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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閣樓的房子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事情已過去了六七年之久了,那時我在T省,住在某縣地主別洛庫羅夫的莊園裡。說起別洛庫羅夫這個人,那時候年輕的他起得很早,天剛一發亮,他就起來。他總穿一件緊腰長外衣,每天晚上都要喝啤酒,還總跟我抱怨一通,說他不管在什麼地方都得不到人們的同情。那時他住在花園裡的廂房中,我則住在地主老宅的大廳裡。我所住的那個大廳有許多圓柱,除了我睡的一張寬大的長沙發之外,還有一張我用來擺紙牌作卦的桌子,至於其他的傢俱一應沒有。而且,大廳裡那幾個舊式的阿莫索夫壁爐裡總是不分時候的嗡嗡作響,哪怕晴朗的天氣也是如此。那時,最怕遇上雷雨天氣,因為一旦雷雨交加整座房子就會震顫起來,彷彿轟的一聲就要土崩瓦解的樣子。特別在夜裡,當十扇大窗猛地被閃電照亮的時候,那感覺才真叫嚇人呢。
  我這人生性比較懶散,每每這個時候我便乾脆什麼事都不做。一連幾個小時,我就那麼呆呆地望著窗外的天空、飛鳥和林蔭道,間或閱讀那些寄給我的書報,不然就是睡覺。當然,偶爾我也走出家門,在某個地方徘徊遊蕩,一直到很晚才走回住處。
  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無意中走進一處陌生的莊園。已是太陽下山時分,黃昏的陰影在揚花的黑麥地裡向遠處無限延伸開去。兩行老雲杉又高又密,像兩面牆似的連綿不斷,一條幽暗而美麗的林蔭道便呼之欲出了。我輕鬆地從一道柵欄上跨過去,然後順著這條林蔭道一路前行,地上鋪著的針葉足有一俄寸那麼厚,以致走在上面有點打滑。四周顯得寂靜而幽暗,只有在閃動著一片明亮金光的高高的樹梢上,有一些蜘蛛網上開始變幻出霓虹般的色彩來,而針葉的氣味則濃烈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後來我拐了一個彎,踏上了一條長長的椴樹林蔭道。這裡同樣是一條荒涼而古老的道路。不知年的樹葉在腳下悲哀地「沙沙」作響,無數陰影在暮色下的樹木中間藏躲著。林蔭道的右側是一座古老的果園,果園裡有一隻黃鶯,大約是上了年紀的緣故,正用一種懶洋洋的調子細聲細氣地唱著歌。走了一些時間,椴樹林蔭道總算到頭了,從一幢白色的帶涼臺和閣樓的房子旁走過後,我的眼前忽地展現出一座莊園的院落,一個水面寬闊的池塘也映入眼簾。池塘的四周綠柳成蔭,還有一座洗澡用的棚子。池塘的對岸有一個村落,一座又高又窄的鐘樓矗立著,在夕陽的映照下,那上面的十字架金光閃閃。一時間,一種親切而又熟悉的感覺瀰漫而來,令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歡喜,似乎眼前這番景象我在兒時便已見過。
  將院落和田野分隔開來的是一道白色的磚砌大門,這大門看上去古老而結實,一對石獅子分列在兩側。大門口站著兩個小姐。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身材很苗條,她的臉色略顯蒼白,不過長得十分漂亮,有一頭濃密的栗色頭髮,一張小嘴輪廓分明,神態有些嚴厲,看過去對我似乎不屑一顧。另一個還很年輕,最多也不過十六七歲,同樣苗條蒼白,只不過她的嘴巴要大些,我打一旁走過的時候,她用一雙大眼睛吃驚地望著我,對我說了一句英語之後又忸怩起來。我只覺得這兩張可愛的臉兒對我而言是早已熟悉的。後來,當我興致勃勃地回到住處的時候,真像是做了一場好夢一般。
  之後沒過多久,有一天中午,我和別洛庫羅夫正在屋外散步,忽聽得草地上一陣「沙沙」作響的聲音,隨即一輛帶彈簧座的四輪馬車駛進了院子,車上坐著的便是那位年長的小姐。她是為了遭受火災的鄉民募捐而來的,並隨身帶著認捐的單子。馬車停下來,她沒有正眼看我們,只是用一種極其嚴肅的表情向我們詳盡地講起西亞諾沃村燒了多少家房子,有多少可憐的人們,尤其是一些孩子無家可歸,以及救災委員會初步打算採取怎樣的措施——如今她就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她讓我們在認捐單上簽了字,之後便收起單子立即告辭了。
  「您完全把我們忘了,彼得·彼得羅維奇,」她對別洛庫羅夫說,並向他伸出手去,「請您來吧,如果某某先生(她說出我的姓)也能光臨舍下,看一看崇拜他天才的人是怎樣生活的,那麼媽媽和我將感到十分榮幸。」
  我躬身致謝。
  待她離開之後,彼得·彼得羅維奇便跟我談起了她的家庭。據他所言,這個小姐叫莉季婭·沃爾恰尼諾夫娜,有著很好的出身,她和母親、妹妹居住的莊園,連同池塘對岸的村子,都叫舍爾科夫卡。那時她的父親在莫斯科地位非常顯赫,去世時已是三品文官。雖然他們家資頗豐,但他們一家卻一直住在鄉間,不論冬夏從不外出。莉季婭在舍爾科夫卡地方自治會開辦的小學(舊俄鄉村小學,學制三至四年,由地方自治會開辦)教書,每月的薪水有二十五盧布。她自己的花銷就靠這筆收入,所以一直以來她很為自己能自食其力而感到自豪。
  「這是一個相當有趣的家庭,」別洛庫羅夫說,「好吧,我們哪天去拜訪她們。她們會歡迎您的。」
  在一個節日的午後,我們突然想起了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便動身到舍爾科夫卡去探望她們。母親和兩個女兒都在家。母親葉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美人,不過現在由於身體虛胖,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很多,況且她還害著哮喘病。她的臉色不太好,神色也很憂鬱,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為了引起我的興趣,她儘量談些繪畫方面的話題。她或許是從女兒那裡得知,我可能會去舍爾科夫卡拜訪她們,她似乎在倉促間想起了在莫斯科的畫展上曾見過我的兩幅風景畫。於是她便問我,在這些畫裡我想表現什麼。莉季婭,她的家人都叫她麗達,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跟別洛庫羅夫交談,跟我的話題顯然很少。她神態還是那麼嚴肅,用很認真的語氣問別洛庫羅夫為什麼不到地方自治機關任職,為什麼他至今一次都沒有參加過地方自治會的會議(舊俄省、縣地方自治機關,一八六四至一九一四年間設置,負責地方教育、衛生、道路修建等事宜。經三種選民選舉出的地方議員組成地方自治會,在貴族會議首腦的主持下每年召開會議。地方自治會每三年選舉一次地方自治執行機關——地方自治局)。
  「這樣可不好,彼得·彼得羅維奇,」她語氣中帶著一些責備的意味,她說,「很不好。該慚愧啊。」
  「說得對,麗達說得很正確,」母親附和道,「這樣不好。」
  「我們整個縣都掌握在巴拉金的手裡,」麗達轉向我接著說,「他仗著自己是縣地方自治局執行委員會主席,一意孤行,為所欲為,把縣裡的所有職位都分給了他的那些侄兒和女婿。這太不像話了,我們應當搏鬥才是。作為青年人,我們應當組成強有力的派別,可是您也看到了,我們這裡的青年人是怎麼樣的。該慚愧啊,彼得·彼得羅維奇!」
  在麗達談論地方自治局的時候,作為妹妹的任妮亞一直默不作聲。她一向不參加嚴肅的談話。況且家裡人也不把她當作大人看待,她還小,所以大家都叫她蜜修斯,這個暱稱的得來是因為她小時候稱呼她的家庭女教師為蜜斯的緣故。她一直用好奇的眼神望著我,當我翻看照相簿時,她不時為我說明:「這是叔叔……這是教父」,並且還用纖細的手指點著相片。這時她像孩子般把肩頭貼著我,如此,我便看到了她那柔弱的尚未發育的胸脯、消瘦的肩膀、髮辮以及緊束著腰帶的苗條的身子。
  除了玩槌球,打網球,我們還在花園裡散步,喝茶,在晚餐時又消磨了很長時間。住慣了又大又空的圓柱大廳的我,來到這幢不大卻很舒適的房子裡一時還有點不適應。這裡的四壁沒有粗劣的石版畫,這裡對僕人以「您」相稱,這裡因為有了麗達和蜜修斯一切都顯得年輕而純潔,使人很容易便感覺到上流社會的氛圍。用晚餐時,麗達又跟別洛庫羅夫談起縣地方自治局、布拉金和學校圖書館的話題。不得不說這是一位富有朝氣的、真誠的、有主見的小姐,聽她講話很有意思,雖然她說得太多,聲音也太過響亮,不過這可以諒解,想必是她講課養成的習慣。而我的那位彼得·彼得羅維奇,從上大學起,就有把話題引向爭論的本領,並且他一旦講起話來便枯燥無味、拖沓冗長,總是企圖透過這樣的言論來炫耀自己是個有頭腦的進步人士。就在他做手勢的時候,袖子帶翻了一碗調味汁,弄得桌布上一灘油漬,可是除了我,其他人對此似乎都視而不見。
  我們動身回去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四下裡一片寂靜。
  「良好的教養不在於你不弄翻調味汁、弄髒桌布,而在於別人弄翻了你只當沒看見,」別洛庫羅夫說完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說「是啊,這是個良好的、有教養的家庭。我跟這些高尚的人已經很少聯繫了,真是很少聯繫了!每天都忙忙碌碌!忙忙碌碌!」
  他還說,如果你想把農業經營好,就必須付出許多辛勞。而我卻想:這是個多麼遲鈍、懶散的人啊!每當他談起一些正經事時,就故意拖長聲調,哎呀哎的,而幹起事來,也跟他的說話一樣——慢慢騰騰、拖拖拉拉,期限也一再延遲。說實話,我已經很難相信他的辦事能力了,因為我曾託他去郵局發幾封信,後來才知道一連幾個星期信卻一直揣在他自己的口袋裡。
  「最難以忍受的是,」他跟我並排走著,繼續嘟囔道,「最難以忍受的是,你辛辛苦苦地工作,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絲一毫的同情都沒有!」








  從那之後,我便經常去沃爾恰尼諾夫家。通常我會坐在涼臺最下一級的臺階上。我的心情很苦悶,對自己也有諸多不滿,生活就這樣匆匆流逝,而且沒有趣味,總是讓人倍感惋惜和傷感。我總在想,我的心既然已如此沉重,真該把它從胸腔裡挖出來才好。這時候涼臺上開始有人說話,響起衣裙的牽動聲,翻書聲。不久之後,對於麗達的活動我就習慣了:白天她給病人看病,分發書本,經常不戴帽子、打著傘到村子裡去;到了晚上,她則大聲談論著地方自治局和學校的事。這個苗條漂亮、小嘴輪廓分明、神態永遠嚴肅的小姐,只要一談起正經話題,總是冷冷地對我說:
  「對這種事您是不會感興趣的。」
  她對我一直沒有好感。她之所以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風景畫家,她認為我的那些畫裡根本不反映人民的困苦,而且她覺得,我對她堅信不疑的事業是漠不關心的。我不由得記起一件往事,一次我路過貝加爾湖畔,遇到一個騎著馬,穿一身藍布褲褂的布里亞特族(俄國境內少數民族,係蒙古族的一支)小姐。我問她,是否可以把她的菸袋賣給我。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用一種輕蔑的眼神看著我這張歐洲人的臉和我的帽子,沒多一會兒她就懶得再答理我。隨後,她一聲叱喝,便策馬而去。我想麗達也如那個小姐一般蔑視我的吧,把我當成了異族人。當然,在外表上她絕不表露出對我的不滿,但我能感覺出來,因此,每當坐在涼臺最下一級的臺階上,我總是生著悶氣,數落道:自己不是醫生卻給農民看病,無異於欺騙他們,再說了,一個人擁有兩千俄畝土地,做個慈善家那也是很容易事情。
  她的妹妹蜜修斯,因了沒有任何要操心的事,所以跟我一樣,完全過著閒散的生活。早上起床後,她便馬上拿過一本書,坐在涼臺上的那架深圈椅裡讀起來,兩條腿勉強搆到地。有時她會帶著書躲到林蔭道裡,或者乾脆跑出大門到田野裡去。她整天看書,全神貫注地閱讀著。有時她的眼睛看累了,目光變得呆滯,臉色十分蒼白,憑著這些跡象才能推測到,這種閱讀使她的腦子多麼疲勞。每逢我上她的家,她一看到我就有點臉紅,放下書,兩隻大眼睛盯著我的臉,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起家裡發生的事,比如說下房裡的煙囪起火了,或是有個僱工在池塘裡捉到一條大魚。平時她總穿淺色的上衣和深色的裙子。我們一道散步,摘櫻桃做果醬用,划船。每當她跳起來夠櫻桃或划槳時,從她那寬大的袖口裡就露出她細弱的手臂。有時我寫生,她則站在旁邊,看著我作畫,連聲讚揚。
  七月末的一個星期日,早上九點多鐘我就來到沃爾恰尼諾夫家。我先在花園裡一邊散步,一邊尋找白蘑菇,因而越走離正房越遠。那年夏天這種蘑菇多極了,我在一旁插上標記,等著以後同任妮亞一道來採。和風習習。我看到任妮亞和她的母親身穿淺色的節日衣裙,從教堂裡回來,任妮亞一手壓著帽子,大概怕被風颳掉。後來我聽到她們在涼臺上喝茶。
  我這人無牽無掛,而且總想為自己的閒散生活找點藉口,所以夏天我們莊園裡的節日早晨總是格外誘人。這時鬱鬱蔥蔥的花園裡空氣濕潤,露珠晶瑩,在晨曦的照耀下,萬物都熠熠生輝,顯得喜氣洋洋;這時房子附近瀰漫著木犀花和夾竹桃的香味,年輕人剛從教堂裡歸來,在花園裡喝著茶;這時人人都穿得漂漂亮亮,個個都興高采烈;這時你才知道,所有這些健康、飽足、漂亮的人,在這漫長的夏日可以什麼事都不幹——在這種時刻,你不由得想道:但願一輩子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此刻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在花園裡漫步,準備照這樣無所事事地、毫無目的地走上一整天,走上一個夏季。
  任妮亞提著籃子來了。看她臉上的那副表情,彷彿她早知道或者預感到會在花園裡找到我。我們一起採蘑菇,聊天。當她想問我什麼時,就朝前走幾步,這樣好看清楚我的臉。
  「昨天我們村裡出了奇蹟,」她說,「瘸腿的佩拉吉婭病了整整一年,什麼樣的醫生和藥都不管事,可是昨天有個老太婆嘀咕了一陣,她病就好了。」
  「這算不了什麼,」我說,「不應當在病人和老太婆身上尋找奇蹟。難道健康不是奇蹟?難道生命本身不是奇蹟?凡是不可理解的東西,都是奇蹟。」
  「可是,對那些不可理解的東西,您不覺得可怕嗎?」
  「不怕。對那些我不理解的現象,我總是精神抖擻地迎上去,不向它們屈服。我比它們高明。人應當意識到,他比獅子、老虎、猩猩要高明,比自然界的一切生靈和萬物都要高明,甚至比那些不可理解、被奉為奇蹟的東西還要高明,否則他就不能算人,而是那種見什麼都怕的老鼠。」
  任妮亞以為,我既然是畫家,知道的東西一定很多,即使有些事情不知道,多半也能琢磨出來。她一心想讓我把她領進那個永恆而美妙的天地裡,領進那個崇高的世界,照她看來,在那個世界裡我是自己人,她可以跟我談上帝,談永生,談奇蹟。而我不認為我和我的思想在我死後將不復存在,便回答說:「是的,人是不朽的,」「是的,我們將永生。」她聽著,相信了,並不要求什麼論證。
  我們朝房子走去,她突然站住了,說:
  「我們的麗達是個了不起的人,不是嗎?我熱烈地愛她,隨時都可以為她犧牲我的生命。可是請您告訴我,」任妮亞伸出手指碰碰我的袖子,「您說說為什麼老跟她爭論?為什麼您動不動就生氣?」
  「因為她是不對的。」
  任妮亞搖搖頭表示不同意,眼睛裡閃著淚花。
  「真是不可理解!」她說。
  這時,麗達剛好從什麼地方回來,手裡拿一根馬鞭站在臺階附近,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得苗條而漂亮。她正對僱工吩咐些什麼。她匆匆忙忙,大聲說話,接待了兩三個病人,之後一臉認真、操心的神色走遍所有的房間,一會兒打開這個立櫃,一會兒又打開另一個立櫃,最後到閣樓上去了。大家找了她好久,叫她吃午飯。等她來時,我們已經喝完湯了,所有這些細節不知為什麼我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整個這一天雖然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回憶起來卻栩栩如生,令人歡欣。午飯後,任妮亞埋進深深的圈椅裡又看起書來,我又坐到臺階的最下一級。大家都不說話。天空烏雲密布,下起稀疏的細雨。天氣悶熱,風早就停了,彷彿這一天永遠不會結束。葉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也到涼臺上來了,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手裡拿著扇子。
  「啊,媽媽,」任妮亞說,吻她的手,「白天睡覺對你的健康是有害的。」
  她們兩人相親相愛。一人去了花園,另一人必定站在涼臺上,望著樹林呼喚:「喂,任妮亞!」或是「媽媽,你在哪裡呢?」她們倆經常在一起祈禱,兩人同樣篤信上帝,即使不說話,彼此也能心領神會。她們倆對人的態度也一樣。葉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很快就跟我處熟,喜歡我,只要我兩三天不去,她就會打發人來探問,我是不是病了。跟蜜修斯一樣,她也讚賞地觀看我的畫稿,絮絮叨叨地、毫無顧忌地告訴我發生的事,甚至把一些家庭祕密也透露給我。
  她崇拜自己的大女兒。麗達向來不對人表示親熱,只說正經的事。她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在母親和妹妹的眼裡,是個神聖而又帶幾分神祕的人,誠如水兵們眼裡的海軍上將,總是坐在艦長室裡,叫人難以接近。
  「我們的麗達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也常常這樣說,「不是嗎?」
  這時下著細雨,我們談到了麗達。
  「她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說完這句話戰戰兢兢地四下裡張望了一番,然後壓低嗓子,鬼鬼祟祟地補充說:「這種了不起的人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不過,您知道嗎,現在我開始有點擔心了。學校啦,藥房啦,書本啦,這些都很好,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走極端呢?她都已經二十四歲的年紀啦,早就該認真想想自己的事了。老這樣為書本和藥房的事忙忙碌碌,大好年華在不知不覺中就這麼過去了……她該出嫁了。」
  任妮亞披散著一頭亂髮,她看書看得臉色有些發白。此刻,她抬起頭來,望著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媽媽,一切有賴於上帝的旨意。」
  說完,又埋頭看書去了。
  在我們談話的間隙,別洛庫羅夫來了,他穿著緊腰長外衣和繡花襯衫。我們玩槌球,打網球。後來天黑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又消磨了很長時間。麗達又講起學校的事和那個把全縣都抓在手裡的拉巴金。這天晚上我離開沃爾恰尼諾夫家時,也帶走了這漫長而又閒散的一天的美好的印象,但同時我也悲哀地意識到:這世上的一切,不管它多麼長久,總有結束的時候。
  任妮亞把我們送到大門口,也許是她從早到晚陪伴我度過了一天的緣故,這時我突然感到,離開她似乎有些寂寞,這可愛的一家人對我來說已經十分親切。我開始有了一個念頭,這是我入夏以來頭一次產主了作畫的願望。
  「請告訴我,您為什麼生活得這麼枯燥,毫無色彩?」我和別洛庫羅夫一道回家時,我如此問他,「我的生活枯燥,沉悶,單調,這是因為我是畫家,是一個怪人,從少年時代起我在精神上就備受折磨:我嫉妒別人,對自己有諸多不滿,對事業缺乏信心,我一直都很貧窮,四處漂泊;可是您呢,您不一樣,您是健康正常的人,是地主,是老爺——但您為什麼生活得這麼乏味?為什麼您從生活中獲取的樂趣那麼少?這是什麼原因呢?比如說吧,為什麼您到現在還沒有愛上麗達或者任妮亞?」
  「但您忘了我愛著另一個女人。」別洛庫羅夫回答。
  他說的「另一個女人」是指他的女友,和他一起住在廂房裡的柳博芙·伊凡諾夫娜。我每天都能見到這位女士在花園裡散步。她長得極其豐滿,甚至有些肥胖,她的舉止傲慢,活像一隻養肥的母鵝。她常常穿一套俄式衣裙,戴著項鍊,經常打一把小陽傘。我常常聽到僕人不時叫她回去吃飯或喝茶。三年前她在別洛庫羅夫家租了一間廂房當別墅,從此就住下來,而且看樣子永遠都不會走了。她比別洛庫羅夫大十歲,把他管束得特別嚴,以至他每次出門,都要徵得她的許可才行。她還常常扯著男人般的嗓子大哭大吼,每每遇到這種時候,我就打發人去對她說,如果她再哭下去,我只能立即搬家,這樣她才算止住了。
  待我們回到家裡,別洛庫羅夫便坐到沙發上,皺起眉頭想著他自己的心事,我則在大廳裡來回踱步,活脫脫一個墮人情網的人,感受著內心的激動和歡欣。我不由得想談談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
  「像麗達那樣的人只會愛上地方議員,而且那人還得像她一樣,熱心辦醫院和學校,」我說,「啊,為了這樣的小姐,不但可以考慮參加地方自治會的工作,而且像童話裡說的那樣,就算穿破鐵鞋也心甘情願。還有那個蜜修斯,她是多麼可愛呀!」
  別洛庫羅夫又開始慢慢騰騰地大談時代病——悲觀主義。他說得振振有詞,那種口氣就好像我在跟他辯論似的。如果一個人坐在那裡,高談闊論,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走,這時你的心情遠比穿過幾百俄裡荒涼、單調、乾枯的草原還要煩悶。
  「問題不在悲觀主義還是樂觀主義,」我惱怒地喊道,「問題在於一百個人當中有九十九個卻是沒有頭腦的!」
  別洛庫羅夫認為這話是針對他說的,一氣之下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公爵在瑪洛焦莫沃村作客,他向你問候,」麗達不知從哪裡回來,一邊脫著手套,一邊對母親說,「他講到了許多有趣的事情……而且他還答應在省地方自治局代表會議上,將再一次提出在瑪洛焦莫沃村設立醫務所的問題。只不過,他說不要抱太大希望。」這時,她像想到了什麼,隨即轉身對我說:「對不起,我又忘了,您對這種事一向不感興趣。」
  這句話,讓我感到氣憤。
  「為什麼不感興趣?」我問,並且聳聳肩膀,「是您不想知道我的看法吧,不過我敢向您保證,對於這個問題我是很有興趣的。」
  「是嗎?」
  「是的。在我看來,瑪洛焦莫沃村完全不需要醫務所。」
  很明顯,我把氣憤傳到了她身上。她看了我一眼,眯起眼睛,問道:
  「那麼需要什麼呢?風景畫嗎?」
  「風景畫也不需要。那裡什麼都不需要。」
  她脫掉手套,之後拿起一份郵差剛送來的報紙。過一會兒,她顯然是無法克制住自己,小聲說道:
  「上星期安娜難產死了,如果附近有醫務所的話,她就會活下來。我以為,風景畫家先生們對此應該有明確的看法才是。」
  「我對此當然有十分明確的看法,這一點請您相信,」我回答說,但她舉起報紙,試圖擋住我的視線,我知道她是不願聽我的,「依我看,醫務所、學校、圖書館、藥房等,在現有的條件下只有利於奴役。現在的問題是,人民被一條巨大的鎖鏈捆住了手腳,而您不去斬斷這條鎖鏈,反而給它增加許多新的環節——這就是我的看法。」
  她抬頭看我一眼,嘴邊掛著嘲諷的笑。
  我還是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並竭力抓住我的主要思想:
  「問題不在於安娜死於難產,而在於所有這些安娜、瑪芙拉和佩拉吉婭從早到晚彎著腰工作,這些超負荷的勞動害得她們總是生病,她們一輩子為捱餓和生病的孩子擔心,一輩子在死亡和疾病中擔心受怕,一輩子求醫看病,未老先衰,面容憔悴,在汙穢中死去。她們的孩子長大了,還要重複去走她們之前走過的路。幾百年就這樣過去了,千千萬萬的人就這樣前赴後繼地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他們只為了一塊麵包,而成天擔驚受怕終日不安。可是他們卻沒有想過他們的處境之所以可怕,還在於他們沒有工夫關照自己的靈魂,顧不上自己的形象和面貌。飢餓、寒冷、本能的恐懼,繁重的勞動,像雪崩一樣堵住了他們精神生活的道路。而只有精神生活,才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標誌,才是他唯一的人生追求。您到他們中間去,用醫院和學校幫助他們,但您這樣做並不能使他們擺脫束縛,恰恰相反,您是在進一步奴役他們,因為您給他們的生活增加了新的偏見,而且還擴大了他們的需求範圍,先不說為了買斑螫膏藥和書本,他們需要給地方自治會付錢,這無疑是在向他們傳達一個訊息,那就是他們得更辛苦地工作才成。」
  「我不想跟您爭論,」麗達放下報紙說,「您說的這些我早聽過了。我只想對您說一句:不要袖手旁觀。的確,我們並不能拯救人類,而且在許多方面難免犯錯誤,但是我們在努力做些事情,所以我們是正確的。一個有文化的人最崇高最神聖的使命是為周圍的人們服務,所以我們盡我們的能力這樣做。您不喜歡這個,不過一個人做事本來就無法叫人人都滿意的。」
  「說得對,麗達說得對,」母親附和道。
  因為麗達在場的緣故,她顯得有些膽怯,一邊說話,一邊不安地觀察著女兒的臉色,生怕說出不恰當的話。而且,對於女兒的意見,她也從來不反對,總是隨聲附和:「說得對,麗達說得對。」
  「教農民讀書識字、給他們寫滿可憐的說教和民間俗語的書本、設立醫務所,這一切既不能消除他們的愚昧,也不能把人們的死亡率降低,就像你們家裡的燈光不能照亮窗外的大花園一樣。」我說,「您應該明白,您並沒有給他們任何東西,而是在干預他們的生活,其結果只能使這些人生出新的需求,並為這些需求付出更多的勞動。」
  「噢,我的天啊,可是人總得做些事情才對!」麗達顯然十分惱火,這一點從她的語氣中便可以知道,她認為我的言論毫無道理,她鄙視它們。
  「必須讓他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我繼續說,「必須減輕他們的重負,讓他們有喘息的時間,如此,他們才不致於一輩子都守著爐臺和洗衣盆,或者在田野裡工作,他們才有時間來考慮靈魂和上帝,才能夠更廣泛地發揮出他們精神上的才能。要知道,每一個人在精神活動中的使命是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義。一旦您能使他們意識到那種笨重的牲口般的勞動是很沒有必要,一旦您讓他們感到自己的自由,到那時您便會看到,您的那些書本和藥房其實是一種嘲弄。既然人對自己真正的使命有了新的意識,那麼能夠滿足他們的只有宗教、科學和藝術,而不是這些無聊的東西。」
  「從勞動中解放出來!」麗達冷笑道,「難道這是可能的?」
  「可能的。如果您能分擔他們的部分勞動。如果我們,全體城鄉居民,大家能夠同意分擔他們旨在滿足全人類物質需要的勞動,那麼平均到我們每個人頭上來算,一天最多不超過兩三個小時。您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我們,全體富人和窮人,一天只工作三小時,那麼剩下的時間我們就可以享受閒暇了。請您再設想一下,如果我們想把體力勞動降到最低,我們可以去發明各種代替勞動的機器,並且儘量把我們的需求減少到最低限度。這樣一來,我們不僅鍛鍊了自己,還鍛鍊了我們的孩子,讓他們不再怕飢餓和寒冷,到時候我們就不會像安娜、瑪芙拉和佩拉吉婭那樣,成天為孩子們的健康擔驚受怕了。您想想看,我們不看病,不開藥房、菸廠和酒廠——如此算來,我們會剩下多少富裕的時間啊!讓我們大家共同把這閒暇的時間獻給科學和藝術,就像農民有時全體出動去修路一樣,我們大家也全體出動,去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義,那麼——對此我深信不疑——真理會很快被揭示出來,我們所有人就可以擺脫那種經常折磨人、壓抑人的恐懼感,甚至我們可以擺脫死亡。」
  「您簡直是自相矛盾,」麗達說,「您口口聲聲地說『科學』,『科學』,可您又要否定識字教育。」
  「如果人們只能讀到酒店的招牌、偶爾看到幾本讀不懂的書本,在這樣的狀況下,識字教育又能怎麼樣?要知道從留里克(據編年史記載,留里克為公元九世紀的諾夫哥羅德大公,留里克王朝的奠基人)時代起這種識字教育就延續下來了,果戈里筆下的彼得魯什卡早就會讀書認字了,可是農村呢,留里克時代是什麼樣子,到了現在還是什麼樣子。所以,就目前來看,我們需要的不是識字教育,而是廣泛地發揮才能的自由,我們需要的不是小學,而是大學。」
  「可是,您連醫學也反對。」
  「確實如此。把疾病當作自然現象加以研究,而不是為了治療——只有在這種情況下,醫學才是必需的。如果要治療的話,那也不是治病,而是根治病因,只要消除體力勞動這一主要的病因,那就不會有病。我不認為有什麼科學可以治病,」我激動地繼續道,「一切真正的科學和藝術所追求的不是暫時的局部的目標,而是永恆的整體的目標——它們尋求真理和生活的意義,探索上帝和心靈。如果把它們同當前的需要和迫切問題拉扯在一起,那麼它們只能使生活變得更加複雜、更加沉重。我們有許多醫生、藥劑師、律師,識字的人很多,可是沒有一個生物學家、數學家、哲學家和詩人。全部聰明才智和精神力量,都耗費在滿足暫時的、轉眼即逝的需要上……我們的學者們、作家們和藝術家們在辛勤工作,多虧他們的努力,人們的生活條件一天比一天舒適,人們的物質需求不斷增長,與此同時,離真理卻十分遙遠,人依舊是最貪婪凶殘、最卑鄙齷齪的動物。事物發展的趨向是,人類的大多數將退化,並永遠喪失一切生活能力。在這樣的條件下,藝術家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他越是有才能,他的作用就越令人奇怪、不可理解,因為實際上他的工作不過是供凶殘卑鄙的禽獸消遣,是維護現行制度的。所以我現在不想工作,將來也不工作……什麼都不需要,讓地球毀滅去吧!」
  「蜜修斯,你先出去,」麗達對妹妹說,顯然她認為我的言論對這樣年輕的小姐是有害的。
  任妮亞看看姐姐和母親,臉上有些不悅之色,隨後她走了出去。
  「有些人想為自己的冷漠找些藉口,便總是發表這類謬論。」麗達說,「當然,否定醫院和學校,比給人治病和教書容易得多。」
  「說得對,麗達說得對,」母親依舊附和道。
  「您剛剛威脅說不再工作,」麗達接下去說,「顯然您把自己的工作看得很高。好了,我們別再爭論了,反正我們永遠談不攏,因為您剛才那麼不屑地談到的圖書館和藥房,即使它們很不完備,可在我眼裡,它們的價值卻遠遠高出世界上所有的風景畫。」說到這裡,她立即對著母親,用一種較剛才完全不同的語氣說:「公爵從我們家離開後,人瘦了許多,模樣也有了很大變化。他的家裡人準備把他送到維琪(法國療養城市)去。」
  她轉而對母親談起公爵的情況,顯然是不想跟我說話。她滿臉通紅,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她把頭低低地湊到桌子跟前,像個近視眼似的,裝作看報的樣子。我意識到的自己在場很令人難堪,便告辭回家。








  夜色下的外面很靜。池塘對岸的村子看不到一絲燈光,人們已經入睡,只有水面上朦朦朧朧地倒映著暗淡的星空。任妮亞在大門前的石獅旁一動不動地站著,她在等著我,想送送我。
  「村裡人都睡了,」我對她說,在黑暗中我竭力想看清楚她的臉,末了卻看到一雙憂傷的黑眼睛定定地望著我,「你看,連酒店掌櫃和盜馬賊都安然入睡了,我們這些上流人卻在互相嘔氣,爭論不休。」
  這是一個非常淒涼的八月之夜,之所以淒涼,是因為秋意漸濃的緣故,蒙著紫氣的月亮慢慢升起,朦朧的月光照著大路和大路兩側黑沉沉的冬麥地。夜空中不時有流星墜落下去。任妮亞和我並排走在路上,她儘量不抬頭去看天空,她不想看到流星,不知什麼原因她感到害怕。
  「我覺得您是對的,」她說,她整個人在夜間的潮氣中打著冷顫,「如果人們同心協力,獻身於精神活動,那麼他們很快就會明了一切。」
  「當然。我們是萬物之靈。如果我們能夠清楚地認識到人類天才的全部力量,並且只為崇高的目的而生活,那麼我們最終會變成神。然而這永遠是不可能的:人類將退化,連天才也不會留下痕跡。」
  我們已經遠離大門,及至看不見的時候,任妮亞站住了,急匆匆跟我握手。
  「晚安,」她打著顫抖說,她只穿了一件襯衫,冷得瑟縮著,「明天您再來。」
  一想到只剩下我一個人,生著悶氣,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不滿意,我不禁感到害怕。我也竭力不去看天上的流星。
  「再陪我一下吧,」我說,「求求您了。」
  是的,我愛任妮亞。我愛她也許是因為她總來迎我,送我;因為她總是溫柔而欣喜地望著我。她那蒼白的臉,嬌嫩的脖頸,纖細的手,她的柔弱、閒散,她的書,是那麼的美妙而動人!那麼,智慧呢?對於她是否有傑出的才能我很懷疑,但我讚賞她的眼界開闊,也許這是因為她的許多想法跟嚴肅、漂亮、卻不喜歡我的麗達完全不同。任妮亞喜歡我這個畫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而我呢,也一心只想為她作畫。在我的想像中,她是我嬌小的皇后,她跟我共同擁有這些樹林、田野、霧霾和朝霞,擁有這美麗迷人的大自然,儘管在這個地方,我至今仍感到非常孤獨,像個多餘的人。
  「就待一會兒,」我央求她,「求求您了。」
  我把大衣脫下來,披到她冰涼的肩上。她覺得穿著男人的大衣太過可笑、難看,便大笑著把大衣甩掉了。這時,我趁機把她摟在懷裡,連連吻她的臉、肩膀和手。
  「明天見!」她悄聲說,然後她小心翼翼地擁抱我,像是怕打破這夜的寧靜,「在我們家中,彼此都不保守祕密,我現在應當把這一切都告訴媽媽和姐姐……這是多麼可怕!媽媽倒沒什麼,媽媽也喜歡您,可是麗達……」
  話沒說完,她便朝大門跑去。
  「再見!」夜色中,她又喊了一聲。
  隨後,有兩分鐘的時間裡我聽到她在奔跑。可我卻不想回家,重點是也沒有必要急著回去。我猶豫地站了片刻後,緩步往回走,我想再看一眼她居住的那幢可愛、樸素、古老的房子,它那閣樓上的兩扇窗子,像兩隻眼睛似的望著我,彷彿,它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我走過涼臺,在網球場旁邊的長椅上坐下。我置身在老榆樹的蔭影中,從那裡端量著這幢房子。只見蜜修斯住的閣樓上,窗子亮了一下,隨後漾出一片柔和的綠光——這是因為燈上罩著罩子。望著搖曳的人影……柔情和恬靜在我的內心充溢著,我滿意自己,滿意我還能夠有所眷戀,還能夠愛人。可是轉念一想,想到這幢此刻距離我幾步之遙的房子的某個房間裡,住著那個並不愛我、可能還恨我的麗達,我又感到很不痛快。我坐在那裡,一直等著,我想等等看任妮亞會不會走出來,我凝神細聽,似乎覺得閣樓裡有人在說話。
  一個小時後,綠色的燈光熄滅了,人影也看不見了。月亮已經高高地掛在房子上空,照耀著沉睡的花園和小路。屋前花壇裡的大麗花和玫瑰清晰可見,看過去都是一種顏色。天氣變得很冷。我走出花園,在路上我揀起被任妮亞甩掉的大衣,不慌不忙地回去了。
  第二天午後,我又來到沃爾恰尼諾夫家。通往花園的玻璃門敞開著。我坐在涼臺上,等著任妮亞會突然從花壇後面走到球場上來,或者從一條林蔭道裡走出來,或者能聽到她從房間裡傳來的聲音。可是,很久我都沒有等到。
  後來我走進客廳和餐廳。那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從餐廳裡出來,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前廳,然後又返回來。走廊裡有好幾扇門,從一間房裡傳來麗達的聲音。
  「上帝……送給……烏鴉……」她拖長聲音大聲唸道,大概在給學生聽寫,「上帝送給烏鴉……一小塊起司……誰在外面?」肯定是我的腳步聲打擾到了她,所以她突然喊了一聲。
  「是我。」
  「哦!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出來見您,我正在教達莎功課。」
  「葉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在花園裡嗎?」
  「不在,她跟我妹妹今天一早動身去奔薩省我姨媽家了。冬天她們可能到國外去……」她沉吟一下之後這樣補充說,「上帝……送給烏鴉……一小塊起司……你寫完了嗎?」
  走進前廳,我萬念俱灰地站在那裡,望著池塘,望著村子,耳邊又傳來麗達的聲音:
  「一小塊起司……上帝給烏鴉送來一小塊起司……」
  我離開莊園,走的是我第一次來時走過的路,不過方向相反:先從院子進入花園,經過一幢房子,然後是一條極樹林蔭道……這時一個男孩追上我,交給我一張字條。我展開唸道:
  「我把一切都告訴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無法不服從她,我不想讓她傷心。願上帝賜給您幸福,請原諒我。希望您能知道我和媽媽對此是怎樣傷心落淚。」
  然後是那條幽暗的雲杉林蔭道,一道倒塌的柵欄……在田野上,當初黑麥正揚花,鵪鶉聲聲啼叫,此刻只有母牛和絆腿的馬兒在田野上遊蕩。那些山坡上,東一處西一處露出綠油油的冬麥地。我又回到平常那種冷靜的心境,想起在沃爾恰尼諾大家講的那席話不禁感到羞愧,我又過起了跟從前一樣枯燥乏味的生活。回到住處之後,我將行李收拾好,當天晚上就動身回彼得堡去了。
  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不久前的一天,我去克里米亞,在火車上遇見了別洛庫羅夫。他依舊穿著緊腰長外衣和繡花襯衫。當我問到他的健康狀況,他回答說:「託您的福了。」
  我們交談起來。他告訴我他把原先的田莊賣了,用柳博芙·伊凡諾夫娜的名義又買了一處小一點的田莊。關於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他談得不多。據他說,麗達依舊住在舍爾科夫卡,在小學裡教孩子們讀書。漸漸地她在自己周圍聚集了一群同情她的人,他們結成一個強有力的派別,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會的選舉中「擊垮了」一直把持全縣的拉巴金。有關任妮亞的事情,別洛庫羅夫只提到她已經不在老家住,至於她如今在什麼地方,沒人曉得。
  對於那幢帶閣樓的房子,我早已開始淡忘,只是偶爾在作畫和讀書的時候,忽然毫無緣由地想起了閣樓窗口那片綠色的燈光,想起了那天夜裡我走在田野上的腳步聲,彼時我正沉醉於愛情的歡欣之中,邁著輕緩的步子走回家去,我清楚地記得在那寒冷的夜裡,我冷得不斷地搓著手。有時——當然這種時刻非常少——當我孤獨難耐、心情煩悶的時候,我也會不甚明了地記起這段往事,而且不知什麼緣故,我漸漸地開始認為,有人也在這樣想念著我,等待著我,並且深信著有朝一日我們會再相逢……
  蜜修斯,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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