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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大海用它的浪濤拍打著海岸,短促而單調。一朵朵白雲像鳥兒一般被疾風吹送著,掠過一望無際的湛藍色的天空。在這條向海邊傾斜的小山溝裡,坐落著一個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村莊。
  馬丹·萊韋斯克家就在這個村莊的入口處,顯得孤零零的。這是一所漁夫住的小屋,黏土築起的牆,茅草搭建的屋頂,上面赫然長著一簇簇像羽毛飾似的藍色鳶尾草。門口一塊四四方方的園地,小得像塊手帕,裡面種著一些洋蔥、幾棵甘藍,還有一點歐芹和雪維菜。一道籬笆將它和大路隔開。
  此刻,男的出海捕魚去了,女的在屋前修補一張棕色大漁網的網眼。漁網掛在牆上,看過去就像一張其大無比的蜘蛛網。園子門口,有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坐在草墊椅子上,椅子微微向後傾斜,她正背靠著柵欄,縫補衣服。這種衣服,只有窮苦人家才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另一個小女孩,比她小一歲,正把身子晃來晃去地哄著懷裡的嬰兒;嬰兒還不會說話,既沒有表情,也不會做動作。另外,還有兩個男孩子,一個兩歲,一個三歲,面對面地坐在地上,用他們還不靈巧的小手挖泥巴,偶爾他們會抓起一把沙土,你朝我臉上扔一下,我朝你臉上扔一把。
  沒有人講話,除了那個被哄著的嬰兒斷斷續續地啼哭幾下,哭聲細而微弱。一隻貓在窗臺上小睡。靠牆的一排紫羅蘭開得很好,看過去就像給牆腳墊上一道白色美麗的花邊。掃興的是有一群蒼蠅在上面嗡嗡地飛來飛去。
  突然,在園子門口補衣服的小女孩喊道:「媽媽!」
  女的問道:「什麼事啊?」
  「他又來了。」
  其實一大早開始,她們就非常不安,因為有個男人總在他們家四周轉來轉去。男人上了年紀,模樣像個窮苦人。女的帶著孩子們送男的出海時,這個人就坐在門對面的溝邊上,當他們從海濱回來的時候,他還坐在那裡,而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們的房子。他看上去像是有病,生活也應該很窮困。一個多小時,他就坐在那裡一動未動。後來他似乎察覺出有人把他當做壞人,這才站起來,拖著兩條腿走開了。
  但沒過多久,他又拖著無力的步子出現在女孩的視線裡。然後他又坐下來,和上次不一樣的是這次他坐得稍微遠一點。那種感覺,就像他坐在那裡是專門為了窺探她們的。
  母親和兩個女兒不安起來。特別是母親,因為她天生膽子就小,加上她的男人要到天黑才能出海回來。她的男人叫萊韋斯克,她叫馬丹,人們就叫他們「馬丹·萊韋斯克」。這樣叫也是有原因的:她結過兩次婚,第一個丈夫是個水手,名叫馬丹,每年夏天他都要到紐芬蘭島去捕鱈魚。
  婚後兩年,她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後來他所在的那艘大海船——迪耶普的三桅船「兩姐妹」號失蹤時,她肚子裡的第二個孩子已經六個月了。從那以後,這艘船便沒有了任何消息,而船上的水手一個也沒有回來。時間長了,大家便認定這艘船連人帶貨全都遇難了。
  她等了她丈夫十年,歷盡艱辛,好不容易才將兩個孩子拉扯長大。她身體健壯,為人也善良,萊韋斯克對她很有好感。萊韋斯克是個鰥夫,和她的前夫一樣,也是個水手。他帶著兒子一起過活。後來,他向她求婚,她答應了,三年中她又為他生了兩個孩子。
  生活雖然艱辛,但他們依舊勤勤懇懇。麵包對於他們都是昂貴的,更別說肉了。在冬季颳大風的那幾個月裡,他們的日子更為窘迫,有時還欠麵包店的帳。不過幾個孩子都還爭氣,身體長得都很結實。平時鄰里間聊天,大家都說:「馬丹·萊韋斯克兩夫妻全是老實本分人。馬丹大嬸吃苦耐勞,萊韋斯克捕魚的本領也是一等的。」
  這時,坐在門口的小女孩又說話了:「他好像認識我們。又或者是從埃普維爾或奧澤博斯克來的窮人。」
  不過馬丹大嬸心裡明白。不,不,他不是本地人,肯定不是!
  那人就像一根木樁一般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睛就那麼死死地盯住馬丹·萊韋斯克家的房子。終於,馬丹大嬸發火了,內心的恐懼使她變得異常勇敢,她抓起一把鐵鍬走到門口。
  「您在這裡做什麼?」她朝眼前的這個流浪漢喊道。
  「我在乘涼啊,我妨礙到您了嗎?」他的聲音嘶啞。
  她沒回答這人的問題,接著問:「您為什麼老是看著我們的家,就像在監視什麼似的?」
  男人辯駁:「我又沒有妨礙任何人,難道連在大路上坐一坐都不可以嗎?」
  她問得一愣,又沒有什麼話來反駁他,只好轉身走回家裡。
  這一天,過得很慢,時間顯得長了許多。靠近中午時,這個人不見了,但五點左右他又從門前走過。直到晚上,他再沒有出現。
  天黑透的時候,萊韋斯克回來了。馬丹大嬸和孩子們把白天的事情告訴了他。他聽了安慰說:「這沒什麼,要嘛是個愛管閒事的人,不然就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傢伙。」說完,他便毫無憂慮地睡了。可馬丹大嬸卻一直在想著這個徘徊不去的人,他看她的眼神總是透著些許的古怪。
  天亮後突然颳起了大風,萊韋斯克知道不能出海了,就幫助妻子補漁網。九點的光景,負責去買麵包的大女兒氣急敗壞地跑回來,神色緊張地對馬丹大嬸說:「媽媽,那個人又來了!」
  馬丹大嬸頓時不安起來,一張臉毫無血色,然後她對丈夫說:「萊韋斯克,你去對他說,讓他不要再來騷擾我們了,我被他搞得很不安。」
  萊韋斯克身材高大,紅褐色的臉膛顯得很嚴肅,一嘴又濃又紅的鬍子,藍眼睛中露出一個黑瞳仁,為了抵擋洋麵上的風雨,他的脖子上常年圍著一條毛圍巾。他聽了妻子的話後不慌不忙走出去,他來到流浪漢身邊坐下,然後交談起來。馬丹大嬸和孩子們都捏著一把汗,站在遠處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
  就在這時,那個流浪漢起身和萊韋斯克一同向房子這邊走來。馬丹大嬸見狀嚇得直往後退。萊韋斯克溫和地對她說:「拿點麵包給他,再倒一杯蘋果酒吧。真可憐,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隨後,他們兩人走進屋裡,馬丹大嬸和孩子們則跟在後面。流浪漢在桌邊坐下,不顧眾人的眼光低著頭吃起東西來。馬丹大嬸就站在一旁盯著他看。她的兩個大點兒女兒倚在門上,其中一個抱著那個最小的孩子。她們就那麼望著他吃,眼睛裡滿是饞涎欲滴的窘相。兩個小男孩則坐在壁爐的灰坑裡,也不再玩弄手裡的黑鍋子了,似乎覺得這個不速之客更為有趣。萊韋斯克拉了一把椅子也在流浪漢身邊坐下來,他問:「如此說來,您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了?」
  「我是從塞特來的。」
  「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
  「可不是,就是這樣走來的。我身上沒有錢,還能有什麼法子。」
  「那麼您要到哪裡去呢?」
  「就到這裡。」
  「您在這裡有親人嗎?」
  「有可能有。」
  他們沒有繼續往下講。儘管很餓了,但流浪漢吃得很慢,他每吃一口麵包後就喝上一口蘋果酒。他的臉很憔悴,瘦得厲害,皺紋布滿了整張臉,看上去是個飽經滄桑的人。萊韋斯克突然問他:「那麼,您叫什麼名字?」
  他低著頭回答說:「我叫馬丹。」
  馬丹大嬸突然一陣發抖,她立刻上前一步,好像要靠得更近一些以便把這個流浪漢看個清楚。之後,她張著嘴,雙手無力地垂下來,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面前。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似乎過了很久,萊韋斯克最後又問了一句:「您是這裡人嗎?」
  「我是這裡人。」他終於抬起了頭。當他的眼睛和馬丹大嬸的眼睛相撞後,兩個人呆住了。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好像被什麼東西懾住了似的。
  突然,馬丹大嬸開口了,但聲音卻和從前不一樣,低低的,顫抖著,她說:「是你嗎,當家的?」
  他望著她,緩慢卻清楚地回答說:「是的,是我。」他一邊說一邊繼續嚼著他的麵包,看上去並不激動。而萊韋斯克吃驚卻是多於激動,他結結巴巴地問:「真的是你嗎,馬丹?」
  答案依舊:「是的,是我。」
  「那麼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從非洲海岸來的。我們所在的船觸礁沉沒了,只有我和皮卡爾、瓦蒂內爾我們三個人得救。後來我們被野人捉住,一關就是十二年。皮卡爾和瓦蒂內爾都相繼死去。我是被一個路過那裡的英國遊客救出來的,他把我帶到塞特,然後我就自己回來了。」
  馬丹大嬸聽完,用圍裙摀住臉悲慟地哭了起來。萊韋斯克問:「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呢?」
  馬丹望著萊韋斯克問:「你就是她的男人吧?」
  萊韋斯克答道:「是的,我是她的男人。」
  然後,他們互相看看,都沒有吭聲。
  在大家沉默的間隙,馬丹仔細打量了馬丹大嬸身邊的這幾個孩子,然後朝兩個小女孩點了點頭,問道:「她們兩個是我的孩子吧?」
  萊韋斯克回答說:「是的。」
  馬丹聽了既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去擁吻她們,只是說了一句:「上帝,她們都長這麼大了!」
  萊韋斯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又重複了一句:「我們怎麼辦呢?」
  馬丹看著眼前的人,他其實也很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下了決心,說:「由你來決定吧,我會按照你的意見辦。我十分不想讓你為難,不過現在麻煩的是這所房子。我有兩個孩子,你有三個,那麼各人的孩子就歸各人的。至於孩子他媽,跟你生活還是跟我生活,我聽你的意見,隨便怎麼辦我都同意。不過房子你要給我,因為這是我的父親留給我的,我就是在這所房子裡出生的,房子的證明一直存在公證人那裡。」
  在他們談話的期間,馬丹大嬸一直用藍布圍裙蒙著臉,低聲抽抽噎噎地哭泣著。兩個大女兒走到母親身邊來,不安地望著她們的父親。他已經吃完了。這一下他也發問了:「是呢,我們怎麼辦呢?」
  這時,萊韋斯克突然想出一個主意,他說:「到神甫那裡去吧,他會幫我們做出決定的。」
  馬丹此刻站了起來,朝馬丹大嬸走過去,馬丹大嬸見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的丈夫向自己走過來,便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著說:「我的丈夫!你回來啦!馬丹,我可憐的馬丹,你回來啦!」
  她緊緊抱住他,過去種種回憶突然紛至沓來,掠過她的腦際,她回想起他們二十歲時的生活,還有他們最初的擁抱。
  顯然,馬丹也非常激動,他吻著她的帽子。在壁爐裡玩耍的兩個小男孩聽見他們的媽媽哭了,也一齊跟著大哭大叫起來;馬丹大嬸的二女兒抱著的那個嬰兒也扯著嗓子尖聲尖氣地啼哭起來,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走了調子的笛子。
  萊韋斯克站在那裡,等候了一會兒。之後,他說「走吧,先去把事情辦妥再說吧。」
  然後,馬丹便放開妻子,又看了看自己的兩個女兒。馬丹大嬸對兩個女兒說:「你們至少該親吻一下你們的爸爸啊。」姐妹兩人聽了同時走到馬丹面前,從神情上看,她們似乎並不激動,只是驚訝中夾雜著一些恐懼。馬丹把兩個女兒一起擁進懷裡,並像鄉下人那樣在她們的兩頰上依次輕而響亮地吻了一下。那個在二女兒懷中的嬰兒看見一個陌生人出現在自己跟前,不禁發狂地尖叫起來,差點驚厥過去。
  隨後兩個男人一起走出去了。
  他們走過友誼咖啡館門口時,萊韋斯克說:「我們去喝上一杯,怎麼樣?」
  「好啊,我贊成。」馬丹說。
  他們統一了意見後,便走進去,在還沒有上座的大廳裡坐下來。萊韋斯克叫道:「喂!希科,來兩杯白蘭地,要上好的。你還不知道吧,馬丹回來了,就是我現在女人的原來的丈夫,那個叫馬丹的,還記得那條失蹤的叫做『兩姐妹』的船嗎,水手馬丹當時也在上面。」
  小酒館老闆聽到萊韋斯克這麼一說,便一隻手拿著三個玻璃杯,一隻手拿著一隻長頸大肚小酒瓶,腆著他那肥胖的大肚子走過來;他滿臉通紅,一身肥肉異常明顯,他神色安詳地問道:「啊!你回來啦,馬丹?」
  馬丹隨即回答說:「是的,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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