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龍老爹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一個月來,炎炎烈日把它灼人的火焰噴向田野。火雨下得大地生機蓬勃,萬物欣欣向榮,一眼望去全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綠色。天空碧藍,萬里無雲。諾曼第人的農莊星星點點地分布在平原上,被圍在一圈圈又高又瘦的山毛櫸中間,遠遠看上去像是一片片小樹林;走到跟前,推開蟲蛀的柵欄門,卻又讓人以為是一座巨大的花園,因為那些像農民一樣瘦骨嶙峋的老蘋果樹全都花枝燦爛。這些歪歪扭扭、顏色發黑的老樹幹成行地排列在院子裡,把它們紅白相間、鮮豔奪目的圓頂伸展向天空。蘋果花的清香和敞開的牲口廄欄裡的濃烈氣味,以及肥料堆發酵後冒出的熱氣混合在一起,在空氣中瀰漫開來。肥料堆上棲息著成群的母雞。
中午時分,這一家子正在門前梨樹的陰涼下吃飯,他們是:父親、母親、四個孩子,兩個女僱工和三個男僱工。他們很少講話,吃過濃湯之後,又揭開菜盆,裡面是盛得滿滿的馬鈴薯燉肥肉。其間,有一個女工站起來,提著酒瓶到食物貯藏室去灌蘋果酒。男主人是個身強力壯的大漢,四十左右的年紀,一雙眼睛正注視著屋前的一棵葡萄藤。這棵葡萄藤光禿禿的,還未長出葉子,像蛇一樣蜿蜒曲折的葡萄藤,正沿著百葉窗下的牆壁向上伸展。
快要吃完飯的時候,男主人說:「父親種的這棵葡萄今年發芽發得早,說不定要結果實了。」
女主人也轉過身來看了一下,不過沒有說什麼。
男主人的父親就是在這棵葡萄生長的地方被槍殺的。
事情發生在1870年,那時候正在打仗。普魯士人占領了整個諾曼第地區,費德爾布將軍統帥的北方部隊還在抵抗。
普魯士軍隊的參謀部就設在這個農莊裡。那時的農莊主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農民,名叫皮埃爾,也就是如今男主人的父親,人們稱他米龍老爹。當時,他接待了那些普魯士軍人,並且儘量把他們安置得舒舒服服的。一個月來,普魯士軍隊的先頭部隊一直留在村子裡觀察情況。法國軍隊則在十法裡以外的地方,沒有一點動靜,然而不知什麼原因,每天夜裡都有普魯士的槍騎兵失蹤。所有單獨派出去執行巡邏任務的偵察兵,以及只有兩三個人一組的那些士兵,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到了第二天早晨,人們常常在一塊田地裡,一座房子旁,或一條溝壑中找到他們的屍體;他們的馬也倒在大路上,喉嚨已被刀割斷。這些謀殺好像是同一夥人幹的,不過蹊蹺的是,案子始終沒有破。於是,普魯士人在當地採取了恐怖手段。他們單憑一些捕風捉影的告發就槍殺了一些農民,還抓了一些婦女;他們還恐嚇孩子,想從孩子嘴裡得到線索,但是始終一無所獲。
不過,有一天早晨,人們發現了受傷的米龍老爹,他躺在他的馬廄裡,臉上有一道被刀砍的傷口。
與此同時,在距離農莊三公里的地方,人們又發現了兩個肚子被戳穿的槍騎兵,其中一個手上還握著染有血跡的武器。種種跡象可以看出他曾經進行過自衛,與殺死他的人搏鬥過。
一個軍事法庭很快組成了,就設在農莊前的露天場地上。米龍老爹被帶上來。
他當年也已經六十八歲了,個子又小又瘦,還有點駝背,兩隻大手像螃蟹螯一樣。他的頭髮已失去光澤,稀稀拉拉的,而且細得像幼鴨的絨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頭皮。他頸項裡的褐色皮膚疊著皺紋,上面露出一根根粗凸的青筋,這些粗筋從下顎骨底下鑽進去,又在兩個太陽穴上露出來。在當地的人們眼中,他是一個既吝嗇又很難打交道的人。
他被帶到一張從廚房裡搬出來的桌子前面站住,有四個士兵圍著他,五個軍官和上校坐在他的對面。
上校用法語說道:「米龍老爹,自從我們到這裡來以後,對你一直很滿意。你對我們也一向殷勤周到,甚至可以說親切體貼。不過今天有一件重大的案件牽連到你,我們必須弄清楚真相。所以,你來說說你臉上這道傷口是從哪裡來的?」
米龍老爹什麼也沒有回答。
上校又說道:「米龍老爹,你的沉默已經證明了你有罪,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回答我的問題,你聽到沒有?你知道今天早上在十字架附近找到的那兩個槍騎兵是誰殺害的嗎?」
「是我。」米龍老爹回答得清清楚楚,而且直截了當。
上校顯然是吃了一驚,眼睛盯著這個被抓來的人,半晌沒有講話。
此時的米龍老爹臉上木無表情,帶著一副鄉下人常見的那種老實頭腦的樣子,兩眼低垂,好像是在和本堂神甫說話似的。只有一點可以洩露出他內心的慌亂,就是他在明顯用力地嚥口水,一口又一口,就好像喉嚨完全被堵住了似的。
米龍老爹的一家人:他的兒子約翰、兒媳、還有兩個小孫子,他們全都站在他身後十步開外的地方,既驚慌失措,又垂頭喪氣。
上校又說道:「那麼,你也知道這一個月來,每天早晨在野外找到的我們軍隊裡的那些偵察兵是誰殺害的嗎?」
米龍老爹還是帶著那種木頭木腦、無動於衷的表情回答說:「是我。」
「這些人全是你殺的?」
「不錯,全是我殺的。」
「你一個人殺的?」
「我一個人殺的。」
「這些事你是怎麼幹的?你說給我聽聽。」
這一次,米龍老爹倒顯得激動不安起來,要他講很長的話顯然使他感到很為難。於是,他含糊不清地說:「這叫我怎麼說呢?我都是看當時的情況再臨時決定怎麼行動的。」
「我告訴你,你必須把一切都對我講清楚。所以你最好還是馬上就拿定主意。你說說看,你是怎樣開始的?」
米龍老爹開始不安了,他先是朝他身後正在傾聽的家人看了一眼,又躊躇了一會兒,然後下了決心似的說了起來:「就在你們來到這裡的第二天晚上,大概十點鐘左右,我回家時,你,還有你手下的那些當兵的,你們拿走了我價值250多個金法郎的飼料,還有一頭母牛和兩頭綿羊。我當時心裡就想:你們拿好了,你們拿去多少我都得叫你們賠出來。而且我心裡還有別的不痛快,等一下我會對你們講的。就在那天晚上,我瞥見你們的一個騎兵在我的穀倉後面的溝邊上抽菸斗。我便去把我的長柄鐮刀摘下來,然後腳步輕輕地走到他的背後,他一點都沒有聽見,我就像割麥穗似的,一鐮刀,只是那麼一鐮刀,就把他的腦袋割了下來。他連叫一聲『哎呀』都沒有來得及。你們只要到那個水塘那裡去找一下,就可以看到他和一塊壓柵欄用的石頭一起被塞在一隻盛煤用的袋子裡。」
他稍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有我的打算。我把他全身的衣服扒下來,從頭上的帽子到腳上的長統靴全扒下來,並把它們藏在院子後面馬丁家那片樹林中的石膏窯裡。」
講到這裡米龍老爹突然停住不講了,軍官們也早已被驚得面面相覷。
後來審訊又重新開始,下面就是他們得到的具體情況:
第一次謀殺得手之後,米龍老爹腦中就整天盤旋著「殺普魯士人」這個念頭。他對他們懷著一種凶狠的、刻骨的仇恨,這種仇恨只有他這種既貪財又愛國的農民才會有。正像他自己說的,他有他的打算。
就這樣,他等了幾天。由於他對戰勝者表現得格外的謙恭馴服,殷勤周到,因此他們便許可他隨便來去進出。他幾乎每晚都能看到有傳令兵出發,終於,他等到了機會。一天夜裡,他聽到這些騎兵要前往村莊的名字,他也出去了。平時在和這些士兵打交道的過程中,他已經學會了幾句用得著的德國話。
他從院子裡走出去,溜進樹林,來到石膏窯,鑽進長長的坑道底部,把那套死去的普魯士人的衣服找出來,然後穿在自己身上。
隨後,他開始在田野裡轉來轉去,為了隱藏自己,他有時爬著走,有時傍著陡坡前進,他屏氣凝神地注意傾聽著任何一點動靜,就像一個偷獵者那樣緊張不安。當他認為時間已經差不多時,就來到大路邊,躲在一處荊棘叢裡,繼續等著。靠近午夜時分,堅硬的泥土路面上終於傳來了「嘚嘚」的馬蹄聲。米龍老爹把耳朵貼在地面上,聽準了過來的只有一個騎兵,便趕快做好準備。
這個騎兵身上帶著緊急公文,策馬疾馳而來。一路上他睜大眼睛,豎著耳朵,小心警惕著。等到那個騎兵到了距他只有十步遠時,米龍老爹便抓準時機爬到路中央,一面呻吟,一面用德語和法語交替叫喊著:「Hilfe!Hilfe!救命!救命!」
騎兵聽到呼救便勒馬停下來,查看清楚原來是一個失去坐騎的德國兵,以為他受了傷,就從馬上下來,走到他身邊,那個士兵一點戒懼都沒有;正當士兵朝這個陌生人俯下身子的時候,一柄彎彎的長馬刀已戳進了他的腹部,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倒下來,只是抖動了幾下就斷了氣。這時,米龍老爹,這個諾曼第人懷著只有老農民才有的那種不動聲色的興奮,喜滋滋地站起來;為了取樂,他還把死人的喉管割斷,隨後把屍體拖到溝邊扔下去。而那匹馬則停在原地,安安靜靜地等待它的主人。
米龍老爹處理完屍體後,便跨上馬鞍,朝原野疾馳而去。
之後,大概過了一個鐘頭的時間,他又發現兩個肩並肩返回營地的槍騎兵。他一面又叫著「Hilfe!Hilfe!」一面筆直地朝他們奔過去,因為那兩個普魯士人已經看清楚了他的軍服,所以就放任讓他衝過來,絲毫也沒有懷疑。暢通無阻的米龍老爹就像一顆炮彈似地從兩個人中間穿過去,一手用馬刀,一手用手槍,把這兩個人同時幹掉了。
隨後他又把兩匹馬——這是德國人的馬!——也殺死。做完這些,他就悄悄回到石膏窯裡,並把自己騎的那匹馬藏到陰暗的坑道深處。接著他又脫掉軍服,重新穿上自己那身破破爛爛的衣裳,然後回到床上,一覺睡到天明。
之後一連四天,米龍老爹都沒有出去,他在等調查的風頭過去。但到了第五天,他又出去了,又殺死了兩名士兵,用的是同樣的計謀,從此他養成了習慣。每天夜裡,月光下,這個已經消失的騎兵,這個專門以殺人為目的的獵手,便會騎著馬在空蕩蕩的田野上東奔西跑,轉來轉去,時而在這裡,時而在那裡,尋找一切機會殺死普魯士人。而每次任務完成以後,這個「老騎兵」便丟下幾具橫躺在大路上的屍體,又回到石膏窯裡,然後把馬和軍服藏起來。
到了中午時分,他又若無其事地帶著燕麥和水,去餵他的坐騎——那匹被關在地底下的馬。他一點不吝惜飼料,把它餵得飽飽的,因為他需要它幫他完成重大的任務。
但就在前一天晚上,米龍老爹襲擊的兩個人中有一個人有了防備,朝他的臉上砍了一刀。不過他還是把這兩個人全殺死了,並且又回到石膏窯,把馬藏好,換上他自己那身襤褸的衣服。可米龍老爹畢竟受了傷,在回家的半路上,他突然感到體力有些不支,等他勉強捱到馬廄邊,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被人發現時,他正躺在一堆乾草上,渾身是血……
講完這些殺人的經過之後,米龍老爹突然昂起頭,高傲地看著這些普魯士軍官。
上校捻著嘴上的小鬍子,問他道:「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沒有,什麼話都沒有了,帳已算清:我一共殺了你們十六個士兵,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你知道你犯的是死罪嗎?」
「我又沒有向你們求饒。」
「你當過兵嗎?」
「是的。我從前打過仗。說起來,我那跟隨拿破崙一世皇帝當過兵的父親就是你們殺死的。這個不算,你們上個月又在埃夫勒附近殺死了我的小兒子弗朗索瓦。從前你們欠我的債現在都已結清。我們現在是誰也不欠誰的了。」
軍官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驚得說不出話來。老頭子接著又說道:「八個是還我父親的債,八個是還我兒子的債,我們現在是兩清了。我並不是存心找你們麻煩的。我呀,我並不認識你們,就連你們從哪裡來的我都不知道!但你們來到我家裡,喏,在這裡發號施令,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就好像在你們自己家裡一樣。不過,我已在那幾個人身上報了仇,也算是兩清了,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
米龍老爹說完,又重新挺了挺他那骨頭僵硬的上身,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像一個謙虛的英雄那樣悠然自得。普魯士人低聲交談了好久。這時,一個上個月也失去了自己兒子的上尉為這個崇高的窮老漢辯護,他站起來走到米龍老爹跟前,放低聲音說道:「你聽著,老頭子,也許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你,這就是……」
但米龍老爹這個固執的老頭兒根本不聽,他雙目睽睽地逼視著這個戰勝者的軍官。這時,微風吹動他腦袋上絨毛般稀疏的頭髮,他緊蹙雙眉,使得那張被刀劃了一道傷口的瘦臉皺成一團,顯得十分猙獰。隨後他挺起胸膛,吸足氣,用盡全身力氣,對準這個普魯士人的臉啐了一口。上校簡直被他氣瘋了,正要舉起手來,米龍老爹又朝他臉上唾了第二口。
普魯士人被惹怒了,於是全體軍官站起來,齊聲吼叫著發出命令。
不到一分鐘,這個鎮靜如常的老漢就被拉到牆根處決了。這時,他的大兒子約翰和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孩子都驚慌失措地看著他,而他呢,在臨死前竟還朝著他們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