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朋友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巴黎被包圍了,在飢餓中呻吟著。屋頂上難得看到麻雀,下水道中也空空蕩蕩的,連老鼠都滅絕了。人們不管什麼都吃。
正月裡的一個晴朗的早晨,莫里索先生,他是一位職業鐘錶匠,有時也是住在家中的國民自衛軍,此刻,他正空著肚皮,雙手插在制服褲子的口袋裡,悶悶不樂地沿著環城林蔭大道散步。突然,他在一個也穿著制服褲子的人面前站住了,原來他認出這是他的一個朋友,正是他在河邊相識的索瓦熱先生。還沒打仗的時候,每逢禮拜天,莫里索總是天一亮就出發,手裡拿著竹製的釣魚竿,背上揹著白鐵做的罐子。他搭乘開往阿爾讓特伊的火車,在科隆布下車,然後步行到馬朗特島。一到這個他魂縈夢牽的地方,他馬上就開始釣魚,一直釣到天黑。
每個禮拜天,他總在這裡遇到一個性情快活的矮胖子——在德洛雷特聖母大街經營服飾用品店的索瓦熱先生,他也是一個釣魚迷。他們手持釣竿,肩並肩地坐著,兩條腿在水面上搖來晃去,常常一坐就是半天,長此以往,他們互相間的友誼就這樣產生了。有時他們整天一句話不說,有時也聊上幾句。不過即使他們一句話不講,他們互相也是那麼了解,因為他們趣味相同,感覺一致。
春天的時候,上午十點鐘左右,朝陽照在平靜的水面上,使得水面飄起一層薄薄的霧氣,隨著水流輕輕地浮動。和煦的陽光也把它的熱力射向這兩個釣魚迷的脊背,使他們感到暖洋洋的,異常舒服。這時莫里索偶爾會朝著他的鄰人說上一句:「嘿,多舒服啊!」而索瓦熱先生則回答說:「我不知道有什麼比這更愜意的了。」這一問一答就足以使他們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了。
到了秋天,白晝將盡的時刻,夕陽將天空照得通紅,緋紅色的雲彩倒映在水裡,把水面染成一片絳紫色。天際像著了火似的,將兩個朋友籠罩在一片紅光中。大自然已經預感到冬天的肅殺,正在簌簌發抖的枯黃的樹木也被鍍上一層金色。這時索瓦熱先生微笑著朝莫里索說:「多美麗的景色啊!」心裡也正在讚歎不已的莫里索眼睛一刻也不離開他的浮標,悠哉地回答說:「嘿,這可比林蔭大道強多了!」
現在,他們在第一時間互相認出以後,就立刻緊緊地握手,為在這一非常時期裡相遇激動不已。
索瓦熱先生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道:「這是多大的變化啊!」
神情非常憂鬱的莫里索也感慨地說:「多好的天氣啊!今年還是頭一次有這種好天氣呢!」
確實,天空一片碧藍,陽光異常明媚。
他們肩並肩,神情感傷,漫不經心地向前走著。
莫里索又說道:「還記得那些釣魚的日子嗎?嘿,多好的回憶啊!」
索瓦熱先生問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重新到那裡去呢!」
他們走進一家小咖啡館,每人喝了一杯苦艾酒,然後又在人行道上閒逛起來。
莫里索突然站住說:「再來一杯怎麼樣?」索瓦熱先生同意說:「我聽您的。」於是兩人又走進一家小酒店。
等到他們走出來時已經昏頭昏腦,就像那些空腹喝酒的人一樣,肚子裡的酒精已經使他們暈頭轉向。天氣和暖,溫柔的微風拂過他們的面龐,使他們感到異常愜意。
索瓦熱先生被和煦的微風吹得飄飄然,他已經半醉了,站住說:「我們到那裡去怎麼樣?」
「到哪裡去?」
「釣魚去啊!」
「到哪裡去釣呢?」
「當然到老地方——我們的島上。法國前哨陣地就在科隆布附近,我認識迪穆蘭上校,放我們過去應該沒問題,只要我說上一句話。」
莫里索高興得簡直發抖了:「好極了,那我們一言為定。」
於是,他們興匆匆地分頭去拿自己的釣魚工具。
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又肩並肩地走在大路上,隨後來到迪穆蘭上校占用的那座別墅。上校聽了他們這個荒唐的想法後笑起來,什麼也沒問就同意了他們的要求。
就這樣,兩個人揣著通行證又出發了。
他們很快就跨過前哨陣地,穿越被拋棄的科隆布,在幾塊小葡萄園的邊緣停了下來。這些葡萄園就在塞納河的斜坡上。這時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對面的阿爾讓特伊村子一片死寂。奧爾熱蒙和薩努瓦兩座山崗寂寞地俯視著整個地區,一直延伸到南泰爾的遼闊的平原上,如今已經空空蕩蕩,除了光禿禿的櫻桃樹和死氣沉沉的耕地以外一無所有。
索瓦熱先生指著這些山崗輕聲說:「普魯士人就在上面!」
看著眼前這塊荒涼的田野,兩個人心裡怵得很,手腳都有點發軟了。
「普魯士人!」
很顯然,他們還從未見過,但幾個月以來他們卻一直感應到這些普魯士人的存在,因為他們就在巴黎的周圍。他們正蹂躪著法蘭西的土地,掠奪它的財富,屠殺它的人民,並使它的人民忍飢挨餓,生活在恐懼和災難之中。他們雖然還沒有見到過,卻已感到普魯士人的無比威力了。對這個陌生的不可一世的民族,他們除了憎恨以外,還有一種近乎迷信的恐懼心理。
莫里索結結巴巴地說:「哎呀!如果我們碰上他們怎麼辦呢?」
索瓦熱先生以巴黎人特有的那種在任何情況下都愛開玩笑的性格回答說:「那我們就請他們吃一頓油煎魚吧。」
雖然嘴裡這麼說,但他們仍舊遲疑著,不敢貿然走到田間去,四下裡這樣靜謐使他們害怕。
最後,還是索瓦熱先生下決心說:「走!我們去吧!不過要千萬小心。」
於是他們躬下身子,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利用一些灌木叢做掩護,匍匐著走進一塊長滿葡萄的坡地裡。
現在,他們還得越過一塊光禿禿的狹長地帶才能到河邊。他們一躍而起奔過去,等跑到河邊,便馬上躲在乾枯的蘆葦叢裡。
莫里索把耳朵貼在地面上,傾聽附近一帶有沒有人走動。他什麼都沒有聽到,除了他們兩人,周圍沒有別人,這樣緊張的情勢下,肯定沒有人會冒險來這裡。
於是他們放心地釣起魚來。
被遺棄的馬朗特島就在對面,正好為他們提供了掩護,可以不讓河對岸看到。島上那座小飯館門窗緊閉,好像已經多年無人過問似的。
首先釣到魚的是索瓦熱先生,跟著莫里索也釣到一條。他們不時地舉起釣竿,線頭上都掛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銀白色的小東西。這真是一次成功的垂釣,成績好得令人驚奇。
他們把釣來的魚,輕手輕腳地放進浸在腳下水中的一個眼孔非常細密的網兜裡,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樂。這種快樂只有當你所酷愛的一種享受被剝奪之後又重新獲得時,才能感受得到。
溫熱的陽光照得他們的肩背暖洋洋的。他們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想,只知道一心釣魚,彷彿世界上除了釣魚再也沒有別的事情了。
但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隆隆聲,它好像來自地下,震得地面都顫動了。這是大炮又響起來了。
莫里索轉頭越過堤岸上方望去,只見左邊瓦萊里安山龐大身影的頂端升起一團白色羽飾樣的東西,那是大炮噴出來的硝煙。
很快要塞山頂又噴出第二團白煙,隔了一會兒才傳來一聲新的爆炸聲。
隨後又是幾下。瓦萊里安山不時吐出死亡的氣息,噴出的乳白色的煙霧嫋嫋地升向寧靜的天空,在它的山頂上形成一團雲霧。
索瓦熱先生聳聳肩膀說:「他們又開始了。」
此時,莫里索正焦急不安地注視著一次又一次扎進水裡的浮標上的羽毛,這個性情平和的人突然對這些打仗的狂人生起氣來,氣鼓鼓地說:「這樣互相殘殺簡直蠢透了!」
索瓦熱先生回答說:「簡直比畜生還不如。」
莫里索剛剛釣起一條魚,說道:「據說只要有政府就總要有戰爭。」
索瓦熱先生接過話頭說:「不過共和國就不會發動戰爭……」
莫里索卻不這麼認為,他打斷朋友的話,說:「有了國王就要和外國打仗,有了共和國就要在國內打仗。」
於是他們心平氣和地討論起來,試圖用他們那種善良的、智慧有限的平民百姓的那種健全的理性,弄清楚那些重大的政治問題。最後他們一致得出結論:人類永遠不會有自由。瓦萊里安山上不停地轟鳴著,普魯士人正用一發發炮彈摧毀法國人民的房屋,粉碎他們的生活,消滅他們的生命;他們使無數夢想成空,無數歡樂的期待成為泡影,無數幸福的渴盼付諸東流;他們給在這裡的以及別的地方的許多妻子、女兒和母親的心靈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創痛。
「這就是生活。」索瓦熱先生說。
「您還不如說這就是死亡。」莫里索笑著又加了一句。
但就在這時,他們突然清楚地感到背後有人走動,兩人嚇得渾身一發抖,掉頭一看,挨著他們的肩膀正站著四個人。這四個人全副武裝、身材高大、一臉的鬍鬚,他們穿著像僕人服似的制服,戴著平頂大蓋帽,正舉著槍瞄準這兩個驚慌失措的人。兩根魚竿頓時從他們手裡滑脫,掉到河裡隨水漂走了。
眨眼的工夫,他們已經被抓起來,捆上帶走。接著,他們被扔進一條小船,渡河來到那個島上。
就在那座他們以為廢棄無人的房屋後面,他們發現有二十來個德國士兵駐守在那裡。一個渾身長毛像巨人似的軍官,嘴裡銜著一隻很大的瓷菸斗,他騎坐在一張椅子上,用一口地道的法語問他們道:「怎麼樣?先生們,魚釣得不錯吧?」
這時,一個士兵把帶來的滿滿一網兜魚放在軍官的腳下。這個普魯士人笑嘻嘻地說:「嘿!嘿!我說收穫不錯嘛。不過我們現在要談的不是這個,請聽我說,不要害怕。」
「在我看來,你們一定是派來偵察我們的兩名奸細。為了更好地掩蓋你們的目的,於是你們假裝成釣魚的樣子。不過活該你們倒楣,現在你們落到了我的手中。我抓住你們,就該槍斃你們,因為這是戰爭。」
「不過,我看你們是從前哨陣地過來的,想必你們肯定知道口令才能回去。所以,只要你們把口令告訴我,我就饒恕你們。」
這兩個朋友臉色蒼白,肩並肩地站著,雙手有點神經質地輕微顫動,一個字也沒說。
這個軍官又說道:「我向你們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你們可以放心回去。你們一走,祕密也就跟你們一起消失了。不過你們若是拒絕,那麼等待你們的只有死亡,而且立刻就死。你們選擇吧!」
兩個朋友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誰都沒有開口。
這個普魯士人並沒有發怒,他的神態始終很平靜,伸手指著河水說:「想想吧,五分鐘後你們就要葬身魚腹,只有五分鐘!我想你們總有親人吧?」
瓦萊里安山上的炮聲隆隆,一直未停。
兩個釣魚人仍舊站在那裡一言不發。之後,這個普魯士人用本國話下了幾道命令,便把椅子移得離這兩個俘虜遠一些。十二名士兵走過來,站在二十步開外的地方,槍柄靠著腳尖。
軍官又說道:「我給你們一分鐘時間,多一秒也沒有。」
停了那麼一下,他突然站起來,走到這兩個法國人面前,抓住莫里索的臂膀,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對他說:「快點告訴我,口令是什麼?你的夥伴絕對不會知道,到時候我可以裝出憐憫你們的樣子。」
莫里索還是什麼都沒有回答。
這個普魯士人又把索瓦熱先生拉到一邊,向他提出同樣的問題。
索瓦熱先生同樣沒有回答。
他們兩人又肩並肩地站到一起。軍官開始下命令。士兵們舉起了槍。
這時,莫里索的眼光偶然落到那隻裝滿魚的網兜上,它正躺在幾步以外的草地上。
一道陽光照在這堆還在跳動的魚兒身上,讓它們看起來顯得閃閃發光。他突然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了,儘管努力克制,眼睛裡還是湧滿淚水。
他結結巴巴地說:「永別了,索瓦熱先生。」
索瓦熱先生也看著他說道:「永別了,莫里索先生。」
他們互相握了握手,全身不由自主地發抖得搖晃起來。
軍官叫道:「放!」
十二支槍同時響了。
索瓦熱先生臉朝下,直挺挺地撲倒下去。莫里索身材高大一點,搖晃了幾下,轉了一個圈,仰面朝天跌下去,橫躺在他的朋友身上。血從他們胸口上被打穿的洞裡汩汩地流出來。
普魯士人又下了幾道命令。
他手下的人四散而去,不久又帶著一些繩索和石塊回來。他們先是把石塊捆在兩個死人的腳上,然後把這兩個人抬到河邊。
瓦萊里安山上的炮聲還在不停地轟鳴著,整座山籠罩在煙霧中,簡直成了一座煙山。
兩個大兵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莫里索抬起來,另外兩個大兵也用同樣的方式抬起索瓦熱先生,他們把兩具屍體來回蕩了幾下,然後一用力拋出好遠。屍體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然後頭朝上,捆著石塊的腳朝下,筆直地落進河中。
原本平靜的河水被濺起來,翻騰著並冒出了很多水泡,晃動了一會兒,然後又平靜下來,細微的波浪一直漾到岸邊。
水面上飄著幾縷鮮血。
那位始終泰然自若的軍官咕噥說:「現在輪到魚來吃他們了。」
隨後他朝著那座房子走過去。
他忽然瞥見草地上的那一兜魚,提起來查看了一下,笑嘻嘻地叫道:「威廉!」
一個繫著白圍裙的士兵跑過來。普魯士軍官把那兩個被槍斃的人釣來的魚扔給他,吩咐道:「你馬上給我把這些小魚煎一煎,趁它們還活著,一定很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