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套子裡的人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別里科夫是一名古希臘文教師,也是我的同事,兩個月前他在我們城裡去世。如果您是這個城裡的一員,那麼您一定聽說過他。他是一個很怪的人,比如在很晴好的日子,他會穿上雨鞋,攜帶雨傘,並且身上一定穿著密不透風的棉大衣。他攜帶的雨傘總是被他裝在套子裡,鐘錶被放置於一個灰色的鹿皮套子裡;這還不算,一個小小的鉛筆刀也要被裝在小套子裡。
你看到他時,會覺得就連他那張臉似乎也蒙著套子,那是因為他經常把頭縮進他那高高豎起的衣領裡。出門時,他眼鏡一定要戴黑色的,身穿羊毛衫,還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乘坐馬車時,勢必叫車伕將篷子支起來。也許,別里科夫想與世隔絕,不願受到干擾才想起為自己製作一個套子般的殼子,自己把自己裝進去。或許他害怕現實生活的刺激,怕被驚嚇到,怕自己六神不安。或許是為了給缺乏勇氣的自己以及對現實的憎惡作辯護吧。他經常對往事念念不忘,其實那些所謂的往事都是從未存在過的;在某種程度上,他所教授的古希臘語,對於他自己也起著雨鞋和雨傘的作用——藉此他可以躲避現實生活。
別里科夫除了把自己的肉身藏起來,還把自己的思想也盡力藏在一個套子裡。只有政府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新聞裡強調的禁止事項,他才會弄得一清二楚。比如那些禁止中學生於晚上九點以後在街上閒逛的告示,他看到後就覺得又清楚又明白:這種事是禁止的,好,這就行了。同時他還認為,官方告示中同意的或者默許的事項裡面經常暗含著讓人不信任的成分,暗含著那些隱隱約約、還沒充分說出來的成分。每當政府批准了一件事項——城裡建立了一個戲劇俱樂部,或者閱讀室,或者茶館,他總要搖搖頭,喃喃地自語:「當然,這些活動初衷是好的,是可行的,但無論如何也不能鬧出什麼亂子。」
他總是被那些違背法律、背離規範、與常規相衝突的活動弄得不高興,儘管這些與他沒有什麼關係。比如他的同事沒有按時到教堂參加祈禱,再比如他聽到有關中學生鬧事的流言。對這些他經常出現心慌的症狀,並不停地對自己說:一定不要鬧出些什麼事啊。這使得參加教務會議的我們,經常被他那種慎重,那種多疑,那種純粹套子式的論調,壓得透不出氣來。他經常擔心那些男子中學或者女子中學裡的年輕人太不安分,他們在教室裡總是鬧鬧吵吵,為此他常常嘆氣,並暗自祈禱:只求當局不會聽聞到這些事情,只求不出什麼亂子才好。此外,他還希望開除二年級的彼得洛夫和四年級的葉果洛夫,他覺得這樣會使得局面更好些。
您可以猜到結果了,就是憑著這種垂頭喪氣、這種唉聲嘆氣和蒼白小臉上的眼鏡,他降服了我們,讓我們做出了讓步,將彼得洛夫和葉果洛夫的品行分數降低,於是他們被禁閉了,直到他們兩人被開除。
我們學校的同事們都怕他,信不信由您。我的那些同事們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過屠格涅夫和謝德林的陶冶,可是我們所在的學校卻被如此一個經常老穿著雨鞋、帶著雨傘的小人物轄制了足足十五年!當然,轄制中學還算不上什麼,他還轄制著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城呢!城裡面的太太們想禮拜六舉行家庭戲劇晚會都不成,因為怕他聽見;教士們當著他的面不敢吃葷,也不敢打牌。結果是全城的人在十年到十五年的時間裡什麼都怕,戰戰兢兢地生活著。這全拜別里科夫這類人所賜。他們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寫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書,不敢賙濟窮人,不敢教人唸書寫字……
別里科夫住的地方和我在一起。屬於他的臥室很小,就像一只箱子,床上還掛著帳子。當他上床,立刻就拉起被子蒙上自己的腦袋。小小的臥室又熱又悶,關緊的門被急風吹打著,爐子發出嗡嗡的聲音,一聲聲不祥的嘆息從廚房裡傳來……躲在被子底下,戰戰兢兢的別里科夫,深怕會出什麼事,深怕小賊溜進來。由於他整夜都被噩夢困擾,以致早晨我和他一起去學校的時候,他還渾渾噩噩,臉色蒼白。也許是我們教學的那個學校擠滿了人的緣故,使得他的內心充滿了害怕和憎惡,其實他與我走在一起,對於他那麼一個性情孤僻的人來說,也是苦事一樁。
即便這樣,他還差點結了婚。我們學校來了一個新的史地教師,他的原籍為烏克蘭,名字是密哈益·沙維奇·柯瓦連科,和他一同來我們學校的還有他的姐姐華連卡。一段時間後,在校長太太的盡力撮合下,華連卡居然對我們的別里科夫產生了好感,並且很明白地向他表示了出來。慫恿的作用在戀愛特別是婚姻方面往往會有很強烈的體現。我們學校的每個人,也就是別里科夫的同事和同事的太太們,都一起極力想說服別里科夫,說他應當結婚。而且,華連卡生得美麗,人人喜歡她;作為五等文官的女兒,華連卡還擁有田產;當然,最重要的是,她是第一個待他誠懇而親熱的女人。於是他昏了頭,決定結婚了。
但是華連卡的弟弟從認識別里科夫的第二天起,就討厭他。
接下來還是請您看看他們之間後來發生的事吧。事件的緣由是從一張某個促狹鬼畫的漫畫開始的。這張漫畫名為「戀愛中的anthropos」。畫裡的主人公是別里科夫和華連卡。他和華連卡手挽著手走著路,他還打著雨傘,穿著雨鞋,捲起褲腿。這幅畫裡的別里科夫與現實中的他的神態非常一致,這您是應該知道的。這樣的畫不止一幅,而是很多,因為男子中學、女子中學、神學院的教師們,甚至連官府的官員們都收到了一幅。可見那位畫家一定畫了不止一夜。當然,主人公之一的別里科夫也接到一份。可想而知,這幅漫畫弄得他難堪極了。
五月一日,那天正好是禮拜天,我和別里科夫一起離開了宿舍。因為我們教師們已經和學生們約好要從學校一起出發,到遠離城市的一個小樹林中去郊遊。我們動身了,一路上他臉色發青,比烏雲還要陰沉。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麼狠毒的壞人!」他顫抖著嘴唇說道。
這一刻我有點可憐他了。我們在路上走著,忽然間,柯瓦連科和他的姐姐華連卡一前一後騎著自行車過來了。跟在後面騎車的華連卡雖然漲紅了臉,筋疲力盡,但是看上去很高興,也非常愉快。
「我們先行過去!」她嚷道,「天氣真是太好了!很可愛,可愛得要命!」
他們越騎越遠,最後從視線中消失了。此時別里科夫的臉色也發生了變化:從青到白。他愣住了,瞧著我……
「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呢?難道是我的眼睛欺騙了我?中學教師和女士騎自行車一起出門是何體統?」
「這能有什麼關係呢?」我問,「他們喜歡騎自行車就儘管騎好了,高高興興地玩上一陣多好。」
「但是他們這樣可怎麼行啊?」他叫嚷著,反倒因為看到我顯出波瀾不驚的樣子而感到奇怪,「您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呢?」
他一副心神不寧的神情,表示不想和我一起往前走了,便回了家。
第二天,別里科夫心慌意亂,渾身發抖,並且經常搓手;從他的臉色即可判斷得出來他病了。學校還沒有放學,他就回家了,在他的教學生涯中,這還是第一次呢。他沒吃午飯。快到傍晚時分,裹得暖暖和和的他去了柯瓦連科家裡。此時華連卡不在家,只有她弟弟接待了他。
「請坐吧!」柯瓦連科臉色冰冷,皺著眉頭說道。別里科夫在座位上呆愣了大約十分鐘,然後開口了:「這次我過來,是想了卻自己的一樁心事。我最近相當煩惱,相當煩惱。有幅荒唐的漫畫由一個心懷叵測的傢伙畫了出來,畫裡是我和另一個跟您和我都有密切關係的人。我琢磨著我應該有責任向您說明情況,我發誓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我不應該被人這樣諷刺,因為我沒有做出什麼該被諷刺的事來——正好截然相反,我所有的行為平時在各個方面都配得上正人君子這一稱號。」
柯瓦連科坐著生悶氣,一聲不響。沉默了一會兒後,別里科夫壓低聲音,並用帶有悲涼的聲調接著說:「除此之外,我還要和您談談另外一件事情。我在這個學校工作了許多年,而您剛剛來到這裡;作為同事,我年紀比您大,既然如此我認為我有責任向您提一個忠告。您作為一個青年教育工作者,用騎自行車來消遣的方式,那是相當不合宜的!」
「這話怎麼講?」柯瓦連科問。
「這是沒有必要解釋的吧,密哈益·沙維奇?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連教師都在騎自行車了,那我們還指望學生能有什麼好的行為?他們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倒過來,用腦袋走路了!既然政府還沒有發出通告允許做這種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一看見您的姐姐我都嚇壞了,眼前一片漆黑。一位小姐,或者一個姑娘,卻騎自行車——這太可怕了!」
「您到底要怎麼樣?」
「我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忠告您,密哈益·沙維奇。您作為青年人,前途是很遠大的,您的一舉一動需要十分十分小心才可以;現在您卻如此馬馬虎虎,唉,如此馬馬虎虎!穿著繡花襯衫您就敢出門,人家看見您經常在大街上拿著書走來走去;現在呢,又騎什麼自行車。校長一定能夠聽到您和您姐姐騎自行車這件事的,之後,這事又會傳到督學的耳朵裡……這還會有好下場嗎?」
「講到這裡,我認為姐姐和我騎自行車,與別人沒有任何關係。」柯瓦連科漲紅了臉說,「如果有人要來管我的私事,就叫他滾!」
別里科夫站起身來,臉色顯得十分蒼白。
「您不能用這樣的方式和我說話,這樣的話,我們就不能再繼續交談下去了。」他說,「在我面前說到上司的時候不應該用這種方式說話,算我請求您,對待上司您應學會尊敬才是。」
「難道我對上司說了什麼不好的話?」柯瓦連科十分生氣地看著別里科夫問道,「請您躲開我。我是光明磊落的人,不願意跟像您這樣的先生講話。我不喜歡那些背地裡進讒言的人。」
別里科夫心神不寧,匆匆忙忙地穿上大衣,他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恐怖。這麼不客氣的話他還是生平第一次聽到。
「隨您怎麼說,都由您好了。」他一面朝樓梯口走去,一面說,「只是我得跟您提前說明一下:說不好有人偷聽了我們的談話了,為了防止有人曲解我們的談話以致鬧出什麼亂子,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報告給校長——把大意說明一下。我不能不這樣做。」
「向他報告?去吧,儘管去報告吧!」
柯瓦連科在後面一把抓住別里科夫的衣領,然後用力推了一下,別里科夫就連同他的雨鞋一起乒乒乓乓地滾下樓去了。樓梯很高很陡,但他滾落到樓下卻一點傷也沒有。站起來後,他摸了摸鼻子,然後看了看眼鏡碎了沒有。巧合的是,就在他滾下樓的時候,華連卡回來了,還帶著兩位女士。她們站在樓下,看到這一幕後,怔住了。這樣的事在別里科夫眼裡是最可怕的。我認為他寧可摔斷脖子和兩條腿,也不願意變成被別人取笑的對象。就是嘛,如果這樣的話,這件事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還會傳到校長那裡去,還會傳到督學那裡去。哎呀,一定會鬧出很多的亂子!也許還會有另外一張漫畫,到頭來說不好會弄得他奉命退休吧……
等到別里連科站起來後,華連卡才認出是他。她瞧著他那滑稽的臉相,他那揉皺的大衣,他那雨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以為他是一不小心摔下來的,就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聲在整個房子裡響著:「哈哈哈!」
所有的事情都因為這響亮而清脆的「哈哈哈」聲結束了。
原本預想中的婚事就這樣結束了,別里科夫在人間的生活也就此結束了。華連卡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到,做了些什麼他也沒有看到。等到了家,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桌子上拿掉華連卡的照片;然後他上了床,從此再也沒起過床。
一個月後,別里科夫死了。我們都去送葬。
我們不得不老實說:埋葬像別里科夫那樣的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在從墓園回去的路上,每個人都露出憂鬱和隱忍的表情;快活的感情那是誰也不肯露出的——對於那樣的感情,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當大人都不在家時,我們跑到花園裡折騰一兩個鐘頭,享受完全自由的時候,才經歷過。
從墓園回到家的時候,每個人還都高高興興的。可是一個星期的時間還沒有到,大家的生活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就像先前一樣鬱悶、無聊、亂糟糟了。事情並沒有任何好的變化。誠然,我們把別里科夫埋葬了,但是像這種裝在套子裡的人,世界上還有許多,將來也還不知道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