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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 人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火爐旁,漁夫的妻子桑娜正在補一張破舊的帆。屋外,寒風正呼嘯得厲害,洶湧的海浪拍擊著海岸,濺起來一陣陣的浪花。海上正起著大風暴,外面漆黑寒冷,但這間漁家的小屋中卻顯得十分溫暖和舒適。房間裡,地上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火爐裡的火還沒有熄,餐具整整齊齊地排在擱板上,發出淨潔的亮光。一張掛著白色帳子的床上,五個孩子正在呼嘯的海風聲中安靜地睡著。丈夫一大早便駕著小船出海捕魚去了,可到了這時分還沒有回來。桑娜聽著屋外洶湧的浪濤聲以及狂風的怒吼聲,不禁心驚肉跳起來。
  古老的鐘錶嘶啞地響著,敲了十下,十一下……可始終不見丈夫歸來。擔驚受怕的桑娜陷入了沉思∶丈夫不顧自己的身體,在如此寒冷的天氣中不惜冒著風暴出去打魚,而她自己也是從早到晚地工作,卻也只能勉強填飽肚子。五個孩子常年沒有鞋穿,不論冬夏都光著腳跑來跑去;吃的也只有黑麵包和魚。不過,還是要感謝上帝的,畢竟孩子們都還健康,只這一點,就沒什麼可抱怨的了。桑娜聽著屋外肆虐的風暴,一臉的擔憂。「他現在在哪裡呢?上帝啊,請您保佑他,救救他,開開恩吧!」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胸前划著十字。
  休息尚早。桑娜站起身來,用一塊很厚的圍巾包在頭上,提著馬燈便走出門去。她想看看燈塔上的燈是不是還亮著,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見丈夫的小船。
  出了門,海面上什麼也看不見。狂風掀起她的圍巾,捲著被刮斷的什麼東西敲打著鄰居家的門。桑娜想起了那個正在生病的鄰居,原本她傍晚就想去探望的。
  「唉,她身邊沒有一個人照顧她啊!」桑娜這麼想著,便敲響了鄰居家的門。她側著耳朵聽,只是屋內沒有人答應。
  「寡婦的日子真是艱難啊!」桑娜站在門口想,「孩子雖然不多——只有兩個,但是全靠她一個人張羅照顧,如今她又生了病。唉,寡婦的日子真是難熬啊!還是先進去看看吧!」
  桑娜再次敲響了門,之後又反覆數次,仍舊沒有人答應。
  「喂,西蒙!」桑娜向著屋內喊了一聲,心裡不禁思量,難道是出什麼事了?想到這裡,她猛地推開門。
  屋裡沒有生爐子,又潮濕又陰冷。桑娜高舉著馬燈,想看清楚病人到底在什麼地方。首先她看到的是對著門的地方放著一張床,而床上仰面躺著的正是她的女鄰居。此時,她已經一動不動,是那種只有死人才有的一副模樣。桑娜想看清楚些,便把馬燈舉得更近一點兒,不錯,正是西蒙。她頭往後仰著,一張發青的臉上顯出死一般的寧靜,一隻蒼白僵硬的手彷彿要抓住什麼似的,從稻草鋪上垂了下來。就在這個死去的母親旁邊,兩個很小的孩子正沉沉地睡著,他們都是捲曲的頭髮,圓圓的臉蛋,一件破舊的衣服蓋在他們蜷縮著的身子上,兩個淺黃色頭髮的小腦袋緊緊地靠在一起。
  顯然,是這個母親在臨死的時候,用自己的衣服蓋在了他們的身上,還用一條舊頭巾包住了他們的小腳。現在,兩個孩子睡得又香又甜,他們的呼吸均勻而平穩。
  桑娜解下自己的頭巾,用來裹住這兩個正睡著的孩子,把他們抱回了自己家裡。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只是覺得一定得這樣做不可。她把兩個熟睡的孩子放在了床上,讓他們和自己的孩子們睡在一起,之後,她趕快又把帳子拉好。
  此刻的桑娜臉色蒼白,神情也十分激動。她有些忐忑起來,不安地想:「如果讓丈夫看到了,他會說什麼呢?這難道是鬧著玩的嗎?自己的五個孩子已經夠讓他為難的了……呀,是他回來啦?……不,不是,他還沒回來!……為什麼要把他們抱過來呢?……他一定會打我的!唉,那也是我活該,是我自作自受……被他打一頓也許心裡會好過些!」
  吱嘎一聲,門開了,彷彿有人進來了。桑娜不禁一驚,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沒有人!上帝啊,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現在我要怎麼對他說呢?」……桑娜坐在床前,久久地沉思著。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門開了,一股清新的海風直撲進屋子。又壯又黑的漁夫拖著濕淋淋的已經撕破了的漁網走了進來,他一邊走,一邊說:「嗨,我回來啦,桑娜!」
  「哦,是你!」桑娜緊張地站起來,低著頭,不敢抬起眼睛看丈夫。
  「瞧,這樣的夜晚!可真可怕!」
  「是啊,是啊,天氣簡直壞透了!哦,今天魚打得怎麼樣?」
  「糟糕,很糟糕!什麼也沒有打到,你看,還把網給撕破了。倒楣,真是倒楣!這天氣可真是壞得厲害!我都已經記不起幾時有過這樣的夜晚了。這樣凶險的天氣,還談得上什麼打魚呢!不過還是要謝謝上帝,總算讓我活著回來啦。……我不在,你今天在家裡都做些什麼呢?」
  漁夫說著,把撕破的網拖進屋裡,然後在爐子旁邊坐了下來。
  「我?」被丈夫這麼一問,桑娜臉色立刻就發白了,她支吾著說,「我嘛……縫縫補補……風吼得這麼厲害,真是讓人害怕得緊。我可真是擔心死你了!」
  「是啊,是啊,」丈夫應和著說,「這天氣真是活見鬼!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兩個人突然都不說話了,他們沉默了一陣。
  「你知道嗎?」沉默一陣後,桑娜先開口說話了,「我們的鄰居西蒙死了。」
  「哦?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昨天吧。唉!她死得真是慘哪!兩個孩子都在她身邊,睡著了。他們還那麼小……一個還不會說話,另一個剛會爬……」說到這裡,桑娜沉默了。
  漁夫聽了,皺起眉來,他的臉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和憂慮。「哦,這真是個問題!」他說著抓了抓後腦勺,又繼續說,「那,你看怎麼辦?得把他們抱過來才行啊,和死人待在一起怎麼行呢!哦,我們,我們總能熬過去的!快去!趁著他們還沒有醒來。」
  但桑娜只是坐著,一動不動。
  「你是怎麼啦?你難道不願意嗎?你這是怎麼啦,桑娜?」
  「你看,他們已經在這裡啦。」桑娜說著拉開了帳子。





三 死





  那是一個秋天。大道上兩輛馬車飛一般地跑著。前面那輛車上坐著兩位女士:一位是憔悴瘦弱的夫人,一位是滿面紅光,體態豐盈的女僕。已經褪色的破帽子底下,女僕極乾燥的短頭髮亂蓬蓬地披著;凍得發紫的手上戴著一雙滿是破洞的手套。她在不停地整理自己的一頭亂髮。毛氈圍巾下面是一對高凸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顯得很急促。她那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一會兒望向窗外看一晃而過的田地,一會兒看看自己的女主人,且露出十分憂愁的神情,一會兒又呆望向車廂的角落。在她頭的側邊,掛著女主人的一頂帽子,她的膝下一隻小狗懶懶地躺著,腳底下是許多小箱子橫七豎八地放著。此刻,她的耳邊只有轤轤的車輪聲和清脆的玻璃撞擊聲響個不停。
  女主人斜靠在背後的枕頭上,兩手搭在膝上,閉著眼睛,身體隨著車子的顛簸顫巍巍地搖著。她輕皺了一下眉頭,跟著咳嗽了一下。她的頭上戴著一個睡眠用的白紗網。一條藍色的三角紗巾繫在白嫩的頸間。她的頭髮是金黃色的,皮膚白嫩,兩頰泛著胭脂紅,這一切都能顯出她的美貌。她的嘴唇看上去十分乾燥,兩道眉毛格外濃重。她是生病了的,此時,她正閉著眼睛養神,神情顯得十分疲憊。
  車外,一個僕人正靠在車椅上打瞌睡。而車伕則一邊嚷著,一邊用力地鞭打那匹滿身是汗的馬;間或回頭看一下後面的那輛車。泥土道上車痕又深又寬。那時候天氣又陰又冷。田地裡和大道上都籠罩著一層濃霧,就連車裡也都瀰漫著塵土。病婦回過頭來,慢慢地張開一雙清秀的眼睛,恨恨地說了句「又這樣了」,便用抬起瘦弱的手推開了碰到她腳的女僕的外套。她一邊推著,嘴裡又一邊喃喃著,不知在說些什麼話。
  見此情景,女僕瑪德萊沙便站起來,把自己的外套收拾好,又坐下來。病婦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女僕在收拾。之後,她兩手撐在座位上,原本想挪一挪身體靠上坐一點,可最終還是沒有力氣。她生氣極了,便對這女僕說:「麻煩你幫一幫我,好不好?咳嗽就不必幫了!我自己也會的,不過勞煩你不要把你的東西放我身邊。」說完,她便閉了閉眼睛,隨即卻又睜開眼來看那女僕。瑪德萊沙也看了她一眼,什麼也不說,只是緊緊地咬著嘴唇。病婦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氣還未嘆完,卻又咳嗽起來。她只得翻了一個身,濃黑的眉毛皺了皺,兩手摀住胸脯,這樣一來,咳嗽總算是止住了。她又閉著眼睛,坐在那裡一點也不動。
  等兩輛車跑進村子時,瑪德萊沙伸出雙手開始祈禱起來。病婦問:「你這是幹什麼?」她答:「到一站了。」病婦說:「我是問你,你為什麼在這裡祈禱?」她又答:「太太,你看,那不是教堂嗎!」病婦聽了,忙回過身,學著女僕的樣子朝著窗外一所大教堂,慢慢地禱告。
  兩輛車都在站前停下。病婦的丈夫和醫生從另一輛車裡走出來,他們來到病婦的車前。醫生先是摸了摸病婦的脈,問:「現在你感覺怎樣?」丈夫也問她:「親愛的,你不累嗎?不想出來走走嗎?」這時,女僕已經收拾好包袱,站在一旁,她沒有打擾他們的談話。病婦答道:「沒有什麼感覺。還是老樣子。我就不出去了。」
  她丈夫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便到車站休息廳裡去了。瑪德萊沙也跳下車來,她躡著腳,踩著泥濘一起走到大門處。此時,只剩下醫生還站在車前。病婦笑著對他說:「雖說我的情形不好,那你也不能為這就不吃早飯了。」醫生聽了,只好邁著輕緩的步子向站裡走去。醫生剛走,病婦幽幽地說:「顯然我的身體狀況讓他們都無法開心起來。唉,我的上帝!」
  醫生走進站裡,正遇見病婦的丈夫,那位丈夫笑著對他說:「我叫人把茶具拿進來,你覺得怎樣?」醫生道:「當然可以。」丈夫皺了皺眉,嘆了一口氣,問:「我太太的病情究竟怎麼樣?」醫生回答說:「我早對你說過,她根本不可能到達義大利,能到莫斯科,就已經很不錯了。況且又是這樣的天氣,更難說了。」那丈夫一邊用手蒙住眼睛,一邊說:「唉,那我該怎麼辦呢?」話剛說完,他就看見一個人把茶具拿來,於是喊道:「拿到這裡來吧!」醫生聳聳肩,說:「我看還是讓她留在這裡吧。」丈夫說:「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辦呢?我已經想了許多法子阻攔她。我說我們到外國去根本不現實,一來我們的存款不多,二來小孩子們又需留在國內,三來我們的工作又很忙。可是不管我怎樣說,她始終聽不進去。她還是在那裡計劃著到外國該如何生活,她從來不想她是個病人的事實。可是,如果對她說出真實的病情,那不等於是要殺死她嗎?」醫生安慰他:「你應該明白,她已經是死的了。人沒有肺,是活不了的。肺沒有了,怎麼能再生出來呢?我知道,這是很難讓人接受的事情,可是我們也沒有什麼好法子啊?到這個時候,我們的責任,就是讓她走得平靜些。但這需要有教士跟隨著才好。」丈夫嘆氣:「唉,可你也要明白我現在的處境。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聽天由命,隨著她的心願來,我是不能向她說實情的。你一定也了解,她可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醫生聽了,搖了搖頭:「我看還是勸她留在這裡過了這個冬天再做打算吧。不然接下來的道路就恐怕更艱難了。」
  一個小女孩從站上走到門前臺階處,嘴裡嚷道:「阿克舒沙!阿克舒沙!快到那邊去看看吧,有一位從劑爾金城來的太太。聽說是因為癆病,才要到外國去的。我還沒有看見過得癆病的人是什麼樣的呢。」阿克舒沙聽到這話,立刻跳到門外面。於是,兩人手拉著手跑了出去。來到門口,他們躡著腳,站在車前探頭向裡面看去,那個被小女孩認作是癆病病人的女士也回頭看他們,見他們臉上都露出驚奇的神色。她不解,皺了皺眉,便又回過頭去了。那個小女孩趕緊回過頭來對阿克舒沙說:「哦,簡直太美了!真是很少見的!我看著心裡覺得難過極了。阿克舒沙,你看見了沒有?」阿克舒沙答應道:「啊!看到了,她真是太瘦了!再看一看去吧。你看,她又回過頭來了。我又看見她了。唉,真可憐,瑪沙!」被喚做瑪沙的小女孩說:「這地上真是髒得很。」說完,兩人便回門裡去了。
  病婦想:「可見我這個人實在是很可怕的了!還是儘快到外國去吧,那時我的病就可以痊癒了。」
  過了一些時間,她丈夫又來到車前,一邊嚼著麵包,一邊說:「親愛的,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她想:「總是這樣的話,有什麼意思呢,你自己不是還在裡面吃東西。」想罷,她無精打采地說:「沒有什麼。」丈夫又說:「親愛的,我怕這種天氣舟車勞頓,對你的身體很不好。埃度阿爾也是這樣說的,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吧!」她聽了丈夫的話十分生氣,索性一句話也不再說。丈夫又道:「等天氣好了,道路好些了,那時候你的身體也稍微強壯一些了,我們再到外國去,好不好?」她道:「別怪我直言,如果一開始我就不聽你的話,那麼現在我早就到柏林了,這身病怕也好的差不多了。」丈夫說:「唉,這是不可能的。你只要再在國內待上一個月,你的病就會好起來,那時我的事情也辦完了,這樣我們就可以帶著兒女們一起去。」她不悅:「兒女們身體都很健康,而我卻病著呢。」丈夫繼續安慰:「你看這種天氣,以你現在的身體走在路上,肯定很不舒服的。我想還是住在家裡的好。」她顯然是有些惱怒了,說:「在家裡好?……是死在家裡吧!」她說到「死」字時,自己的心裡也驚了一下,然後她看向丈夫,臉上露出十分驚疑的神情。丈夫不敢再看她,只得垂下頭來,一言也不發。她覺得十分委屈,眼淚不由得流下來,丈夫用手帕掩住自己的臉,默默地走開了。
  她覺得難過極了,抬頭望著天空,兩手交叉著,喃喃地說:「不,我一定要去。唉,我的上帝啊!」說完,眼淚像雨珠一般落下來。她哀哀地禱告起來,希望一切都能好起來。她的胸間還是格外疼痛,身子這樣難受,天空還是這樣陰沉沉的,雨似下非下,層層疊疊的濃霧漫上來,蒙在道路上、屋頂上、車上和車伕的大衣上。那些車伕正在那裡收拾車輪,說說笑笑,十分高興。








  馬車已經套好,車伕卻拖延了起來。他正往車伕所住的屋子走去,裡屋悶熱髒亂,黑漆漆的,瀰漫著烤麵包和煮白菜的氣味。幾個車伕坐在外屋,炕邊站著廚女,炕上的羊皮中間躺著一個病人。突然一個少年車伕跑進屋來,他身上穿著件皮衣,腰裡別著鞭子,對那病人說:「郝范道爾老伯!喂,郝范道爾老伯!」旁邊的一個車伕喊道:「你一進來就問他做什麼呢?人家全等著你開車呢!」那個車伕搔了搔頭髮說:「我想向他借一雙鞋,我自己的鞋壞了,不能走路了。啊!他已經睡熟了嗎?喂,郝范道爾老伯!」少年車伕說著便走到炕前。只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什麼事?」接著,一雙瘦得不成樣子的臉從炕上的黑暗裡緩緩探過來,老者伸出一雙乾瘦發青的手,顫抖地把被子稍微放正一些。這位被稱為郝范道爾的老者身上穿著一件極髒的衣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唉,兄弟。你讓我睡一會兒好不好。這時候你又有什麼事呢?」
  那少年車伕一邊把水罐遞給他,一邊遲疑地說:「郝范道爾,我想你現在的身體這樣不好,應該也穿不著新鞋。既然你走不了路,能不能把你的鞋借給我穿?」老者沒有馬上表態,只是把頭伸進罐子裡,鬍子也沾在水面上,沒命地喝起水來。他鬍鬚又髒又亂,一雙憂愁的眼睛三不五時地看向那車伕的臉。
  喝完水之後,他原本想著抬起手來擦一擦嘴,可惜竟抬不起來,只好胡亂地在被單上擦了一通。他一邊喘氣一邊用力看著那少年車伕。少年車伕開口說話了:「也許你已經借給別人,那就沒有法子了。現在天氣陰得這樣厲害。我卻還要趕車上路,所以我才想到向你借雙靴子穿穿,實話說,你現在著實也沒有什麼用處。不過我也能理解你說不定不肯借給我,那麼就請你直說吧……」
  老者還是沒說話,他的胸部忽然咕嚕作響起來,隨即便低著頭大咳開了。這時候,炕前的廚女忽然發怒了,她嚷說:「他有什麼用處?兩個月沒有下炕。你看他咳嗽得這樣厲害!就曉得他的內臟已經受了傷。都這個樣子了,他還穿什麼鞋?再者,穿著新鞋埋在地下,那是很不值得的。唉,他真的快要死了,我看還是趕快把他搬到別的屋子裡去的好。比如說讓他去城裡的病人區,要不然他一個人就占了這屋子的一半,這以後叫我怎麼做事呢?」廚女剛說到這裡,站長忽然在門外喊道:「塞雷格!快出去吧,老爺們等著你呢!」
  被喚做塞雷格的少年車伕等不到老者的回答,正要出去,那老者卻忽然在咳嗽間隙,將兩眼往上一翻,那意思就是答應了塞雷格的請求。沒過一會兒他就止了咳,休息了一下才開口說:「塞雷格,你把那雙鞋拿去吧。不過等我死的時候,你必須替我買塊石頭。」塞雷格說:「老伯,謝謝你,那我就拿去了。石頭你放心,我一定給你買。」老者又說:「大家都聽見了吧,麻煩給做個見證!」剛說完,又低著頭咳嗽起來。有一個車伕說:「好了,我們都聽見了。塞雷格你快出去吧。一會兒站長又該跑來了!那個從劑爾金來的太太也正病著呢!」
  塞雷格當即就把自己那雙又大又破的鞋脫了下來,扔在床底下。他穿上郝范道爾的鞋子很合適。他一邊低頭看著腳上的鞋,一邊就走出去了。來到車前,他馬上爬上車去整理韁繩。一個手裡拿著毛刷的車伕說:「喲,這雙鞋子還不錯,是白送給你的嗎?」塞雷格笑著說:「怎麼,你忌妒了?」說著,他便揚起鞭子,向幾匹馬呼喝著揮去。
  兩輛車上路了,沒多大工夫,就消失在濛濛的黃霧裡,順著那泥濘的道路遠去了。
  那老者呢,那時候還躺在小屋的炕上,他已經不咳嗽了,勉強支撐著翻了個身子,便不說話了。
  小屋裡,從早到晚來來往往的人照舊不少,也有在這裡吃飯的,可是沒有人去理會那炕上生病的老者。薄暮時分,廚女爬到炕上,從他腳下取出一件大衣。老者對她說:「娜司達姬,你也不要再討厭我了。過不了多久,我就會給你騰出這塊地方了。」娜司達姬說:「得了,得了!不要緊的,老伯。你哪裡不舒服,就跟我說一說。」老者說:「身體裡處處痛得很,唉。」娜司達姬道:「那你咳嗽的時候,喉頭痛不痛?」老者呻吟著說:「每一處都痛,我知道我快死了。唉,唉,唉……」娜司達姬一邊給他蓋好被子,一邊說:「你的腳還是要蓋好的。」說完,她便從炕上爬了下來。
  到了晚上,小屋裡點上了一盞燭燈,光線非常微弱。娜司達姬同十個車伕一起睡在地板上,不斷發出鼾聲。郝范道爾則在炕上輾轉,咳嗽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之後,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全亮,娜司達姬突然起身說:「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好像看見郝范道爾老伯從炕上爬下來,要出去砍柴。他說,『娜司達姬,我來幫你。』我說,『你去哪裡砍柴呢?』他也不理會我,只是拿起斧頭就砍,砍得十分靈便。那木屑竟紛紛地飛揚起來。我說,『你不是生著病嗎?』他說,『不,我很健康。』他說了這句話之後,我心裡嗡的一驚,然後就醒了。難道,難道他已經死了嗎?喂,郝范道爾老伯!……」
  沒有人回應,郝范道爾無聲無息,這時候,其中的一個車伕醒了,他說:「難道是真的死了嗎?快去看看他吧!」
  待大家來到炕前,發現那隻垂在炕旁的乾瘦的手已經冰冷了。車伕說:「等一下到站長那裡去報告他死了。」郝范道爾是一個外地人,可憐的他在這個舉目無親的異鄉就這麼死掉了。第二天,他被葬在林後的新墳地。那天之後,娜司達姬多次向大家描述自己所做的夢,並且說她是第一個對郝范道爾的死有預感的。








  春天來了。城裡道路泥濘,路旁有一條小河,河水夾在冰塊中間正湍急地流著。人們穿著色彩明媚的衣服,來來往往。花園裡的樹也發青了,微風吹過,樹枝搖來搖去。到處都滴著水點……鳥雀振翼而翔,十分歡快。陽光照著萬物,那些花園房屋,那些參天大樹,一派欣欣向榮之象。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上,在人心裡,都充滿著活潑朝氣。
  大街上,一座房屋高聳著,院門前鋪著一片青茵。房間裡躺著的正是那位想趕到外國去生活的垂死病婦。房門外站著病人的丈夫和一個老婦——病婦的表姐。牧師坐在門邊的椅子上,垂著眼睛,手中不知道在倒弄什麼。房間的椅子上,一位老太太(正是那位病婦的母親)正傷心地哭著。一個女僕站在她旁邊,手裡拿著一條手帕伺候著,另一個女僕則替這位老太太擦著兩鬢。
  病婦的丈夫對同他站在一起的表姐說:「親愛的,求求你。一直以來她很相信你,你和她也很投脾氣,所以請你勸勸她吧。」說完,他便要替她開門,表姐見勢連忙攔住他。隨後,她先用手帕擦了好幾次眼睛,用手理了理耳邊的頭髮,輕輕說:「現在應該看不出我哭過了吧。」說著她便自己開門走了進去。
  丈夫心裡很著急,也很悲傷。他想到老太太那裡去,可沒走幾步,便回過身來,然後在牧師那裡停住腳。牧師看了他一下,看著天空長嘆了一聲,斑白的鬍鬚也隨著他的下巴抬上去,隨後又落下。
  丈夫說:「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牧師嘆息:「這又能怎麼辦呢?」說完,他的眉毛和鬍子又抬起來,落下。丈夫頓足道:「母親如今也是這個樣子!她肯定忍受不住。她是這樣疼她,愛她,但我也沒有辦法。現在,能否請你去安慰她一下,勸她離開這裡。」
  牧師緩緩起身,踱步走到老太太面前說:「慈母的心真是無人能比,但是上帝也很慈悲的。」老太太聽聞此處,臉色越發陰沉下來,一副十分悲愴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牧師繼續說:「上帝是很慈悲的。告訴您一件事,我來的時候,也有一個病人,比瑪麗的病還糟糕。你猜怎樣,一個尋常人不知用了點什麼草,一下子就把那人治好了。據說現在這個人還在莫斯科。我和華西里說過,不然帶著瑪麗去試一下。至少可以給病人一些安慰。」老太太卻不為所動,依舊悽然地說:「您不用這樣安慰我,我知道她已經活不了了。上帝叫她去,還不如叫了我去好。」那位丈夫聽到這裡,不由得兩手掩著臉,從屋裡跑了出來。他剛走到迴廊那裡,便遇見一個六歲的孩子。此刻,那孩子正高高興興地和一個小女孩追逐著戲耍。僕人問:「怎麼不讓孩子們去看看他們的母親呢?」丈夫說:「不行呀,她不願意見他們。一見到他們,她的心裡就難受。」
  男孩站在那裡停住腳,很仔細地看著他父親的臉色,忽然又高高興興地往下跑去了。一邊跑著還一邊指著在他前面的姐姐說:「爸爸,你看她頭髮在放光!」
  就在這時,另一個房間裡,表姐正坐在病婦身旁,娓娓而談,她在給病婦傳授死的念頭,醫生則站在窗旁弄藥水。
  病婦穿著一身白衣,身後用枕頭墊著,一雙眼睛不停地看著表姐。突然她說:「唉,親愛的,你也不要替我預備了,也別當我是個小孩子。我是基督徒。我心裡全明白。我知道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知道如果我的丈夫早早能聽我的話,到了義大利,或許我早就健康了。你就這麼對他說吧。不過這有什麼辦法呢?上帝已經這樣決定了。我知道我們身上都背負著很多罪,但我真的希望能得到上帝的恩賜,並且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得到上帝的寬恕。我自己很明白,我身上也有不少罪孽。所以,雖然受了這麼多的苦,但我還是願意極力地忍受下去。」
  表姐說:「不要請牧師嗎?讓他替你懺悔一下,這樣,你的心靈一定能輕鬆些。」
  病婦點點頭,又輕聲道:「上帝!饒恕我這個罪人吧。」
  表姐從房間內走出來,向牧師招了招手。對丈夫說:「親愛的,這是安琪兒!」丈夫不由得黯然淚下。牧師走進門,一旁的老太太悲傷得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前廳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點的聲響。約莫過了五分鐘,牧師走了出來,他拿掉頸巾,整理了一下頭髮,說:「她現在安靜多了,她想見見你們。」
  表姐和丈夫先走進去,看見病婦正望著神像,嚶嚶哭泣。丈夫說:「親愛的,祝賀你!」病婦笑了笑說:「謝謝你!現在我覺得心裡很舒服,並且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幸福。上帝很慈悲的!是這樣吧?慈悲全能的上帝!」病婦說完,睜著一雙淚眼,又重新望向神像,露出一種哀求的神情。突然,她又好像想起一件什麼事情來,便招呼她丈夫過去,幽幽地說:「我請求你的事情,你始終都不願意去做。」她丈夫伸著頭頸說:「親愛的,你說什麼?」
  「有好幾次我曾對你說過,這些醫生沒有絲毫用處的,況且又是這麼極平常的女醫生,她們能治好病嗎?……剛才牧師說……那個平常人……你去……」
  「親愛的,你想讓我去找誰?」
  病婦皺著眉頭,閉上眼睛,慢慢地說著:「我的上帝啊,你怎麼還是一點兒都不明白……」
  看到病婦的樣子,醫生馬上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的脈象已經十分微弱了,醫生向病婦的丈夫使了一眼色。病婦看到了這個神情,不由得恐懼地望著醫生。
  這時,表姐回過身來,抑制不住地哭了。
  病婦說:「不要哭了,不要讓自己和我都這樣難受。你看,你這麼一哭,我怎麼還能得到最後安息呢。」
  表姐輕吻她的手說:「你是安琪兒!」
  「不,請吻我這裡,只有死去的人才吻手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當天晚上,病婦就去世了,棺材停在大廳。大廳裡,房門緊閉,牧師一個人坐在那裡哼哼地唸著「大街歌。」忽明忽暗的燭光折射在死婦慘白的額上和白蠟般的手上。牧師沒有感情的語調死氣沉沉地在那裡唸著,或許,他自己亦不明白口中所唸的是什麼意思。房間裡,四處都是靜悄悄的,只有隔壁房間裡小孩們嬉笑的聲音,遠遠傳來。
  「掩蓋上你的臉——平息你的靈魂——死了,變成死灰。送來你的靈魂——重造世上的臉。願上帝永遠祝福你。」
  棺內,是一張十分凝肅的死人的臉。冷潔的額頭和厚厚的嘴唇動也不動。她看上去還是那麼得意,只是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牧師說的這些話?








  一個月之後,那位女死者的墓上已經建造起來一座石頭的教堂。而那位病死他鄉的車伕的墓上,卻連一塊石頭都沒有,只有一些青草冒出了頭,一些堆起的黃土,勉強讓人知道這裡埋著一個窮苦的人。
  有一天,車站上的廚女說:「塞雷格,你真是罪過,到現在還不給郝范道爾買一塊石頭。你總說冬天買,冬天買,可到了現在怎麼連一句話也不提了呢,何況這件事情和我也有著關係呢。他生前可是求過你一次的,如果再不買,你心裡能過得去嗎?」
  塞雷格搪塞:「我並沒說不買呀,而且我也不會忘記。只是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時間的。等我一進城,立刻就可以買來了。」
  一個老車伕看不過,也說:「就算給他立上個十字架也好啊。你不要這樣忘恩負義,你看你腳上,到現在還穿著人家的鞋呢。」
  「說得容易,到哪裡取十字架去,要用柴片來做嗎?」
  「你說什麼?柴片怎麼可以。你只需提著斧頭早早兒到樹林裡去砍下一棵樹來,就成了。前幾天,我的一根秤壞了,就去砍了一根新的,也沒有什麼人說不可以。」
  第二天一大早,塞雷格就提著斧頭,到樹林裡去了。那時候夜露正濃,東方已白,微弱的晨光射向層層雲朵籠罩的天空。地上的草,枝上的葉,沒有一絲響動。只聽見鳥兒振翼的聲音穿破樹林深深的寂寞,忽然在那裡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一下子又不響了。等了一會兒,這樣的聲音又在另一樹下響起來。樹枝輕輕動了那麼幾下,樹上的鳥兒喳喳地叫了幾聲,便跳到別的樹上去了。
  斧頭砍在樹上的聲音很大,雪白的木屑落在草上,整棵樹都在顫動,一下一下的,俯下身去又起來,像是十分害怕的樣子。頃刻間,世界又沉默了,樹身又彎下腰來,只聽見樹根上響起了軋軋的聲音。最後,整棵樹離開了它的根,倒在了地上。斧頭砍動的聲音和人走路的聲音都已聽不見了。鳥兒還在跳來跳去地叫著,樹枝搖晃了半天,也就停了下來。許多樹木在清新的空氣裡互相端望著,看上去還是那麼快樂。
  溫暖的陽光穿破層雲,照耀在大地上。濃霧籠罩著整個山谷,露水在青草上嬉戲,一朵朵的青色雲朵在空中漂遊。鳥兒鳴叫著,樹葉輕語著,柔軟的枝條靈動地在死去的樹前擺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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