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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 慄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從清晨起,天空便布滿了雨雲。雖然不算熱,但沒有風,所以空氣顯得很沉悶。每逢碰到這種大地上空烏雲低垂、等著下雨卻不見雨的陰晦天氣時,空氣就會很沉悶。
  獸醫伊凡·伊凡內奇和中學教員布爾金走在一片田野當中,他們已經走得很累了,可眼前的這片田野卻依舊望不到盡頭。隱約中,可以看見前方很遠的地方有米羅諾西茨村的風車。右邊,是蜿蜒起伏的山丘,遠遠地消失在村子的後面。那邊是河岸,還有草場、綠色的柳樹和一些莊園,這些他們都知道。如果再繼續上行,登上小山頭,從那裡放眼望去,一片開闊的田野就會展現在你的眼前,還有電線杆,以及遠方像條毛毛蟲一樣爬行著的火車。如果碰上天氣晴朗,從那裡甚至可以看到城市的遠景。不過此時,整個大自然因為沒有風,顯得溫馨而沉靜。由於內心充溢著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伊凡·伊凡內奇和布爾金兩人不禁都在想,這方水土是多麼遼闊、多麼美麗啊!
  「上次,我們兩人在村長普羅科菲的堆房裡過夜時,」布爾金說,「您給我講了一個故事,當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是的,當時我想把我弟弟的事講給你聽。」
  伊凡·伊凡內奇深深地嘆一口氣,然後把菸斗點上,剛要講起來,可不巧的是,偏偏這時下起雨來。四五分鐘後,雨下的更大了,鋪天蓋地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伊凡·伊凡內奇和布爾金在原地站住了,對接下來的去從猶豫不決。他們的狗已經淋濕,夾著尾巴站在那裡,一雙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們。
  「我們得先找個避雨的地方才是,」布爾金說,「要不就去找阿列興吧,他家離這裡也不遠。」
  「好,那我們趕快走吧!」
  他們在收割完的田地裡穿行,時而直走,時而轉彎,最後走上一條大道。沒多大工夫,他們就看到了楊樹林、果園和穀倉的紅屋頂,接著是一條波光粼粼的河,一段深水灣、風車和一座白色浴棚,這些景色一連串地展現在他們的眼前。這就是阿列興居住的索菲諾村。
  風磨轉動時發出的隆隆聲淹沒了雨聲,水壩似乎在顫動。大車旁站著幾匹淋濕的馬,一些披著麻袋的人們匆忙地走來走去。這裡潮濕、泥濘、憋悶,使得那片深水灣看上去陰冷而凶險。
  伊凡·伊凡內奇和布爾金已經感到渾身濕漉漉的,一點都不舒服,他們的腳上沾滿了爛泥,顯得愈加沉重起來。直到他們越過堤壩,爬著山坡登上地主的穀倉時,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心裡好像都在埋怨著對方。
  在一座穀倉裡,簸谷的風車正轟隆作響,一團團煙塵從敞開的大門裡面揚出來。一個男子站在門口,他看上去四十歲上下,又高又胖,頭髮也很長,那模樣和地主比起來,倒更像教授或者畫家,這個人就是阿列興。此時,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好像很久沒洗過的樣子,腰間繫著一根繩子,一條長襯褲權當外褲穿,一雙靴子上沾滿爛泥和乾草。他的鼻子和眼睛都被粉塵抹得黑兮兮的。他一下子就認出了伊凡·伊凡內奇和布爾金,這樣的相見顯然令他非常高興。
  「快請屋裡坐,兩位先生,」他笑著說,「你們先稍坐,我一會兒就來。」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住房,房子很大。阿列興住在樓下,兩間屋子都帶拱頂,窗子很小,這裡原來是管家們住的地方。屋裡的陳設很簡單,空氣中混雜著黑麥麵包、廉價的伏特加和馬具的氣味。除了有客人來訪,通常他很少去樓上的正房。他們進屋後,一名女僕接待了伊凡·伊凡內奇和布爾金,這女人看上去又年輕又漂亮,兩人打量了一下不由得同時收住了腳,互相看了一眼。
  「我見到你們是多麼高興啊!兩位先生,」阿列興隨後也跟著進了門廳,語氣爽朗地說,「真沒有料到!佩拉吉婭,」他轉身對女僕說,「快去找兩身衣服讓客人們換上,順便也給我找一套,你看我這副樣子,我也要換一下才是。哦對了,我得先去洗個澡,開春後我好像就沒洗過澡呢。兩位先生,你們想不想去浴棚裡?趁這工夫,也好讓他們把這裡好好收拾一下。」
  漂亮的佩拉吉婭又溫柔又殷勤周到,給他們送來了洗澡用的浴巾和肥皂。準備好之後,阿列興便領著客人們到浴棚裡去了。
  「我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洗澡了,」他一邊脫衣服一邊說,「瞧這浴棚,很不錯吧,這還是我父親蓋的呢,可是不知怎麼,總覺得沒有那個工夫洗澡。」
  他坐在浴棚裡的臺階上,用肥皂洗著他的長頭髮和脖子,他周圍的水馬上變成了褐色。
  「是啊,我看也是……」伊凡·伊凡內奇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頭上的渾濁泡沫,應和著說道。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洗澡了……」阿列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又重複了一遍,接著他開始擦洗身子,這一擦不要緊,他周圍的水馬上變成墨水一樣的深藍色了。
  不管不顧的伊凡·伊凡內奇索性跑到外面,撲通一聲跳進水裡,用力揮動著胳臂,竟冒著雨游起泳來。原本還算安靜的水面被他攪起了一圈圈的波浪,白色的睡蓮也被搖盪得左右飄搖。他遊得十分暢快,游到深水灣的中央時,他突然一下子扎下去,不一會兒又在另一個地方露出頭來。他就這麼繼續游著,不斷潛入水中,想探一探河底到底有多深。
  「哎呀,我的老天爺……」他快活地重複著,「哎呀,我的老天爺……」他快活極了,一直游到磨坊那裡,還跟幾個農民聊了一會兒,之後又游回深水灣中央。他悠哉地仰面躺在水上,讓雨水淋著他的臉。這時,布爾金和阿列興已經穿好衣服,準備回去,而他卻還在深水灣裡一直游著泳,扎著猛子。
  「您也游得夠盡興了吧!」布爾金對他喊道。
  隨後,他們回到房子裡,來到樓上的大客廳。客廳裡點上了燈,布爾金和伊凡·伊凡內奇都換上了綢長袍和暖和的便鞋,舒服地坐在圈椅裡。洗完澡、梳了頭的阿列興換了新上衣後,整個人顯得乾乾淨淨,他在客廳裡踱著步,一看就知道他此時正被心滿意足的享受包圍著,因為新換上的乾淨衣服和輕便鞋給他帶來了溫暖和潔淨。漂亮的佩拉吉婭依舊帶著一臉溫柔的笑容,她悄沒聲息地走在地毯上,用托盤端來了茶和果醬。此時,伊凡·伊凡內奇開始講他的故事了。不過聽故事的不只布爾金和阿列興兩個人,在牆上的金邊畫框裡,那些老老少少的太太和將軍們正平靜而嚴厲地望著他們,那副樣子,似乎也在聽著呢。
  「我家有弟兄兩人,」伊凡·伊凡內奇開始開口說話了,「我叫伊凡·伊凡內奇,我弟弟比我小兩歲,叫尼古拉·伊凡內奇。我畢業後就當了獸醫,尼古拉從十九歲起就坐進了省稅務局的辦公室。我們的父親奇木沙·喜馬拉雅斯基是世襲兵,後來獲得軍官官銜,給我們留下了世襲貴族身分和一份不大的田產。他去世後,那份小田產被迫拿去抵了債,但不管怎麼樣,我們在鄉間卻是度過了自由自在的童年。和那些農家孩子一樣,不管白天晚上我們都待在田野上、樹林裡,做些看守馬匹、剝樹的內皮、捕魚等諸如此類的事情……想必你們也知道,如果一個人一生中只釣到過一條鱸魚,或者在秋天只見過一次大雁南飛,看它們在晴朗涼爽的日子裡怎樣成群結隊地飛過村子,那麼,他已經不算是城裡人了,這種自由的生活就會成為他一輩子的嚮往。我的弟弟就是如此,他雖然身在省稅務局,心裡卻老惦記著回到鄉下去。就這樣,一年年過去了,他還坐在老地方,寫著老一套的公文,想著同一件事情:最好回鄉間去。漸漸地,他的這種念頭轉變成一種明確的願望、一種實實在在讓他為之努力的理想——在什麼地方的河邊或湖畔買下一座小小的田莊。
  「我喜歡我的弟弟,他是個溫和善良的人,不過我對他這種把自己的一輩子關在自家莊園的願望,向來不敢苟同,人們常說:一個人只需要三俄尺地就夠了。可是,只需要三俄尺地的不是活人,而是死屍。人們又說,如果我們的知識分子都嚮往土地,嚮往莊園,那將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在很多時候,這些莊園無異於三俄尺土地。在我看來,離開城市,離開爭鬥,離開沸騰的生活,躲進自家的莊園——這不是生活,這是自私,是懶散,更是一種修道生活,而且是一種毫無功績的修道生活。要知道,人所需要的不僅僅是三俄尺土地,也不僅僅是一個小莊園,而是整個地球,整個大自然,只有在這個廣闊天地裡,人的自由精神的全部性能和特徵才能完整地展現出來。
  「我弟弟尼古拉就這樣坐在他的辦公室裡,夢想著將來有一天喝上自家種的、香得滿院子都聞得見的菜湯,然後坐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吃飯,躺在陽光下睡覺,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大門外的長凳上望著一望無邊的田野和樹林。他對有關農藝方面的小冊子和日曆上的這類建議一直都有很大的興趣,這些都是他心愛的精神食糧。他喜歡看報,但只讀其中的廣告欄,如某地出售若干俄畝帶有莊園、果園、磨坊和若干活水池塘的耕地和草場,這樣的廣告常常令他興奮不已。於是他就開始在腦子裡描畫果園裡的小徑、花叢、水果、棕鳥籠,以及池塘裡的鯽魚,你們看看,他想的都是這些玩意兒。當然,根據廣告內容的不同,他想像中的畫面也不盡相同。不過,不管畫面怎麼變化,有一樣東西卻永遠都不會變——醋栗。在他的想像中,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莊園,是絕對不可以少了醋栗的。
  「『鄉間生活自有它的樂趣,』他常常這樣說,『你可以坐在陽臺上喝茶,看著自家的小鴨子在水塘裡戲水,到處鳥語花香,而且……而且醋栗成熟了。』
  「而且在他繪製的田莊草圖上,這幾樣東西肯定是不能少的:一,主人的正房;二,僕人的下房;三,菜園;四,醋栗。為了實現他的這一夢想,他省吃儉用,經常吃半分飽,甚至連茶水都捨不得多喝。他身上穿的是破舊的衣服,就像撿來的破爛,像叫花子一樣,卻不斷把存下來的錢存到銀行裡。於是,在很多人眼裡,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吝嗇鬼!每每看見他這副模樣,我心裡就很難過,所以我常常會塞給他點錢,過節前也給他寄點,可是就連這個他也存起來。唉,能怎麼辦呢,一個人要是打定了主意,那就拿他沒有辦法了。
  「幾年後,已經年過四十的他,被調到另一個省工作,但讀報上的廣告、存錢的習慣依然沒有變。後來我聽說他結婚了。為了買一座有醋栗的莊園,他和一個年老而難看的寡婦結了婚,他對她沒有一絲感情,和她結婚也只是因為她手裡有幾個臭錢。不過,即使他們兩人一起生活,他依然很吝嗇,經常讓她吃個半飽,還把她的錢存進銀行卻寫在自己名下。那個寡婦原先的丈夫是郵政支局局長,生活條件自然是不用說,她過慣了吃餡餅、喝果子露酒的生活,現在這個丈夫連黑麵包都不給吃飽,可想而知她的境遇了。後來,她被這種生活弄得憔悴不堪,結婚不到三年就去見了上帝。自然,我弟弟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她的死是由他的過錯造成的。人們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金錢如同伏特加,能把人變成怪物。以前我們城裡有個商人,馬上就要病死了,臨終前他叫人端來一碟蜂蜜,你們猜怎麼樣,他竟然就著蜂蜜,把自己所有的錢和彩券都吃進了肚裡,叫誰也得不著。還有一次,我在火車站檢查畜群,當時有一個牲口販子不小心掉到機車底下,軋斷了一條腿,當時那個場面啊,血流如注——真是太嚇人了,我們趕緊把他抬到急診室裡,他卻不停地求我們把他的斷腿找回來,因為他把二十五盧布放在那條腿的靴子裡,還叮囑我們千萬別給他弄丟了。」
  「哎,您說離題了!」布爾金說。
  「哦,我弟弟的妻子死後,」伊凡·伊凡內奇想了半分鐘,又接著說,「他開始物色田莊。當然啦,你哪怕物色五年,到頭來還會出錯,人們總是這樣,買下的和想要的完全不是同一回事。我弟弟通過代售人,分期付款購買了一個占地一百十二俄畝的田莊,有主人的正房,有僕人的下房,有花園,不過沒有果園,沒有醋栗,也沒有活水池塘和小鴨子。倒是有一條河,但因為田莊一側是磚瓦廠,另一側是燒骨場,汙染導致河水變成了咖啡色。可是我弟弟尼古拉·伊凡內奇毫不氣餒,他立即訂購了二十叢醋栗,親自動手栽種,此後便過起地主的生活來了。
  「去年我去探望他,我其實是想去看看他那裡到底怎麼樣。他給我寫信的時候,管自己的田莊叫『丘姆巴洛克洛夫荒園』,又叫『喜馬拉雅村』。我到達『喜馬拉雅村』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當時天氣非常熱,到處都是溝渠、籬笆和圍牆,到處栽著成排的雲杉——我都不知道怎麼才能走到他家,也不知道把馬拴在哪裡。我朝一幢房子走去,看到迎面走來一條長著紅褐色毛的狗,竟然肥得像一頭豬。我猜想它原本是想叫幾聲的,可是它連嘴都懶得張。廚房裡走出來一個光著腳的廚娘,也胖得像一頭豬。她告訴我,老爺剛吃過飯,現在正在休息。我走進屋裡,看見我弟弟正坐在床上,他的膝蓋上蓋著被子。他看上去蒼老多了,身體發胖了許多,皮肉也鬆弛了。他的臉頰、鼻子和嘴唇都向前突出,似乎馬上就要發出像豬那樣的哼哼聲。
  「我們激動地互相擁抱,各自流下了又高興又傷心的眼淚:想當年我們都很年輕,現在卻白髮蒼蒼,在世上的日子也沒有多少了。之後,他穿上衣服,歡喜地領我去參觀他的田莊。
  「『你在這裡生活得怎麼樣?』我問他。
  「『還不錯,感謝上帝的眷顧,我過得很好。』
  「他現在有了自己的莊園,是真正的地主老爺了,再不是從前那個膽小怕事的可憐的小職員了。他在這裡過得有滋有味,他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了。他每天都吃得很多,在澡堂裡洗澡,還跟村社和兩個工廠都打過官司,遇到農民不叫他『老爺』時,他就非常惱火。此外,他還相當關心對自己靈魂的救贖,一副十足的老爺做派,不過他做好事都是裝模作樣的,根本就不是實心實意。唉,說來可憐,你們也聽聽看他都做了什麼好事吧。他用蘇打和蓖麻油給農民用,說是包治百病;每到他的命名日,他都在村子裡做感恩祈禱,然後擺出半桶白酒,他認為這些都是他應該做的呀。哎呀,多可怕的半桶白酒!要知道就是這個胖地主,在不久前還拖著農民到地方行政長官那裡去控告,說他們的牲口禍害了他的莊稼,可是一轉眼到了他隆重的命名日,他就給他們擺出半桶白酒。這些農民喝了酒就高呼『烏拉』,喝醉的人甚至還給他叩頭。唉!如今他的生活是變富裕了,酒足飯飽、遊手好閒的他,身上漸漸沾染了俄羅斯人的自命不凡和厚顏無恥。這個當初在稅務局裡連持有個人見解都害怕的尼古拉·伊凡內奇,如今說的卻都成了至理名言,而且用的是大臣的口氣:『教育是必不可少的,但對平民百姓來說還為時尚早。』又如『體罰一般來說是有害的,不過在某種場合下又是有益的、不可替代的。』
  「『我很了解這些老百姓,也善於對付他們,』他說,『再者說,這些老百姓也喜歡我。我只需動一動手指頭,他們就替我把我想要辦的所有事情都辦好了。』
  「這一切,請你們注意,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精明而善良的笑容。他反反覆覆說了不下二十遍:『我們這些貴族』,『我,作為一名貴族……』很明顯,他已經忘記我們的祖父是個莊稼漢,父親當過兵的事情了。本來我們的姓——奇木沙·馬拉雅斯基,聽起來有點古怪,現在在他看來卻是響亮、高貴的,而且十分悅耳動聽。
  「但是我想說的是真正的問題不在於他,而在我。我想跟你們講講,在他莊園逗留的那幾個小時裡,我的內心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傍晚,我們喝茶的時候,廚娘端來滿滿一盤醋栗,放在桌子上。這不是買來的,而是我弟弟自己種的,據說自從栽下這種灌木以後,這還是頭一回收摘果子。當時尼古拉·伊凡內奇眉開眼笑,他默默地、淚汪汪地看著醋栗,足有一分鐘的時間,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隨後他把一枚果子放進嘴裡,得意地瞧著我,那副神態就像一個小孩子終於得到了自己心愛的玩具。
  「『真好吃!』他說。
  「他津津有味地吃著,不斷地重複著說:
  「『嘿,真好吃!你也嚐一嚐!』他說。其實那果子又硬又酸,不過正如普希金所說,『對我們來說,使我們變得高尚的謊言相比無數真理來講,更為珍貴。』所以,那天我看到了一個幸福的人,無疑,他已實現了夢寐以求的理想,他已經達到生活中的目標,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對自己的命運和他本人都感到滿意。每當我想起人的幸福,不知為什麼思想裡常常夾雜著傷感的成分。就像現在,面對著眼前這個幸福的人,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感覺充滿了我的內心。而到了夜裡,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就在我弟弟臥室的隔壁房間裡,他們為我鋪了床,夜裡,我聽到他根本就沒有睡,他常常起身走到那盤醋栗跟前拿果子吃。我心裡開始思量:實際上,那種心滿意足的幸福的人是很多的,一想到這,我便覺得這是一種十分令人壓抑的力量!你們可以看看我們所處的這種生活:強者蠻橫無禮,遊手好閒,弱者愚昧無知,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到處是難以想像的貧窮、擁擠、墮落、酗酒、偽善、謊言……與此同時,每一個家庭和每一條街道卻安安靜靜,人們心平氣和。在城裡五萬居民中,竟然沒有一個人會大聲疾呼,公開表示自己的憤慨。我們所看到的,是人們上市場採購食品,白天吃飯,夜裡睡覺,他們說著自己的生活瑣事,結婚,衰老,甚至平靜地把死去的親人送到墓地。可是我們看不見那些受苦受難的人,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看不見發生在幕後的生活中的種種悲慘的事。一切看上去都是安靜而平和的,提出抗議的只是一些發不出聲音的統計數字:多少人發瘋,多少桶白酒被喝光,多少兒童死於營養不良……這樣的秩序顯然是必需的;似乎,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幸福,只是因為不幸的人們在默默地背負著自己的重擔,一旦沒有了這種沉默,一些人的幸福便不可想像。這就是普遍存在的人類的麻木不仁。真應當在每一個心滿意足的幸福的人的背後,站上一個拿著小錘子的人,經常敲著提醒他:世上還有不幸的人;不管他現在多麼幸福,生活遲早會對他伸出利爪,疾病、貧窮、種種損失也會隨時降臨到他的頭上。到那時誰也看不見他,聽不見他,正如現在他看不見別人,聽不見別人一樣。可是,生活中並不存在拿錘子的人,幸福的人照樣過他的幸福生活,能使他們情緒激動的,只有日常生活的小小煩惱,而那小小的煩惱就像微風吹拂楊樹一樣,過後,一切又都幸福圓滿。
  「所以,那天夜裡我突然想通了,原來我也是心滿意足的,也是幸福的,」伊凡·伊凡內奇說著站起來,情緒有些激動,他接著說,「我在飯桌上、在打獵時也一樣教導別人怎樣生活,怎樣信仰,怎樣管理平民百姓。我也常常說:學問是光明,教育必不可少,但對普通人來說,只要能識字會寫字就足夠了。我還說自由是好東西,沒有自由就像沒有空氣一樣,不過,目前我們還得需要等待。是的,我就是這樣說的,不過我現在要問:為什麼要等待?」伊凡·伊凡內奇說著突然憤怒地望向布爾金,問道,「我請問你們,為什麼要等待?出於怎樣的考慮?別人對我說,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任何理想總是在生活中逐步地、在適當的時候得以實現。不過,這是誰說的?怎麼能說明這話就是對的?你們會引證事物的自然規律和社會現象的合法性,但是我請問:我,一個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溝前,本來我也許有可能跳過去,或者架一座橋走過去的,但我偏要等著它自己合攏,或者等著淤泥把它填滿,這樣做有什麼規律和合法性可言呢?我再重複一遍,為什麼要等待,等到活不下去的時候嗎?可是人需要生活,渴望生活啊!
  「一清早,我就離開了弟弟的莊園。從那以後,我便難以忍受城市的生活了。那份平靜和安寧令我壓抑,我害怕看別人家的窗子,因為對於我來說,沒有比幸福的一家人圍桌而坐一起喝茶更讓人難受的場景了。我已經老了,已經不適宜當一名鬥士,我甚至連憎恨都不會了。我的心裡只剩下了悲哀、氣憤和懊喪,每到夜裡我的腦子裡種種思想如潮水般湧來,弄得我十分激動,不能安睡……唉,要是我還年輕該多好啊!」
  伊凡·伊凡內奇十分激動,他在兩個屋角間不停地踱來踱去,反覆說著:「要是我還年輕該多好啊!」
  突然,他走到阿列興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之後又握他的另一隻手。
  「巴維爾·康斯坦丁內奇!」他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您永遠不要感到滿足,不要讓自己麻木不仁!趁著您還年輕、強壯、朝氣蓬勃,您要不知疲倦地做好事!您要明白,幸福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如果生活中有意義有目標,那也絕不是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幸福在於更明智、更偉大的事業。所以,做好事吧!」
  伊凡·伊凡內奇是帶著可憐的、央求的笑容說這番話的,彷彿他是為自己央求他的。
  後來,三個人坐在客廳裡不同角落的圈椅裡,都默不做聲了。伊凡·伊凡內奇的故事並沒有讓布爾金和阿列興感到滿足。在昏黃的光照中,金邊畫框裡的將軍和太太像活人似的瞧著他們。顯然,在這種時候聽一個愛吃醋栗的可憐的小職員的故事多少是有些乏味的,不知為什麼他們突然很想聽聽文人雅士或女人的故事。這個客廳裡的一切,從蒙著套子的枝形吊燈架、圈椅,到腳下的地毯,都說明,這些此刻在畫框裡看著他們的人從前也在這裡走過、坐過,並喝過茶。此時,漂亮的佩拉吉婭正悄沒聲息地走在地毯上——這比任何故事都美妙動人。
  阿列興已經睏得不行了,似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這也難怪,要知道他早上三點就起床操持家務了。但他儘管睏倦,卻不肯離開,他擔心他走後,客人們會講什麼有趣的故事。他並不去琢磨伊凡·伊凡內奇剛才講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正確的智慧的。只要客人們不談麥種,不談乾草,不談焦油,他們談的事跟他的生活沒有直接關係,他就覺得很高興,他希望他們繼續談下去……
  「不過,我們該睡覺了,」布爾金站起身來說,「祝各位晚安。」
  於是,阿列興也道了晚安,回到樓下的住室去了,兩位客人留在樓上。他們被領到一個有兩張舊式的雕花木床的大房間過夜,耶穌受難的象牙十字架掛在屋角。床上的被褥又寬大又乾淨,是漂亮的佩拉吉婭剛剛鋪好的,正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清爽味。
  伊凡·伊凡內奇默默地脫去衣服,躺了下來。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說完這句話,他就矇頭睡了。
  他放在桌上的菸斗散發出一股濃重的菸油子味。而布爾金卻一直睡不著,他怎麼也弄不明白,這股難聞的氣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窗外的雨,還沒停,通宵敲打著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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