打掃得很整齊,旁邊還放著一把鏟子。
就在我們車上的鈴聲響個不停的時候,從門內走出來一個身材高大,臉色紫紅的車伕,他手裡正端著一隻酒杯,嘴裡不知道在叫喊些什麼。意格拿司卡回過身面對著我,請求我允許他停下車。這是我初次看清楚他的面容。
十一
和我在看他的頭髮身材時所猜想一樣,他的臉既不黑,也不乾澀。他是那種圓臉、扁鼻、大嘴,一雙圓眼非常明亮,而且滿面笑容。他的面頰和脖頸是紅的,眉毛和鬍鬚上都沾滿了雪花,看上去一片雪白。那地方離驛站只剩半俄裡遠,我們就停下來了。當時我說:「還是快一點的好。」意格拿司卡從車上跳下來,一邊說著「一會兒工夫」,一邊向菲里布那裡走去。
他把右手臂上的袖子脫下來,同鞭子一起扔在雪裡,說:「兄弟給我吧。」說著,就低下頭一口氣喝盡了那杯燒酒。
那個賣酒人像是退伍的哥薩克兵,手裡提著一瓶酒,從門裡走出來,問:「倒給誰呢?」
身材高大的瓦西里,臉上滿是鬍鬚的瘦小鄉人,還有那個肥胖的愛出主意人都圍了過來,每人都喝了一杯酒。那個老人也擠到喝酒的那一群人裡去,可是賣酒人並不給他端酒,他只得退到拴馬的地方去,摸著馬背和後腳。
那個人與我所想像的並無差異:身材又小又瘦,臉上布滿皺紋,鬍子稀稀疏疏的,鼻子很高,牙齒很黃。頭上的一頂帽子倒還完全是新的,可是身上穿的皮裘卻已經破舊不堪,肩上、腋下到處都是破洞,皮襲長度還不到膝蓋,那時候他正傴僂著身體,皺著眉,在雪車旁走動著,努力要讓自己的身體熱乎起來。
出主意的人對他說:「米脫里奇,我看你還是花幾個錢,暖一暖身體吧。」
米脫里奇被他說得動了心,遲疑了一會兒,便走到我面前。他先是摘下帽子,露出了他的一頭白髮,然後他深深地向我鞠著躬,邊笑邊說:「整個晚上,我和您老人家一道跑著,急忙忙地找路趕路,請您賜給我幾個小錢,讓我暖一暖身子吧。」
我看他的樣子著實可憐,便給了他一個「柴德魏塔」(二十五哥幣的銀幣)。賣酒人取出一勺酒來,遞給米脫里奇。米脫里奇趕緊把揣著馬鞭的袖子脫下來,去端那酒杯,可是他的手指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根本不聽他的使喚,—個不留神那隻裝滿酒的杯子便掉在地上,裡面的酒就這麼全灑了。
車伕們全都大笑起來,他們說:「米脫里奇真的凍僵了,看,他連酒杯都拿不住呢。」
眼看著那杯酒全倒翻了,米脫里奇當然十分生氣。後來大家又給他倒了一杯,灌進他的嘴裡,這才讓他又高興起來。高興起來的他跑進酒店裡,把菸管點著火,然後張著一口黃牙嘻嘻地笑著,說了許多罵人的話。喝完了酒,車伕們便各自散開,坐上各自的車子,又向前走了。
雪又白又亮,人如果長久地盯著雪看,就會感到十分耀眼。太陽慢慢從地平線升起來,外面的一層紅圈從雲裡穿過,漸漸顯現出來。哥薩克村道旁已經有了明顯的黃色痕跡,在這種凝凍而又壓抑的空氣裡,讓人們微微生出一種有趣的輕快和涼意。
我坐的那輛車跑得飛快。幾匹馬個個精神煥發,鈴聲裡夾雜著疾奔的馬蹄聲。意格拿司卡興奮地呼喊著,後面的兩個車鈴也響得很厲害,我又聽見了車伕醉酒的呼叱聲。我回頭一看:車伕菲里布一邊揮著鞭子,一邊在那裡扶正自己的帽子,而那位老人,依舊躺在雪車的中央。
兩分鐘後,車已經在驛站門前的石階旁邊停好,意格拿司卡轉過頭來看著我,興奮地說:「老爺!我們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