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若澤·瑪麗亞·德·埃雷迪亞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那天晚上,我為什麼會走進這家啤酒店。
那天的天氣非常糟糕,下著絲絲細雨,雨水像粉塵似地在空中飄揚著,將街上的煤氣燈籠罩在一層透明的輕煙薄霧之中,並使得人行道閃閃發亮。從商店櫥窗裡射出的燈光穿過人行道,將地面上的泥濘和行人骯髒的雙腳照得清清楚楚。其實,我並沒有想到什麼地方去,只是飯後出來散散步而已。我從里昂信貸銀行、維維埃納路經過,接著又走過其他幾條街道,忽然發現這裡有一家大啤酒店,而且裡面的座位有一半是空著的,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走了進去,其實我當時並不渴。
進去後,我先向四周看了一眼,想找一個寬敞一點的座位,於是就在一個看上去已經上了年紀的人身旁坐下來。他抽著一個只值兩個蘇的陶菸斗,而那個菸斗早已被薰得像煤炭一樣黑。他面前的桌上堆積著七八個茶托,這些茶托就是他已經喝掉啤酒的杯數。我沒有過多的去注意我的這個鄰座,只是瞥了一眼,便看出他是一個酒鬼,就是那種早上一開門就來,晚上關門時才走的啤酒店的常客。他整個人髒兮兮的,頭頂已經禿了,幾縷油膩的花白長髮垂披在禮服的領子上。他身上的衣服有些過分的肥大,我猜想應該是在他過去發福肚子很大的時候做的。我甚至可以想得出他的褲子一定繫不住,大概每走幾步路就要整一整,緊一緊這套不合身的衣服。他裡面有沒有穿背心呢?對此,我竟然有些好奇。還有他的鞋子,單單看到他的這雙高幫皮鞋,再聯想到皮鞋裡包著的那雙腳,就有些讓人覺得想吐的感覺。他的兩隻襯衫袖口已經磨得露出布絲,袖邊和指甲一樣黑漆漆的。我剛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來,這位老兄就用一種很平靜的聲調對我說:「你好嗎?」
我非常驚詫,猛然轉過身去,盯著他的臉。
他又說道:「你不認識我了嗎?」
「不認識。」
「德·巴雷。」
這個名字從他口中說出,我瞬間驚得呆住了。他原來是我的中學同學——尚·德·巴雷伯爵。
我只顧著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愣在那裡不知說什麼是好。
終於,我結結巴巴地說:「你怎麼樣,你最近好嗎?」
他心平氣和地回答說:「我呀,我還好。」
說完,他就不開口了。為了顯得親切一些,我只好找些話來說:「那……你在做什麼工作?」
他回答我說:「你不是看見了嗎?」然後,他便一副無所謂的聽天由命的樣子。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起來。不過我還是追問了一句:「難道你天天如此嗎?」
他噴了一口濃煙,說道:「是的,每天都是這樣。」
說完,他用一個銅幣在大理石的臺面上慢吞吞地叩了幾下,嘴裡喊道:「兄弟,來兩杯啤酒!」
遠處的吧臺裡,一個聲音重複說:「四號臺子兩杯啤酒!」緊接著更遠一點地方又響起了另外一個尖銳聲音:「來——啦!」
隨後,一個身上繫著白色圍裙,手上端著兩大杯啤酒的人出現了,他一路跑著,手裡黃顏色的啤酒在他的顛簸中,一路點點滴滴地灑在鋪著沙子的地面上。
德·巴雷一口氣喝乾了他杯中的啤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用力啜吸著留在鬍髭上的泡沫。隨後他問道:「有什麼新聞嗎?」
有什麼新聞值得告訴他呢,這我實在不知道,於是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沒有什麼新聞,老朋友。我,我是個商人。」
他的語氣始終平靜,他說:「這麼說……你對做生意感興趣了?」
「不感興趣,不過怎麼說呢,人總得做點事情啊!」
「為什麼一定要做點事情呢?」
「這……為了不讓自己閒著啊!」
「這又有什麼用呢?你看我,我什麼都不做,從來也什麼都沒做過。一個人手中沒有分文時,他要去工作吃飯餬口,這我倒理解;但如果一個人生活過得去,再去工作,這就沒有意義了。工作有什麼用?你工作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別人?如果為了你自己,那麼這就是你感興趣,這當然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不過如果這樣做是為了別人,那你就是一個笨蛋。」
說到這裡,他把菸斗放到大理石臺面上敲了敲,又大喊一聲:「兄弟,來一杯啤酒!」之後他對我說:「和你的談話讓我口乾舌燥,我已經沒有談話的習慣了。是的,我嗎,我什麼都不做,我無拘無束,隨隨便便,自由得很,我已經老了。我想就算到了臨死的時候,我什麼遺憾都不會有。除了這家啤酒店,我沒有別的可留戀的東西。我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既無憂慮,也無悲傷,是的,我什麼都沒有。不過我覺得這樣最好。」
剛送來的一杯啤酒又被他喝乾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又抽起菸斗來。
我呆呆地看著他。我問他:「你總不會一直都是這樣的吧?」
「很抱歉呀,我一直如此,從中學時代起就這樣了。」
「可,這樣下去怎麼行呢,這怎麼能算是一種生活啊,老朋友,這樣很可怕。我覺得,你總得做點什麼,喜歡點什麼吧,你應該有幾個朋友才對。」
「不,我現在這樣很好。我每天中午起床,接著來到這裡吃午飯,喝上幾杯啤酒,等著天黑——然後,我吃晚飯,我再喝上幾杯啤酒,等到了凌晨一點半鐘,我就回去睡覺——因為這裡關門了,這是最叫我討厭的地方,怎麼可以關門呢。十年來,我足足有六年的時間是在這個角落裡度過的,就在我坐著的這張凳子上;至於其他的時間,那就是在我的床上了。此外,我哪裡都不去。當然,有時我也跟幾個老顧客聊聊天什麼的。」
「不過,你到了巴黎以後,最初是做什麼的?」
「我學習法律……在梅迪西咖啡館。」
「後來呢?」
「後來……我過了河,來到這裡。」
「那你為什麼要費力做這些呢?」
「有什麼辦法呢?你總不能一輩子都留在拉丁區啊,那些大學生吵得太厲害。不過現在我不會再動了——夥計,來一杯啤酒!」
不知出於什麼想法,我認為他是在愚弄我,所以我便繼續追問下去:「好啦,我希望你能坦率一點,我覺得你一定經歷過一件十分傷心的事,我猜大概是失戀吧?你這個人肯定受過不幸的打擊。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三十五歲,不過看上去至少四十五歲了。」
我望著他的臉仔細打量了一番。由於沒有好好地保養,他的臉上已經有了明顯的皺紋,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張老人的臉。在他頭頂處的頭皮上,幾根剩下的頭髮很長,孤零零地飄來飄去。他的眉毛很粗,唇髭濃密,留著一把凌亂的大鬍子。不知什麼原因,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一隻盛滿黑黝黝髒水的臉盆,而盆裡的那些黑漆漆的水就是洗過他的這頭毛髮剩下來的。我對他說:「說句實話,你的樣子看上去確實比你的年齡更老,你肯定有過什麼傷心的事情,才會落到這副田地。」
他回答:「我向你保證,絕對沒有。我衰老得這麼厲害的原因,是因為我從來吸不到新鮮空氣。你可能無法想像,沒有比咖啡館裡的生活更傷人的了。」
我還是不相信他的話,我說:「那麼你一定花天酒地過,一個人如果不過分沉溺在女人身上,頭絕對不會像你這樣禿的。」
他依舊平靜地搖搖頭。隨著他搖擺的動作,一些白色的頭屑從他頭上所剩無幾的幾根頭髮裡散落下來,落在他的背上。「不,我從來沒有放蕩過。」他說著仰起臉來看著頭上的分枝吊燈,吊燈的光熱把我們的頭頂照得熱烘烘的,「要說我禿頭,那是煤氣的責任,它是頭髮的大敵——兄弟,來一杯啤酒!——你不渴嗎?」
「謝謝,我不渴。不過,你確實很令我感興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消沉的?這很不正常,也不自然,這裡面肯定有什麼原因才對。」
「不錯,不過這要從我的童年談起。在我很小的時候曾受過一次打擊,就是那一次打擊,令我對一切都感到悲觀,它甚至決定了我的一生。」
「那麼,這到底是什麼事呢?」
「你想知道?那麼你就好好聽著,我把這件事說給你聽。你一定還記得我那個城堡吧,那個我生長的地方——你不是在學校放假期間裡來過五六次嗎?你還記得那座灰色的大房子吧?它坐落在一個大花園中央,還有那些兩邊長著茂盛的橡樹,向四面八方伸展的長長的林蔭道!當然,你也該記得我的父母,他們兩個都是過分莊重嚴肅的人。
「從小,我就很喜愛我的母親,但對於我的父親,我非常畏懼;不過我對他們兩人都很尊重,而且也見慣了那些在他們面前卑躬屈膝的人們。在當地,他們是家世顯赫的伯爵先生和伯爵夫人。我們的鄰居塔納馬爾家、拉弗萊家、布雷納維爾家,對我的父母也顯得格外尊重。
「那年,我十三歲,正是整天無憂無慮的年紀,我每天都快快樂樂的,對什麼都滿意,就像所有這個年紀的人一樣,心裡充滿了幸福感。
「然而不幸的一幕就在那時發生了,那是在九月底的一天,當時我正在花園樹叢的枝葉間奔跑著裝狼玩,就在我跑過一條林蔭路時,看到我的爸爸媽媽也在那裡散步。
「這一情景即便是在今天回想起來,還是那麼清晰,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那是個颳大風的日子,一陣陣的狂風把成排的樹木都吹得彎下腰來,來回搖擺著、呻吟著,發出呼嘯的聲音——就是暴風雨中的森林發出的那種瘖啞、深沉的呼嘯聲。一些枯黃的被風吹離枝椏的樹葉像小鳥一樣在空中飛舞著,打著旋,落下來,然後就像那些跑得飛快的動物一樣,沿著林蔭道向前飛滾而去著。
「天色已經晚了,矮樹林中開始變得很陰暗。呼嘯的風聲和搖晃的樹枝刺激著我,使我興奮不已。我像一個發了瘋的人一樣發狂地奔跑,一邊跑一邊還學著狼的嗥叫。
「我又看到了我的父母,於是就從樹枝下偷偷摸摸地向他們走去,我本來是想嚇他們一跳的,好像我真是一個不懷好意的壞人似的。
「我小心移動著,但正當我走到離他們只有幾步遠的地方時,一陣怒喊聲響了起來,我一下子嚇得停下腳步。聲音來自我的父親,他正在大發雷霆,他大聲喊道:『你的母親就是個蠢貨;再說,這是你自己的事,與你的母親有什麼關係。我告訴你,我就是需要這筆錢,我就是要你簽字。』我媽媽堅定地回答:『我不籤。這是讓的財產,我要給他留著。我不願意你像揮霍你自己的財產一樣,又把這份屬於讓的財產揮霍在那些妓女和女傭人身上。』
「這時,我爸爸的情緒很激動,憤怒讓他渾身發抖。突然,他轉過身來,一把抓住我媽媽的頸項,然後揮起他的另外一隻手,對準我媽媽的臉就拚命地打起來。
「我媽媽的帽子被他打掉了,頭髮披散開來。我看得出她想避開這些巴掌,但是她逃避不掉。而我的爸爸呢,就像瘋了一般,左右開打,打得我媽媽兩手抱住頭,躺在地上直打滾。我爸爸似乎覺得不解恨,又硬是把她翻過來,掰開她護住臉的雙手,繼續打她。
「至於我呢,親愛的,我覺得這個世界好像就要到末日了,那些永恆的法則也已經被改變了。我驚慌失措,沒有一點兒辦法,就像人們遇到超乎自然法則的事情,面臨巨大的災難和無法補救的創傷時的感覺一樣。我的幼稚的頭腦迷亂了,我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發瘋了。在這種恐懼和痛苦的交加下,我早已被驚嚇得魂飛魄散,所以,我也不知為什麼就那樣拚命大叫起來。我父親聽到我的叫聲,迴轉過頭來,發現我站在那裡,他就站起身朝我走過來。我當時害怕極了,我認為他要把我弄死,所以就像一隻被追捕的野獸一樣逃走了。我沿著一個方向筆直地向前衝,一直跑到樹林裡。
「我跑了很久,可能跑了一個小時也可能跑了兩個小時,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天開始慢慢黑下來了,精疲力竭的我一頭倒在一塊草地上。內心升騰起的恐懼使我一直驚慌失措,神魂不安,一種深深的悲傷折磨著我,這種悲傷具有一種毀滅性的力量,它能使一顆可憐的孩子的心永遠破碎。再後來,我感到飢寒交迫,直到天亮了我都不敢爬起來,不敢走動也不敢回去,更不敢再跑;我怕會遇到我的父親,我這輩子都不願再見到他,一輩子都不要。
「如果不是守林人發現我,硬要把我送回去,也許我會因為飢餓和痛苦死在那棵樹下面的。我發現我父母的臉色一如平常,沒有一點兒擔憂的神色。我的媽媽只是對我說:『壞孩子,你真是把我嚇壞了。為了你,我一夜沒有睡。』我沒有回答我媽媽的話,不過我哭起來。我的父親也沒有說一句話。
「一個星期後,我回到學校裡。就是這樣,親愛的,對我來說我的一切就這麼完了。我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壞的一面。也是從這一天起,我再也看不到事物好的一面了。其實,我自己也搞不懂,我的心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到底是什麼古怪的東西讓我的思想有了轉變?不過這都不重要了,從此我對任何事情都失去了興趣,對什麼都不再心懷嚮往,對任何人都失去了愛心,對任何東西都不企求;我既沒有雄心壯志,也沒有任何的希望要求。
「從那之後,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幅場景,那是我可憐的媽媽躺在林蔭道的地上被我父親毒打的場景。幾年以後,我媽媽就死了。我的父親到現在還活著,不過我沒有再見過他。兄弟,來一杯啤酒!……」
啤酒又送來了,他還是一飲而盡。不過當他重新點起菸斗時,由於手抖得厲害竟然把菸斗給折斷了。他顯然很失望,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很遺憾地說:「看看,這才是一件真正值得傷心的事呢!我需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將一根新菸斗重新燻黑成這個樣子。」
此時,大廳裡喝酒的人已經坐滿了,整個大廳裡煙霧瀰漫。他又發出他那永恆不變的叫聲:「兄弟,來一杯啤酒!——外加一根新的菸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