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女
外國短篇小說大師合集 by 契訶夫等
2020-1-28 17:51
那時的她,比如今更年輕漂亮,歌喉也更動聽些。有一天,對她十分欽慕的尼古拉·波得羅維奇·科爾巴科夫來到她的別墅。那天的天氣極為悶熱,科爾巴科夫剛吃完午飯,或許是午餐時喝了一大瓶劣質葡萄酒的緣故,他覺得心情有些躁動,身體也有些不舒坦。兩人就那麼坐著,都覺得無聊,只盼著暑氣趕快消退,也好出去散散步。
這時,前廳的門鈴突然響起來。沒穿外衣、腳上趿拉著拖鞋的科爾巴科夫聽到響聲後一躍而起,他望著帕莎,眼睛裡盡是疑惑。
「大概是郵差吧,不然就是女友。」帕莎說道。
對於帕莎的女友和郵差,科爾巴科夫從來都不迴避,不過這次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抱起自己的衣服,走去了隔壁房間裡。帕莎跑去開門。令她感到詫異的是,門口站著的既不是郵差,也不是女友,而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年輕漂亮的女士。女士衣著考究,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有修養的太太。
不過這位太太氣喘吁吁,看上去臉色也十分蒼白,就像剛剛爬完很高的樓梯一般。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帕莎問道。
那位太太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朝前邁了一步,四下打量了一番房間,然後坐了下來,看她的樣子,好像十分疲憊,又像是有什麼病徵。她一直嚅動著蒼白的嘴唇,好像要說點什麼。
「我的丈夫在您這裡嗎?」她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抬起一雙大眼睛望著帕莎問道,她的雙眼已經哭紅了。
「什麼丈夫?」帕莎突然感到一陣手腳冰涼,她再次小聲說了一遍「什麼丈夫」,然後開始發抖。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科爾巴科夫,我的丈夫。」
「不……沒有……太太……我……我不認識您的丈夫。」
她們大概沉默了一分鐘。之後,陌生女人用手絹頻頻擦拭她蒼白的嘴唇,不時屏住呼吸以克制內心的激動。而帕莎則站在她面前,呆若木雞一般,用困惑而恐懼的眼神望著她。
「那麼,你是說他不在你這裡?」那位太太的聲音較之前平靜了許多,說話時還衝著帕莎古怪地微笑。
「我……我不知道您說的到底是誰。」
「你卑鄙、不知羞恥、可惡……」那位太太一口氣說出很多惡毒的字眼,用一種帶著仇恨和厭惡的眼神打量著帕莎。「是的,是的……你卑鄙。我現在感到非常非常暢快,總算把這句話當著你的面說出來了!」
帕莎開始了解到,她一定給這位一身黑衣、眼神憤怒、手指又白又細的太太留下了某種卑鄙而醜陋的印象,她突然感到難堪,這種難堪來自自己胖胖的紅臉蛋、鼻尖上的雀斑,還有前額上一綹怎麼也梳不上去的瀏海。她認為,如果自己長得瘦一些,素顏潔面,不留瀏海,那麼自己並不高貴的身分還不至於這樣明顯,那麼她站在這個陌生而高貴的女人面前,也就不那麼恐慌和自卑了。
「我丈夫在哪裡?」那位太太說,「不過,他在與不在,我也不關心了,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他盜用公款的事已經敗露了,現在,人們在到處尋找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他們要逮捕他。呵呵,看你都做了什麼好事!」
她說完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情緒又開始激動起來。被嚇得懵懵懂懂的帕莎,困惑地望著她。
「他今天就要被逮捕了。」說到這裡,那位太太滿帶著一種屈辱和懊惱的神情抽泣起來。
「是誰讓他墮落到這般可怕的境地!卑鄙、下賤的東西!不知羞恥的出賣肉體的蕩婦。」那位太太斜著嘴角,用一種厭惡的神情繼續說道,「是我太懦弱……你聽著,下賤的女人!……我軟弱無能,你比我厲害,但事到如今,總會有人出來保護我和我的孩子們!上帝什麼都看得見!他是公平的!他會為我的每一滴眼淚,為我所有的不眠之夜來懲罰你!你記住,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這番話的。」
接下來,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那位太太繼續絞著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帕莎依舊呆呆地困惑地望著她,不知道她的企圖到底是什麼,她在等著這個太太做出可怕的舉動來。
「我,太太,我什麼也不知道!」說完,帕莎大哭起來。
「你撒謊!」太太惡狠狠地瞪她一眼,高聲訓斥道,「我對此一清二楚!我早知道你了!我還知道,整整一個月,他天天在你這裡鬼混!」
「是的,但那又怎麼樣?我也沒有辦法。如你所言,我這裡經常有很多客人,但我從來也沒有強迫過任何人,從來都是他們說了算。」
「我現在告訴你:他盜用公款的事情已經敗露!他利用他的職務之便貪汙公款!為了你這種……為了你,他不惜去犯罪。你聽著,」太太在帕莎面前站住,用堅定的語氣說,「像你們這種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廉恥之心,作惡才是你們活著的目的,不錯,這就是你們的目的。當然,說你已經墮落得很深,沒有一絲一毫人情味,也是不對的!可是他有妻子,有兒女……一旦他被抓住判了刑,就會被流放,到那時,我和我的孩子們就要活活餓死……這一點你必須明白!不過現在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要我今天能送去九百盧布,他就會平安無事了,而我和我的孩子們也可以免遭窮困之苦。只要九百盧布!」
「什麼九百盧布?」帕莎小聲問道,「我,我不明白……我可從來沒拿過……」
「我不是跟你討要九百盧布……我也知道你沒有錢,當然也不會要你的錢。你只要給我東西就好了……像你這種人,通常會有男人送你們各種貴重物品的。而你只要把我丈夫送你的東西交還給我就好了!」
「太太,他可從來沒給過我任何東西!」聽到這裡,帕莎大喊道,她已經明白了她來的真正意圖。
「沒有給你,那他的錢都去哪裡了?他自己的錢,我的錢,公家的錢,他都揮霍到哪裡去了?我求你了。我知道剛才我很氣憤,對你說了許多不該說的難聽的話,我可以向你道歉。我也知道你一定恨我,可是也請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你也有同情心的對不對,所以我懇求你把東西還我!」
「哼……」帕莎聳聳肩膀,擺出愛莫能助的樣子,接著說,「我倒樂意這樣做,可是,如果我騙了您,那就讓上帝懲罰我吧,他從來也沒有給過我任何東西,我也懇求您請相信我的良心。不過,您說的沒錯,」帕莎說著有了一絲緊張,「有那麼一次,他是給我帶來兩個小玩意兒。既然您想要,那我就拿出來……」
帕莎說完,便拉開梳妝臺的一個小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空心的銅鐲子和一隻成色很不好的寶石小戒指。
「給您!」她說著,便把東西遞給那位太太。
那位太太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臉霍地漲紅了,臉部肌肉抽搐起來。
「你這是做什麼!」太太說,「我不是來這裡乞討的,我只是來拿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你利用你的手段,榨乾了我的丈夫,榨乾了這個軟弱而沒錢的可憐人。星期四的時候,我親眼看到你和我丈夫在碼頭上,那天你戴著十分昂貴的胸針和簪子。所以,你不必在我面前裝無辜!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到底給不給我!」
「您可真夠奇怪的……」帕莎明顯是生氣了,「除了這銅鐲和戒指,我可從沒見到您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任何東西。如果有,他也只是偶爾給我帶點甜餡餅。我向您保證,我沒有說謊。」
「甜餡餅……」那位太太冷笑說,「孩子們都在家裡餓肚子,他卻給你買甜餡餅!如此,你是鐵了心不想把東西交還給我了?」
帕莎還沒有說話,那位太太便坐了下來,眼睛盯著一處地方,好像在盤算著什麼。
「我該怎麼辦?」她說,「如果今天弄不到這九百盧布,那他就完了,我和孩子們也完了。這個壞女人,我是該殺了她還是該給她下跪呢?」她開始用手絹摀著臉,痛苦地啜泣著。
「求求你了!」她繼續邊哭邊說,「是你害得我丈夫一無所有的,如今他的前程也被你毀了,拜託你救救他吧……如果你對他沒有一點同情心,可是我們的孩子,孩子們……孩子們並無過錯的呀!」
這句話一下子觸動了帕莎的惻隱之心,她一想到幾個小孩子站在大街上,餓得哇哇大哭的模樣,她自己不禁也大聲痛哭起來。
「太太,那您覺得我能做些什麼呢?」帕莎說,「您一來就說我是個壞女人,把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害得傾家蕩產,但對於您,我是問心無愧的……我向您保證,我從沒有在您丈夫那裡得到任何好處……在我們這些歌女中,除了莫蒂有人供養之外,其餘的人都是靠麵包加克瓦斯(含低度酒精的飲料)勉強度日的。我之所以接待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是因為他是一位有教養、有禮貌的先生。再者說,作為歌女我們也不能不接待呀。」
「把東西還給我!我只要東西!我這麼低三下四請求你……好吧,我給你下跪!這樣總可以了吧?」
「啊!」帕莎尖叫一聲,嚇得直搖手。這個蒼白美麗的太太真是個出色的演員,為了她自己的驕傲,也為了她那高貴的氣度,她當真會給帕莎下跪的,以此來羞辱她歌女的身分。
「您不要這樣,我把東西都給你就是了!」帕莎擦著眼睛,顯得很忙亂,「但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確實從來沒有給過我……這些東西都是別的客人送我的。既然您那麼需要,太太……」
帕莎邊說邊拉出五斗櫃上面的抽屜,先從裡面取出一枚鑽石胸針,一串珊瑚,然後是幾只金戒指,一個金鐲子,全部給了那位太太。
「您都拿去吧,既然您那麼需要。只是,從你丈夫那裡,我從來也沒得到任何好處。都拿去吧,發您的財去吧!」帕莎一想到這個女人威脅她要給她下跪的行為,內心便感到莫大的侮辱,所以她說,「既然您出身高貴……又是他的合法妻子,就應該讓他好好守護著你,而不是讓他來到我這裡。再者,我從來也沒有勾引過他,是他自己來的……」
那位太太用她那模糊的淚眼打量著帕莎給她的東西,說:
「這肯定不是全部!這些東西連五百盧布都不值!」
帕莎真是氣憤極了。她又從五斗櫃裡扔出一塊金錶,一個菸盒,幾顆金鈕釦,最後攤開雙手說:
「這下您看好了,我一無所有了……不信您就來搜吧!」
那位太太嘆了一口氣,顫抖著將所有的東西包在手絹裡,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連頭都沒點一下,就走了出去。
這時,隔壁的房門打開了,科爾巴科夫走了出來,他臉色蒼白,神經質地晃著腦袋,像是剛剛喝了一杯苦藥似的,一雙眼睛裡滿是淚光。
「您到底給過我什麼東西?」帕莎質問道,「請問您,你在什麼時間給過我什麼東西?」
「東西……東西不東西的已經不重要了,」科爾巴科夫眼神空洞,又晃了一下腦袋,說,「我的上帝!她竟然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低三下四……」
帕莎再次大聲喊道:「我現在在問您,您到底給過我什麼東西?」
「我的上帝,一直以來,她都那麼高貴、驕傲、純潔……可剛剛她竟然想給你下跪求……求你這種蕩婦!天啊,是我把她逼到了這一步,是我,都是我的罪過!」
他抱住頭,痛苦地呻吟著說:
「不!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行為!永遠不能原諒!你現在離我遠一點……賤貨!」他顫抖著,用力推開帕莎,用一種極度厭惡的語氣大聲叫嚷著,然後一邊望著帕莎一邊急速往後退。「她竟然想下跪……求誰?求你!啊,我的上帝!」
他用極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像躲瘟疫一般躲著帕莎,之後,他向大門跑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帕莎躺了下來,然後開始放聲痛哭。她想著自己因為一時衝動而交出去的東西,心疼萬分,一時間,所有的委屈和艱難湧上了她的心頭。她回憶起三年前,自己被一個商人無緣無故地打了一頓,想到這些,她哭得更加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