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迦宓意·吳迪諾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倭雷依太太是個十分節儉的婦人。她很知道一個銅子兒的價值,為了累積這些零錢,她有著自己的一套嚴格原則。她的女傭人如果想從那些經手採買的食品上刮點油水,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就連她的丈夫倭雷依先生想要在錢夾裡留點零錢,也需要費很大的力氣。
說起來,他們家境算是很寬裕的,又沒有兒女。不過倭雷依太太只要一看見那些白白的小銀元,一個一個從她家裡走出去,她就會感到一陣真切的痛苦。那種感覺簡直就是往她心上插把刀似的,所以每當一筆略為可觀的錢,因為某種原因必須花出去時,她總有那麼一兩夜無法入眠。
倭雷依經常勸慰他的妻子說:「既然那些進款我們永遠花不完,你就應該大方一些。」
她回答:「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多留些錢總比少留些好。」
倭雷依太太四十來歲,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婦人,她愛活動,愛清潔,臉上有些許皺紋,常常生氣。
因為被她的種種節約所約束,所以她的丈夫經常覺得不平,其中很多甚至使他感到痛苦,而且那些都是讓他的自尊心深受傷害的。
倭雷依先生是陸軍部的一個主任科員,通常到了部裡他就不走開了,這樣做完全是他妻子的命令,可以藉此來增加家裡的年收入,儘管那些金錢他們根本用不完。
雖然家庭富裕,但兩年來倭雷依先生依舊提著那把打滿了補丁的雨傘,這引來了同事們的屢屢嘲弄。終於有一次,他被他們的輕嘴薄舌惹惱了,只得強迫性地讓他妻子給他買一柄新的。
妻子倒是很配合,給他買了一把新雨傘,不過只用了八個半金法郎,還是某家大百貨商店做廣告的貨品。部裡的同事們見了,自然都知道雨傘的來歷,那是被扔在巴黎市內成千上萬無人過問的雨傘中的一把,於是,新一輪的嘲弄又開始了。倭雷依先生也別無他法,只得忍著一肚子的悶氣痛苦地熬著。更可氣的是那柄傘簡直毫不經用,三個月不到就成了廢物,這在他的部裡,簡直成了大家的笑料。甚至有人還把這件事專門編成了一首歌,從早到晚,他所在的那座大廈的樓上到樓下,總能聽見有人唱著。
倭雷依先生簡直氣極了,回家後便吩咐妻子去買一把價值二十金法郎的薄綢子的新傘,並且要她把發票帶回來做證明。
可是到頭來妻子照舊沒有聽他的話,只買回了一把十八個金法郎的雨傘。氣得一臉通紅的妻子把買來的新傘憤憤地交給丈夫,說道:「你有了這把傘,至少五年不用換了。」
得到新傘的倭雷依先生委實得意的很,在辦公室裡也真正挽回了面子。
到了晚上,他回到家,妻子用一種不放心的眼光打量著雨傘向他說道:「你怎麼能把橡皮圈箍在上面,那是要勒斷絲經的。你自己應該多留心照顧才是,我總不能沒幾天再買一把新的給你吧。」
她說完便拿著新傘把橡皮圈捋開,把傘衣搖散。這時,她的一雙眼睛吃驚地愣住了。原來她在傘衣上發現了一個鵝眼大小的圓洞,那明顯是一個被雪茄燒出來的焦痕!
她喃喃地唸道:「這上面是什麼?」
丈夫並沒有回頭看,慢悠悠地說:「哪裡,什麼東西?你說什麼?」
這一刻,驟然升起的怒氣塞住了她的嗓子,她簡直說不出話了:「你……你……你燒焦了……你的……你的雨傘。你……你……你是傻掉了!你想把大家弄得傾家蕩產!」
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臉色有些發青了,轉過身子向她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燒焦了你的雨傘,你看看吧!」
她以一副想要和他動手似的神態撲到他跟前,情緒激烈地把那個圓圓的小小的焦痕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眼睛剛看見那個焦痕,他就呆住了,吞吞吐吐地說道:「這……這……這是什麼?我不知道!我什麼也沒有做啊,我向你發誓。我真的不知道這把雨傘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開始嚷起來了:「我猜著你在部裡,一定拿著這把傘耍玩了,就像是變戲法的一樣,你打開了給他們炫耀。」
他答道:「我向你發誓。我只撐開過一回,只是想讓他們看看這把傘有多漂亮。就是這樣。」
但是她氣憤極了,根本不聽丈夫的解釋,跳起來向他狠狠地大鬧了一場,使這個愛好和平的男子覺得家庭比槍林彈雨的戰場還要可怕。
後來,他們停止了爭吵。她先量了量大小,然後在舊雨傘上割了一塊顏色不同的舊綢子補上去。第二天倭雷依委屈地拿著這把被修理過的雨具出門了。到了部裡,他馬上把雨傘擱在櫃子裡,心裡把它當做可怕的回憶一樣沒怎麼惦記。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傍晚時他回到家裡,妻子雙手接住雨傘撐開來看時,雨傘上竟然穿了無數的小孔,分明就是被燒過的,好像是有人把菸斗裡沒有熄滅的菸灰倒在上面一樣。妻子看到傘已損壞得不可收拾,氣得嗓子都哽住了。雨傘就這樣斷送了,斷送到不可救藥的地步。她一言不發地檢查著,一腔怒火讓她說不成一句話。他也一樣,檢查著損壞的情況,完全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造成的。
兩人互相瞧著傘,他低著眼睛不敢去看妻子,隨後,妻子把那件破玩意猛地甩到他的臉上,怒不可遏的叫罵聲終於衝出了她的喉嚨,她高聲喊道:「看吧!你這個短命鬼!短命鬼!你是故意這樣做吧!看來真得讓你看看我的厲害才是!你以後就別再想用這東西了……」
如此,一齣鬧劇,又重新開幕了。猶如暴風雨般的爭吵上演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妻子發洩完了,到了他解釋的時刻了。他發誓說他一點也不清楚,說這件事只能是有人惡意所為或者是報復。
倭雷依先生的話還沒說完,門鈴就響了。這聲門鈴就像一場及時雨般把他救了出來。原來來者是一個來他們家吃夜飯的朋友。倭雷依太太把整個情況告訴了那個朋友。至於再買新傘,那是不可能的了,而她的丈夫再也不會有傘可用。
那個朋友聽完整個經過後,開始對倭雷依太太講道理:「這樣一來,太太,他的衣裳可就毀掉了,衣裳可是比雨傘更值錢。」
倭雷依太太的氣一點兒也沒有消,她憤憤地說道:「那麼他只能用廚師的雨傘了,反正我沒有新綢傘給他用。」
聽到這番話,倭雷依先生生氣了,他說:「那麼我就辭職,我!反正我是絕不會拿著廚師的雨傘到部裡去的。」
那位朋友接著勸慰說:「那就去換一塊傘面吧,也不是很貴。」
倭雷依太太依然是怒氣難消。她喃喃地說:「那也至少要八個金法郎才能換個新傘面。八個再加上之前的十八個,這樣下來就是二十六個金法郎!花二十六個金法郎買一把雨傘,這不是犯傻嗎!真胡鬧。」
那位朋友也是個可憐的小康家庭,這時,他的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來一個念頭,他說:「不然,讓您的保險公司賠償吧。只要這損害是在您家裡發生的,公司就有責任賠償燒了的東西。」
聽到這個主意,倭雷依太太的怒氣瞬間全消了,她思索了一分鐘,對丈夫說:「明天,你去部裡之前,先到慈愛保險公司去一趟,讓他們驗明這把雨傘的情況,然後要求賠償。」
倭雷依先生聽太太這麼一說,馬上跳了起來。他說:「你說的是什麼話,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去的!那十八個金法郎已經沒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再說了,我們也不會因為這點錢就送了命。」
第二天,倭雷依先生拿著手杖出門了,好在天氣十分晴朗。倭雷依太太獨自坐在家裡,一想到十八個金法郎的損失,她還是覺得心疼得厲害。她把雨傘擱在餐廳的桌上,然後四下張望了一番,卻想不出一個解決的方法。保險賠償的念頭時時刻刻在她心頭縈繞,不過,一想到保險公司那些接待顧客的嘲笑的神色,她也有點打退堂鼓的意思,因為社會上的一些交際總是讓她畏怯,以致每每有一些必須的場合需要和陌生人打交道,第一時間她就會被弄得手足失措,一張臉也會毫無來由地紅起來。但話又說回來,這十八個金法郎的損失就像有人割了她一塊肉似的痛。她原本是不想有什麼念頭了,不過這損失卻時時提醒著她。到底該怎樣辦呢?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她簡直打不定主意。
她躊躇了片刻,忽然如同懦夫變成了勇士似的,一個解決方法湧上了她的心頭。她在心裡不停地暗示著自己:「我一定去,去了再說!」不過目前要做的是要在雨傘上花點功夫,讓它看起來損傷得更為嚴重一些,這樣的話她所提的條件才容易得到解決。於是她從壁爐臺子上取了一根火柴,在傘骨之間把傘面燒去手掌大小的那麼幾塊;之後,她又仔仔細細地把剩下的綢傘面捲起來,再用橡皮圈箍住。一切就緒後,她披上圍巾,戴上帽子,提起雨傘快步走下樓,向著保險公司所在的黎伏力街走去。
離保險公司越來越近,她的腳步也越發慢下來。她心裡暗想:該怎樣去說?旁人該怎樣來回答她?這麼想著,她開始在黎伏力街注意房屋門牌的號數了。距離保險公司還有二十八家。不錯,還有時間來好好思索。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甚至發起抖來。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走到保險公司門前了,門上金晃晃的幾個字標著:「慈愛火險有限公司。」
這麼快就到了!她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又發愁又慚愧,她低著頭來回踱著步子,走過去,又走回來。終於,她像下定決心似的,暗自默想:「我應還是進去的好。早到一點總比遲到一點好些。」
當她邁進那棟房子裡的時候,她察覺到自己的心跳的更厲害了。她走到一個寬大的大廳裡,大廳的周圍有許多窗口,每個窗口裡面的人只露著腦袋,身體以及其他部分都被一道格子牆遮住了。
一位先生手裡拿著一打紙張在廳子裡經過。她停住腳步怯怯地低聲詢問:「對不起,先生,顧客要求賠償燒毀的物件,應該去哪裡辦理,您能夠告訴我嗎?」
他大聲回答:「在二樓靠左第一間,損失科。」
「損失」這二字,更使她羞愧了,她突然很想逃走,什麼話也不說了,甘願犧牲那十八個金法郎。可一想到這個數目,她的勇氣又活躍了起來,於是她上樓了,喘著粗氣,走一步停一下。
在二樓上,她看見了那扇寫著「損失科」的門,她敲了敲門。裡面有人清脆地喊著:「請進來。」
她進去了,看見一間大的屋子中間,三位神態莊嚴身掛勛表的先生正在站著說話。
其中有一位向她問:「您有什麼事情嗎,太太?」
那些想好的措辭突然間不見了,她吞吞吐吐地說道:「我來……我來……為的是……一件火災的損失。」
那位先生一面恭恭敬敬指著一個位子示意她坐下一面說道:「勞煩您稍坐一下,我馬上和您談話。」
說完,他轉身向著那兩位先生繼續談話了,他說:「先生們,超出四十萬金法郎以上的數目,本公司自信對於二位是不受約束的。但我們不能承認您二位這種追還原數的要求,這樣一來,我們要多付十萬。並且估價……」
兩人中的其中一位打斷他說道:「這就夠了,先生,法院將來會作出應有的決定。那麼我們只好先告辭了。」
之後,他們恭恭敬敬行了禮,一同出去了。
唉,倘若她能勇敢地和他們一同出去,她就會那麼做了,放棄所謂的賠償就這麼跑掉!但是她能那麼做嗎?那位先生已經走了過來鞠躬問道:「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太太?」
她困難地開了口,有些支吾地說道:「我來是為了……為了這個。」
那位先生用一種天真的詫異神態,低頭望著她舉給他看的那件東西。她試圖捋開橡皮圈,可是她發抖的手有些不聽使喚,她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是達到了目的。之後,她連忙撐開了那副只剩下殘破面子的雨傘殘骸。
經理惻然說道:「我覺得這東西損壞得不輕。」
她遲疑地高聲說道:「這東西送掉我二十個金法郎。」
他吃驚了,說道:「真的!要這麼多?」
「是的,這東西以前是很好的。現在我想請您檢查它的情況。」
「很清楚,我看得到。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這東西和我有什麼關係。」
她不放心了,以為這公司不肯賠償這種小東西,於是說道:「但是……這把傘被火燒了……」
經理並不否認:「我看得很清楚。」
她張著嘴發呆,不知道如何說下去,隨後,忽然明白自己忘了把來意說清楚,於是連忙說道:「我是倭雷依太太,我們在慈愛公司保了火險,現在我是為了要求賠償損失來的。」
她害怕旁人乾脆地拒絕她,又連忙添上一句:「我只要求您為我補上一個新傘面。」
這可把經理弄窘了,他說道:「但是……太太,我們不是賣雨傘的商人。我們不能親自擔負這類的修理事情。」
經理的話讓這個矮小的婦人覺得自己的事有著落了。自然應該奮鬥的,她覺得自己可以奮鬥了!她沒有恐懼了。她說道:「我只要求修理的費用。我自己能夠去辦。」
經理好像有點糊塗了,說道:「真的,太太,這真不算多。不過旁人從來不向我們要求賠償這樣輕微的災害損失。我們現在斷不能夠照付,請您想想吧,譬如手帕、手套、掃帚、破鞋子,一切小的東西,那都是每日逃不了的火災的損失。」
她忽然臉紅了,並覺得滿身都是怒氣,她說道:「先生,不過去年十二月,因為煙囪走火,我們至少損失了五百金法郎,倭雷依先生一點兒沒有要求賠償,今天公司賠償我的雨傘是應該的。」
經理顯然已經猜到她在說謊,就帶著微笑說道:「你可要老實說喲,太太,倭雷依先生對於五百金法郎的損失一點兒也不要求賠償,現在為了修理雨傘的五六個法郎,倒反來要求,這可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一點也不驚慌,很鎮定地答道:「請您見諒,先生,五百金法郎的損失,是屬於倭雷依先生的錢袋裡的,至於這十八個金法郎的損失,是屬於倭雷依太太名下的。這不是同一回事。」
經理看得出,他是無法推開這個婦人的,並且還要徒然耗去很多時間,於是他用退讓的神情問道:「請您把火災如何形成的情形說給我聽聽吧。」
倭雷依太太覺得勝利在望,便開始敘述起來:「請聽吧,先生,我有一隻擱雨傘和手棍的銅架子放在大門旁邊。某天我回家的時候就把這柄傘擱在架子裡。我應該告訴您,架子上部有一塊板子是做放置蠟燭火柴用的。那天,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一根一劃,誰知它斷了;我再劃第二根,立刻燃了,卻又立刻滅了。再劃第三根,誰知也是一樣。」她說到這裡,經理用一句俏皮話打斷了她的敘述:「您確定那都是政府製造的火柴嗎?」
倭雷依太太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依然繼續敘述:「這完全是有可能的。我每次都是劃到了第四根才能划著火點上蠟燭,隨後我進房預備睡覺。但是過了那麼一會兒,我好像聞到什麼東西燒焦了的味兒。我一向是害怕火燭的。唉!如果我們偶然出了一個亂子,那絕不可能是我的過錯!尤其那次煙囪走火以後,我剛才好像告訴過您的。所以我立刻起床走到外面去看,就像獵犬一樣四處嗅聞,最後才發現是這把雨傘燒著了。大概是因為一根火柴掉進去的原故。現在你看,它被火燒成什麼樣子了……」
經理已經打定了主意,問道:「這種損失,你估計要多少錢?」
倭雷依太太也不敢貿然說出個數目來,便沒有回答。後來她裝出一副很大度的樣子說道:「那麼,請您找人來修理吧。修好了我再到您手中來取。」
經理拒絕了:「這是不可以的,太太,我不能照辦。您要求賠償多少,請您直接告訴我吧。」
「但是……我覺得……這樣吧,先生,我不能這樣賺您的錢,我們去試一下。我把這雨傘拿到一家傘鋪子裡,然後讓他們配一個又好又結實的綢傘面,弄好之後我再拿發票向您取款。您看這樣好嗎?」
「很好,太太,就這麼說定了。我給您寫一張通知出納科付款的條子,那裡會有人賠償您所需要的費用的。」
於是他把寫好的條子交給了倭雷依太太,她接了過來,並道了謝,因為害怕經理突然變卦便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現在,她歡歡喜喜地走在大街上,打算去找一家看起來與眾不同的等級較高的雨傘店。她已經在心裡盤算好了,等到找到了這麼一家華美的鋪子,她就走進去用一種穩穩妥妥的語氣說:「這是一柄要換綢面的雨傘,而且要那種頂級的傘面。所以請您務必拿出最好的傘面裝上去。至於價錢,我不在乎。」
一個乞丐
如今他又窮又殘廢,不過說到從前,他似乎也過了許多舒服的日子。
那年他十五歲,在通往瓦爾維爾的那條大路上,一輛車子奪走了他的雙腿,從那之後,他便靠行乞為生了。他拄著雙枴,拖著身子,搖搖晃晃地沿著路旁一個個的農莊艱難地走,從一個院子到另一個院子。長期的雙枴生活,讓他的兩肩向上聳起,高度幾乎要與耳朵齊平了,所以,整體看上去他的腦袋好像陷在兩座山峰中間似的。
他是個棄嬰,是比耶特的本堂神甫在萬靈節的前一天從河溝邊撿來的,因此得名——尼古拉·圖森。他從小靠著救濟施捨長大,自然也就沒有什麼機會接受任何教育。一天,村子裡麵包店老闆為了開心取樂,給他喝了幾杯燒酒,於是就有了那場該死的車禍,他成了殘廢。也是從那天開始,他成了一個遭人唾棄的流浪漢,除了乞討,再沒能力去做別的事情。
以前,德·阿瓦里男爵夫人讓他住在和府邸相鄰的農莊裡。農莊雞舍旁邊有一個堆放乾草的地方,他就睡在那裡。有很多日子,他也會乞討不到東西,實在抵不過飢餓的時候,他就會去府邸的廚房,因為在那裡他總可以得到一塊麵包和一杯蘋果酒。如果夠幸運,老太太還會從高高的臺階上或臥室的窗口扔給他幾個銅子兒。不過現如今老太太已經去世了。
附近的這些村子的人,其實很少給他錢或吃的東西,因為大家實在是太了解他了。四十年來,他們就這麼看著這個因殘廢而變得畸形醜陋的人架著雙枴,穿著破爛不堪地從這家草屋走到那家草屋,他們早就看膩了。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不願到別的地方去,因為除了這些地方,他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他為自己行乞定下一些界線,他從不跨越這些界線,幾十年來,這成了他的習慣。他不知道一直擋住他視線的那些樹木後面的世界還有多大,對於遠方,他從來沒有任何想法。
當地的農民總能在他們的田邊遇到他,他們對他已經相當厭煩了,所以常常大聲吆喝他:「你為什麼不嘗試著去別的村子裡看看,總在這裡打轉轉?」
聽到這樣的話,他通常什麼也不回答就走開,他的內心能感到的只是一種對陌生世界的恐懼,這種恐懼又不太清晰。這是一種窮人的恐懼,他彷彿對一切都感到害怕:陌生的面孔,隨時都有的辱罵,素不相識的人的懷疑和厭惡的眼光,還有大路上列隊走著的憲兵。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憲兵,他就會馬上鑽到灌木叢裡或躲到一堆亂石後面去,這像是他的一種本能反應。
只要看到憲兵,哪怕是遠遠看到他們的一點身影,他馬上就變得矯捷起來;為了找到一個藏身的地方,他動作靈敏得簡直成了神話中的怪物。他從木拐上滾下來,就像一堆破爛似地落到地上,他把身子縮成一團,變得很小很小,像一隻躲在窩裡的野兔一樣緊貼著地面。他那破爛的衣服和泥土的顏色混雜在一起,若不留心看真是很難發現。
其實,他從來沒有和憲兵發生過任何衝突,不過他天生害怕憲兵,這或許是一種遺傳吧,儘管他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但血液裡天生就帶有這種畏懼和這種敏感的。
世界之大,卻沒有一個安身之處留給他,他甚至連一個可以躲避風雨的地方也沒有。夏天還好,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睡一覺;冬天寒冷,他便巧妙地鑽進農人們的穀倉或牛羊圈裡,第二天趕在別人還未發現之前偷偷溜掉。有哪些洞窟可以鑽進這些房屋,對此他瞭如指掌。常年的拄拐生活,讓他的雙臂出奇地有力,他可以單憑手腕的力量就可以爬到堆放草料的頂樓上。如果乞討來的食物夠吃,他甚至可以一連四五天躲在上面不下來。
他生活在人群中間,卻又總讓自己保持孤立。就像樹林中的動物一樣,他既不和任何一個人交往,也不愛任何一個人。這種的態度更是激起了農人們的敵視和鄙夷的心理,於是大家對他就更加冷漠了,甚至給他取了一個不太好聽的外號——吊鐘,因為他在兩根木拐中間搖來擺去,實實在在像是支架上擺動的一口鐘。
已經兩天了,他滴米未進,大家已對他厭煩透頂,終於,再也沒人管他了,也沒有一個人肯給他一點吃的。農婦們站在家門口,看到他走過來,老遠地就對他喊道:「趕快走開,沒出息的東西!三天前不是剛給過你一塊麵包嗎?」
他聽了便停下來,然後拄著枴杖回轉身子,向另一戶人家走去,但受到的對待完全相同。
女人們站在各自門口發表意見:「大家總不能常年養著這個無所事事的廢人啊!」
當然,重要的是這個無所事事的人每天還要吃東西。
現在,他已走遍了聖伊萊爾、瓦爾維爾和比耶特的所有人家;沒有討到一文錢或者一點能吃的東西,哪怕是一張麵包皮也沒有。他把僅有的希望寄託在圖爾諾爾,但到達那個地方還需要再走兩法裡,而他飢餓的身體,已經沒有力氣了。
不過,他還是勉力朝前走去。
正值十二月,田野裡的凜冽寒風,在光禿禿的樹枝中間呼嘯著;天空低矮陰暗,一團團雲塊急匆匆地一掠而過,也不知要飛向什麼地方。「吊鐘」慢慢地走著,艱難地移動著兩根枴杖,同時用那條僥倖留下來的彎曲的殘肢穩住身體。殘肢上還留著一隻畸形的腳,上面裹著一塊破布。
他每走一段路便在溝邊坐下來休息幾分鐘,一顆原本就沉重的心因為飢餓的緣故而越發痛苦了,如今他的頭腦裡只有一個念頭:「吃」。但他不知怎樣才能弄到吃的。
三個小時過去了,他還在這條路上艱難地跋涉著,終於,村邊的一排樹木映入他的視線,他激動地加快了動作。
他向遇到的第一個農人乞討,這個農人回答道:「老朋友,你又來了!我們簡直無法擺脫你了?」
「吊鐘」無奈,只好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開。這裡的每一戶人家對他都很粗魯,不給他一點兒東西便罵著把他趕走。他沒有放棄,還是低聲下氣地堅持著一戶一戶討下去,但到了最後,他得到的依然是失望,連一文錢也沒有討到。
於是,他又拖著沉重的身體向別的農莊走去,被雨水泡過的地面很濕軟,他走得很吃力,連木拐似乎也提不動了。和前面那個村子的情形一樣,他不論走到哪裡,人們都是那樣的嫌棄厭惡他。天氣很壞,潮濕又淒冷,碰上這樣的天氣,人們的心情總是不好,就算一件很小的事,也極容易生氣,這種情況下,他們既懶得伸手施捨,也懶得伸手幫助別人。
所有熟悉的人家,他一一走完。他累極了,就在希凱老爺院子外面的角落裡躺下。他將兩隻木拐塞到腋下,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躺著,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飢餓讓他陷入了渾噩,所以,他也就不可能看清楚那深不可測的不幸正慢慢向他靠近了。
過了很長時間,他痴痴地在那裡等待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等待著什麼。寒風刺骨,他就待在那個角落裡,期待著能有人來幫助他,期待著奇蹟發生;但他卻沒有想過這些幫助為什麼會來,怎樣來,通過什麼途徑來。一群黑母雞走過去,在這哺育所有生命的土地上尋找著可以果腹的東西,它們不時地啄起一顆穀粒或一隻肉眼看不到的小蟲,吃完後又繼續它們的搜尋,耐心而自信。
看著這些母雞,「吊鐘」什麼也沒有想。過了一會兒後,他的腦海中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與其說是他想到的還不如說是他飢餓的肚子感覺到的:捉一隻母雞來,用枯樹枝生起火來烤一烤,一定很美味。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開心,絲毫沒有想到這是一種偷竊的行為。他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朝離他最近的一隻母雞砸去,只一下就把母雞砸死了。那隻被砸中的母雞撲著翅膀倒了下去。另外幾隻趕緊邁開細瘦的腳爪顫巍巍地逃走了。「吊鐘」重新架上木拐,和那些母雞一樣,顫巍巍地上前去拾取他的獵物。
還沒來得及靠近獵物,他只覺得背上被人猛地一推,力量之大使他的雙枴從腋下飛了出去,一直滾到距離他十來步遠的地方才停下。怒氣沖天的希凱老爺一下子撲到這個小偷身上,發瘋似地痛打起來。這很常見,一個鄉下人抓住偷他東西的小偷總會打得這樣凶狠。希凱老爺一陣拳腳,沒頭沒臉地亂打一通,卻不知被打的人是沒有一點還手的能力的。
農莊裡的工人都湧了過來,也來幫助他們的東家來痛打這個討飯的,直到他們打累了,才把他拖起來,然後把他架到柴房裡關起來,他們要把他交給憲兵處理。
被打得半死的「吊鐘」躺在地上,全身都流著血,疼痛和飢餓已經讓他奄奄一息。
天色漸漸暗了,接著是夜晚,然後天亮了,他一點東西都沒有吃。
將近中午時,憲兵來了。因為希凱老爺聲稱自己曾受到這個乞丐的攻擊,所以兩個憲兵以為他們也會遭到抵抗,便十分小心地把門打開。
其中的一個班長喊道:「喂,站起來!」
但此時的「吊鐘」已經不能動彈,他掙扎著想用木拐將自己支撐起來,但做不到。兩個憲兵以為這個狡猾的罪犯是在裝假,故意不肯站起來,便一面斥責著他,一面粗暴地把他拖起來,硬把他架到木拐上。
他害怕極了。這是一種天生的、本能的恐懼,就像獵物對獵人的恐懼,老鼠遇到貓的恐懼。最後,憑藉著一種由潛意識爆發的力量,他竟然成功地站住了。
「走!」班長說。
他果真就走了起來。農莊裡的所有人都看著他一拐一拐地走了。女人們向他揮著拳頭,男人們則嘲笑、詛咒他:終於把他抓起來了,這下總算可以擺脫他了!
就這樣,他被兩個憲兵夾在中間,走了。他身上突然爆發出一種不同於平時的力量,一種不顧一切、傾盡所有的力量。靠著這股力量,他支持到了傍晚。那一刻,他已經神志不清了,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點都不明白,他已經完全嚇傻了。
一路上,所有遇到他的人都站下來,他們看著他走過去,然後嘴裡咕噥著說:「大概是個可恨的人!」
將近傍晚的時候,他來到了區政府的所在地。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麼遠的地方;他實在想像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無法想像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所有這一切可怕的、難以預料的事情,這些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房屋,都讓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中。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似乎也沒什麼要說的,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加上這麼多年以來他幾乎不和人打交道,他的語言功能幾乎已經喪失了;再者,他的思維也過於混亂,根本沒辦法用正常的言語來表達。就這樣,他被關入了看守所。
憲兵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給他弄點吃的,就這樣把他丟在裡面。過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們來提問他,才發現他已經死了。這個結果,是大家萬萬沒有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