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步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勒拉先生是拉比士公司的記帳員,他剛走出貨棧,就被夕陽的光暈照得好半天睜不開眼。在那間像井一樣又深又窄的院子後面的房間裡,伴著昏黃的煤氣燈,他已經工作了一整天。四十年來,他幾乎所有的白天都是在這間小屋裡面度過的。小屋光線暗淡,即使在盛夏的白晝,也只有十一點到三點這段時間裡,可以勉強著不用點燈。
一年到頭,屋子裡都潮濕而陰冷,尤其是窗外那個深坑般的院子,給這間原本就不見陽光的屋子,又帶來了滿滿的黴臭味。
所以說,這間屋子對勒拉先生而言,簡直就是一座監牢。四十年來,他每天早上八點鐘就來到這裡,一直到晚上七點鐘才離開。其間,他就那麼伏在帳本上,以一個好職員應有的認真態度來抄寫那些繁瑣的帳目。
如今,他每年可以賺到三千法郎的薪金,最開始的時候是每年一千五百法郎。他一直單身,微薄的收入不允許他娶老婆。反正他從來沒有享受過什麼,因此也就沒有什麼慾望。不過偶爾他對自己的這種枯燥的、連續的工作也會感到厭倦,然後便會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願望:「唉!如果我的年薪能有五千法郎,就可以過舒服日子了。」
所以,他的日子從來沒有舒服過,因為除了每月的薪金之外,他根本沒有別的收入。
他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一大半,沒有重大事件,沒有熱烈的感情,也沒有希望。當然,夢想的權利是人人都有的,但由於他胸無大志,所以一些夢想也只能是夢想了。
他進入拉比士公司那年才二十一歲,從此便再也沒有離開。
一八五六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一八五九年他又失去了母親。從那以後,他的生命中再也沒有發生什麼大事情了,不過在一八六八年的時候,因為房東要漲租,他倒是搬過一次家。
每天六點整,鬧鐘就會像有人抖鏈子似的發出一陣嚇人的響聲,然後把他驚得從床上一躍而起。
在他的記憶中,這個鬧鐘曾經壞過兩次,一次是在一八六六年,一次是在一八七四年,至於壞的原因,他一直沒弄清楚過。穿好衣服後,他開始整理床鋪,打掃屋子,用撣子撣去靠背椅和五屜櫃上面的灰塵。做完這些事大概要花掉他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之後,他便出門,先去拉於爾麵包店買一個牛角麵包,然後一邊走一邊吃。這家麵包店已經換過十一個老闆了,不過字號一直未改,令人驚奇的是,這裡的每個老闆他都認識。
他的整個生命幾乎都消磨在那間狹窄而陰暗的辦公室裡了,從他進來的那天開始,屋子四壁的糊壁紙就一直沒有換過。他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時,是作為布呂芒先生的助手,那時他抱著接替他的希望。
如今,他已經接替了他,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希望了。
很多人,在漫長的生活過程中總會積存下許許多多的回憶,比如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件,甜美的或者悲傷的愛情,冒險的旅行,等等。而他呢,卻都沒碰到過,一些偶然的事件跟他似乎是絕緣的。
一天天,一週週,一月月,一季季,一年年,他的生活都完全相同。每天他總是在同一時間起床,出門,到辦公室,吃午餐,離開辦公室,吃晚餐,最後睡覺。從來沒有任何一件事打亂過他這些永不變化的規律。
年輕的時候,他還可以對著前任留下的那塊小圓鏡,看看自己金黃色的小鬍子和鬈曲的頭髮。而如今,在同一塊鏡子裡他看見的卻是自己的白色的小鬍子和已經光禿禿的腦門。四十個年頭倏忽間過去了,又長又快,空虛得就像淒涼無聊的日子,又或者跟難眠夜晚裡的那些時間一樣,是的,無聊的時間總是都一樣的。自從父母離世後,四十年來他什麼也沒留下,甚至連個回憶,連個不幸的回憶也沒有留下。他的人生一片虛空。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勒拉先生從小屋子出來,他在臨街的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夕陽的光輝把他照得頭昏眼花。原本他應該回家去的,卻突然有了在晚餐之前蹓躂蹓躂的想法,這種情況一年之中也就出現過那麼四五次。
隨後,他來到了林蔭大道上。長出新綠的大樹底下人來人往。這是一個春天的黃昏,是入春後頭幾個暖洋洋的黃昏之一,這樣的黃昏總是讓人們心裡充滿著喜悅。
勒拉先生邁著一蹦一跳的步子走著,眼角眉梢洋溢著一種喜悅,遇到這種普遍的歡樂和溫暖清新的空氣。
他來到了香榭麗舍大街,微風中蕩漾著的青春氣息讓他的活力得以恢復,他決定繼續走下去。
整個天空被夕陽耀紅,看上去像在燃燒;龐大的凱旋門的黑影在天邊光輝燦爛的廣闊背景的襯托下,像是立在大火中的一個巨人。勒拉先生走到這座怪物似的大建築跟前時,突然感到餓了,接著他走進一家酒館去吃晚飯。服務生招待他坐在店外人行道上面的座位上,他點了一份酸汁冷羊腳,一份生菜和一份蘆筍,很久以來,這是勒拉先生第一次吃這麼像樣的晚餐。之後,他又加了一塊布里產的很有名的起司,並要了半瓶上好的波爾多產區的葡萄酒。
吃完正餐,他喝了一杯咖啡,這在他是不常有的事,最後他又喝了一小杯白蘭地。付完帳以後,略帶醉意的他覺得很開心,也很輕鬆。末了他暗自說道:「今晚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索性就繼續走下去吧,就走到布洛涅森林的入口處就好。這樣一來也算是鍛鍊身體了。」
於是,他繼續往前走。這時,一首在從前總聽到女鄰居唱過的古老曲子,總是在他的腦子裡縈繞著,盤旋不去:
林子新綠時,
情人向我語:
我望吾愛來,
同往花棚下。
他開始不停地哼著這首曲子,反反覆覆。此時,巴黎的夜幕已經降下,這是一個微風不動夜,也是一個輕柔寧和的夜。勒拉先生沿著布洛涅森林大道向前走,時而望著那些從身旁駛過的馬車。那些馬車裡面點著明亮的燈,一輛跟著一輛駛過來,坐在馬車裡的偎依著的情侶在人們眼前一閃而過,女的穿著淺色裙子,男的穿著黑色禮服。
那是由一對對相愛的人組成的長隊,在滿天星辰的照耀下,在稍顯燥熱的夜色裡移動著,一輛接著一輛。那些不斷經過的情人們躺在車子裡,彼此靜默地深情擁抱著,沉溺在一片美好的幻覺之中,沉溺在一種蠢蠢的慾望之中,也沉溺在因相擁而難以抑制的顫慄之中。溫軟的夜色裡好像充滿了飛舞著的、飄蕩著的吻。一種情意綿綿的感覺讓空氣也變得萎靡不振起來,因而顯得格外憋悶。這些坐在馬車上互相偎依著的人,這些被相同的渴望和相同的念頭所陶醉的人,在他們的周圍漸漸形成了一種狂熱的氣氛,以至於他們所經之處都散發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神祕的氣息。
最後,勒拉先生走得有點累了,就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望著這些滿載著愛情的馬車一輛輛從他眼前駛過去。就在這時,有一個女人走過來,緊靠著他坐下。
「你好,我的親愛的。」她說。
他沒有理會。
她又說了:「讓我來疼愛你吧,我的寶貝。你會知道我有多麼可愛。」
他說:「您可能認錯人了,太太。」
她伸出一隻手臂挽住他的手臂說:「得了吧!別在這裡裝傻啦,聽我告訴你……」
還不等她說完,他就已經站了起來,他沒有再理會那個女人,而是向一邊走去,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心裡很難受。
走了百來步的樣子,又有一個女人走到他身邊。
「您能不能和我坐一會兒呢,我的漂亮小夥子?」
他不無感慨地對她說:「您為什麼做這個行業啊?」
她聽了,直直地立在他面前,連嗓音都變了,變得嘶啞而凶狠,她說:「見鬼了,總不見得是為了找樂子吧!」
他馬上溫和地追問了一句:「那麼,您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呢?」
她抱怨道:「人總得生活啊,你問得倒奇怪。」
她說完,便哼著小調走開了。
勒拉先生似乎被這樣的談話驚嚇到了。這時,又有別的女人在他身旁走過,跟他打招呼並邀請他。
他突然覺得有一種黑乎乎的東西,一種叫人傷心的情緒在頭頂上逐漸散開。
於是,他又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大路上,馬車繼續奔馳著。
「看來我真不該到這裡來,」他心裡如是想,「如今把自己弄得這樣難堪,心裡也是亂糟糟的一片。」
他開始琢磨起剛才從他眼前經過的人們,那些或出於自願或用來交易的愛情,還有那些花錢買來的或者是自由給予的擁抱和親吻。
愛情!對他而言有些陌生。他這一生只接觸過兩三個女人,而且完全是出於偶然,出於意外,因為他的收入不允許他有額外的開銷。他不免聯想到自己的生活,那種和別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的生活是淒涼的,那麼沉悶,那麼平凡,又那麼空虛。
世上就是有那麼一些人,他們很不走運。就在他思考這些問題的這一剎那,一層厚幕從他眼前撕開了,他窺見了窮困,那種在他生活當中無窮無盡的、千篇一律的窮困:從前是窮困,現在是窮困,將來還是窮困;最後的日子和最開始的日子完全相同,眼前什麼都沒有,身後也什麼都沒有,周圍什麼都沒有,心裡也什麼都沒有,與他相關的任何地方,彷彿都是空蕩蕩的。
馬車仍舊在他面前駛過,川流不息。他在每一輛敞篷馬車裡都能看見那麼兩個人,他們一聲不響地偎依著,他們被馬車載著迅速馳過,迅速出現又迅速消失。好像全人類都沉醉在快樂、歡笑和幸福之中,他們張揚又沉默地從他面前經過,炫耀著他們的幸福。而他呢,孤單一人,孤孤單單,完全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旁邊坐著。而且,他還會繼續孤單下去,明天孤孤單單,永遠孤孤單單,誰也不會像他這樣孤孤單單地走完一生。
他站起身來,剛走了幾步,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向他襲來,就彷彿他剛剛結束了一個遠程的徒步旅行,於是,他又在第二條長凳上坐了下來。
他在等待什麼呢?又在希望什麼呢?其實他什麼也不等待啊,什麼也不希望。他心裡想的是當一個人老了時,回到家能看見嘰嘰喳喳玩鬧的孩子們,一定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如果周圍有這麼一群小孩,他們的生命又是你賜給他們的,他們喜歡你,愛撫你,並對你說些有趣的天真的話,讓你心裡暖洋洋的,倍感安慰,那麼,或許你會對一切都不再計較了。如此,儘管自己老了也是甜美而喜悅的。
轉而,他又想到他的臥室,他那間潔淨而淒涼的小屋子,空蕩蕩的,除他以外沒有任何人進去過。想到這裡,一種悲觀絕望的情緒緊緊扣住了他的心絃,彷彿這臥室此時在他眼裡比他那間陰冷的辦公室更顯得可憐悽慘。
這間臥室是死的、啞的,是一間從沒有發出過人聲的房子,沒有人來過,也從來沒有人在裡面說過話。牆壁應該是有記憶的,它應該能從住在屋裡的人們身上保留下一些東西,從他們的舉止,從他們的面貌,從他們的言談中保留下一些東西,幸福家庭住過的房子一定要比窮苦人的住室來得喜氣洋洋。而他的屋子顯然沒有這樣的記憶,它跟他的生活一樣是空洞洞的,沒有什麼可紀念的東西。他一想到接下來要回到這間屋子,孤單單的一個人回去,睡在那張沉默的床上,做那些他每晚要做的事,他的心裡就感到十分的害怕。或許,他打算離這間不祥的屋子更遠一點,離應該回家的時間更遠一些,所以,他站了起來,從森林邊的第一條林蔭路走進去,他走進一片密林中,然後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他聽見周圍、頭上,甚至每一個角落都響著一種混亂的、遼遠的、繼續不斷的、由無數不同的聲音組成的嘈雜聲,低沉而凌亂,近處有,遠處也有,像生命的廣闊又巨大的悸動,像巴黎的呼吸。
新一天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在布洛涅森林上空灑下一片溫暖的陽光。馬車開始陸續出現,騎馬的遊人也已經興高采烈地活動起來。
一對男女走在一條無人的林蔭路上。突然,年輕女子望見樹枝間有一樣棕色的東西垂下來,她驚慌不安地舉起手來說:
「看……那是什麼東西?」
隨後,她發出一聲驚叫,暈倒在她伴侶的懷中,那伴侶只好把她輕放在地上。
很快,守林子的人被叫來了,然後,一個用揹帶吊死的老人被解了下來。
經過檢查,驗證這人是前一天晚上死亡的。人們從死者身上找出的證件得知,他是拉比士公司的記帳員,名字叫勒拉。
最後經過調查得出的結論是自殺,但原因卻無從揣測。人們議論:也許是突發性的瘋狂症所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