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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海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他是個老頭兒,獨自駕了艘小船,在墨西哥灣流打魚。出海有八十四天了,他連一條魚都沒逮到。頭四十天,還有個小夥子跟著。但是,由於接連四十天也沒捕到一條魚,小夥子的父母說,這老頭兒如今一定是走背運,晦氣透頂。於是孩子只好遵從吩咐,上了另一條船,而在那條船上,頭一個星期就捕了三條好魚。見老人每日駕著空舟入港,小夥子心裡很不好過。他總是下去幫他卸那些成捲的釣線,或是魚鉤和魚叉,還有纏在桅杆上的風帆。帆上用麵粉袋打著補丁,捲起來的時候,有如一面常敗的旗幟。
  老人瘦削而憔悴,頸後刻著深深的皺紋。臉頰上有些褐斑,那是熱帶海洋反射的陽光給他曬出的良性皮膚癌,這些褐斑遍布了他的雙頰。他的手因常年拉釣線以拖拉大魚,留下了深深的創痕。不過,沒有一處傷痕是新的,都古老得如同無魚的荒漠中風化的沙石。
  除了那雙眼睛,他的一切都是蒼老的。可海藍色的瞳仁是愉快的,彷彿從未曾戰敗。
  「聖地牙哥,」他們從泊船處爬上岸時,小夥子對他說,「我又可以跟你出海了,我們賺了點錢。」
  老人曾教他怎樣打魚,小夥子很愛他。
  「不,」老人說,「現在你在一條運氣不錯的船上,還是跟著他們吧。」
  「但你記得吧,有一次你八七十天沒打到魚,然後我們連著三個星期,天天捉到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不相信我才離開的。」
  「是我爸叫我走的。我只是個小孩,得聽他的。」
  「我知道,」老人說,「理應如此。」
  「他沒什麼信心。」
  「他沒有,」老人說,「但我們有。是不是?」
  「是的,」小夥子說,「我請你到露臺酒店喝杯啤酒,然後我們再把東西拿回家去。行不行?」
  「那有什麼不行的?」老人說,「大家都是漁夫嘛。」
  他們在露臺酒店坐著,很多漁夫取笑老人,他卻並不生氣。另有些年長的漁夫看看他,心裡替他難過。不過他們並未表露出來,只是客氣地談論著水流與釣線入海的深度,還有穩定的好天氣,以及他們的見聞。
  今天滿載而歸的漁人都已經回來了,他們殺好大鯖魚,橫鋪在兩塊木板上,這樣兩頭各一人扛著,一搖一晃地走到魚房裡,在那等著冷藏貨車把魚運到哈瓦納市場去。捕到鯊魚的人則把它們送到那小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廠去,用滑車把它們吊起來,取肝去鰭,剝掉皮,再把肉切成一條條預備醃起來。
  東風一颳,魚腥味就從海港那頭的鯊魚廠裡吹過來。但今天只飄來一點淡淡的腥味。因為風向由東轉北,又漸漸平息,露臺上陽光充足,非常愜意。
  「聖地牙哥。」小夥子喚他。
  「嗯。」老人應道。他握著酒杯,正想著多年前的往事。
  「我去弄些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好不好?」
  「不用了。打棒球去吧。我還劃得動,羅赫略也能幫我撒網。」
  「但我想去。既然不能跟你一起出海,總能幫你做點什麼。」
  「你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
  「你第一次帶我到船上那會兒,我多大?」
  「五歲,當年你還差點送了命,那天我把魚拖上來時,它活蹦亂跳地差點把船弄碎,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魚尾巴砰砰地用力拍打亂掃,撞斷了船的坐板,還有你用木棒打它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扔到船頭,那裡堆著濕淋淋的成捲的釣線,我覺得整個船都在抖,還有你用木棒打它的聲音,就像砍樹一樣,我混身都是甜膩的血腥味。」
  「你是真記得那回事,還是聽我說過?」
  「打我們頭一次一起出海開始,我什麼都記得。」
  老人用他那飽經日曬的堅定雙眼,慈愛地望著他。
  「你要是我的孩子,我就帶你出去闖一闖,」他說,「但你是你爸媽的孩子,而且你現在又在一條運氣不錯的船上。」
  「我去弄點沙丁魚好嗎?我還知道哪裡能弄到四條魚餌。」
  「我今天還有剩下的,已經放在盒子裡醃著呢。」
  「就讓我去弄四條新鮮的吧。」
  「一條就行。」老人說,他從未失去希望和信心。但現在變得更加鮮明有力,猶如一陣微風升騰而起。
  「兩條。」小夥子說。
  「那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可不是偷來的吧?」
  「我倒想偷,」孩子說,「不過,這幾個可是我買的。」
  「謝謝你。」老人說。他很隨性,對自己何時變得如此謙虛也不驚訝。但是他現在就是這樣,並不覺得謙虛有什麼丟臉,而且也無損他真正的自尊。
  「看這潮水,明天是個好天。」他說。
  「你準備去哪裡?」小夥子問。
  「一路去遠海,等風向改變了再回來。天亮前我就走。」
  「那我也想辦法,叫船主也去遠海去打魚,」小夥子說,「那樣,要是你釣著一條大傢伙,我們也可以幫你。」
  「他可不愛去太遠的地方打魚。」
  「也是,」小夥子說,「但我能看到些他看不見的東西,譬如有隻鳥在捉魚,那我就可以引他去遠海捕海豚。」
  「他的眼睛那麼糟了?」
  「差不多全瞎了。」
  「怪了,」老人說,「他又沒去捕過海龜,那才最傷眼睛呢。」
  「但你在莫斯基託海岸那邊捕了那麼多年海龜,眼睛還是很好啊。」
  「我可是個怪老頭子。」
  「不過,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嗎?」
  「我覺得還可以,何況還有很多訣竅嘛。」
  「我們把東西拿回去吧,」小夥子說,「我好去拿網抓點沙丁魚。」








  他們拿起船上的捕魚的用具。老人扛著桅杆,小夥子搬著木箱,箱子裡裝著成捲的密編棕色釣線,還有魚鉤、魚叉和叉柄。船尾放著盛魚餌的盒子,旁邊有根木棍,是用來對付拖到船邊的大魚的。沒人會偷老人的東西,但是帆和粗釣線還是拿回家去的好,這些東西怕露水,而且,雖然他很肯定本地人不會偷他的東西,但他覺得沒必要把魚鉤和魚叉丟在船上,引誘人家。
  兩人一起沿著路走到老人的棚屋前,從敞開的門進去。老人把裹著帆的桅杆靠牆放下,小夥子把箱子和其他漁具擱在旁邊。桅杆差不多和這間棚子一樣長。
  小屋是用一種叫「瓜諾」的海鳥糞便(用作肥料)和大棕櫚樹堅韌的芽盾築成。棚子裡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塊燒炭做飯的泥地。棕色的牆,是用纖維結實的棕櫚葉壓扁攤平砌成的,牆上掛著一幅彩色的《基督聖心圖》,另一幅是《科伯聖女圖》。這都是他妻子的遺物。本來,牆上還有一張他妻子的著色照片,但後來他給拿下來了,他看了就覺得淒涼寂寞。如今擱在牆角的木架上,壓在他的乾淨襯衫底下。
  「你有什麼吃的沒?」小夥子問。
  「一鍋黃米飯就著魚吃,你要不要來點?」
  「不,我回家吃。用不用我生火?」
  「不用了,等會兒我自己來。要嘛涼著吃也行。」
  「我能把漁網帶走嗎?」
  「當然。」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網,小夥子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把它賣掉的。不過,他們每天都要把這場戲演一遍。小夥子還知道,也並沒有黃米飯和魚。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字,」老人說,「想不想看我捕條剖乾淨了有一千磅的大魚?」
  「我去拿網撈沙丁魚去,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好不好?」
  「好。我有張昨天的報紙,可以看看棒球賽的消息。」
  小夥子不知道這份昨天的報紙是否也是虛構的。不過,老人從床底掏出了報紙。
  「佩竺利珂在酒窖裡給我的。」他解釋道。
  「抓到沙丁魚後我就回來。我準備把我們的魚放在一起冰鎮。到了明早我們分著用。等我回來,你再給我講講棒球賽的新聞。」
  「洋基隊是不會輸的。」
  「但我怕克里夫蘭的印第安隊。」
  「我的孩子,你要對洋基隊有信心。想想偉大的狄瑪吉奧。」
  「底特律的老虎隊和克里夫蘭的印第安隊我都怕。」
  「當心點,否則你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的白襪隊都要怕起來了。」
  「你仔細看,等我回來告訴我。」
  「你說我們要不要買張尾數是85的彩券?明天就是第八十五天了。」
  「可以啊,」小夥子說,「但是你上次創下的可是八十七天的偉大紀錄,這又怎麼說呢?」
  「倒楣事不會有第二遭的。你覺得能弄到尾數是八十五的彩券嗎?」
  「我可以訂一張。」
  「一張,就要兩塊五。我們能跟誰借錢呢?」
  「那很容易,兩塊五我總借得到的。」
  「我想或許我也借得到,但我儘量不借。先是借錢,再下去就要討飯了。」
  「老頭子你穿得暖和點,」小夥子說,「要知道現在已經是九月了。」
  「正是捕大魚的月份,」老人說,「五月裡任人都能打到魚,不稀奇的。」
  「我現在去拿沙丁魚。」小夥子說。
  小夥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坐在椅上睡著了,太陽也已下山。小夥子把床上那條舊軍毯拿來,攤在椅背上,蓋著老人的肩膀。那副肩膀很怪,雖然很老了,但仍舊壯健。頸項也同樣有力,老人睡著時垂著頭,頸上的皺紋也沒那樣明顯。他的襯衫補過許多次,簡直和那張帆差不多了,補丁被太陽曬得褪成深淺不一的顏色。但他的頭部衰老得很厲害,只要闔上眼,臉上就一點生氣都沒有了。報紙攤在他的膝頭,因為被一隻手臂壓著,而沒叫晚風吹去。老人打著赤腳。
  小夥子沒打擾他,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老人仍在睡著。
  「老頭子,醒醒吧。」小夥子說著,把手放在老人的一個膝蓋上。
  老人張開眼睛,在那一剎那,他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回來。隨後他笑了。
  「你拿著什麼?」他問。
  「晚飯,」小夥子說,「我們該吃晚飯了。」
  「我不大餓。」
  「來吃吧,你不能打魚不吃東西啊。」
  「我這麼幹過。」老人說著起身,把報紙收了摺好,然後他開始疊毯子。
  「還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小夥子說,「我有生之年,絕不讓你空著肚子打魚。」
  「那麼你好好保重,活長點,」老人說,「我們吃什麼?」
  「黑豆飯,煎香蕉。還有點燉菜。」
  小夥子把飯菜裝在一個雙層的金屬品食盒裡,從露臺酒店帶回來。口袋裡裝著兩副刀叉和匙子,分別用餐巾紙包好。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那家酒店老闆。」
  「我得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了,」小夥子說,「你用不著再謝他。」
  「我下回要給他條大魚的肚子肉,」老人說,「他給我們東西不止一次了吧?」
  「我想是的。」
  「那除了肚肉一定還要多給他點,他很照顧我們。」
  「他還帶來兩瓶啤酒。」
  「我最喜歡罐裝啤酒。」
  「我知道,但這是瓶裝的,阿圖埃啤酒,回頭我把瓶送回去。」
  「多虧你了,」老人說,「我們該吃了吧?」
  「我剛才就叫你吃了,」小夥子和氣地說,「我想等你預備好了再把飯盒打開。」








  「我預備好啦,」老人說,「我只需要花點時間洗洗手和臉。」
  你在哪洗呢?小夥子想。村子裡的蓄水處,要沿著大路走兩條街。我該把水帶過來的,小夥子想,而且還需要帶塊肥皂和一條乾淨的毛巾。我怎麼這麼粗心?我得給他再弄件襯衫,還有過冬的夾克和一雙隨便什麼鞋子,且另外再弄條毯子來。
  「你這燉菜真不錯。」老人說。
  「講講棒球賽的事吧。」小夥子請求他。
  「在全美職業棒球聯賽裡,就洋基隊有看頭,我早就說過。」老人說得眉開眼笑。
  「他們今天輸了。」小夥子告訴他。
  「那不要緊。偉大的狄瑪吉奧又恢復了往日的雄風。」
  「他們隊裡也還有別人吶。」
  「那自然。可是有了他就不一樣了。在另一個聯賽裡,是布魯克林對費城,我肯定支持布魯克林隊。可是我又想起狄克·西斯勒,在老球場裡那些漂亮的擊球。」
  「那幾球誰也比不了,我見過的也只有他打那麼遠。」
  「你記不記得,那時候他常到露臺酒店來?我想帶他出海打魚,但我膽子太小,沒敢約他。後來叫你邀他,你也膽子太小。」
  「我記得,我們可犯了個大錯。他也說不定會跟我們去的。那樣,我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真想帶大球星狄瑪吉奧去打魚。」老人說,「他們說他父親是個漁夫。也許他從前也跟我們一樣窮,還能說得上話。」
  「大球星西斯勒的父親從來沒窮過,他父親在我這個年紀的就在大聯賽裡打球了。」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一條專跑非洲的方帆船上當水手,有一晚我在海岸上看見過獅子。」
  「我知道,你跟我講過。」
  「我們是聊非洲呢,還是聊聊棒球?」
  「我想還是聊聊棒球吧,」小夥子說,「說說大球星約翰·J·馬圭諾的事。」他把「J」唸成了「霍塔」。
  「早先他有時也到露臺酒店來,不過酒一下肚就立刻變得粗魯起來,說話也很噎人,難伺候著呢。他的心思都在賽馬和棒球上,因為他口袋裡時時刻刻都裝著馬的名單,電話裡也張口閉口是馬的名字。」
  「他是個能幹的球隊經理,」小夥子說,「我父親認為他是這方面的頂尖高手。」
  「那是因為他常來,」老人說,「如果杜洛基持續每年來這裡,你父母也肯定認為他才是最了不起的經理。」
  「究竟誰是最厲害的經理呢,魯格還是邁克岡沙列茲?」
  「我覺得他們兩人不分上下。」
  「最好的漁夫是你了。」
  「不。我知道有人比我強。」
  「哪裡能呢!」小夥子說,「是有許多打魚的好把式,也有幾個很了不起的。可你是獨一無二的。」
  「謝謝,你的話叫我聽了真高興。我希望別是條大到我應付不了的魚,顯得我們是在瞎吹了。」
  「只要你還像你說的那麼健朗,就不會有那樣的魚。」
  「也許我不像我想的那麼有力氣了,」老人說,「但我知道許多訣竅,而且我有決心。」
  「你現在該睡了,這樣明早才有精神。我把東西送回露臺酒店去。」
  「那麼晚安了,我明天早上叫醒你。」
  「你就是我的鬧鐘。」小夥子說。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麼上了年紀的人都醒得那麼早?是不是為了要這一天長點?」
  「我不知道,」小夥子說,「我就知道年輕人醒得沉,睡得晚。」
  「我會記得的,」老人說,「我會按時叫你。」
  「我不喜歡讓他來叫醒我。好像我比不上他似的。」
  「我知道。」
  「老頭子,睡個好覺。」
  小夥子出去了。他們吃飯時,桌上並沒有點燈。老人脫掉長褲,摸黑上床。他把褲子捲起來當作枕頭,把報紙塞在裡面。然後他把毯子裹在身上,睡在了鋪在彈簧床的舊報紙上面。
  他很快就睡熟了,夢見年輕時所見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那白得耀眼的海岸。還有那崇高的海岬,與褐色的大山。如今,他每晚都回到那道海岸,在夢裡他聽見海濤的吼聲,遙望土著人的小船破浪而來。他嗅到甲板上瀝青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清晨陸風吹來的非洲氣息。
  通常,一嗅到陸地上吹來的風,他就醒了,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小夥子。但今夜,陸風來得太早,他在夢裡也知道時間還早,繼而沉浸夢鄉,他看見群島的白色山頂從海面升起,然後夢到加那利群島的各個港灣和錨泊地。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女人,不再夢見驚人的遭遇,或是大魚、打架、角力,也不夢見他的妻子。他現在只夢見各種地方,還有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像小的貓一樣在黃昏中嬉戲,他愛它們,就像他愛那小夥子一樣。他從來不夢見那個小夥子。他就這麼醒來了,由敞開的門扉望望月亮,然後攤開褲子穿上。他在茅棚外溺了泡尿,然後沿著大路走去叫醒那小夥子。他在清晨的寒冷中顫抖著。但是他知道抖一會兒就會暖和的。而且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划船了。
  小夥子住的房子,門沒有上閂,他推開門,光腳悄悄走進去。小夥子睡在第一間屋裡的小帆布床上,藉著屋外殘月的光芒,老人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小夥子的一隻腳,一直握著它,直到那小夥子醒過來,翻過身來向他望著。老人點點頭,小夥子從床旁邊一張椅子上拿來他的長褲,坐在床上把褲子套上去。
  老人走出門去,小夥子跟在後面,還在打瞌睡,老人把手臂擱在他肩膀上說:「我很抱歉。」
  「哪裡」小夥子說,「男子漢就該這樣。」
  他們順著路往老人的小茅棚走去,一路上,有許多人赤著腳摸黑走動,扛著他們漁船的桅杆。
  他們走進老人的茅棚,小夥子拿起魚簍中的一卷捲釣線、魚鉤和魚叉,老人把布帆捲在桅杆上面,扛在肩膀上。
  「你想喝咖啡嗎?」小夥子問。
  「我們把用具放在船上再喝吧。」
  他們到了一個專供漁夫清晨時用早餐的早點攤,就著煉乳罐喝咖啡。
  「老頭子,你睡得好嗎?」小夥子問。他可算清醒過來了,但仍未完全擺脫睡意。
  「很好,瑪諾林,」老人說,「今天我很有把握。」
  「我也是,」小夥子說,「現在我得去拿你的沙丁魚和我的那份,還有你的新鮮魚餌。他總是自己拿漁具,從不叫人幫著拿任何東西。」
  「我們可不一樣,」老人說,「你才五歲的時候,我就讓你幫著拿東西了。」
  「我知道,」小夥子說,「我馬上回來。你再喝杯咖啡吧。我們在這裡可以賒帳。」
  他走開了,在珊瑚礁上赤著腳,走到冷藏魚餌的冰庫去。
  老人慢悠悠地喝著咖啡。他一整天就吃這麼點東西,他知道應當用光它。長久以來,他都對吃喝十分厭倦,現在出海,也從來不帶午飯。他在船頭放一瓶水,即可滿足一天所需。
  小夥子現在拿了沙丁魚回來,還有那兩份包在報紙裡的魚餌。他們腳底踩著砂石,沿著小徑向小船走去,兩人把小船抬起來,推進水裡去。
  「老頭子,祝你好運。」
  「祝你好運。」老人說,他將槳繩套在槳栓上,俯身向前,藉由槳在水中向後的推力,在黑暗中出港。別處的海灘上也有船出海,月已下山,老人雖然看不見他們,卻能聽到他們的槳落到水中划動的聲響。








  偶爾能聽到有人在船上講話,但是這些船大都是靜默的,只有槳落在水裡的聲音。大家出了海灣口,就各自分散開來,划向自己認為有望捕到魚的海域。老人知道自己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他把土地的味道丟在身後,划著船進到清晨海洋的氣息中去。他看見灣海裡水草發出的磷光,這便是漁夫們稱為「大井」的海面上。
  因為這裡的海面下,是陡降七百英噚的深坑,急流衝擊深淵的峭壁,激起漩渦,因而聚集了各種魚類。還有蝦和用作釣餌的魚類,在海底洞穴的最深處,有時有成群的烏賊。夜晚,它們浮到靠近海面的地方,成了來往魚類的食物。
  黑暗中,老人感到黎明將近,他划著划著,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他們挺直的魚鰭飛越黑暗時的嗖嗖聲。他非常喜歡飛魚,因為在海洋上,他們是他主要的朋友。他為鳥雀們發愁,尤其是纖小的黑燕鷗,終日飛翔尋覓,卻一無所獲。他想,除了那些靠掠奪為生的猛禽和那些健壯的大鳥,其他鳥兒的生活可比我們苦。
  為什麼造物令鳥兒像燕鷗這般纖弱,而海洋如此殘酷?大海是仁慈美麗的,但有時她也可以變得殘酷——只在轉瞬之間;那些飛鳥,時而潛進去覓食,發出哀哀的叫聲,它們生而纖弱,實在不適合在海上生活。
  他總將大海稱為「lamar(海小姐)」。在西班牙語裡,這是人們對海的愛稱。有時候,愛她的人也會說她的壞話,但仍是像對女人的口吻。有些年輕的漁夫,他們用浮標做釣線的浮標,靠鯊魚肝賺了大錢買了小汽艇,他們稱她為「elmar(海浪)」,這是男性的說法。他們說到她的時候是將她當作一個競爭對手,或是個地方,甚至當作一個仇敵。不過,老人總認為海是女性的,她可以給人很大的恩寵,也可以收回,倘若她做出野蠻、荒唐的壞事,那也是因她不由自主。月亮對於她的影響,就如同月亮對女人的影響一般,他想著。
  他從容地向前劃,並不費力,因為他控制在正常的速度內,而且,除了偶爾起些小漩渦,海面風平浪靜。他借浪潮之力省了三分之一的力氣,天剛剛破曉的時候,他發現他所處的位置遠遠超出預期。
  他想,我在大井這片海,已閒晃了一禮拜,卻一無所獲。今天我到成群的鰹魚和大鯖魚聚集的地方去,說不定它們之中混著條大魚。
  天還未完全亮,他就將釣餌放入水下去,船順著潮水漂流著。一個餌放到四十英噚,第二個是七十五英噚,第三第四個各在一百和一百二十五英噚的深藍海水中。每個魚餌都是頭朝下,鉤子穿進餌身,牢牢縫實。伸在外頭的鉤彎和鉤尖全用些新鮮沙丁魚遮嚴了。每一條沙丁魚從雙眼裡穿進去,它們穿在那鐵鉤上像半隻花環一樣,鉤子上,凡是大魚碰得到的地方,沒有一部分不是香甜美味的。
  那小夥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鮪魚,又叫大鯖魚,像兩塊鉛一樣,懸在最深處的兩根釣線上。另外兩根釣線上,他放了之前用過的一條青色的鰺魚和一條黃梭魚,不過保存得還好,加上新鮮的沙丁魚後,令它們鮮美誘人。每根釣線都有一支大鉛筆那麼粗,一端纏在青皮杆上,只要魚餌被一拉或一碰,那木桿就往下一墜。每一根釣線還有兩卷四十英噚的備用線,必要時,這繩子還可以接上其餘的備用線上,這樣,就算一條魚拉出三百英噚以上的釣線也不礙事。
  現在,老人一面盯著船邊的三根釣杆是否下沉,一面慢慢划槳,使釣線垂直,保持各自適當的深度。天色很亮了,太陽隨時會升起。
  太陽淡淡地從海中升起,老人看見別的船,低低地貼著水面漂浮,靠近海岸,散布在海流上。接著,太陽愈亮,耀眼的光芒照射在水上。然後,當太陽完全從海中躍出時,平坦的海面反射到他眼中的陽光,讓他覺得刺眼極了,他避開光,自顧划船。他向水下看,注視著一直垂進黑暗的水下的釣線。他把釣線投得比誰的都直,這樣,在黑暗的水流中,每一個他所計劃的深度都有一個魚餌在那裡,等著過往的游魚上鉤。別人則讓那些餌順水漂著,有時候漁夫以為它在一百英里,其實只在六十英里。
  但我總要讓它們保持精準,他想。只不過是不走運。但誰知道呢?也許今天就有好運氣。每一天都是嶄新的。運氣好自然更好,但我還是寧願時時將工夫做到家。這樣,當好運來的時候,你已準備好迎接了。
  現下,太陽已經升起兩個鐘頭了,向東方望去,已經不那麼刺眼了。這會兒他只瞅得見三隻船,它們看起來很低矮,遠遠地挨著岸邊。
  他想,我這輩子,看了早晨的太陽總是眼睛痛,但眼力還是很好。黃昏時我可以直視太陽,也不會眼前發黑,其實黃昏時的光線更強,可早晨看眼睛會痛。
  正在這時,他看見一隻黑羽長翅的軍艦鳥,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盤旋。它倏地後掠雙翅俯衝,然後再度盤旋。
  「它逮到了點什麼,」老人大聲說,「它不光是在找。」
  他緩緩划向鳥盤旋的地方。他並不匆忙,仍舊保持著釣線上下垂直。但是稍稍加緊了搖槳的速度,好把釣線帶緊些,但他捕魚的方式仍是對的,若不是想利用那隻鳥,他不必如此。
  那鳥在空中飛得高些,又盤旋起來,翅膀一動不動,然後,突然俯衝下來。老人看見飛魚從水中躍出,拚命地在水面奔逃。
  「海豚,」老人大叫,「大海豚。」
  他擱下槳,從船頭拿出一根小釣線。上面有一段鐵絲和一個中號釣鉤,他裝上一條沙丁魚作餌。將它順著船邊放下去,然後把另一端繫在船尾螺絲釘上。接著,他給另一根釣線也掛上餌,把它丟在那裡,盤成團仍在船頭陰涼的角落裡。他繼續划船,注視著那長翅黑鳥,此刻那鳥又在水面低飛覓食。
  他正瞧著,那鳥再度傾斜著兩翼俯衝下來,接著猛烈卻徒然地拍打著翅膀,追逐飛魚。老人看見成群的大海豚追逐著逃竄的飛魚,將海面掀得微微隆起。海豚在水下破浪而行,一旦飛魚力竭墜入海中,它們便全速趕到。老人想,這是一大群海豚啊,它們分布很廣,飛魚沒什麼逃命的機會。也輪不到那隻鳥。飛魚太大了,它銜不住,而且它們速度也很快。








  他看見那些飛魚一次次衝出水面,黑鳥一次次地徒勞無功。這一群已經捉不住了,老人想。它們游得太快,太遠但說不定可以捉住一隻離群的,或許我的大魚就在海豚附近。我的大魚一定在什麼地方。
  陸地上的雲如山巒迭起,海岸不過是一道狹長的綠線,背後山色青灰。此刻,水成了深藍色的,深得發紫。他俯視海水,黝暗的水面中,浮著紅色的浮游生物,還有陽光反射出的異彩。他守著釣線,令它們筆直垂到水中,看不見的海裡,他很高興看到許多海藻,這意味著附近有魚。太陽又升高了些,陽光照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是好天氣的兆頭,陸地上空雲團也如此。但是,那鳥現在幾乎看不見了,水面空蕩,只有幾攤黃色馬尾藻,被太陽曬褪了色,還有一隻浮在船邊的僧帽水母,膠狀的紫色氣囊泛出淡彩。它翻了個身,然後又回正,像個氣泡一般愉快地漂浮著,細長的,有毒的紫鬚拖在水裡有一碼遠。
  「Aguamala(指水母,西班牙語,意為「被破壞的海水」科學解釋為「赤潮」。因其觸鬚上的黏液有毒),」老人說,「你這婊子。」
  他輕輕搖著槳,凝望著水中,見那顏色如垂懸的觸絲一般的小魚,在細絲和氣囊漂游的陰影下穿梭。這些小魚不怕水母的毒性。但人卻不能。有時候紫色黏稠的毒絲纏在釣線上,老人捕魚時碰到,他的手臂和手掌就會一條條地紅腫起來,就像接觸了毒藤和毒橡樹一樣。只不過水母的毒性發作得快,像被抽了一鞭那樣痛。
  那發著虹光的氣泡很美,但是它們是海中最虛偽的東西。老人愛看那些大海龜吃它們的樣子,烏龜見了它們,就迎面游去,然後閉起眼睛,縮到殼裡,將他們連同觸絲都一起吞下去。老人愛看海龜吃它們,暴風雨後到海灘上,若遇到它們,老人就用生著老繭的腳踩踏它們,他愛聽它們啪啪迸碎的聲音。
  他喜歡青龜和玳瑁,它們優雅,敏捷,又非常值錢。但他對龐大的紅海龜則有些友善的藐視,它們動不動便怯懦地縮進龜殼裡,交媾的方式也很奇怪,還會自我陶醉地閉著眼睛吃水母。
  他並不認為海龜有什麼神祕,雖然在捕龜船上幹過許多年。他很同情它們,就連那些身子有小船這麼長,一噸重的稜皮龜也一樣。大多數的人都對海龜很殘酷,因為一隻海龜被屠殺剖開後,它的心臟還能跳動好幾個鐘頭。可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似的。為了滋補,整個五月他都在吃白色的海龜蛋。這令他在九月十月裡足夠強壯,去逮地地道道的大魚。
  此外,他每天還喝一杯鯊魚肝油,就在漁民存放漁具的小屋裡有個大桶,漁民要吃都可以去吃。大多數的漁民都討厭那個味道。但比起每天摸黑早起,也不算多糟糕,而且這魚肝油可以預防風寒和流感,對眼睛也有好處。
  老人此刻抬眼,望見那鳥又在那裡盤旋了。
  「它找到魚了。」老人大聲道。沒有飛魚衝破水面,也不見魚兒四處逃散。但正當老人望著時,有條小鮪魚躍入空中,翻了個身,又頭朝下地跌進水中。那鮪魚在陽光下銀閃閃的,它落到水中後,另外幾條又接二連三地跳出來,它們四下亂蹦,攪得水花四濺,跳得老遠去追魚餌。它們繞著它兜圈子,向前驅趕著。
  老人想,倘若它們游得不太快,我就可以下手了,他看著那一群魚把水都攪白了,那黑鳥倏地飛下來,魚餌魚在驚慌之下被逼出了水面。
  「這鳥真是個好幫手。」老人說。正在這時候,船後梢那本來有一圈被他踩著的釣線,這時候在他腳下繃緊了。他擱下槳來,牢牢拉緊繩子,準備把它拉上來,他可以感覺到那小鮪魚顫抖著掙扎。他越往上拉,它顫抖得越厲害,他可以在水裡看見那條魚的青色背脊和金黃色的側腹,他緊接著把它一甩甩過船舷,甩到船裡去。它躺在被陽光照耀的船尾,可見身體很結實,就像一顆槍彈,瞪著它愚蠢的大眼睛,急速顫抖著它那尖溜俐落的精巧尾巴,拚命地啪啪猛打船板。老人動了惻隱之心,在它頭上猛踢了一下,然後把它踢到船尾的陰影中,它的身體還在那裡顫抖著。
  「大鯖魚,」他自言自語道,「用它作餌再好不過了,得有十磅重。」
  他不記得他是從什麼時候起,獨自一人時,會自言自語了。從前,他獨自待著時就唱唱歌,有時候在夜裡唱,那是在小漁船或者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他大概是在那小夥子離開了他後,獨自待著時才開始自言自語的。但是他也記不清了。他跟那小夥子一起捕魚時,一般只有在必要時才說話。譬如在夜晚,或者,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壞天氣。若非必要不在海上說話,這被認為是種美德,老人也一向這麼認為,始終遵守它。可是現在,因為沒有旁人會受到他的打擾,他把心裡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
  「要是別人聽見我自言自語,一定會以為我瘋了,」他又自言自語,「但是我既然沒有瘋,那管他呢,我說我的。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和他們講話,而且還把棒球的新聞報告給他們聽。」
  現在不是想棒球的時候,他想,現在只能想一件事。那就是我生來要做的事。也許在這一群魚附近有一條大的,他想。剛才那些大鯖魚來吞餌,我只捉了一條落了單的。但是它們去得很遠,游得又快。今天出現在海面上的一切都游得極快,而且都是向東北方向去。天天到了這個時候都這樣嗎?還是我看不出的天氣的徵兆呢?
  此刻,現在他望不到那一線綠岸了,只有那青山的白頂,彷彿覆蓋著積雪,天上的那些雲,看起來像是高踞小崗之上的重重雪山。海水十分幽暗,日光在水中投下一道道光柱。海面下億萬的浮游,在高懸的太陽下也渺無蹤影了。老人能看見的,只有那深入藍色的水裡映出的一道道巨大的光柱。還有他筆直入水一英里深的釣線。
  鮪魚又都下去了。漁夫們把那一種魚籠統地全稱為鮪魚,只有在販賣它們或是物物交易、用它們去換餌的時候,才分清楚各種不同的鮪魚,使用正確的名字。太陽現在很熱了,老人覺得它曬在頸後,他一面划著船,覺得背上的汗往下流。
  他想,我本可以讓船順水漂流著,睡一覺,把釣線繞一圈在大腳趾上,釣線一動我就醒了。但是今天是八十五天了,得好好幹一天。
  正在這時候,他看著看著,發現有一隻伸出去的青色木桿猛然往下墜。
  「來了,」他說,「來了!」他小心地把槳放下,免得晃動那隻船。他伸手去拿那根釣線,把它輕輕地捏在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之間。他覺得繩子另一端並沒有東西在那裡拉著,也沒有重量,他輕輕捏著那釣線。然後,又來了。這次是試探性地一拉,並不是結結實實拉著,也不沉重。他確實知道了這是什麼。一英里下,一條馬林魚在那裡吃鉤子尖上和鉤子中段的沙丁魚——那手工鍛鍊成的鐵鉤穿著一條小鮪魚,魚頭上戳出的一部分,上面也蓋滿了沙丁魚。
  老人小心翼翼地捏著釣線,然後輕輕地用左手把它從杆上解下來。這樣他可以讓釣線從他手指裡滑過去,而那魚不會覺得被拉住。
  游得這樣遠,又是這個月份,一定是條大魚啊,他想。吃吧,魚啊。吃吧。請吃吧。這些沙丁魚多麼新鮮呀,而你在那六百英尺下黑暗寒冷的水裡。你在那黑暗中再兜一個圈子,再回來吃吧。
  他覺得那輕微的細緻的拉曳,然後有一次拉得重些,一定是有一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鉤子上扯下來。接著便沒有動靜了。
  「來,來。」老人自言自語,「再兜一個圈子。你聞聞看。這些沙丁魚是不是可愛極了?好好地吃吧,然後還有那條新鮮的鮪魚。堅實、冰涼、又鮮美。魚兒啊,別難為情。吃吧。」
  他等候著,把釣線捏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看守著它,也守著其餘的釣線,因為那魚也許會游來游去。然後那同樣輕微的拉曳又來了。
  「他會咬的,」老人自言自語,「上帝幫助它咬吧。」
  然而它並沒有咬。它去了,老人什麼都不覺得了。
  「它不會走的,」他說,「耶穌知道它不會走的。它在那裡兜圈子。也許它曾經上過鉤,它還有點記得。」
  然後他覺得釣線上有一種輕柔的接觸,他快樂了。
  「它剛才不過是在那裡兜圈子,」他說,「它會咬的。」
  他受著那輕微的拉力很高興,然後他覺得那邊猛烈地一拖,沉重得簡直不能相信。是整條魚的重量。他就讓這根釣線往下放,放。兩卷備而不用的繩子,第一卷已經被拉下去了。它從老人手指間輕輕地滑下去,他的大拇指捏得並不緊,但是他仍舊可以感到那巨大的重量。
  「多麼大的魚呀,」他說,「它現在把魚食橫叼在嘴裡,帶著它走了。」
  然後它會打個轉,把它吞下去,他盤算著。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知道,若把好事付諸口頭,那麼這件事或許就不會發生了。他知道這是多麼大的一條魚,他想像著它把那條鮪魚橫叼在嘴裡,在黑暗中游開去。就在這一剎那,他覺得它停止移動了,但是那重量仍舊在那裡。然後那重量增加了,他又把釣線多放了些出去。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加緊了一些,重量又增加了,筆直地沉下去。
  「它上鉤了,」他說,「現在我來讓它好好地吃上一頓。」
  他一面讓那釣線從手指間滑下去,一面把左手伸下去,撿起這預備著的兩捲繩子鬆著的一頭,接到隔壁那根釣線備而不用的兩卷繩子上。現在他一切準備就緒了。除了手頭正用著的這卷繩子之外,還有三卷四十英噚長的備用線在那裡。
  「再多吃一點吧,」他說,「好好吃掉它。」
  把它吃下去,讓那魚鉤伸進你的心臟,殺死你,他暗自想著。然後乖乖地浮上來,讓我把魚叉戳到你身上。好吧。你準備好了嗎。你這頓飯吃得時間夠久了吧?
  「現在!」他自言自語,他兩隻手一齊來,重重地打下去,收進一碼釣線,然後他兩隻手臂輪流甩著,一次一次打在繩子上,用盡手臂的力量,把身體的重量也倚在上面。
  一點兒效果都沒有。魚只顧慢慢游開。老人要把它往上提,哪怕提一英寸也做不到。他的釣繩很粗實,是專釣重型海魚的,他把它緊繃在背上,緊得繩上水珠兒飛迸四濺。隨後繩子在水裡開始發出緩緩前去的哧溜聲,他可照舊抓著它,同時挺身壓緊坐板向後仰,來抵消繩下的墜力。小船逐漸慢悠悠地向西北移動了。
  那魚穩定地移動著,他們在平靜的水中緩緩前行。別的釣餌仍舊在水裡,但是也顧不上管了。
  「那小夥子跟我來就好了,」老人自言自語,「這條魚像拉縴似的把這船拉著走,我就是拴纖的短柱。我可以使釣線固定,讓它拉不動。但是它可以把它掙斷。我一定要盡我最大的力量不讓它跑掉,它掙扎得厲害的時候我就把繩子放長些。幸好它只是往前游,並沒有往下面去——感謝上帝。」
  「我不知道,倘若它決定往下沉,我該怎麼辦呢?假如它潛入海底,死了,我怎麼辦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總能想出辦法來,我有很多方法來應付的。」老人如是安撫著自己。








  他把釣線挎在背上,注視著那繩子在水中的斜度,小船正平穩地向西北移動著。
  老人想,這麼下去,這條魚總要累死了,他不能永遠這樣下去。但是四小時後,那魚仍舊穩定地向海外游去,拖著那條小船,老人背上的繩子仍然結結實實地在他身上。
  「我釣到它的時候是晌午,」老人說,「而我到現在還一次都沒有看見過它。」
  在他釣到這條魚之前,他把草帽重重地往下一拉,現在他腦門被箍得緊緊的,很痛。同時他也口渴,他跪下來,小心地避免猛拉那根釣線,他盡可能地向船頭爬去,伸出一隻手來拿到了水瓶。擰開瓶蓋,喝了點水,然後他靠在船頭上歇了歇,就坐在那繞著帆的桅竿上休息,他努力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耐心忍受著。
  他回頭望了望,發現陸地已經全然看不見了。這也沒什麼關係,他想。我回去可以依照著哈瓦那燈火進港。離太陽下山還有兩個鐘頭,也許在這之前它會浮到水面上來。如果沒有的話,也許它會和月亮一同上來。假如仍然沒有,大概它就會和太陽一同升上來。我的手腳並不抽筋,而且還覺得自己很強壯,何況嘴裡銜著魚鉤的是那條魚。可是,能這樣拖著漁船走的魚,真了不起。我希望我能看見它。哪怕就一眼,至少我可以知道我的對手是什麼樣子。
  那天晚上,據老人整宿觀察星象得出的結論預料,那條魚從來沒有改變它的路線和方向。太陽下去以後就很冷,老人的背上,手臂上,衰老的腿上汗液一乾,就變得冷起來。白天的時候,他把蓋在魚食盒子上的那個布口袋拿了來,鋪開曬乾了。太陽下山以後,他把那口袋繫在頸上,下半截掛在他背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到釣線底下去,釣線下面墊了個口袋,那釣線現在繃在他肩膀上拉平。他又想出一個辦法,彎著腰靠在船頭上,這樣一來,他差不多覺得很舒服了。實際上,這姿勢僅僅是比不能忍受的痛苦略好一些而已,可在他想來,已經差不多可以說是很舒服了。
  他暗想,我不能把它怎樣,它也不能把我怎樣。就看誰撐得更久了。
  他站起來,在船邊溺了泡尿,順便看看星辰,核對他的航程。水中的釣線像一道磷光,從他肩膀上筆直射出去。它們現在移動得速度比較慢,而哈瓦那的紅光顯得更加模糊了,他因此知道那潮流一定把他們帶向東面去了。「如果我看不見哈瓦那的燈光,我們一定是更往東走了。」他想。因為假如這魚的路線始終不變,我應當還有好幾個鐘頭都可以看見那亮光(聖地牙哥是從哈瓦那市以東四英里的闊希馬爾村鎮出海的,起初向東駛去。中午他鉤住的大馬林魚,把船拖著朝西北走。如果大魚一直沒有改變它的方向,現在夜裡老漢應當逐漸接近哈瓦那市,越來越看清楚市裡的燈光,既然情況並非如此,他知道是海水向東的流勢改變了魚和船的方向)。也不知道今天職業棒球聯賽的結果怎樣,他想。如果打魚能夠帶一個收音機,就美透了。總惦記這事,應當想著眼前所做的事。千萬不要做出傻事來。
  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要是那個小夥子跟我一起來就好了,可以幫我的忙,也可以讓他見識見識這個。」
  一個人年老的時候不應當孤身一人,他想。但這是無可避免的。我一定要記著,在那條鮪魚腐爛之前把它吃掉,吃了長力氣。你記著,無論你多麼不想吃,早上一定要吃它。記著啊,他對自己說。
  夜裡有兩隻海豚游到船的附近,他可以聽見它們在那裡打滾,噴水。他可以分辨出雌雄:雄的噴水聲很大,雌的有如嘆息。
  「它們多好啊,」他說,「它們玩耍、逗著玩、彼此相愛。它們就跟飛魚一樣,都是我們的兄弟。」
  然後他開始憐憫他釣著的這隻大魚。他想,它是好樣的,真奇怪,誰知道它年紀有多麼大了。我從來沒釣著過一條這麼大力氣的魚,也從來沒有一條魚行動這麼奇異。也許它太聰明了,不肯跳起來。
  它只要跳起來,或是瘋狂地撞擊一下,我就完蛋了。但是它也許從前屢次上過鉤,知道抵抗之道。但它當然不會知道,它的敵人只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老頭子。不過,它得是一條多大的魚啊,如果它的肉質夠鮮美,在市場上不知該賣多少錢!以它吞餌的作風來看,像一條雄魚,它拖曳的方式也像一條雄的,它在戰鬥中也沒有驚懼慌亂。不知道它究竟有什麼計劃,還是它和我一樣準備豁出命去?
  他記得原先有一次,他碰到一對馬林魚,並釣著了其中一條。雄魚總讓雌魚先吃,那上鉤的雌魚瘋狂地、驚惶失措地,絕望掙扎著,沒多久就精疲力盡了。那雄的一直和她在一起,它在釣線上面游過去,陪著雌的一同在水面上打轉。它離她那樣近,老人很怕它會用尾巴將釣線斬斷,雌的那尾巴尖利得像鐮刀一樣,大小和式樣也像鐮刀。老人用魚鉤把雌魚拖過來,它那長唇像一把劍似的,邊緣上粗糙得像沙紙,他握住那嘴,拿木棒猛打她的頭頂,打得雌的顏色差不多變成鏡子背面的銀白色,接著,由小夥子在旁邊幫忙把雌的拖到船上來,而那雄魚仍舊在船邊游著。然後,老人正把釣線除下來,把魚叉裝上柄,那雄魚在船邊突然一下子騰空躍起,躥得好高,想要看看雌魚的下落,然後它張開它淡紫色像翅膀一般的胸鰭,它身上條條淡紫色闊條紋全都展露出來,老人記得它是那麼美麗,而它一直在旁邊徘徊,直到最後才離開。
  這是我在魚類之間所看見的最悲哀的一件事了,老人想。小夥子也很難過,我們請它原諒我們,隨即宰割了它。
  「真希望那小夥子在這裡。」他自言自語,他靠在船頭弧形的木板上,從他肩膀上挎著的釣線上,他可以感到那大魚的力量,它是決意向它要去的方向游去。
  老人想,它一旦上了我的當以後,就不得不做出一個應對的選擇。
  它的選擇是繼續待在黑暗的深水裡,遠離所有的陷阱、魚網,以及奸詐陰謀。而我的選擇是,拋開所有的人,它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去找尋它。現在我們兩個,打晌午就這樣糾纏在一起了。我也罷,它也罷,都沒人來幫忙。
  或許我當初不該做一個漁夫,他想。但我生來就是做這行的料。我一定要記著,天亮以後吃掉那條鮪魚。
  破曉前不久,有個什麼東西吞吃了他後面的一隻餌。他聽見那木桿折斷了,那釣線開始在船舷上飛快地往外溜。他在黑暗中從鞘中抽出小刀,他將那大魚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他的左肩上,身體向後仰,就著船舷的木稜割斷了那條釣線。隨後他又斬斷了另外一根最靠手邊的釣線,他摸黑把兩卷備用的繩子鬆著的一頭繫牢了。
  他只用一隻手,巧妙地工作著,在打結的時候把一隻腳踏牢在繩子上。現在他有六卷備用繩了。他切斷的每一個餌上有兩卷,被魚吞了的餌上也有兩卷,這些繩子全接在一起了。
  他想,等天亮了以後,我來想法子往後挪,湊到那四十英噚的餌那裡,把它也割斷了,把備用的兩卷繩子也接起來。這麼樣一來,我損失了兩百英噚卡塔倫的好繩子、鉤子和導桿。那都可以再買的。但是如果我因為鉤到了其他的魚,而讓那條大魚跑掉,有誰能夠補償我這樣的損失呢?我不知道剛才吞餌的是條什麼魚。可能是一條馬林魚或是一條闊嘴魚,或是一條鯊魚。我還沒來得及去判斷,就不得不盡快把它處理掉。
  他自言自語:「真希望那小夥子在我身邊。」
  但是你沒有那小夥子在這裡,他想。你只有你自己,倒不如現在設法挪到最後那根釣線那裡,別管天色暗不暗,把它割斷了,接上那兩卷備用的繩子。
  他照這樣做了。在黑暗中很不容易,而且有回那魚震動了一下,把他拖倒了,臉朝下,眼眶下面割破了一個傷口,鮮血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來,還沒有流到下顎上,就已經凝結起來,幹了。他又設法往回挪,挪到船頭上,靠在那木板上休息一下。他把布口袋掖好,小心地把那釣線挪到他肩膀上沒勒疼的一塊新的地方,他一面用兩個肩膀抵住它,一面小心地揣度著那條魚拉拉的力量,然後伸手去測量了一下那船在水中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它為什麼這樣亂動,他想。一定是那條鐵絲從它那小山似的背脊上滑下來了。可以確定的是,它的背脊絕不會像我的背這樣痛。但是,不管它多大,它總不能永遠這麼拖著船游下去。現在凡是可能引起麻煩的東西全都清除掉了,我又預備下了極長的釣線,此外,一個人能要求的還有什麼呢?
  「魚啊,」他輕輕地自言自語,「我就是到死,也要跟你耗下去。」
  我估摸它也要陪我到底的,老人想,他等著天亮。現在正是黎明前的時候,很冷,他緊貼著木板擋擋寒。橫豎它能撐多久,我也能撐多久,他想。在黎明中,釣線伸展出去,沒入水中。小船穩定地前行著,太陽最初露出的一點邊緣,光線照射在老人的右肩上(老人胸貼船頭,曙光照到右肩,說明船在向北走,也說明魚要往西北去的力氣很大,與洋流向東的衝力大致相等,因此按平行四邊形法則產生向北的合力)。
  「他是朝北走。」老人說。潮流會把我們送到東邊的,他想。我希望它會順著潮流轉彎。那就表示它是疲倦了。
  太陽再升起來了些,老人發覺那魚並沒有疲倦。只有一個好跡象。釣線的斜度表示它是在較淺的水裡游著。那並不一定意味著它會跳躍。不過,也有這個可能。
  「上帝啊,讓他跳吧,」老人說,「我的釣線有足夠長,足以對付它。」
  也許我只要把線再稍微拉緊一點,讓它覺得痛,它就會跳起來了,他想。現在是白天了,讓它跳出水面,使它背脊骨兩旁的氣囊裡吸滿了空氣,那它就不能沉入海底去死在那裡。
  他試著把釣線抽緊,但是自從這條魚上了鉤,釣線已經緊張得快要繃斷了,他身體向後仰著,拉著繩子,感到那繩子的粗糙;他知道不能再緊了。他想,絕不能猛拉。每猛拉一次,都會使鉤子在魚身上鉤破的傷口裂得更大,那麼當它真跳起來時,可能就會脫鉤。反正現在我已經覺得好些了,太陽出來了,今天難得的,我可以用不著朝太陽看。
  釣線上面掛著黃色的海草,但是老人知道這只是給那魚增加了負重與拖累,他很高興。這就是那種黃色的墨西哥灣海草,會在夜間發出閃亮的磷光來。
  「魚,」他說,「我愛你而且非常佩服你。但是在今天天黑以前,我就會要你的命了。」
  但願如此,他想。
  一隻小鳥從北方向小船飛來。它是一種鶯,在水面上飛得很低。老人可以看出它已經非常疲倦了。鳥飛到船尾上,在那裡歇息。然後它繞著老人的頭上飛了一圈,最後停在讓它感到較舒服的魚線上。
  「你幾歲了?」老人問這鳥,「這是你第一次出遠門嗎?」
  他說話的時候,那鳥向他望著。它太疲倦了,也不去看那根釣線,它那纖弱的小爪子緊緊抓住了釣線,身體來來回回地晃動著。
  「這釣線很穩,」老人告訴它,「真的很穩。按說昨夜無風,你不應當疲倦成這個樣子。現在的鳥真是越來越經不起累了!」
  那麼些個老鷹飛到海上來找它們,老人想。但是這話他沒有對鳥說,反正鳥也不懂得他的話,而且要不了多久,這鳥也就會領教老鷹的厲害了。
  「好好兒休息吧,小鳥,」他說,「然後你就出發,去碰碰運氣,就像任何一個人或是鳥再或者是魚那樣。」
  他藉著說話來鼓舞自己,因為他的背脊撐了一夜變僵了,現在實在痛得厲害。
  「鳥,你要是不願意走,就在我家裡住著吧,」他說,「現在倒是起了一陣小風,可惜我不能扯起帆來順風送你上岸去。我這裡還有個朋友呢。」
  正在這個時候,那魚突然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頭上,要不是他振作精神多放出一些釣線,真是差一點就把他拖下水去了。
  釣線這麼一動,鳥就飛了,老人甚至連它飛走都沒看見。他小心地用右手摸了摸釣線,才發覺到他的手在出血。
  「既然如此,總是有什麼東西弄痛它了。」他自言自語,他把釣線往後拉,看他能不能把那魚翻個身。但是拉到將要繃斷的程度,他就又穩定地握住了釣線,魚向那邊掙,他向這邊拉,身體向後仰著,以對抗魚的拉力,維持平衡。
  「魚啊,你現在覺得痛苦了吧!」他說,「天知道,我也一樣痛苦。」
  他四處張望去找那隻鳥的蹤影,因為他很樂意有它作伴。但是,鳥已經消失不見了。
  老人想,你沒有停留多久就離開了。但是,你去那地方比這裡艱險多了,只有一直飛到岸上方才平安。我怎麼會讓那魚突然這麼一拖,把我割傷了?我一定是老糊塗了。也許是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隻小鳥身上的緣故吧。從現在起,我要專注於我的工作,而且,我一定要吃那條鮪魚,以保持體力,不至於精疲力盡。
  「可惜那小夥子不在這裡,又沒有鹽。」他自言自語。
  他把釣線的重量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來,在海洋裡洗手,把手浸在裡面,浸了一分鐘以上,看著那血液順著水漂去,海水隨著小船移動,穩定地打在他手上。
  「它慢了許多了。」他說。
  老人很願意把他的手在那鹽水裡多浸一會兒,但是他怕那魚再冷不防打晃,所以他站起身,打起精神來,把手舉起來讓太陽曬曬。不過是繩子勒在手心裡,把肉割破了而已。只是正傷到手上最常使用的地方。他知道在這場較量結束之前,他會很需要他的手,現在事情還沒開始倒已經把手割破了,他很不高興。
  「現在,」他的手幹了以後,他說,「我必須吃那小鮪魚了。我可以用魚鉤把它鉤過來,然後在這裡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來,在船尾下找到那條鮪魚,用魚叉將它朝自己拖過來,小心翼翼地避開旁邊的一盤魚線。他又用左肩揹著釣線,把繩子絡在左手和左臂上,他把那鮪魚從魚鉤上取下來,把魚鉤放回原處,他把一隻膝蓋抵在魚上,從魚背上切下一條條深紅色的肉,從魚頭背後直剖到魚尾,是楔形的一條條,他從脊骨旁邊切下來,直切到肚子的邊緣。他切出了六塊,把它們攤在船頭的木板上,然後在褲子上擦擦他的刀子,從尾巴將那條魚的殘骸提起來,丟到船外去。
  「看樣子,我可吃不了一整塊。」他一邊說,一邊選取其中一塊用他的刀把魚劃成兩半。他可以感覺到那釣線穩定地沉重地在那裡拉著,他的左手抽起筋來了。那隻手捏緊了拳頭握在那粗繩子上。他憎惡地瞧了瞧它。
  「這叫什麼手啊,」他說,「你要抽筋就只管抽吧。抽成一隻鳥爪子。對你沒有什麼好處的。」
  快點吃,他想。他向深暗的水中望下去,看那釣線的斜度。快點吃掉它,這隻手就有力氣了。怨不得手,你已經和這隻魚消磨了許多鐘頭了。但是你還會跟它一直耗下去。快把這條魚吃了吧。
  他撿起一塊魚肉放在嘴裡,緩緩咀嚼著它。倒也不難吃。
  他想,好好咀嚼,把液汁全嚥下去。要是有一點檸檬、朗姆,或是鹽蘸著吃,味道一定不賴。
  「手啊,你覺得怎麼樣了?」他問那隻抽筋的手,它像死人的手一樣僵硬,「我要為了你,再多吃一點。」
  他把剛才切好的另外半條也吃了。他慢慢地嚼,然後把魚皮吐掉。
  「手,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估計效果還沒這麼快吧?」
  他又拿起一整塊放在嘴裡咀嚼。
  「真是一條強壯的多血的魚啊,」他想,「我運氣好,釣到的是它,而不是海豚。海豚的肉太甜了。這個一點也不甜,吃起來非常強韌。」
  不過講究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只要講實用,他想,真希望能有點鹽。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殘餘的魚肉曬爛或曬乾,所以雖然不怎麼餓,我想我最好把它吃掉。趁那魚還很平靜,游得也算穩定。我把魚吃完了以後一切就準備就緒了。
  「手,忍忍吧,」他說,「我這可都是為了你好。」
  可惜我沒什麼吃的餵大魚,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啊。不過我得打死它,我得要有力氣,才能夠做這樁事。他盡心盡職地,緩慢地把一條條楔形的魚肉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來,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說,「手,你可以放開那條繩子不管了,我單用右邊的手臂來對付它,等你不再搗亂了再交給你。」他把左腳踏在剛才用左手握著的那根粗釣線上,上身朝後仰過去保持平衡,頂著脊背上受到的拉力。
  「上帝保佑,讓我這手快別再抽筋了,」他說,「因為我不知道這魚又會使出什麼招數來。」
  但是此刻,魚似乎很平靜,在那裡執行它的計劃,他又想。但是它的計劃到底是什麼呢?而我的計劃又是什麼呢?我的計劃得要跟著它的計劃,隨機應變,因為它的軀體那麼大,如果它跳出海面,我就可以殺死它。但是它永遠在底下不出來。而我也只能在這茫茫海上永遠跟著它。








  他在褲子上摩擦著那隻抽筋的手,試著使手指鬆弛下來,但是那手總是握著拳頭。他心想,也許曬一曬太陽就會開了。也許等那壯健的生鮪魚在肚裡消化之後,手指就有力量張開了。如果我非用這隻手不可,我就硬把手指扳開,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但是現在我不願意硬把它扳開。讓它自己伸直了,自動地恢復過來。到底是我不好,昨天夜裡讓它操勞過度了,那時候沒辦法,得要把那些釣線一根根都解開,再接起來。
  他向海面上望去,才發覺此刻自己是多麼的孤獨。但是他可以看見那深暗的水裡映出的一道道光柱,還有那一直往前伸展著的釣線,平靜的海面奇異地起伏著。這是信風的季節,所以雲彩很多,一層層地堆積起來。他朝前望去,看見一群野鴨在那裡飛,將海上的藍天映得分明,忽而影影綽綽,然後又清楚地刻劃出來。於是他知道,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孤獨的。
  他想:「有些乘著個小船出海的漁人,生怕看不到陸地;他也知道,在有一種季節裡,天氣會忽然變壞,這也的確是危險的。但是現在是在颶風的季節,沒有颶風的時候,這個季節往往是一年中天氣最好的時候。」
  如果真的有颶風的話,一般在海上,那些日子總可以在天空裡看見種種徵兆。所以他想:「他們在岸上看不見,因為他們不懂得要注意什麼跡象。再者說,在陸地上也許是有些異樣,而且雲的樣子也不同。不過好在我們這裡一時還不會來颶風。」
  他看向天空,一團團的白雲堆積在那裡,就像一層層美味的冰淇淋。在更高遠的地方,又有那種稀疏的羽毛一般的卷雲,在九月秋高氣爽的天空中飄蕩。
  「微風,」他說,「魚啊,這天氣對我很有利,對你卻沒有什麼好處。」
  他的左手仍舊抽著筋,不過他在嘗試慢慢地展開它。
  「我恨透了抽筋。」他想,「這是一個人的身體對不起自己。吃東西食物中毒,當著人吐瀉交作,是很丟臉的。但是抽筋,在你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尤其覺得丟臉。」
  他想:「如果那個小夥子在我身邊,倒是可以替我揉揉,從肘彎那裡揉起,使它鬆弛下來。不過它自己也會好起來的。」
  他用右手摸了摸釣線,感到繩子上的拉力改變了,那時候他還沒有看見釣線在水中的斜度改變,他俯身向前,靠在那釣線上,他靠著魚線,左手急促地往大腿重重拍打的同時,他看見那釣線緩緩向上面斜過來。
  「他就要上來了,」他說,「手,快點。請你快點張開吧。」
  釣線慢慢地穩定地升上來,然後,船前方的洋麵跟著凸起,魚也露頭了。它一點點地出來,似乎永遠沒有完的,水從它身體兩旁往下流淌。它在日光中是鮮明的,它的頭與背部是深紫色的,在太陽底下,它身體兩旁的條紋是淡紫色,看上去很寬闊。它又長又硬的唇像一根棒球棒一樣長,像一把細長的劍一樣慢慢尖了起來,它全身都從水裡湧出來,然後又重新鑽進去,平穩地,像一個潛水者,老人看見它那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下,釣繩馬上便開始飛快地滑出去了。
  「它比小船長還要長兩寸。」老人說。
  釣線跑得很快,但卻很穩,但那魚並沒有驚慌失措。老人試著用兩隻手來拉住釣線,使那繩子不至於繃斷。他知道,假如他不能想辦法用力使那魚慢下來,那魚可以把所有釣線全拉出來,繃斷它。
  它是條大魚,我一定要征服它,他想。我絕對不能讓它知道它自己有多大力氣,也不能讓它知道,它狂奔起來我會怎樣狼狽。如果我是它,我現在一定會拚盡全力,往前跑,跑,直到有個什麼東西斷了為止。不過,感謝上帝,魚類遠遠沒有我們這些屠殺它們的人聰明,縱使它們比我們高尚,比我們有本領。
  老人看見過許多大魚。他一生中,見過許多重量超過一千磅的,他也曾經捕到兩條這樣大的,但是從來沒有獨自一個人做過這樣的事。現如今,他獨自一個人,在無邊的蒼茫大海上,和他生平見過的最大的一條魚拴牢在一起,他不但沒見過,從來也沒聽說過有這樣大的魚——他的左手仍然像收縮的鷹爪子一樣緊緊蜷著,無法伸直。
  但是這抽筋就會好的,他想。這隻手只要鬆開,來幫助我的右手。我有三樣東西是兄弟:這條魚和我的雙手。這隻抽筋的手必須要復原的,它這樣抽起筋來,就毫無用處了。這魚又慢下來了,照它平常的速度進行著。
  「真不知道它剛才為什麼跳上來。」老人想,「它跳起來簡直就像是為了給我看看它有多大一般。無論如何,我現在知道了。但願我能夠給它看看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那它就會看見我這抽筋的手了。讓它以為眼前的我是個能夠戰勝從前的我的一個強大的人,那麼我也就真正能超過我自己了。」他繼續想著:「我寧可做這條魚,它有那麼大的力量,而它的敵人僅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板上,對於身體上的痛楚只有忍耐。魚穩定地游著,船也跟著,慢慢駛過清澈的海水。颳起東風來了,海上掀起了一陣小小的風浪,到了中午,老人的左手不抽筋了。
  「魚,這對你來說可是個壞消息。」他說,他把那釣線在蓋著肩膀的口袋上挪了挪。
  他現在雖然感覺舒服些,但是痛苦依舊在折磨著他,只是他根本不肯承認這一點。
  「我不是虔誠地信宗教,」他說,「但是我願意念十遍《天主經》、十遍《聖母經》,上天保佑我捉到這條魚;我要是捉到它,我許下心願到考伯的聖母像那裡去進香。我答應了一定照辦。」
  他開始機械地唸起祈禱文來。有時候他疲倦過度,連祈禱文也背誦不出,他就唸得特別快,使字句自動地出來。《聖母經》比《天主經》容易唸,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後。阿門。」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童貞聖母,請祈禱讓這條魚死了吧,儘管它很了不起。」
  做完禱告,他心裡舒服得多了,但是仍舊一樣難受,也許更厲害一點,他靠在船頭的木板子上,開始機械地活動著左手的手指。
  雖然起了微風,但現在太陽還是很熱。
  「我還是來把船尾那根小釣線重新裝上餌,」他說,「假如這魚決定再在這裡過一夜,我需要再吃點東西,水瓶裡的水也剩得不多了。我想除了海豚外,我恐怕什麼也抓不到了。不過,如果趁著新鮮吃的話,海豚的味道也還不壞。希望今天晚上會有一條飛魚撲上船來。可是我沒有燈來招引這些魚。飛魚生吃是很好的,而且我用不著把它切開。我得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節省下來。天啊,我沒想到它那麼大。」
  「可是我會要了它的命,」他說,「不管它有多大多氣派。」
  當然這是不公平的,他想。但是我要給它看看人有多大能力,人能夠忍受多少痛苦。
  「我跟那個小夥子說我是個奇怪的老頭兒,」他說,「現在,正是證明的時候。」
  他過去已經證明過一千遍了,但是都不足掛齒。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他又重新證明它。每一次都是新的機會。
  他想,真希望它睡覺,那麼我也能夠睡一會兒了,再夢見獅子。為什麼現在差不多什麼都不夢見了,只剩下了獅子?老頭子,不要想,他對自己說。輕輕地靠在木板上休息著,什麼都不要想。它在那裡全力趕路呢,想得越少越好。
  時間已經漸漸地到了下午了,小船仍舊緩慢穩定地走著。但是現在的東風給那條魚增加了阻力,老人在小小的風浪中微微顛晃著,繩子勒在他背上,那痛楚的感覺也來變得鬆快而溫和了。下午有一次,釣線又升上來了。但是這魚不過是在略微高些的水平面上繼續游著。太陽曬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背脊上。所以他知道這魚是轉向東北了。
  現在他既然看見過它一次,他可以想像那魚在水裡游著,它紫色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像翅膀一樣,那豎直的大尾巴切破了黑暗。我懷疑在這麼深的地方,它的視線能有多遠,老人想。魚的眼睛和馬眼比起來大多了,卻和馬一樣,可以在黑暗中保持視線。從前我在黑暗中也看得相當清楚。當然不是完全黑暗。但是幾乎也可以跟貓的視力一樣了。
  他的左手又給太陽曬著,不停地活動著手指,現在已完全舒展開了,他開始把重量挪些到左手上;他聳聳肩膀,牽動背上的筋脈,稍微換換繩子勒疼的位置。
  「魚,你如果不覺得累,」他自言自語,「那你一定是非常奇特的。」
  他現在覺得非常疲倦,他知道天就要黑了,他試著想別的事。他想到職業棒球聯賽,他知道紐約的洋基隊和底特律的虎隊在那裡比賽。
  於是他開始盤算著:「已經是第二天了,我不知道那場比賽的結果。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我一定要對得起那偉大的狄瑪吉奧,就算他現在腳後跟的骨刺再痛,根本沒得治,他仍舊是無論做什麼事都很完美。骨刺是怎麼回事?他問他自己。骨頭後面長的一根刺吧。我們打魚的沒有這樣毛病。腳後跟痛,可會像鬥雞時裝在公雞腳上的鐵距戳進人的腳後跟一樣疼痛?我恐怕受不了這個,我恐怕不能夠像公雞一樣,失掉一隻眼睛或是兩隻眼睛,還繼續戰鬥。人類比起那些強大的飛禽走獸來說,算不得什麼。我還是情願做這黑暗的海中的這條魚。」
  「我會一直待在海上,除非有鯊魚來,」他自言自語,「如果有鯊魚來,就請上帝憐憫我們兩個吧。」
  你可以相信那偉大的狄瑪吉奧,會和我一樣守著一條魚,熬這樣久嗎?他想。我確定他會,而且他既然年輕力壯,一定還可以熬得更久。而且他父親從前是個漁夫。但是骨刺會不會太痛苦?
  「我不知道,」他自言自語,「我從來沒有過這毛病。」
  太陽下山的時候,他為了鼓勵自己,又想起那次在卡薩布蘭卡的酒店裡,他和那碼頭上力氣最大的,身材魁梧的黑人掰腕子,那黑人是從琪安弗尤哥斯來的。他們有一天晚上把肘彎擱在桌上粉筆畫的一道線上,前臂直豎起來,兩人的手緊緊交握著,就這樣賽了一宿。每人都試著把另一個人的手壓到桌上去。許多人在旁邊賭東道,在那煤油燈光下,人們在房間裡走出走進,他望著那黑人的手與手臂,也望著那黑人的臉。賽了八個鐘頭以後,他們每四小時換一個裁判員,好讓裁判員睡覺。血從他的指甲和那黑人的指甲下滲出來了,他們兩人向對方的眼睛裡望著,也望著他們的手和手臂;賭東道的人在房間裡走出走進,坐在靠牆的高椅上旁觀。牆上漆著鮮明的藍色,是木頭的牆,燈把人影映到牆上。那黑人的影子非常大,微風吹動著燈盞,那影子便在牆上來回移動。
  整夜,打賭的比例來回變動著,他們給那黑人喝甜酒,又給老人點上香菸。那黑人喝過甜酒以後,嘗試著作最大的努力,幾乎把老人的手臂扳離中線三寸,那時候老人還不是個老人,而是冠軍聖地牙哥。但是老人又拚命把他的手舉起來,舉到完全平分的地方。那時候他就確定他可以打敗這黑人,即使這黑人也是個好人,一個了不起的運動員。破曉後,打賭的人正在要求說就算是不分勝負,裁判員正在那裡搖頭,老人突然使出全部力氣來,把那黑人的手一點一點壓下去,一直壓到那木板上。比賽是從一個星期日早晨開始的,一直到星期一早晨才結束。許多下賭注的人要求算是不分勝負,因為他們要到碼頭上去工作,搬運一袋袋的糖,或是到哈瓦那煤公司去工作。否則每一個人都要他們比賽下去,直到分出勝負結束為止。但是無論如何,他總算在大家得趕回去工作之前把比賽給結束了。
  在那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人人都叫他「冠軍」,在那年春天他們又重新賽過一次。但是這回人們下的注不大,他很容易地就贏了,因為他在第一次比賽裡已經擊敗了那琪安弗尤哥斯的黑人的自信心。
  在那次以後,他比賽過寥寥幾次,此後就沒有再賽過。他相信他如果真的想贏,他可以打敗任何人。他認為這種角力會傷害他的右手,不利於打魚。他曾經試過幾次用左手練習角力。但是他的左手永遠是一個叛徒,行動不肯聽指揮,他不信任它。
  現在這太陽會把它烤透了,他想。除非晚上太冷,它不會再抽筋了,不知道今天夜裡會有什麼事發生。
  一架駛向邁阿密的飛機打頭頂上經過,他望見飛機影子把一群群飛魚嚇得跳出水來。
  「有這麼多的飛魚,按理說這裡應當有海豚。」他說。他拉著釣線向後仰著,看他能否收回一些繩子,把那魚拖過來些。但是不行,繩子還是那麼緊,抖出一滴滴的水,就快要繃斷了。船緩緩地前進,他望著那飛機,直到它消失不見為止。
  坐在飛機裡一定非常奇怪,他想。不知道從那麼高望下來,海是什麼樣子?只要別飛太高,看魚總該看得清楚吧。我很想在距海二百英噚高的空中慢慢飛,從高處來看魚。在捕龜的船上,我爬到桅頂的橫木架上,就連在那樣的高度上我也看到很多。從那裡望下去,海豚的顏色更綠,你可以看見它們的條紋和它們的紫色斑點,可以看見它們有一大群,在那裡游著。為什麼深暗的水流裡一切游得快的魚都是紫色背脊,而且常常有紫色條紋和斑點?當然,海豚看上去是綠的,因為它本來是金色的。但是有時候它真的飢餓得厲害,來吃東西,它身體兩旁也會現出紫色條紋,就像馬林魚一樣。可能是因為憤怒,還是游得太快,所以發出這樣的斑紋?
  正在天黑以前,他們經過了堆積成一整座小島般的馬尾藻,在海面上隨波飄蕩,那海藻像一條黃色毯子,正在和什麼做愛一般。這時候他那根小釣線釣著一條海豚。他第一次看見它,是它跳到空中,在最後的陽光中它是純金色,曲著身子,在空中瘋狂扭動。由於恐怖,它一跳再跳,像賣藝似的表演著。老人設法挪到船尾去,彎著腰,用右手和右臂握住那根大釣線,再用左手把那海豚拖進來,每次收回一段繩子,就用他赤裸的左腳踏住它。
  魚在船尾絕望地跳躍著,抖動著,老人俯身湊到船尾上,把那魚從船尾拾過來,那滑澤的金色的魚,有紫色的斑點。它的嘴抽搐地一動一動,迅速地咬著鉤子,它用它那長而扁的身體和它那尾巴和頭來敲打著船底,老人用木棒在那光亮的金色的頭上打了一下,它方才顫抖著,不動了。
  老人把鉤子從魚嘴裡拔出來,重新裝上一條沙丁魚作餌,再把釣線拋出去。然後他緩緩地回到船頭上。洗了左手,在長褲上擦了擦。接著把那根沉重的釣線從右手挪到左手,把右手在海裡洗了一洗,他一面看著那太陽墜入海洋中,一面也看著那粗繩子的斜度。
  「它並沒有改變。」他說。但是從海水衝擊在他手上的速度來看,他看得出來那魚是慢得多了。
  「我得把兩支槳捆起來橫在船尾,這樣晚上時就可以讓它的速度慢下來,」他說,「它能夠熬夜,我也一樣。」
  最好稍微等一會兒再挖出海豚的肚腸,這樣可以保留肉裡的血,他想。我可以晚一些再做這個,到時一起把槳綁起來,來拖慢魚的速度。現在我還是讓這魚保持平靜,在日落的時候不要過分地攪擾它。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對於所有的魚類來說都是一個難熬的時期。








  他把他的手曬乾後,又抓住釣線,盡可能地設法緩和他的痛苦,讓自己往前靠在木頭上讓魚拉著前進,如此船也可以產生一些或更多的阻力。
  我已經漸漸學會怎樣對付它了,他想。至少這一部分我學會了。還有,別忘了它從上了鉤以來都還沒有吃過東西呢,這麼龐大的塊頭是需要很多食物的。我吃了一整條鮪魚,明天我來吃那隻海豚,也許我剖開它的時候就應當吃一點。它也許比那鮪魚難吃些。但是話說回來,世上的事情哪有一件是容易的。
  「魚啊,你覺得怎麼樣?」他大聲問,「我覺得很好,我的左手也好些了,而且我這裡的食物夠吃一天一夜的。魚,你就拉著船吧。」
  他並不是真的覺得好,因為他背上勒著那繩子,後背痛過了頭,已經進入一種麻木狀態,反而使他不放心起來。不過比這個更糟糕的事情我也熬過來了,他想。我的手不過稍微割破一點,另一隻手也不抽筋了。我的腿仍舊好好的。再說現在我在糧食儲備上頭也比它強。
  這時候天黑了,在九月裡,太陽一落,天很快就黑了。他靠在船頭的舊木板上,盡可能地休息。最早的幾顆星出來了。他不知道「參宿七(獵戶座裡最亮的一顆星)」的名字,但是他看見它,他知道它們不久就要全部出來了,他可以有這些遠方的朋友陪著他。
  「這魚也是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語,「我從來沒看見過或是聽見過這麼了不起的魚。可是我得殺死它。幸好我們不必試著去殺那些星,我真高興。」
  想想看,要是一個人每天都得想著去殺月亮,他想。月亮逃走了。但是你再想一想,要是一個人每天都得去殺太陽,又怎麼辦?我們真是幸運的,他想。
  後來他又發愁大魚沒吃的了,不過愁歸愁,他要殺它的決心可沒有動搖。它的肉可以餵飽多少人呀,他想。但是他們配吃它麼?不,當然不。從它那行動的風度和它那高尚的品格上看來,沒有一個人配吃它的。
  我不懂這些事,他想。但是我們用不著去想著殺太陽、月亮和星星,這總是一樁好事。我們只需要在海上生活著,殺我們真正的兄弟們。
  他想,此刻,我得考慮考慮要不要給魚增加些負重。這有危險,也有好處。如果它繼續用力,而那兩支槳沒有滑脫,仍舊橫綁著在那裡,增加了船的阻力,船不像從前那樣輕了,那我可能要放掉很多繩子,如果線沒了,結果一定是讓它跑了。但是,如果船一直很輕的話,即使它的速度目前為止還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危險,但若魚繼續愈游愈快,那只會延長雙方的痛苦而已。無論怎樣,反正我總得把這海豚的腸子挖出來,不然要腐爛了,我還得吃一點,以便保持體力。
  現在我再來休息一個鐘頭,覺得它踏實了,穩定了,我再挪到船尾去繼續工作,並且決定一切。在這時間內我可以看它怎樣行動,看它可有什麼變化。那槳是一個好計策;但是現在已經到了時候,應當為安全著想了。它仍舊是個相當厲害的魚,我看見那鉤子在它嘴角上,它把嘴閉得緊緊的。鉤子刺肉的苦不算什麼。肚子餓得苦,還有它不懂它在跟什麼對拼,這才真要命。老頭子,你現在休息吧,讓它拉船吧,你等下次再有什麼任務的時候再去工作。
  他估計著自己休息了大概有兩個鐘頭。現在月亮要到晚些才升起來,他無法精確判斷時間。他也並沒有真的休息,不過感覺比較好些就是了。他仍然還在忍受著魚拖拉的力量在他肩膀造成的痛苦,但是他把他的左手擱在前面的船舷上,然後漸漸地把魚的拖力移轉到小船身上。
  只要我能夠把這根釣線固定在船上,那就簡單多啦,他想。但是他稍微歪一歪就可以把繩子繃斷了。我一定得要用我的身體去墊著這釣線,隨時準備著用兩隻手把釣線放出去。
  「但你還沒有睡覺呢,老頭子,」他自言自語,「已經過了半天和一整夜了,現在又是一天了,你都還沒睡過。你一定要想個辦法可以稍微睡一會兒,你如果不睡,也許頭腦就會不清醒了。」
  但他想,我的腦筋夠清楚的,太清醒了,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樣清醒。它們是我的兄弟。但是我仍舊得要睡覺,星星、月亮和太陽都睡了,就連海洋在沒有潮流,風平浪靜的時候也要睡幾天呢。
  可是你得記著睡覺,他對自己說。要逼迫自己睡,想出一個簡單而可靠的法子管住那根釣線。現在你到後面去剖開那條海豚。你既然得睡,綁起槳來壓速度就太危險了。
  就是不睡覺我也沒什麼問題,他告訴他自己。但是這太危險了。
  他開始設法爬到船尾去,小心地避免拉動那條魚。它自己也許也睏得半夢半醒了,他想。但是我不要它休息。他得要它拉著船,直到它死去。
  爬到船尾以後,他轉身回來,用左手握住從肩膀橫過來的繩子,然後用右手把刀從刀鞘裡抽出。現在星星很亮,他清楚地看見那海豚,他把刀鋒刺進它頭裡去,把它從船尾拉出來。他把一隻腳踏在那魚身上,很快地把它剖開,從肛門直剖到下顎的尖端。然後他放下刀子,用右手去掏它的內臟,全挖乾淨,然後把鰓也扯了下來。他覺得它的胃在他手裡發沉、滑溜,撕開一看,原來裡頭有兩條飛魚,都新鮮硬錚。他把它們並排擱在那裡,把腸子與腮從船尾丟下去。
  它們沉下去了,在水中留下一縷磷光。那海豚是冷的,現在在星光下看來是一種鱗狀的灰白色,老人把它身體的一邊剝了皮,右腳踏在魚頭上。然後他把它翻了過來,把另一面也剝了皮,把它從頭到尾剖成兩邊。
  他把那魚剩下的屍骨推到水裡去,他看了看水裡可起了漩渦,但是只有它徐徐下降的磷光。然後他轉過身來,把那兩條飛魚放在他切出的兩塊魚裡,把小刀插入鞘中,他又緩緩地設法挪到船頭上。他佝僂著,釣線的重量壓在他背上,他右手拿著那魚。
  回到船頭,他把那兩塊魚擱在木板上,把飛魚擱在旁邊。此後把肩膀上的釣線挪了挪位置,擱在一個新地方,又用他的左手握著它,手擱在船舷上。然後他靠在船邊上,把飛魚在水裡洗洗,注意看著水衝擊在手上的速度。剝過魚皮的手發著磷光,他望望從手邊過去的水流。流力減弱了,當他側著手在船幫上來回蹭擦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磷光質浮散開來,慢慢向後漂去。
  「它不是漸漸累了,就是在那裡休息著,」老人說,「現在我把這條海豚吃掉,休息一下,睡個覺。」
  在星光下,夜間越來越寒冷了,他把他切出的兩塊海豚吃掉了半塊,又吃掉一條飛魚,飛魚的腸子已經挖掉了,頭也切掉了。
  「海豚這麼煮熟了味道真不錯,」他說,「生吃就太難吃。以後倘使我不帶鹽或檸檬,我再也不出海了。」
  我如果夠聰明的話,我就該白天時把水潑在船頭上,水乾了就有鹽了,他想。但是我直到太陽快下山了才釣到這條海豚。先前的準備差很多。但是我把它完全嚼爛吃掉了,倒也並沒有作嘔。
  東面的天空起了許多雲,他所認識的星星一個接一個地全不見了。現在看上去彷彿他駛進了一個巨大的雲的峽谷,風急了。
  「三四天內天氣要變壞,」他說,「今天晚上不會變,明天也不會。老頭子,快來布置一下,想法子睡一會兒,趁著這時候這魚是平靜的。」
  他把釣線緊緊地握在右手裡,接著,當他把全身重量壓到船頭木板上的時候,便用大腿頂住右手,纏縛在左手上。
  我的右手只要有了支撐就能穩穩握住繩子,他想。如果我睡覺的時候右手鬆開了,釣線一往外跑,我的左手馬上就會叫醒我。我的右手很吃重,是吃慣了苦的。他想,即使只睡二十分鐘或是半個鐘頭,也是好的。於是,他身子向前靠,用全身去夾緊了那釣線,將他所有的重量都擱在右手上,一會兒工夫他就睡熟了。








  他做起了夢,沒有夢見獅子,卻夢見一大群海鷗,那正是它們配對的季節,前前後後有八英里或十英里長。它們往空中一跳很高,跟著又落回它們跳的時候給水面留下的坑窪裡。
  然後他夢見他在村莊裡,睡在自己的床上,呼呼颳著北風,他非常冷,他的右臂全麻了,因為他拿它當枕頭用來著。
  他開始夢見那長長的黃色海灘,他看見第一頭獅子,在黃昏中從海灘的另一端跑過來,然後其餘的獅子也跟來了,他把他的下顎擱在船頭的木板上,船停泊在那裡,夜晚有微風從岸上吹來,他等著看還有更多的獅子,他很快樂。
  月亮上來已經很久了,但是他繼續睡著,那魚穩定地拉曳著,船駛入雲的峽谷。
  右拳朝臉上猛地一拳,他醒了,繩子唰唰地從右掌裡擦出去,擦得好痛。他感覺不出左手還在,儘管他拚命用右手往回拉,繩子還往海裡跑。到最後,左手也抓住釣繩了,他便朝後仰過去拉緊繩子。現在它燒灼著他的背脊和左手,他的左手承受了所有的重量,割傷得很厲害。他回過頭去看看那一捲捲的釣線,那繩子平滑地溜出去。正在這時候,那魚跳起來了,海洋大大地爆裂開來,然後它沉重地跌下去。然後它又一次次地跳起來,船走得飛快,然而釣線也仍舊向外飛跑,老人將壓力提高到接近繃斷的程度。他被緊緊地往下拉,俯倒在船頭上,他的臉正壓在切開的一塊海豚上,而他沒辦法動彈。
  我們盼的事來了,他想。現在我們來接受它吧。
  釣線被它拖了許多出去,讓它付出相應的代價,他想。讓它付相應的代價。
  他看不見那魚的跳躍,只聽見它衝入海水的聲音,還有它跌下來的時候,濺起的沉重浪花聲。釣線溜得太快,在他手上刻得很深,但是他一直知道這會發生,早有準備,他設法讓那割傷的部分經過生老繭的地方,不讓那繩子滑到手掌心裡或是割傷手指。
  他想,如果那小夥子在這裡,他會打濕那一捲捲的繩子。如果那小夥子在的話,如果那小夥子在這裡。
  釣線照樣往外溜啊溜啊溜,但是現在漸漸慢些了,他放出的每一寸釣線,都得讓那魚付出代價。現在,從木板上,從顴骨壓爛的那塊海豚肉上,他抬起頭來。接著,他跪著,然後他緩緩地站起來。他還在放繩子,不過放得越來越慢。他小心地抬腳,回到他眼睛看不見,只能憑腳掌觸覺到的那堆後備繩跟前。還有許多繩子在那裡呢,現在這魚得要把這麼些新繩子全都從水裡拖過去,新繩子在水裡非常澀滯,摩擦力很大。
  好啊,他想。現在它跳過不止十二次了,它背脊旁邊的胞囊已經吸滿了空氣,它不可能沉入深海死去了。否則,我是沒辦法子把它從那裡撈起來的。很快,它就會快開始轉圈子了,那時候我就得來對付它。不知道它為什麼忽然這樣激動起來?難倒它是餓極了,才拚命掙扎嗎,還是夜間有什麼東西驚嚇了它?也許它是突然感到害怕了。可是它是那樣一個鎮靜、健壯的魚,它似乎是那樣勇敢,有自信心。這很奇怪。
  「老頭子,你還是顧你自己吧,你也很勇敢,有自信心,」他說,「你沒讓它掙脫,只是你收不回釣線來。但是它不久就得要轉圈子了。」
  現在老人使兩邊肩膀跟左手拉著它,彎身窩起右手捧水,洗掉了臉上黏掛的海豚肉。他怕那腥氣會使他作嘔,他一嘔吐,就沒力氣了。他洗乾淨臉後,又把右手伸到船邊的水裡洗了洗,再讓它泡泡鹹水,一面望著日出前最早透出的晨曦。他是差不多朝東走,他想。可見魚是累了,跟著潮流走。不久它就得轉圈子了,那時候我們就要真幹起來啦。
  他覺得他的右手泡在水裡時間夠久了,就把它拿出來瞧一瞧。
  「還不壞,」他說,「何況疼痛對一個人來說是算不了什麼的。」
  他小心地握住那釣線,使它不至於嵌進去割出新的傷口,然後把繩子在肩上的重量轉移一下,以便將左手由船的另一側放進水裡。
  「你這個廢物,夜裡成績倒還不錯,」他對他的左手說,「但是起初有那麼一陣子我沒找著你。」
  為什麼我沒有生就兩隻好手呢?他想。也許是我自己不對,沒有好好地訓練這隻手。但是天知道,它本來有過很多的學習的機會。按說今天晚上倒還不錯,它也只抽過一次筋。它要是再抽起筋來,就讓這繩子切斷他好了。
  他自以為他知道他腦筋有點混亂,他就想著他應當再吃一點海豚。但是我不能夠,他告訴自己,寧可頭暈,不要嘔吐得混身無力,我知道我要是吃了一定要吐的,自從我的臉壓在那上面,我就受不了那腥氣。我把它留著以防萬一,等它腐臭了再扔掉它,但是現在靠食物的營養來培養力氣也太晚了。你真笨,他告訴他自己。吃那一條飛魚。
  飛魚在那裡,洗剝淨了,預備好了,他用左手把它撿起來,吃了它,小心地咀嚼著那骨頭,把它全吃了,只剩下尾巴。
  它差不多比隨便什麼魚富有營養,他想。至少,正是我所需要的那種力氣。現在我已經盡了我的力量,他想。讓它開始轉圈子吧,來戰鬥吧。
  自從他撐了船來到海上,這已經是第三次日出了。太陽升上來的時候,那魚開始兜圈子了。
  他從釣線的斜度上並不能看出那魚在兜圈子。可能海水太渾了,所以看不出。他只覺得釣線上的壓力微微鬆了點,於是開始用右手輕輕往回拉,它又像往常一樣繃緊,但是他拉到正快斷的時候,釣線開始鬆下來,漸漸地可以收回來了,他把肩膀和頭從釣線底下鑽過去,開始把釣線穩定輕柔地收回來。他兩隻手一齊用,甩動著兩手;盡可能用身子和兩腿配合著拉,一拉,一甩,他那蒼老的腿和肩膀就跟著擺動。
  「是個很大很大的圈子,」他說,「但它是在那裡兜圈子。」
  過了片刻,那釣線收不進來了,他拉著它,在陽光中,直拉得水珠從繩子裡濺出來。然後釣線開始往外跑,老人跪下來,勉強地讓它一點一點回到那幽暗的水中。
  「它現在正轉到圈子的外弧。」他說,「我一定要竭力拉住它。」繩子拉近後,魚覺得費力,就每次都會把圈子縮小些。他想,也許再過一個鐘頭我就會看見它了,現在我得要制服它,然後殺死它。
  然而那魚只是繼續慢慢地打轉,兩個鐘頭後,老人已經是汗流浹背,徹底地疲倦了,但是現在圈子小得多了,從那釣線的斜度上他可以看出,那魚一面游著一面不停地向上升起來。
  過了一個鐘頭,老人眼花了,看見眼睛前面有些黑點。汗水醃痛了他的眼睛,還有他眼睛上面割傷的傷口,和額上的傷口。眼前發黑他倒不怕,他拉繩子這麼吃力,自然要發黑。不過他有兩回覺得眩暈,這可叫他心慌。
  「我不能辜負我自己,把命送在這樣一條魚上,」他說,「現在我正是得手的時候,上帝幫助我再熬一會兒。我來唸一百遍《天主經》,一百遍《聖母經》。不過我現在不能唸。」
  就算唸過了,他想。我以後會補上的。








  正在這時候,他突然感覺到手中握著的繩子猛然間被拉動,感覺非常猛烈、沉重。
  它在那裡用它硬長的唇打那鐵絲導管,他想。這一刻終究會到來。它不能不這樣,但是這也許會使它跳起來,而我寧願它現在繼續轉圈子。它為了要呼吸空氣,它必須要跳出水面。但是每一次跳過了,那鉤子的傷口可能裂得大些,它可能把鉤子掙脫。
  「魚啊,不要跳,」他說,「不要跳。」
  那魚又打了那鐵絲幾次,每次魚一搖頭,老人就放出一些釣線。
  我不能再增加它的痛苦,他想。我痛了沒關係,還能熬下去。但是它疼的話,就有可能令它發瘋。
  過了一會兒,那魚停止敲打那鐵絲,又開始慢慢地打轉兒,老人不停地收進釣線。但是他又覺得頭暈了,他用左手掬起一點海水,澆在頭上。然後他又淋上一點,又把頸項背後揉擦了一下。
  「我沒有抽筋,」他說,「它不久就快上來了;我得撐下去,你非撐下去不可。提都不要去提它。」
  他靠著船頭跪了一會兒,然後又把線繩背在背上。它正在往外兜圈子,現在我先休息一下,等它兜回來的時候我再站起來對付它,他這麼決定。
  他真想在船頭上休息著,他想,讓那魚自己兜一個圈子,我也一邊收線回來吧。不過,當那釣線一勒緊,繩子的張力顯示魚已經靠近船身時,老人就站起身來,搖晃著身子和雙手,儘量把線繩收回來。
  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累過,他想,這會兒,風又起來了。但是有風也好,拖它回去可以一路順風,我倒是很需要風的助力。
  「下一個圈子它往外兜的時候我可以休息,」他說,「我覺得好多了。然後再兜兩三個圈子,我就捉到它了。」
  他的草帽推到腦後去了,他覺得那魚轉過彎來,便就著繩子的去勢往船頭裡面一倒。
  魚,現在做你的吧,他想。我等你轉彎的時候再來對付你。
  浪頭高了許多,但是,吹來的是晴天的微風,而且他回家,非得要藉助這樣的風才行。
  「我只要朝西南航行,」他說,「人在海上從來不會迷路,而且那是個很長的島(指古巴這個東西向的大島)。」
  在轉過第三圈後,他才看見魚。
  起先,他看見一條黑暗的影子,它花了很長的時間在船底下經過,他幾乎不能相信它有那麼長。
  「不,」他說,「它該不會有那麼大。」
  但是它的確那麼大,這一個圈子兜完以後,它在離老人大概只有三十碼的水面浮了上來,老人看見它的尾巴露在水外面。尾巴比一把鐮刀還要高,豎在那深藍的水上,呈現淺淡的紫色。那尾巴往後一斜,魚在水面下游著,老人可以看見它龐大的身體,身上一道道的紫色條紋。它的背鰭下垂,龐大的胸鰭向外展開著。
  這次兜圈子,老人可以看見那魚的眼睛,還有兩條吸在大魚身上的灰色的魚,它們有時繞著它游著。有時候它們緊靠在它身上,有時候躥開去,有時候在大魚影子下面自由自在地游著。它們每一條有三尺以上長,它們游得快的時候,就把整個的身體像鞭子似的抽打著,如同鱔魚一樣。
  老人現在身上冒著汗,但並不光是因為曬著太陽,還有別的緣故,每次那魚平靜沉著地兜一個圈子,他就收回一些釣線;他有把握再過兩圈就能找個時刻,把魚叉扎到魚身上。
  但是我一定要把它拉得很近,很近,很近,他想。可不能瞄準它的頭,得直接扎它的心。「老頭子,你得沉住氣,卯足勁。」他說。
  下一個圈子,魚的背脊露在外面了,但是它稍微離船太遠些。再下一個圈子,它仍舊是太遠,但是它露在水面上比較高些了,只要再收回一些釣線,老人確定他可以把魚拉到船邊來。
  他早已把魚叉裝備好了,魚叉上的一卷細繩子擱在一隻圓筐裡,繩的一頭縛牢在船頭繫柱上。
  魚兜圈子兜回來了,平靜而優雅,只有它的大尾巴動著。老人用盡平生之力把它拉近些。有這麼一剎那,魚身傾斜了一下。它隨即把自己擺正了,開始兜另一個圈子。
  「我移動它了。」老人說,「就在剛才,我移動它了。」
  他現在又有點暈眩,但仍然竭力地緊住那條大魚。我終於拉動了它,他想。也許這一次我能夠把它拉過來。手啊,用力拉呀,腿呀,你站牢了。頭,看在神的份上,請你保持清醒吧,為了我請你再熬下去吧,你從來也沒有暈倒過。這一次我一定會把它拉過來。
  他打起全部精神,早在魚還沒有游到船邊的時候,他就開始了,拚命拉著,那魚歪過來一半,但隨即把自己擺正了,游開去了。
  「魚啊,」老人說,「魚啊,你反正過會兒就得死的。還非要我陪葬嗎?」
  照這樣下去不成,他想。他嘴裡幹得話也不能說了,但是他現在不能騰出手去拿水喝。我這次一定要把它拉到船邊來,他想。再多兜幾個圈子我就不行了。不,你行!他給自己打氣。你永遠行。
  下一次轉圈子,他差一點得了手。但是那魚又把自己擺正了,緩緩游開去了。
  魚,你就快把我弄死了,老人想。但是你有這種權利。兄弟,我從沒看見過一個比你更強大,或是更美麗,或是更沉靜,或是更高尚的東西。你來,你弄死我吧,不管誰弄死誰,在我都是一樣。
  現在你頭腦已經不清楚了,他想。你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頭腦清醒,要像一個男子漢那樣地忍受痛苦。或是像條魚一樣,他想。
  「頭,清醒一點吧!」他說,他的喉嚨這樣瘖啞,差不多自己都聽不見,「清醒一點。」
  它又轉了兩圈,還是同樣的情形。
  我不知道,老人想。每次拉繩子,他就感覺自己瀕臨昏厥的邊緣。我不知道,但是我再來試一次。
  他再試了一次,他把那魚掀翻過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而那魚又把自己的身體擺正了,緩緩地游了過去,它那大尾巴在空中搖擺著。
  我再來試一次,老人發誓,雖然他兩隻手已經血肉模糊,眼睛也看不清楚了,視線閃爍不明。
  他再試了一次,又是同樣的情形。那麼,他想,它還沒開始倒已經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我還要再來試一次。
  他收拾起他所有的痛楚和殘餘的精力,和他久己喪失了的自傲,他用這一切來和那魚的苦痛對抗,那魚到他旁邊來了,側著身子溫柔地在他旁邊游著,它尖長的硬唇差不多碰到船板,它開始在船邊游過去了,又長,又深,又寬,銀色的,上面有紫色闊條紋,在水裡簡直無窮無盡。
  老人擱下釣線,用腳踏住,把魚叉舉到最高,然後把它推下去,使出全身力氣,再加上他剛才振起的力量,把魚叉戳進魚身的側面,正在那巨大的胸鰭後面,那胸鰭高高地豎在空中,跟老人的胸口一般高。他覺得魚叉刺了進去,他把身體倚在上面,把它再推進去些,然後用他全身的重量把它嵌進去。
  這一下,那魚驚躍起來了,死亡到了它身體裡面。它從水裡高高跳起來,盡情顯露了它驚人的長度和寬度,它全部的力與美。它彷彿懸在空中,就在船裡的老人頭上。然後它嘩啦一聲跌到水裡去,浪花濺了老人一身,濺了一船。
  老人覺得頭暈,視線模糊,想要嘔吐。但是他把魚叉上的繩子卸了下來,讓那繩子在他皮開肉綻的手中緩緩滑過,當他恢復視覺的時候,他看見那魚仰天躺著,銀色的肚子朝上。魚叉的柄從魚的肩膀上斜戳出來,它心裡流出的血把海都染紅了。起先血跡就像是深藍色水中大約一英里深處的黑色沙洲,然後便又像朵雲一樣地擴散開來。魚泛著銀光,一動也不動地隨著波浪漂浮。
  老人趁著他眼睛看得見的時候,他四下細看了看。然後他把魚叉上的繩子繞在船頭的繫柱上,繞了兩圈,兩隻手上捧著頭。
  「讓頭腦一直清醒吧,」他對著船頭上的木板說,「我是個累壞了的老頭兒。但是我殺了這條魚,殺死了我的兄弟,現在還剩下有些苦工,我得去完成它。」
  我必須準備一些繩套和繩子,好把魚綁在船旁邊,他想。即使是只有我和它兩個,把它裝上船,船裡會浸滿水,而就算把水汲出,這條船怎麼也容納不下它。我得要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然後把它拖過來,捆起來,豎起桅竿,張起帆來駛回去。
  他開始把魚往船邊拉過來,以便從它的鰓穿進繩子,再從口中抽出來,這樣,就能把它的頭縛牢在船頭旁邊。他想,我想看它,我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財富,他想。但是這倒不是我想摸它的原因。我想我剛才接觸到它的心,他想。當我第二次把魚叉推進去的時候。現在把它拉過來吧,把它縛牢了,把繩圈套在它尾巴上,再套一個在它腰上,把它綁在小船上。
  「動手做起來吧,老頭子,」他說,他稍稍喝了一點水,「現在戰鬥完結了,還有許多苦工要做。」
  他向天上看了看,然後向外面望去,看他的魚。他仔細看看太陽。正午才過了沒多少時候,他想。而貿易風(又稱信風)起來了。這些釣線現在完全無關緊要了。等我們回到家裡,小夥子和我會把這些繩子都接起來。
  「來了,魚。」他說。但是那魚並沒有來。它只躺在那裡,在海裡打滾,老人把小船拉到它跟前。





十一


  他和魚並排之後,他把魚頭靠在船頭上,他不敢相信這魚有這麼大。但是他把那繫柱上的魚叉繩子解下來,從魚鰓裡穿進去,從嘴裡出來,在它像劍似的長唇上繞了一圈,將繩子穿過另一個鰓,又在繫柱上繞了一圈,把那雙股繩子挽了個結,在船頭的繫柱上縛牢。然後他又把繩子割斷了,到船尾去把尾巴套在繩圈裡,魚已經從原來的銀裡帶紫,變成一色銀白了。身上的條紋,跟尾巴一樣是淡紫的,比人伸開五指的一隻手還寬。魚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超脫,像潛望鏡上的鏡子,或是迎神賽會裡的一個聖徒。
  「要殺死它只有這一個法子。」老人說。他喝過水之後覺得好些了,他知道他不會暈倒,他腦筋也清醒。它這樣子看上去總不止一千五百磅,他想。也許還要多得多。假使他把三分之二的肉切下來賣,三角錢一磅,一共收入多少?「得有一支鉛筆來算這個,」他說,「我的腦筋雖然清楚,沒有清楚到那樣的地步。但是我想那偉大的狄瑪吉奧今天一定會認為我值得驕傲的。我的骨頭沒有突出一塊,但是手和背脊實在疼得厲害。」不知道骨刺究竟是回什麼事,他想。也許我們都有這毛病,而自己不知道。
  他把魚縛牢在船頭船尾和中央的座板上。它那麼大,簡直像把另外一隻大些的船綁在這小船邊上。他割了一段繩子,把魚的下巴和尖嘴捆起來,這樣他的嘴巴就不至於張開來而使航行受到阻礙。然後他豎起桅杆,把那滿是補丁的帆撐起,船開始移動了,他半躺在船尾,向西南航行。
  他不需要羅盤來告訴他西南在哪裡。他只需要那風吹在身上的感覺,再把帆掛起來看看風吹動的情形,就知道了。我最好用湯匙在它身上劃開一條線,再弄點東西吃,並喝點什麼,以保持水份。但是他找不到湯匙,他的沙丁魚也都腐臭了。於是當船經過一堆墨西哥灣黃色海草時,他用魚叉鉤住海草並使力搖晃,把裡面的小蝦都震落在船板上。有不止一打小蝦,像是沙蚤在上面亂蹦亂跳。老人用大拇指與食指掐掉它們的頭,咀嚼著殼與尾巴。它們非常小,但是老人知道它們營養豐富,而且味道鮮美。
  老人瓶裡的水還夠喝兩次,他吃過了蝦之後就喝掉了小半口。船雖然有這許多累贅,但走得還算不慢,他把舵柄挾在腋下,就這樣掌著舵。他看得見那魚,他只要看他的手,感覺到背脊靠著船艄也痛,就可以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在做夢。以為快要完蛋的那段時間,他覺得非常難受,他想著大概這是一個夢。後來他看見那魚從水裡出來,在天空中懸著,一動也不動,然後才掉下來,這一切令他覺得離奇,無法相信這是真實的。後來他的眼睛就看不清楚,雖然現在他是看得很清楚,和平常一樣了。
  現在他知道這魚在這裡,他的手和背脊上的疼痛提醒他這不是夢。手很快就會痊癒了,他想。出血出得多,把傷口都沖洗乾淨了,海水的鹽份會治好它。墨西哥灣深色的海水是最好的治療藥物。
  我所應該做的就是保持頭腦清醒。兩隻手已經做過了它們的工作,我們航行得也很好。那條魚的嘴巴緊閉,尾巴直直豎立著,隨海波上下起伏,我們像兄弟一般並肩航行。接著,他的頭腦有點不清楚起來,他想,到底是它把我拉回來呢?還是我把它拉回去?要是我把它拖到後面,那就毫無疑問了。或者要是那魚尊嚴喪失地在船裡面,那也就毫無疑問了。但是他們一同航行著,並排捆綁在一起,於是老人想,它要是高興的話,就讓它把我拉回去吧。我不過是靠狡計戰勝了它,而它對我也沒有惡意。
  他們順利地航行著,老人把雙手浸在鹽水裡,想保持頭腦清醒。積雲堆積得很高,上面又有相當多的卷雲,所以老人知道這風會整夜地吹下去。老人不停地看著魚,好叫自己放心確實是捉住它了。這是第一條鯊魚來攻擊它的前一個鐘頭的事。
  來了一條鯊魚,並不是偶然的事,當那片烏雲般的鮮血沉下去,在一英里深的海裡散開的時候,它就從下面的深水層奔上來了。它出來得這樣快,而且一點也不謹慎,它竟衝破了那藍色的水面,來到陽光中。然後它跌回水裡去,重新嗅到了血腥味,開始游向那條船和那條魚的路線。
  有時候它嗅不著那氣味。但是隨即找到了它,或是僅僅是一絲氣息,它順著那路線很快地努力游著。它是條非常大的馬科鯊魚,它天生的一副身體,能夠和海裡游得最快的魚游得一樣快,它的一切都是美麗的,除了它的嘴。它的背脊和旗魚背上一樣的青,它的肚子是銀色的,它的皮是光滑漂亮的。它的體格和旗魚一樣,除了它的大嘴,現在它因為游得快,嘴緊緊閉著,它就在水面底下游著,它背脊上那高高的鰭像刀似的在水中切過,一點也不抖動。它的嘴,在那閉著的雙唇裡面,它所有的八排牙齒都是朝裡傾斜著。這牙並不是普通的鯊魚金字塔形的牙齒。這牙齒的式樣像一個人的手指,不過這手指蜷曲起來像爪子一樣。這牙齒差不多有老人的手指一樣長,牙齒兩邊像剃刀一樣鋒利。這魚的身體構造使它能夠吃海裡的一切的魚,它們那麼迅速,強壯,它們的武器又這麼厲害,它們能所向無敵。現在它加快了速度,它嗅到了新鮮的血腥氣,它那青色的背鰭在水中切過。
  老人看見它來了,他知道這條是什麼都不怕的,要做什麼就做什麼的鯊魚。他把魚叉預備起來,把繩子拴牢了,一面盯著那鯊魚向這邊快速游來。可惜繩子很短,因為他切了一大段下來捆那魚。
  老人的頭腦現在非常清醒,他滿懷決心,但並沒抱有多少希望。之前的事情太好了,就絕不能長久的,他想。他看見那條鯊魚逼近,瞅了那大魚一眼。也許,這就是做了一個夢,他想。我不能阻止它襲擊我,但是我也許能弄死它。他想,鯊魚,他媽的。
  鯊魚快速地接近船尾,當它咬住大魚的時候,老人看見它張開的嘴巴以及異樣的眼神,當它朝大魚的尾部撲上去時,滿嘴的牙齒都喀嗒喀嗒地響著。鯊魚的頭從水面露出來,它的背脊也浮出水面,刺入的點就在鯊魚兩眼之間的橫線,和由鼻子往後直劃一條線的交叉點上。其實,並沒有這樣的線。在它身上,只有那沉重尖銳的青色的頭和那大大的眼睛,那喀嗒喀嗒響著、能吃掉一切的嘴。但是那是大腦所在的地方,老人擊中了它。他打它,用他血淋淋稀爛的手以全力運用著一支好魚叉。他打它,然而並沒有抱著什麼希望,不過他是堅決的,而且完全是惡意的。
  鯊魚翻了個身,老人看見它的眼睛不是活的,然後它又翻了個身,裹了兩圈繩子在它身上。老人知道它已經死了,但是鯊魚不承認。然後,它朝天躺著,尾巴鞭打著,嘴噶塔噶塔響著,那鯊魚就像拖著個犁耙耕田似的,把那水滾滾地撥翻開來,如同一隻小汽艇一樣,它的尾巴打著水。那塊水都白了,它的身體有四分之三出現在水面上,正在這時候,繩子繃緊了,顫抖了一下,然後啪的一聲斷了。那鯊魚在水面上安靜地躺了一會兒,老人注視著它。然後它徐徐地下去了。
  「它差不多吃了有四十磅的肉。」老人自言自語。並且把我的魚叉也帶走了,還有我所有的繩子,他想,而且現在我的魚又流血了,別的鯊魚又要來了。
  自從那條魚被毀得殘缺不全之後,他都不願意看它了。那條魚被襲擊的時候,就像是他自己被襲擊一樣。
  但是我殺了那襲擊我的魚的鯊魚,他想。而它是我看見過的最大的鯊魚。天知道,我看見過許多大的。
  事情進行得本來太好了,就絕不能長久的,他想。現在我真是寧願它是一個夢,我只是獨自一個人躺在鋪著報紙的床上。
  「但是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他說,「一個男人可以被消滅,但是不能被打敗。」不過殺了這條魚,我很懊悔,他想。現在倒楣的時候要來了,而我卻連個魚叉都沒有。鯊魚是殘酷的,神勇,壯健,又聰明。但是我比它聰明些。也許我沒有,他想。也許,我不過是武器比它好些。
  「別想啦,老頭兒,」他自言自語,「你順著這條航線行駛,有什麼事情就接受它,迎上去。」
  但是我還得要想,他想。因為我只剩下這個了。這件事,還有棒球。不知道那偉大的狄瑪吉奧可會喜歡我那樣一下子擊中它的腦子?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但是你想我這一雙手是不是和那骨刺一樣痛苦?我無法知道,我的腳後跟從來沒有出過毛病,除了那次我游泳的時候踏在海鰩魚上,被它刺了一下,小腿麻痺了,痛得不得了。
  「想點什麼高興的事吧,老頭子,」他說,「每一分鐘你離家更近些了。你失掉了四十磅,船輕了一些,走得更快了。」
  等他走到那潮流靠裡的一面,可能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他知道得很清楚。但是現在沒有辦法了。
  「有辦法的,」他自言自語,「我可以把刀綁在一支槳把上。」
  他用胳肢窩夾住舵柄,一腳踩住帆底繩,騰出手來綁好了刀。
  「現在,」他說,「我仍舊是個老頭子。但是我不是沒有武器。」
  這時,風大了些,但他航行得很好。他只凝視著魚的前半段,他的希望又回來了一部分。
  不抱任何希望太傻,他想。而且我相信,那甚至是一種罪惡。不要去想罪惡,他想。不要想到罪惡,現在的問題也已經夠多了。而且我也搞不懂這些。
  我不懂罪惡,而且我也不一定相信。也許殺害這條大魚本身就是罪惡。我想,應該是的,即使我殺它是為了生存,而且也為了讓許多人有魚肉吃。但是這樣說的話,任何事都是罪惡了。
  不要去想罪惡。現在早已來不及了,想也沒用。而且有些人是專門做這一行,吃這碗飯的。讓他們去想吧。你天生是個漁夫,就好像,那魚天生是條魚。聖地牙哥是個漁夫,就像那偉大的狄瑪吉奧的父親也是個漁夫。
  但是,他喜歡想一切牽涉到他的事。既然沒有書看,也沒有收音機可以聽廣播,他就常常思索,現在他繼續想著有關罪惡的事。你殺死這條魚並不光為了養活自己和賣給人做食物,他想。你打死它,是顧著自尊心,是因為你當了個打魚的。它活著的時候你愛過它,後來你也愛過它。如果你愛它,殺死它就不是罪惡。還是罪惡更大呢?
  「老頭子,你想得太多了。」他自言自語。
  但是你殺死那條鯊魚覺得很痛快,他想。它和你一樣,是專門殺活魚維持生活的。它是不吃臭肉的,它也不像有些鯊魚那樣,只曉得貪吃,游到哪裡,吃到哪裡。它是美麗的,高貴的,什麼都不怕。
  「我殺死它是為自衛,」老人自言自語,「我殺它的手法也很高明。」
  另外,他想,一物降一物,不過方式不同罷了。打魚雖然養活了我,同時也害了我。是那小夥子在養活我,他想。我不要太自欺欺人。
  他倚在船邊,在那魚被鯊魚咬了的地方撕下一塊肉來。放在嘴裡咀嚼,品嚐肉的品質和它的鮮美。它很堅實多汁,就像其他肉一樣,只不過它不是紅的。他知道它在市場上可以賣最大的價錢。但是沒有辦法讓它的香味不到水裡去,老人知道一個非常倒楣的時期要來了。
  風是穩定的。它更往東北逆轉了點,他知道這意思是說風不會小下來。老人向前望去,但是他看不見帆影,也看不見輪船的船身和冒出的煙。只有一些飛魚,從他的船頭向船邊掠過,還有一叢叢的黃色墨西哥灣海草。連一隻鳥也看不見。
  小船已經航行了兩個鐘頭,他在船尾休息著,有時候從那馬林魚身上撕下一點肉來咀嚼,以好好休息恢復體力,養精蓄銳,正在這時候他看見兩條鯊魚中的第一條。
  「唉!」他大聲呼道。這個字是無法解釋的,如果一個人覺得有個鐵釘從他手裡穿過去,釘到木板上,他或許會不由自主地發出這聲音。
  「加朗諾鯊!」他大聲說。現在他看見那第二隻鰭了,在第一隻後面出現。他看見那棕色的三角形的鰭和那掃來掃去的尾巴,就可以知道那是「鏟鼻鯊魚」。它們嗅到了香味,很興奮,它們餓昏了頭,興奮過度,一會兒又找不到那香味,一會兒又找到了。但是它們不停地包圍上來。
  老人把帆腳索拴牢,把舵柄挾緊了。接著他拿起了綁著刀的那支槳。因為兩手嫌痛,不聽指揮,他舉槳舉得儘量的輕,還讓兩手握槳的時候輕輕地張合幾下,讓手鬆活鬆活。他堅決地合攏了手,它們現在能受痛苦而不至於退縮了。他望著那兩條游過來的鯊魚。現在他可以看見它們扁闊的鏟子式的頭,和它們寬闊的胸鰭,鰭尖是白色的。它們是一種可恨的鯊魚,身上泛著惡臭;它們吃活的東西,現殺現吃,但同時也吃腐爛的死屍;它們飢餓的時候會咬一支槳或是船上的舵。這一種鯊魚趁著海龜在水面上睡覺的時候,會把海龜的手腳咬掉,它們餓起來也會向游水的人進攻,即使人身上不沾魚血的腥氣,沒有魚皮的黏液也一樣。
  「唉,」老人說,「加朗諾鯊。來吧,加朗諾鯊。」
  它們來了,但是它們的來勢並不像那條馬科鯊魚那樣。其中一隻轉了一圈後,便跑到船底下,看不見了,當它撕拉魚肉時,老人可以感覺船在震動。另一條鯊魚用它的眯細的黃色眼睛注視著老人,然後它很快地逼近,用它那幾乎是半圓形的下巴,咬住大魚已經被咬過的地方。它那棕色的頭上和腦後,腦子連著魚骨的地方,那條線很清楚地現出來,老人把槳上的小刀插進那交叉點,拔出刀來,再把它插進那鯊魚黃色的貓眼裡。鯊魚放鬆了那條魚,身子往下溜,它臨死的時候還吞嚥著嘴裡的肉。
  剩下的那條鯊魚在死命糟毀著大魚,因此船還震動著。老人放鬆了帆腳索,使那小船橫過來,把船底下的鯊魚露了出來。他一看見那鯊魚,就伏在船舷上,向它刺去,但他只打到肉上,鯊魚皮非常堅固,小刀幾乎戳不進去。這麼一刺,不僅使他的手痛,連肩膀都痛。但是那鯊魚迅速地上來了,把頭浮出水面,它的鼻子正從水裡鑽出來,靠在大魚身上,老人就打了下去,正中它那平扁的頭部中心。老人抽回刀,照準鯊魚那個要害再扎下去。它仍舊吊在那大魚身上,它的嘴咬著那大魚不放,老人刺中它的左眼。那鯊魚仍舊緊貼在那裡。
  「還不肯走?」老人說,他把刀鋒刺進脊骨與腦子之間,這就很容易了,他覺得那軟骨被切斷了。老人把槳倒過來,把刀鋒擱在鯊魚嘴裡,撬開它。他把刀鋒扭絞了一下,鯊魚漸漸鬆開了嘴,他說:「滾吧,加朗諾鯊。溜下去一英里深,去看你的朋友,不過也可能是你媽媽。」
  老人把刀鋒擦了一擦,把槳放下來。然後他找到了帆腳索,風鼓著帆,他又將小船駛回航線。
  「它們已經吃掉了它的四分之一,而且還是最好的肉,」他自言自語,「但願這是一個夢,但願我並沒有釣到它。魚,我覺得很抱歉。這把一切都弄亂了。」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現在也不願意看那條魚了。那魚流盡了血,又被波浪打濕了。它那顏色看上去像鏡子背面的銀色。它的條紋仍舊看得出。
  「我不應該劃得那麼遠,魚啊!」他說,「這對你、對我都不好。魚,我實在很抱歉。」
  現在,他對自己說。看看捆刀子的繩子是不是斷了,然後叫你的手準備好,因為還有更多的鯊魚馬上就要來了。
  「要有塊磨刀石就好了,」老人看過槳頭上縛的繩子以後說,「我應當帶一塊石頭來。」你應當帶來的東西多著呢,他想。但是你並沒有帶來,老頭子。現在不是想船上沒有的東西的時候,還是想想你有的東西,怎樣才能讓他們派上用場。
  「你給了我許多忠告,」他大聲說,「我真覺得厭煩。」
  他把舵柄挾在腋下,把兩隻手都浸在水裡,小船繼續向前航行。
  「天知道最後那一條到底搶走了多少肉。」他說,「不過,這下這船倒是輕了許多了。」他不願意想到那魚殘缺不全的肚腹。他知道,鯊魚每次搖擺猛扯的時候,就是大魚被撕走一塊肉的時候,現在這魚流血的創口這樣寬闊,留下的氣味簡直像海中開了一條大路,引著許多鯊魚追蹤而來。





十二


  老人想著,這條魚可以供一個人度過整個冬天啊,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還是努力把你的手弄得好些,來保護它剩下來的那部分。水裡的血腥氣已經這樣濃,我手上的血腥實在微不足道。而且我手上出的血也不多,沒有一個割開的傷口是嚴重的。流一點血,左手倒也許不會抽筋了。
  我現在能夠想什麼呢?他想。什麼也不能想。我得要什麼都不想,等著下一條鯊魚來。但願這真的是一個夢,他想。但是誰知道呢,也許結局還是好的。
  下一次來的鯊魚是一條單獨的「鏟鼻」。它那神氣彷彿像一隻豬到槽裡就食——如果豬的嘴有那麼大,一個人頭都可以擱得進去,老人讓它咬到那條魚,然後把他槳上的小刀鏨進它腦子裡去。但是那鯊魚打滾的時候往後一扭,刀鋒折斷了。
  老人坐定下來掌舵,他看都不看那鯊魚,那大鯊魚在水中徐徐沉下去,先是和它原來的身體一樣大,然後小了,然後極小。老人向來最愛看這一幕,覺得很迷人。但是他現在看都不看一眼。
  「我現在還有隻魚鉤,」他說,「可惜它沒什麼用處。我還有兩支槳、一個舵柄和那短木棒。」
  現在它們打敗了我,他想。我年紀太大了,已經沒辦法用木棒打死鯊魚,但是我只要有槳,有短木棒,有舵柄,我還可以一試。
  他再度把兩手擱在水裡浸泡。現在是下午,時候已經很不早了,除了一片茫茫的海天,他仍舊什麼都看不見。天上的風比先前大了些,他盼著趕快見到陸地。
  「你累了,老頭子,」他說,「你從心裡累。」
  直到日落前,鯊魚才再次來襲擊。
  那魚一定是在水中留下很寬闊的一道血腥氣,老人看著鯊魚棕色的鰭順著那條路來了。它們並不迴旋著尋找氣味。它們筆直地朝小船來了,並排游著。
  他把舵柄挾緊了,拴牢了帆腳索,伸手將船尾下面的木棒拿出來。它本來是一支槳柄,從一隻折斷的槳上鋸下來的,大概有兩尺半長。柄上不好用兩隻手握著,所以他只能用一隻手,他用右手緊緊握住它,把手一開一闔,伸縮了一下,他一方面望著那邊的鯊魚來,兩條都是加朗諾鯊魚。
  我得要讓第一條把大魚咬緊,才朝它的鼻尖上打,或是在它頭頂正中,他想。
  兩條鯊魚同時包圍上來,他看見離他最近的一條張開嘴來,把牙齒陷進那魚銀色的脅肉裡時,他就把木棒高高舉起來,重重地打下去,砰地一聲打在那鯊魚寬闊的頭頂心。木棒落下來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到那橡皮似的厚實,也覺得它的頭骨硬邦邦的。鯊魚從魚的身邊滑下去了,他又重重地打了它一下,打在鼻尖上。
  另一條鯊魚已經咬了一口走開了,現在又張大了嘴過來。它撞了這魚一下,把嘴閉上了,老人可以看見這魚一塊塊的白肉從它嘴角流溢出來。老人一棒只打著它的頭,鯊魚瞅他一眼,又扯下一塊肉。它溜開去嚥下那塊肉,老人又揮起木棒向它打下來,只打中那沉重堅實的橡皮似的厚肉上。
  「來吧,加朗諾,」老人大喊,「再湊過來!」
  鯊魚突然直衝過來,它咬了一口,當它正閉起嘴來咬著魚肉時,老人又打了它一下,他使盡所有力氣地把木棍儘量舉高,結結實實打了它一下。這次他覺得打中了腦子下部的骨頭,他同在一個地方又打了一下,這時候鯊魚有些遲滯地把肉撕了下來,從大魚身邊溜下去了。
  老人守望著,等它再上來,但是兩條鯊魚都沒有出現。然後他看見有一條在水面上轉著圈子游著。他沒有看見另外一條的鰭。
  我不能指望把它們打死,他想。我年輕力壯的時候可以做得到。但是我把它們倆都傷得不輕,大概哪個都不覺得太好過。我要是能夠兩隻手握住一隻棒,我一定能夠打死那第一條鯊魚。哪怕是現在這個歲數,他想。
  他不想再看那條魚,他知道它已經快被毀了一半。他在那裡和鯊魚戰鬥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
  「天就要黑了,」他說,「這樣,我就可以看見哈瓦那的紅光。我要是太往東了,我會看見一個新海灘上的燈火。」
  我現在不會離岸太遠了,他想。我希望沒有人太為我擔憂。當然,除了那孩子也沒有人為我擔憂。但是我確定他一定滿有信心,知道我不會出亂子。有許多年紀大些的漁夫會擔憂的。還有許多別人,他想。我住在一個好城鎮裡。
  他現在不能夠再跟那魚談話了,因為那魚被毀壞得太厲害了。然後有一個念頭到他腦子裡來。
  「半截子魚啊,」他說,「本來的整魚啊,我很懊悔我出海太遠了。我把我們倆都毀了。但是我們殺了許多鯊魚,就算沒死,也被我打成殘廢了。魚朋友,你曾經殺過多少?你頭上長著那樣一支矛,不是白長的。」
  他喜歡想著那魚,想它要是自由地在海裡游,會怎麼收拾鯊魚。我剛才本該把他的長唇斬下來,用它打鯊魚的,他想。可惜我沒有斧頭,後來連把小刀都沒有了。
  但是我如果把它斬下來,綁在槳頭上,那得是多棒的武器!那麼我們可以一同和它們戰鬥了。要是它們晚上來,你怎麼辦呢?你有什麼辦法?
  「跟它們拚了,」他說,「和他們搏鬥到死。」
  但是如今,在這片黑暗中,看不見城市的紅光,也看不見燈火,只有風,和那穩定地拖拉著的帆,他覺得他也許已經死了。他把兩隻手合十,摸摸手掌心。他的手並沒有死,他只要把手張開合攏,就可以感到生命的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尾,他知道沒有死。他的肩膀告訴了他。
  他想起來:我已經許了願,如果讓我捕到這條魚,就要唸所有的祈禱文。但是我現在太疲倦了,沒辦法唸。我還是把布袋拿來披在肩膀上吧。
  他躺在船尾掌著舵,望著天上,看可有紅光。我還有半截魚,他想。所幸我碰運氣能把上半截兒帶回去。我應該交點好運。「不,」他說,「你出去太遠,破了你的好運啦。」
  「不要胡思亂想,」他自言自語,「也不要想睡,好好掌著舵。你也許還有好運氣在後頭呢。」
  「如果有什麼地方賣運氣,我倒是想買一點。」他說。
  我拿什麼去買呢?他問自己。可以拿一把遺失了的魚叉、一把破刀、兩把壞手去買嗎?
  「你也許可以買到,」他說,「你曾經拿海上的八十四天去買它,他們也差一點賣了給你。」
  我絕不要胡思亂想,他想。運氣這種東西,會以許多不同的形態來臨,誰又能認得出它來呢?但是無論是什麼方式,我也願意買一點,而且絕不還價。但願我能夠看見燈火的紅光。他想。我的願望太多了,但此刻僅有這一個願望。他試著把自己安置得更舒服一點,以便把舵。從疼痛中他明白自己還沒死。
  大概是晚上十點鐘左右,他看見了城市的燈火所反映的亮光。起初只是朦朧的,像月亮升上來之前,天上的光。然後那光確定地可以看見了,隔著海洋。現在風大些了,海裡浪很大。他駛入那光輝裡,他想著他不久就要來到潮流的邊緣了。
  一切總算過去了,他心想。鯊魚可能會再來襲擊我,但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如何在黑暗中對付它們呢?現在他全身僵硬痠痛,寒夜裡,所有勞傷過度的部位都感覺疼痛。
  我希望我用不著再搏鬥了,他想。我真希望我用不著搏鬥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開始又搏鬥了,而這次他知道搏鬥也無益。它們來了一大群,他只看見鯊鰭在水裡劃出的一道道波紋,還有它們向魚肉撲去、身上閃現的磷光。他用木棒打它們的頭,他聽見嘴噶嗒噶嗒響,它們在下面咬住那魚,他就感覺小船在震動。他絕望地用木棒亂打,什麼都感受不到,但他覺得有一樣東西奪走了他的木棒,木棒沒有了。
  他把舵柄由舵上卸下,雙手握著它,一次又一次地往下捶打鯊魚。但是它們現在湊到船頭上來了,一條趕著一條成群地擁上來,撕掉一塊塊的肉,那肉在海底發亮,它們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最後,過來一條鯊魚來搶食魚頭,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朝鯊魚頭揮舞著舵柄,鯊魚的嘴咬住大魚沉重的頭,他揮起舵柄打在那鯊魚頭上。他再揮起舵柄,兩次,三次。他聽見那舵柄啪的一聲斷了,他掄起那裂開的槳身向那鯊魚刺過去。他覺得它戳進去了,他知道它是銳利的,就又把它戳進去,鯊魚扔下了魚頭,一骨碌逃開。它是來的這一幫裡面最後的一條鯊魚。再沒什麼讓它們吃的啦。
  老人現在差不多透不過氣來,他覺得嘴裡有一種奇異的滋味。有點銅腥氣,甜甜的,有一剎那他有點怕它,但是吐的血並不多。
  他向海洋裡吐了口水,說:「吃了它吧,好傢伙。你們去做個夢,夢見你們殺死了一個人。」
  現在他知道,他終於被打敗了,而且是一敗塗地,他回到船尾,他發現那鋸齒形的半段舵柄還可以勉強安到舵上的孔裡,勉強可以掌舵,他把口袋在肩膀上圍好,把小船撥到航線上去。這時航行起來很輕便,他已無任何想法,亦無任何感覺,對任何事也不感興趣了。他儘量保持清醒地駕著小船,朝家鄉的港口回航。夜裡有鯊魚來襲擊那殘剩的屍骨,就跟從飯桌上拾點麵包屑一樣,老人不理睬它們,除了掌舵以外他什麼都不理會。他只注意到那小船現在沒有重的東西捆在它旁邊,行駛得多麼好。
  這船真好,他想。它好好的一點兒也沒壞,只不過舵把子折了。那是很容易換一隻的。
  他可以感到他現在到了潮流裡面,他可以看見沿岸的海濱住宅區的燈光。他現在知道他到了什麼地方,毫不費事就可以回家了。
  不管怎樣,風總是我們的朋友,他想。然後他加上一句:有時候它是。
  還有大海,那裡有我們的朋友,也有我們的敵人。還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就光是一張床,他想。上床睡覺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打敗仗,倒也很舒服,他想。我從來沒有知道它這樣舒服。什麼東西打敗了你,他想。
  「什麼都不是,」他大聲說,「我出海太遠了。」
  當他航進小港的時候,露天酒店的燈光已經熄滅,他曉得每一個人都已經上床就寢。風很穩定地加強中,愈吹愈猛烈,然而海灣裡面一切平靜,他航向岩石下面有一堆砂礫的地方。
  沒有人幫他的忙,所以他只好盡可能地把船拉上去,拉到哪裡是哪裡。然後他走出來,把船拴牢在一塊石頭上。
  他卸下桅杆,把帆捲起、捆好,然後他揹著桅杆開始往上爬。這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累到什麼樣的程度。他停了一會兒,回過頭望了望,在街燈的反映中看見那魚的大尾巴,高高豎在船尾後面。他看見它那白色的光禿禿的脊骨,黑乎乎一坨的腦袋和伸出去的劍顎,而一頭一尾中間卻空蕩蕩一片精光。
  他又開始往上爬,爬到頂上,他跌了一跤,躺在地下很久,桅杆扛在他肩膀上,他試著爬起來,但是太困難了,他扛著桅杆坐在那裡,瞧了瞧石路。一隻貓在路那邊走過,去幹它自己的事,老人注視著它。然後他只注視著那條路。
  最後他放下桅杆站了起來。他抬起桅杆再到肩上,順著這路上去。他不得不坐下來歇五次才走到他的窩棚。
  在小屋裡面,他把桅杆倚在牆上,黑暗中他摸索到一個水瓶,喝了一口水後便倒在床上。然後他在床上躺下來。他把毯子拉上來蓋住肩膀,然後把背脊和腿也都蓋上,他臉朝下睡在報紙上,把他的手臂筆直地伸出去,掌心朝上。
  早上那小夥子從門口望進來的時候,他正熟睡。颳著大風,所以那些小漁船都不出海了,這孩子睡到晚一些才起來,然後他到老人的小屋裡來,就像每天早晨一樣。小夥子看見老人還有呼吸,然後他看見老人的手,他哭了起來。他悄悄地走出去,去拿些咖啡來,一路上他一直哭著。
  許多漁夫圍著那小船,到底是什麼東西捆在船邊,有一個漁夫捲起了褲腳站在水裡,用一根釣線在那裡量那骨骼的長度。
  那小夥子沒有下去。他先前已經到那裡去過了,有一位漁夫在那裡幫他看守著小船。





十三


  「他怎樣了?」一個漁夫大喊道。
  「在睡覺,」小夥子喊著。他也不怕人家看見他在那裡哭:「誰都不要去打擾他。」
  「它從鼻子到尾巴有十八尺長。」那測量著的漁夫喊著。
  「我相信的確是有這麼長。」小夥子說。
  他到露臺酒店去,要了一罐咖啡。
  「要燙,裡面擱許多牛奶和糖。」
  「還要什麼?」
  「不要別的了。以後我再看他能夠吃什麼。」
  「多麼大的魚呀,」老闆說,「從來沒有這樣的魚。你昨天釣到的兩條魚也真不錯。」
  「我那該死的魚。」小夥子說,他又哭起來了。
  「你可要喝點什麼?」老闆問。
  「不,」小夥子說,「你叫他們不要去打擾聖地牙哥。我一會兒就回來。」
  「告訴他我多麼同情他。」
  「謝謝。」小夥子說。
  小夥子帶著那滾熱的一罐咖啡來到老人的小屋裡,坐在他旁邊,一直等到他醒過來。有一次,他看上去似乎要醒了。但是他又墜入了沉沉的睡眠裡,小夥子過街去借些柴來,燉熱咖啡。
  老人終於醒了。
  「不要坐起來,」小夥子說,「喝掉這個。」他把咖啡倒些在一個玻璃杯裡。
  老人拿著,喝了它。
  「它們打敗了我,瑪諾林,」他說,「它們確實打敗了我。」
  「它並沒有打敗你。那魚沒有打敗你。」
  「它確實沒有。是後來的事。」
  「佩竺利珂在那裡看守著那小船和工具。你要怎樣處置那魚頭?」
  「讓佩竺利珂把它斬碎了,用在捕魚機裡。」
  「那魚的長唇呢?」
  「你如果要它,你就留著。」
  「我要它,」小夥子說,「現在我們得要來計劃計劃別的事情。」
  「他們有沒有到處去找我?」
  「當然。派出沿海警衛隊,也派出飛機。」
  「海很大,船小,不容易看見。」老人說。他體會到,有個人一起講話那麼愉快,不像單跟自己講,對著海講那樣。「我很想你,」他說,「你打了多少魚?」
  「第一天一條,第二天一條,第三天兩條。」
  「好極了。」
  「現在我們又要在一起打魚了。」
  「不。我運氣不好。我的運氣現在不行了。」
  「見鬼,什麼運氣,」小夥子說,「我會把好運氣帶來的。」
  「那你家裡人會怎麼說呢?」
  「我不管。我昨天捉到兩條。但是我還有許多地方需要跟你學,我們以後還是在一起打魚。」
  「我們得要弄一隻好的鋒利的長槍,總把它擱在船上。你可以從一隻福特牌的舊汽車裡拿個彈簧葉子來做那刀鋒,我們可以到瓜巴可阿(位於哈瓦那東約五英里處,為哈瓦那的郊區,有海濱浴場)去把那刀鋒磨快它。應該把它磨得飛快,蘸火也別讓它斷。我的刀就斷了。」
  「我再去弄把小刀來,把那彈簧片也磨快。這風還要颳多少天?」
  「或許三天,也或許更久一些。」
  「我會把一切都準備好的,」小夥子說,「老頭子,你把你的手養好。」
  「我曉得怎樣照顧它們。昨天夜裡我吐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我覺得我胸口有什麼東西碎了。」
  「把那個地方也養好吧,」小夥子說,「您躺下吧,老頭子,我給你把乾淨的襯衫拿來。再帶點吃的來。」
  「把我出海這幾天的報紙,你也隨便帶兩張來。」老人說。
  「你一定要快快地好起來,因為我有不少要學的,您什麼都可以教我。你吃了多少苦?」
  「太多了。」老人說。
  「我把吃的東西和報紙都帶來。」小夥子說,「好好休息吧,老頭子。我到藥房去帶點東西來給你搽在手上。」
  「不要忘記告訴佩竺利珂,那魚頭是他的。」
  「嗯,我會記得的。」
  小夥子出了門,順著那碎珊瑚礁鋪成的路走去,他又在那裡哭了。
  那天下午,露臺酒店來了一群遊覽的人,一個女人向水裡望下去,她從水中那一堆空啤酒罐和死梭魚之間,看見一根極大的長而白的脊骨,連著一個龐大的尾巴,潮水淹上來,東風吹著,海港外面的風浪很大,龐大的魚尾巴隨著潮水起伏漂動。
  「那是什麼東西?」她問一個侍者,她指著那大魚的長脊骨,可現在那魚只是垃圾,等著潮水來把它捲走。
  「大鯊魚,」侍者說,「一條鯊魚。」他預備要解釋這事情的經過。
  「我沒曉得鯊魚有這樣漂亮的尾巴,這樣美麗。」
  「我也從不知道。」和她同來的男人說。
  在路那頭的窩棚裡,老人又睡著了。他仍舊臉朝下趴著,小夥子坐在他旁邊守著。老人在做夢,夢見了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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