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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這對可憐的夫婦靠著丈夫的一點微薄的薪水勉強維持生活。自從結婚以後,他們已生有兩個孩子,使本來就拮据的家境,進一步淪為一種更為卑賤低微、自慚形穢的窮困生活;也就是那些沒落了的貴族家庭所過的,儘管日子已經捉襟見肘,十分艱難,但面子上還死命要保持他們原來高貴身分地位的那種窮困的生活。
  埃克托爾·德·格里伯蘭從小就住在外省父親的莊園裡,是由一個作為家庭教師的年老教士教導長大的。他的家庭不算富有,不過從表象上看還過得去。二十歲那一年,家裡給他謀到一個職位,他便到海軍部當了一名職員,年薪一千五百法郎。和那些自小沒有受到過嚴酷的生活搏鬥訓練的人一樣,他習慣了隔著一層雲霧看生活,既不懂得運用手段,又不具備反抗能力,從此他就被擱淺在這塊礁石上。一般來說,這類人在幼年時,往往沒有注意發展他們的特殊天分和專門才能;也沒有培養他們堅強的搏鬥毅力,並讓他們掌握某種謀生的手段或工具;像他們這樣赤手空拳,一無所長,一旦進入社會,自然免不了擱淺。所以在部隊裡頭三年的日子,對他而言是極其難熬的。
  後來他總算遇到了幾個家鄉的故舊,不過都是一些落後於時代的老年人,家境也都不寬裕;他們全部住在聖日耳曼區的那幾條淒涼的貴族街上。這些熟人在一起便形成了一個互相往來的小圈子。
  在那些死氣沉沉的樓房的最高幾層,住著的都是這些和現代生活格格不入、既自卑又高傲的窮貴族。其實,這些樓房從高到低,住著的都是一些有爵位的人,不過從底層到七樓,所有住戶似乎都不太有錢。
  這些過去曾經顯赫一時,由於遊手好閒而破落的人家,永遠抱著階級偏見,他們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昔日的身分地位,日夜操心的是他們的家世不要再衰敗下去。埃克托爾·德·格里伯蘭就在這群人中間遇到一個和他一樣出身貴族而家境貧寒的年輕小姐,並和她結了婚。
  四年中他們生了兩個孩子。
  而後的又一個四年中,這個人家依然沒有擺脫過窮困。除了星期天到香榭麗舍大街散散步,以及冬天偶爾有一兩次晚上,憑著同事送來的優待券能去戲院看一場戲以外,他們就再也沒有別的消遣了。但就在這一年冬末春初時候,他的科長委派他做了一件分外的工作,他得到了一筆三百法郎的額外酬金。
  揣著這筆錢回到家裡,他對妻子說:「親愛的昂麗埃特,這下我們應該享受一下了,帶孩子們出去玩一次怎麼樣?」
  經過長時間的討論以後,他們決定到鄉下去玩一玩,並在外面吃一次飯。
  「當然,」埃克托爾叫起來,「只能這一次,下不為例;我們租上一輛四輪大馬車給你、兩個孩子和女僕坐,而我呢,我到馴馬場裡租一匹馬來騎騎,這對我的身心有好處。」
  於是,之後的整整一個星期裡,大家談論的全是這次出遊的事。
  每天晚上從辦公室回到家,埃克托爾總要把他的大兒子抱起來,讓他騎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地顛他,並對他說:「你看,下個星期日出去郊遊時,爸爸就是這樣騎著馬跑的。」
  這個孩子也就整天跨在一把椅子上,拖著它在客廳裡團團轉,一面不停地叫著:「這是爸爸騎馬呢。」
  就連女傭人也以又驚又喜的目光瞧著主人,想像著先生如何騎在馬上和馬車並排而行;每次吃飯時,她總在一旁聆聽著主人有關騎術的高談闊論,以及他過去在父親家裡騎馬時的驚人騎術。女傭人心想:哎呀!原來先生在騎馬方面是受過良好訓練的,只要一跨上馬,就什麼也不怕,真的什麼也不怕。
  他還不止一次地搓著雙手喜滋滋地對他的妻子說:「要是他們能給我一匹不大馴服的馬那我會更高興。你看我怎樣來騎它。要是你願意,我們從布洛涅樹林回來時還可以繞道香榭麗舍大街走,那時我們該多神氣。要是再遇上一兩個部裡的同事那就更好了,單憑這一手,我就會得到上司們的青睞。」
  到了出發的那一天,馬車和他要的馬同時來到門口。他立即下樓去檢查他的坐騎,他已經叫家裡人給他縫好繫在鞋底下用來扣緊長褲腳管的帶子,而他手裡擺弄著的,是一根前一天才買來的馬鞭。他把這頭牲口的四條腿逐一托起來捫了一遍,按了按它的頸項、兩肋、後腿彎,並用一隻手指叩了叩它的脅部,而後又掰開它的嘴巴,檢查了牙齒,還隨口報出了它的年齡。
  這時全家都已下樓,他又即興做了一篇短短的有關騎馬理論和實踐的演說,從一般的馬談到眼前的這一匹馬;他認為這匹馬相當不錯。
  當全家人都在車子裡坐定後,他又看了一下馬鞍的肚帶,然後踏上一隻馬蹬,飛身一躍,重重地落在馬背上。馬在這一記重壓下跳了起來,差點把騎它的人摔下來。
  埃克托爾吃了一驚,努力使它平靜下來:「喂,別慌,我的朋友,別慌。」
  後來,馱人的安靜下來,被馱的也四平八穩地坐好了,於是他問道:「大家都準備好了吧?」
  全體人員異口同聲地回答:「準備好了。」
  於是他命令:「出發!」
  隊伍終於開動了。
  所有的眼光都緊盯著他。他學著英國人騎馬的方式,讓馬小步快跑,還故意在馬背上大起大落,屁股剛剛落下來碰到馬鞍,又馬上蹦起來,好像要躥到天空中去似的。而且,他的身體又不時地傾向前面,彷彿要栽倒在馬鬣上,兩隻眼睛則緊張地盯著前方,面孔繃得緊緊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他的妻子膝上抱著一個孩子,女僕則抱著另一個,兩個人不停地說:「瞧爸爸,瞧爸爸!」
  兩個孩子由於馬車的顛動,加上心中的快樂和對新鮮空氣的迷醉,不禁高興得大吼大叫。
  叫嚷聲顯然是把馬嚇著了,終於狂奔起來。騎馬人手忙腳亂地制止它時,帽子又滾落到地上,車伕不得不從座位上下來替他把帽子撿起來。埃克托爾一面從車伕手中接過帽子,一面遠遠地對妻子喊道:「不要讓孩子們這樣喊叫了,這會使我管不住馬的!」
  午飯是在韋齊內樹林裡的草地上吃的,都是用盒子盛著的各種食品。
  三匹馬儘管有馬伕照管著,埃克托爾還是不停地站起來,時時刻刻要去看看他的那匹馬是不是缺少什麼東西;他撫摸著馬的頸項,把麵包、糕點、糖都餵給它吃。
  他說:「這是一匹受過快跑訓練的烈馬,剛上去的那段時間裡,它簡直把我顛得搖搖晃晃的,不過你已經看到,很快我就操縱自如了。現在它已經領教了我的厲害,不會再亂蹦亂跳了。」
  正如當初計劃的那樣,他們回來的時候繞道香榭麗舍大街。
  這條寬闊的林蔭大道上車輛擁擠,路兩旁散步的人特別多,簡直如同兩根長長的黑色緞帶,從凱旋門一直延伸到協和廣場。強烈的太陽灑下萬道金光,以致這些車輛上塗的漆、馬鞍轡上的金屬附件,以及車門上的把手都一閃一閃地發亮。
  這一大堆人群、車輛、馬匹似乎都陶醉在生活裡,被一種要活動的瘋狂慾望刺激而蠢動著。在天的那一邊,方尖碑矗立在一片金黃色的水氣中。
  自從一過凱旋門,埃克托爾所騎的那匹馬就被一種嶄新的強烈慾望所驅使,它快步從這些車輛中間穿過,奔向馬房的位置。騎馬的人雖然想盡辦法讓它安靜下來,它卻置之不理。現在馬車已經被甩在後面,距離很遠了。對面就是工業大廈,這匹馬一看到地面開闊了,馬上向右一轉狂奔起來。一個身上繫著圍裙的老太婆正步履安詳地過馬路,這時埃克托爾的馬也飛快地奔過來,而老太婆正好擋在路中央。埃克托爾已經無法控制他的坐騎,只好拚命大聲喊起來:「喂!注意!喂!快避開!」
  也許她是個聾子,因為她還是不慌不忙地走她的路,直到被這匹像火車頭一樣衝過來的馬的前胸撞倒為止;她仰面朝天,連翻了三個跟頭,滾到十步開外的地方。
  周圍響起了許多人的喊聲:「攔住他!攔住他!」
  嚇得魂飛魄散的埃克托爾一面死死地抓住馬鬃,一面拚命狂喊:「救命啊!救命啊!」
  就在這時,馬突然猛地一個激烈的顛動,把他像球一樣從他的駿馬耳朵上方拋出去,正好落在一個撲上來攔阻他的警察的懷裡。眨眼間四周圍滿一大群憤怒的人,他們指手畫腳,大吼大叫。尤其是一位老先生,這位佩戴著圓形大勛章,蓄著兩撇很大的鬍髭的老先生好像特別氣憤。他反覆說:「真該死,一個人這樣笨拙的話就應該待在家裡,既然不會騎馬就不應該到街上來害人!」這時,有四個人抬著那個老太婆過來了,她好像已經死去,臉色蠟黃,頭上一頂無邊軟帽歪向一邊,沾滿灰色的塵土。
  「把這位婦人抬到藥房裡去,」那位老先生命令道,「我們一起到警察分局去。」
  就這樣,埃克托爾由兩名警察押著走了,另一名警察牽著他的那匹馬。一大群人跟在後面。而此時,那輛四輪大馬車忽然出現了,他的妻子向他奔過來,那個女僕則嚇昏了頭,兩個孩子也嚇得亂叫亂嚷。
  他告訴他的妻子,說他撞倒了一個婦人,看樣子應該問題不大,馬上就會回來的。聽他這樣說,嚇得神魂顛倒的家人這才走了。在警察分局,情況很快就說清楚了。他交代了他的姓名身分:埃克托爾·德·格里伯蘭,供職於海軍部。然後,大家就專心等待受傷者的消息了。一個派去了解情況的警察回來了,說老婦人的神智已經恢復,不過她喊說自己身體裡面痛得非常厲害。婦人的身分也已經清楚,她是一個女傭,今年六十五歲,人們稱她西蒙太太。聽說她沒有死,埃克托爾這才重新有了指望,他答應負責她的醫療費用,然後馬上跑到藥房裡。
  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停留在藥房門口,那個老婦人癱在一張安樂椅上,哼哼唧唧的,兩隻手無力地垂下來,面孔呆呆的沒有表情。兩個醫生還在替她做著檢查,說她的四肢沒有一處折斷,但擔心她會有內傷。
  埃克托爾問婦人:「您痛得很厲害嗎?」
  「唉!是啊。」
  「哪裡痛啊?」
  「胸口裡好像火燒似的。」
  一個醫生走過來說:「先生,您就是肇事人嗎?」
  「是的,先生。」
  「就目前來看,最好是把這個婦人送到一家療養院去。我倒認識一家,一天只收六個法郎,您願意不願意我來給您辦理一下?」
  埃克托爾大喜過望,謝過醫生之後,便如釋重負地回家了。他的妻子正流著眼淚在等他。他安慰她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那位西蒙太太已經好多了,再過三天就會痊癒的。現在我已經把她送到一家療養院去了,不會有什麼事的。」
  不會有什麼事的!
  第二天,他從辦公室一出來就去詢問西蒙太太的情況,他發現她正心滿意足地喝著肉湯。
  「好一點了嗎?」他問。
  她回答說:「哎呀,我可憐的先生,還是老樣子,我簡直絕望了,一點也沒有見好。」
  負責看護的醫生也說得等一等再看,因為有一種併發症會突如其來地出現的。
  他等了三天,然後又來看她。老婦人的臉色非常鮮亮,眼睛也很有神,只是一看見他就呻吟說:「我不能動了,我可憐的先生;我不能動了,看來到死我都只能這樣,動彈不了了。」
  埃克托爾聽了婦人的話,只覺得全身冰冷。他問醫生,醫生舉起雙手說:「有什麼辦法呢,先生,我也弄不清楚是什麼原因,只要一扶她起來,她就大吼大叫,連挪動一下她的椅子她都要尖聲尖氣地叫喊。我只有相信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先生,我又不是她肚裡的蛔蟲,只要我沒有看見她下地行走,我就沒有權力懷疑她是在說謊。」
  那個老婆子就待在椅子裡,一動不動地聽著,眼睛裡露出狡黠的目光。
  一個星期過去了,接著又過了半個月,隨後是一個月,西蒙太太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安樂椅。她從早吃到晚,養得又肥又胖,整天和另外一些病人有說有笑,她好像已經習慣於這種一動不動的生活了。過去五十年的傭人生活中,一天無數次地上下樓梯,鋪床疊被,一層一層往樓上搬運煤炭,整天不停地這裡掃掃那裡刷刷,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經歷了這麼多年的勞苦生活後,現在彷彿是她難得的、理所當然的休息的時候了。
  埃克托爾被這位婦人弄得神魂不安了,他每天都到這裡來看她,每次都發現她過得平靜自在,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但她一見到他就說:「我不能動了,我可憐的先生,我不能動了。」
  每天晚上,格里伯蘭太太總提心吊膽地苦著臉問他:「西蒙太太怎麼樣了?」
  而他每一次都灰心喪氣地說:「沒有變化,一點變化都沒有!」
  沒多久,他們辭掉了女傭,因為工錢越來越負擔不起了。平時他們更加節衣縮食,為了那個婦人,那筆額外報酬已經全部貼進去用光了。
  在這種情況下,埃克托爾請了四位有名的醫生來替這個婦人會診。婦人倒很配合,聽憑他們檢查,一面讓他們摸啊,按啊,一面用狡猾的眼光偷偷地窺視著他們。
  「應該叫她走走路。」一個醫生說。
  「我不能走啊!我的好先生們,我不能走啊!」
  他們於是挾住她,硬把她扶起來,拖著她走了幾步,但她馬上便發出殺豬似的叫聲,最後還是從他們手中滑出來癱倒在地板上,弄得幾個醫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又把她抬回到原來的椅子上。醫生們發表了審慎的意見,不過最後還是診斷她已經不能勝任工作。當埃克托爾把這個消息帶給他的妻子時,她跌坐在一張椅子上,嘴裡結結巴巴地說:「最好還是把她弄到家裡來吧,這樣可以省點錢。」
  他一聽就跳了起來:「到這裡來,弄到家裡來,你怎麼能這樣想?」
  但他的妻子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想法了,只能聽天由命了,於是她噙著眼淚說道:「那能怎麼辦呢,親愛的,這又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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