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伕講的故事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老爺,您瞧,就在那片小樹林裡,山溝後面的那個,發生過一件不幸的事呢。但願我那死去的父親,他老人家已經昇天。有一天他趕著大車給東家送一筆五百盧布的款子,那時候,我們村和舍佩列沃村的農民租種的都是那位老爺的地,我父親送的錢相當於大夥兒半年的田租。我父親是個敬畏上帝的人,常讀聖書,他從來不幹那些上帝不許可的事,比如剋扣別人的財物,或者欺負人家,或者詐騙人家錢財,所以他深受農民的愛戴。每當村裡需要派人進城去見長官或者給地主送錢的時候,他總是被推舉去。
說起來,他老人家人品出眾,非同凡響,可就是缺少點毅力,我說這話請別見怪,他還有個毛病——貪杯。每當路過小酒館,他總要轉進去喝上幾杯,簡直拿他沒辦法!他老人家自己也知道這個毛病,所以他每次要送公款的時候,要嘛帶我一起去,要嘛把我的小妹妹安紐特卡帶上,他怕自己睡著了,或者出點事把錢弄丟了。
說實話吧,喝酒是我們一家人的愛好。我上過學,自認為有點文化,還在城裡的菸草店裡站過六年櫃臺,碰到形形色色有教養的老爺我都能應付一陣,也能說各式各樣的體面話。我還記得有一本書裡說伏特加是惡魔的血,這話現在想來真是千真萬確,老爺。我的臉色發青,腦子裡暈暈糊糊的,什麼事都搞不清楚,這都歸結於老喝酒的緣故。後來,這會兒您也看到了,只好當了馬車伕,倒像一個目不識丁的莊稼漢,一個無知無識的粗人。
有一次,我父親去給東家送錢,他把安紐特卡也帶去了。當時安紐特卡還是個傻妞兒,不是六歲,就是八歲,個子很矮小。他們一路上平安無事直到卡朗契克以前,我父親沒喝一滴酒,他腦子清醒得很。可是就在快到卡朗契克之前,也就是路過莫謝卡的時候,他那老毛病又發作了,他老人家就進了一家小酒館。三杯酒下肚,便在眾人面前吹起牛來:
「別看我只是個平頭百姓,口袋裡可揣著五百盧布哪。只要我願意,可以把這酒館,這些罈罈罐罐,這莫謝卡,連同鎮上的所有猶太女人和猶太小孩們都買下來。我全買了,全包了。」
不用說,這只是老人家開的一個玩笑。隨即他又抱怨起來:
「教友們,當個財主或者商人,可真是糟糕透了。沒有錢,也就沒有牽掛;有了錢,你就得成天摀著口袋,提防著別被壞人偷了去。像那些有錢人總是這樣提心吊膽地活在世上。」
對於我父親說的這些話,大多人都當是醉話,只有那些喝酒的人能聽明白他的話,並記在心上了。那陣子,卡朗契卡一帶正在修鐵路,各式各樣的刁民和流浪漢多得像蝗蟲一樣。雖然後來我父親醒悟過來了,但為時已晚。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嗎:麻雀飛出去就捉不回來。老爺,當時我父親他們走的就是這片小樹林。正走著的時候,忽然就聽到後面有人騎著馬追上來了。雖然不能說我父親是個膽小的人,但他還是起疑心了。平時這條小路,根本沒有車馬通行,除了偶爾有人拖點乾草或木柴什麼的,現在正是農忙的季節,誰也不會騎馬來這裡呀。而且像這樣騎馬飛奔的,肯定不會是去做什麼好事的。
「好像有人追過來了,」我父親對安紐特卡說,「他們跑得太快了!剛才在酒館裡我真不該說那些話,寧可叫舌頭上長瘡,也不能說些不該說的話呀。哎喲,女兒啊,我覺得馬上要出事了!」
面對這危險的處境,父親他老人家考慮了一會兒,對我妹妹安紐特卡說:「看來大事不妙了,那些人恐怕真的是在追我們。不管怎麼樣,親愛的安努什卡(安紐特卡的愛稱),好孩子,你拿著這些錢,把它們藏在衣服裡面,先鑽進樹叢裡躲起來。萬一那些該死的來搶劫,你趕緊跑回家去找你娘,讓她把錢送到村長家。好孩子,你一定要留神,千萬別讓人看見你,你要專撿樹林子、小山溝跑,免得被人家發現。拚命跑吧,再求告仁慈的上帝保佑你。願基督與你同在!」
我父親交代完,便把錢包塞到安紐特卡手裡。她趕緊找了一處密密的灌木叢鑽了進去。不一會兒,四名騎者追了上來,站在我父親跟前。其中兩個人身強力壯,肥頭大耳,穿一件紅布襯衫和一雙大靴子。另外兩人衣衫破爛,看起來像是修鐵路的工人。老爺,我父親疑心的事,當真發生了。那個穿紅布襯衫的身強力壯、不同尋常的莊稼漢先是勒住馬,隨後三人便一起動手收拾我父親。
「渾蛋!快說,錢在哪裡?」
「什麼錢?見你們的鬼去吧!」
「你給東家送的田租呀!拿出來,你這蠢貨、禿子,要不然我們幹掉你,叫你來不及懺悔就去見上帝!」
他們開始對我父親耍無賴,我父親不但沒有向他們求饒,更沒有哭哭啼啼,他老人家反而勃然大怒,開始疾言厲色地痛罵他們。
「你們纏著我幹什麼?你們這些魔鬼!你們就是一幫惡棍,你們的心中根本就沒有上帝,趁早讓你們得上霍亂才好!你們就不該得到一分錢,你們該挨鞭子抽,叫你們的肩背痛個三年也好不了!都給我走開,你們這些蠢貨!你們再不走開我可要還手了,我警告你們,我懷裡可是揣著一把有六發子彈的手槍!」
這些強盜聽了這話,不但沒有走開,反而變得更凶狠了,他們隨手操起身上帶著的傢伙就朝我父親打來。
他們把我父親渾身上下裡裡外外都搜了一遍,甚至把他的靴子都脫了下來。他們看到我父親捱了打卻罵得更厲害了,就想盡一切辦法折磨他。這一切全讓躲在樹叢裡的可憐的安紐特卡看見了。後來她看到父親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就趕緊站起來,穿過小樹林,沿著小山溝拚命往家裡跑。可是她年紀畢竟還小,什麼也不懂,又不識路,只能跑到哪裡算哪裡。要知道那地方離我家也就是八九里路,如果換了別人,或許一個鐘頭就到了,但她是一個小孩子,常常是進一步,繞兩步。再說了,讓一個孩子光著腳板在荊棘叢生的樹林裡跑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啊,只有習慣了才能做得到,但我們那裡的小女孩都害怕進林子,她們不是在炕頭上蹲著做手工,就是在院子裡忙著工作,誰也沒做過這事啊!
直到傍晚時分,安紐特卡終於跑到一戶人家門前,那是一幢木屋,是蘇霍盧科沃村外守林人住的房子,守林人守著一片官家的林子,當時這片林子被商人租了燒炭。她敲了敲門,出來給她開門的是守林人的老婆。一看有人出來,安紐特卡忍不住哭了起來。她把事情的經過毫不隱瞞地跟守林人的老婆講了一遍,連錢的事也說了。守林人的老婆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說:「寶貝,我可憐的孩子!你才這麼小,這可是上帝保佑你的呀!我的好小姐,快進屋吧,至少,也得讓我給你弄點吃的東西!」
那女人竭力討好安紐特卡,又給她吃的,又給她喝的,甚至還陪她一起傷心落淚。她待安紐特卡那麼好,您猜怎麼樣,這小妞最後把錢包也交給了她。
「小乖乖,我先幫你把它藏起來,明天早上送你回家時我再還給你,小寶貝!」
那女人拿了錢之後,就把安紐卡特安頓在爐臺上睡覺,當時爐臺上正烘著許多笤帚。守林人的女兒已經躺在爐臺(俄式火爐很大,可以燒飯,爐臺上可以躺人,類似火炕)上的笤帚上,她和我家安紐特卡的年齡差不多。事後安紐特卡跟我們講,那些笤帚香得很,有一股蜂蜜的味道!安紐特卡心裡憂慮著可憐的父親,躺在那裡根本睡不著,只得一個人偷偷地哭。可是,老爺,您怎麼也不會想到,才過了一兩個鐘頭,就有人進屋來了。安紐特卡抬眼一看,天啊!不正是那三個折磨父親的強盜嗎。那個穿紅布襯衫的頭領走到女人眼前說:「哎,老婆,剛才,晌午的時候,我們白白打死了一個人,連一個小錢也沒有搜著。」
不用猜,那個穿紅布襯衫的人一定就是守林人了,是那個女人的丈夫。
「那傢伙白白送了命,」他的兩個破衣爛衫的同夥也跟著說,「害的我們的靈魂從此背上了罪孽!」
守林人的老婆望著他們三人,嘿嘿笑起來。
「傻婆娘,你笑什麼?」
「你們真是太好笑了,瞧我,既沒有打死人,靈魂也沒有背上罪孽,不過我卻把錢弄到手了。」
「什麼錢?你在胡說些什麼?」
「好吧,現在就叫你們看看,我是不是在胡說。」
那個該死的婆娘說著便解開錢包,把錢拿出來給他們看,接著她就把安紐特卡怎麼找到這裡來的,都說了什麼,等等,原原本本地跟他們說了一遍。那些殺人凶手聽完後高興極了。然後,他們把那些錢分了,因為分贓不均,還差點打起來,再後來,他們就坐下來大吃大喝。可憐的安紐特卡那時早已嚇得渾身發抖,她靜靜地躺在那裡。那些強盜說的話她全聽到了,她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從他們的話裡,她斷定父親已經死了,他的屍體橫在路上,她好像看到一群狼和狗在撕食著可憐的父親,我們家的馬跑進了林子深處,也叫狼吃了,而可憐的她則被那些農人扔進了大牢,他們還要打她,怪罪她不該把錢弄丟了。
強盜們海吃海喝著,又給了那女人五盧布,打發她去買伏特加和甜葡萄酒。他們花別人的錢作樂,又喝又唱,又叫女人去打酒,不用說,他們是打算沒完沒了地喝下去了。
「我們索性喝個通宵!」他們叫嚷,「現在我們用不著那麼小氣了,反正我們有的是錢!喝吧,就是別喝昏了頭才好!」
就這樣,他們一直喝到了半夜,三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那婆娘第三次去打酒,守林人則拖著東倒西歪的身子,在屋裡來回踱了幾趟。
「哎,我說弟兄們,」他說,「我們得把那個小丫頭幹掉才行!要是我們放過她,她肯定會跑去告發我們。」
他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決定:不能讓安紐特卡活著回去。
其實誰都明白,除了醉鬼或瘋子,否則要對一個無辜的娃娃下毒手,這是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圍繞該誰去殺死女娃的這個問題,他們爭論了將近一個鐘頭。三個人互相推來推去,還差點打起來,結果誰也不願去做這事。沒有辦法,最後他們只好採用抓鬮的辦法,守林人抓著了。為了壯膽,他灌了一大杯酒,他清清喉嚨,便到外屋去取斧頭。
您別說,老爺,別看安紐特卡這小妞平時傻呵呵的,這一次倒很有心計。她想出的主意,任何一個有學問的人大概都想不出來。這大概是上帝憐恤她的緣故,讓她的腦子在那樣的關頭開了竅,當然,也可能是她一受驚嚇,反而變聰明了。總之,到了這個緊要關頭,她比誰表現的都機靈。
她悄悄地爬起來,先向上帝禱告了一陣,然後拿起守林人老婆蓋在她身上的羊皮襖。您知道的,守林人的女兒和她年紀差不多,跟她並排躺在炕上。安紐特卡把蓋在小女孩身上的那婆娘的棉襖蓋在自己身上,然後把自己身上的那件羊皮襖蓋在小女孩身上。就是說,她把她們兩人身上的披蓋調換了一下。之後,她用棉襖蒙住頭,穿過房間,經過那些醉鬼身邊時,他們都以為她是守林人的女兒,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由著她出去了。說起來,她也真的是很走運,幸虧那婆娘又去打酒了,不在屋裡。要不然,安紐特卡根本躲不過那把斧頭,因為女人的眼睛通常像隼一樣尖,尤其是那婆娘的眼睛就更尖。
安紐特卡出了屋子後,拔腿就跑。她在林子裡閒逛了一夜,因為她迷路了,直到天亮,她才好不容易走到了林邊空地,之後順利地上了大路。上帝保佑,她碰到了文書葉戈爾·丹尼雷奇——如今他已去世,願他昇天堂!葉戈爾·丹尼雷奇那天正好拿著魚竿要去釣魚。安紐特卡見到他之後,把事情的經過從頭到尾對他說了一遍。這時刻他哪裡還顧得上去釣魚?他趕緊回到村裡,召集了一幫農民,立刻趕往守林人家裡。
他們趕到那裡時,看到那幾個醉倒的殺人犯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那婆娘也醉倒了。他們先搜了他們的身,把剩餘的錢拿了回來。他們朝炕上一看,哎喲——求上帝寬恕我們吧!守林人的女兒還蓋著羊皮襖睡在笤帚上,可是她已經讓斧頭給砍得滿頭鮮血淋淋。
村民們把三男一女都弄醒了,然後反綁了他們的手,押到鄉里去了。那婆娘哭天喊地嚎個不停,守林人的酒似乎還沒醒,只顧晃腦袋,央求說:「再給點酒喝,鄉親們,讓我醒醒酒!我頭痛死了!」
後來這個案子按程序在城裡開庭審判,根據法律他們受到了嚴厲的懲罰。
老爺,這樣不幸的事,就是在小山溝後面的那片樹林裡發生的。如今,那林子已經看不大清楚了,紅太陽也已經落到樹林後面去了。我只顧著跟您講話,連這些馬站住了都沒有發覺,您看,它們好像也在聽呢。嗨,寶貝,我的好馬!你跑得再歡一點吧,坐車的是位好心的老爺,會賞給我們茶錢的!嗨,寶貝,我的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