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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于勒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個白鬍子老頭向我們討錢。我的同伴約瑟夫竟給了他五法郎的銀幣。我感到很驚奇。於是他對我說,這個窮漢使他想起一件事,這件事他一直記在心上,念念不忘。他說這就講給我聽,事情是這樣的:
  小時候,我的家住在利哈佛,並不是有錢人家,也就是勉強度日罷了。我的父親做事很勤奮,每天很晚才從辦公室回來,賺的錢不多。我還有兩個姐姐。
  我的母親對我們拮据的生活感到非常痛苦,常常找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話,一些含蓄惡毒的責備話發洩在我父親身上。我可憐的父親這時候總會做出一些手勢,叫我看了心裡十分難過。他總會張開手去摸一下自己的額頭,好像抹去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汗珠,並且總是一句話也不回答。我能體會到他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那時家裡樣樣都要節省,有人請吃飯從來都不敢答應,以免回請。買日用品也是常常買減價的日用品和店鋪裡鋪底的存貨。姐姐們通常都是自己做衣服,買十五個銅子一公尺的花邊還常常要在價錢上爭論半天。我們日常吃的是肉湯和用各種方式做的牛肉。據說這樣衛生且富有營養,不過我還是喜歡吃別的東西。我要是丟了鈕釦或者是撕破了褲子,一定會被狠狠罵一頓。
  儘管如此,每個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的去防地坡上散步。我的父親穿著禮服帶著帽子套著手套,讓我的母親挽著他的手臂。我的母親也會打扮得五顏六色,好像萬國旗的海船。姐姐們總是最先打扮整齊,等待著出發的命令,可是到了最後一刻,我們總會在一家之主的禮服上發現忘記擦掉的汙點。於是,就趕快用沾了汽油的舊布來將它擦掉。我父親頭上便頂著他的大禮帽,只穿著背心,露著兩隻襯衫袖管,等著這道工序做完。在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就會架上她的近視眼鏡,脫下手套,免得弄髒它,忙的不亦樂乎。
  之後,全家便很隆重的上路。姐姐們挽著手臂,走在最前面,她們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所以父母便常帶她們出來叫城裡人看看。我在我母親的左邊,我父親在她右邊。我現在還記得我可憐的父親在星期日散步時那種鄭重其事的神情:他挺直了腰桿,伸直了腿,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前走著,彷彿他的態度舉止關係著一樁極端重要的大事。
  每個星期日,只要看到那些從遼遠陌生地方來的大海船開進港口,我的父親就要重複那句從未變過的話:「唉!要是于勒在這條船上那該多叫人驚喜啊!」
  于勒是我父親的兄弟。我的這個叔叔從前是家中的一個禍害,後來則成為全家唯一的希望。我從小就聽到大人們談論他,對他熟悉到好像只要一見面就能馬上認出他來。他沒到美洲之前的生活情況我全知道,甚至連一些枝微末節的事都一清二楚,儘管家裡人談起他這段時期的生活時總是壓低了聲音。他大概品行不好,也就是說他曾揮霍掉家中一些錢財。對窮人家庭來說,這可是一種最大的罪行。在有錢的人家裡,一個人吃喝玩樂頂多算是荒唐、做蠢事,人們談論起來也只是淡淡地一笑,說他是個花花公子而已。而在窮苦人的家庭裡,一個小夥子如果把父母原有的一點家產也糟蹋掉,那可就是一個壞蛋,一個無賴,一個大逆不道的人了。這種區別還是有道理的,儘管是同樣一回事,但行為的嚴重與否是要看它的後果的。
  于勒叔叔除了把他自己應得的那份家產揮霍得一乾二淨之外,還使得我父親原指望得到的那部分也化為烏有了。於是人們按照當時的習慣,將他送上一條從利哈佛開往紐約的輪船,讓他到美洲去了。
  他一到美洲,就做上了一種說不出名頭的生意,並很快來信說他已賺了一點錢,希望能夠補償他對我父親造成的損失。這封信在我們家裡引起了很大的震動,于勒,這個被人們認為毫無用處、一文不值的人,突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男子漢,一個無愧於達弗朗舍家族的好子弟,像所有達弗朗舍家族成員一樣誠實可靠了。
  此外,還有一位船長告訴我們,說于勒已租下一個很大的店鋪,正從事一樁重要的買賣。兩年以後他寄來了第二封信,信上說:
  我親愛的菲力普,我寫信給你是希望你不要為我的健康擔心。我的身體很好,生意也很順利。明天我就要動身到南美洲去做一次長途旅行,我也許好幾年不給你寫信。如果我沒有寫信給你,你也不必掛念。我一發了財就會回到利哈佛,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後來,這封信成了我們全家的福音書,時時刻刻拿出來讀,一有機會就拿出來給人看。果然,後來的十年裡于勒叔叔的音信杳然。但我父親的希望卻隨著時間的增長越來越大。我的母親也常常叨咕:「等到好心的于勒一回來,我們的處境就大不相同了。他可是個有本領的人。」
  於是每個星期日,只要看到那些向天空吐出嫋嫋黑煙的大輪船從天邊駛過來時,我的父親總是重複他那句沒完沒了的老話:「唉!要是于勒在這條船上那該多叫人驚喜啊!」
  家裡人眼巴巴地盼望著,就如同看到他揮動手帕在叫著:「喂!菲力普!」
  于勒要回來,這在人們的心目中已經毫無疑問。對他的歸來大家擬定了上千個方案,甚至計劃用叔叔的錢在安古維爾附近購置一座小小的別墅。我不敢肯定我的父親是否已經就這件事與人著手商談過。當時我的大姐已經二十八歲,二姐也已二十六歲,她們都還沒有結婚,這成為我們全家的大心事。後來總算有一個看中我二姐的人上門來了。他是一個公務員,並不富有,但人還過得去。我總相信,這個年輕人最後之所以不再猶豫,下定決心向我二姐求婚,是由於一天晚上我們給他看了于勒叔叔的信的緣故。
  我的父母趕緊接受了他的請求,並且決定婚禮之後,全家一起到澤西島去做一次小小的旅行。澤西島是窮人們最理想的旅行地點。這個小島是英國的屬地,路程不算遠,只要乘輪船渡過海就到了。因此一個法國人只要走上兩小時的海路,就能來到鄰國的土地上,領略一下另一個民族的風光,並且可以觀察一下在大不列顛國旗覆蓋下面的這個島上的風俗習慣,據言談爽直的人說,那裡的風俗習慣是相當不好的。
  就這樣,到澤西島的旅行成為我們日夜思念的事情,我們唯一的期待,我們念念不忘的夢想。
  終於等到了動身的那天。這一切如今想來就如同昨天的事情一樣:生火待發的輪船靠在格朗維爾的碼頭上;我父親慌慌張張的,正監督著把我們的三個包裹搬上船;我母親憂心忡忡地挽著我那還沒有結婚的大姐的膀臂——自從我的二姐嫁出去以後,我的大姐就有點失魂落魄似的,如同雞窩中剩下的唯一一隻小雞;走在最後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我的二姐和她的丈夫,他們總是落在後面,弄得我不得不總是回頭去看一下。
  汽笛響了。我們已登上船。輪船緩緩地離開防坡堤,在平靜得如同綠色大理石桌面的海面上向前駛去。看著海岸逐漸逝去,大家都興高采烈,就像所有難得出外旅行的人一樣,又快樂又得意。我的父親挺著禮服下面的肚子。禮服是當天早晨家裡人仔細擦拭過的,所有的髒斑都擦掉了,這時還散發著一股汽油味,這是每次出門時都能聞到的。往常,只要一聞到這股氣味,我就知道星期日到了。
  就在這時,父親忽然發現有兩位先生正在請兩位衣著入時的太太吃牡蠣。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水手用小刀撬開牡蠣殼後,遞給這兩位先生,這兩位先生再遞到兩位太太面前。兩位太太的吃法很別緻:她們先把牡蠣放在一方精緻的手帕上,然後伸進嘴去吮吸,這樣就不致弄髒衣服。她們輕輕一吮,吸掉了牡蠣的汁水,隨手把殼扔進海裡。我的父親肯定被這一幕打動了:在行駛的海船上吃牡蠣,這可是一件高雅的事情。他覺得這一行為既有派頭,又優雅,於是走到我母親和我的兩個姐姐面前,問她們道:「想不想讓我請你們吃牡蠣?」
  我的母親有點猶豫,原因是怕花錢;但我的兩個姐姐馬上就接受了。我母親氣吁吁地說:「我怕傷胃。你只買給孩子們吃好了,不過不要太多,不然你會讓她們生病的。」然後轉過身來對著我,又說了一句:「至於約瑟夫,他就不要吃了,不要寵壞孩子。」
  如此,我只好留在母親身邊,對這種不公平的待遇滿腹委屈。我的眼睛跟著我的父親,看著他鄭重其事地領著兩個女兒和女婿走向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水手。
  先前的那兩個太太已經走開。我的父親比劃著教兩個姐姐怎樣吃汁水才不會流出來。他甚至要吃一個做樣子給她們看。他剛剛試著學那兩個太太的樣子做個示範,結果牡蠣的汁水立刻就濺在他的禮服上。於是我聽到我的母親咕噥著說:「還是安分一點好。」
  好像是突然之間,不知何故我的父親好像不安起來。他從賣牡蠣的人身邊走開幾步,眼睛盯著擠在那裡吃牡蠣的女兒女婿,忽然又朝我們這邊走來。他的臉色好像非常蒼白,眼神也非比尋常。他低聲對我母親說:「真奇怪,這個賣牡蠣的人怎麼這麼像于勒?」
  母親一下子弄不明白,愣在那裡,問道:「哪個于勒?……」
  父親說:「這……就是我的兄弟啊……要不是我知道他在美洲有很好的生活,我真要以為就是他了。」
  母親也慌張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瘋了!既然你明明知道不是他,為什麼還要說這種蠢話?」
  但是父親還是堅持說:「你去看看吧,克拉麗斯,還是你自己去親眼看一下好,看看到底是不是?」
  母親站起來,走到她的兩個女兒身邊。我也注意起這個人來,他又老又髒,滿臉皺紋,眼睛一直不離開手裡的事。
  我的母親回來了。我看見她有點發抖。她脫口便說:「我看就是他。你去到船長那裡打聽一下情況吧,要特別謹慎,免得讓這個無賴再次纏上我們。」
  我父親隨即去找船長,我也跟著他。我心裡覺得非常激動。
  船長是個又高又瘦的人,蓄著長長的頰髯,正在駕駛臺上散步。他那神色凜然的樣子,就好像正指揮著一艘開往印度的大郵輪。我父親彬彬有禮地走上去和他攀談起來,一面說著一些恭維的話,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向他提出一些有關他職業上的問題,比如澤西島的重要性啊,它出產什麼東西啊,有多少人口啊,風俗習慣如何啊,土地性質怎樣啊,等等。別人聽上去還以為他們談的至少是有關美利堅合眾國的問題呢。
  後來,他們終於談到我們搭乘的這艘「快捷號」,話題很自然地就轉到船員身上,最後我的父親含糊不清地問道:「您的船上有一個賣牡蠣的老頭子,樣子很叫人憐憫,您知道一點他的底細嗎?」
  船長對這番談話終於感到不耐煩了,冷冷地回答道:「這是個老流浪漢,法國人,是我去年在美洲發現把他帶回國的。他好像在利哈佛還有親屬,但他不願回到他們身邊去,因為他還欠他們的錢,他的名字叫于勒……于勒·達爾芒舍或達爾旺舍,總之和這差不多的姓。聽說他在美洲時還闊綽過一段時間,但現在您看,他淪落到了這步田地。」
  我父親的臉色突然間變得蒼白起來,喉嚨也哽塞住了,眼神驚慌不安,他勉強說道:「噢!噢!很好……太好了……對這一切我並不感到吃驚……我非常感謝您,船長。」
  說完他就走開了。那個船長有點困惑不解,怔怔地望著他離去。
  他又回到我的母親身旁,臉卻嚇得變了樣子。母親趕緊對他說:「你先坐下,這樣人家會看出來的。」
  他癱坐在長凳上,囁嚅地說:「是他,正是他,一點沒有錯。」
  接著他又問道:「我們怎麼辦呢?……」
  我母親馬上說:「得讓孩子們離開他。既然約瑟夫全知道了,就由他去把他們找回來。要當心,千萬不要讓我們的女婿起疑心。」
  父親好像嚇呆了,嘴裡咕噥著:「真是意想不到的禍事啊!」
  母親顯然是發怒了,她氣狠狠地說:「我早就料到這個賊骨頭做不出好事來,遲早又會成為我們的累贅的!倒好像達弗朗舍家的人能給人什麼指望似的!……」
  父親又舉起手掌在額頭上抹一下,就像平常受了妻子責備時那樣。
  母親又吩咐說:「把錢給約瑟夫,讓他馬上去把牡蠣錢付清。要是讓這個討飯的認出來就倒楣透了,那樣一來船上就有熱鬧看了。我們到對面船頭去,不要讓這個人靠近我們!」她說完站了起來。父親給了我一個五法郎的銀幣以後就趕緊和母親一起走開了。
  我的兩個姐姐正在奇怪為何父親遲遲不來。我告訴她們說媽媽有點暈船,隨即問那個賣牡蠣的:「我們應該付您多少錢,先生?」
  其實,我真的很想叫他「叔叔」。
  他回答說:「兩個半法郎。」
  我把五法郎的銀幣交給他,他把找的錢給我。
  我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隻布滿皺紋的窮苦水手的手;我又注意他的臉,那是一張衰老艱辛的臉,滿面愁容,疲憊不堪。我心裡想:「這就是我的叔叔,我父親的兄弟,我的親叔叔啊!」
  後來,我留下半個法郎給他做小費。他感謝我說:「上帝保佑您,年輕的先生。」
  他說話的語氣完全是一個窮人接受施捨時的那種腔調。我猜想他在美洲時一定要過飯。我的兩個姐姐打量著我,看我這麼慷慨驚得有點呆住了。當我把餘下的兩個法郎交還我父親時,我母親詫異起來,問道:「吃了三個法郎?……這不可能。」我用堅定的語氣說:「我給了半個法郎的小費。」我的母親嚇了一跳,瞪著眼睛看著我說:「你瘋了!拿半個法郎給這個人,給這個乞丐!」她本來還要再說下去,由於我父親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注意女婿,她才停住了。後來大家都沒有再說話。
  在我們的對面,一塊紫色的陰影出現在天際,彷彿從大海中鑽出來似的,這就是澤西島了。當船靠近防坡堤的時候,我心裡產生一股強烈的願望:想再看一次我的叔叔于勒,到他的身邊,對他說一些溫暖的、安慰他的話。但他已經不見了。由於不再有人吃牡蠣,這個可憐的人肯定已回到他住的那個又髒又臭的底艙去了。
  為了避免再遇到他,我們回來時特地換乘了另一條「聖瑪洛號」船。一路上,我的母親愁腸滿腹,坐立不安。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父親的兄弟!今後您可能還會看到我有時候要拿一個五法郎的銀幣給這些流浪漢,原因就在於我的叔叔于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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