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櫥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吃過晚餐,大家很自然地談到了小姐們,因為男人們聚在一處,確實也沒有什麼好談的。
我們中間有一個人說:「哼,關於這個題目,我倒是遇見過一件很奇怪的事。」
說完這句話,他隨即敘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還是在去年冬天裡的某天晚上,我忽然有一種讓人感到極為淒涼的懶散意味,這種感覺是難以讓人承受的,它不時纏住人的肉體和靈魂。我當時獨自一個人待在家裡,覺得自己如果就那麼待著不動的話,那種過分的悲愁會快速地將我包圍,而且那種悲愁如果時常侵襲過來,會很容易把人引上自殺之路,這種結果是無可避免的。
所以,我披上了外套,走出了家門,來到街上。但是我自己卻不知道該去做些什麼,就這樣毫無目的的由下坡道兒走到了城中心的熱鬧大街,我開始沿著各處咖啡館的門外閒逛,這些咖啡館幾乎全是空的,看不到什麼客人。因為那天正下雨,是那種陰綿綿的細雨,能同時沾濕人的精神和衣服,它不是傾盆大雨,不像瀑布似地傾倒下來,讓氣喘吁吁的行人極為迫切地跑到大房子的門底下躲藏;所以,這種使人無所適從幾乎看不到雨點的毛毛細雨,向行人的身上飄過來,不久,一層冰涼而有滲透力的苔蘚狀的水分就在衣服表面形成了。
怎麼辦?我向前走了一段,然後又向後退了回來,其實我是想找一個地方,能夠讓我消磨兩小時就夠了。結果很遺憾,我甚至第一次發現夜晚在巴黎竟沒有什麼散心的好去處。最後,我決定去牧女狂,那個地方應該算是小姐們的遊戲場。
我走進大廳,發現人並不多。那條鐵蹄形散步長廊上,只有一些低級的遊客散落其中。從這些人的舉動上,服裝上,髮型上,帽子上,以及皮膚的色澤上便能輕易看出他們的平凡身世。像是一個看上去乾乾淨淨,穿著整套相稱的服裝的人,說實在的,那可真的很難遇見。至於小姐們呢,基本上都是這一群人,你們知道的,那些可怕的小姐,相貌醜陋,無精打采的,皮膚也很鬆弛,這一切形態,無一不表露出她們那種不知因何而起的愚頑的輕蔑態度,她們走來走去,好像在獵取主顧似的。
我在心裡暗自嘀咕著,那些婆娘都是畸形的,與其說她們身材豐滿倒不如說她們渾身長滿了油脂,一部分肥得凸出來,另一部分卻又極其乾瘦。她們腆著一個「酒肉和尚」式的大肚子,而兩條長腿卻又像鷺鷥,而且膝蓋部分向內彎曲著,總之她們可真是沒有一個地方是值一枚魯意的,她們在五枚魯意的討價還價以後,能夠得到那麼一枚是很不容易的。
就在這時,我忽然望見一個令我覺得可愛的人兒,她身材矮矮的,看上去年紀並不很輕,不過給人的感覺卻是鮮潤的,很討人歡喜的,也很富於刺激性的。我攔住了她,那種迫切的愚笨的想法根本不允許我多作考慮,我說出了我願意支付的那種度過通宵的代價。是的,我不願意就這麼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回家,我更歡喜和這個小姐一起纏綿擁抱地共度良宵。
就這樣,我跟著她走了。她住在殉教街一所大房子裡。樓梯上的煤氣燈已經熄了。我慢慢地摸索著往上爬,不斷地劃燃一支蠟燭火柴,微弱的火光下,我的腳撞著樓梯的臺階有好幾次幾乎失足,因此我的心裡非常惱怒。而她呢,走在前面,一直沒有聲響,我只能聽見她的衣裙的摩擦聲音。
她走到五樓就停住了,把和外面相通的門關好了以後,她問道:「那麼你是打算待到明天嗎?」
「當然。你知道的,這是我們之前都商量好了的。」
「好,我的貓兒,我不過是問一下。你在這裡等一分鐘,我馬上就來。」
於是,我聽從她的話,站在黑暗當中了。我聽見她關好了兩扇門,隨後她好像還說了幾句話。我不禁詫異起來,有些不放心了。心裡想或許還有一個面首在她屋子裡。不過我的拳頭和腰桿兒也是很壯實的。我暗自想著:「等會兒,我們可以看個明白。」
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來仔細聽著。有人在輕輕地做著什麼,有人在慢慢移動,並且非常的小心謹慎。隨後另外一扇門打開了,我覺得又有人說話,不過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聲音很低很低。
終於,她回來了,手裡還端著一支點燃了的蠟燭。
「你可以進來了。」她說。
她用「你」這個字來稱呼我,這顯然是一種取得占有權的聲明。我沒再多想,便跟著她進去了,我們先是經過了一間顯然從來沒有人吃飯的餐廳,之後就走進了一間臥房,那正是一般小姐們住的臥房,連傢俱一起出租的臥房裡,還帶著幾幅厚的幔子,還有一鋪染著可疑的斑斑點點的紅綢子的羽絨被蓋。
她接著又對我說:「你隨便坐吧,我的貓兒。」
我用一種懷疑的眼光審視著這個屋子,並沒有發現什麼像是令人放心不下的東西。
她動作俐落地脫了衣衫,在我還沒有脫下外套以前,她已經赤裸裸地躺到了床上。她開始笑了:「喂,你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你是變成了木頭人兒?你瞧,趕快點吧。」
我照她的樣子做了,然後和她糾纏著躺在一起。
大概過了五分鐘的樣子吧,我發痴似地很想穿上衣裳並且馬上離開這裡。不過,那種在我家裡糾纏過我的,那種使人疲憊不堪的懶散意味竟留住了我,剝奪了我的全部力氣,使我做不了任何的舉動。所以儘管我在這個人人可睡的床上感到十分的噁心,但我只能這樣躺著無法離開。之前,我在那邊,我在遊戲場的燈光下面,認為自己從這個尤物身上發現了那種激情的滋味,而現今,那滋味竟在我的懷抱中間消失的無影無蹤,緊靠著我的,和我肌膚相親的,不過是個庸俗小姐,她和一般的庸俗小姐沒有絲毫的不同,而且她那種毫無感情,只是單純獻殷勤的親吻又帶著一股刺鼻的大蒜味兒。
我開始和她談天。
「你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了吧?」我說。
「到一月十五號就半年啦。」
「那麼你以前住在哪裡?」
「以前我住在克洛隨勒街。但是看門的婦人總找我麻煩,我就退了房子。」
接著,她就講起來一段關於那個看門婦人的說不完的閒話,她說那個婦人從前造了她許多謠言。
突然,我聽見了一些聲音,彷彿就在我們身邊響動一樣。開始,那是一聲輕微的嘆氣,隨後,又有一些輕微的響聲,雖然輕微,但聽得卻是清清楚楚,就像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轉動一樣。
我猛然從床上坐起來,並且問:「什麼聲音?」
她似乎對此已經習慣,安詳平和地回答我說:「你不用擔心,我的貓兒,那是隔壁的女人的聲響。這種房間的隔板非常薄,所以你聽起來會覺得那聲響就在這間房裡一樣。唉!這種房子真糟糕。簡直是紙板糊的。」
我身上的懶散意味越來越沉重了,只好再次鑽到了被窩裡。過了一會兒我又和她聊了起來。男人們總是如此,每每受到愚笨的好奇心推動,便要向這類的尤物打探她們的初次的遭遇,甚至還抱著一種獵奇的心態,試圖揭開她們的初次墮落的面紗。這樣做的目的似乎是想在她們身上去搜尋一種遺留下的清白的痕跡,儘管那已經很遙遠。可是,男人們不都是這樣嗎,他們期許著從一句真話裡去尋求她們從前那種天真而貞潔的短暫回憶,如此,自己便會因為那種回憶而去愛她們。而我就是在那種好奇心的推動下,向她提出了不少有關她前幾個情人的問題。
當然,我完全知道她是會說謊的。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也許會從那些謊言中間發現一件誠實而且動人的事,這也說不定。
「好吧,你得告訴我那人是誰呀。」
「那是一個玩遊艇的人,我的貓兒。」
「哈!說給我聽聽。那時你們是在哪裡呢。」
「在阿爾讓德伊。」
「你當時做什麼工作呢?」
「我在一家餐廳做女傭人。」
「在哪一家?」
「就在淡水船員館。你知道那地方嗎?」
「那還用說,盤南舫開的。」
「對呀,正是那一家。」
「你們是怎麼開始的,和那個遊艇家?」
「我替他收拾床鋪的時候,他強迫了我。」
她說到這裡,我突然記起我的一個醫生朋友的理論了,他是一個善於觀察而且很懂哲理的醫生,他在某大醫院服務多年,他每天接觸的都是一些身為人母的小姐還有所謂的「公共的小姐」們。因為這,他認識了女性的一切羞恥和困苦,也認識了可憐的女性成為有錢閒逛的男性的醜惡犧牲品後的一切羞恥和困苦。
「向來如此,」他告訴我,「一個女孩子通常是被一個和她階級相同且生活情形相同的男人引壞的。有關這種例子的觀察記錄,我那裡有好幾本。人們常常指責富人採摘民間孩子的清白之花。那麼說是不正確的。富人購買的只不過是別人採下來紮好的花束!當然,他們自己也喜歡動手採摘,不過採摘的對象卻是那些在第二期開放的花;他們從不去剪第一期的。」
一想到這些,我就望著眼前的女伴笑起來:「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歷史相當了解。第一個和你相識的人並不是那個遊艇家。」
「喔!真的是他,我的貓兒,我對你發誓。」
「你在說謊吧,我的雌貓兒。」
「噢!真的沒有,我沒有騙你。」
「你是在說謊。趕快把真相都告訴我吧。」
然後她不說話了,像是遲疑不決,臉上的驚惶顯而易見。
我繼續追問:「我是個魔術師,我的漂亮小女子,我是個懂得催眠術的人。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訴我,那麼我就會催眠你,到時候你的事情我一樣可以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和那些和她從事著相同營生的女人一樣的愚昧,聽到我這麼說,她果然害怕了,支吾地說:「你是怎麼猜著的?」
我接著說:「快點說吧。」
「唉!第一次嗎,其實說來那真不算什麼。那一天正是那個地方的紀念節。餐廳裡便新僱了一個臨時幫忙的大掌鍋,就是亞歷山大先生。他一到餐廳裡,就像是一個國王一般,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指揮一切的人,甚至還指揮老闆夫妻兩個……總而言之,他是個高高大大英俊好看的人,他並不在他的爐灶跟前站著不動。他始終嚷著:『趕快,要點奶油,再打幾個雞蛋兒,再加點葡萄酒。』這些他需要的東西,旁人必須立刻跑著給他送去,否則他就會很生氣,對大家罵一些讓人覺得連大腿都羞得緋紅的話。」
「白天的事情做完之後,他就靠在門口抽他的菸斗。後來我正捧著一大疊空盤子從他身邊經過,他就對我這麼說道:『聽我說,孩子,你陪我到河邊上走走,也讓我觀賞觀賞本地的風光吧!』我呢,就像一個糊塗蟲似地向河邊走去了;我和他剛一走到岸邊,他就不容分說地強迫了我,他的動作簡直太快了,甚至我還沒有來得及知道他到底對我做了什麼。完事後,他趕著晚上九點的火車走了。從那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
我問:「全在這裡嗎?」
她結結巴巴地說:「是啊!我很相信弗洛朗丹是屬於他的。」
「弗洛朗丹,他是誰呀?」
「是我的孩子!」
「啊!很好。後來你又讓那個遊艇家自以為是弗洛朗丹的父親,是這樣嗎?」
「你說的沒錯!」
「他應該很有錢吧,那個遊艇家?」
「是呀,他留下了一份產業給弗洛朗丹,每年光是利息就能收三百金法郎。」
我對此越來越感興趣了,便繼續追問下去:「很好,我的寶貝,這很好。你們居然完全不像旁人猜想的那麼笨。那麼弗洛朗丹現在幾歲了?」
她接著說:「他今年十二歲了。等到了春天,他就要去第一次領聖體。」
「就這些嗎,自從那一次以後,你就老老實實做你這一種行業了?」
她嘆氣了,用忍耐的意味說:「除了這樣,又能怎麼辦呢……」
但是忽然一個很大的聲響讓我打了個冷顫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那聲音是從臥房裡傳出來的,是一個人跌到地上又爬起來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雙手在黑暗中摸索著牆壁的聲息。
我端起蠟燭往四周轉了一圈,又是驚惶又是生氣。她也坐了起來,勉強拉著我不讓我動,一面放低聲音說:「沒關係,你不用擔心,我的貓兒,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事的。」
不過在她給我解釋這些的當口,我已經弄清楚那個異樣的聲音是從哪一邊來的了。隨即我向著一扇掩蓋在我們床頭處的小門走過去,然後伸出手快速地拉開了它……於是我看見了一個可憐的小男孩,那是個蒼白而瘦弱的小男孩,坐在一把大的麥秸靠墊椅子旁邊,正渾身發抖。他睜著一雙驚恐的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很顯然,他剛才是從椅子上跌落到地上的。
他看見我進來後,一下子就大哭起來,並張開兩隻手臂向著我身後的人撲去。他邊哭邊喊說:「這不是我的過錯,媽媽,這真不是我的過錯。我剛開始只是睡著了,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摔了一跤。您不要罵我啊,我向你保證這真不是我的過錯。」
我轉過身來望著那個婦人。最後我大聲向她喊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難為情,一副很難過的樣子。她斷斷續續地解釋說:「你讓我去想什麼好辦法呢?我賺的錢還不夠他在外面寄宿的呢。我真是迫不得已才把他留在身邊的,你看我現在的樣子,老天啊,我實在是沒有能力多租一間屋子。沒有人來我這裡的時候,他就和我一起睡。如果有人來這裡混一兩個小時的話,他就只好在壁櫥裡安安靜靜待著了。他很懂事,他是知道有些時候需要那麼做的。不過如果有人來住個通宵,就跟你現在一樣,那麼他就只能在一把椅子上睡一夜了,但是這會叫他腰痛的,叫這個孩子腰痛的哪……當然那也不是他的過錯……我真想讓你也去試試看,你……在一把椅子上睡一夜……你就能明白那種滋味了……」
她生氣了,很生氣了,所以才這樣大喊著。
孩子始終哭著。一個瘦弱而畏怯的孩子,對呀,那真是壁櫥裡的,寒冷陰晦的壁櫥裡的孩子,他只能偶然回到那張暫時空著的床上吸收一點點溫暖。
我呢,當時也很想大哭一場。
不過最後,我還是回到自己家裡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