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 傷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在長達三十多俄裡的路上,旋匠格里戈里·彼得羅夫正趕著一輛雪橇,在坑窪不平的路面上艱難地行駛,雪橇上拉著的是他的老伴。在加爾欽鄉當地,格里戈里·彼得羅夫是人們公認的鄉里最棒的手藝人,不過也是最沒出息的農民,因為他很懶。
格里戈里頂著刺骨的寒風,應付著這段糟透了的連官方的郵差都不輕易走的路。寒風將紛紛揚揚的大雪撒滿了整個大地,讓人無法分辨雪是從天上飄下來的,還是從地面揚起的,以致天地之間都是一片白茫茫,除此之外,原本位於田野上的林木和電線杆也都不見了。這樣猛烈的寒風裹挾著大雪襲來,讓格里戈里很難辨清方向,就是近在咫尺的車軛都很難看到。
孱弱的老馬,努力揚著頭,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深陷雪地裡的腿拔出來,再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邁動,一步一步吃勁地拖著雪橇。旋匠懷著一顆不安的心,著急趕路,他三不五時焦躁地從座位上挺起身子,然後用力揚鞭抽打著馬背。
「哦,我的老伴啊,你別再哭了……」旋匠嘟囔著說,「你再堅持一會兒,上帝保佑,我們會按時趕到醫院的。到了醫院,依凡那奇醫生就會讓你好起來的,你的那個病……他要嘛會給你喝點藥,或者讓助手給你放放血,如果趕上他老人家高興,還會用酒精給你擦身子,在醫生的治療下,你那個腰痛病會很快好起來的。醫生會盡力的……當然,依凡那奇可能會跺著腳亂嚷一通,那是他很著急的表現,但是他會使盡全力的……他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平易近人,樂於照顧他人,求上帝保佑他身體健康……我想我們到了後,他會馬上從急診室裡跑出來,看到你病成這樣,他肯定會數落個沒完:『你這是怎麼了?』就這樣叫嚷著說我們,『這麼嚴重,為什麼不早點來?為什麼不按時做檢查?難道你們把我看做條狗,必須整日裡守在你們身邊,聽你們隨時差遣?你們這些鬼東西!你們還是回去吧,乾脆明天再來,誰讓你們那麼沒有時間觀念,治病能這麼耽誤時間嗎?』當他這樣說時,我就會求求他:『依凡那奇醫生,我的好老爺!哎,請你高抬雙腿,移步前來!』」
說到這裡,旋匠突然大喊一聲:「我叫你愣神,可惡的東西!駕!」
旋匠鞭打著他的孱弱的馬,並沒有去看他那病懨懨的老伴,繼續自顧自地喃喃道:
「『依凡那奇醫生,我的好老爺!我說的沒有一句假話,你就當我是面對著上帝……我手中握著十字架,對天發誓:天還黑著,我就揮著鞭兒趕著馬車上路了。為什麼沒能按時趕到呢?你看,這純屬上天……和聖母……發脾氣了,才讓我們趕上一場如此大的暴風雪。我的好老爺,您是知道的,面對上天的懲罰,就是千里馬也未必能按時趕來,何況我那匹又老又弱的馬。老爺,您看看啊,這哪叫馬啊,這純粹是丟人現眼!』面對我的這種解釋,依凡那奇醫生也許只稍微皺起眉頭,他會說:『我還不明白你們這些人,總能憑空找出那麼多的藉口來!尤其是你!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很早就明了的!恐怕你在來的路上又去了五六家小酒館去喝了幾杯吧?』如果老爺這麼問,我便這樣回答:『我既不是混混,也不是異教徒,我的老伴病痛得這樣厲害,快要一命嗚呼了,難道我有閒心找一間間的小酒館,這是天大的誤解,您應該寬恕我!那些該死的小酒館!』如果依凡那奇聽完我這番解釋,便安排助手把你好好安頓一番,我一定會給他跪下的,並感恩道:『依凡那奇老爺!您的大恩大德我們無力回報,懇請您一定要原諒我們的無知,我們是混混,我們只配種莊稼。您非但沒有把我們轟出去,還擔心我們,並對我們進行一番教誨!』依凡那奇醫生聽了這話,一定會習慣性地瞪我一眼,裝作打我的樣子,說:『像這樣給我跪下不是好辦法,你真是傻得要命,為什麼平日裡不少喝些酒,好好照顧照顧你那病懨懨的老太婆呢?你是真的欠揍啊!』『您是對的,我是欠揍,要不依凡那奇老爺,您用力揍我一頓吧!我下跪,是因為您是我們的恩人,面對恩人,讓我如何不下跪?依凡那奇老爺,我的這番話是面對著上帝說的,是老實話……如果您發現這是謊言,請您懲罰我吧:一旦我的老伴病好了,能夠有力氣做家務,我便能抽出時間來服侍您了。這時您讓我做些什麼好玩意兒呢?哦,對了,我用卡斯拉棒木給您做個精緻的小菸盒吧……您喜歡的話,我還可以給您旋刻九柱戲的木柱,就像進口貨一樣漂亮……我親手給您做的這些小玩意兒,我是一分錢都不要的。您是知道的,我旋刻的小菸盒在莫斯科能賣個好價錢呢——四個盧布,但是我是不會和您要錢的。』依凡那奇醫生聽完,一定會高興地眯起眼睛說:『這還不錯,行啊,好啊……我一定得心領……雖然你是個酒鬼……』老太婆,你聽到了嗎?我是怎樣和這些老爺們打交道的,老爺們再高貴,他們也會和我聊聊天,只是希望上天保佑我們,下這麼大的雪千萬不要迷失方向。可恨的暴風雪!把我的眼睛都迷住了。」
旋匠之所以這樣嘟嘟囔囔,一刻也不停,是想藉此紓解一下自己緊張焦躁的心情。可儘管這樣,好多想法和問題就像沸騰的水一般在他的大腦裡翻滾著。一股突如其來的哀傷陡然襲向旋匠,這不僅使他出乎意料,更讓他迷糊起來。他想清醒清醒,並平復下混亂的大腦,好讓自己能夠冷靜地想點什麼。在剛才那股莫名的哀傷襲來之前,他的生活裡沒有喜悅,也沒有哀傷,那種日子是無所謂滿足和不滿足的,也無所謂幸福和不幸。可如今為什麼那麼痛苦,心裡的哀傷為什麼如此強烈,讓他痛苦萬分。是什麼使他這個不懂歡樂和痛苦的懶漢和酒鬼無意中變了個樣子,成為另一種人,一個開始思考些什麼,忙碌著什麼,乃至在大雪天趕路,與天爭的人。
對於自己的這個所謂的不幸,還是從昨天天黑的時候開始的。旋匠想起了他昨晚回家時的情景:和往常一樣,他喝得暈天暈地,口裡冒著酒氣,罵罵咧咧,揮動著雙拳。他向一起生活了很久的老伴投去了一種以前從未出現過的眼神。以往,老伴是溫順的,雖然痛苦,旋匠覺得自己能從她那雙老眼中感受到這種矛盾的心態。但今天卻大不一樣,原本經常捱打、吃不飽的她,眼神裡充滿了嚴厲,這種嚴厲卻又含著一種呆滯,一種失去希望的呆滯。這種神情十分酷似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旋匠的哀傷恰恰來自於老伴這雙嚴厲到呆滯的眼睛。一種不祥籠罩住了旋匠,於是他匆忙向鄰居借了一匹老馬,想馬上送她去診所,想通過治療使老伴的眼神重新回到溫順忍耐的狀態。
「哦,我的瑪特里奧啊,還有……」旋匠低聲交代著什麼,「你可千萬不要在依凡那奇醫生面前說我打過你,即便他問起來你也要說我從來沒有打過你。因為我現在對天發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打你了。不過話說回來了,我打你是因為我骨子裡想打你嗎?不是,絕不是想起來就隨手打的,是我關心你啊。你看,你生病了別人會關心嗎?會傷心嗎?現在是誰送你去診所……我一直在努力。該死的暴風雪,這難道是上帝在發怒!你千萬不要發怒,還是護佑我們順利到達診所吧……哦,怎麼了?瑪特里奧,你的腰還痛嗎?你回答我啊,為什麼不回答?」
旋匠非常迷惑,令他不解的是,落下的雪花停留在了老伴的臉上。難道老伴的體溫不能夠融化它們?那是一張如此瘦削,灰白還泛著蠟黃色的臉,儘管如此,還是有嚴厲而刻板的神情。
「哦,臭女人!」旋匠狠心道,「你不要辜負了我的良心,那是我對上帝……你看你,這樣……唉,你真是個臭女人!好了,如此下去我可不情願送你到診所!」
馬被勒住,韁繩低垂,他遲疑著想回頭看看那躺在後面的老伴。可是他不敢,問她什麼,她也沒有回答。他開始害怕起來。可即便這樣,他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只是去摸她的手。她的手冰冷,鞭子從他手裡掉落般沉了下去。
「難道是老伴死了!」
這下該輪到旋匠哭了。不過這不全是為死去的老伴哭,更是為自己的懊喪哭。他琢磨著:世間萬物倏忽即變,令自己驚奇的哀傷才來,馬上便有了結果。自己沒有和老伴過上一天幸福的日子,沒有對她說過愛,更沒有關心過她。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長達四十年,但這四十年怎麼就像在霧裡,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自己酗酒、打架、受窮,沒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氣他似的,正當自己想關心一下她,想品味一下有她的日子,深感自己實在對不起她的時候,她卻死了。
「唉,不幸的是過去她還經常去要飯!」他開始回憶往昔,「我主動讓她去乞討,僅僅為了一塊麵包!這個臭女人如果繼續活下去,再活過十年就好了,這樣,我一定會讓她過一些幸福的日子。聖母啊,我不應該再去診所了吧,那個鬼地方不適合我現在去,看來我還是原路返回吧,去把她下葬。」
他猛拉韁繩,轉變方向並大力鞭打這匹借來的老馬。回去的路已被大雪覆蓋,來時的車轍也了無痕跡,這讓他更為艱難。小樹叢不時從眼前一閃而過,這時便會有東西撞在雪橇上,而他的手也會被擦傷。他的視線所及還是白茫茫一片,暴風雪依然。
「能讓我從頭再來一次嗎?」旋匠想道。
他回憶往昔:仗著自己有一手好技術,他將出身富裕人家的瑪特里奧娶到了手。一晃四十年已過,原本年輕、漂亮、活潑的瑪特里奧,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憑著自己的好手藝他們原本可以過上好日子,但婚後的他經常酩酊大醉,整日醉倒在暖炕上。更為不幸的是這種習慣一直延續了下去,他迷迷糊糊地過了一輩子,直到現在也從沒有清醒。四十年前的婚禮他還有印象,可婚禮後的生活他就記不大清了,除了醉酒後將老伴打個半死之外,也無其他了。四十年就這樣過去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越來越厚實,被大雪遮蔽的天空漸漸黑了起來,黃昏已經來臨。
「如今,我該去向何方啊?」回憶往昔中的旋匠突然驚醒過來,「該把她埋了,我卻去醫院……真像個傻瓜!」
旋匠再次調轉馬頭,老馬加鞭。效果不錯,這匹孱弱的老馬將全身的力量拿出來,噴著鼻息,一路小跑起來。旋匠緊密地將鞭子落在老馬的背上,老伴的頭因為雪橇速度加快,隨著顛簸的雪橇而撞擊到雪橇上。傳來咚咚的聲音,這種聲音旋匠不回頭也是知道的。天色越變越暗,風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刺骨……
「讓我的人生重新來過多好啊……」旋匠想道,「買一套新的工具,重新招攬生意……賺的錢全部上繳……我一定會這樣的!」
想著想著,恍惚中他發現韁繩早已不在手中。清醒後的他急忙找尋,想再次掌控起韁繩,但這次卻失敗了。因為他原本拿著韁繩的手已經僵硬了……
「罷了……」他心想,「老馬識途,它應該能帶自己回去。現在我該好好睡會兒……在把她安葬以前,在舉行祭奠以前,我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他合上雙眼,慢慢進入睡眠。打瞌睡時他猛地感覺雪橇停住了,他睜開眼睛努力看著眼前這堆黑糊糊的東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
起身下來弄個清楚吧,可是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懶洋洋的,動身困難,就是凍死也不打算下來了……於是他安靜地睡著了。
等到再次醒來,他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寬敞的屋子裡,屋子四壁新漆過。明媚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明亮而溫暖。旋匠看到床前有許多人,第一件事他就想表明自己是個穩重而懂事的人。
「歡迎老鄉們來我老伴的葬禮!」他說,「我還要麻煩東家……」
「唉,不必了,不必了!你就這樣睡吧!」有人說。
「我的天啊,你是依凡那奇老爺!」旋匠看到身邊的醫生吃驚地說,「你是我的恩人哪!」原本想起身下床的他,因「手腳」僵硬而跌倒在了床上。他是想下床跪謝醫生的。
「依凡那奇老爺!我怎麼沒有腿和手臂了呢?」
「你就適應沒有手臂和腿的日子吧……它們都凍壞了!唉,唉,你別哭啊,這輩子你也活夠了,整整六十年,你該感謝上帝——讓你能活得那麼久,活得足夠了!」
「不甘心啊,我很難過啊!老爺,您應該寬恕我,再讓我活上那麼五六年就好了……」
「為什麼?」
「老馬來自他人,是要還的……老伴還需要下葬……時間過得太快了,世間萬物變化如此快,依凡那奇老爺!給您做的那個精緻的小菸盒還沒來得及……」
依凡那奇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走出了這間寬敞的房間——病房。而我們的主人公——旋匠——一生也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