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羊脂球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連好幾天,零零星星潰敗的軍隊不斷從里昂市區穿過。這哪裡是什麼軍隊,只能算是七零八落的烏合之眾。他們的鬍子又髒又長,衣服破爛不堪,既沒有軍旗,也沒有團的番號,他們帶著疲憊的姿態向前走著,所有的人似乎都垂頭喪氣,腦子已經失去作用,既沒有思想,也沒有決心。由於只是習慣性地向前走,所以只要一停住他們馬上就會累得倒下來。在這些應徵入伍的人員中,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本來是有固定收入、只希望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現在他們卻被沉重的槍枝壓彎了腰。另外有一些是年輕機靈的國民別動隊員,他們既容易驚慌失措,也容易興奮狂熱,他們隨時準備進攻,但也隨時準備逃跑。
  在這些隊伍中間,還有一些穿紅褲子的正規軍,那是在一次大的戰役中被粉碎的某個師的殘餘;還有一些穿深色軍服的炮兵,他們也和各式各樣的步兵混在一起;偶爾也會冒出個頭戴閃閃發亮頭盔的龍騎兵,他們拖著笨重的腳步,跟著步伐比較輕鬆的步兵一起前進。
  幾批有著光榮稱號的游擊隊也走過去了,他們分別是「失敗復仇隊」「墟墓公民隊」「死亡分享隊」,總之,他們都帶著些土匪的氣息。
  這些游擊隊的隊長們,有的本來是呢絨商人或是糧食商人,也有些之前是做油脂或肥皂生意的商人,戰事發生後,他們都成了應時而起的戰士,由於他們的財產多、鬍子長還被任命為軍官。大多數時間裡,他們全副武裝,穿著法蘭絨,佩著飾帶,高談闊論;以誇大的口吻討論著作戰計劃,斷言垂危的法蘭西完全是靠他們這些自吹自擂的人的肩膀支撐著的。不過有時候他們也害怕自己的部下,因為他們全是一些十惡不赦的壞蛋,雖然經常表現得勇猛剽悍,但姦淫擄掠,無所不為。
  據人們傳言,普魯士人就要進入魯昂了。
  兩個月來,國民自衛軍一直在附近的樹林裡小心翼翼地偵察敵情,甚至有時候還放槍誤傷了自己的哨兵。他們已經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一有風吹草動,哪怕是一隻兔子在荊棘中動彈一下,他們就準備開戰。如今,他們都已回家了,他們的武器、制服,以及所有殺人的裝備——這些東西是他們不久前用來嚇唬周圍三法裡一帶的國道上那些界碑旁的人的,現在也都在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最後一批法國兵終於渡過塞納河,取道聖塞韋爾和阿夏爾鎮,前往俄德牧橋。走在最後的是心灰意冷的將軍,如今他一籌莫展,憑著手下這些殘兵敗卒,他再也無能為力了。一個向來英勇無敵,習慣於勝利的民族,竟然遭到如此罕見的打擊,使得他自己也萬念俱灰。他徒步前行,只有兩個副官陪同著他。
  隨後,城市便籠罩在一片沉寂中,人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默默地等待著。許多大肚子富翁焦慮地等待著戰勝者的到來,同時也擔心著他們的烤肉鐵扦或廚刀會不會被當成武器對待,一想起來他們都覺得心驚肉跳。
  這座城市的生活彷彿停止了,店鋪都關著門,街道寂靜無聲。偶爾有個居民出來,也被這種可怕的靜寂嚇壞了,急忙貼著牆腳迅速溜過。
  焦慮不安的等待總是折磨人的,人們倒反而希望敵人能快一點來。
  就在法國軍隊撤走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幾個普魯士的槍騎兵,他們從城市裡飛速地穿過去。過了一些時候,從聖卡特里納山坡上下來黑壓壓一大片人馬,同時另外兩大股入侵者也出現在達爾納塔爾和布瓦吉奧姆兩條大路上。這三支部隊的前哨正好同時在市政府大廈前的廣場上會合;接著德國軍隊便從附近各條路上過來了,一個營接著一個營,他們那沉重而有節奏的步伐踩得路面石板直嘎吱作響。
  一些陌生的、喉音很重的口令的吆喝聲,沿著那些死氣沉沉的房屋傳出來。與此同時,關閉著的百葉窗的後面,一雙雙眼睛都在窺探著這些勝利者。根據「戰時法律」,他們是城市的主人,主宰著人們的生命和財產。居民們躲在遮得陰暗的房間裡,就像遇到洪水氾濫和毀滅性的大地震一樣,嚇得心神不寧。面對眼前的一切,天大的聰明才智和力量也毫無用處。每當事物的既定秩序被推翻,人們的安全感不再存在,但凡人類的法律和自然法則保護的一切都聽憑一種凶殘的、不可理喻的暴力支配時,人們都會有這種感覺。地震把一方的人民全壓死在倒塌的房屋下面;氾濫的江河把淹死的農民、牛的屍體和屋樑一起沖走;打了勝仗的不可一世的軍隊隨心所欲地屠殺那些自衛的人,他們帶走被俘的奴隸,揮舞著軍刀大肆搶劫,甚至還以炮聲向天主表示感謝,所有這一切都是驚心動魄的災難,它徹底破壞了我們對永恆的正義女神的信仰,也使我們無法像人們教導我們的那樣,再去信賴人類的理性和天主的庇佑。每家每戶門口都有人數不多的小分隊敲門,跟著便進入屋內。這是入侵以後隨之而來的占領行動。戰敗者開始履行義務,他們對戰勝者必須表現得謙恭溫順。
  過了幾天,最初的恐懼一旦消失後,一種新的寧靜氣氛就會建立起來。在很多人家,普魯士軍官上了主人家的餐桌。有的軍官也很有教養,出於禮貌,他們還表示出對法國的一種同情,說自己參加這次戰爭也是迫不得已的行為。對這種看法人們當然表示感謝,何況說不定哪一天他們還會需要他的保護;再者說,把他款待好了,也許還可以少供養幾個士兵呢。為什麼要去得罪一個完全可以依靠的人呢?冒犯他們,與其說是勇敢,還不如說是魯莽,而魯莽這一毛病魯昂市民已不會再犯,他們深知,當年英勇保衛魯昂,使這座城市名揚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最後,人們總算找到了一條至高無上的理由:作為法國人應有的禮貌,在家中謙恭待客還是完全可以的,只要在公共場合不跟異國士兵表示親熱就行了。於是在外面大家好像不認識一般,而在家裡他們卻可以快快樂樂的談話,以至每天晚上,德國軍官在主人家裡壁爐前烤火的時間也就更長了。
  雖然城市漸漸恢復了它原本平靜的狀態,法國人出來的仍然很少,不過街上普魯士士兵卻隨處可見。那些不可一世的穿藍色輕騎兵制服的軍官拖著很長的大軍刀在街上大搖大擺。不過比起去年同是在這幾家咖啡館裡喝酒的法國步兵的軍官來說,他們對普通老百姓的輕蔑程度並不見得更加明顯。
  不過空氣中總有一點什麼東西,一種微妙陌生的東西,一種使人難以忍受的異樣氣氛,好像有一種散開來的氣味,這就是侵略的氣味。這種氣味瀰漫在各家各戶以及公共場所,它使飲食變了滋味,使人感到彷彿旅居在遙遠的、既野蠻又危險的部落之中。
  戰勝者貪得無厭地索取錢財,居民們總是照付不誤,好在他們有的是錢。不過對於一個諾曼第商人而言,他們愈是有錢就愈吝嗇,他們看不得自己任何一點錢財落到別人手裡,哪怕要他們做出一點點犧牲,他們也心疼不已。
  與此同時,就在城外沿著河流往下兩三法裡,靠近十字洲、迪耶普達爾或比薩爾那一帶,船民和漁夫經常從水底撈起穿著制服的、浸得腫脹了的德國人的屍體。他們有的是被人一刀砍死或一腳踢死的,有的是腦袋被石頭碰壞或者從橋上被人推下去落到水裡的。河底的淤泥掩藏著這些暗中進行的雖野蠻卻合法的報復,這種隱名的英雄行為,無聲的襲擊,比起光天化日之下進行的戰鬥來,顯得更加危險,然而他們卻默默無聞沒有榮譽的讚揚和光耀。
  因為對異族的仇恨,總會激起一些無畏的人為著某種信念隨時準備獻身。
  最後,雖然侵略者迫使全城人都遵守他們鐵的紀律,不過傳聞中他們在勝利進軍時所犯下的暴行,倒是一件也沒有在這裡出現。由於流言總在重複,已經不值得再去相信,人們便漸漸壯起了膽子,當地那些會做生意的人又蠢蠢欲動,其中有幾個人在當時還由法軍占領著的利哈佛港有大筆投資,他們打算從陸路先到迪耶普,然後再乘海船到那個港口去。
  有人利用結識的幾個德國軍官的影響,終於在總司令那裡弄到了一張出境證,並為了這趟旅行定下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驛車。有十個人在車主家報名登記,他們還決定星期二早晨天不亮就出發,免得招來許多人看熱鬧。
  幾天來,地面由於嚴寒已經凍得很硬。到了星期一午後三點左右,成堆的烏雲帶著雪片從北方飛過來,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沒有停止。
  在午後四點左右,地面結凍,旅客都來到了諾曼第旅館的天井裡,也就是上車的地方。
  他們都還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裡瑟瑟發抖。在黑暗中他們誰也看不清誰,而且冬季的厚衣服把他們的身子堆得像是穿上長袍的肥胖教士。不過還是有兩個旅客互相認出來了,第三個就向他們身邊走去,他們開始聊天了。
  一個人說:「我把我的妻子也一起帶走。」另兩個緊接著說「我也帶走」,「我也一樣」。第一個又補充說:「我們可能不回魯昂了,要是普魯士人向利哈佛推進,我們就到英國去。」三個人的性格脾氣都相似,所以做了一樣的計劃。
  這時候,套車的人還是沒有來。有時馬車伕提著一盞小馬燈從一扇黑洞洞的門裡走出來,轉瞬間又消失在另一扇門裡。屋子深處傳來一個男子和牲口說話的叱罵的聲音,還有馬蹄跺地的聲音;由於地上鋪著做廄肥用的乾草,所以蹄聲倒也不大。一陣輕微的鈴鐺聲說明有人在搬動馬具;這一輕微的響聲很快變成一種清脆的、持續不斷的鈴鐺的晃動聲,隨著馬的身體活動,鈴聲時快時慢,有時停下來,有時又劇烈地響起來,中間還伴著馬的鐵蹄踏在地上沉悶的聲音。就在這時,門突然關上,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這幾個凍僵了的大商人都不再講話,直挺挺地站在那裡。
  連綿不斷的如同棉絮一般的雪花,構成一幅白色的帷幕,一面向地面落下來,一面在半空中閃閃地發著光,它給所有的東西都撒上一層冰冷的泡沫,以致它們的外形看過去模糊不清。
  這個被嚴冬掩埋起來的城市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除了雪花落地時那種隱隱約約、若有若無、難以名狀的聲響外,什麼都聽不見。不過這與其說是聲音還不如說是感覺。這些混雜在一起的又輕又細的碎屑,彷彿充滿了天地間,覆蓋了整個世界。
  那個馬車伕又帶著風燈出來了,他牽著一匹耷拉著腦袋的馬,這匹馬看樣子並不情願出來。他把馬拉到車轅跟前,套上韁繩。為了把這些鞍具繫得更牢固些,他圍著馬前前後後轉了好久,因為他只能用一隻手來繫,另一隻手還要擎著馬燈。就在他準備去牽第二匹馬時,他注意到那幾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渾身上下已經白得像個雪人似的旅客,於是,便對他們說:「你們為什麼不上車上去坐著呢?至少那是有遮蓋的。」
  大概他們之前沒有想到過是可以上車的,這時候被馬車伕一說,他們才趕忙向車子走去。三個男旅客將他們的妻子安排在最前排的位置,之後他們自己也都跟著上來。而另外那些遮頭蓋面看不清模樣的旅客彼此沒有交談一句話,就坐在剩下的位子上了。
  車廂裡的地板上鋪著一些麥秸,旅客們為了取暖,把腳都藏在那裡面了。那些坐在前面的女客都帶著一種用化學炭做燃料的小銅手爐;她們將化學炭燃著,然後放低聲音,輕輕數說這種手爐的優點,互相重複地說著這些大家其實早已知道的事情。
  馬車終於套好了,一共六匹馬而不是原定的四匹;考慮到車重路滑,拉起來很費力,所以車主又增加了兩匹。
  車外有人問道:「都上車了嗎?」
  車內有人回答:「都上車了。」
  之後,馬車便啟程了。
  馬車一小步一小步地前進著,走得很慢很慢。車輪陷在雪裡;整個車廂像呻吟似地咯吱咯吱地響著;六匹馬走一步滑一步,累得氣喘吁吁,全身都冒著熱氣;車伕手裡那條又粗又長的鞭子不停地劈啪作響,在空中來回飛舞,像一條長蛇一樣,時而蜷縮,時而伸展。有時車伕揚起馬鞭,突然一下,狠狠抽在一匹馬蹶起的臀部,馬受到狠狠的一擊便緊張地奔跑起來。
  這時天已在不知不覺中亮了起來。像棉絮般輕盈的雪花——車廂裡一個土生土長的魯昂人把它比作棉花——已經不再下了。一道昏暗的光線透過又厚又濃的烏雲射下來,照在白茫茫的田野上顯得更加耀眼;田野裡時而出現一排枝幹披著冰凌的大樹,時而出現一座屋頂戴著雪帽的茅屋。
  在車廂裡,大家藉著黎明時分暗淡的光線,彼此間互相好奇地打量著。
  車廂最裡面最舒服的位置上,兩個人正面對面坐著打瞌睡,那是大橋街酒批發商盧瓦佐先生和他的太太。
  盧瓦佐從前曾是一家商店的夥計,東家生意破產以後,他把商店盤下來,後來竟發了財。他專門把品質非常差的酒以非常低的價格賣給鄉下的零售商,因此在他朋友和認識他的人的眼中,他就是一個狡猾的騙子,一個表面上看著樂呵呵實則滿肚子陰謀詭計的人。他這種偷偷摸摸的騙子名聲已是盡人皆知,以致有一天在省長自家客廳舉辦的政府晚會上,被人使用同意異義的字眼把他這個用「鳥」字做姓的人戲謔了一番。戲謔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以思想敏銳、文筆細膩著稱的寓言和歌謠作家圖爾內爾先生,要知道他在當地可是一位名人,更是地方上的一種光榮。那天晚上他看見太太們都打瞌睡了,便提議來做「鳥翩躚」的遊戲;有人從他戲謔的語氣中明白了他想說的原是「鳥騙錢」。這一來,「鳥翩躚」這一雙關妙語頓時傳遍了全城,從省長的客廳飛到全城的沙龍,其結果是:全省的人張大嘴巴整整笑了一個月。
  盧瓦佐出名還因為他喜歡惡作劇,專門和人開各種善意的或惡意的玩笑;因此只要提到他,不管是誰都會立刻加上一句:「這隻鳥真是妙不可言!」
  盧瓦佐是個小個子的諾曼第人,卻挺著一個氣球一樣的大肚子,球上面是一張硃砂色的臉,夾在兩邊花白頰髯中間。
  相比較他的矮小,他的妻子則是個高大、強壯的女人,她沉著、大嗓門,而且做生意又快又堅決,在那個被他興高采烈的活躍性所鼓舞的店裡簡直是一種權威。
  坐在盧瓦佐夫婦旁邊的,是神氣十足、屬於更高一個等級的卡雷·拉馬東先生。這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擁有三家紡織廠,在棉紡界舉足輕重。此外,他還得過法國四級榮譽勛章,又是省議會議員。在整個帝國時期,他一直是溫和的反對派的領袖,唯一的目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用「鈍頭武器」攻擊對方,然後再附和對方,以便得到更多的報償。
  坐在卡雷·拉馬東對面的,是他的太太。顯然,卡雷·拉馬東太太看上去要比她的丈夫年輕得多,而且一直以來,她都是魯昂駐軍當中出身名門的軍官們的安慰品。
  此刻,卡雷·拉馬東太太正蜷縮在她的皮大衣裡,看上去嬌小玲瓏,很美貌;她看著這寒磣簡陋的車廂,好像很痛心。
  他們兩人的身旁坐著于貝爾·德·布雷維爾伯爵和伯爵夫人,他們的姓氏是諾曼第省最古老、最高尚的姓氏之一。伯爵是個氣度不凡的老紳士,他通過巧妙的打扮,盡力突出他和亨利四世國王天生的相似之處。根據他們家族中的一個光榮的傳說,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維爾家的一個女子珠胎暗結,因為這,那個女子的丈夫後來被封為伯爵,並做了本省的巡撫。
  于貝爾伯爵和卡雷·拉馬東同是省議會的議員,此外,他還是全省奧爾良派的代表。人們有時候總在揣測,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他選擇娶南特市一個小船主的女兒作為妻子,這段歷史一直是個謎。不過由於伯爵夫人雍容大方,待人接物彬彬有禮,人們甚至議論說她曾被路易·菲力浦的一位王子愛上過,總之,當地的整個貴族階級對她都很熱情。她家的客廳在當地始終是首屈一指的,也是唯一一處保持古老的溫雅風氣的地方,所以,想要進去是要費些周章的。
  于貝爾伯爵家的財產全是不動產,據說每年收入高達五十萬法郎。
  這六個人成為這輛車子的基本旅客。他們都屬於社會上有固定收入、有權有勢的一類人,全是信仰宗教、崇奉道德、享有威望的人。
  由於機緣巧合,這三個女人同坐到一條長凳上來了。伯爵夫人的身旁坐著兩個修女,她們正一面捏著長串的念珠一面唸著天父和禱告。其中一個修女年紀比較老,臉上全是麻子,就好像她的臉上曾經近距離地中了排炮的許多散子似的;另一個修女看上去很虛弱,她有一張漂亮而帶病態的臉蛋和一個明顯有著肺病的胸脯,那正是使她們毀壞肉體而成聖徒的吃人的信仰侵蝕了她的健康。兩個修女的對面,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吸引著全體的視線。
  男的在當地非常有名,就是被稱作民主黨人的科爾尼代,也是那些有身分人眼中的危險人物。二十年來,他的那把紅棕色的大鬍子一直浸在所有有民主傾向的咖啡館中的大杯啤酒裡。他和他的兄弟以及朋友們吃光了他的父親——從前的糖果商——留給他的一份非常可觀的財產,他眼巴巴地等待著共和國的誕生,希望最終能獲得與他消耗了這麼多革命啤酒相匹配的地位。九月四日那一天,大概是有人跟他惡作劇,他以為自己已被任命為省長了,不過就在他去上任時,當時成為辦公室裡唯一主人的那些侍役都拒絕服從他,逼得他不得不退了出來。不過他倒確實是個熱心人,與人無爭而且樂於助人;曾經他以全部的熱情忙於籌劃魯昂的防禦事宜,他帶著人在原野上挖了許多洞,還把附近森林裡的小樹全部砍倒,在所有道路上設下陷阱;等到敵人快要逼近時,他認為已經有備無患了,便以很快的速度,心安理得地撤退到城裡來。結果可想而知。現在他想,如果他到利哈佛去會更有用武之地,因為那裡馬上就要構築新的防禦工事了,這是必須的。
  女的是一個被人稱作妓女的人;由於過早的成熟和過分的豐腴出了名,並得了一個恰如其分的諢名,叫做「羊脂球」。「羊脂球」身材嬌小,全身圓滾滾的,胖得幾乎要流油。就連她的手指都是脹鼓鼓的,只是在節骨處收縮一點,好像一串串短而肥的香腸。她的皮膚緊繃繃的,富有光澤,一對豐滿得異乎尋常的胸脯在衣服裡高高聳起。儘管如此,她依舊很誘人,到處受人追逐,因為她那鮮嫩的色澤實在叫人動心。她的臉蛋更是嬌嫩,簡直像極了一個鮮豔的紅蘋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兩隻漂亮的黑眼睛在她的臉的上方閃爍著,眼睛四周遮著一圈又深又密的睫毛,睫毛的倒影映在眼裡非常迷人。在她的臉的下方,是一張迷人的小嘴唇,嘴唇豐潤,彷彿天生是用來接吻的,一口細碎的牙齒在小嘴裡閃閃發光。
  此外,人們還說她具備種種無從評價的品質。
  她一下被人認出來之後,馬上引起那幾個正派女人的竊竊私語,什麼「婊子」啊,「社會的恥辱」啊,嘰嘰喳喳的聲音高得使她抬起了頭。這時,她以大膽而極富挑釁的目光掃視了一番她的這些鄰座之後,車廂內便馬上肅靜下來,大家都垂下眼簾不再說話,只有盧瓦佐例外,他還是帶著輕佻的神色窺視著她。
  但很快,竊竊的交談又在這三位太太之間重新開始了,好像眼前這個妓女的存在令她們在突然之間成了朋友,而且幾乎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了。好像她們覺得,在這個不知羞恥的賣淫婦面前,她們必須團結一致,把她們做妻子的尊嚴顯示出來才行,因為法定愛情向來高於自由愛情。
  那三個男人也是這樣,一見到科爾尼代,出於保守派的一種本能,他們互相之間更加接近起來。他們開始用一種蔑視窮人的姿態談論著錢財。于貝爾伯爵談到由於普魯士人的到來,牲畜被搶和莊稼無收將會使他蒙受一些損失。不過他說話的口氣好像一個萬貫家財的大領主那樣滿不在乎,彷彿所有這些災難最多也只是讓他困苦一年。
  卡雷·拉馬東先生在棉紡業中已備受磨難,所以預先做了準備,匯了六十萬法郎到英國去,他把這筆錢當作是止渴的梨,可以用做不時之需。
  至於盧瓦佐,他也早已做好了自己的安排,他把他存在地窖中的普通葡萄酒全部賣給了法國的軍需部門,因此政府欠了他一筆鉅款,如今,他一心想到利哈佛去把這筆錢領到手。
  這三個人談得異常親熱,頻頻交換著友好的目光。儘管他們的現狀各不相同,可是談起錢來卻情投意合,甚至令他們感覺彼此親如兄弟。因為他們都是富豪行會中的一員,所以他們只要將手一插進褲袋,就會弄得金幣叮噹作響。
  驛車走得很慢,到了上午十點鐘還未走上四法裡。每逢上坡乘客都得徒步,為此,男人們已經下了三次車。本來,他們是要在托斯特吃午飯的,現在看來天黑以前根本沒有希望到達那裡;大家開始不安起來,每個人都留神看著,希望能在大路上發現一家小酒店,可偏偏這時馬車又陷進雪坑裡,花了兩個小時才好不容易把它拖出來。
  這時,大家已經飢腸轆轆,餓得心中發慌了,但沿途看不到一家小飯店或小酒店,由於普魯士人的迫近和飢餓的法國軍隊不斷路過,把所有的生意人都嚇跑了。
  幾位先生跑到路邊的農莊裡去找吃的,但他們連一塊麵包也沒有找到。心懷疑懼的農民擔心自己被士兵們搶劫,把儲存的食品都藏了起來,因為那些大兵什麼吃的也沒有,見到什麼就搶什麼。
  到了下午一點鐘光景,盧瓦佐稱他感到他的胃肯定已經餓癟了,其實大家和他一樣,早已餓得十分難受了。後來,他們想吃東西的慾望越來越強烈,就連談話的興致也沒有了。
  開始有人不時地打呵欠,一個人打了之後另一個幾乎馬上就跟著打,於是每個人都輪著打起來。由於各人的性格、教養和身分地位不同,有的張大嘴巴打得響聲如雷,有的聲音很輕,而且嘴一張開馬上就用手擋住這冒出熱氣的偌大的洞口。
  有好幾次,羊脂球彎下身子去,好像在她的裙子底下尋找什麼東西。她每次都猶豫了一下,看看身邊的人,隨後又若無其事地直起腰來。大家都臉色蒼白,皺著眉頭。盧瓦佐稱他願出一千法郎買一隻豬腳,但他剛一說完,她的妻子便做了一個手勢好像表示反對,隨後又安靜下來。每當盧瓦佐的妻子聽到要破費錢財時,心裡總不好受,只要涉及到花錢的事,連開玩笑她都會當成真的。
  伯爵說:「我確實也感到不太舒服,我怎麼沒有想到帶點吃的東西出來呢?」車廂裡的每個人都在這樣責怪自己。
  科爾尼代倒是帶了滿滿一水壺酒,他拿出來給大家,被大家冷冷地謝絕了。只有盧瓦佐接受了,他拿過來喝了幾小口,在歸還酒壺時他道謝說:「這還是很不錯的,可以暖暖身子,也可以騙騙肚子。」
  酒一下肚,盧瓦佐的興致又高起來,他提議仿照歌謠裡那條小船上的做法,將最胖的一個旅客分而食之。這句影射羊脂球的話,跑到那些有教養的人的耳朵裡,顯然令他們覺得很刺耳,所以,根本沒有人搭理他,只有科爾尼代微微一笑。兩個修女已經停止唸經,雙手抄在肥大的袖籠裡,一動不動地坐著,兩眼死死地望著地面,肯定是正在把領受上天賜予的痛苦作為自己的奉獻。
  下午三點鐘,馬車來到一片無邊無際的平原中央,一眼望去一個村子也沒有。這時,羊脂球突然彎下身子,從長凳下面拖出一隻上面蓋著白色餐巾的大提籃來。
  她先從提籃裡取出一隻陶質的小盆子,一隻精巧的杯子,隨後又取出一隻很大的瓦缽子,那裡面盛著兩隻切開的子雞,四面全是凍膠。後來大家又看見在她旁邊的提籃裡還有好些包著的好東西:蛋糕、水果、甜食。不用說,這一切食物都是她為三天旅行而預備的,這樣一來,她簡直可以不必和客店裡的廚房打交道。在這些食物包裹之間還伸著四個酒瓶的頸子,她取了一隻子雞的翅膀斯斯文文的配著小麵包吃,小麵包就是在諾曼第被人叫做「攝政王」的那種。
  此時,車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射去。隨著香氣四溢,大家的鼻孔都張大了,嘴裡湧出大量的口水,耳朵下面的顎骨也緊張得發痛。幾位太太對這個妓女的憎恨在這一刻,簡直達到了極點,她們恨不得殺了她,或者把她連同她的酒杯、提籃,以及那些吃的東西統統扔到車下的雪地裡去。
  然而盧瓦佐的雙眼卻死死地盯住那隻盛有子雞的缽子。他說:「妙極了,這位太太比我們有遠見。有些人總是處處想得很周到。」
  羊脂球抬起頭來朝他說:「您要不要來一點兒,先生?從早上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有吃可真夠受的。」
  盧瓦佐聽了,向她躬了躬身,說道:「真的,說老實話,我還真是難以拒絕,我現在餓得實在是支持不住了。戰爭時期就得按戰爭時期辦。是不是,太太?」他說著掃視了周圍一眼,又說道:「在現在這種時刻,遇到樂於助人的人,真是叫人高興啊!」
  他說完,就把身邊的一張報紙攤開放在雙膝上,以免弄髒褲子,隨即他又從口袋內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然後用刀尖挑起一隻沾滿肉凍的雞腿,用牙齒把它撕碎後,便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他吃得這麼有滋有味,引起車廂內一片懊喪的嘆氣聲。
  這時,羊脂球又說話了,她用謙卑而溫和的語氣邀請兩位修女和她一起共享她的小吃。兩位修女立刻接受了。她們連眼睛也沒有抬,結結巴巴地道謝之後就很快地吃了起來。科爾尼代也不再拒絕他的女鄰座的邀請,和兩個修女一起把報紙攤在膝上當作桌子,開吃起來。
  這幾張嘴不停地開了又閉,閉了又開,狼吞虎嚥地吃著。盧瓦佐待在他的那個角落裡一邊起勁地咀嚼,一邊悄聲勸他的妻子也照他的樣子去做。她先是抵制了好一會兒,後來五臟六腑一陣抽搐,實在是餓得很難受,最後才服從了。盧瓦佐於是婉轉地問他的「可愛的旅伴」,能不能允許他拿一小塊雞給他妻子。羊脂球回答道:「當然,先生,這還用說。」她一面說,一面帶著十分親切的微笑把缽子遞過去。
  第一瓶葡萄酒打開以後,出現了一個尷尬的問題:只有一隻酒杯。於是只好前一個人喝完後把杯子抹一下再遞給後面的人。只有科爾尼代,肯定是為了獻殷勤,偏偏故意把自己的嘴唇放在他的女鄰座的嘴唇沾過的還沒有乾的地方喝。
  這時候,德·布雷維爾伯爵和伯爵夫人以及卡雷·拉馬東先生和太太被圍坐在這些又吃又喝的人中間,食物散發出的香氣已經使他們透不過氣來,他們不得不忍受著那可惡的叫做「坦塔羅斯的痛苦」的折磨。突然,卡雷·拉馬東先生年輕的妻子發出一聲嘆息,引得大家都向她轉過頭去,只見她此刻的臉色就像車外地面上的雪一樣白,她兩眼緊閉,頭耷拉著,顯然她已經暈過去了。她的丈夫卡雷·拉馬東先生嚇慌了,央求大家幫助,大家都不知所措,誰都沒有什麼好的主意。這時那個年紀大的修女把病人的頭托起來,將羊脂球的酒杯放在她的雙唇間,讓她吞了幾滴酒下去。隨後,這位漂亮的太太動彈了一下,眼睛睜開了,露出一絲笑意,並用微弱的聲音說現在她已感覺好多了。不過為了防止她再次失去知覺,那個修女又強迫她喝了滿滿一杯波爾多酒,並說了句:「沒有什麼,她是餓暈的。」
  這時羊脂球的臉漲得通紅,她覺得十分尷尬。於是,她看著這四個還沒有吃東西的旅客囁嚅地說:「天啊,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請這幾位先生和太太……」說到這裡,她就住口不再講下去了,生怕遭到沒趣。
  盧瓦佐接過話頭說道:「哎呀,自然,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應該互相幫助。來吧,兩位太太,別講禮節了,領人家的情吧!真要命,我們還不知道今晚能不能找到一個過夜的住所呢!照我們現在這種走法,明天上午也到不了托斯特!」
  因為沒有人願意出頭承擔接受這番好意的責任,所以那幾個人還在遲遲疑疑的。最後還是伯爵果斷地把問題解決了。他轉過臉去看向有些膽怯的羊脂球,擺出一副高貴的紳士派頭,對她說道:「我們領情了,謝謝,夫人。」
  萬事開頭難,第一步最費事了。盧比孔河一旦跨過,大家就放開肚皮吃喝起來。提籃很快空了。裡面原來還有一罐鵝肝醬,一罐肥雲雀凍,一段薰牛舌,一些克拉薩納的梨子,一塊主教橋麵包房的方面包,幾塊小蛋糕和滿滿一茶缸醋泡的乳黃瓜和洋蔥頭。和所有女人一樣,羊脂球也像其他夫人一樣最愛吃生的蔬菜。
  肚子算是填飽了,大家覺得不能吃了這個妓女的東西卻不跟她講話,於是開始交談起來。起先他們之間還有點保留,後來見她談吐非常得體,也就比較隨便了。德·布雷維爾太太和卡雷·拉馬東太太都是很有教養、通曉人情世故的人,懂得在一些細小的地方讓自己顯得和藹可親,又不失身分。尤其是伯爵夫人,她顯出一副跟任何人接觸都不怕自己被玷汙的那種貴婦人的態度,雖然居高臨下卻又不失親切,所以很討人喜歡。但那位身強力壯的盧瓦佐太太卻生就一顆頑固不化的腦袋,態度還是那麼死氣沉沉,她話說得很少,東西卻吃得很多。
  自然而然地大家談起了戰爭,講了一些普魯士人的殘暴行為和法蘭西人的英勇事蹟。這些逃跑的人卻全都崇敬別人的勇敢。很快話題轉到各自的經歷上來。羊脂球懷著由衷的激動,用小姐們來表達她們內心的憤怒時常用的激烈的語言,敘述她是怎樣離開魯昂的。
  羊脂球說:「我原來以為我可以留下來,我家裡儲足了食品,我寧可供養幾個士兵也不願背井離鄉四處流浪。但當我一看到他們,看到這些普魯士人之後,我就忍不住了,一看到他們我就生氣!我羞愧得哭了一整天。唉!我要是男人就好了,我一定跟他們打起來!我從窗戶裡看著這些戴著尖頂頭盔的大肥豬,我的女僕抓住我的手,不讓我把傢俱向他們的頭上砸下去。後來他們要住到我的家裡來,當第一個走進來時我便撲上去掐住他的喉嚨,掐死他並不見得比掐死別人難!要不是有人抓住我的頭髮往後拉,我一定會把這個傢伙結果了。這件事發生以後,我只好躲起來,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機會逃了出來,上了這輛車。」
  她這一勇敢的舉動,使得大家對她稱讚不已。她在這些旅伴心目中的地位突然高大了起來,因為他們沒有人表現得像她這樣勇敢。科爾尼代聽時臉上的神情就像一位神甫在傾聽他的信徒頌揚天主,一直帶著傳教士的那種親切嘉許的微笑。正如那些穿長袍的教士擁有宗教的專利權一樣,這些留著大鬍子的民主黨人也擁有愛國主義的專利權。輪到他說話時,他用說教的口吻,學著那些每天貼在牆上的宣言中的誇張的詞語,慷慨激昂地講著,最後還發表了一段精彩的演說,把那個「巴丹蓋惡棍」狠狠地斥責了一番。
  不過這一下可惹惱了羊脂球,因為她是波拿巴黨。此時,她的臉漲得比櫻桃還要紅,氣得說話都結巴起來。她說:「我倒要看看你們,你們這幫人處在他的位置上會怎麼樣。那可就有好看的了,肯定的!是你們背叛了他,背叛了這個人!要是由你們這幫不負責任的傢伙來統治,我想大家只有離開法國了!」
  聽罷羊脂球的這番話,科爾尼代的臉色沒有變,還帶著一絲高高在上的輕蔑微笑,不過大家似乎都預感到下面罵人的髒話就要出口了。這時幸虧伯爵出來調停,他用權威的口吻宣稱所有真誠的意見都應受到尊重,才好不容易平息了這個小姐的怒氣。伯爵夫人和棉紡廠老闆卡雷·拉馬東先生的夫人同所有體面人一樣,從心眼裡對共和國就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恨,同時又像所有女人一樣,對威風凜凜的專制政府懷有一種天生的柔情,因此不由自主地被這個充滿尊嚴的妓女所吸引,她們覺得她感情崇高,和她們多麼相像。
  提籃已經空了。十個人吃光一提籃食品是不費什麼事的,只可惜提籃不能再大一些。談話又繼續了一會兒,不過東西吃完後卻多少還是有些冷落。
  夜色愈來愈濃。人在消化食物時更容易感到寒冷。羊脂球儘管脂肪較多卻也冷得直發抖。德·布雷維爾夫人的小手爐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換了好幾次炭,這時她表示願意借給羊脂球用,羊脂球馬上接受了,因為她覺得自己的雙腳已經凍僵了。卡雷·拉馬東太太和盧瓦佐太太也把她們的手爐借給了那兩個修女用。
  馬車伕已經點起風燈。跳動的燈光照出正在出汗的轅馬的臀部上方,有一片熱騰騰的水氣。在閃爍不定的反光下,道路兩旁的雪地好像隨著車子的前進在逐漸向後面展開。
  車廂內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但在羊脂球和科爾尼代之間突然有一下騷動;盧瓦佐竭力用眼睛在黑暗中搜索,他相信他看到這個大鬍子男人飛快地往旁邊一閃,好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道路前方出現了點點燈光,托斯特終於到了。
  馬車走了十一個小時,連同途中四次停下讓馬休息和吃燕麥的兩個小時,一共走了十三個小時。現在馬車進入市鎮,在通商旅館門前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了,一陣非常熟悉的聲音使得所有旅客吃了一驚,那是軍刀皮鞘碰擊地面的聲響,緊接著是一個德國人吼叫的聲音。儘管驛車已經停穩,卻沒有一個人下車,好像一下車就要有殺身之禍似的。這時車伕出現了,他提著一盞馬燈,明晃晃的燈光突然把車廂照亮了,一直照到最裡頭,照出兩排驚恐不安的面孔。這些人因為吃驚和害怕,一個個都張著嘴巴,睜大眼睛。車伕身旁,燈光下站著一個德國軍官,這是一個瘦得出奇的高個子青年,金黃色的頭髮,身子緊緊裹在軍服裡,就像穿著緊身衣的小姐一樣。軍官的頭上歪戴著一頂平頂漆布軍帽,活像一個英國旅館裡穿制服的侍役。他的小鬍子特別大,一根根鬍子的毛又長又直,向兩邊翹上去,越到後面越稀,最後只剩下一根金黃色的細絲,細得叫人幾乎看不見它的末梢。這兩撇小鬍子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嘴唇上,將臉拉長,並在嘴唇上方壓出一道下垂的褶印。
  他用一口阿爾薩斯口音的法國話請旅客們出來,他的口氣很生硬:「你們願不願意下車,先生們和太太們?」
  首先服從的是兩個修女,這些聖女已經習慣於聽命一切權勢,所以馴服地走下車來;接著出來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後面跟著棉紡廠老闆卡雷·拉馬東先生和他的妻子,再後面是盧瓦佐夫婦,不過盧瓦佐把他的大個子老婆推在自己前面;他的腳一落地,就向軍官說了一聲:「您好,先生。」這是出於小心謹慎而並非禮貌。而那個軍官卻像所有握有至高無上權力的人一樣,傲慢地睨了他一眼,根本不搭理。
  儘管羊脂球和科爾尼代坐在車門口,下車卻在最後,並且在敵人面前保持著嚴肅高傲的神態。胖小姐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自己激動;那個民主黨人則顫巍巍地舉起一隻手,用力地捋他的火紅的長鬍子,頗有點悲劇味道。他們都懂得在這種雙方相遇的場合,每個人都多多少少代表著自己的國家,因此都想保持一點尊嚴;他們對自己的旅伴們的恭順都看不慣。羊脂球竭力想表現得比她鄰座的幾個正經女人更自尊;而科爾尼代呢,他覺得自己完全應該做出榜樣,一舉一動都繼續表現出當初在路上挖壕溝時就負有的那種抗敵的使命。
  大家走進旅店寬敞的廚房。德國軍官要他們呈驗總司令簽署的離境許可證。日耳曼人叫他們出示了那份由總司令簽了名的出境證,那上面是載著每一個旅客的姓名、年齡和職業的,他長久地端詳著這一行人,把他們本人和書面記載來作比較。
  後來他突然說:「這對了。」說完便走開了。
  這時每個人才鬆了一口氣。由於大家肚子還餓,就吩咐旅店準備晚飯。晚飯半個小時以後才能好,兩個女僕看樣子正在忙著,大家就去參觀房間。房間全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走廊盡頭是一扇玻璃門,上面標註著一個表示意義的號碼。
  終於就要吃飯了,這時旅店的老闆出現了。這個人過去是個馬販子,是一個患著哮喘病的胖子,喉嚨裡整天發出一種近乎呼嘯的聲音還夾帶著痰響。他父親傳給他的姓氏是福朗維。
  他問道:「哪位是伊莉莎白·魯塞小姐?」
  羊脂球一驚,轉身回答道:「我就是。」
  「小姐,普魯士軍官要馬上和您談話。」
  「和我?」
  「是的,如果您確實是伊莉莎白·魯塞小姐。」
  羊脂球的心突然慌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她稍許考慮了一下,然後果斷地回答道:「可能是找我的,但我不去。」
  頃刻間,周圍產生了一陣騷動,每個人都在發表意見,探究下達這一命令的原因。伯爵走到她的身邊說:「您這就不對了,太太,因為您的拒絕可能會引起很大的麻煩,不僅對您不利,甚至對您所有的旅伴也一樣。所以,任何時候,絕不要和有權勢的人作對。去一趟肯定不會有什麼危險,估計總是有什麼手續疏忽了。」
  大家也都圍到她的身邊來,懇求她、催促她,並跟她講道理。因為大家都害怕這個小姐一時的衝動會引起意外的麻煩,大家終於說服了她。最後她說道:「我確實是為了各位才這樣做的!」
  伯爵夫人抓住她的手說道:「謝謝,我們大家都感謝您。」
  她走了。大家都坐等她回來再開飯。每個人都在懊惱。想著為什麼被請去的不是自己,偏偏請了這個性格暴躁的小姐去,同時心裡都在默默準備著,萬一叫到自己時該講些什麼阿諛奉承的話。
  十分鐘以後,羊脂球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她臉漲得通紅,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結結巴巴地說:「呸!這個渾蛋!渾蛋!」
  大家都急於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她什麼也不說。由於伯爵再三追問,她才神色莊嚴地回答:「不,這件事跟大家都沒關係,我不能說。」
  於是大家圍著一個高大的湯盆坐下來,湯盆裡飄出白菜的香味。儘管才受了驚慌,不過晚餐大家吃得還是很愉快。蘋果酒味道很好,盧瓦佐夫婦和兩個修女為了省錢,喝的就是這種酒。科爾尼代要的是啤酒,其他人則要了葡萄酒。科爾尼代喝啤酒有一套獨特的方式,他用一種與眾不同的方法打開瓶塞,並讓啤酒冒出泡沫來,然後把酒杯舉到燈前,把杯子傾斜著,再用眼睛仔細端詳,以便更好地欣賞它的顏色。他喝酒的時候,他的那把大鬍子——它的顏色正好和他喜愛的飲料相同——好像也歡喜得微微顫抖起來。他的眼睛斜睨著手裡的啤酒杯,一眨也不眨,神情就像在履行他的生平唯一的,他就是為之降生的職責似的。簡直可以說,他已把他畢生的兩大嗜好——淺色啤酒和革命——在頭腦裡牢牢聯繫起來,甚至水乳交融,因此在領略其中之一的滋味的時候,絕對不會不想到另一個。
  福朗維先生和太太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吃晚飯。丈夫像個精疲力竭的火車頭,不住嘶啞地喘息著,由於胸口起伏太頻繁,他此時已經無力說話了,但他的妻子卻滔滔不絕。她講述普魯士人到來以後給她的各種印象,他們的所作所為。她恨他們,首先因為他們害她損失了很多錢,其次因為她有兩個兒子在軍隊裡。她講話時專門向著伯爵夫人,因為她覺得能和一位有身分的人交談,是一件非常榮幸的事情。
  後來她又放低聲音講了一些不能公開講的事情。她的丈夫不時攔阻她,說:「福朗維太太,你還是少說點吧。」
  但她不管,還是照常講她的。她接著說:「是的,夫人,這些人啊,他們就會吃馬鈴薯和豬肉,吃來吃去就是馬鈴薯和豬肉。不要以為他們乾淨,嘿!不是的。請您原諒我說話粗魯,他們到處拉屎撒尿。要是您看到他們操練才有趣呢,這些士兵全都集合在那邊一塊空地上,一連幾個鐘點,甚至一連幾天就是向前走,向後走,向這邊轉,向那邊轉。他們如果去種地或者回家去修路不更好嗎?但他們不,夫人,這些人,這些當兵的對誰都沒有用!難道可憐的老百姓養活他們就是讓他們什麼都不學,只學殺人嗎?當然,我不過是個無知無識的婦人,但當我看到他們從早到晚就這麼踏過來踏過去,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盡時,我心裡就想,有些人發明了那麼多東西,為的是對人有好處,而另一些人吃盡辛苦,卻只是為了去損害別人,難道非要這樣不可嗎?殺人不是一件壞透了的事情嗎?不管你殺的是普魯士人,還是英國人、波蘭人、法國人。假如有人傷害了你,如果你去報復他,你就要受到懲罰,因為你是不對的;但有人用槍像打野味一樣屠殺我們的孩子,殺得最凶的人反而得到勛章,這不變成殺人的人是對的了嗎?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永遠弄不明白!」
  科爾尼代提高嗓門說:「如果是攻擊一個愛好和平的鄰國,那麼這種戰爭就是一種野蠻行為;如果是為了保衛祖國,那麼這種戰爭就是一種神聖職責。」
  福朗維太太低下頭來說:「是的,如果是為了自衛,當然是另一回事;但那些把戰爭當做兒戲的國王,難道不該全把他們殺了嗎?」
  福朗維太太的一番激昂的言語讓科爾尼代的眼睛發亮起來。
  「說得好極了,女公民!」他說。
  卡雷·拉馬東先生陷入了沉思。儘管一直以來,他都很崇拜那些聲名顯赫的統帥,不過就在此刻,這個農村婦女的見解卻使他想了很多。他想:一個國家裡有這麼多只知道晃著手臂的遊手好閒的人,這麼大的力量偏偏只用在破壞而不用在生產上,弄得整個國家窮困不堪。如果把這些力量用在那些需要幾個世紀才能完成的大工業建設上,那將帶來多大的好處啊!
  這時,盧瓦佐離開了他的座位,去和旅店老闆福朗維先生輕言輕語地交談起來。聽了他的客人講的一些很有趣的話,這個胖老闆不停地大笑起來,由於笑得太大聲,他又是咳嗽,又是吐痰,肥大的肚子也隨著他的笑而一顛一顛的。很顯然,他們交談甚歡,福朗維先生還向盧瓦佐訂購了六小桶波爾多葡萄酒,並約定明春交貨,或許到那時普魯士人該走了。
  由於一天下來大家都累得腰痠背痛,晚餐一吃完便都去睡了。
  但這時盧瓦佐已經察覺到有一些蹊蹺,他安頓好老婆上床以後,就不時地把耳朵貼到門上的鎖孔邊去聽,時而又用眼睛貼上去看,想發現一些他心目中的「走廊祕事。」大概一個小時以後,他果然聽見一陣的聲音,於是趕緊去張望。透過鎖孔他看見羊脂球手裡擎著一隻小燭臺,正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走去;她身上穿著一件鑲著白色花邊的藍色細羊毛睡衣,顯得比白天更加豐腴了。這時,走廊旁邊有一扇門微微打開著,過了那麼幾分鐘的樣子,羊脂球回來了,不過當她回來時,她的身後卻跟著穿著揹帶褲的科爾尼代。他們低聲細語地在談話,後來他們在走廊裡站下來。看樣子,羊脂球好像堅決不讓他進入她的房間。可惜盧瓦佐聽不清他們談的是什麼話,不過到最後由於他們提高了聲音,他總算聽到了幾句。科爾尼代在熱切地要求,他說:「好了啦,您可真傻,這對您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聽上去好像很氣憤,回答說:「不,親愛的,有些時候這種事情是不能幹的。再說,在這裡做這樣的事更是一種恥辱。」
  科爾尼代大概還無法理解她的意思,便問她原因。這一下可把她惹怒了,她發起火來,厲聲說道:「為什麼!您連為什麼都不懂?普魯士人不是就在這座房子裡,說不定就在旁邊的房間裡呀?」
  科爾尼代不出聲了。一個妓女因為附近有敵人的緣故而堅決不肯讓男人愛撫,想必這種愛國主義的廉恥心也喚起了他那已經微弱的自尊心。後來,他只是抱吻了她一下,便躡手躡腳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可看了這一幕的盧瓦佐的慾火卻被點燃了起來。他離開鎖孔,開始在房間裡手舞足蹈,之後戴上睡帽,掀起蓋在他妻子硬邦邦身體上的被子,他把她吻醒,喃喃地對她說:「你愛我嗎,寶貝?」
  夜已經深了,整座房子變得沒有任何聲音,不過很快,不知從什麼地方又響起一陣單調有力、節奏均勻的打鼾的聲音;至於方向卻是弄不清楚的,也許是從地窖,也許是從閣樓發出的。這是一種低沉而持續的聲音,還帶著汽鍋在蒸汽壓力下顫抖的那種嘶鳴。這正是福朗維先生在酣睡中發出的聲響。
  由於大家原已決定第二天八點啟程,所以,第二天收拾妥當後,所有人都提前來到廚房。不過,他們發現此時馬車仍孤零零地停在院子中央,頂篷上蓋滿積雪,既沒有馬匹,也不見車伕。大家到馬廄裡、草料房裡、車棚裡去找車伕,但根本就沒有看到車伕的影子,於是幾個男乘客決定到鎮上去找。
  他們走出旅店,來到廣場,廣場正面有一座教堂,兩邊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可以看到有幾個普魯士兵在裡面。他們先看到一個士兵在削馬鈴薯皮;再過去一點,又看到一個士兵在打掃理髮鋪子;還有一個絡腮鬍子一直長到鬢角的士兵,他抱著一個啼哭的嬰兒,正放在膝上哄著他,想使他平息下來。還有那些丈夫都參加了「作戰部隊」的胖胖的農婦們,正在用手勢指點著那些聽話的戰勝者去做他們該做的工作:劈木柴啦,把湯澆在麵包上啦,磨咖啡啦;有一個士兵甚至在替他的女房東——一位年老的老奶奶洗內衣。
  伯爵看到這種情形很驚訝,就問一個正從本堂神甫住宅裡走出來的教堂執事。這位極其虔誠的老教徒回答他說:「哦,這些士兵並不野蠻,據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全是更遠地方的人,我也說不清楚他們是從哪裡來的。他們也是一些可憐人吶,他們的老婆孩子全丟在家裡了,瞧,戰爭不會使他們高興的。我敢肯定,他們那邊的妻子兒女在他們走後也在啼哭,戰爭給他們造成的不幸也和我們一樣厲害。眼前這裡還不算太壞,因為他們還沒有幹什麼壞事,而且他們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工作。您看,先生,窮人之間必須互相幫助……要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建立了如此和諧的關係,眼前所見的這種情境讓科爾尼代感到很氣憤,於是他轉身走開,他覺得他寧可把自己關在旅店裡,也比看到這些要好得多。
  盧瓦佐又拿出他一貫的作風,說了一句笑話:「他們在增加人口。」
  卡雷·拉馬東先生卻說了一句嚴肅的話:「他們在將功贖罪。」
  可是無論是廣場上還是教堂裡,他們還是找不到馬車伕。到了最後,大家在鎮上的咖啡館裡發現了他,他正和普魯士軍官的傳令兵坐在一張桌子上,那感覺真是親如兄弟。
  伯爵責問他道:「大家不是吩咐過你八點鐘套車的嗎?」
  「啊,一點不錯,是吩咐過的,但後來人家又給我下了一道命令。」
  「什麼命令?」
  「不准套車的命令。」
  「是誰給你下這道命令的。」
  「那還用說,當然是普魯士指揮官哪!」
  「為什麼不准套車?」
  「我哪裡會知道什麼原因。總之,人家不准我套車,我就不套車。就是這麼回事。」
  「這是他親自對你說的嗎?」
  「不是的,先生,是旅店老闆把命令轉達給我的。」
  「什麼時候轉達給你的?」
  「昨天晚上,就在我正要去睡覺的時候。」
  三個人聽完車伕的話,憂心忡忡地回到旅店。
  他們回到旅店後先去找了福朗維先生,但女僕回答說:「由於先生有哮喘病,從不會在十點鐘以前起床的;他甚至明確交代過,禁止人們在這個時間以前叫醒他,除非發生火災。」
  他們原本是打算去看普魯士軍官,不過後來想想覺得那是絕對辦不到的,雖然他本來就住在這旅館裡。為了民間的事,他只允許福朗維先生與他說話。這樣一來,他們只好候著。女客們回到各人的臥房去,繼續忙著做些瑣碎的事。
  科爾尼代在廚房裡的高大的壁爐前坐定下來。壁爐裡生著一堆旺火。他叫人搬來一張喝咖啡的小桌子,一罐啤酒,然後抽起他的菸斗來。他的這隻菸斗在那些民主黨人中很有影響,幾乎受到和他本人一樣的尊重,就如同它為科爾尼代服務就是為祖國服務一樣。這是一隻非常漂亮的海泡石菸斗,積滿煙垢,那種感覺,倒真是容易令人肅然起敬;它和它主人的牙齒一樣,被薰得烏黑,不過不同於它主人牙齒的是,它香味撲鼻,彎彎的,而且閃閃發亮;由於長時間的相伴,它和它主人的手已經親密無間,並且成為它主人形象的一部分,為他的相貌增色不少。科爾尼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目光時而注視著爐中的火焰,時而注視著覆蓋在酒杯口上的泡沫。他每喝一口,總帶著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情,他還用他細長的手指捋一下他油膩的長髮,舔一下掛在鬍髭上的泡沫,同時伸出幾隻瘦長的手指去搔搔自己油膩的長髮,那樣子非常得意。
  盧瓦佐藉口要活動腿腳,到鎮上小酒店推銷他的葡萄酒去了。無事可做的伯爵和棉紡廠老闆則談論起政治來,他們推測著法蘭西的前途。一個信賴奧爾良派,另一個則指望在這樣動蕩的時代中能出現一位不知名的救世主,一位在山窮水盡時嶄露頭角的英雄人物,可能是一位迪·蓋克蘭,或者一位讓娜·達爾克,再不然是另一位拿破崙一世。誰能說得準呢?唉!要是皇太子年紀再大點就好了。
  科爾尼代聽著他們的談論,臉上帶著那種洞悉天命的微笑,從他的菸斗中散發出來的芬芳,溢滿了整個廚房。
  十點鐘的鐘聲敲響時,福朗維先生出現了。
  一看到他,大家馬上上前去詢問,但他也只能將德國軍官對他說的話一字不改地重複了兩三遍:「福朗維先生,您去通知車伕,明天不准給這些旅客套車。沒有我的命令他們不能離開。您聽清楚了。好吧,就這些。」
  於是大家想去面見軍官。伯爵送去自己的名片,卡雷·拉馬東先生在上面附加了他的名字和所有的頭銜。普魯士軍官派人回答他們,說他同意在午飯後和這兩個人談話。這就是說他們要等到下午一點鐘左右。
  幾位太太又下來了,儘管她們心裡焦慮不安,還是勉強吃了一點東西。羊脂球好像生了病似的,顯得憂心忡忡。
  當大家喝完咖啡時,傳令兵來找遞名片的這兩位先生了。
  盧瓦佐也加入他們兩人中間。他們原本還想著拉科爾尼代一起去,以使他們的這次行動顯得更加隆重,但科爾尼代高傲地宣稱:他絕不打算和德國人發生任何關係,他說完重新回到壁爐前,又要了一灌啤酒。三個男人跟在傳令兵身後上了樓,然後被引進旅館一間最漂亮的房間,德國軍官在這裡接見他們。德國軍官正躺在一張安樂椅裡,兩隻腳擱在壁爐上,抽著一隻長長的瓷菸斗。他的身上披著一件火紅的睡衣,大概是從某個情趣低下的財主留下來的空房子裡偷來的。他既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向他們招呼,連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活脫脫一個打了勝仗天生粗魯傲慢的軍人的典型。
  他們等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了:「你們有什麼事情?」
  伯爵說道:「我們想動身,先生。」
  「不行。」
  「我斗膽問一句,為什麼不行呢?」
  「因為我不願意。」
  「我極其尊敬地提醒您注意,先生,您的總司令已發給我們一張到迪耶普的出境許可證;我想不出來我們做下了什麼錯事,要受到您如此嚴厲的懲罰。」
  「我不願意……就是這樣……你們可以下去了。」
  三個人只好躬身行禮,退出來了。
  下午的氣氛是陰鬱的,大家真是弄不明白這個德國人為什麼如此任性,各人的頭腦裡都被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纏繞著。所有人都待在廚房裡,揣測著種種難以置信的原因,議論不休。說不定是要把他們留下來作為人質吧——但這又為了什麼目的呢?或者把他們作為俘虜帶走?再不然更可能是要向他們索取一筆數額巨大的贖金吧?一想到這裡,他們簡直嚇得魂不附體。那幾個最有錢的人怕得最厲害,他們彷彿已經看到為了贖身買命,自己被迫把一袋袋滿滿的金幣倒在這些蠻橫無理的大兵手裡。他們挖空心思,想找出一些可以令人相信的謊言來隱瞞自己的財產,最後,他們打算把自己打扮成窮人,窮得極其可憐的人。盧瓦佐甚至把他的金錶鏈摘下來藏到口袋裡。
  黑夜降臨了,深沉的黑色更增加了他們的這種恐怖的心理。燈點起來了。由於距離吃晚飯還有兩個小時,盧瓦佐太太提議先打一局三十一點。這倒是一個消愁解悶的辦法,大家都同意了。科爾尼代也參加進來,出於禮貌,他把菸斗也熄掉了。
  伯爵洗牌來分了,羊脂球運氣很好,一上來就得了三十一點;打牌的興致很快使盤踞在頭腦裡的恐懼感平息下來。這時,科爾尼代發現盧瓦佐夫婦竟一起作弊。
  正當大家就要上桌吃飯時,福朗維先生又出現了。他用沙啞的喉音大聲說道:「普魯士軍官要我來問伊莉莎白·魯塞小姐,她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
  羊脂球站著不動,臉色蒼白,後來又突然變得滿臉通紅。看得出她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最後終於爆發了:「你去告訴這個惡棍,這個渾蛋,這個普魯士的卑鄙傢伙,我永遠不會同意。你聽清楚了,我永遠不會同意,永遠不,永遠不!」
  胖老闆福朗維先生走了。羊脂球隨即被圍起來,大家紛紛問她是怎麼回事,央求她把上次去普魯士軍官處的祕密講出來。起先她還是不肯說,但很快便氣得不能控制自己,大聲叫道:「他要幹什麼?……他要幹什麼?……他要和我睡覺!」大家聽了都怒火沖天,所以竟然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句話刺耳。科爾尼代更為激憤,他猛地把酒杯擲到桌上,把杯子都震碎了。餐廳裡頓時響起了一片對這個無恥之徒的譴責和憤怒的鼓譟,大家同仇敵愾,好像每個人都想站出來分擔敵人強迫羊脂球做出的犧牲似的。伯爵深惡痛絕地宣稱,這些人的行為簡直和古代野蠻人無異。那幾位太太特別表現出對羊脂球的強烈同情和愛憐。而那兩個只有在吃飯時才肯露面的修女依舊低著頭一言不發。
  當第一陣憤怒平息下來以後,大家還是照常吃飯,只是說的話都不多,各自都在想心事。
  婦女們很早就退席了;男人們一面抽菸,一面湊起了一桌牌局,並邀請福朗維先生參加。其實,他們是想轉彎抹角向他諮詢,到底用什麼方法才能使這個蠻橫無理的普魯士軍官回心轉意。不過他的心思好像都放在了牌上,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回答,只是翻來覆去不停地說:「打牌,先生們,打牌。」他打牌打得那麼專心致志,甚至連咳嗽都忘記了,以致胸腔裡有時發出一些風琴的音符來,他那呼哧呼哧的肺葉可以發出各個音階的喘息聲,從深沉渾濁的低音符到小公雞初學啼鳴時嘶啞的尖叫。
  他真是太入迷了,當他的妻子睏倦了來找他時,他甚至不肯上樓去睡覺。她只好一個人走了,因為她是「值早班的」,總是和太陽一起起床,而她的丈夫是「值夜班的」,隨時準備和朋友們一起熬夜。妻子離開後,他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向她喊道:「把我的蛋黃甜奶放在爐火旁邊。」說完又繼續打他的牌。後來大家看出來從他嘴裡什麼也掏不出來,就宣布時間已晚,應該散場了,於是,大家都回床睡覺。
  第二天大家仍然很早就起床,每個人都懷著一種空泛的希望,想動身上路的願望變得越來越強烈,每個人都害怕在這個令人厭惡的小店裡再繼續待下去。
  唉!馬還在馬廄裡,車伕仍然不見蹤影。大家無所事事,索性繞著馬車兜圈子。
  午飯吃得死氣沉沉的。大家對羊脂球的態度也不如先前,變得有點冷淡了。夜間是出主意的時候,一夜過來,大家的看法已經發生了一些改變。現在他們幾乎有點埋怨這個小姐了,他們在想,為什麼她夜裡沒有偷偷地去找那個普魯士軍官,好讓她的旅伴們醒來時喜出望外呢?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嗎?再說了又有誰知道呢?她只須讓人告訴那個軍官,她是出於憐憫她的旅伴們的困境才同意的,這樣一來,不就保住面子了嗎?對她來說,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過這種想法,還得有一個人公開講出來才好。
  到了下午,大家實在悶得要命,伯爵提出到城鎮四周去散散步。每個人都把身子裹得嚴嚴的,這一小群人就出來了。只有科爾尼代除外,這樣冷的天氣,他還是寧願待在壁爐旁邊。而兩個修女則整天不是待在教堂裡就是在神甫家中度過。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得厲害,凜冽的寒氣把人的鼻子和耳朵凍得像針刺似地疼痛,兩隻腳每走一步都痛得像是受刑罰。鋪展在眼前的田野被一望無際的冰雪封蓋著,看上去是那麼淒涼而可怕,不禁讓他們從心裡感到冰冷,愁腸百結,因此大家很快就轉身往回走了。
  四個婦女走在前面,三個男人在後面一點點地跟著。
  對於目前的處境,盧瓦佐心裡很清楚,他突然發問,這個「婊子」是不是要讓他們長期留在這個該死的地方。而伯爵呢,始終都是彬彬有禮,他說不能強逼一個婦女做出如此痛苦的犧牲,如果要做也只能出於她的自願。卡雷·拉馬東先生指出,如果真如傳說那樣,法國人將從迪耶普發動反攻,那麼決戰地點只能在托斯特。卡雷·拉馬東先生的這一設想使得另外兩個人更加惶惶不安起來。
  盧瓦佐說:「我們能不能步行逃出去?」
  伯爵聳聳肩膀回答道:「您想想看,在這冰天雪地裡我們怎麼個逃法?何況還帶著我們的妻子。再說,我們一走,他們馬上就會追上來,不到十分鐘他們肯定就會抓住我們,把我們作為俘虜帶回來,到那時我們就只有聽憑那些當兵的擺佈了。」
  伯爵說的是實情,大家都不再作聲了。
  走在前面的幾個婦女在談論服飾,但好像某種拘束使得她們都貌合神離。就在這時,普魯士軍官突然在街尾出現了。他那穿著制服的細長的身影在一望無際的雪地上漸漸清晰。他走路時帶著那種軍人特有的姿態,兩膝向左右分開,這是為了避免弄髒剛剛仔細擦過的皮靴。
  他從幾個婦女身邊走過時彎了彎腰,而對這幾個男人則輕蔑地瞥了一眼。幸好這幾個男人還有點自尊,沒有脫下帽子,儘管盧瓦佐露出一個想脫帽的動作。
  羊脂球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而這幾個已婚婦女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因為她們正和這個大兵想玩弄的妓女結伴走在一起。
  於是她們議論起這個普魯士軍官來,談他的身材、談他的容貌。卡雷·拉馬東太太認識很多軍官,評論起他們來像個行家一樣,頭頭是道。她覺得這個軍官各方面都不錯,甚至還惋惜他不是法國人,不然他將是一個非常漂亮的輕騎兵,肯定會受到所有女人的青睞。
  一回到旅店,他們便不知道做什麼才好。大家心情不好,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竟變得語氣刻薄起來。晚餐吃得無聲無息,大家很快就吃完了。然後,各人上樓睡覺,希望在睡夢裡把時間消磨掉。
  第二天早晨下樓時,大家的臉色都很疲憊,心情也都很糟糕;女人們幾乎不跟羊脂球聊天了。
  教堂裡響起了鐘聲,這是要為一個孩子舉行洗禮。胖小姐羊脂球有一個孩子,寄養在伊弗託的一個農民家裡。她一年難得見那個孩子一次,也從不想念他,但眼前這個要受洗的孩子卻突然引發了她對自己孩子的強烈思念,勾起了她做母親的滿腹柔情,於是她堅決去參加這次的儀式。
  她一走,大家便馬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他們把椅子互相拉近一些,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清楚,已經到了非拿主意不可的時候了。盧瓦佐靈機一動,想出一個辦法來,他提出向德國軍官建議讓羊脂球一個人留下來,放其他人先走。
  又是福朗維先生擔任了傳話的任務,但他幾乎立刻就下來了。原來是那個德國人把他趕了出來。德國軍官說他通曉人類的天性,斷言只要他的願望得不到滿足,就要扣留所有的人。
  這一下盧瓦佐太太急了,她那種市井小民的性格全暴露出來了,她說:「我們總不能老死在這裡。對這個娼婦來說,和所有的男人做這種事本來就是她的行當,我看她根本沒有權利挑三揀四。你們想想看,她在魯昂時不也這樣嗎,遇到什麼人就跟什麼人幹,甚至連馬車伕她也幹!是的,夫人,省政府裡的馬車伕!這件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個馬車伕常在我店裡買酒。到了今天,需要她幫助我們擺脫困境時,她倒裝腔作勢起來了。這個賤貨!……依我看,這個德國軍官的為人倒是很不錯的,他大概好久不近女色了。原本我們三個女人肯定更中他的意,可是他不,他尊重已婚的婦女,他只要這個以此謀生的女人就滿足了。你們想想看,他是這裡的主人,他只要說一聲『我要』,他完全可以在那些士兵的幫助下用武力得到我們的,但他並沒有啊!」
  其他兩位太太聽完打了一個寒噤,漂亮的卡雷·拉馬東太太臉色略微有點蒼白,眼睛卻發亮起來,彷彿她已經感到自己被那個德國軍官用蠻勁抓住了。
  在一旁爭論著的幾個男人走過來。氣得發狂的盧瓦佐甚至揚言要把「這個賤貨」的手腳捆起來交給敵人。不過祖上三代都當大使,自己也頗具外交家風度的伯爵仍然主張運用手腕,他說:「一定得讓她自己來決定。」
  於是大家祕密策劃起來。女人們擠到一邊,聲音都放低了,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不過話都說得很得體。她們找出一些委婉含蓄、優雅微妙、難以捉摸的詞語,來談論那些最淫穢下流的事情,如果是一個局外人,根本就聽不懂她們用如此含蓄謹慎的語言講的是什麼。不過披在上流社會婦女身上的那層薄薄的羞恥布,也只能掩蓋她們的外表,一旦遇到這種猥褻下流的奇事她們就心花怒放起來,暗地裡興奮發狂得要命,她們全身上下被情慾搔得癢癢的,就像一個貪嘴的廚師在為別人準備晚餐那樣的饞涎欲滴。
  這件事商量到最後,連他們都感到很滑稽,因此大家沉重的心情紓解了,不由得輕鬆愉快起來。就連伯爵也說出一些近乎淫猥的笑話,不過他講得是那麼的巧妙,大家聽了都不自覺地發出會心的微笑。輪到盧瓦佐,他講了一些放肆得不堪入耳的話來,但大家也不覺得刺耳。而他的妻子直截了當地暴露出來的看法更是贏得所有人的贊同:「既然這個婊子的本行就是這個,她有什麼理由挑三揀四的?」那位溫柔可愛的卡雷·拉馬東太太似乎已經在想,換了她,她可能寧願拒絕另外的人也不會拒絕這個德國軍官的。對於這個問題,大家像要攻克一座被圍困的堡壘一樣,討論了很長時間。最後,他們商定了各人要扮演的角色和談話時用來作為依據的理由,以及需要採取的手段,甚至他們還部署了進攻的步驟、運用的計謀,以及出其不意的襲擊,以此來迫使這座活碉堡自行開門接納敵人。
  不過科爾尼代並未參與其中,他完全像局外人一樣待在一邊,彷彿完全和這件事無關。他們談得太過專心,以致羊脂球回來了都不知道。直到伯爵輕輕地「噓」了一聲,大家這才抬起頭來,這時她已經站在他們跟前了。大家頓時閉上嘴,一開始還有些尷尬,不知和她說什麼才好。還是伯爵夫人在交際場上練就了隨機應變的本領,反應比別人快,也比別人顯得靈活,她向羊脂球問道:「這次洗禮有趣嗎?」
  胖小姐的心情顯然還很激動,她把在教堂上看到的一切:形形色色的面孔,他們的動作姿勢、神情態度,甚至連教堂的外貌都向他們講了一遍。最後還補上一句:「有時到教堂去祈禱一次倒也很有意思。」
  直到吃午飯這段時間裡,幾位太太對她的態度非常和藹可親,為的是增加她的信任和好感,好使她聽從她們的勸告。
  一上飯桌,圍攻就開始了。開頭他們只是泛泛地談到獻身出力。他們舉出一些前人的例子,先談到猶滴和荷羅菲爾納,接著又莫名其妙地提到盧克雷蒂婭和塞克斯圖斯,還有把敵軍所有將領都拉到自己床上,把他們變得像奴隸那樣卑躬屈膝的克羅巴特拉。隨後他們又講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這種故事只有那些愚昧無知的百萬富翁的腦袋裡才想像得出來,說什麼羅馬的女公民都跑到加布去把漢尼拔摟在懷裡,不但把他,而且把他手下的那些將領和僱傭軍也都摟在懷裡,哄他們睡覺。
  總之,他們列舉了很多事例。所有那些曾經把自己身體作為戰場,作為克敵制勝的工具和武器,以此來阻擋征服者的女人;所有那些曾經用自己英勇的愛撫戰勝了極其醜惡可憎的壞蛋的女人;所有那些為了復仇和忠誠而犧牲自己貞操的女人;都被他們一一舉了出來。
  甚至,大家還用極其隱晦的措辭,提到一個出身名門的英國女人,說是這個女人為了把一種可怕的疾病傳染給波拿巴,竟故意讓自己先染上這種傳染病,不過遺憾的是這個女人並未如願,因為波拿巴在這一致命的幽會中偏偏突然感到虛弱無力,竟奇蹟般地逃過了這次危機。所有這些典故,他們都是用一種得體的方式說出來的,講得很有分寸,有時還偽裝成十分熱情衝動的神態,以激發羊脂球仿效前人的決心。
  總之,聽了這些話,人們簡直要認為女人在人世間唯一的作用就是永無休止地奉獻自己的肉體,一次又一次地滿足這些罪惡大兵的欲求。
  兩個修女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陷入茫然沉思當中。羊脂球則一語未發。
  整個下午大家都讓她去思考。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之前大家原本是一直稱她為「太太」的,現在卻改口只稱她為「小姐」了,好像是有意要劃清一些界限,把她從已經攀登上去的受人尊敬的地位上拉下來,好使她意識到自身地位的卑賤。
  晚餐上湯的時候,福朗維先生又出現了,他重複了前一天晚上講過的話:「普魯士軍官要我問伊莉莎白·魯塞小姐,她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
  羊脂球冷冷地回答說:「沒有,先生。」
  晚餐時,同盟軍的力量明顯變弱了。盧瓦佐說了三句話,效果很糟糕。每個人都絞盡腦汁想找出些新的事例來,但都一無所獲。伯爵夫人事先並未準備,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這時要向教會表示一點敬意,於是向那個年紀大些的修女打聽聖徒們一生中都曾有過什麼偉大的業績。從老修女口中得知的事情,真是令大家大跌眼鏡,她說很多聖徒都做過一些在凡夫俗子眼中看來是犯罪的事情,然而只要這些事情是為了天主的榮耀和眾人的利益而做的,教會便會毫不猶豫地赦免這些重罪。這些話無疑成了一個有力的依據,伯爵夫人馬上利用了。或許出於一種默契或暗中討好,又也許僅僅是出於一種巧合或一種助人為樂的勁頭,總之,這個老修女為他們的陰謀幫了一個大忙。原本大家以為她膽小羞澀,誰知她一點不害臊,不但能說會道,而且言辭激烈。她從不受神學中一些言論研討的影響,她信奉的教義堅如鐵石,她的信念絕不動搖,她的良心從未有過不安。她覺得亞伯拉罕的獻祭是極其簡單的事,如果上天一旦下令,她甚至會毫不猶豫地馬上殺掉自己的生身父母。在她看來,只要用意是好的,做任何事情天主都會原諒的。伯爵夫人覺得機會難得,便趁機利用這個意料不到的,半途殺出來的同謀,想讓她將「只要目的是好的,可以不擇手段」這一道德準則做一番大有教益的闡述。
  於是,她問那個老修女:「這麼說,嬤嬤,您認為天主是同意使用各種不同手段的了?只要動機是純潔的,行為總是會得到原諒的,對嗎?」
  「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夫人?一種本身應受到譴責的行為,因為產生這一行為的念頭是好的而成為值得稱讚的,這種事例太多了。」
  她們就這樣談了下去,分析天主的意願,預測天主的決定,讓天主去關心一些實際上和他全不相干的事情。
  這些話都講得很含蓄,既巧妙又隱晦。但這個戴著修女帽的聖女每說一句話,都會在羊脂球憤怒抗拒的防線上打開一個缺口。
  後來她們的話題稍微轉移,這個手裡懸著念珠的女人又講起她們教會的修道院、她們那個修道院的院長、她自己,以及她那位身材瘦小的同伴——親愛的聖妮塞福爾來。她說她們都是應召到利哈佛去看護住在醫院裡的幾百個染上天花的士兵的。她描繪了這些不幸的人的遭遇,詳述了他們的病情,並且說就在這個任性妄為的普魯士人把她們羈留在路上的這些天裡,一些本來可以被她們救活的法國士兵可能正在死去!她說護理軍人本來就是她的專長,她曾經去過克里米亞、義大利和奧地利。當她講述她身臨其境參加過的一次次戰役時,瞬間,她就變成了一個聽慣了戰鼓和軍號的修女,彷彿她天生就是隨軍轉戰沙場,在炮火紛飛中收容傷員的女戰士。很多時候,她的作用甚至可以勝過一個長官,一句話就能使那些不守紀律、蠻橫無理的大兵變得服服貼貼。她不愧是一個過慣了戎馬生涯的隨軍修女,她那張有無數坑坑窪窪的麻臉就是一幅反映戰爭破壞的滿目瘡痍的圖畫。
  老修女講完之後,沒有人再說什麼,大家一致認為她講話的效果相當不錯。
  晚餐一吃完,大家就以很快的速度回到樓上的房間休息。第二天上午很遲他們才下樓。
  午飯大家吃得很安靜,這是為了給前一天播下的種子留出發芽結果的時間。
  伯爵夫人提議午後去散步,於是像事先商定的那樣,伯爵十分紳士地挽起羊脂球的手臂,有意走在大家後面。
  他和她說話的態度很親切,猶如慈父一般,不過那種溫和的語氣中又稍帶一點有身分的人和妓女談話時應有的矜持。他稱她為「我親愛的孩子」,始終站在他所處的社會地位上,以毋容置疑的高貴身分對待她。
  他開門見山地把問題提出來:「這麼說來,您是寧願讓我們和您一樣留在這裡,等普魯士人吃了一次敗仗以後,我們一起遭受他們的凌辱了?您就不能通融一下,做一次您一生當中已經做過許多次的事情嗎?」
  羊脂球沒有說話。
  他和藹可親,心平氣和地跟她講道理,用感情來打動她;他知道如何保持「伯爵先生」的身分,必要時又要裝出非常殷勤的姿態,恭維她,討她的喜歡;他讚揚她幫了大家的大忙,做了好事,並說到每個人都對她心存感激。後來他突然轉變了說話的方式,又快活地用「你」來稱呼她,他說:「你知道,我親愛的,他將來或許會誇耀自己曾嚐到過一個在他自己國內難以找到的美女的滋味呢。」
  羊脂球還是沒有吭聲,低著頭走到前面一群人中間去了。
  一回到旅店,她沒有停留,而是馬上上樓到自己的房間裡,沒有再露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惶惶不安,不知道她到底要幹什麼。如果她還是堅持不肯,那就糟糕透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大家沒有等到她。福朗維先生走進來通知說:「魯塞小姐感到身體不大舒服,大家不用等她,可以吃飯了。」此時,所有的人耳朵都豎了起來。伯爵走到旅店老闆福朗維先生的身邊,悄悄地問道:「成了嗎?」「成了。」為了不失體統,伯爵對他的同伴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在場的人全都心領神會,個個面露喜色,從心底舒了一口長氣。盧瓦佐更是大聲叫起來:「他媽的,要是這個店裡有香檳酒就搬上來,我請客!」當福朗維先生手中真的提著四瓶香檳酒回來時,盧瓦佐太太不由得心痛萬分。
  這一晚,每個人都突然變得熱情奔放起來,又笑又鬧,心裡甜滋滋的,有種說不出的快樂。伯爵好像第一次發現卡雷·拉馬東太太相當迷人;而棉紡廠老闆卡雷·拉馬東先生則對伯爵夫人大獻殷勤。大家談話的興致非常熱烈,一個個妙語連珠,趣話不斷。
  突然,盧瓦佐神色慌張地舉起手臂高聲喊道:「安靜!」
  這突如其來的叫停,令大家吃了一驚,甚至嚇了一跳,都停住了說笑。只見盧瓦佐雙手合在嘴前「噓」了一聲,同時抬起頭來望著天花板,又豎起耳朵傾聽;過了一會兒,他才又恢復本來的聲音說道:「你們放心吧,一切順利。」
  剛開始大家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很快就懂了,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一刻鐘以後,他把這個玩笑又開了一次,整個晚上他重複了好幾次。他還裝作和樓上什麼人對話的樣子,向那個人提出一些一語雙關的建議,這些話只有他這種到處跑生意的人腦子裡才想得出。有時他又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唉聲嘆氣地說:「可憐的小姐啊!」再不然就擺出一副怒氣沖天的樣子,咬牙切齒地嘟囔著:「該死的普魯士人,滾吧!」有好幾次,當大家已經把這件事拋到腦後時,他卻一連幾次聲音顫抖地高喊:「夠了!夠了!」接著又像跟自己講話一樣:「但願我們還能見到她,不要被他弄死了,這個該死的傢伙!」
  儘管這些玩笑很低劣,卻沒有任何人感到刺耳,相反,大家竟然還覺得很開心。因為激憤也和其他情緒一樣,是受環境支配的,而此時此刻他們周圍充溢的只有淫蕩。
  到了飯後點心的時間,連這些婦人也開始說一些有弦外之音、隱晦曲折的俏皮話了。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一個個眼睛發亮。伯爵即使在偶爾偏離正道時仍然不忘保持著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他打了一個比喻,很受大家讚賞,他說北極的冰封期已經結束,一群被困在那裡的遇難的人看到通向南方的航道已經打開,所以一個個都很快活。
  盧瓦佐興致更高,他站了起來,手裡舉著一杯香檳酒說道:「我要為我們的得救乾杯!」大家都站起來向他歡呼。就連兩個修女在這幾位太太的激勵下,也同意將嘴唇在冒著泡沫的酒裡沾了一沾,她們從未嚐過酒味,卻說香檳酒很像檸檬汽水,不過味道要好得多。
  盧瓦佐對大家此時的心情做了總結:「可惜沒有一架鋼琴,不然大家可以跳一場四對舞了。」
  科爾尼代則始終一言不發,一動也不動。他好像沉浸在非常嚴肅的思想裡,有時狠狠地扯一下自己的大鬍子,彷彿要把它拉長似的。將近午夜時分,就在大家即將分手時,盧瓦佐突然搖搖晃晃地走到科爾尼代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肚子,嘟囔著對他說:「您不開心,您,今天晚上不開心,您為什麼一句話也沒有說,公民?」科爾尼代沒有理會他,卻猛然抬起頭來,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掃視了一遍在場所有的人,說道:「我跟你們講,你們剛才的行為是可恥的!」說完,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又重複了一遍:「是可恥的!」然後轉身就走了。
  他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大家頭上一般,盧瓦佐狼狽不堪地待在那裡,但鎮定之後,他突然捧腹大笑起來,嘴裡還不停地說:「想吃吃不到,就說葡萄酸,我的老兄,想吃吃不到,就說葡萄酸。」
  大家聽了,面面相覷,都搞不懂他這話什麼意思。於是,他就把「走廊祕事」講了出來。這一下大家簡直樂得不可開交。幾位太太開心得像瘋了似的;伯爵和卡雷·拉馬東先生也都笑出了眼淚,他們不能相信竟有這樣的事。
  「真有這回事?您能肯定嗎?他真想……」
  「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她還不肯?她……」
  「因為普魯士人就在隔壁房間裡。」
  「這不可能吧?」
  「我敢向你們發誓。」
  伯爵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卡雷·拉馬東先生也笑得雙手摀住肚子。
  盧瓦佐繼續說道:「你們這下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為什麼笑不出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就是這麼回事。」
  三個人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好像發了瘋似的,笑得透不過氣來,笑得咳嗽不止,臉都漲紅了。
  笑完之後,大家就分手了。盧瓦佐太太天生一副刺人的蕁麻性格,上床睡覺的時候對丈夫說,卡雷·拉馬東太太這個「小騷貨」一個晚上都笑得很不自然。「你知道,女人們只要看上了穿制服的,管他是法國人還是普魯士人,對她們全都一樣。這真夠丟臉的,我的天!」
  整整一夜,黑暗的走廊裡一直隱隱約約地浮動著一些難以察覺的、輕微的顫動聲,有的像喘息,有的像赤腳在地板上走動,還有一些咯吱咯吱的聲音。大家肯定都很晚才休息,因為他們走進房間很久之後,各個房間的門縫裡還有亮光漏出來。這都是香檳酒的緣故,據說它會讓人無法安睡。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冬天耀眼的陽光將銀裝素裹的大地照得熠熠生輝。馬車終於套好了,正在門口等著。一大群紅眼睛黑瞳仁的白鴿,身上披著厚厚的羽毛,正昂首挺胸地在六匹馬的腿下走來走去,神氣活現地從剛剛拉下還冒著熱氣的馬糞中尋找可以果腹的東西。
  車伕披著他的羊皮襖,坐在座位上抽菸斗。旅客們看上去全都聚齊了,一個勁的催促店裡的夥計快些替他們將下一段旅程中要吃的食物包紮好。
  現在只等羊脂球一個人了。
  她出現了。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心慌意亂,又有點害羞,怯生生地向她的同伴們走過來,而這些人全都不約而同地掉轉頭去,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她一樣。伯爵神色凜然地挽起他妻子的手臂走向一邊,對這個不乾淨的女人採取躲避的態度。
  羊脂球顯然沒有料到伯爵會是這樣的反應,她驚得呆住了,隨後她又鼓足勇氣走到棉紡廠老闆卡雷·拉馬東太太的身旁,謙恭地輕聲說了一句:「早安,夫人。」對方卻只傲慢地點了點頭,同時還瞪了她一眼,彷彿跟她說話自己的貞潔受到了玷汙似的。
  總之,大家好像一下子都變得很忙碌,並且都離她遠遠的,彷彿她的裙子裡帶著什麼傳染病似的。接著大家又都急匆匆地奔向馬車。羊脂球一個人落在最後,她爬上車一聲不響地坐在前一段路程中她坐的位置上。
  她彷彿成了一個透明人、陌生人,大家似乎看不見她,也不認識她。盧瓦佐太太則從遠處狠狠地盯著她,輕聲對她的丈夫說:「幸好我不坐在她旁邊。」
  笨重的驛車搖晃起來,新的旅行又開始了。開始的時候大家都不講話。羊脂球頭也不敢抬起來,她對這些坐在她身邊的人感到無比的憤恨,也為自己先前的讓步感到屈辱,正是這些人的假仁假義,她才被推進那個普魯士軍官的懷抱裡備受凌辱的。
  這種令人難受的沉寂,很快就被伯爵夫人打破了,她轉過頭朝著卡雷·拉馬東太太說:「我想您一定認識埃特雷勒夫人吧?」
  「是的,她是我的朋友。」
  「那是多麼迷人的女人啊!」
  「是啊,可愛極了!真是一個天生的美人,而且受過很好的教育,對藝術很內行,歌唱得很動聽,畫也畫得十分好。」
  棉紡廠老闆卡雷·拉馬東先生也開始和伯爵交談,在車門玻璃咣啷咣啷的撞擊聲中,偶爾能聽到冒出來的幾個字眼:「息票……到期……溢價……期限。」
  盧瓦佐和他的妻子在打貝齊格。紙牌是從旅店裡順手牽羊拿來的,由於在那些永遠擦不乾淨的桌子上摩擦的年月太久,紙牌已經又髒又舊,油膩得不成樣子了。
  兩個修女取下掛在腰間的長長的念珠,一起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嘴唇便立刻嚅動起來,而且越動越快,她們的口中喃喃地吐出一個個含糊不清的字眼,好像是在進行一次背誦經文的競賽;中間她們還不時地吻一下聖牌,再畫一個十字,隨後又飛快地咕嚕起來。
  科爾尼代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似乎在想心事。
  車子走了三個小時的路程後,盧瓦佐收起紙牌,說:「肚子餓了。」
  這時他的妻子拿出一個用細繩紮好的紙包。她從裡面拿出一塊冷的小牛肉,仔仔細細把它切成了一些齊整的薄片兒,夫妻兩個動手吃著。
  「我們也吃吧?」伯爵夫人說。大家同意了,她就把為兩家共同準備的食品包打開來。這都是一些味道鮮美的肉食,裝在一個橢圓形的盆子中。盆蓋上有一隻陶瓷的兔子,這表明盆裡裝著的是一隻煮熟的野兔。棕色的兔肉上橫著幾條像白色項鍊似的肥膘,還夾著剁得很碎的其他肉末;一大塊瑞士格律耶爾產的起司包在一張報紙裡,油汪汪的起司上印上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幾個大字。
  兩個修女也拿出了自己食物,她們解開了一段滾圓的香腸,那東西的蒜味兒很重。科爾尼代則把兩隻手同時插進了披風的兩隻大衣袋裡,從一隻衣袋裡取出了四個熟雞蛋,從另一隻衣袋裡取出了一段麵包。他剝去了蛋殼扔到腳底下的麥秸當中,就這樣拿著蛋吃,好些散落的蛋黃末兒落在他那一大簇長鬍子當中,就像是掛著很多星星一般。
  羊脂球由於起床時過於匆忙,什麼都沒有來得及準備。她看著這些人心安理得地吃著,不由得怒火中燒,氣得說不出話來。先是一陣洶湧的激憤,使她渾身發抖,她張開嘴巴,幾乎要把已到嘴邊的一大串罵人的話喊出來,不過由於她實在氣得太厲害,以至於哽噎得什麼也說不出來。
  沒有一個人看向她,也沒有一個人惦記她。她覺得自己被這些道貌岸然的混帳東西的輕視淹沒了,當初,他們犧牲了她,之後,又把她當作一件骯髒的物件似的扔掉。她想起她那隻滿是美味的提籃,那裡面本來盛著兩隻膠凍鮮明的子雞,很多點心,很多梨子,還有四瓶波爾多的名牌紅葡萄酒,可第一天就通通被他們饕餮般地吃喝得乾乾淨淨。想到最後,她的憤慨如同一根過度緊張的琴絃中斷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她用盡努力,鎮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下自己的嗚咽,但是眼淚還是流出來了,先是潤濕了她的眼瞼邊緣,緊接著兩行熱淚從眼睛裡往外流,慢慢地從臉頰往下落,之後流得更迅速一點兒的眼淚又跟著來了,這些淚水就像一滴滴從岩石當中濾出的水,有規則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線上。她直挺挺地坐著,目光是定著不動的,臉色是嚴肅而且蒼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要有人看見她。不過伯爵夫人偏偏瞧出來了,她用一個手勢通知了她的丈夫。但伯爵只是聳著肩膀彷彿在說:「您要怎麼辦,這不是我的過錯。」
  而盧瓦佐太太則得勝似的冷笑了一聲,接著就低聲慢氣地說:「她是在哭自己的恥辱。」
  兩修女用完餐,把剩下的香腸用一張紙捲好了以後,又開始禱告了。
  正在消化剛吃下去的雞蛋的科爾尼代,把兩條長腿伸到對面的長凳下面,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仰面朝天地躺著,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奇怪,像剛剛想到一個捉弄人的妙計似地微微一笑,然後用口哨吹起《馬賽曲》來。
  很顯然,這支歌曲讓這些旅伴感到非常不高興,所有人的臉色都陰沉下來。他們變得煩躁不安起來,如同被人戲弄似的十分惱火,差點要叫出聲來了——一般來說,狗聽到手搖風琴的聲音就是這樣的反應的。科爾尼代當然是察覺到了這點,於是吹得更加起勁了,有時甚至哼出幾句歌詞來:
  對祖國神聖的愛,
  快來指揮,支持我們復仇的手!
  自由,親愛的自由啊,
  快來跟你的保衛者一起戰鬥!
  地面上的積雪已經凍得很堅硬,馬車跑得也快些了。抵達迪耶普還需要幾個小時,在這漫長而陰沉的旅途中,在車子穿越路上一個個障礙的顛簸中,在夜色蒼茫、車廂內一團漆黑的時刻,科爾尼代始終執拗地吹著這支單調的復仇歌曲,逼迫著那些既疲倦又惱火的人不得不從頭到尾,一遍又一遍地聽著,並且那些對應著每一個節拍的歌詞也清晰地在他們的眼前甚至腦海裡一一顯現出來。
  黑暗中,羊脂球仍舊在哭泣,偶爾在兩段曲調中間,會聽到一聲她強忍不住的悲咽。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