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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對於「馬里尼昂」這個戰鬥的名字,馬里尼昂神甫完全是當得起的。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略顯瘦削的教士,思想裡的狂熱信仰,讓他的心靈始終處在一種興奮激動之中,不過他為人很正直。對於自己信仰的一切,他從來都是堅定不移的,沒有絲毫的動搖。他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了解天主,並且能深刻體會天主的意願和目的。
  他每每在他那鄉間住宅的小路上散步時,心裡時常會冒出一個問題來:「為什麼天主要這麼做呢?」
  為了這一問題,他固執地尋找原因,並讓自己設身處地地站在天主的位置上去思索,令他欣慰的是,幾乎每次他都能找到答案。他和有些人不同,遇到不能理解的問題時,出於虔誠和謙卑,總是激動地喃喃自語:「主啊,您的意圖全是不可揣度的!」而他卻會想:「我是天主的僕人,我有責任去了解他一舉一動的原因,如果我不了解,那麼我猜也要把它猜出來。」
  他總是體察著大自然中的一切現象,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按照一種絕對完美、妙不可言的邏輯創造出來的。「為什麼」和「因為」始終是成雙成對地出現,並保持平衡。曙光是為了使人醒來感到歡樂創造的,白晝是為了促使莊稼成熟創造的,雨水是為了滋潤萬物創造的,傍晚是為了讓人們準備入睡,黑夜則是為了讓眾生安眠。
  四個季節的存在,完全是為了適應農業上的各種需要。在馬里尼昂神甫的頭腦裡,從來沒有產生過「大自然是沒有意圖的」這種想法。相反,他認為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必須服從季節、氣候和物質的必然性,而這種必然性是堅不可摧的,是任何強大的力量都無法抗衡的。不過,他對女人非常憎惡,而這種憎惡是無意識的,出於本能的一種情緒。他經常重複基督的那句話:「女人啊,在你和我之間到底有什麼共同之處呢?」他還補充說,「可以這麼說,天主本身對他創造的這個作品也感到不滿意。」
  在他看來,女人簡直就是那位詩人所說的「十二倍不潔的孩子」;是引誘第一個男人的魔鬼,並且在一直不斷地從事著這一應該罰入地獄的勾當;是脆弱的、危險的、神祕的、撩撥人的心智的生物。為此,他不僅憎惡她們那墮落的肉體,而且更憎惡她們多情的心靈。他常常能感覺到她們對他的柔情密意,儘管他知道自己對女人的防線是攻不破的,但對她們身上那種永遠顫動著的如飢似渴的愛情的需要,仍舊是氣憤不已。
  他的看法是,天主創造女人的用意是為了引誘並考驗男人。所以,男人和女人接觸的時候,必須保持高度的警惕,要謹慎小心、嚴陣以待,並且要像面臨陷阱一樣戰戰兢兢。當女人們向一個男人伸出雙臂,輕啟嘴唇的時候,不就是個真真切切的陷阱嗎?
  只有在面對修女們時,他才會變得寬容一些,因為她們許下的虔誠的誓願已經使她們不具有危險性了。不過,儘管如此,他對待她們仍舊很嚴厲,因為他始終覺得,在她們已經被禁錮的謙卑的內心深處,那種永恆存在的柔情依然存在,甚至於還向他表露出來,雖然他是個神甫。
  他一直都覺得,在她們比男修士更加虔誠的濕潤的目光裡,在她們夾雜著性和慾望成分的恍惚朦朧的神態裡,在她們對基督的近乎狂熱的愛慕裡,都存在著這種柔情。正是這種柔情使他憤怒,因為這畢竟是來自一個女人的愛慕,肉體的愛慕。他甚至能從她們馴順的態度裡,她們和他講話時溫柔的話語裡,她們低垂溫順的眼簾裡,她們受到他嚴厲責備時委屈的眼淚裡,都感覺得出這種被他狠狠詛咒的柔情。
  所以,每當他跨出女修道院的那一道道門檻時,他總要抖一抖身上的修士服,似乎他的衣服上沾染了什麼不潔的東西,然後他邁著大步迅速離開,就好像在逃避什麼危險似的。
  他有一個外甥女,跟著她的母親一起生活,就住在附近的一座小房子裡,他用盡心思,想讓她成為一個修女。
  外甥女生得漂亮,不過她頭腦簡單,尤喜歡嘲笑人。神甫講道時她嘻嘻地笑著;神甫向她發脾氣,她就一把將他抱住然後狠狠地吻他,而他則不由自主地要掙脫,這種使他領略到甜蜜的快樂、並喚醒他心底沉睡的父愛的感情的擁抱,總會讓他感到懼怕。但這種感情本來是每個男子都天生具有的。
  每當他和外甥女並肩走在田野小道上的時候,他常常跟她談論天主,他的天主,而她則總是心不在焉,很少能聽進去;她常常一下子看看天,一下子看看青草,一下子看看鮮花,眼裡流露出的,是那種生活很幸福的感覺。
  有時候,她會撲上前去抓住一隻飛蟲,叫喊著拿回來給他看:「瞧,舅舅,它多漂亮啊!我真想吻吻它。」外甥女這種想「吻一吻」飛蟲或者想「吻一吻」丁香花蕾的慾望,常常使得神甫擔心、氣惱,她的這種行為似乎很容易引起他的憤怒,因為他從外甥女的這一行為中,又發現了在女人心裡總會滋生的那種無法根除的柔情。
  之後的某一天,替馬里尼昂神甫料理家務的聖器室管理人的妻子小心翼翼地告訴他,說他的外甥女有情人了。當時神甫正在刮臉,聽到這個消息後他又氣又急,滿臉的肥皂泡沫都沒有清洗便怔在那裡,驚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好久他才恢復過來,等到他能思考,能說話時,他大聲叫起來:「這不是真的,您一定是在說謊,梅拉妮!」
  可是這個老實的鄉下女人把手放在胸口上,信誓旦旦地說:「神甫先生,如果我說謊,讓天主懲罰我。我對您說吧,每天晚上,等到您的姐姐一休息,她馬上就出去了。她和她的情人總在河邊那裡會面。您只要在晚上十點到十二點之間去看看,就什麼都知道了。」
  他聽完後連下巴都不颳了,大踏步在房間裡走了起來——通常情況下,他在嚴肅思考時就是這樣的。當他想重新開始刮臉的時候,他竟然從鼻子到耳朵這小段距離中,接連劃出了三道傷口。整整一天,他一句話都不說,憋著滿肚子的悶氣和怒火。這裡面既有他作為神甫,面對無法戰勝的愛情所產生的激憤;也有他作為道義上的父親、監護人、靈魂的導師,被一個孩子欺瞞、哄騙和耍弄所產生的狂怒,相當於父母在女兒既沒有事先告知他們,也不管他們同意不同意的情況下,就宣布她已經選定了結婚對象時所產生的那種叫人窒息的氣憤。
  吃過晚餐,他試圖看一點書,但實在是看不下去。他越想越氣憤。十點鐘一到,他就拿起他的手杖——那是一根又結實又堅硬的櫟木棍,通常在夜間要出去探望病人時,他總拿著它。他微笑著端詳了一番這根又大又粗的木棍,並用他那鄉下人結實的腕力,氣勢洶洶地揮舞了幾圈,之後,他突然高舉木棍,咬牙切齒地對準某一處狠狠地打了下去。
  推開門,他打算出去,但一片皎潔的月光使他嚇呆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在門口停下來,他幾乎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好的月色。由於他有一顆狂熱的靈魂——那些老派神甫和那些愛幻想的詩人想必也具有這樣的靈魂,他被這如水般純淨而寧靜的美打動了,頓時產生一種心蕩神怡的感覺。
  他的小花園裡的一切,此刻都沉浸在柔和的月光裡。一排排果樹把它們才換上綠裝的細長枝條的陰影投落在小徑上;巨大的忍冬爬在他的住宅牆上吐出帶著甜味的醉人的氣息,使人覺得在這明淨溫暖的夜空裡,好像有一個芳香的靈魂在飄蕩著。他不禁深深地呼吸起來,就像酒徒貪戀酒精那樣貪婪地吸著空氣。他慢慢地走著,心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狀的驚奇和喜悅,幾乎把他外甥女的事都忘掉了。
  一走到田野他就立刻停下來,盡情地欣賞這籠罩在溫柔光輝裡的整個平原。它被淹沒在這寧靜夜晚的軟綿綿的情意中。田野裡的癩蝦蟆一刻不停地發出短促而洪亮的鳴聲;遠處的夜鶯用它連珠般的歌聲把人們拖入夢幻,它那清越顫動的曲調似乎在挑逗著那些戀人,讓他們去擁吻纏綿。
  神甫開始走動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的心軟下來了。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之間就衰弱了,幾乎是筋疲力盡,此時,他只是一心想坐下來,待在那裡,去欣賞並讚美天主創造出來的作品。那邊,沿著波光粼粼的小河,有一排疏落交錯一眼望不到邊的楊樹。一層白色輕薄的水氣,如煙似霧的懸浮在河岸兩側陡坡的上方和四周。月光穿過它,使它成為銀白色,閃閃發光,好像把整個彎彎曲曲的河道包在一層輕薄透明的棉絮裡。神甫又一次停了下來,他的心靈深處湧上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無法抗拒的感動。
  然而,在感動之餘,一種說不清楚的疑惑,一種模模糊糊的不安又闖入他的心頭。他覺得平時他向自己提出的那些問題又出現在了他的心裡。天主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既然黑夜是用來讓人睡覺,讓人無知無覺,忘掉一切徹底休息的,為什麼又使它比白晝更誘人,比黎明和黃昏更溫柔呢?為什麼這個緩緩移動的迷人的星球比太陽更富有詩意呢?——它好像專門是為了悄悄地照亮那些不適合在白晝陽光下出現的極其微妙、極其神祕的東西似的。那麼,它把黑暗照得如此通明的原因何在呢?為什麼這個最能歌善唱的鳥兒不像其他鳥兒一樣去休息,偏偏要在這死寂的陰影裡練聲呢?還有這朦朧的薄紗,緣何要投入人間?為什麼在黑夜中人的心旌會如此蕩漾,靈魂如此不安,身體如此慵懶呢?既然人們已經躺在床上入眠,無法再看到什麼,為什麼還要顯示這些誘人的東西呢?這種純粹溫柔的美景,這種從天上投向人間的大量詩情畫意究竟是為誰而設的呢?
  這一切的一切,神甫實在理解不了了。
  但就在神甫陷入沉思的當口,那邊草場邊上,在被閃閃發光的薄霧籠罩的兩行大樹的拱頂下面,出現了兩個人影,他們並排走著。
  男的身材顯然比女的高大,他摟著女孩的脖子,不時地親吻她的額頭。眼前這輕柔迷人的景色,包圍著他們,好像是專門為他們設下的神奇美妙的背景;而他們的出現,也頓時使這一靜止不動的景色有了生動的意味。他們兩個人似乎成為一個人了。是的,這個安詳寧靜的夜晚正是為這樣的人準備的。他們朝著神甫緩步走來,如同是天主針對他的疑問賜給他的一個答案——一個活生生的答案。
  他就那麼一直站在那裡,心怦怦跳著,驚惶不安;他覺得眼前發生的事就是《聖經》上所記載的,就像路得和波阿斯相愛一樣;天主的意志就在眼前,就在這本聖書中提到過的崇高的背景下實現了。《雅歌》中的那些詩句——那些熱情的叫喊,那些肉體的呼喚——在他頭腦裡嗡嗡作響,他的心中也充滿了那篇詩歌裡的火辣辣的柔情和詩意。他想:「說不定天主創造出這樣一些夜晚就是為了將人類的愛情完美地遮蓋起來的吧?」
  他在這一對擁抱著一直向前走來的情侶面前後退了,雖然那個女的是他的外甥女,但是他現在思考的是他是不是違背天主意志的問題。既然天主明顯地用這種光輝奪目的景象去籠罩愛情,難道他會不同意愛情嗎?
  他逃走了,不僅心慌意亂,而且幾乎感到羞愧,好像他闖進了一座他無權進入的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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