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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 民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位於莫斯科的一家名為「斯拉夫商場」的旅館裡,有一名叫尼古拉·奇基利傑耶夫的跑堂,他得了病。由於他的下肢產生麻木感,導致行動困難,在某一天,他被過道中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在地,那托盤上的火腿燒豌豆也一起灑落在地上。就這樣,他只得辭去跑堂的職務。為了求醫治病,他把自己和妻子的積蓄都花光了。如此一來,他的家庭生計已經很難再維持下去了,再加上他自己無事可做,在無聊的情況下,他有了回到鄉下老家去的主意。他主要有兩方面的考慮,一來在家裡養病稍微方便些;再者,生活費用也會省很多。難怪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呢。
  在傍晚時分,他帶著妻子和女兒終於抵達故鄉茹科沃村。在他兒時的記憶中,自己的家總是那樣敞亮、舒適、方便的,可如今當他一腳跨入家門,眼前的情景簡直把他嚇了一大跳:又暗又擠又髒,這便是這所木屋給他們的感覺。隨他一路趕回家的妻子奧莉加與女兒薩莎則驚望著爐子發呆:這爐子很大,幾乎把半間屋的空間都占用了,爐子周身被煤煙和蒼蠅弄得黑糊糊的。蒼蠅多得可怕,簡直難以計數!爐子是歪的,四周的原木做的牆壁也傾斜著,看上去小木屋隨時都有塌下來的危險。牆角處放著聖像,那個地方靠前面一點的一旁,貼滿了瓶子上的商標和剪下來的報紙。這些凌亂的東西暫且當作畫片吧,這家真是窮啊,窮啊!此時,大人們去地裡收割莊稼了,都不在家。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坐在爐臺上,淡黃色的頭髮一看就知道沒有梳洗過,她表情有些冷淡,甚至她連進來的人都沒有瞧一眼。此外,有一隻白貓在爐臺下的爐叉上蹭著背。
  「咪咪,咪咪」薩莎喚它,「咪咪!」
  「我們家的貓是聽不到的,」小女孩說,「它聾了。」
  「怎麼可能呢?」
  「是聾的。因為它被打壞了。」
  尼古拉和奧莉加通過一眼就已看出,這裡的生活怎麼樣,但他們誰也沒有向對方說出來。沉默的他們放下包裹,然後又默默地走到街上。村頭第三家的房子是他們的,一看那樣子就知道是這裡最窮困、最破舊的了。第二家也好不了多少,但是位於盡頭的另外一家卻有著鐵皮屋頂,窗子上還掛著窗簾。這所房子是一家小飯館,孤零零的,還沒有圍牆。所有的農舍排成一行,整個小村是那麼安然寂靜,柳樹、接骨木和花椒樹都從各家的院子裡探出牆來,景緻非常好看。
  一道陡峭的土坡從農家的宅基地後面通向河邊,坡上四處遍地的黏土裡露出一塊塊的大石頭。陶工在這裡取黏土而留下的土坑與這些石頭之間,一些彎彎曲曲的小道被踩了出來,小道上便遺留下了成堆的褐色或者紅色的陶器碎片。一片寬闊平整的草場位於山坡的下面,綠油油的。此刻,已經收割後的草場上,只有農家的牲畜在上面遊蕩。有條離村一俄裡遠的河,河水蜿蜒地在綠樹成蔭的美麗的河岸間流向遠方。又一片很大的草場出現在了河的那一邊,草場上有牲畜,還有成排成隊的白鵝。通過草場,類似於河的這邊,可以沿著一道陡坡爬到山上。有個村子位於山頂上,還有一座五個圓頂的教堂,再遠一點就是地主的莊園了。
  「你們住的這個地方真不錯!」奧莉加一邊說著,一邊對著教堂畫著十字,「多麼開闊啊,主啊!」
  正好在這樣一個時刻,教堂的鐘聲響了起來,這是禮拜天的前一天晚上,鐘聲正召喚著人們去做整夜的祈禱。在坡下,有兩個小女孩正抬著一桶水走著,她們不時地回頭望向教堂,聽那鐘聲。
  「這個時間,『斯拉夫商場』正好開飯……」尼古拉出神地說。
  尼古拉和奧莉加坐在陡坡邊上,認真地看著太陽是如何落下山去的,那晚霞金黃、紫紅,又是如何映在河裡,映在教堂的窗子上,映在四野的空氣中。柔和而又寧靜的空氣,有種讓人說不出的純淨,這在莫斯科是從來沒有過的。每當太陽西沉,一群群的牛羊,便此起彼伏地叫著回到了村子,鵝群也從對岸飛過河來。之後四周安靜了下來,當柔和的亮光消失的時候,昏暗的暮色也就很快降落了。
  就在這個時候,尼古拉的父親和母親回到了家裡。他的父親和母親都一樣的消瘦、駝背,牙齒也已脫落,身材看上去也一般高。兩個女人,是兒媳婦瑪麗亞和菲奧克拉,她們白天在對岸的地主家幫工,這時也回家來了。作為哥哥基里亞克的妻子的瑪麗亞,生育有六個孩子。菲奧克拉是弟弟傑尼斯的妻子,生育有兩個孩子,傑尼斯這個時候還在外面當兵。走進木房的尼古拉,看到一大家子人挪動著大大小小的身子,在高板床上、在搖籃裡、在所有的角落裡。當他看到那些老人和女人們用水泡著黑麵包,並把它們狼吞虎嚥地吃下去的時候,再聯想到自己,一個有病的人,也沒有錢,如今拖著一家人回到老家,看來這真是錯了,錯了!
  「基里亞克哥哥在哪裡呢?」大家相互打過招呼後他問道。
  「他是一個看守人,在一個商人家做工,」父親回答,「是做守林子的工作的。他除了經常愛喝些酒,還是個不錯的莊稼人。」
  「掙不到錢的人!」老太婆抱怨著說,「我們家裡的男人們都很命苦,從不把東西往家裡拿,反倒是把東西從家裡往外拿。基里亞克酗酒,老頭子呢,也認得去小酒館的路,這用不著隱瞞。惹得聖母娘娘生氣。」
  正是因為來了客人,茶炊也燒起來了。有一股子魚腥味從茶水中飄了出來;灰色的糖塊是咬過剩下的;有很多蟑螂在麵包上、碗碟上,爬來爬去。這種茶如何讓人喝得下去,就連談話也叫人不舒服——談來談去,除了窮就是病。忽然,一陣響亮的、拖長的、醉醺醺的叫嚷聲從院子裡傳了過來,此刻,大家手裡的那杯茶還沒喝完呢。
  「瑪——瑪麗——亞!」
  「聽著像是基里亞克回來了,」老頭子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大家都不出聲了。沒過一會兒,又傳來了一陣喊聲,粗聲粗氣,拖得很長,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瑪——瑪麗——亞!」
  直往爐子邊靠的是大兒媳瑪麗亞,她臉色煞白。這種驚嚇的神色由這個寬肩膀、壯實、難看的女人臉上表現出來,這著實讓人頓覺奇怪。坐在爐臺上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兒,原本一臉的冷淡,這時突然大聲哭起來。
  「你哭什麼,討厭鬼?」身子壯實,肩膀也很寬但樣貌姣好的菲奧克拉喝斥道,「你怕什麼,他又不能把你打死!」
  從老頭子所說的話中可以知道,跟基里亞克一起住在林子裡讓瑪麗亞很恐懼,原因是每當基里亞克喝醉回來,就會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瑪——瑪麗——亞!」喊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門口。
  「看在基督的份上,請你們救救我吧!」瑪麗亞喘著粗氣。十分吃力地請求著,此時的她就像被人扔進冰水裡一樣,她呼救著:「救救我吧,親人們哪……」
  屋裡的孩子們都哭了起來,薩莎看到這些也跟著哭了。隨著一聲醉醺醺的咳嗽,一個身材高大的黑鬍子農民走進屋來。他戴著一頂冬天的帽子,燈光昏暗,很難辨清他的臉——不過樣子非常嚇人。這個人就是基里亞克。基里亞克走近到妻子跟前,什麼話都沒說,便徑直掄起了手臂,一拳頭打在妻子瑪麗亞的臉上。妻子被打得昏了過去,沒有聲響地癱在地上,鼻子裡有鮮紅的血流出來。
  「真丟臉,丟死人了,」老頭子嘟囔著爬到了爐臺上,「竟然當著客人的面出醜!真是造孽呀!」
  老太婆沉默不語,弓腰駝背地在想著什麼心事。菲奧克拉搖著搖籃……基里亞克非常揚揚得意,顯然他覺得自己能嚇住人,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威嚴,他一把抓住瑪麗亞的手,把她拖到門口,就像野獸一樣狂吼起來。就在這當口,他忽然看到有客人在場,就立刻停住了自己的舉動。
  「啊,回來了……」他說著,放開了妻子的手,「親愛的兄弟……」
  他的身子搖晃著,然後對著聖像祈禱了一會兒,隨即用力睜大自己那雙發紅的醉眼,接著說,「親兄弟帶著家眷回老家了……這麼說,你們是從莫斯科來的。不用說,莫斯科是古時候定為國都的城市,是萬城之母……對不起……」
  他說完,便在茶炊旁的長凳上坐下,喝起茶來。沒有再說話,只有他端著小茶盅用誇張的聲音喝著茶。他一連喝了十杯,之後他倒在長凳上,一陣呼嚕聲響起來。
  大家準備睡覺了。因為尼古拉身體有病,所以他與父親一同躺在爐臺上。薩莎則睡在地板上,奧莉加和兩個妯娌到板棚裡去睡。
  「唉,算了,親愛的,」她在乾草堆上緊靠著瑪麗亞躺下後說,「眼淚並不能使痛苦消失掉!忍上一段時間就算了。聖書上說:『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唉,別去想了,親愛的!」
  之後,她低聲細語地為瑪麗亞講起了自己在莫斯科的生活,講起自己是如何在提供傢俱的公寓裡當女僕。
  「莫斯科那邊的房子都是用是石頭砌成的,很大。」她說,「那裡有許許多多的教堂,有四十個教區的教堂呢,親愛的。那些有房子的老爺,既體面,又有禮貌。」
  瑪麗亞也接著話說,她說別說莫斯科了,就是縣城她也沒去過。她既不識字,也不會禱告,就連「我們在天上的父」也弄不清楚。她和奧菲克拉兩個人的智商都不高,什麼都不懂,此刻奧菲克拉也坐在一邊聽著。這兩個女人都不喜歡自己的丈夫。瑪麗亞是非常怕基里亞克的,每次他說要留下來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嚇得渾身發抖。因為每次她一挨近他,就會被他身上的那股濃重的酒氣和菸味薰得頭痛。菲奧克拉呢,每當有人問她,丈夫不在身邊是不是很煩悶,她總是氣惱地回答:「去他的!」
  聊了一陣以後,她們就不出聲了……
  天氣逐漸轉涼了。住在板棚附近的人們都無法入睡,因為那裡有隻公雞,經常喔喔地啼叫,而且它總會把嗓門扯得好大。菲奧克拉每次都會在凌晨醒來,她悄悄地起身,走出去的時候,淡藍色的晨光才剛剛穿過每一條板縫。她的光腳板走在地上,發出的吧嗒的聲音,至於她跑到哪裡去了,沒人知道。








  奧莉加每次去教堂的時候,都要把瑪麗亞帶去,這樣的時刻兩人的心情總是十分愉快的。她們順著小路下坡,朝草場走去。奧莉加很喜歡遼闊的田園,而瑪麗亞則覺得奧莉加這個妯娌非常和藹可親。
  此時,太陽升到了空中。低低盤旋在草場上空的是一隻睡意未消的鷹,河水暗淡無光,晨霧繚繞著河岸的一些地方。河對岸的山上一條光帶延伸開去,照得教堂金光閃閃。在地主家的花園裡,一群白嘴鴉呱呱地大聲喧鬧著。
  「老爺子倒是沒什麼脾氣,」瑪麗亞講述了起來,「但是老奶奶就非常厲害了,經常和別人吵架。自家打的糧食僅僅能吃到謝肉節的時候,我們只好在小鋪裡買麵粉,所以她就發火,老說:你們吃得太多。」
  「唉,算了,親愛的,忍一忍就過去了。聖書上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
  奧莉加說話穩重,低聲細語,她走起路來與朝聖女人非常像,又快又急。每天必讀《福音書》的她,也學著像教堂誦經士那樣大聲吟誦,儘管許多地方不理解,但神聖的語言總是讓她感動得流下眼淚,每當她遇到「如果」和「直到」這些詞的時候,她的心臟彷彿都要停止跳動了。信仰上帝、信仰聖母的她,也信仰所有侍奉上帝的人。不能夠欺負人的道理她是相信的:普通人也罷,德國人也罷,茨岡人也罷,猶太人也罷,世上的任何人都欺負不得。她相信,凡是不憐恤動物的人遲早都要遇難,她相信這些都是在聖書裡寫著的。所以每當她讀《聖經》的時候,即使讀不懂,她的臉也總是流露出憐憫、感動和歡欣的表情。
  「你的家鄉在哪裡呢?」瑪麗亞問道。
  「我是弗拉基米爾人。只是我很早就去了莫斯科,那年我才八歲。」
  她們一起來到了河邊。河對岸有個女人站在水邊,正在脫衣服。
  「是菲奧克拉,」瑪麗亞認出了那個女人,「她要過河去地主的莊園,去找那裡的男管家。她總是胡鬧,還愛吵架——真是不得了!」
  菲奧克拉的眉毛漆黑,頭髮披散著,看上去她還非常年輕、健壯,就像個小姐似的。她從岸上跳進河裡,兩條腿在水裡用力拍打,一片片浪花在她的四周濺起來。
  「她總是胡鬧——真是不得了!」瑪麗亞又說了一遍。
  河上架著的橋是用一道原木搭成的,搖搖晃晃。橋底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裡,成群的大頭圓鰭雅羅魚游來游去。綠色的樹叢倒映在水裡,樹葉上的露珠閃閃發亮。四下裡一派暖意融融,讓人滿心喜歡。多麼美麗的早晨啊!若是沒有貧窮,沒有可怕的、無休止的、躲也躲不掉的貧窮,大概這人世間的生活也像這早晨一樣美麗吧!可是只需回頭看一眼村子,就會清晰地記起昨天發生的一切,一想到這,原本被周圍的景色喚起的那份讓人陶醉的幸福感,也立即消失了。
  她們來到教堂。瑪麗亞在大門口站住,不敢再往前走。但她又不敢坐下,她就一直這樣站著,儘管要到八點多鐘才打鐘做彌撒。
  唸福音書的時候,人群忽然動起來,原來是給地主一家人讓路。兩個穿白色連衣裙、戴寬邊帽的小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臉色紅潤的白胖男孩,他穿著水手服。這些人的到來讓奧莉加非常感動,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上流社會有教養的、高貴的人。而瑪麗亞卻不這麼看,她皺起眉頭、沉著臉、十分沮喪地望著他們,就像望著一群惡魔,彷彿她如果不讓路,就要被他們踩死的樣子。
  當助祭的男低音宣讀經文的時候,瑪麗亞好像總是聽到「瑪——瑪麗——亞」的喝斥聲,便不由得發起抖來。








  村裡不少人是在做完彌撒後來到老頭子他們家的,因為聽說他家裡來了客人。列昂內切夫家、瑪特維伊切夫家和伊利伊喬家的人,都來打聽他們的親戚在莫斯科當差的情況。茹科沃村裡的所有年輕人被送到莫斯科的,只要認得字,能讀會寫就行,而且只送到飯館和客棧當學徒。
  這種風氣由來已久,可以追溯到農奴制時代。那時有個叫盧卡·伊凡內奇的,是茹科沃的一個農民,如今成了這個村子裡的傳奇人物。他在莫斯科的一個俱樂部裡開了家小賣部,很多同村的人都去他那裡做事,這些同村人一旦站穩腳跟,又把自己的親戚叫來,安排他們在飯館和客棧當差。此後,四周圍的鄉民便稱茹科沃村為「僕人村」或者「奴才村」了。尼古拉被送到莫斯科的那年才十一歲,通過瑪特維伊切夫家的伊凡·瑪卡雷奇的介紹,他才謀得了一份差事。伊凡·瑪卡雷奇當時在「艾爾米塔日」花園的劇場裡當領座員。
  此刻,尼古拉當著瑪特維伊切夫家人的面,正說得頭頭是道:「伊凡·瑪克雷奇是我的恩人,由於他的幫助,我才成為體面的人,所以我必須日日夜夜向上帝祈禱,一定要保佑他。」
  「我的天啊,」一個個子高高的老太婆眼含熱淚,她是伊凡·瑪卡雷奇的妹妹,她說,「他老人家,我的親人,到現在為止連一點音信都沒有呢。」
  「從去年冬天開始,他便在奧蒙老爺家裡當差,聽說一到這個季節,他就會到城外的花園裡做事……放在以前,通常一個夏季,他每天都能為家裡帶回十來個盧布,但是如今這個情況,哪裡的生意都清淡,他也老了,這下苦了他老人家了。」
  此時的尼古拉穿著氈鞋,臉色蒼白。
  那些老太婆和女人看著他如此憔悴的模樣,傷心地說:「你已經不能賺到錢了,尼古拉·奧西佩奇,你成了不賺錢的人了!這哪裡行呢!」
  薩莎已滿十歲,雖然長得十分瘦小,可是大家都很喜歡她。因為她看起來最多也只是七歲的的樣子。她和那些小女孩不同,她們的臉蛋一個個被曬得發黑,頭髮即便剪短後也很凌亂,還穿著褪了顏色的長衫。薩莎呢,白淨的臉蛋,又大又黑的雙眼,頭髮上綁著紅絲帶,看上去就像一頭小獸,就像是剛被從野外捉回來的活潑的小獸,這讓她在一群孩子中顯得有些突兀。
  「她還會唸書呢!」奧莉加誇獎著她的女兒,眼光充滿溫柔。「唸一唸吧,我的好孩子!」她說著,從包裹裡拿出一本《福音書》,「你唸一唸,唸給那些正教徒聽聽。」
  《福音書》很破舊,也很沉重,封面是羊皮做的,由於經常翻看,書邊早已被摸髒。書本發出一股氣味,那氣味就好像修士進屋時帶來的。薩莎揚起眉毛,開始響亮地、如同唱詩般唸起來:「『有主的使者向約瑟夢中顯現,說,起來,帶著小孩子同他母親……』」
  「帶著小孩子和他母親,」奧莉加重複道,一張臉因激動而布滿紅光。
  「『逃往埃及,住在那裡,等我吩咐你……』」
  當「等」字在奧莉加耳邊響起時,她終於忍不住,失聲哭起來。與此同時,在她的影響下,一直望著她的瑪麗亞也開始抽泣起來,隨後便是伊凡·瑪卡雷奇的妹妹也跟著落淚。老頭子則不斷地咳嗽著,翻來翻去想找件小禮物送給孫女,可最終什麼也沒有找到,只好搖搖手作罷。經書唸完之後,——深受感動的鄰居們便四散各自回家了,他們對奧莉加和薩莎的表現也非常滿意。
  因為節日的緣故,這一天全家人都要待在家裡。老太婆,就是那個被丈夫、兒媳,還有孫子、孫女們都喚作老奶奶的人,所有的生計都必須她自己動手來做,比如自己生爐子,自己燒茶炊,更甚者到了午間還要自己去擠牛奶。做完這些後,她就會不斷地抱怨,說自己工作太累,要累死了。她經常擔心的是家裡人吃多了,或者擔心老頭子和兒媳們閒著不工作。
  這天,她時斷時續地聽到,自己家的菜園子裡來了一群鵝,那是小鋪老闆家的,它們好像從菜園後面鑽進來的。隨即,她拿著一根長杆子,迅速地從屋裡跑出來,看守著那些幾乎與她一樣乾瘦、發蔫的白菜。她用杆子趕著那群鵝,口中咒罵著竟一口氣喊上半個鐘頭,一刻都不休息。偶爾,她似乎能察覺到那些想抓她養的小雞的烏鴉會來,她便一邊罵,一邊朝烏鴉衝去。
  總之,從早到晚她都在生氣,都在嘮叨,動不動就張口叫罵,弄得街上的行人也不由得停了下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老頭子被她叫作懶骨頭或者討厭鬼,這說明她對他非常不和氣。不過作為一個莊稼人,老頭子確實總給人一種不大正經、靠不住的感覺。所以,多虧了有她經常催趕著他,若不如此恐怕他真的什麼事都做不成,整天就知道坐在爐臺上說閒話了。他會不停地跟兒子講他的好些個仇人,也經常向他的兒子抱怨他每天被鄰居們欺負的事。聽著他說話,真的很無聊。
  「是啊,」老頭子把雙手叉在了腰間,說起來,「是啊……在十字架節後的一個禮拜,我自願地把乾草全賣了,一擔三十戈比……是啊……很好……但是,在某天的一個早晨,我將乾草推了出去,這雖然都是我自願賣的,也沒有招惹誰,可就是運氣不好。我看到村長安季普·謝傑利尼科夫碰巧從酒館裡走出來。『你這是往哪裡送?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他說完還隨手給了我一記耳光。」
  基里亞爾喝酒喝得頭痛欲裂,這讓他在弟弟面前顯得很不好意思。
  「伏特加真的是害人啊。唉,我的天啊!」他不停地搖著疼得欲裂的頭,嘴裡嘟囔著,「就我本人來說也是不快樂的呢,你們這些親兄弟和親弟妹一定要看在基督份上,原諒我才好。」
  因為過節,他們從酒館裡買了一條鯡魚,然後熬了一鍋魚頭湯。中午吃飯前,大家先喝很多茶,直到喝到頭上冒出了汗,肚子都被茶水撐大了,這才開始喝魚湯。大家就著一個陶甕喝,而魚的身子,早已被老奶奶藏起來了。
  傍晚時分,有個陶工在坡上燒窯。坡下的草場上,圍成圓圈的小姐們在唱歌跳舞,還有人在拉手風琴。河的對岸,同樣有人在燒窯,也有小姐們在唱歌,歌聲悠揚而動聽。不少農民在酒館內外大聲喧嚷,他們醉成一團各唱各的調,有的還破口大罵,奧莉加聽了這些不禁打起了顫抖,連呼:「哎呀,天啊……」
  讓她吃驚的是,那些罵人的話竟可以一直持續著,而罵得最凶、嗓門最大的倒是那些快要入土的老頭子。不過看上去那些孩子和小姐對此並不理會,彷彿他們在搖籃裡的時候就聽慣了。
  午夜過後,兩岸的窯火也都熄滅了,但草場上和酒館裡仍有玩樂的人。老頭子和基里亞克也都醉了。他們相互攙扶依傍著,跌跌撞撞地來到奧莉加和瑪麗亞睡覺的板棚前。
  「算了吧,」老頭子勸他說,「別了……這婆娘很溫順的……罪過呀……」
  「瑪——瑪麗——亞!」基里亞克大喊。
  「別這樣了……罪過啊……多好的婆娘。」
  兩人在板棚前站了一會兒,便走開了。
  「我——我愛——野花兒!」老頭子喊出一聲男高音,聲音很刺耳,「我——我愛——到野地裡——摘花兒!」
  末了,他啐了一口,罵了一句髒話,走進屋去。








  正值炎熱的八月,老奶奶吩咐薩莎在菜園裡待著,好守著白菜,以防鵝進來禍害。
  鵝是來自酒館老闆家的,經常從後面鑽進菜園,不過此時它們做的是正經事:在酒館不遠的地方啄食燕麥,偶爾閒聊著,一派和睦,只有一隻公鵝把頭高高地昂了起來,好像是想觀察觀察,那老太婆是不是拿著杆子跑來了。別的鵝——那群此刻在河對岸尋找食物的鵝,看上去也隨時準備著從坡下上來。此時,它們已經在綠色的草場上拉出了一道長長的白線。
  薩沙站在那裡待了那麼一會兒,覺得沒什麼意思,見沒有鵝來,便跑到陡坡的邊上去了。
  瑪麗亞的大女兒莫季卡此刻正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教堂。這一切被站在陡坡上的薩沙看在了眼裡。
  瑪麗一共生了十三個孩子,只有六個孩子活了下來,而且全是女兒,沒有男孩。大女兒莫季卡只有八歲,她此時就像化石一般,赤著腳,身穿一件長襯衫,毫不理會火辣辣的太陽在她頭頂上炙烤著,就那樣站在太陽地裡。薩莎站到她身邊,望著教堂說:「教堂裡住著上帝。人到了晚上點燈或者點蠟燭,上帝呢,就點長明燈。長明燈有紅的、綠的、藍的、就像一個個的小眼睛似的。在漫漫長夜裡,聖母娘娘和上帝的僕人尼古拉陪著上帝噠噠地在教堂裡走來走去……守夜人聽了嚇壞了,嚇壞了!唉,算了,親愛的,」她學著母親的話,繼續說道,「真到了世界末日,所有的教堂都會飛到天上去。」
  「鐘——樓——也——飛?」莫季卡一字一頓地低聲問道。
  「是的,到了世界未日那一天,鐘樓也飛。好心的人都進天堂,那些凶惡的人,就會被扔進永不熄滅的火裡去燒,親愛的。上帝會對我媽媽和瑪麗亞說,你們都是善良的人。就往右邊走,去天堂吧。不過他對基里亞克和老奶奶則會這麼說:你們往左邊走,到火裡去。還有在持齋日吃葷的人,也要到火裡去。」
  說到這裡,薩莎睜大眼睛,仰望著天空,繼續說:「你望著天空,不要眨眼睛,就可以看到天使。」
  於是,莫季卡抬起頭望向天空,她們大概沉默了一分鐘。
  「看見了嗎?」薩莎問。
  「沒有。」莫季卡低聲說。
  「不過我看見了。一群小天使扇著小翅膀在天上飛,她們一閃一閃的,像小蚊子。」
  莫季卡看著地面,想了一會兒,問道:「老奶奶也要被火燒嗎?」
  「是的,親愛的。」
  從她們站著的地方一直到山腳下,是一道平整的緩坡,上面長滿了綠油油的嫩草,叫人一個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或者在上面睡上一覺。薩莎就沒忍住,躺下來翻身就往下滾。莫季卡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嚴肅,她喘著氣,也學著薩莎一樣,躺下然後翻身往下滾,弄得衫子都捲到她肩膀上去了。
  「多快活呀!」薩莎開心地說。
  她們兩人原本想走上去,再玩一次,不過就在這時,熟悉的尖叫聲傳過來,聽了真叫人害怕!牙齒掉光的老奶奶,正駝著背,拿著一根長杆子把一群鵝趕出菜園子,她短短的白髮在風中飄著,讓她看起來更加骨瘦如柴。
  她大聲叫罵著:「所有的白菜都給糟蹋了,把你們統統宰了才好,你們這些該死的畜生,挨千刀的禍根子,怎麼不死喲!」
  她正罵著,一抬頭就看到了兩個小女孩,這時她突然把杆子一扔,撿起一根枯樹枝,伸出她那乾瘦像彎鉤似的手指,一把就抓住薩莎的脖子,開始抽打她。突然遭到痛打的薩莎被嚇得立即大哭起來。
  就在這時,那隻惹事的公鵝一搖一擺地走到老太婆跟前,像是挑釁似的伸長脖子嘎嘎地吼了一陣,便得意地轉身歸隊。其他的母鵝見這陣勢,立即讚賞地報以「嘎——嘎——嘎」的歡呼!隨後老奶奶又揮著樹枝把莫季卡也打了。傷心的薩莎大哭著跑回屋裡,想找母親傾訴委屈。莫季卡也跟在她後面,一路放聲大哭,不過她的哭聲低沉,眼淚都沒有擦,所以看上去就像把臉泡進水裡似的。
  「我的天啊!」奧莉加見兩孩子哭著跑進屋來,驚呼道,「聖母娘娘啊!」
  薩莎剛說了個開頭,老奶奶也尖聲叫罵著進了屋,菲奧克拉也被惹惱了,整個房間亂作一團。
  「沒事的,沒事的!」心慌意亂的奧莉加一臉蒼白,她一邊摸著薩莎的頭,一邊安慰她說:「她是你的奶奶,生奶奶的氣是不對的。好孩子,別哭了。」
  早已被司空見慣的叫罵、飢餓和煤煙弄得筋疲力盡的尼古拉,已經開始痛恨、鄙視這種貧窮的生活,而且在妻子和女兒面前,他常常為自己的父母感到羞愧。這時,他對母親說:「您不能打她!您根本沒有權利打她!」他哭泣的聲音中帶有難以抑制的氣憤。
  「閉嘴巴。你這個病鬼,就躺在爐臺上等死吧!」菲奧克拉惡狠狠地衝著尼古拉大喊道,「真見鬼,你們回來就是為了吃閒飯的嗎?」
  孩子們顯然是嚇壞了。薩莎、莫季卡,總之家裡所有的孩子都爬到了爐臺上,她們躲在尼古拉背後的角落裡,悄無聲息地聽著這些話,似乎可以聽到她們那小小的心臟因為恐懼而怦怦直跳。如果一個家庭裡有人久病不癒,毫無生還的希望時,通常都會有這樣沉重的時刻,這時就算他身邊再親的人也會膽怯地、暗暗地希望他死去,這是一種很深層次的想法。只有小孩子不能接受親人的死亡,對此他們只會恐懼、傷心。此刻,小女孩們都屏住呼吸,一臉悲傷地望著尼古拉,一想到他很快就要死掉,她們忍不住想哭,想對他說幾句親切的、安慰他的話。
  尼古拉顫抖著,直往奧莉加這邊靠,彷彿在這一刻,她成了他的保護神。他顫抖著微弱地對她說:「奧莉亞(奧莉加的暱稱),我親愛的,我筋疲力盡了。這個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你給你的妹妹克拉夫季婭·阿勃拉莫夫娜寫封信吧,讓她把所有的東西都變賣了吧,把錢寄過來,也好讓我們離開這裡。啊,上帝。」他的神情看上去很苦惱,他繼續道,「哪怕讓我再看一眼莫斯科也好啊!哪怕我在夢裡見一面也好啊,親愛的!」
  夜色將近,木屋裡的光線越來越暗,憂愁的情緒籠罩著大家,沒有人說話。愛生氣的老奶奶把硬掉的黑麥麵包掰碎後泡在碗裡,然後慢慢地嚼著,吃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時間。擠完牛奶的瑪麗亞提著牛奶桶進來,把它放在凳子上。老奶奶再把牛奶分到一隻隻陶甕裡,她似乎一點都不著急,慢悠悠的。因為是聖母升天節齋戒期(在俄舊曆八月十五日,齋期半個月,持齋日不吃葷)的緣故,誰也不能喝牛奶,這些牛奶就都留下了,對此,老奶奶非常滿意。她只往一個小碟子裡倒了一點,那是留給菲奧克拉的小娃娃喝的。最後,她和瑪麗亞把一隻隻陶甕送到地窖去。突然,莫季卡跳了起來,她從爐臺上爬下來,走到凳子前,拿起那隻裝著少許牛奶的碟子,往那隻泡著麵包硬皮的木碗裡潑了進去。
  老奶奶回來後,繼續端起碗吃起來。薩莎和莫季卡坐在爐臺上望著老奶奶,突然她們心裡異常高興:哈,這下她開葷了,只能被打入地獄了。得到了安慰的她們,躺下準備睡覺。快要入睡時,薩莎卻還在想像著最後的審判:一隻像陶窯那樣的大爐子裡烈火熊熊,有個頭長犄角、一身漆黑的魔鬼,拿著一根長杆子把老奶奶往火裡趕,就像她自己趕鵝時一樣。








  當天晚上十點多鐘,在坡下草場上玩樂的人們,忽然發出一陣陣刺耳的驚叫聲,然後便紛紛朝村子方向奔跑。那些坐在陡坡上面的人傻看著,一時間也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
  「著火啦!著火啦!」從下面傳來聲嘶力竭的驚呼聲,「村裡著火啦!」
  坐在陡坡上面的人回頭一看,一幅可怕的、很不尋常的景象出現在他們眼前。村頭一座木房的乾草頂上,躥起兩公尺多的火柱,火舌翻滾,升起的火星像噴泉噴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散開。隨即整個屋頂都被火舌吞沒,劈啪劈啪的火燒聲此起彼伏。
  整個村子已經籠罩在搖晃的紅光中,連月色都變暗淡了,黑影在地上移動,空氣中有一股燒焦的味道。從坡下跑上來的人,一個個氣喘吁吁,驚懼地說不出話來。他們互相推擠,幾乎站不住腳跟,由於一時無法適應這刺眼的火光,他們什麼也看不清楚,甚至連身旁的人都認不出來了。那場面真是可怕。而酒館裡呢,那些毫不知情的人還在唱歌、拉手風琴,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謝苗大叔家起火啦!」有人喘著粗氣大喊道。
  瑪麗亞在房前急得團團轉。雖說火還遠著呢,在村子的另一頭,但她已經嚇壞了,搓著手、哭啼著、牙齒也直打顫。尼古拉穿著氈靴走出屋來,孩子們穿著貼身衫子也紛紛跑出來。鄉村巡警的小屋附近,已經有人敲起了鐵板,「鐺鐺」的聲音響徹夜空。這急促的無休止的鐵板聲攪得人心惶惶。一些老奶奶則捧著聖像站著禱告。
  人們把所有的羊、牛犢和母牛都轟到街上,大家也各自把家裡的東西都搬了出來。一匹毛色烏黑的種馬,因為它老踢傷別的馬,所以平常不放它進馬群,不過這會兒也放了出來。它一聲嘶鳴,甩開馬蹄,在村裡一連跑了兩個來回,然後在一輛大車旁停住,抬起後腿用力踢那輛車子。
  河對岸的教堂裡,鐘聲也敲響了。
  在起火的木屋附近,被火光照得通明,連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清晰可見。正坐在被拖出來的箱子上的人就是謝苗。他穿一件西裝上衣,鬚髮棕紅、鼻子很大,一頂便帽壓得很低,直到耳朵。臉朝下躺在地上的人正是他的妻子,此時已經不省人事,嘴裡不停地哼哼著。有個八十歲上下的老頭,身材矮小,一把大鬍子看上去就像個侏儒。他不是本地人,但顯然與這場火災有牽連,他沒戴帽子,手裡抱一個白包袱在一旁走來走去。臉膛黝黑,一頭黑髮像個茨岡人,此人就是村長安季普·謝傑利尼科夫,他正拿一把斧頭走到木屋前,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把所有的窗子接連砍下來後又接著砍起臺階來。
  「女人家,弄些水來!」他喊道,「再把機器抬來!小姐們,動作快點!」
  剛才還在酒館裡飲酒作樂的農民們此時抬著救火機跑來了。由於喝了太多酒,他們走路磕磕絆絆,一雙雙眼睛裡含著淚水,非常無奈。
  「小姐們,弄水來!」村長繼續吆喝,他也喝多了,「俐落些,小姐們!」
  老女人和小姐們小跑著到下面的泉水邊,把大桶小桶灌滿了送到山上倒進救火機裡,然後又往下跑。奧莉加、瑪麗亞、薩莎和莫季卡也跟著去弄水。還有人壓唧筒抽水,消防水龍帶便吱吱地冒水,村長手忙腳亂地拿著它一會兒對著門,一會兒對著窗,有時還用手指堵住水流。
  「好樣的,安季普!」人們稱讚著他喊道,「加油啊!」
  安季普衝進起火的門廊裡,在裡面大聲喊叫:「用力壓水!為了這場災禍,大家要合力幹呀!」
  還有一些農民什麼事也不幹,就站在一旁瞧著大火發愣。他們不知該做什麼,也不會做,況且周圍全是糧垛、乾草、板棚和柴堆。基里亞克和老頭子奧西普也站在裡面,兩人還都沒有完全醒酒。像是為了掩飾自己旁觀的尬尷,老頭子對躺在地上的女人說:「大嫂子,你何苦拿腦袋撞地呢?你家的房子可是上過保險的,還發什麼愁!」
  謝苗呢,則不停地對到來的人講著火的原因:「就是那個拿包袱的小老頭子,茹科夫將軍家的僕人……從前他是將軍家的廚師,願將軍的靈魂昇天堂。晚上來我家說:『留我在這裡住一夜……』我就把他留下了,晚餐我們兩人就喝了那麼一小杯……老婆子忙著生茶炊,說是想給老頭子沏點茶喝,也是該倒楣,她把茶炊生著火後就放到門廊裡去了,火星從煙囪裡躥出來一直躥到屋頂,點著了乾草,這下就出事了。差點沒把我們燒死。你看,老頭子的帽子都燒掉了,唉!作孽呀!」
  鐵板的「鐺鐺」聲還在響,河對岸的教堂裡的鐘聲也在繼續。奧莉加就在這火光裡,氣喘吁吁地跑上跑下,驚恐地看著那些被火光照耀成紅色的綿羊和在煙霧中飛來飛去的紅色鴿子。教堂的鐘聲像尖刺扎進她的心臟,她覺得這場火永遠都撲不滅,薩莎也不知跑去了哪裡……後來轟隆一聲,木屋的天花板塌了下來,這時她渾身癱軟下來,再也提不起水桶,心想這下全村肯定會被燒光,她就那樣呆坐在坡上,水桶扔在一旁。在她周圍,女人呼天喊地的哭聲響徹夜空。
  這時,兩輛馬拉大車從河對岸的地主莊園裡駛來,車上坐著地主的管家和僱工,他們運來了一臺救火機。有個身穿白色海軍服、敞著懷的年輕大學生騎著馬也趕來了。
  大家開始動手了。先是一陣斧頭的砍擊聲,然後是一把梯子架到已經著火的木屋框架上,立即有五個人往上爬,打頭的就是那個大學生。被火光照紅的他,用嘶啞的聲音喊叫著,儼然一副救火行家的姿態。他們把木屋拆掉,把原木一根根卸下來,隨後拖開畜欄、籬笆和近處的乾草垛。
  「不准拆屋子,」人群裡傳來嚴厲的喊聲,「不准!」
  說話的是基里亞克,他果斷地走向木屋,似乎要阻止來人拆房子。其中的一名僱工把他趕回來,還狠狠地給了他一拳。圍觀的人一陣鬨笑,接著僱工又給了他一拳,基里亞克倒下了,狼狽地爬回到人群裡。
  之後,又有兩個漂亮小姐從河對岸趕來,她們戴帽子,看上去多半是大學生的姐妹。她們站在遠處觀望。拆下的原木不再燃燒,不過還冒著濃煙。而大學生呢,拿著水籠頭,一會兒對著原木衝,一會兒又對著農民和提水的女人衝。
  「喬治!」兩個小姐語氣中帶著責備和不悅,她們向他喊道,「喬治!」
  火終於熄滅了。大家四散回家,這時才發現天快亮了,每個人的臉色都很慘白。走在路上,他們很快又恢復了興致,又開始嘻嘻哈哈起來,還不斷地拿茹科夫將軍的廚師開玩笑,取笑他把帽子燒掉了。剛才令人恐懼的火災變成笑談,好像還有點惋惜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您,少爺,救人很有辦法呢,」奧莉加對大學生說,「真該把您調到我們莫斯科,那裡差不多天天有火災。」
  「難道您是從莫斯科來的?」一位小姐問道。
  「是的。我丈夫在『斯拉夫商場』工作。這是我的女兒,」她指著緊貼著她冷得發抖的薩莎說,「她也算是莫斯科人呢,小姐。」
  兩個小姐對大學生講了幾句法語,那大學生就給了薩莎一個二十戈比的硬幣。這一幕被老頭子奧西普見到了,一種希望的光芒頓時閃現在他的臉上。
  「感謝上帝,少爺,幸虧今晚沒風,」老頭子奧西普對大學生說,「要不然用不了一個小時就會把村子燒個精光。少爺,您心腸好,」他說著壓低嗓音,有些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這清早真是冷得很,真想暖暖身子……您行行好,能不能賞幾個小錢打點酒喝。」
  當然,他失望了,於是大聲清了清喉嚨,慢騰騰地往家走。奧莉加一直站在坡邊,望著兩輛車子怎樣涉水過河,少爺和小姐們如何穿過草地,最後他們上了河對岸的一輛馬車。一回到木屋,她就驚喜地對丈夫說:「多好的人哪!長得也漂亮!那兩位小姐就跟天使一樣!」
  「她們不得好死!」睡得迷迷糊糊的菲奧克拉突然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瑪麗亞對自己的命運彷彿已經認定,常說不如死了算了。而菲奧克拉正相反,貧窮也好,不堪也好,就算生活常常充斥著叫罵,她也照舊過得有滋有味。你給她什麼,她就吃什麼,從不挑挑揀揀;不管在什麼地方,有沒有鋪蓋,她也從不介意倒頭就睡。她把髒水倒在臺階上,潑到門外頭,還光著腳從水窪裡走過去。這些,她都能接受。她之所以痛恨奧莉加和尼古拉,原因也在於他們不喜歡這種生活。
  「我倒要看看你們在這裡吃什麼,從莫斯科來的貴族!」她常常這樣說,一副幸災樂禍的語氣,「我倒要瞧一瞧!」
  九月初的一個清晨,菲奧克拉挑了一擔水從坡下回來,凍得紅紅的臉蛋看上去又健康又漂亮。她回來的時候瑪麗亞和奧莉加正坐在桌子旁喝茶。
  菲奧克拉挖苦地說:「又是茶又是糖,好氣派的太太們,」她放下水桶,又說,「倒有心情天天喝茶,小心點,別被茶水嗆死了!」她說著痛恨地看向奧莉加,厭惡地繼續道,「瞧這一身肥膘,一定是在莫斯科養的。」
  菲奧克拉說到最後竟然掄起扁擔,一下子打在奧莉加的肩膀上,兩個妯娌被嚇了一大跳:「哎呀,我的天啊!」
  菲奧克拉對她們的驚呼不理會,又去河邊洗衣服了,一路上叫罵不停,走好遠了都聽得見。
  白天走了,然後是秋天漫長的夜晚。木屋裡在繞絲,大家都動手了,除了菲奧克拉:她又跑到河對岸去了。
  絲是從附近的工廠裡弄來的,這是全家人的一個經濟來源——一星期二十來戈比。
  「那時候跟著東家做事,日子要好過些,」老頭子一面繞絲,一面說,「工作、吃飯、睡覺,都按部就班的。午飯有菜湯和粥,晚餐還是菜湯和粥。那時候黃瓜和白菜多的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當然規矩也大些。人人都守本分。」
  屋裡只點了一盞小燈,光線很暗,燈芯冒著細細的煙。如果有人擋住了小燈,窗上就會落下很大一片黑影,月光就顯得明亮了許多。老頭子慢言慢語地談起農奴解放前人們的生活情景。他說,這地方現在的日子過得太煩悶,也太窮苦,想當年老爺們常常帶著獵犬和職業獵手去外面打獵,圍獵的時候,所有人都能喝到伏特加。之後就會有整車整車被打死的野禽送到莫斯科的少東家那裡。他還說,不本分的農奴會受到被樹條抽打的懲罰,還要發配到特維爾的世襲領地上當農奴;當然,表現好的農奴也會得到獎賞。
  這時,老奶奶也會講些往事。過去的事情她記得都很清楚。她談起自己的女主人,說她心地善良,嚴守教規,可惜的是丈夫是個酒徒和浪蕩子。還說她有三個女兒,卻都遇人不淑:一個嫁給了酒鬼,一個嫁給了小市民,最後一個還跟人私奔了(老奶奶當時很年輕,還幫過小姐的忙)。沒過多久,那三個可憐的小姐都愁苦死了,跟她們的母親一樣。說到這裡,老奶奶甚至抽泣了幾聲。
  大家正聽得入迷,突然有人敲門,把大家嚇了一跳。
  「奧西普大叔,請求您留我住一夜吧!」
  一個禿頭的小老頭子走了進來,就是那個燒掉帽子的茹科夫將軍家的廚師。他跟大家圍坐在一起,先是聽著,隨後也開始回憶往事,講起各式各樣的故事來。坐在爐臺上的尼古拉,垂著兩條腿,也聽著,期間總問他當年老爺們吃些什麼菜。他們談起了炸肉餅、肉排,還有各種湯和佐料。廚師的記性也非常好,他還說了幾道現在沒有的菜,比如有一道用牛眼睛做的名叫「早晨醒」的菜。
  「那時候你們燒『元帥肉排』嗎?」尼古拉問。
  「不燒。」
  尼古拉搖搖頭,責備說:「哎呀,你們這些廚師真是沒本事!」
  小女孩們在爐臺上,有坐著的,有躺著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往下瞧著,看上去就像雲端裡的一群小天使。她們喜歡聽大人講話,時而高興,時而害怕,有時還會不停地嘆氣、發抖,一張張小臉嚇得煞白。她們覺得老奶奶的故事講得最有趣,她們便屏住呼吸認真地聽。
  後來有人睏了,便躺下睡覺。老年人卻被那些陳年往事弄得心神不定,興奮起來,回想著年輕時候的美好。青春,不管它曾是什麼樣,在人的記憶中卻總是生動、愉快、動人的。至於死亡,它雖然很近了,卻也沒那麼可怕,當然,最好不去想它!油燈熄滅了。黑暗,月光照亮的兩扇小窗,寂靜,還有搖籃的吱嘎聲,總之說不清楚具體的什麼緣故,這一切讓這些老人想起了他們的那些好生活已經遠去,青春再也回不來了……
  「唉,主啊!」從回憶中爬出來的廚師嘆了一口氣。
  有人輕輕地敲了幾下小窗子。大概是菲奧克拉回來了。奧莉加打著哈欠,小聲唸著禱詞,然後起身去開房門,又到門廊里拉開了門閂。但並沒有人進來,只有一陣冷風從外面進來,清冷的月光一下子照亮了門廊。從門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寂靜而荒涼的街道和夜空中寂寥的月亮。
  「是誰?」奧莉加大聲問。
  「我,」有人回答,「是我。」
  奧莉加走出門,看到菲奧克拉正貼著大門旁的牆根站著,一身赤裸。她凍得渾身發抖、牙齒也打著顫,在明亮的月色裡她顯得很白、很美,也很怪。她身上的暗影和皮膚上被月光照亮的光芒,說不出為什麼,總之十分顯眼,她那烏黑的眉毛和年輕、結實的乳房在月光下一覽無餘。
  「河對岸的那幫傢伙胡鬧,把我的衣服剝光了才放我回來……」她說,「所以我就只好光著身子回來了,像出娘胎時那樣。快給我拿件衣服穿上。」
  「你倒是進屋呀!」奧莉加小聲說,她也冷得發起抖來。
  「千萬不能讓老東西們看到我這樣。」
  實際上,老奶奶已醒了,老頭子問:「誰在那邊?」
  奧莉加沒有作聲,把自己的上衣和裙子拿出去,給菲奧克拉穿上,隨後兩人很小心地關上了門,輕手輕腳地走進木屋。
  「是你吧,討厭鬼?」顯然老奶奶已經猜出是誰,生氣地嘟囔道,「嘿,你這隻夜貓子……不得好死!」
  「沒事的,沒事的,」奧莉加給菲奧克拉披上衣服,小聲說「沒事的,親愛的。」
  屋裡又恢復了安靜。這家人向來睡不踏實:那種糾纏不休、擺脫不掉的苦惱攪得他們每個人都無法安睡:老頭子背痛,老奶奶滿心焦慮和氣惱,瑪麗亞擔驚受怕,孩子們疥瘡發癢、總肚子餓。就像現在,睡夢中的他們也是不安的:他們不斷地翻身,說夢話,偶爾爬起來喝水。
  突然,菲奧克拉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隨即又忍住,抽泣著直到聲音越來越輕,最後沒了聲響。河對岸的鐘聲時而傳來,不過敲得很怪:先是五下,後來是三下。
  「唉,主啊!」廚師又嘆息道。
  窗外明亮,很難弄清楚,到底是月色呢,還是天已經亮了。瑪麗亞起來走出屋子,她去院子裡擠牛奶了,不時說句「站好」。隨後老奶奶也起來出去了。屋子裡還是一片昏暗,不過房間裡擺設的東西都漸漸清晰起來。
  尼古拉一夜沒睡著,他從爐臺上爬下來,然後打開綠色的小箱子拿出自己的燕尾服,穿上後他走到窗前,把衣服反覆地整理了一番,便笑了起來。之後,他小心地脫下燕尾服,又放進箱子裡,又去躺下了。
  瑪麗亞擠完牛奶回到屋裡,開始生爐子。看上去她還沒有完全睡醒,一邊走,一邊搖著頭慢慢清醒過來。她可能是夢見了什麼,或者又想起了昨晚的故事,所以她在爐子跟前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說:「不,還是自由好啊!」








  老爺坐車來了。
  村裡人都稱呼區警察局局長為老爺。他何時來,來做什麼,一星期以前大家就知道了。茹科沃村雖然只有四十戶人家,但他們欠下官府和地方自治局的稅款卻已高達兩千有餘。
  區警察局局長先到小酒館裡休息一下,並「賞臉」喝了兩杯清茶,之後步行到村長家裡,一群拖欠稅款的農民已在房子外面恭候。
  剛三十出頭的村長安季普·謝傑利尼科夫雖然很年輕,行事卻很嚴厲,也很擁護他的上級。然而事實上,他自己也很窮,也不能按時交納稅款。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村長這個職位的渴望,這讓他意識到自己擁有權力,這權力就是嚴厲,此外,他自己也不知道用什麼方式來體現這份權力。
  村民大會上,大家都怕他,一切都是他說了算。有時,在街上或者酒館附近看到有醉漢,他就會突然對那人大聲呵斥,並把他綁了關進拘留室。甚至就連老奶奶也被他關過一天一夜,原因是她代替奧西普來開村會,並在會上罵街。說起來,他沒有在城市裡住過,也沒有唸過書,但總有許多深奧的字眼兒,喜歡用在他的言談中,為此他備受村民敬重,儘管大家都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老頭子奧西普帶著納稅簿走進村長家的小木屋。區警察局局長,是一個精瘦的小老頭,灰白色的鬍子蓄得很長,他身穿灰制服,正坐在上座(俄羅斯農舍內,上面放聖像的地方)的桌子旁寫些什麼。屋裡很整潔,四面牆上貼滿了從雜誌上撕下來的花花綠綠的畫片。在聖像旁邊最顯眼的地方,是保加利亞大公巴滕貝克(1857—1893,德國親王,1879年任保加利亞大公,親德奧勢力,1886年在親俄派軍官的壓力下,被迫退位)的肖像。村長安季普·謝傑利尼科夫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在桌旁站著。
  「大人,他欠一百十九盧布,」輪到老頭子奧西普時,安季普說,「復活節前他交了一個盧布,之後就再沒交過一個小錢。」
  局長抬眼望著奧西普,問道:「這是什麼原因,老鄉?」
  「大人,請您開恩,」奧西普激動地說,「容我說幾句,年前柳託列茨村的老爺對我說:『奧西普,把你的乾草賣了吧……賣給我。』我想怎麼不行呢?我有一百普特的乾草要賣,都是幾個婆娘在草場上割的。當然可以,後來我們談妥了價錢……本來是很好的事情,兩廂情願……」
  說到這裡,他抱怨地看了一眼村長,又不時轉身瞧瞧農民們,像在指望他們來作證似的。他額頭冒著汗,一張臉漲得通紅,眼神也變得尖利而凶狠。
  「我不明白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局長說,「我問你……我現在問你為什麼不交納欠款?你們大家都不交,難道要我來替你們承擔責任嗎?」
  「我沒有錢嘛!」
  「他簡直不可理喻,大人。」安季普說,「是的,奇基利傑耶夫一家確實不富足,不過請您問問其餘的人,這都是伏特加鬧的,這一幫胡作非為的人,簡直一竅不通。」
  局長拿筆寫著什麼,然後心平氣和地對奧西普說:「你去吧。」
  沒多長時間,局長就走了。他坐進一輛廉價的四輪馬車,不停地咳嗽,從那被拉長的瘦小的背影可以看出,那一刻他已經忘了奧西普,忘了村長,也忘了茹科沃村的欠款,他在想他自己的心事了。局長還沒有走出多遠,安季普·謝傑利尼科夫已經奪走了奇基利傑耶夫家的茶炊,老奶奶在後面追,卯足勁地喊叫:「你還給我!我不准你拿走,你這個魔鬼!」
  安季普大步流星,走得很快。老奶奶駝著背,憤怒若狂、跌跌撞撞地喘著粗氣在後面追他,她的頭巾掉到肩上,一頭白髮在風中飄揚,泛出淡淡的綠色。
  突然她站住了,像一個真正的暴動者,雙拳捶胸,拖長聲調,嚎啕哭訴著叫罵起來:「正教徒們,信仰上帝的人啊!老天爺哪,快來看呀,他們欺負人!鄉親們哪,他們簡直就是魔鬼!哎呀,哎呀,好心人哪,替我伸冤啊!」
  「老奶奶,老奶奶,」安季普厲聲說,「不得無理取鬧!」
  沒有了茶炊的家變得異常沉悶。茶炊被人奪走,這是有損尊嚴、有失體面的事,就等於是這家人的名譽掃地。如果安季普拿走的是桌子和凳子,哪怕是所有的瓶瓶罐罐倒也好些,那樣的話,屋子也只是顯得空一些。
  如今,老奶奶呼天喊地,瑪麗亞傷心落淚,家裡的女孩們也都跟著哇哇哭起來。老頭子顯然很自責,垂頭喪氣地坐在屋角裡不吭聲。尼古拉也沉默著,不知道說些什麼。原本老奶奶一向疼他、可憐他,但到了這會兒已顧不得體恤,衝著他不停地叫罵、埋怨,甚至對著他的臉不停地搖拳頭。她大聲指責說全是他的過錯,說他在信裡吹牛,說什麼在「斯拉夫商場」每月領五十盧布,而實際上並沒有給家裡寄過多少錢。如今這樣無能,拖著一身病回家來,還帶著家眷。說他要是死了,去哪裡弄錢來葬他?……
  尼古拉、奧莉加和薩莎都默不作聲,看上去真可憐。
  老頭子咳了一聲沒說話,拿起帽子,找安季普去了。天已經黑透。安季普正鼓著臉頰在爐子旁焊什麼東西。一屋子的煤氣味。他的孩子們都很瘦,渾身髒兮兮的,在地板上爬來爬去,看上去,並不比奇基利傑耶夫家強多少。他的妻子模樣較醜,臉上散落著雀斑,正挺著大肚子在繞絲,只有安季普一人看上去還算年輕英俊。很顯然,這是一個窮困家庭。五把茶炊在長凳上擺成一溜。
  老頭子對著巴滕貝克唸著禱詞,說:「安季普,求你看在基督的面上,發發慈悲吧,把茶炊還給我!」
  「交出三個盧布,你就拿走。」
  「我拿不出來呀!」
  安季普不理會,照舊鼓起臉頰吹,火就呼呼地響,劈劈啪啪的,火光把那些茶炊都映紅了。
  老頭子揉著帽子,沉思了一會兒,又說:「拜託你還給我吧!」
  全身烏黑的安季普,此時看上去活像個巫師。他轉身對著奧西普,說得又快又嚴厲:「這得由地方長官說了算。這個月的二十六日,你可以到行政會議上口頭或者書面申訴你不滿的理由。」
  這些話奧西普一點也聽不懂,只好怏怏地回家去了。
  大概過了十多天,區警察局局長又來了,待了一個多小時的樣子,又坐車走了。
  那些天,寒風刺骨,河面早已結冰,雖然沒有下雪,可是道路難走,這讓大家倍感苦惱。一天傍晚,那天正趕上過節,鄰居們到奧西普家閒坐,屋子裡很黑,他們坐著說話,因為節日裡大家都不工作,所以沒有點燈。聊天的內容很枯燥,新聞倒有幾件,不過都是些讓人不痛快的事。比如有兩三戶人家的公雞被抓去鄉公所抵債,在那裡死掉了,那種地方哪裡有人會餵它們。又比如,有幾家的綿羊給拉走了,他們把羊捆起來,裝在大車上運走,由於每到一個村子就換一輛大車,結果一頭羊悶死了。然後大家便有了疑惑:這是誰的過錯?該怪誰?
  「該怪地方自治局!」奧西普說,「不怪它怪誰!」
  「就是的,該怪地方自治局。」
  像欠款、受欺壓、糧食歉收等所有的事,他們認為都是地方自治局造成的,儘管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地方自治局是怎麼回事。這種情況由來已久。當初一些有些資產的農民自己開了工廠、小鋪和客店,雖說也當上了地方自治會議員,卻始終心有不甘,後來便在自己的工廠和鋪子裡大罵地方自治局的不是。
  接著,他們談到了不下雪的問題:早就該去運木柴了,可如今路面坑坑窪窪,車不能行,人不能走。從前,大約是十五年,又或者二十年以前,茹科沃村裡人的談話要風趣得多。那時候,老頭子們臉上都是這樣一副神情,就好像他心裡藏著什麼祕密,知道什麼,期待著什麼似的。他們談論蓋著金印的公文、土地的劃分、新的土地和埋藏的財寶;他們的話裡都暗示著什麼。而現在的茹科沃人已經和那時不一樣了,好像誰都沒有祕密了,他們的全部生活就那麼赤裸裸地擺放在那裡,人人都看得見,他們能談的不外乎貧窮和飼料,又或者老天爺怎麼不下雪之類。
  中間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後來又想起了公雞和綿羊的事,又開始議論是誰的過錯。
  「地方自治局!」奧西普沮喪再次說道,「不怪它怪誰!」








  教區的教堂在六俄裡外的科索戈羅沃村。茹科沃的村民們只有在需要時才去那裡,比如給嬰兒施洗禮、舉行婚禮,或者舉行葬儀的時候;平時做祈禱到河對岸的教堂就可以了。到了節日,天氣又不錯的話,小姐們還會打扮一番,然後成群結隊去做彌撒。紅的、黃的、綠的連衣裙穿在她們身上,叫人看了心裡就高興。要是遇上壞天氣,她們便只好待在家裡了。到了持齋日,村民們就會去教區的教堂作懺悔、領聖餐。在復活節後的一星期內,神父會舉著十字架走遍村裡的人家,向持齋日沒有去教堂作懺悔的教徒每人收取十五戈比。
  老頭子從來不信上帝,因此也從未想著去做什麼懺悔。當然,他也承認有神奇的事,不過他認為做懺悔這種事只和女人有關。若是有人跟他談起宗教或者神奇的事情,或者向他提個什麼問題時,他總是搔著頭,很不情願地回答:「誰知道這個呀!」
  老奶奶還是信上帝的,不過她偶爾會犯糊塗。在她腦子裡很容易把所有的事都混在一起,比如說她剛想起罪孽、死亡、靈魂得救、突然貧窮,以及種種操心的事又都插進來,如此一來,她便忘了剛才在想的事情。而且禱告詞她也記不住,晚上睡覺前,她通常會站在聖像面前小聲唸道:「喀山聖母娘娘、斯摩稜斯克聖母娘娘、三臂聖母娘娘……」
  瑪麗亞和菲奧克拉倒是每年都持齋,可是什麼也不懂,只會在身上畫十字。至於孩子們,她們沒有學過禱告,大人們也不對他們講上帝,傳授什麼教規,只是齋期內禁止他們吃葷。
  其餘的家庭基本上都是這樣:相信的人少,懂教規的人更少。矛盾的是同時大家又都喜歡《聖經》,以一種溫存、虔敬的態度來喜歡它,可是他們沒有書,也沒人唸《聖經》,更沒人講《聖經》。奧莉加有時唸《福音書》,因為這點,大家都敬重她,對她和薩莎都恭敬地稱呼「您」。
  鄰村和縣城的教堂命名節活動和感恩祈禱,奧莉加經常去參加,縣城裡共有兩個修道院和二十六座教堂。她每次去朝聖時總是魂不守舍,完全忘了自己還有家人,直到回到家時,她才突然驚喜地發現自己有丈夫、有女兒,於是便一臉滿足地笑著說:「上帝賜福給我了!」
  村子裡發生的很多事情,都令她感到厭惡和痛苦。村民們在伊利亞節喝酒、在聖母升天節喝酒、在十字架節又喝酒。聖母庇護節是教區的節日,茹科沃村的人們竟然為此連喝三天的酒。五十盧布的公款被他們喝光了,之後還挨家挨戶收取酒錢。第一天,奇基利傑耶夫家就宰了一頭公羊,早中晚連吃三頓羊肉。這三天裡基里亞克幾乎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不僅喝光了所有的家當,還把帽子和靴子也拿去換酒喝了。他對瑪麗亞很殘暴,經常把她打得暈過去,家裡人也沒有辦法,只好往她頭上潑水使她清醒。事後大家感到既羞愧又厭惡。
  好在,即使像茹科沃這樣的「奴才村」,一年也有一次真正的宗教盛典。時間是在八月份,全縣範圍內的每個村子,像接力賽一樣迎送著賦予生命的聖母像。
  茹科沃村的人們終於盼到了這一天。那天正好無風,天色有些陰沉。一大清早,小姐們就穿上鮮豔漂亮的衣裙去迎聖像,直到傍晚時分人們才抬著聖像,舉著十字架和神幡、唱著聖詩走進村子,這時河對面的教堂裡也鐘聲齊鳴。一群群人擠滿了大街,有本村人也有外村人,他們吵吵嚷嚷,擠得水洩不通……老頭子、老奶奶,還有基里亞克,大家都向聖像伸出手去,渴望地瞧著它,哭著說:「保護神啊,聖母娘娘!保護神啊!」
  那一刻,大家好像突然明白了,原來天地之間並不是一切虛空,那些有錢有勢的人還沒有奪走一切,儘管他們的身體遭受著欺凌和奴役,以及難以忍受的貧窮和可怕的伏特加的禍害,但是依然有神靈在保佑著他們。
  「聖母娘娘,萬能的保護神啊!」瑪麗亞嚎啕大哭地,「聖母娘娘啊!」
  等到感恩祈禱做完,聖像又被抬走了。一切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酒館裡依然有人喝酒叫罵。
  越是富裕的農民才越是怕死,他們的金錢越多,便越不信上帝,不信靈魂得救之類的話。他們點起蠟燭、做禱告只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他們是為了以防萬一。對死亡,窮苦的農民看得比較淡一些。很多人當著老頭子和老奶奶的面說他們活得太久,早該死了,他們聽了也不介意。他們也當著尼古拉的面毫無顧忌地對菲奧克拉說,等尼古拉死了,她的丈夫丹尼斯就可以退役回家了。至於瑪麗亞,她一點也不怕死,甚至還希望能早點死。反正她的幾個孩子也已經死了,死亡對她而言似乎是件高興的事呢。
  雖然他們不怕死,不過對各式各樣的病卻還是恐懼的。本來是一些小毛病,如腸胃失調啦、著涼啦,老奶奶就會立即躺到爐臺上,把自己包得密密實實的並開始不停地呻吟:「我要死啦!」這時候,老頭子就會趕緊去請神父,而老奶奶也會去領聖餐,接受臨終前的塗聖油儀式。
  很多時候,他們經常談到感冒、蛔蟲和便秘,還說蛔蟲在肚子裡吵鬧,最後結成團堵到心口。他們最怕感冒,所以就算是在夏天也穿得很厚,甚至還要躺在爐臺上取暖。
  老奶奶喜歡看病,還經常坐車跑醫院,到了那裡謊稱自己五十八歲,而不說七十歲。她是這樣想的,假如醫生知道了她的實際年齡,可能就不會給她治病了,只會無奈地說:你這麼老了,也該死了,用不著治了。通常情況下,她會一清早就動身去醫院,帶著她的兩三個小孫女,直到晚上才能回來,她給自己帶回了藥水,又給小孫女帶回了藥膏。有一次她甚至把尼古拉也帶去了,之後尼古拉一連喝了兩個星期的藥水,竟然說自己感覺好些了。
  方圓三十俄裡內所有的醫師、醫士和巫醫,老奶奶都認識,可是卻沒有一個讓她滿意的。在聖母庇護節那一天,神父舉著十字架走遍所有的農舍,教堂執事告訴她,城裡監獄附近住著一個小老頭子,曾經在軍隊上做過醫士,醫道相當高明,勸她找他看病會更好些。老奶奶聽了他的勸告,頭一場雪一下完,她就坐車進城了,回來時身邊果然多了一個小老頭子。小老頭子留著大鬍子,臉上青筋遍布,他穿著長袍,是個皈依正教的猶太人。
  當時老奶奶家裡正請了幾個僱工做事:一個帶著古怪眼鏡的老裁縫正在用碎布頭拼成坎肩,兩個年輕小夥子用羊毛補氈靴。而基里亞克因為酗酒把差事也弄丟了,如今只好住在家裡。此時,他正坐在裁縫旁邊修理馬脖子上的套具。屋子裡擁擠而憋悶,瀰漫著一股臭味。小老頭子給尼古拉做完檢查,說需要拔罐子放血才行。
  於是,他在尼古拉身上放上了許多罐子。老裁縫、基里亞克和小女孩們站在一旁看著,就好像是看到疾病從尼古拉身上流出來了一樣。尼古拉自己也瞧著,那些貼在胸口的罐子裡慢慢有濃黑的血流出來,他覺得真有什麼東西從他身子裡跑出去了,這讓他十分高興。
  「真有用呢,」裁縫說,「謝天謝地,能見效就好。」
  小老頭子拔完十二個罐子,隨後又放上十二個。再後來,他喝足了茶,就坐車走了。
  小老頭子走後,尼古拉開始渾身打顫,臉也瘦下去了,用女人們的話說,都要縮成拳頭那麼大小了,而且他的手指還發青。他蓋上一條被子,又壓上了一件羊皮襖,卻覺得越來越冷。到了傍晚,他甚至難受得叫起來,要他們把他放到地板上,還不讓裁縫抽菸,最後他安靜下來,躺在羊皮襖下面,只是天還沒亮,他就死了。








  唉,多麼寒冷、多麼漫長的冬季啊!
  聖誕節過後,家裡的糧食已經吃完,只得去買麵粉。如今基里亞克住在家裡,每天晚上都大吵大鬧的,弄得一家人跟著心驚膽戰,可一到了早晨他又因頭痛和羞愧而表現出一種痛苦不堪的神情,看他那模樣也著實叫人可憐。畜欄裡,母牛因為飢餓日日夜夜不停地哀叫,叫得老奶奶和瑪麗亞的心都碎了。
  老天爺也好像是故意為難人們,讓他們一直處在凍得連樹木都喀喀作響的嚴寒天氣之中,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和高高的雪堆,這年的冬天拖得似乎很長。到了報喜節(東正教節日,在俄舊曆三月二十五日,據說天使於此日告知聖母:耶穌將誕生)時,竟然還颳了只有冬天才有的暴風雪,這還不算,到了復活節那天,竟然還下了一場雪。
  但是不管怎麼樣,冬天總算過去了。
  四月初,白天變得暖和起來,不過夜裡依然寒冷。冬天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好在終也沒有抵過春日的溫暖,最後,冰雪消融,河水奔流,百鳥齊鳴。就連河邊的草場和灌木叢也都淹沒在泛濫的春水中,從茹科沃村到河對岸成了一片澤國,一群群野鴨不時地在水面上振翅飛起飛落。春天的落日像是一個火球,映紅了滿天的彩霞,每天晚上都變幻出不同的圖景,美妙絕倫,以至於將來的某一天在某個畫面上看到同樣的色彩、同樣的雲朵時,簡直就難以置信。
  飛得很快的仙鶴,發出聲聲哀鳴,那樣子就像在召喚同伴。奧莉加站在斜坡的邊上,久久地望著這片氾濫的春水,望著太陽,望著那明亮的、彷彿變年輕了的教堂,眼淚簌簌滴下,激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急切地想要離開這裡,隨便去什麼地方都好,哪怕天涯海角。家裡已經決定,讓她繼續回到莫斯科當女僕,還讓基里亞克跟她一同去,去那裡找個守衛或者其他的差事。基里亞克有些心急,說,快點走吧!
  等到天氣暖和了,道路幹一些,她們就動身上路。
  奧莉加和薩莎各自都揹著行裝,她們穿著樹皮鞋,天還不亮就出發了。瑪麗亞出來送她們一程。基里亞克因為身體不好,還需要在家再待上一個星期。面對著教堂奧莉加最後一次畫起了十字、默默禱告。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不過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的臉皺皺的,像老太婆一樣難看極了。這一個冬天下來,她變瘦了,也變醜了,有了白髮,臉上再沒有昔日那種可愛的模樣和愉快的笑容,在經受了喪夫之痛以後,她的臉上只剩下了一種悲哀的聽天由命的神情。就連她的目光都有些遲鈍和呆板了,看上去像是耳背似的。
  對於這個村子和這些村民,她是留戀的,她捨不得離開。她回想起尼古拉被抬走時的情景,在一座座農舍旁邊人們都在做安魂祈禱,大家同情她的悲痛,陪著她一起哭,在夏天和冬天,總會有那麼一些時日,這些人的生活過得好像比牲口還不如,同他們生活在一起其實是可怕的。
  他們粗魯、不誠實、骯髒,還酗酒;他們不和睦,老是吵架,彼此間毫不尊重;他們互相害怕、互相猜疑,是誰開的小酒館,把老鄉灌醉?是這些農民。是誰敗光村社、學校和教堂的公款,把錢拿去換酒喝了?是這些農民。是誰偷鄰居家的東西,縱火,甚至為了一瓶伏特加不惜在法庭上作偽證?是誰在地方自治會和其他會議上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農民?還是這些農民。
  確實,同他們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可是他們畢竟也是人,他們跟常人一樣也會痛苦、會哭泣,而且在他們的生活中,那些事情總能找到令人諒解的緣由:沉重的勞動剝奪了他們的健康,一到夜裡他們就渾身痠痛;寒冷的冬天,糧食歉收,住房擁擠,沒有人來幫助他們,哪裡哪裡都得不到幫助;那些比他們有錢有勢的人是不可能幫助他們的,因為他們自己就粗魯、不誠實、酗酒,罵起人來不會比這些窮人差;那些小官和地主管家對待農民就像對待流浪漢一樣,他們甚至對村長和教堂主持都稱呼「你」,他們自以為有權這樣做;還有那些貪財、吝嗇、放蕩和懶惰的人,他們到村裡來只是為了欺壓、掠奪、恐嚇農民,又何談幫助農民或者樹立良好的榜樣呢?奧莉加回想起,去年冬天,當基里亞克被拉去用樹條對他進行體罰時,兩位老人看起來是多麼可憐而屈辱啊!
  現在,她開始可憐這裡的所有人,她為他們感到無限的難過,所以她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看著那些小木屋,心裡有萬般不捨得。
  送出很長一段路後,瑪麗亞開始告別,之後她跪下來,不停地磕頭並大聲哭訴道:
  「我又孤零零的一人了,我這苦命的人啊,多麼可憐、多麼不幸啊……」
  她哭訴了很長時間,奧莉加和薩莎每一次回頭總能看到她跪在地上,雙手抱住頭,向著旁邊的什麼人一個勁地磕頭。幾隻白嘴鴉在她上空盤旋。
  太陽升高了,天氣也熱了起來。茹科沃村已被遠遠地甩在身後了。走路可以讓人有種舒暢的感覺,很快,奧莉加和薩莎就忘了村子,忘了瑪麗亞。她們開始高興起來,周圍的一切都讓她們有了極大的興趣。有時是一個土崗,有時是一排一根接一根不知伸向何方的最後消失在地平線上的電線杆;有時看到有個小村子在遠處的綠樹叢中,還有一股潮氣和大麻的香味飄來,讓人覺得,那裡住著的人們一定很幸福;有時會看到野地裡孤零零地躺著一具馬的白骨。雲雀的婉轉啼唱,鵪鶉的叫聲此起彼伏,它們互相呼應,一隻秧雞時斷時續地發出急促的叫聲,就像有人在拉扯舊的鐵門環一樣。
  到了中午,奧莉加和薩莎來到一個大村子。在一條寬闊的街上,她們遇見一個小老頭,這人正是茹科夫將軍家的廚師。他看上去似乎很熱,汗淋淋的紅禿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開始他和奧莉加都沒有認出對方,直到後來他們回過頭來對視了一會兒,才認出來。不過他們一句話沒說,又各走各的路了。
  後來,她們在一座顯得更闊氣、更新的木屋前停下來,奧莉加對著敞開的窗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用婉轉如唱歌般的聲調說:
  「正教徒啊,看在基督的分上,施捨一點吧,求上帝保佑你們,保佑你們的父母在天國安息。」
  「正教徒啊,」薩莎也唱起來,「看在上帝的分上,施捨一點吧,求上帝保佑你們,保佑你們的父母在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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