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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馬札羅的雪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乞力馬札羅,傳說中的非洲第一高峰,海拔19710英尺,是座常年被積雪覆蓋的山峰。它的西主峰被稱為馬塞人(肯亞和坦尚尼亞的一種遊牧狩獵民族)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主峰的附近,有一具已經風乾的豹子的屍體。沒人知曉,豹子來到這樣的高寒地帶來尋找什麼。
  「不可思議,傷口竟一點也不痛,」他說,「開始還會覺得痛,後來就沒有痛感了。」
  「真的嗎?」
  「千真萬確。不過很抱歉,這股氣味準叫你難熬了。」
  「別這麼說!請你別這麼說。」
  「你瞧那些鳥兒,」他說,「他們來這裡,是被這裡的風景吸引,還是因為這股味道?」
  在一棵含羞草樹寬闊的濃蔭下,有張行軍床,男人就躺在上面。他的目光穿過樹蔭,向那片陽光炫目的廣袤原野上望去,那裡蜷伏著三隻面目可憎的大鳥,還有十幾隻在天空中盤旋,當它們飛掠空中時,在大地上投下迅疾移動的影子。
  「從卡車拋錨那天起,它們就在這一帶徘徊,」他說,「今天,它們第一次落到地上。起先,我還很仔細地觀察過它們飛翔的姿態,還想著日後寫小說時,或許還用得上。現在想想真是可笑。」
  「我不希望你寫這些。」她說。
  「我只是隨便說說,」他說,「總得說點什麼讓氣氛輕鬆些,我不想讓你心煩。」
  「你知道我不會為此心煩,」她說,「我是因為幫不上什麼忙,才會這麼焦慮不安。我想,我們不妨盡可能輕鬆一點兒,等著飛機來接。」
  「也許等不到飛機來了。」
  「請你告訴我,我現在能做些什麼吧。我總能做點什麼的。」
  「你可以把我這條腿鋸下來,這樣它就不會繼續潰爛下去,不過,我估計這也未必有用。或者給我一槍。我教過你射擊,你現在是個好射手了,對吧?」
  「別這樣,我能給你讀點什麼吧?」
  「讀什麼呢?」
  「我們書包裡隨便哪本,只要是沒讀過的。」
  「我沒心思聽,」他說,「也就說說話最輕鬆了,不如吵吵架吧,這樣時間也沒那麼難熬了。」
  「我不跟你吵,我從不想吵嘴。不管我們心裡多焦慮,也再不要吵嘴了。說不定今天他們會乘另外一輛卡車或者開飛機抵達的。」
  「我不想動了,」男人說,「現在回去也沒什麼意義,只能讓你心裡好受些。」
  「這是怯懦的表現。」
  「你就不能讓我死得輕鬆點,非痛罵我一頓才行嗎?你罵我有什麼用?」
  「你不會死的。」
  「別傻了,我就快死了。不信你問問那些個雜種。」他望向那三隻討厭的大鳥,它們蹲伏在地上,光禿禿的頭縮在聳起的羽毛裡。這時,第四隻俯衝下來,它快步飛奔,接著,向那幾隻踉蹌走去。
  「這種鳥在營地附近到處都是,只是你過去沒留意而已。只要你不自暴自棄,你就一定能活下去。」
  「你這是從哪裡看來的?你這個小傻瓜。」
  「你不妨想想,還有別人呢。」
  「拜託,」他說,「這可是我的老本行。」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目光從那片灼熱而炫目的平原上越過,眺望灌木叢的盡頭。在黃色的平原上,有幾隻野羊顯得又小又白,極目遠眺,他看見一群白花花的斑馬,映襯著蔥綠的灌木叢。這是一個舒適宜人的營地,大樹遮蔭,背倚山嶺,有清冽的溪水。附近有一個幾乎已經乾涸的水窪,每當清晨時分,就會有沙雞在那裡飛來。
  「要不要我給你讀會兒書?」她坐在行軍床邊的帆布椅上問道,「起風了。」
  「不要,謝謝。」
  「說不定卡車就快到了。」
  「我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
  「你在意的東西多了,但我不在意。」
  「並沒有很多,哈里。」
  「要不要喝點酒?」
  「喝酒對你沒好處。在布萊克(美國戒酒運動領袖)的書裡說,人應當滴酒不沾。你不應該喝酒。」
  「莫洛!」他喚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蘇打來。」
  「是,先生。」
  「你不能喝酒,」她說,「這就是我說的『自暴自棄』,書上說酒對你有害,我也這麼想。」
  「不,」他說,「酒對我有好處。」
  一切就這麼結束了,他想,他再也沒機會做個了斷。一切就在為喝一杯酒這種爭吵中走向終點。
  自他的右腿開始生壞疽以來,他就不覺得痛了,隨著疼痛的消失,恐懼也消失了。他現在只剩下無比的厭倦與憤怒:因為一切居然就這麼結束了,而他卻無能為力。多年來,這件事情一直縈繞心頭,但現在,這事情本身卻不再具有意義了。真奇怪,只要你足夠厭倦,就能這樣輕而易舉地抵達這個結局。
  原本,很多素材他打算認識得足夠透澈再去動筆,而今看來,卻再沒有機會了。也好,他也就不再會在構思時遭遇失敗了。也許遲遲沒有動筆的緣故,是他根本就寫不出來。算了,現在,他永遠都無法知道答案了。
  「真希望我們當初沒來這裡,」女人咬著唇說,望向手中舉著酒杯的他,「在巴黎你絕不會出這樣的事,你一直說喜歡巴黎。我們原本可以待在巴黎,或者什麼別的地方。只要你喜歡,去哪裡我都願意。你要想打獵,我們可以去匈牙利,那裡很宜人。」
  「我知道你有的是錢。」他說。
  「話不能這麼說,」她說,「錢是我們共有的。不管上哪裡,只要你想去我就去,你想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可以拋棄一切。但我真希望我們從沒來過這裡。」
  「你說過你喜歡這裡。」
  「我是說過,但那時你還平安無事,我現在恨透這裡了。我不明白我們做錯了什麼,上帝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們,幹嗎非得讓你的腿出問題。」
  「我想,我的錯誤在於腿受傷後忘了擦碘酒,因為我從沒感染過,所以後來也根本沒注意。之後等傷口惡化了,別的抗菌劑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為用了藥性很弱的石碳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痺了,於是開始生壞疽了。」
  他望著她,說:「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
  「我不是說這個。」
  「要是我們僱了一個技術好的修理工,而不是那個半吊子的吉庫尤人(非洲班圖人的一支)司機,那麼他也許就會檢查機油,而不至於燒毀卡車的軸承了。」
  「也不是說這個。」
  「要是你一直和你那些該死的威斯特伯里、薩拉託加和棕櫚灘的老相識在一起,而沒和我來這該死的地方……」
  「不,我愛你啊。你怎麼能這麼說,太沒良心了。我現在也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愛我嗎?」
  「不,」男人說,「我不這麼想,也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哈里,你在說些什麼?你神志不清了。」
  「沒有,我已經沒有神智可以不清了。」
  「你別喝了,」她說,「親愛的,我求求你別再喝了,我們努力去做點什麼我們能辦到的事。」
  「你去做吧,」他說,「我已經累了。」
  在此刻,在他腦海中浮現了卡拉加奇(土耳其西北部,位於歐洲部分的一個城市)的火車站,他在站臺上揹著包,辛普倫-奧連特列車的前燈劃破了黑暗,他正準備在部隊撤退後離開色雷斯(愛琴海北岸的一個地區,分屬希臘、土耳其和保加利亞)。
  這是他留待以後寫的一段場景,後面還有一段情節:清晨,他吃著早餐眺望著窗外,保加利亞群山被積雪覆蓋,蘭森的女祕書問那個老頭兒,山上是不是雪,老頭兒望著窗外說,不,那不是雪,還沒到下雪的時候呢。於是女祕書把老頭兒的話講給其他幾個小姐聽,你們看,那不是雪。她們都說,原來我們都看錯了,那不是雪。後來,老頭兒提出用她們去交換難民,把她們送往山裡去的那個冬天,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行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
  那年聖誕節,高厄塔耳山的雪下了整整一個星期。當時,他們住在伐木人的屋子裡,那口四方的大瓷灶占了半間屋子,他們睡在山毛櫸樹葉填充的墊子上,這時那個逃兵跑進屋來,兩隻腳在雪地裡凍得鮮血直流。他說憲兵在後面追他,於是他們給了他一雙羊毛襪,並且纏著憲兵閒扯,直到雪花覆蓋了逃兵的足跡。
  在希倫茲,聖誕節那天,雪是那麼晶瑩潔白,從酒吧往外望,白皚皚的雪會刺得你的眼睛發痛。你還會看到,人們都從教堂出來,向家走去。他們扛著沉重的滑雪板,走在被雪橇磨得光滑的琥珀色河濱路上。他們那次滑雪,就是從那裡一直滑到「梅德納爾之家」上面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光滑得如同蛋糕上的奶油,輕柔如塵,滑行時耳中什麼也聽不到,速度極快,彷彿從高空俯衝的鳥。
  他們在「梅德納爾之家」因大雪滯留了一個星期。那時,屋外颳著暴風雪,他們在風燈下抽菸玩牌,整間屋子煙霧瀰漫。倫特先生輸得越多,賭注下得越大,最後他輸得一乾二淨,把滑雪學校的培訓錢、那一季的全部收入、還有他的資金全都輸光了。他能看到倫特先生那長長的鼻子,他捏起牌翻開說:「不看。」
  那時候總是賭博,不論下不下雪都在賭博,他想起他這一生消磨在賭博裡的時間。
  可關於這些,他連一行字都沒有寫過,還有那個寒冷而晴朗的聖誕節。那天,平原那邊的群山已經顯露出來,加德納飛過防線去轟炸那列運送奧地利軍官去休假的列車,當軍官們四散奔跑時,他用機槍對著他們掃射。他記得後來加德納走進飯廳,談論此事。大家聽後鴉雀無聲,然後,有個人說:「你這個該死的殺手。」
  可是不久以前,那些被射殺的奧地利人還和他一起滑過雪。不,不是那些奧地利人。漢斯,那個跟他滑了一整年雪的奧地利人,曾經是皇家狩獵隊的一員。他們一起到那家鋸木廠上面那個小山谷打野兔的時候,他們還談起那次在帕蘇比奧的戰鬥和向波蒂卡和阿薩洛納的戰事,這些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寫。
  關於蒙特科爾維諾、西特科蒙姆、阿爾西洛(這些都是義大利地名),他也隻字未提。
  在福拉爾貝格和阿爾貝格(奧地利西部蒂羅爾州的一個鄉村。該地以滑雪著稱)他住了幾個冬天?四個。他想起那個賣狐狸的人,當時他們去布盧登茨買禮物,他記起甘醇的櫻桃酒特有的櫻桃核味兒,記起在那結了冰的鬆軟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一面唱著「嘿!嗬!羅利說!」一面滑過最後一段坡道,直衝下陡坡。接著轉了三個彎滑進果園,穿過果園又越過那道溝渠,登上旅館後面那條光滑的大路。他解開鬆緊帶,踢下滑雪板,把它們靠在客店外面的木牆上,燈光從窗裡映出來,煙霧繚繞、冒著新醅的酒香的溫暖屋中,人們正在拉著手風琴。
  「在巴黎我們住哪裡?」他問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邊一隻帆布椅裡。此刻,他們在非洲。
  「在克里昂,這你是知道的。」
  「為什麼?」
  「我們一直都住在那裡。」
  「不,我們應該還住過別的地方。」
  「我們在那裡住過,在聖日耳曼區的亨利四世大樓也住過,你說過你愛那個地方。」
  「愛就是一堆屎,」哈里說,「而我就是一隻爬在糞堆上咯咯叫的公雞。」
  「要是你一定得離開人世的話,」她說,「是不是要毀掉一切?我的意思是說,你是不是非得把什麼東西都帶走不可?是不是一定要把你的馬,你的妻子都殺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燒掉才罷休?」
  「對,沒錯,」他說,「你那些該死的錢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馬和盔甲。」
  「你別說了。」
  「好吧,我不說了。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
  「但你已經傷害我了。」
  「那好吧,我就繼續來傷害你,這樣才有趣呢。我真正喜歡跟你一起做的唯一一件事,現在都不能做了。」
  「不,不是這樣的。你有很多喜歡做的事,而且只要是你喜歡的,我也都做過。」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這麼吹牛了,行嗎?」
  他看了一眼她,看見她哭了。
  「聽我說,」他說,「你以為我這麼說會很開心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些。我想,我是想毀滅一切證明自己活著。我們剛開始說話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我並不是存心這麼幹,我真是個笨蛋,對你這麼殘忍。親愛的,別放在心上。我愛你,真的。你知道我愛你,我從來沒這麼愛過一個女人。」
  不知不覺地,他就說出了他平時用以謀生餬口的那套說慣了的謊話。
  「你對我真好。」
  「你這個賤人,」他說,「你這個有錢的賤人。這是詩。我現在滿身都是詩。腐爛和詩。腐爛的詩!」
  「別說了,哈里!你現在就像個惡魔,何苦如此呢?」
  「我什麼都不想留下,」他說,「我不想留下任何身後事。」
  直到傍晚,他才安靜地睡了會兒。
  夕陽已隱沒在山後,平原一片陰翳。一些小動物正在營地附近覓食,它們腦袋一點一點的,搖晃著尾巴,他看著它們現在正從灌木叢那邊跑掉了。那幾隻大鳥也不再在地上等著了,它們都笨拙地棲息在一棵樹上,它們還有很多。
  那個隨侍的男僕正站在床邊。
  「太太打獵去了,」男僕說,「先生有什麼吩咐?」
  「沒有。」
  她去打獵了,想弄些新鮮的肉回來,她知道他喜歡看打獵,所以有心跑得遠遠的,以免驚擾他周遭的寧靜。他想,她總是這麼善解人意。只要是她知道的或是在書上看到過的,或是聽人講過的,她都考慮周全。
  這不是她的過錯,他來到她身邊的時候,他就已經毀了。她又如何知道自己說的話是真是假?如何知道這些話,不過是出於習慣,而且只是為了貪圖安逸的生活呢?自從他已不再相信自己的話以後,他就謊話連篇,這對女人來說反而效果更好。
  他撒謊並不都是因為他沒有真話可說,他曾享受過生活,但現在這一切都消散了。後來,他接觸了些不同的人,變得越來越有錢,結交了上流社會的人,去了高級的場所,並在這些地方,重新活了下來。
  你拒絕思考,可真是了不起。你有一副好肚腸,因此你沒有那樣垮掉,大部分人就不行了,而你卻沒有。你抱定一種態度,既然現在你再也不能幹了,你就毫不關心你經常幹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裡,你說你要寫這些家財萬貫的有錢人的故事。你雖說不是這個圈子的人,只是他們那個國度裡的一個間諜。你想跳出這個圈子,並且寫這裡的故事,這將是第一個深知這個國度內情的人來寫。
  可如今,他再沒機會完成了,因為每天貪圖安逸,並不動筆,扮演著一個自己都厭棄的人,這磨鈍了他的才能,鬆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後他乾脆什麼都不幹了。他不工作的時候,那些他現在認識的人都感到愜意得多。
  在非洲的日子,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時光,他來到這裡,為的是要從頭開始。說來這次的狩獵旅行條件並不好,雖不至於艱苦,但也絕不奢華,他曾想著,讓自己重新進行訓練。這樣或許他就能夠去掉他心靈上的脂肪,像一個拳手,為了減掉脂肪,到山裡去工作和訓練一樣。
  她原本很喜歡這次狩獵旅行,她說過,凡是刺激的,能換個環境,結識新的朋友,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歡。他產生了重獲寫作意志的幻覺。現在如果就這樣了結,他知道事實就是如此,他不必像一條蛇那樣,因為被打斷背脊了就咬自己。這一切不是她的過錯,就算沒有她,也會有別的女人。若他以謊言為生,他就應該在謊言中死去。他聽到山那邊傳來一聲槍響。
  她槍法不錯,這個善良的,有錢的富婆,對他很悉心照料,是他才華的守護人和破壞者。這樣說簡直是胡扯,是他自己一手毀了自己的才能。為什麼要怪這個女人,就因為她細心養著他?他雖然有才能,但棄之不用,出賣自己,也出賣了他所信仰的一切。因為酗酒過度而磨鈍了敏銳的感覺,因為懶散、怠惰、勢利、傲慢和偏見,因為其他種種緣故,他毀滅了自己的天分。這算是什麼?一張舊書目錄卡?這算什麼才華?這東西他確實有過,但卻被他揮霍去做了交易的籌碼。他從來不是用天分去做些什麼,而總是用它來決定他能做些什麼。他捨棄以寫作謀生,而靠別的途徑生存下去。
  說來也怪,每當他愛上另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總是要比前一個更有錢。可是當他不再付出真心,滿嘴謊話的時候,就像是現在他對這個女人那樣,她比所有他愛過的女人更有錢,多得花不完。她有過丈夫,孩子,情人,但她看不上,她深愛他,把他當作一位作家,一個男子漢,一個伴侶,當作一份引為驕傲的財產來愛他。然而,當他根本不愛她,而且對她撒謊的時候,為了報答她為他花費的錢,他所能給予她的,居然付出得比曾經真心戀愛的時候還多。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想,不管你是以什麼謀生,這就是你的天分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賣生命力,不管是以這種形式還是那種形式。當你越不需要情感時,錢對你而言就越是重要。他發現了這一點,但是他絕不會寫出來,儘管這是很值得一寫的東西,但他不寫。
  此刻,她穿過那片空地向營地走過來了。她身著馬褲,擎著一把來福槍,兩個男僕扛著一隻野羊跟在她後面走來。
  她仍然是個美人,他想,她的身體也很動人,對床笫之歡很有才能,也很有領會。她雖然算不上漂亮,但是他喜歡她的臉蛋。她讀過很多的書,喜歡騎馬和射擊,但是,她酒喝得太多。在她年輕時,丈夫就死了。有段時間,她把心思都放在兩個剛長大的孩子身上,但孩子卻並不需要她,她在他們身邊,他們反而不自在。她還熱衷養馬,讀書和喝酒,並喜歡在黃昏吃晚飯之前,一面閱讀一面喝威士忌蘇打。到吃晚飯時,她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餐桌旁再喝上一瓶葡萄酒,往往就醉得足夠使她入睡了。
  這樣醉生夢死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她有了情人。有了情人後,她就不再酗酒,因為她不必依賴酒精入睡了。但是情人使她感到厭煩,她嫁過一個丈夫,他從沒有使她厭煩,而這些情人卻使她不勝其煩。
  後來,她的一個孩子在一場空難中喪生了,此後她就沒再找過情人。酒也不再能麻痺她了,她決心開始另一種生活。由於突如其來的孤獨感嚇得她心驚膽戰,因此她要跟一個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發生得順理成章,她喜歡他寫的東西,她一向羨慕他過的那種生活。她認為他正是幹了她自己想幹的事情,他俘獲了她,其中的每一步,以及她最終愛上他的方式,都很正常。在此過程中,她構築了自己的新生活,而他呢,只不過是把自己剩下的生活出售出去了而已。
  他這麼做,是為了換取安全,也是為了貪圖安逸。除此以外,還為了什麼呢?他不知道。他要什麼,她就會給他什麼,這他是知道的。何況,她溫柔如水。任何人都願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此外,因為她更有錢,也因為她很風趣,又懂得欣賞,而且她從不大吵大鬧。如今,她一手開創的新生活就要走到頭了。究其原因,不過是兩個禮拜之前他沒有使用碘酒。當時,他們往前走,想給一群站著的非洲水羚羊拍照。它們揚起了頭窺視著,一面用鼻子嗅著空氣,耳朵向兩邊張開著,只要一有動靜就奔入叢林。很遺憾,他們沒有拍下照片,羚羊們已狂奔而去。
  她回來了。
  他在帆布床上轉過頭來看她。「嗨。」他說。
  「我打了一隻野羊,」她告訴他,「能用它給你熬碗湯喝,再叫他們搗一些馬鈴薯泥拌奶粉。你這會兒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
  「太好了,你知道,我相信你會好起來。我離開的時候,你睡熟了。」
  「我睡得不錯。你跑得遠嗎?」
  「不遠,就在山後。我一槍就打中了這隻野羊。」
  「我知道,你的槍法不錯。」
  「我喜歡射擊,我已經愛上非洲了。說真的,要是你平安無事,這可是我這輩子玩得最開心的一次了。你不知道和你一起打獵多有趣,我已經愛上這個地方了。」
  「我也愛這個地方。」
  「親愛的,你知道嗎?看到你好起來,我不知道有多高興。看你剛才那麼痛苦,我簡直崩潰了。你別再那麼跟我說話了可以嗎?答應我好嗎?」
  「不會了,」他說,「我都記不起自己說過什麼了。」
  「別再把我毀了,答應我。我不過是個深愛你的中年女人,你想做什麼,我都願意做。我已經被毀了兩三次了,你不會再把我給毀掉的,是不是?」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毀滅幾次。」他說。
  「好啊,這種毀滅可棒極了。我們生來就是要被這樣毀掉的,明天飛機就會來啦。」
  「你怎麼知道?」
  「我有把握,飛機一定會來的。僕人已經把木柴都準備好了,還準備了生濃煙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裡有片足夠讓飛機著陸的空地,我們就在空地兩頭準備好兩堆野草。」
  「你為什麼認為飛機明天會來?」
  「我相信它一定會來。現在它已經耽誤了,等我們回到城裡,他們就會把你的腿治好,我們就能享受毀滅了,而不是那種討厭的談話。」
  「我們喝點酒好嗎?天黑了。」
  「你想喝嗎?」
  「想。」
  「那好,莫洛,去拿兩杯威士忌蘇打來!」她喚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訴她。
  「等我洗過澡再穿。」
  他們喝著酒的時候,天漸漸暗下來,在這暮色蒼茫沒辦法瞄準開槍的時刻,一隻鬣狗穿過那片空地往山那邊跑去了。
  「這個畜生,每天晚上都跑過那裡,」男人說,「兩個星期以來,每晚都是這樣。」
  「每天晚上吵吵鬧鬧的就是它,儘管這是一種討厭的野獸,但我不在乎。」
  他們一起喝著酒,他不再有痛感,只是因為一直躺著不能翻身而感到不適。僕人生了火,光影在帳篷上跳躍,他感到自己對這種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懷有的那種默認的心情,現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確實對他很好,下午他對她做了殘忍又不公的事。她是個好女人,而且無可挑剔。
  可是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自己馬上就要告別人世了。
  這一念頭突如其來,不是湍流或者疾風那樣的衝擊,而是一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衝擊。令人奇怪的是,那隻鬣狗卻沿著這股無影無蹤的臭氣的邊緣悄悄地溜過來了。
  「怎麼了,哈里?」她問他。
  「沒什麼,」他說,「你最好挪到那一邊去坐。那邊順風。」
  「莫洛給你換藥了沒?」
  「剛換上硼酸膏。」
  「你覺得怎麼樣?」
  「有點顫抖。」
  「我先進去洗澡,」她說,「馬上就回來,然後跟你吃過晚餐後,把帆布床抬進去。」
  他自言自語道,我們不吵嘴,實在是太好了。他跟這個女人從來沒怎麼吵過,而他跟他深愛的那些女人卻吵得很厲害,最後由於不斷的爭吵,終於毀了他們共同懷有的感情。他愛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這樣就把一切耗盡了。
  他想起獨自生活在君士坦丁堡的時光。離開巴黎之前,他跟一個女人吵了一架。那一陣,他夜夜流連於妓院,而事後仍然無法排遣寂寞,相反只會更加的空虛,於是他給他的第一個情婦,那個離開了他的女人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自己是如何想念她……
  有次在攝政院外面他以為看到了她,為了追上她,他跑得頭昏眼花,直想吐。他還會在林蔭大道跟蹤一個長得像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是不是她,生怕失去這份愛戀的情感。他跟不少女人睡過,可無論如何只能使他更加想念她,因為對她的痴戀,他甚至不在意她曾做過什麼。
  他在夜總會冷靜地寫了一封寄往紐約的信,並請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務所去——這樣比較穩妥。那晚,他對她思念至極,整顆心都被掏空一般。他在街頭躑躅,一直走到塔克辛姆,碰到了一個女郎,一起共進了晚餐。
  後來他們去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於是他丟下了她,找上了一個風騷的亞美尼亞女郎。她把肚子貼著他的身子擺動,他感覺自己的肚子的皮膚都要被燙壞了。在那裡,他跟一個英國炮手吵了起來,他就把她從炮手手裡帶走了。那個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於是他們在大街上的圓石地面上打了起來,那時天色已黑。
  他朝炮手的下巴狠狠地揍了兩拳,可是他並沒有倒下,這一下他知道免不了一場惡鬥了。那個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著又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揮動左拳,擊中了那個炮手,炮手向他撲過來,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在炮手的耳朵後面狠狠揍了兩拳,接著就在他把炮手推開的時候,又用右手把炮手擊倒在地。
  炮手倒下的時候,頭先磕在地上,然後他們聽見憲兵來了,於是他帶著女郎跑掉了。他們乘上一輛計程車,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駛向雷米利希薩,兜了一圈,在凜冽的寒夜回到城裡睡覺。她給人的感覺就像她的外貌一樣,過分成熟,但肌膚十分柔滑,像玫瑰花瓣,像蜜糖一般,肚子光滑,胸脯高聳,也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墊個枕頭。在她醒來以前,他就離開了她,在第一線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顯得粗俗極了,他帶著一隻被打得發青的眼圈來到彼拉宮,手裡提著那件上衣,因為袖子已經沒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離開君士坦丁堡動身到安納托利亞去,記憶中的那次旅行,整天穿行在種著罌粟花的田野裡,那裡的人們種植罌粟花提煉鴉片,這使你感到多麼新奇。最後,他覺得路不管怎麼走都是錯的。到了他們曾經跟那些剛從君士坦丁堡來的軍官一起發動進攻的地方,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傢伙,大炮都打到部隊裡去了,嚇得那個英國觀察員哭得像個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有絨球的鞋子的死人。土耳其人像波浪般地不斷湧來,那些穿著裙子的男人在奔跑著,軍官們朝他們打槍。接著軍官們也跟著逃跑了,還有那個英國觀察員,他跑得肺都發痛了,嘴裡盡是那股銅腥味。他們在岩石後面停下來休息,土耳其人還在波浪般地湧來。後來他看到了他從來沒有想像到的糟糕事。這些事在他回到巴黎的時候,都不願談起。他經過咖啡館的時候,裡面有位美國詩人,面前一大堆碟子,馬鈴薯般的臉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個名叫崔斯坦·查拉(1896~1963,詩人、散文家、編輯,出生於羅馬尼亞,長期在巴黎從事文學活動,達達主義的創始人之一)的羅馬尼亞人講達達運動。崔斯坦·查拉老是戴著單眼鏡,還經常頭痛。
  後來,當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一起生活,他發現他又愛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經過去了,氣惱也過去了,他很高興自己又回到家裡,事務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這樣,一天早晨,那封答覆他寫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隻盤子裡送進來了,當他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時,他渾身發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妻子說:「親愛的,那封信是誰寄來的?」於是那件剛開場的事就結束了。
  他記起與這些女人在一起時的歡樂和爭吵。
  她們總是很會挑跟他吵嘴的時機。為什麼她們總是在他心情最好的時候跟他吵嘴呢?關於這些,他一點也沒有寫過。首先,因為他絕不想傷害她們任何一個人的感情,再來是,他要寫的已經夠多了,這些事沒必要再寫。但是他始終認為最後他還是會寫出來的。
  要付諸筆端的東西太多了,他目睹過這世界的變遷,不單單是那些大事,他還目睹過更微妙的變化,而且記得人們在不同的時刻的不同表現。他置身其中細心觀察,認為自己有責任將這些寫出來,可是現在再沒有機會了。
  「感覺怎麼樣?」她剛洗過澡從帳篷裡出來,問道。
  「還好。」
  「我們現在吃飯嗎?」他看見莫洛在她後面拿著折疊桌,另一個僕人拿著菜盤。
  「我想先寫點東西。」他說。
  「你應該喝點肉湯恢復體力。」
  「我今晚就要死了,」他說,「沒必要恢復體力了。」
  「哈里,別這樣。」她說。
  「你好好聞聞,我的大腿都爛掉了。何必還要跟肉湯開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蘇打來。」
  「求你喝點肉湯吧。」她溫柔地說。
  「好吧。」
  肉湯很燙,他只好把肉湯倒在杯子裡,等晾涼了再喝,他一口氣喝下去竟也沒噎著。
  「你是個好女人,」他說,「不必再為我操心了。」
  她仰起臉,這張臉是《激勵》和《城市與鄉村》上備受人們喜愛的臉,這張臉也因為酗酒與貪戀床笫之歡而顯得氣色稍遜從前。但《城市與鄉村》從未展示過她那美麗的胸部,她那修長的大腿,和那雙輕柔地愛撫你的纖小的手。當他望著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動人的微笑的時候,他感到死神又來臨了。這回沒有衝擊,而是一陣使燭光搖曳、使火焰升騰的微風。
  「過會兒,讓他們把蚊帳拿出來掛在樹上,再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帳篷裡去睡了,沒這個必要了。今夜很晴朗,不會下雨。」
  那麼,你就這樣死了,在你聽不見的低語呢喃中死去了。
  那麼,這樣就再也不會吵嘴了,這一點他可以保證。他不會毀掉自己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事情,但是也未必。你已經把什麼都毀啦,但是也許他不會。
  「你會聽寫嗎?」
  「我沒學過。」她告訴他。
  「好吧。」
  時間所剩無多,當然,雖然經過了壓縮,只要你能處理得當,只需用一段文字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寫進去。
  在湖畔的一座山丘上,有間圓木屋,牆上的縫隙被灰水泥嵌成白色。門邊的柱子上掛著一隻鈴,用來喚人們進去吃飯。房子後面是田野,更遠處是森林。一排倫巴底白楊樹從房子一直伸展到碼頭,另一排白楊樹沿著這一帶迤邐而去。森林的邊緣有一條通向山巒的小路,他曾經在這條小路上採摘過黑莓。後來,一場大火燒毀了那所圓木屋,在壁爐上面的鹿角架上掛著的獵槍都燒掉了,只剩下一堆灰,灰裡還摻雜著槍管、融化的槍膛裡的鉛彈和槍托。那堆灰原是給那隻做肥皂的大鐵鍋熬鹼水用的。你問祖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說,不行。你知道那些獵槍仍舊是他的,他從此也再沒有買別的獵槍了,他也再不打獵了。
  現在,舊址上重新用木料搭建了小屋,漆成了白色,從門廊上你可以看見白楊樹和那邊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沒有獵槍了。從前掛在圓木房子牆上的鹿角上的獵槍筒,在灰燼中無人問津。
  戰後,我們在黑森林(德國西南部山區,在巴登-符騰堡州,著名的遊覽勝地)裡租了一條釣鮭魚的小溪。有兩條路可以跑到那裡去,一條是從特里貝格出發,繞過種滿白樺樹的林蔭小路往下走,接著,再穿山越嶺。一路上能看到許多蓋著高大黑森林式房子的小農場,一直走到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們就在那裡釣魚。
  另一條路恰好位於森林邊的峭壁上,然後翻過山巔,穿過鬆林,接著走出林子來到一片草地,越過草地後,那裡有座橋。溪邊種樺樹,小溪並不寬闊,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樺樹根邊衝出了一個個小潭。
  在特里貝格的客店一向生意興隆。我和店主成了好朋友,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到了第二年,由於通貨膨脹,店主前一年賺的錢,還不夠買進經營客店必需的物品,於是他上吊自殺了。
  這些情形你可以口授,但是你無法口授那個城堡護牆廣場的事。廣場上,那裡賣花人給他們的花卉染色,顏料淌得到處都是;公車都從那裡出發,老頭兒和女人們總是喝甜酒和用果渣釀製的劣質白蘭地,喝得酩酊大醉;孩子們凍得鼻涕都流出來了;處處充斥著汗臭和貧窮的氣味。咖啡館裡的人醉得不省人事,舞廳的妓女們就住在樓上。那個看門女人在她的小屋裡款待那個共和國自衛隊員,他那頂插著馬鬃的帽子放在椅子上。門廳那邊還有一家人,她的丈夫是個自行車賽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開《汽車》報,看到他在第一次參加盛大的巴黎環城比賽中名列第三時,她高興地漲紅了臉,大聲笑著跑到樓上,手裡拿著那張淡黃色的體育報哭了起來。
  哈里有一次凌晨要乘飛機出門,經營「風笛」舞廳的女人的丈夫駕了一輛計程車來敲門喚他起身。動身前,他們兩個人在酒吧間的鋅桌邊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時,他熟悉那個地區的鄰居,因為大家都很窮。
  城堡護牆廣場附近有兩種人:酒鬼和運動員。酒鬼以醉生夢死來麻痺自己,而運動員則在鍛鍊中忘卻貧困。他們是巴黎公社成員的後裔,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政治並不陌生。他們知道是誰打死了他們的父老兄弟和親朋好友。當凡爾賽的軍隊開進巴黎,繼公社之後占領了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們摸到手上有繭的,或戴著便帽,或者帶有任何其他標誌說明他是個勞動者的,一律格殺勿論。
  就是在這樣的貧困街區,街對面是一家馬肉鋪和一家釀酒合作社,他開始了他此後的寫作生涯。在巴黎,這是他最鍾情的街區,那青蔥的樹木,那白色的石灰牆,下面塗成棕色的老房子,那在圓形廣場上的綠色巴士,淌著染花的紫色顏料的路面,那從山上向塞納河急轉直下的萊蒙昂紅衣主教大街,還有那另一條狹窄然擁擠的莫菲塔德路。那條通向萬神殿的大街和另一條他經常騎著自行車經過的大街,那是那個地區唯一的一條鋪上瀝青的大街。車胎駛過,都能感受到路面十分平滑,街道兩邊盡是高聳而狹小的房子,還有那家高高的廉價旅館,保爾·魏爾倫(1844~1896,法國詩人)就死在這裡。在他們居住的公寓裡,只有兩間屋子,他在那家旅館的頂層上的閣樓,每月的租金是六十法郎,從這間房間,他可以看到鱗次櫛比的屋頂和煙囪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巒,他就在這裡寫作。
  從那幢公寓往外望,只能看到賣木柴和煤炭的店鋪。他也賣酒,賣劣質的甜酒。馬肉鋪子外面,掛著一個金黃色的馬頭,在馬肉鋪的櫥窗裡掛著金黃色和紅色的馬肉,那塗著綠色油漆的合作社出售醇美而便宜的甜酒,他們就在那裡買酒喝。此外,就是石灰的牆壁和鄰居們的窗子。夜裡,有人爛醉如泥躺在街上,在那種典型的法國式的酩酊大醉中呻吟著,也有人說,根本不存在這種醉法。那些鄰居會打開窗子,接著是一陣喃喃的低語。
  「警察去哪裡了?他們總是在你不需要的時候才出現。他這會兒,準是跟哪個看門女人在睡覺啦。去叫他過來!」等到不知是誰從窗口潑下一桶水,呻吟聲才停止了。
  「什麼東西?哦,原來是人,這可是個好辦法。」
  於是窗子都關上了。他的女僕瑪麗,抗議一天八小時的工作制說,「要是一個男人幹到六點鐘,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點醉意,也不會浪費太多錢。可要是他活只幹到五點鐘,那他每天晚上都會喝得爛醉,你也就一分錢都沒剩下。縮短工時,受罪的可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點肉湯嗎?」女人現在問他。
  「不要了,多謝。味道好極了。」
  「那就再來一點兒吧。」
  「我想喝威士忌蘇打。」
  「酒對你可沒有好處。」
  「是啊,酒對我不好。柯爾·波特(1893~1964,美國作曲家和抒情詩人)寫過這些歌詞,還作了曲子。你在因此對我發脾氣。」
  「你知道我喜歡看你喝酒的樣子。」
  「啊,是的,是因為酒對我有害你才反對的。」
  他想,等她走開了,我就會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
  他太疲倦了,倦到極點,只想好好睡一會兒。他靜靜地躺著,此刻,死神不在那裡,它準是上另一條街蹓躂去了。它成雙結對地騎著自行車,悄無聲息地行過巴黎的街頭。
  不,他從來沒寫過巴黎。沒寫過自己喜歡的那個巴黎。可是,他從來沒有寫過的其他東西又如何呢?牧場、銀灰色的山艾灌木叢、一道道農渠裡湍急而清澈的溪流、青綠濃密的紫色苜蓿花,這些又如何呢?那條小徑蜿蜒而上爬過山巒,夏日,牛群膽怯得像小鹿。秋天,在吆喝聲和不絕於耳的「哞哞」聲中,把牛群趕下山,身後塵土飛揚。群山背後,嶙峋的山峰在暮靄中輪廓分明,他在銀色的月光下騎馬從小徑一路下山。他記得,橫越山谷時,在黑暗中你看不見路,只能抓住馬尾巴摸索前進,這些都是他想寫的故事。
  還有那個打雜的傻小子,那次留他一個人在牧場,交代他看好乾草,別叫人偷去。從福斯來的那個老壞蛋,經過牧場停下來想拿點飼料,傻小子從前給他工作的時候,老傢伙曾經揍過他。孩子不讓他拿,老頭兒說他要再狠狠揍他一頓。孩子走進廚房裡拿來了來福槍,趁老頭兒偷乾草時,一槍把他打死了。一個星期以後,等他們回到牧場的時候,老頭兒已在牲口欄裡被凍得硬邦邦的,屍體已經被狗吃掉了一部分。
  你把老頭兒的殘骸用毯子包起來,捆在一架雪橇上,讓那個孩子幫你拖著。你們一路帶著屍體趕路,然後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帶到城裡去投案。他還不知道人家會逮捕他呢,他以為自己盡職盡責,他當你是朋友,甚至認為會因為守護了乾草而得到報酬。他幫著把這個老傢伙拖進城裡來,是想讓大家都知道這個老傢伙一直這麼壞,他又是怎樣想偷不屬於自己的飼料。等到行政司法官給孩子戴上手銬時,孩子簡直難以置信,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他留著準備將來寫的一個故事。他至少知道二十個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個都沒有寫。這是為什麼呢?
  「你去告訴他們,那是為什麼。」他說。
  「什麼為什麼,親愛的?」
  「不為什麼。」
  她自從有了他,就不再酗酒了。但他心裡明白,只要是他活著,就絕不會寫她,他也絕不寫她們任何一個。有錢的人都是乏味的,他們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雙陸棋(一種雙方各有15枚棋子,擲骰子決定行棋格數的遊戲)。他們傻透了,而且絮絮叨叨的很煩人。他想起可憐的朱利安和他對有錢人懷著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記得他有一次怎樣動手寫一篇短篇小說,他開頭這樣寫道:「豪門鉅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經對朱利安開玩笑說,是啊,他們比我們有錢。可是對朱利安來說,這並不是一句幽默的話。
  他認為他們是一種迷人的特殊族類,等到他發現他們並非如此,他就崩潰了,就如同任何其他事物也能讓他崩潰一樣(這一段,作者所說的朱利安,係指美國小說家S·菲茨吉拉德——據威廉·奧康納編《七個現代美國小說家》中,恰爾斯夏因寫的《S·菲茨吉拉德》一文)。
  他一向鄙視那些崩潰的人。你不必因為了解它便去喜歡它。因為你了解這是怎麼回事,什麼事情都騙不過他,他想,只要他不在乎,就什麼都不能傷害他。
  現在,他連死都不怕。他一向害怕疼痛。他跟任何人一樣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時間太長,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這裡卻有一種什麼東西曾經痛得他無法忍受,但就在他感覺到有這麼一種東西在撕裂他的時候,疼痛卻停止了。
  他記得在很久以前,那天晚上,投彈軍官威廉森在鑽過鐵絲網爬回陣地的時候,被一個德國巡邏兵扔過來的一枚手榴彈打中了,他尖聲叫著,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個胖子,儘管喜歡炫耀自己,卻很勇敢,也是一個好軍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鐵絲網裡被打中了,一道閃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腸子淌了出來,鉤在鐵絲網上,所以當他們把他抬進來的時候,當時他還活著,他們不得不把他的腸子割斷。「打死我吧,哈里。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開槍打死我!」有一回他們曾經對「凡是上帝給你帶來的你都能忍受」這句話爭論過,有人是這麼理解的:疼痛一段時間後,你便會失去知覺。然而,他永遠都忘不了威廉森和那個夜晚。威廉森一直都沒有失去知覺,直到他把留給自己用的嗎啡片全部都給威廉森吃下去,嗎啡片也沒有立刻見效。
  現在,他雖然還是很痛苦,卻輕鬆了不少,如果就這樣下去而不變得更糟的話,那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事情了。不過他想,要是能有更好的同伴在一起,該有多好。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的樣子。
  不,他想,你做什麼事情,總是做得太久,也做得太晚了,就不能指望還有人陪你了。人家全走啦。已經曲終人散,現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了。
  我對死亡越來越感到厭倦,我對一切都厭倦了,他想。
  「真是太煩人了。」他禁不住說出聲來。
  「你說什麼,親愛的?」
  「你做什麼事情,都做得太久了。」
  他看著她坐在自己身邊和篝火之間。她靠坐在椅子裡,臉龐被火光映得輪廓分明,他看得出她睏了。他聽見那隻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發出一聲嗥叫。
  「我一直在寫東西,」他說,「我累了。」
  「你覺得你能睡得著嗎?」
  「沒問題,你怎麼還不去睡?」
  「我想陪你坐著。」
  「感覺哪裡不對嗎?」他問她。
  「沒有。就是有點睏了。」
  「可是我感覺到了。」
  就在這時候,他感到死神再臨。
  「你知道,我唯一沒有失去的東西,只有好奇心了。」他對她說。
  「你從來沒有失去什麼,在我眼中,你是一個最完美的人了。」
  「天啊,」他說,「女人真是無知,你這麼說是憑直覺嗎?」
  正在這時,死神來了,它的頭靠在行軍床的腳上,他聞得出它的氣息。
  「你可千萬別以為死神是鐮刀和骷髏,」他告訴她,「它很可能是兩個,從容不迫地騎著自行車,或者是一隻鳥兒,也可能是像鬣狗一樣有一隻大鼻子。」
  現在死神已經捱到他身上來了,它並不具象,只是占有空間。
  「叫它走開!」
  它沒有走,反而靠得更近了。
  「你的氣味真難聞,」他對它說,「你這個臭雜種。」
  死神一步步靠近他,他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他試圖將它趕走,但它已經爬到他的身上,壓在他胸口了。它蹲伏在那裡,完全壓住他,使他動彈不得,也說不出話。這時,他聽見女人說:「先生睡著了,輕輕地把床抬起來,送進帳篷去。」
  他不能開口,不能叫她把它趕走。現在,它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壓得他氣也透不過來了,但是當他們抬起行軍床的時候,忽然間,一切又正常了,胸口的重量也消失了。
  現在已經是清晨,天色大亮。他聽到飛機的轟鳴聲。
  飛機看上去很小,在天上兜了一大圈。兩個男僕跑出來,灑上汽油,點上火,又堆上野草,兩股濃煙從平地兩端升騰而起。晨風輕拂,把濃煙吹向營地。飛機又低低地兜了兩圈,接著便往下滑翔,拉平,平穩著陸。老康普頓朝他走來,他上身穿著花呢夾克,下身穿著寬大的便褲,頭戴棕色氈帽。
  「怎麼回事啊,老朋友?」康普頓說。
  「腿壞了,」他告訴他,「你要吃點早飯嗎?」
  「謝謝,喝點茶就行了。你知道這是一架『銀色天社蛾』只能坐一個人。我沒有能弄到那架『夫人』,你的卡車還在路上。」
  海倫把康普頓拉到旁邊去,單獨說了幾句話後,康普頓顯得更興高采烈地走回來。
  「我們得馬上把你抬進飛機去,」他說,「我還要回來把太太接回去。現在恐怕我得在阿魯沙機場停下加個油,我們最好立刻出發。」
  「喝點茶怎麼樣?」
  「無所謂。」
  兩個男僕抬起行軍床,繞著那些綠色的帳篷,然後沿著岩石走到那片平地上,經過那兩股濃煙時,在風的助力下,它們燒得正旺,野草都燒光了。來到那架小飛機前,僕人費了好大力氣把他抬進飛機,一進飛機他就躺在皮椅子上,那條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頓的座位旁邊。康普頓上了飛機,發動了引擎。他向海倫和兩個男僕揚手告別,引擎的喀嗒聲變成慣常熟悉的吼聲,他們搖搖擺擺地打著轉兒。
  康普頓小心繞開那些野豬的洞穴,飛機在兩堆火光之間的平地上怒吼著,顛簸著,隨著最後一次顛簸,起飛了。他朝下望去,看見他們都站在下面揚手,山邊的那個帳篷現在看起來是扁平的,平原在眼前展開,一簇簇的樹林和灌木叢也顯得扁扁的。那一條條野獸出沒的小道,現在似乎都平坦地直通向那些乾涸的水穴,還有一處此前從未發現的水源。現在看到斑馬那圓圓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像長手指頭那麼大,它們越過平原時,彷彿是大頭的黑點在地上爬行,當此刻飛機的影子向它們逼近時,都四散奔跑了,它們現在顯得更小了,動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馳了。你極目望去,平原一片灰黃,前面是老康普頓的花呢夾克的背影,還有那頂棕色的氈帽。
  接著他們飛越了第一片群山,大羚羊正往山上跑去,接著他們又飛越高峻的山嶺。深谷裡的森林鬱鬱蔥蔥,陡坡上的竹林茂盛茁壯,然後又掠過一大片茂密的森林,飛過重重高峰和條條山谷。山勢漸漸低斜,接著又是一片平原,天突然熱了起來,天上呈現棕紫色,飛機熱得顛簸起來,康普頓回過頭來,看看他狀況如何。接著,前面又是黑壓壓的崇山峻嶺。
  接下來,他們並沒有往阿魯沙方向飛,而是轉向左方,很顯然,大概它們的燃料足夠了。低頭俯瞰,他見到一片像篩子裡篩落下來的粉紅色的雲,正掠過大地,從空中看去,卻像是突然出現的暴風雪的第一陣飛雪,他想,那是蝗蟲從南方飛來了。接著他們爬高,似乎他們是往東方飛,這時,天色晦暗,他們碰上了暴風雨。大雨如注,傾盆而下,似一道厚厚的瀑布,他們從暴雨中穿過。康普頓扭過頭,一面咧著嘴笑,一面用手指著前方。他極目望去,目光所及,恍若整個世界在眼前展開,寬廣無垠,在陽光中巍峨高聳,雄偉而皓白無暇,這正是乞力馬札羅山四方的山巔。於是他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他想去的所在。
  這時候,鬣狗停止了深夜的嗚咽,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幾乎像人那樣的哭聲。
  女人聽到了這種聲音,在床上不安地輾轉。她並沒有醒。在夢中,她正在長島的家裡,這是她女兒第一次參加社交的前夜。似乎她的父親也在場,他顯得很粗暴。突然,她被鬣狗的大聲哭叫吵醒了,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很害怕,接著拿起手電筒照向另一張行軍床,哈里睡著以後,他們把床抬進來了。在蚊帳的木條下,他的身軀隱約可見,但是他似乎把那條腿伸出來了,在帆布床沿耷拉著,敷著藥的紗布都掉落了下來,樣子慘不忍睹。
  「莫洛,」她叫道,「莫洛!莫洛!」
  接著她大叫:「哈里,哈里!」她提高了嗓子,「哈里!請你醒醒,天啊,哈里!」
  沒有回答,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
  帳篷外,鬣狗還在發出那種奇怪的叫聲,她就是給那種叫聲驚醒的。可現在,她的心在怦怦跳著,根本聽不到鬣狗的哭叫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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