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Ⅴ卷 Ardente pregando 熱情·禱告
再見了,德彪西 by 中山七里
2020-1-27 18:48
~熱情をこめて祈るように~
##第壹話
武器——尚武之人的武器是力氣,辯論者的武器是語言,文人的武器是文章。這是他們表現自我的方式,也就是人類的鬥爭方式。
六月二十一日,初賽。
從上週末開始梅雨就開始造訪東海地區,今天從一早就下著小雨。電視裡的天氣預報還在感嘆衣服又曬不於了,但對我來說,雨是恩惠,我反而有點擔心會場的除濕效果會不會好過頭了。
雖然今天是星期六,岬老師仍要上課,但他還是特地向學校請了假與我隨行。
「老師,真是太抱歉了,本來也不是非得您去,您還有工作……」
「不不不,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研三叔叔因為去加納律師的事務所辦事,到會場觀看我比賽的家人只有美智子。
初賽和複賽都在京都市伏見區的白川會館舉行。一踏入會場,我就禁不住驚嘆,正如岬老師所言,這會場是藝術劇場的音樂廳所不能比的,有七百個座位,大廳是歐洲傳統樣式中常見的鞋盒式造型,內壁好像也由紅橡木製成。大廳很長,二樓的正面與左右兩側都是陽台式坐席,從上壁到天花板的曲線十分柔美,從中心垂下的巨大枝形吊燈把大廳照得通明透亮。我越看越覺得自己好像快被看不見的絲線纏繞住了,因為今天我不是觀眾而是演員,比起期待更多的是緊張。
在輝煌的照明之中,並列的坐椅都有著高高的後背與光滑的頭部。
「這椅子造型真可愛呀。」
「這是特製的,你看它造型可愛,它可是高科技。」
「這是高科技?」
「這個大廳彩排時座位基本都空著,正式演出時義會滿座。
音響條件的變化會造成回音的變化,有時會對演奏造成不良影響。所以為了讓在不同坐席狀態下的殘響時間差達到最小,才把椅子設計成這樣。」
「呀……」
「不過呢,空座也好滿座也好,你需要注意的是聲音的朝向。最權威的評審都坐在第二、第三排,他們注視著你的手指,集中精神聆聽你奏出來的樂音。但是你不僅僅是彈給他們聽,直到最後一排都是你的聽眾。你並不是來接受考試,你要這樣想,這麼多人為了聽你的演奏不遠萬里來到這裡,就算他們坐在最後面,你也要把你的思想傳達給他們,所以你才站在這裡。」
啊,又來了嗎?
岬老師正對著我,向我施展語言的催眠術,不過他本人大概也沒有覺察。我只不過是個要去參加鋼琴比賽的學生,但現在已經有了作為一個鋼琴家要去開獨奏會的錯覺。我自我暗示似的朝著岬老師深深點了點頭。
鋼琴比賽分為國中組和高中組,初賽會場也不一樣。高中組一共有八十三名參賽者,而其中只有八人能參加複賽。
來到等候室門前,一位陌生女人正在等我。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岬老師特地請她這個熟識的造型師來為我梳妝打扮,只見她手裡提著一個看起來很重的特大箱子。
「太誇張啦,我只是高中生,還為我請造型師什麼的。」
「啊,你是第一次參加鋼琴比賽嘛,你進去就知道了,這種比賽和時尚發布會一樣講究,不管男女都要在儀態上苦下功夫,只不過是給你請了一個專業造型師而已。笹平小姐,之後就拜託你了。」
說完這句話,岬老師就馬上離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也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他不想在等候室裡多待。
當我回過神來,我發現名為笹平的女人正凝神觀察著我。
仔細一看,她的眼睛十分清麗,說實話,自己被整形的臉龐被她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非常讓人膽怯,而且還有點生氣。
「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挑戰的眼睛,挑釁的鼻子,有著傲慢口氣的嘴巴。」
「什麼……」
「不過,如果說你是一個壞心腸的女人,那就太離譜了。
這下也放心了,香月遙只是個這樣的孩子呀。」
「啊?」
「他的圈子裡到處都是你的謠言,說是最近岬洋介迷上一個女人。岬洋介是個木頭人,無論多麼美麗的獨奏者,比起臉蛋和胸部他都會先關心人家的手指,真是可惜了他那張帥臉,甚至有人謠傳他這麼不近女色該不會是同性戀吧。但是最近他張口閉口都是你,大家都很好奇到底你是個怎樣的女人,能得到他如此青睞。」
我的臉一下子發燙了。
「所以我今天被叫來,本想要是看你不順眼就把你打扮成城關的小丑模樣。不過放心吧,我會好好為你打扮。首先,我要是偷工減料的話,他估汁會像變了個人一樣大發雷霆,他雖然一臉溫柔,但是對偷懶的人可是毫不留情,也不管對方的性別和年齡。」
「但是……不管我穿什麼,我都得拄著拐杖。」
「等等,你這可是看不起專業人士呀。我要讓人們的視線落在拐杖之前就被牢牢地釘在你的衣服上。你不是說他是個魔法師嗎,我也是他的同類,也是能讓住在暗閣裡的灰姑娘大變身的魔法師喲。」
說著她打開了箱子,香粉與香水的味道瞬間撲面而來,嗆得我差點喘不過氣。
為了不妨礙演奏,我肩上的繃帶被解除了,縫縫補補的皮膚露了出來。笹平小姐建議我穿可以包住手肘的裙子,我拒絕了。我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只想儘可能地自由活動我的手臂。
比賽於九點準時開始,我是第四十三號參賽者。每個人有大約五分鐘的彈奏時間,我將在午後出場。賽前給參賽者的練習時間極短,只能確認一下比賽所用鋼琴的鍵盤觸感。
初賽的打分方式很簡單,就是十二位評委分別給出是否能參加複賽的評判,然後按照得到複賽許可的多少來排名,選出最靠前的八個人。
「到了這裡,就不要再去參考別人的演奏。」因為岬老師這麼跟我說過,所以我沒有去大廳,而是把樂譜放在膝上,雙手敲擊著無形的鍵盤。我在自信與不安中徘徊,緊張感越來越強烈。雖然我也曾在人前演奏,但在會場之中面對數百人演奏還是第一次,而且也是第一次參加這種百裡挑一的選拔。心臟快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不知不覺中我覺得呼吸都開始不暢,各種不祥事在我腦中縈繞。
萬一在舞台上摔倒了怎麼辦?
坐下的瞬間,腦子裡背熟的樂譜突然忘記了怎麼辦?
還有——演奏中手指如果又僵硬了怎麼辦?
光是想像一下就心跳加速,我呆坐在舞台上,大廳裡一片嘲笑聲——這番光景真切地浮現在我眼前。僅僅是演奏被嘲笑還好,但是我還有其他值得嘲笑的地方。
整個會場裡充斥著譏笑與漫罵。
舞台上,只剩下我獨自一人被籠罩在燈光與惡語之中。
這完全變成了公開的私刑場所。
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
啊啊,不行不行不行!
我拚命搖晃腦袋驅逐幻想。我也知道自己陷入了不好的思考方式中,在這個時候越這樣想越會走向壞的方向。
我得調整心情。我從等候室走向大廳,心想著不管怎樣,去看看別人的演奏也許就能平靜下來吧。
大廳的人口有兩重,我打開第一道門時依稀聽見了鼓掌聲,估計是哪位參賽者彈完了吧。我本想著剛好合適,正好可以開始聽下一個的演奏了,但是事後想來我去的真不是時候啊。
「第三十二號參賽者,下諏訪美鈴。」
隨著報幕員走上台的,是一個梳著長髮髻的大個子女生。
她看起來好像個大學生,眉毛並沒有描畫過卻又直又粗,有著陰險的眼睛和鷹鉤鼻,讓人一下子聯想到魔女。她身穿華麗的白色禮服裙,但從袖中突出來的兩隻手臂顯得很粗壯。
她這體格與其站在舞台上,可能站在拳擊台上還更適合一些。
我不懷好意地心想她一定是那種名不副其實的典型,只見她簡單行了個禮立刻坐在了琴凳上。
當她彈出第一個音時,我弛緩的神經頓時緊繃起來。
《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五首,降G大調,左手彈奏和弦的同時右手只在黑鍵上彈奏分散和弦,所以又名為《黑鍵》。
此曲被認為是困難曲目的緣由之一是,右手的拇指要持續彈奏間隔頗寬的黑鍵,往往造成演奏者過於專注保持右手的狀態而影響演奏的表現力。
但是,她的演奏里絲毫沒有流露出那種畏懼。
一個八度只有五個黑鍵,音階是樸素而原始的五音音階。
她奏出的音樂的確充滿了躍動感,令聽眾滿心歡喜。
那樂音彷彿在水面上跳動、滑行以及疾馳,右手以六連音形式滑動的五音分散和弦與左手的七音和弦相重疊。一開始速度很快,到變為降D大調時節奏放緩,但躍動感保持依舊。
我的腦中呈現出演奏者的運指,但那節奏讓我無暇分析。
我被跳躍的音符所支配,根本無法冷靜,不覺中我的指尖開始打起拍子。
第三部 分又變回降G大調,再現第一部分。到此為止沒有一處彈錯,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完全被曲子所擺布而沒有發覺。最後的十二個小節,兩手彈奏著由最強音構成的下行音階,伴隨著強有力的餘韻,曲子結束。
完美的演奏。
但是,她連氣也不歇一口又開始彈奏下一首曲子。
《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十二首,c小調《革命》。猛然間奏響的狂暴和弦貫穿了我的心臟,她的手指充滿激情地來回跑動,右手雄壯的八度音旋律謳歌著憤怒與絕望。聽眾的靈魂也被其震動,被其緊縛。
一八三一年,蕭邦在前往巴黎的途中聽到了故鄉華沙被俄軍占領的消息。家人流離失所,故鄉慘遭蹂躪。這首曲子即興表現了蕭邦當時的失望與憤慨,所以整首曲子自始至終都充斥著他的狂怒。
曲子從左手開始奏響,低音音階逐漸變為降B大調,開頭的狂暴和弦不斷變換著形式,興奮程度隨之增加。狂怒絲毫無法平靜,保持著激昂。透過旋律甚至能看見戰火中犧牲的人民以及倒塌的建築。槍聲、坍塌聲以及悲切的叫喊聲——觀眾都屏住呼吸,我也緊握雙手。
進入第二部 分,曲調大膽轉換,兇猛的強音和弦高聲奏響。
在持續的雙手來回跑動中第一部 分被再現,蕭邦的憤怒達到最高潮,隨著轉調情緒高漲,隨即趨向平靜。廢墟上堆積著屍體,這是破壞與殺戮之後的、死一般的靜寂。伴隨著最後奏響的和弦,這短小而又悲壯的敘事詩宣告結束。
真可謂是壓卷之作。
觀眾彷彿才回過神來似的開始鼓掌,雖然大家都是參賽者的家人和相關者,但那一瞬間都化身為了獨奏會的聽眾。
《蕭邦練習曲》要求技術與正確率,可是她在這之上還描繪出了愛戀與怨恨。沒有一處錯音,表現力也讓整個大廳為之傾倒。
我要和這樣的人競爭嗎——一想到這裡我的膝蓋就開始打戰,突然感覺自己站在一個荒唐的場所中,剛才還殘留在心裡的一點自信變得粉碎。
我真不該來聽這演奏。
我的身體變得沉重,手中的拐杖也變得不可靠起來。我在茫然之中,突然發現眼前站著一個人。
「麻煩你能讓一下嗎?」
我抬頭一看,大吃一驚。
站在我眼前的正是剛剛結束演奏的下諏訪美鈴。這個人口直接連著舞台側面,是參賽者上下台的通道口。面對面一看,她果然顯得很威嚴,相比之下我顯得很弱小。
我語無倫次地小聲道歉,立即退到一旁。可是下諏訪美鈴用銳利的目光瞪著我,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莫非你就是香月遙?」
她的聲音冒昧而粗大,同樣讓我氣勢全無。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聽到我聲音的瞬間,下諏訪沒鈴皺起了眉頭,也許她覺得我的濁音聽起來很難受吧。
「雜誌上滿是你的事跡,誰都記得你的名字。今天連音樂雜誌以外的記者和攝影師都到會場來了。」
「啊,那個,你的演奏很棒。」
被我這麼一說,她更加嚴峻地瞪著我。
「啊,那真是謝謝了。不過你是說和誰比?不會是和你比吧,我可不想聽到這樣腐壞的稱讚。」
她指著我的拐杖道:「我不管你是灰姑娘還是白雪公主,你不要擺著這副模樣來這個地方!你不是有錢人家的公主嗎?你怎麼不好好待在你的城堡裡?你想到這裡來引起大家的注意?用你有障礙的身體博得大家的同情?你快去別的地方吧,說白了你在這裡就只能添麻煩。」
難道我來到這裡就是要聽你這個初次見面的人說這些與女生三人組一樣的話嗎?
「我的拐杖到底怎麼給你添麻煩了?」
「我來到會場的時候,不知道哪裡的電視台麥克風就湊到我跟前,問我『今天比賽有個做著恢復訓練還堅持彈琴的孩子參加,你對此怎麼看』,還有『你聽過那個孩子彈琴嗎』。那種事誰會知道啊!參賽者們都在為正式演出而神經緊繃,不要問這些無聊的問題呀!都是你把那些人引到這裡來的,這還不叫添麻煩嗎?」
「他們也不是我帶來的啊。」
「我不管你是否希望他們來,但是結果就是如此。今天到這裡來的參賽者,都是從三四歲起連九九乘法表都不會背的時候就能感受顫音,每天最少練琴七小時,盂蘭盆節和元旦也不休息,就算手指破裂指尖流血也堅持練琴。雖然也有人大器晚成,但在十五歲左右也能判斷出這個人在這個領域是否有天賦與未來。所以鋼琴比賽決定著一個人的人生,這裡不是考場,而是決定以後是否能用音樂立命而一決高下的場地,不是你這個才彈了一兩天蕭邦的大小姐閒逛和賣名的場所!」
「我沒有來賣名……」
「報紙上刊登了你們校長的訪談喲。『我校堅持對身體有障礙者一視同仁的教育方針,消除環境差異,讓所有學生的才能儘可能地得到發揮』,看著就夠了。鋼琴演奏需要非凡的技術與體力,以及提供充分練習的樂器和設備,明明知道這個事實,還裝模作樣地發表意見,這位校長還真是手段高明呀。你拄著拐杖出場,就是為你的學校打廣告吧。比賽執行委員會的打算我也看穿了,影響力有限的學生鋼琴比賽只要有灰姑娘的出場,就可以引起多方注意。好不容易來做客的熊貓怎麼能浪費呢?所以你通過初賽很容易。執行委員會可不想讓這個話題這麼快就終止,你要是彈得還過得去的話說不定還能得個特別評審獎呀鼓勵獎什麼的。不過——」
她俯視著我,宣告說:「但你不會得到真正的名次,因為我不會給你,我要好好地讓你明白,就你這水準就敢到這裡來是多麼的幼稚。」
她一說完,就穿過我的身旁走出了大廳。
雖然我沒能反駁,但我在看了她的演奏之後也無法再作無謂的抗議。那演奏讓我看到了我們技藝的差距,儘管我在校內得到了喝彩,但那又怎樣呢?僅僅是井底之蛙。
我是個「來做客的熊貓」,這句話反覆在我腦中迴盪。儘管我否認這個觀點,但也許校長和主辦方就是這麼認為的。
我是個用外表引人注目的人,不管我的靈魂是何種形狀,不管我的心靈是何種顏色,只要我是個做客的熊貓,這一切都不重要。
後悔與悲痛突然襲上心頭。
我在狹窄走廊角落裡的長椅上坐下。
一張張蔑視我的臉龐在腦中復甦。
罵聲在迴盪。
骯髒的聲音浸入我滿是裂縫的心臟。
眼睛慢慢濕潤了。
不要流下來啊,這渾蛋的眼淚。
不要在這個地方流淚啊。
我拚命抑制住嗚咽,最終一粒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一粒。
又一粒。
我的心靈堤壩眼看就要崩潰——
「啊,原來你在這裡」
一聽就知道是准。
岬老師站在我的眼前。
我已經無法忍耐。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哭哭啼啼的臉龐,把頭靠在他的腿上開始低聲抽泣。岬老師雖然大吃一驚,但並沒有移動身子。
過了一會我停止了嗚咽,岬老師提心弔膽地挪開身子。
「……嗯。再叫笹平小姐過來一下吧,得給你化點妝。」
也不詢問出了什麼事,真是岬老師的作風。他在等著我自己說出來,於是我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啊——啊,不巧遇到了一下諏訪同學是吧。其實我就是不想讓你聽到她的演奏,所以才跟你說那席話。看來你不僅聽了她的演奏,還被惡意攻擊了啊。」
「她很有名嗎?」
「嗯,她是學生鋼琴比賽的常客,一般都能拿到好名次。我對她不熟悉,但聽說她爸爸是音樂學院的教授,媽媽是小提琴演奏家,可謂出身於音樂世家。她擅長蕭邦和李斯特,加上那容貌和體格,消息靈通的人給她取了個富士·海敏①的綽號。」
①FujikoHemming( 1932——),俄日混血女鋼琴家,擅長彈奏蕭邦和李斯特的作品。
我撲哧一笑。
「還不到二十歲就得了這樣的綽號,你也能體會到她不僅技藝厲害,性格也厲害,她對獲得第一名有著超出一般人的執念,好像每次都會給對手施壓,這些逸聞也很有名,被她的刀子嘴弄哭的人不是-個兩個,不過在她看來這只是一種戰略罷了。所以她並不是專門仇恨你,你不用放在心上。換個說法,她是把你當做了競爭對手。」
果真是這樣嗎——我心想。讚譽他人的謊言說起來很簡單,貶低他人的謊話說起來卻很困難。面對面攻擊對方的時候,一般說的都是自己的真實想法吧。
「就是這麼一回事,壞話不過就是感情的宣洩口,所以粗魯不堪。這麼說來的確是暴力的一種,所以你沒必要為之煩惱了。」
「為什麼?」
「因為她的話都是錯的。你不是為了在燈光中展示你的身體才站在這個舞台上,不是來賣名也不是來閒逛,也不是為了校長和執行委員會才參賽的,不是嗎?」
「不是燈光,是惡意。」我反駁道。
「你又不是自己想被燒傷,又不是想要繼承爺爺的遺產。為什麼非得被那些無關人士蔑視與妒忌呢?」
岬老師並沒有蔑視我,但我還是直直地看著他。突然我想起來眼前的這個人有著比我更加嚴重的身體障礙。
正想道歉,岬老師說道:「正如你所說,這個世界充滿惡意。」
「……」
「這是個不講寬容的時代,每個人對自己以外的人都不會寬容。對罪人採取私刑,對汙穢之人和殘障人士飽含惡意,抹殺那些無法融入大環境的異類分子。現在的日本就是這樣一個國家吧,不知從何時開始,社會和個人都失去了希望,大家都覺得不安。不安產生了閉塞感,閉塞感使大家都變得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就是卑鄙的元兇,卑鄙腐蝕人的內心,在這之間抑鬱的感情就會指向異類與少數派,然後對他們進行攻擊與排斥,在這過程之中也並不會感覺到自己的卑鄙,所以歧視虐待弱小之人大多數也是出於這個理由吧。不由分說地謾罵那些堅持正義的人,以及紛紛樂於看到上層人士淪落——全部都是相同的心理。面對沒有抵抗能力的人,就無限度地惡意相加,不過,如果任由別人嘲弄、任由別入欺負的話就令人窩火了。應該與惡意進行鬥爭,應該顛覆那些沒有道理的事情。如果感到悲痛,就不要顧及別人的眼光而放聲大哭,如果感到悔恨,就應該發洩出自己的憤怒。不過,對於一部分人來說,神明給予了另外的方式,給予了音符來代替文章吐露憤恨,給予了旋律來代替聲音哀嘆無情。就像《皇帝》謳歌人類內心的力量,《革命》攻擊侵略的殘虐,他們都被給予了名為音樂的卓越武器,而你現在正手握這件武器。」
武器——尚武之人的武器是力氣,辯論者的武器是語言,文人的武器是文章。這是他們表現自我的方式,也就是人類的鬥爭方式。那麼,我也有屬於我自己的鬥爭方式。
眼淚已經完全乾了。
我拄著拐杖站起來。
午餐是便利商店買來的飯糰,我卻難以下咽。一小時的午休以後,就快要輪到我出場了。
報幕員開始報幕,現在是第四十一號,下一個的下一個就是我。岬老師也沒有再多說什麼,把我一個人送到舞台側面。
我有點不安,又回過頭去看了看,只見岬老師對著我默默點了點頭。從現在開始誰也幫不了我了,這是我自己的戰場。
我從側面窺視著舞台,第四十二號參賽者彈的是《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一首和第三首《離別曲》。第一首本來是一首華麗的曲子,但這個孩子明顯練習不充分,與岬老師的演奏不能同日而語。彈奏《離別曲》的時候,本來悲哀又抒情的旋律聽起來卻很尖銳。
雖然我這個在一旁觀看的人感到演奏拙劣,但她本人非常鎮靜。我能分析她失敗的原因,首先她手指彈奏時的形狀就有問題。她使用的是第一堂課上岬老師就提出批評的高指彈奏法,儘管每個音都彈奏準確了,卻犧牲了連奏的流暢性。
然後她的手臂擺動也有問題,從背後看過去更是感到她動作的拘束。她渾身上下只有手指在運動,與我瘋狂的擺動方式截然不同。
演奏結束,掌聲稀稀落落。也許她本人也對演奏感到不滿,離開鋼琴的時候她懊悔得臉都歪了。
「第四十三號參賽者,香月遙。」
——輪到我了。
心臟開始狂跳。
此時我該有怎樣的思想準備呢——啊,想起來了,要有從清水寺的舞台上跳下去①的覺悟——這是爺爺教給我的,雖然我並沒有去過清水寺。
①這句話脫胎自日本俗語「從清水舞台上跳下去」,意指下了極大決心。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邁出了通向舞台的第一步。
咯吱咯吱的拐杖聲音響徹舞台,我出現的瞬間,會場裡頓時傳來了嘆息聲,也不知是出於感嘆還是出於驚訝。
舞台比我想像的還要明亮,天花板上燈光的熱量甚至都傳達到了地上。笹平小姐為我準備的是一件淺粉色帶刺繡的禮服裙,估計看起來非常炫目。
但是,從會場傳來的嘆息並不是針對禮服裙,這一點我還是能夠明白。數月的經歷已經讓我可以不通過眼睛,而是通過皮膚去感知人們的目光是否充滿好奇。
會場裡滿是閃光燈在閃耀,我瞟了一眼,屏住了呼吸。
觀眾席上也打著照明燈,並不是一片黑暗。儘管有幾個空位,但直到最後一排也坐滿了觀眾。我不禁為會場的寬敞所震驚,停下了腳步,雖然從觀眾席看過來會覺得舞台很小,但從這裡看過去觀眾席簡直浩瀚無邊。緊張自不用說,彷彿被脅迫一般的膽怯貫穿全身。突然我又變得呼吸困難,心跳節拍快得幾乎可以帶動儀表。我離鋼琴還有很遠一段距離,況且我的腿腳還很不靈便,咯吱咯吱的拐杖聲與心跳聲猶如大鐘在我耳邊鳴響。
巨大的鳴響讓我再次震驚。我的心臟甚至都要從口中跳出來了。
胃突然變得沉重,總覺得想要嘔吐。
也不知道我走過去花了多長時間,總算是沒出洋相地走到了琴凳旁。
我真想從這裡逃走——腦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岬老師的話在耳邊響起。
我並非是來接受考試,而是要把自己的思想傳達給那些不遠萬里來聽我演奏的人——
我再次眺望觀眾席,雖然下面坐滿了人,但並不能看清每個人的表情。也許校長先生、女生三人組甚至官裡記者都坐在下面,但除了黑壓壓的一片腦袋我什麼都看不見。
什麼呀,不過就跟田裡的蔬菜一樣嘛。你們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那我就回覆你們的好奇,讓你們好好地聽一下我的演奏。
我的呼吸變得順暢,身體裡的肌肉宛如從詛咒中逃出來一般得到放鬆。
我坐下來,調整好琴凳的高度,恢復了平常心。眼前等待著我的是熟悉的鍵盤。
我彈響了第一個音。《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二首,右手的三、四、五指彈著半音階連奏,剩餘的兩根手指彈著斷音和弦。五根手指都有著各自的運指方法,而且左手要持續彈奏斷音伴奏,難度很大。
懷著陰鬱的熱情,手指反覆上行下行,為了不停地連奏必須過度地使用無名指。手指時而有力,時而柔軟,還得保持樂音的獨立,所以不足兩分鐘的曲子卻要消耗很多體力。
反覆的旋律讓我回憶起之前的不安與猜疑,這是數月以來我自己的親身體會。恢復遲緩的下半身與布滿手術痕跡的肌膚都讓我的心靈有如灼燒,無法信任的家人——不,我連自己都無法信任,每一天都活在黑暗之中。廣闊的世界裡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這種絕望感侵蝕著我的靈魂。要是那一天沒有與岬老師的鋼琴課相遇,我可能會變成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吧。就算肉體相同,但也許精神上傷痕累累,然後一點一點地腐壞下去。殺人不需要用刀刃,只要奪去希望,人就從內部開始慢慢死去了。
持續的運指中飽含著憤怒,飽含面對無理的命運與周圍人的冷酷而生的懷疑。為什麼只有我?為什麼會選中我?
這個世界充滿惡意,我第一次遭到攻擊時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了。但是以前我完全沒有注意過,不,是裝作沒有注意。
把虐待偷換為正義感而否認自己心中的惡意,但是把自己標榜為正義而把與自己不同立場的人斷定為惡人,這不正說明自己充滿惡意嗎?
我一邊詛咒著惡意與不寬恕一邊反覆持續著旋律。第三部 分的強音抒發出高昂的感情,我面對惡意報以惡意,面對不寬恕報以不寬恕。隨著旋律不斷重複著憤怒的感情,漸漸高漲的熱烈情緒尋求著發洩般在大廳內四處狂奔。
最後奏響下行的半音階,曲子結束。
最後一音的餘韻飄浮在空中,慢慢消失。會場裡一片沉靜。
沒有一絲聲響。
沒有一處彈錯,但這僅僅一分鐘左右的彈奏就讓我手指關節開始疼痛。不過不要緊,這點程度的疼痛馬上就能恢復。
兩手放在膝上休息片刻。我休息一分鐘大概沒有什麼關係吧,初賽時給評委一個我休息時間長的印象,這樣才好為決賽做好鋪墊,因為決賽時我必須需要中途休息。
再次深呼吸,手指放上鍵盤。
《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四首。
手指開始疾馳。
最開始八個炫目的小節就是曲子的主題。從升c小調的第一部 分直到最後都是令人無法喘息的高速,沒有一處放鬆的地方。演奏者與之相同,要憑藉異常密集的動作進行左右手交叉,一邊彈奏斷音一邊連奏頻繁地奏出琵音、和弦與半音階。必須保持強有力的按鍵,用眼睛無法捕捉的速度瘋狂地運動手指,直到最後一刻。因此此曲被稱為是《蕭邦練習曲》
中最難的一首。
飛跑的十六分音符催促般地喚起焦躁與渴求。想要得到某樣東西,它卻身在遠方;想要抓住眼前的東西,它卻從我手中溜走。無論如何跋涉都無法到達,無論如何焦急都無法得到,儘管這樣人們還是毫不放棄地追逐希望。曲子也激烈地捲起樂音,一邊漸強一邊狂奔而去。
自第十七小節開始進入中間部分,曲凋轉為E大調。急速的樂段讓左右手一齊一邊纏繞一邊做著螺旋形狀的上下運動。
我也想追求我沒有得到的東西,我失去了棲身的房屋,失去了皮膚與聲音,還失去了身體的自由。失去的東西再也無法挽同了。就算康復訓練結束,我的手足還是會留下障礙吧,所以作為所失去的代替,我想要新的東西,我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想要得到僅僅授權給我一個人的財產。
那就是鋼琴。當我與鋼琴融為一體時,我用比歌聲更美妙的聲音來歌唱,用比語言更華麗的語言來傾訴。我跨越年齡、跨越性別、跨越國境、跨越語言,跨越一切障礙把自己的思想傳達出去。從剛開始上課時開始施展的那童話故事般的魔法,正隨著岬老師的引導一步步變為現實。也許這就是我被賦予的唯一能力,就是我被授權的唯一財產。所以我只剩下鋼琴,如果我不能被認同為一個鋼琴家,那我將不再是我。為了這個目標我每天堅持練琴,儘管被周圍的人所蔑視,被周刊記者所騷擾,但我還是堅持練琴。即使手指疼痛我也沒有放棄,即使在背地裡我一次又一次地哭泣。
幾近瘋狂的欲求在指尖飛馳,五十一小節再現第一部 分。
從現在開始到最後的十二個小節全是翻騰的極強音,左手與右手在格鬥,隨著旋律的起伏上半身在左右搖擺,肩膀在跳動。
樂段的旋渦描繪出狂妄執念的猛烈,已經治癒的手指突然又開始劇痛。可是現在已經無法停止,曲子離結束還有八個小節。
還有六個小節,手指的形狀猶如蠟油一般開始凝固。
還有四個小節,指尖漸漸沒有了感覺。
已經到達連奏的頂點,隨著好像叩打的極強音,兩分鐘多的演奏結束了。
雖然演奏時間轉瞬即逝的,卻令我幾近昏厥。我的演奏並不完美,手指麻痺的瞬間因為慌張我彈錯了一個音。也不知道我是否傳達出了我的思想,我閉上眼,準備接受猶如大地鳴響一般的起鬨聲。
緊接著——
襲來的不是起鬨聲,而是暴雨般的聲音。
是鼓掌聲。我不敢相信地望著觀眾席,只見我視野能及的範圍內觀眾都在為我鼓掌。我能分辨發自內心的鼓掌與被_ 命令的鼓掌之區別,這些人是真心地為我的鋼琴演奏而喜悅。
我的身體好像快要飄浮起來,恍惚般的快感貫穿全身。
舞台上的表演就是麻藥,我這時能夠理解岬老師這句話了。
我的思想傳達出去了,而且傳達給了這麼多的人。這就是我最在乎的事情,評審員的評價都是其次。
我的眼角突然濕潤了,於是慌忙低下頭,無論怎樣,在舞台上我不想被人看見我的醜態。
我拄著拐杖站起來,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可是掌聲還沒有停止。我忽然望了一一下舞台側面,只見岬老師滿臉笑容地做了一個振臂動作表示勝利。我現在只想迫不及待地跑到這個笑臉面前。
初賽於下午六點結束,一小時之後發布比賽結果。雖然有人可能驚訝這麼短的時間是否能完成八十三個人的審查,但想想只需要統計每個人得到決賽資格許可的數量然後進行排名,在一小時之後就能發布結果也是理所當然。
初賽結果——也就是八位決賽參賽者的名字會被貼在一樓門廳裡的公告板上,沒有其他任何儀式。
「哈哈,每次初賽結果發布都是這樣,總覺得像公布考試結果一樣。」
岬老師笑著說道。我知道他是在說俏皮話為我紓解緊張。
參賽者們焦急地等待著結果,七點整的時候只見兩名工作人員拿著一卷紙走過來,他們無視周圍的喧鬧,在公告板上肅靜地展開那張紙。
第九號——財部美都留
第十八號——高倉美樹
第二十號——系魚川真理
第二十三號——藤井遼太郎
第二十九號——本田圭
周圍傳來的既有歡喜的叫喊也有沮喪的嘆息。
第三十二號——啊,果然下諏訪美鈴也通過了。不過沒有傳來歡呼聲,大概她本人及其家人都認為通過是理所當然之事吧。
已經有了六名進入決賽的參賽者,想想一共有八十三個人參加初賽,看來通過的人多在前半部分,在餘下的五十一名參賽者裡只有兩人能夠通過。
完了——我正要死心的時候,那個號碼出現了。
第四十三號——香月遙。
這時,只有那個名為四十三的數字浮現在我眼前。
比賽的評審們認可了我。
雖然慢了一拍,但我還是驟然間心花怒放。
辦到了!
我忘情地叫出聲來。緊接著公告板照耀在閃光燈之下,我正想這是誰在後面拍照,岬老師用夾克把我的頭罩了起來,我吃了一驚。
「就這樣從後門溜走吧。」
「啊?」
「手持麥克風的女人正在拚命尋找剛才叫出聲來的女孩子。你想被她找到、被她糾纏?」
「死也不想。」
「那麼,還是快溜吧。」
就這樣,在剎那的歡喜之後,我們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大廳走廊,直奔後門而去。岬老師牽著我的手,如同往常一樣絲毫沒有磨蹭。
「我知道你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裡,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決賽就在明天,沒空和那些閒雜人等浪費時間。」
我也是同感,而且今天我比以前更加疲憊。不,與其說是疲憊,不如說是虛脫狀態,一定是在短時間內集中精力帶來的副作用吧。
好不容易回到家,鬆了口氣,走到後門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有兩個人站在那裡。
站在門前的是榊間刑警和美智子。
「啊,站在這裡等真是明智,我就知道你們要到這裡來。首先祝賀初賽順利通過。」
「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我搞不明白,美智子在這裡等我還好說,為什麼連榊間刑警也在。我條件反射般地看了看岬老師的臉色,誰知他的臉上沒有一絲驚訝,反倒是意料之中的哀傷之色。
「啊,真是出色的演奏,我這種門外漢也為之動容啊。最初我聽說你在學習鋼琴的時候還以為你只是學著玩玩,真是太失禮了。你是一個真正的鋼琴演奏者,當然你的老師也很厲害。」
「真是承蒙您的誇獎,所以請不要再說我進錯了行……不過,榊間警官,您不是為了聽她的演奏才專門跑到這裡來的吧?」
岬老師這麼一問,榊間刑警尷尬地哼了一聲。
站在一旁的美智子靜靜望著我的臉,一如既往的平和表情,無論怎麼凝視都無法從她的眼中讀出任何感情。岬老師的視線瞟到了美智子,然後又移開了。
「您就儘管說吧。」
「啊,是她要來這裡。演奏結束之後她說要與我同行,然後說無論如何要跟你們打個招呼。」
美智子自覺地走到我跟前。
「真是對不起呀。」
雖然是道歉,但絲毫沒有膽怯。美智子像在為烹飪失敗表示歉意一般洋溢著明朗,嘴角甚至還浮現出了微笑。
「我真是想錯了啊,要不是聽了岬老師的話我還發覺不了呢。我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啊。你沒受傷就好,真的非常對不起!」
想錯了?岬老師的話?
她扔下陷入混亂之中的我,走回去打開了門。
「明天無法去看你參加決賽了,請你好好加油。」
然後,她離開了。
榊間刑警一點也不慌張,絲毫沒有擔心美智子會逃走的樣子。
「已經找到證據了?」
「啊……反正是找到了吧。」
「是在家中的工具上檢驗出了指紋,還是發現了在日常用品店購買剝離劑的發票,或者哪位記得美智子名字的店員被找到了?」
岬老師叨念著。榊間刑警又哼了一聲。
「你是這個家裡的人就算了,你—個外人居然能看得這麼透徹。我撤回剛才所說的話,你果然當音樂家太可惜了。那麼……香月小姐,我也先祝你明天決賽能夠獲勝,明天我也和她一樣無法去觀賞那盛大的比賽了,真是遺憾。」
「您要去哪裡出差嗎?」
「一點小事,明天我要去石川。」
「石川……」
「希望你拚搏到底。」
接著他也離開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岬老師看起來非常憂鬱。接著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小聲嘟噥道:「是嗎?石川?是去找那個東西嗎……」
「請您給我說明一下!」
我幾乎是叫喊著說道。
「到底為什麼要逮捕美智子?!『想錯了』指的是什麼?老師對美智子說了什麼了?!」
「正確說來不是逮捕,是准許她同行。不過現在還是不和你細說了,事情錯綜複雜,決賽就在明天,我不希望你陷入混亂。」
「可是……」
「等明天比賽結束後,我會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訴你,我向你保證。不過,我再說一次,雖然有些勉強,但請你忘記這些事情,你現在思考的應該只有德彪西。不然的話,美智子答應出庭的承諾就白費了,更重要的是,你迄今為止付出的努力就白費了。」
##第貳話
我拄著拐杖再次走上舞台,等著我的是燈火通明的舞台與排山倒海的喝彩。雖然作為懺悔的場所未免太過華麗,但接受表彰之前我要向大家坦白。
第二天是星期日——決賽的日子。
家裡從一大早就忙個不停,首先是早報讓大家吃了一驚,只要地方版塊的頭條新聞就是關於我的報導:
《全身受傷的少女,復活的鋼琴》
令人難為情的標題下面正是我的照片。我記得這張照片,這是我剛出院時為了辦學生證在匆忙之中照的,連眉毛都還沒有長出來。這當然不是我給報社的,大概是校方提供的吧。
報導一定寫得很滑稽,我連看的心情也沒有。
接著,學校打來了電話,說是以校長為首的教師與家長代表,以及非音樂系的數名學生會成員會一起到場加油。仔細一聽才發現,雖說這所高中的音樂系很有名氣,但在校生進入朝比奈鋼琴比賽的決賽圈,好像十多年來還是頭一次。
「只是進入決賽就這麼騷動,如果遙得了冠軍還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待遇呀。」研三叔叔微笑著說道,「不僅上了地方版塊頭條,還上了社會版頭條。雜誌和電視台也跑來取材,說不定還有企業想找你拍廣告。哎,這段時間我那些漫畫同好們都在談論你,說家裡有你這個大明星,怎麼不把你畫成漫畫人物呢。說得也對,纏著繃帶的鋼琴少女,確實是挺惹人憐愛呢。」
我可不願意被這樣對待。
決賽當天,上午足國中組,下午是高中組。我和爸爸、叔叔三個人熱好冷凍食,吃了一頓延遲的早餐。
「剛才加納先生和新條醫生都打來了電話,他們也要來會場。」
「呀,主治醫生就算了,連律師先生都要來,是來視察信託財產是否可以授權嗎?」
「你這張嘴又來了……」
就這樣,爸爸和叔叔圍繞著決賽聊了起來。
不,其實是因為他們不得不這樣。
本來應該為我們做早餐的美智子今天不在這裡,但他們誰也沒有提。這樣難道不會顯得很不自然嗎?總覺得屋裡流動著不真實的空氣。昨夜之後,警察那邊再也沒有任何消息,更是加深了我的不安。
他倆一邊大口吃著沒有味道的冷凍食品,一邊繼續著不自然的對話。
彷彿唯恐陷入沉默。
快要吃完的時候岬老師來到我家,我們要準備出發去會場了。
「香月先生,不好意思,我和遙小姐要先去一下白川公園,請你們二位等一會一定要騰出時間去會場。」
「好,那到時見。」
「我去會場看了看,正門全是與音樂無關的媒體……都是衝著遙小姐來的。現在如果從正門入場,無疑是羊人虎口。」
「難道他們就不在後門等?那些傢伙可會糾纏人了。」
「實際上我已經想好了一個辦法。」
於是我按照岬老師的意思,和他一起來到白川公園。上午十點,雨後的陽光十分怡人,所以,公園裡到處都是情侶與帶著小孩的父母。
笹平小姐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等著我們。
「早安。昨天你真是立功了,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勞喲。」
我沒有答話,因為我的注意力完全被笹平小姐旁邊的東西吸引了。特大箱子照例也在,但還附帶著一個大傢伙。
是個輪椅。
「那麼,快點坐上去吧。」
我完全搞不清狀況,就被強行按到輪椅上。
「岬老師,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不用擔心,這只是我從會館借來的備用品。啊,用帽子把眼睛遮住,把臉也擋住。」
「那我先走一步等著你們。」笹平小姐說道。
我望著笹平小姐拎著箱子離去的背影。然後,岬老師不太熟練地推著輪椅道:「那我們也出發吧。」
「從後門進去?」
「不,從正門大大方方走進去。」
「什麼?正門有很多人圍在那裡啊。」
「你這個樣子誰也認不出來。」
「我只是戴了頂帽子,又沒有喬裝打扮。」
「不要緊,誰也不會專門注意你,沒必要喬裝打扮。他們要尋找的只是那個拄著拐杖的你。」
「輪椅還不是沒多大差別。」
「不,有差別。這次就是因為你有這樣的身體所以才被大家所注目,所以拐杖是你留給大家的第一印象。本來人們就不會盯著身體障礙者、病人和受傷的人看,不,是不願意看。所以就算有人瞟見了你,也會移開視線,因為不想與之扯上關係。你也有過這種體會吧?你看著吧,等你出現的瞬間,人群就會猶如迎接摩西的大海,一般分成兩股,你就從中間大大方方走過去吧。」
「……你是怎麼想出這個辦法來的?」
「並非是我原創,這是一個人氣鋼琴家為了避開崇拜者與媒體而經常使用的辦法。不過比起這個來說還有個難題吧,那個還在摸索之中。」
「那是……」
「嗯,是你的手指。你還不能持續彈奏十分鐘吧?」
其實不用岬老師專門提出來,我也一直在為此事煩惱。
不論怎麼練琴,不論怎麼做康復訓練,持續彈奏時間還是不能超過八分鐘。就算有進步,但那也是縮短了中途休息的時間,持續彈奏時間本身並沒有增長。如果給我十五分鐘,對,我彈奏五分鐘,休息五分鐘,然後就能再彈五分鐘。不過,這違反了比賽規定,之前執行委員會已經給我打過招呼說不允許了。《月光》五分五十秒,《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三分五十五秒,就算先演奏速度較快的後者,結果可能也沒多大差別,到彈奏第二首中途的時候手指的力氣就消耗殆盡了。
決賽的打分方式是合計技術分與藝術分,當然前提是要彈完兩首曲子。
「在這個時候如果是規規矩矩的鋼琴老師,可能會命令你全心全意地彈完第一首,然後鞠躬,走下舞台。你才十六歲,以後還有很多機會,比起無法完美地彈完兩首曲子,完美地彈完一首反而能留下一一個好印象,為下次參賽作個鋪墊。但是——」
「但是?」
「很不湊巧,我不是個規規矩矩的鋼琴老師。我作為老師,你是我的第一個學生,也許也是最後一個。所以我也不知道該給你怎樣的建議才好,我這樣做,可能也只是給你一個參考。」
不問我也知道。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就算中途突然聽不見,就算中途遇到地震,他還是會持續演奏。他這個以重聽為友,以拚搏為愛好的人一定會這樣做。
「所以你就把我接下來說的話當做我個人的見解吧。你經常聽到有種說法叫做『盡最大努力』,但是這個『最大』對每個人來說有所不同。有的人是全心全意投入,把自己燃燒殆盡,有的人是貫徹自己的美學而保持餘力。這是與人的活法有直接聯繫吧,雖說這樣有點不負責,但你還沒有給我展示過你的活法,這次你就自己作決定吧。」
貫徹自己的美學——雖然我也很嚮往,但這是針對成功過不止一次的人而言吧,至少並不適合我這個連手指都不能自由活動的人。對丁舞台上的失敗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不過我還可以選擇是向前倒下還是向後倒下,所以——我暗暗下定了決心,雖然我沒有說出口。岬老師也沒有要問的意思,或者不問他也能明白。所謂岬老師就是這樣的人吧。
正如預料的那樣,正們有很多與古典音樂無關的人扛著攝影機擁擠在那裡,我還在人群中看見了宮裡記者。他們的表情宛如捕獵的野獸,如果把吃食腐肉的鬣狗擬人化,估計就是這副模樣。
不顧四周的喧囂,岬老師靜悄悄地推著我的輪椅。殺氣騰騰的報導群看見我之後立即讓出了一條道,而且好像再也不想看我第二眼,真不愧是傑作。這些人的攝影機與麥克風都不願意面對真實,只願意捕捉他們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以及大多數人想要看到的東西。一切都在岬老師的意料之中,我再次為這個人的智慧而折服。
我們毫無麻煩地到達了等候室,笹平小姐正等在這裡。
換上禮服裙,接著化妝。笹平小姐帶著專業的表情修飾我的臉,雖然她說第一次給這種新長出來的皮膚上妝有點緊張,但她的手法非常迅速而且謹慎。
準備完畢,我來到走廊,只見岬老師靠在牆壁上等著我。
「你有什麼遺憾嗎?」
練習時間很短,表現能力還很拙劣,以及沒有早點遇到岬老師——要說的話真是不勝枚舉,但我還是搖了搖頭。
「你是第七個出場,還有大約一小時。其他參賽者的演奏就沒必要看了,不過你還是在舞台側面看看一下諏訪美鈴的演奏吧。」
「她的自由選擇曲目是什麼?」
「李斯特的《帕格尼尼大練習曲》第三首《鍾》,這是她的拿手好戲。」
我要在這個特別的房間裡度過漫長的一小時。從火災中撿得一命之後的每一天在我腦海中劃過,被燒死的親人、皮膚移植手術、康復訓練、遺產繼承、在學校受到的欺負、鋼琴比賽的人選、三次殺人未遂事件以及殺人事件……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來說,這四個月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是,今天,我站在這裡,不是為了繼承爺爺的遺產,也不是為了實現親人的願望——
而是為了用我自己的力量去追求我自己所希望的未來。
所以我才站在這裡。
我不會再猶豫了。我知道自己力量有限,外貌醜陋,但我不會再吝嗇,不會再留餘力。我要呈現我的一切,直到彈完最後一個音,不會留下一絲一毫。
接著,敲門聲響起。岬老師看著我,說道:
「該上場了。」
昨天一共有八十三名參賽者,但今天只有八名,連接舞台的通路冷清得令人害怕。沒有興奮,也沒有喧囂,剩下的只有嚴肅與緊張。
我走到舞台側面的時候,下諏訪美鈴正好彈完《月光》。
會場裡響起了毫不吝嗇的鼓掌聲,雖然這不是她擅長的風格,但演奏一定也很精彩吧。
掌聲停止的瞬問,隨著刀鋒般鋒利的聲音奏響,華爾茲小調開始了。《鍾》——這本是帕格尼尼所作的小提琴曲,李斯特把它改編成了鋼琴曲。這是一首眾所周知的名曲,因為原曲是小提琴曲,所以運指集中在高音部,而且常常要求兩個八度以上的跳躍。這首曲子的難度就算不親自彈奏也能感受到,只要打開樂譜,望著那黑壓壓一片的三十二分音符就能一目了然。
一隻手彈奏主題,另一隻手彈奏和弦和顫音。因為兩隻手的動作完全不同,聽起來也好像兩個人在演奏一般。不過和弦還是與主旋律相互纏繞,時而分離時而靠近。
模仿鐘聲的高音一邊閃耀一邊伴著孤獨與哀愁向胸口迫近。一個音一個音彷彿楔子一般深深刺進我的身體。我,以及台下的聽眾們都被那樂音所貫穿而無法動彈。
多麼哀傷而又多麼有力的樂音啊!它緊縛住聽者的靈魂,甚至令人無法眨眼。我能想像那位鋼琴的彈奏者——現在坐在鋼琴前的她,她的手指是如何在鍵盤上運動。高速的八度連跳、雙手的高速半音、左手的十度琵音、右手的十六度連跳——這幻想般的旋律需要十根手指猶如機械般正確而靈敏地在鍵盤上運動,而且奏出的樂音不能讓人感覺在炫耀技巧。
下諏訪美鈴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並不知曉。她的確是一位厲害的競爭對手,也許性格也正如旁人所言的那樣暴烈。
但是,我該怎麼說呢?儘管如此,但她的手指,那手指能紡織出這般惆悵的旋律,它讓我的心靈無法平靜,在這力量之前她是個怎樣的人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一個人的儀表與靈魂是不同的吧,貴婦人可能也有下賤的內心,外表兇橫的罪犯可能也心懷寶石,音樂與繪畫就是表達靈魂的形式,所以在這個瞬間,表達者與本來的自己相對峙,不是為了他人,而是為了自己不斷地彈奏,不斷地描繪。
我也是一樣,悲哀的倖存者、巨額遺產的繼承人、現代版灰姑娘——周圍所有的人與無關的圍觀者都化作虛無,只有真正的自己站在面前,敞開心扉向我控訴。但是這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所以鋼琴的樂音就是我傳達思想的依託。
樂曲不斷重複著主題,愈來愈哀傷。觸動心弦的旋律洋溢著妖艷,傳人耳中的已經不像是琴弦所發出的聲音,而是作曲家李斯特所追求的鐘聲。鐘聲時淺時深,喚起了那已經逝去的感情。
旋律又變得密集。片刻的單手流水般旋律之後,隨著和弦的加重樂曲開始急速上行。
主題高聲奏響。
逆行的琵音。
跳躍的雙手。
向絕望而行的瘋狂按鍵。
宛如海嘯襲來般的旋律。
聽者的靈魂為之吞噬。
令人停止呼吸的最後一音。
在這時,下諏訪美鈴才好像在確認快要消失的餘音般,把手指移開了鍵盤。
接著響起了暴風雨般的鼓掌聲。
這也是理所當然,這是與雷鳴般掌聲相配的演奏。她本人大概也這樣認為,面朝觀眾席露出了笑容,那也許是一種無所畏懼的笑容吧。她鞠了一個躬,返回了舞台側面。
我就在她面前,肯定在她的視線之內,但她沒有看我,甚至連瞟也沒瞟,也許我就不過是個路邊的石子兒吧。我看著她擦身而過的側臉,發紅的額頭上緊貼著散下來的幾縷頭髮,雖然顯得很勢利,但那張臉的確很美。
我突然明白了,冠軍恐怕就是她了,雖然我沒有聽其他叄賽者的演奏,但根據觀眾們的反應就能判斷,剛才的演奏是最為出色的。
「第四十三號參賽者——香月遙。」
關鍵時刻到了。
我走向舞台。
與昨天一樣,舞台上響起了拐杖聲。我露出的皮膚還能感受到剛才演奏的餘韻,那熱烈氣息的殘餘宛如水珠,而我現在就要讓這興奮的水氣凍結,我將要上演一首沉靜的曲目,好像在與剛才的熱情作對一般。我看見了會場裡掃興的目光,但是——已經無所謂了。
我行了一個禮,確認琴凳高度,坐下。也許是已經習慣了舞台,心臟不再像昨日那般狂跳。我知道除了美智子以外,加納律師、新條醫生還有學校的相關人員都在台下注視著我,但我不可思議地感到異常平靜。
手指慢慢地放到鍵盤上。
我開始紡織猶如光之顆粒般的樂音,前八個小節都是輕搖的和弦,這種輕搖是表現此曲的必要方法。纖細而輕柔的觸鍵,不使用手掌的力量,而只用指尖的力量來彈奏。決不能敲擊,而是要溫柔地、深深地把手指沉人琴鍵,清晰地奏出一顆顆樂音。所以儘管奏出的音樂十分優美,但指尖的負荷可不小。
一邊輕搖和弦一邊下行,在低音的鳴響中高音和次高音被呈現,聲音的立體感被勾勒出來。
在月光下起舞的戀人——
這裡要注意不能表現得過於誇張,把聲音控制在中強的程度內,若隱若現的樂音一個個傾瀉而出。以降半音為主的濁聲開始鳴響,在這濁聲之中我的身體開始喜悅,那種快感宛如一筆一筆描繪出精緻的圖畫。演奏的喜悅與紡出音樂的快樂貫穿全身,指尖的感觸與音樂融為一體,音樂的顆粒溶化在我身體裡的細胞之中。
我覺得我受到了祝福,這祝福來自音樂之神,來自德彪西。
大廳沒有一個人出聲或咳嗽,我的耳朵甚至連自己的心跳與呼吸都聽不到,只有深遠的鋼琴聲在大廳迴盪。
沒有狂暴的感情,也沒有令人熱血沸騰的激昂,但這首曲子的優美閃耀著光芒,讓疲憊的靈魂得到安寧。那解放感宛如在母親胎內輕搖,我的手指在這種感覺中起舞,上半身也如彎曲一般開始起舞。
我一邊觸鍵一邊思考,希望每個聽到這旋律之人得到安寧,祈禱受傷的靈魂與破碎的心靈得到撫慰。無論是傷害別人的人還是被別人傷害的人,祝願你們得到相等的安寧。我之所以愛上這首曲子,一定是因為從很久以前我就抱著這樣的想法。
一邊保持著分明的強弱對比,一邊朝四十一小節的高潮行進。輕搖的和弦塑造出輕搖的光線,隨之變為E大調,降半音也轉變為升半音,剛才的濁聲突然變得清脆,音量也在強。
突然感到無名指有點麻痺。
已經彈奏了五分鐘,快要接近極限了。
但我還是維持著較快的節奏慢慢往高音部移動手指,樂音細膩地糾纏在一起,主旋律與和弦交織著,樂音集中在了高音部。
快要到再現部了,手指的麻痺變為疼痛並且擴展開來。
雙手除了拇指和食指以外其他手指都像被看不見的絲線所纏住,雖然能夠勉強運指,但總害怕手指反應遲鈍。指尖的觸感在一點一點被磨損,恐懼感慢慢襲上心頭。
不行!不能輸給不安!
還有十五個小節。
我要完全釋放我的能量,從第六十六小節的符尾開始。
決不能讓樂曲的輪廓崩塌,我一邊輕搖一邊收斂,兩手的手指皮膚開始抽動,觸感就像戴著橡膠手套一般變得遲鈍。
還有五個小節。全部神經都集中在了指尖上,一定要擠出最後的旋律。旋律慢慢落下,接著左手終於奏出了最後一音:
音樂的波紋在舞台上蕩漾開來,最後幽幽地消失在觀眾席上。
數秒的靜寂,然後掌聲猶如漣漪般響起,緊接著如潮水般湧來。
沒有錯音。我渾身都是舒適的虛脫感,肌肉也放鬆了。
我對自己的演奏也很滿意,岬老師一定也能滿意吧。
我呆呆地望著觀眾席,看不清每個觀眾的表情,但那掌聲已經表達了對我的稱讚與期待。
現在就站起身來——耳邊響起一個聲音,這一定是規規矩矩的鋼琴老師在和我說話。
這不過是一個亮相,沒必要追求完美,只需要給評審和觀眾一個無法忘懷的印象就好了,今天的演奏和你的樣子已經充分達到了目的,之後你再全心全意投入康復訓練與手指的機能恢復,來年再到這裡來。你還有機會,那麼站起身來,給大家行一個禮,快點離開舞台吧——
這也不是明智的選擇。其實想一想,今天我能站在這裡已經是一個奇蹟,全身被燒傷而不能行走,想想四個月前從肩到手都纏著繃帶,現在能奏完一首德彪西,已經令人喜出望外。我已經努力了,手指快要到達極限,最多只能堅持兩分鐘,再也沒有奏完一首曲子的力氣:就算在此停止演奏,也沒有人會責怪找吧。
不——
有—個人會責怪我。
那就是我自己。
已經努力了?開什麼玩笑,難道努力就只是為了經歷過程然後接受表揚嗎?
掌聲還在繼續,沐浴在掌聲中的我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感情。那是一種我不曾擁有的而現在卻深埋在我心底的無所畏懼的感情。不會再害怕什麼,就算被命運切割,我被命運捆縛也沒有關係,那是一種向著刀鋒而行的、只有來自天上的惡魔才具有的精神。
我回頭一看,岬老師在舞台側面注視著我。他一如既往地微笑著,溫柔地盯著我。
現在準備怎麼辦?他的眼睛好像在這麼說道。那眼睛彷彿看透一切,彷彿參透一切,溫和而又刁鑽。那決不是神明的眼睛,果然這個人是惡魔。
如果沒有遇到你,我也不會成為這樣的人。你的魔法不僅讓我的手指活動,也讓我獲得了靈魂。
掌聲漸漸散去。
我試著輕握兩手,演奏結束後已經過了一分鐘了吧,疼痛已經消失,指尖的感覺又回來了,只有幾絲痙攣還殘留在表皮上。
掌聲完全停止。
觀眾們都屏息等待著下一首曲子。
但我還是兩手放在膝蓋上,垂著腦袋。
觀眾席上終與開始了一點騷動。
請再等一下。
騷動越來越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但是,請再等一下。
請讓我在比賽規定的時間之內休息一下手指。
騷動漸漸變成了責備,終於有個工作人員走過來了,看著他那緊閉的嘴巴,就能想像他要說的話。
——就是現在。
我突然挺直了背,開始觸動鍵盤。《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
四分之四拍——
工作人員被突然的演奏鎮住,停下腳步。觀眾們的騷動也驟然停止。
主題的節奏稍微有點快,演奏宛如涓涓的細流般緩緩流動,和弦好像暗流般被奏響,由三連音構成的琵音描出了一根線條。
淋漓盡致的優美,以及淋漓盡致的纖細。和弦給予這首曲子生命的色彩,三連音與八分音符纏繞著,一邊搖晃一邊織出阿拉伯蔓藤花紋。不可以貿然按鍵,也不可以過分強調,所以這對指尖的敏銳有著無上的要求。
閃耀的樂音,跳躍的樂音。這首曲子就是樂音的寶箱,任意摘取一個音符都是那麼光滑而透亮,如果拋出去,就會布滿空中的每一個地方。
分散和音表現著顏色與動作,隨著重複的轉調,悠長的漸強緩緩下行。儘管是弱音,但手指的負荷可不輕,因為彈奏時要緊繃神經,比彈奏強音更加使人疲憊。
不如我願,我的反抗立刻招致了報應。還不到曲子的一半,我的手指皮膚就開始痙攣。雖然不知道是皮膚的哪一層在作痛,卻能真切地感受到,皮下組織的感覺還沒有傳至表皮。
中間部分的節奏放緩,從這時開始,好幾種不同種類的和弦重疊在一起,相似但又相異的數個小節被接連奏響。
這時我手指的第一個關節開始悲鳴,接著,肩膀的皮膚以及手肘的皮膚都開始僵硬,就像蠟油凝固一般,上半身被看不見的力量一點一點地封印,我變得無法忍受,甚至覺得僵硬感提前來了。
我開始後悔。
明明知道會這樣——
就為了那點卑微的自尊迷失了自我,你真是個笨蛋。此時正在舞台側面看著我的下諏訪美鈴和觀眾席上的觀眾們,一定會這樣冷笑。緊接著,等待我的將是失敗、失態和一如既往的嘲諷。
六十三小節開始轉調,旋律上行。在沒有連奏的情況下,要一氣呵成直至六十七小節的最高音。可是,我的手指有點不聽使喚了,雖未影響按鍵,但反應速度明顯變得遲鈍。
無數的微細針尖刺向我的皮膚。
從肩膀到手指,都被冷氣所包裹。
恐懼感侵蝕著我的心臟。
快逃——耳畔有聲音說道。
現在把手移開鍵盤,拄著拐杖垂頭喪氣地離開舞台。只要擠出一滴眼淚來,就能把責備和嘲笑減到最少——誘惑的語言向我伸出手,如同給口渴的人一杯水,給溺水的人一口氣,意志與肉體眼看就要投入它的懷抱。
不要!我搖了搖頭。
耳旁又響起了爺爺的話。
不能逃避!
不能停止戰鬥,不能輸給自己!
我擠出了殘餘的所有力氣,終於到達了頂點。從這時開始變為弱音,第七十七小節進入了再現部。
但是此時指尖不僅是疼痛,都快要沒了感覺。第一關節和第二關節已經不行了,是否觸到了鍵盤都變得暖昧不清。
之後的再現部還有炫目的轉調、細膩的八分音符與重疊交織的分散和音在等著我。以這種狀態下去絕對無法彈完剩餘的四十個小節,要問我現在的感受,我覺得只有手指根部還有知覺了。
再現部就在眼前——
完了。
果然還是不行嘛,以我這樣的身體想要完成超出常人的演奏。
已經緊繃到極限的幾根絲線切斷了樂音。
已經足夠了,就算切斷我的神經也沒有關係。就讓我如無人操縱的人偶崩塌在舞台上吧,我與之也正好相似。
奇蹟結束了,岬老帥的魔法到此為止。現在一定已經到了夜裡十二點吧,因為魔法而變身的灰姑娘是應該變回拖著單腳行走、纏著繃帶的本來模樣了。
不過我還是不知要怎麼感謝岬老師才好,我想起了那天他開始給我講課的情景。為了讓連奏流暢,要保持從指尖解放上半身體重的姿勢——
咦?
這時我腦中閃過一個荒唐念頭。
鍵盤最多只有七十克重,所以不需要用力壓鍵盤。如果坐低一點就能減輕指尖承受的體重。
那麼如果坐得高,重心也會變高,手指承載的重量就會增多。
我還真是蠻橫,還真是武斷。
但這至少是一線希望。
反正怎樣都要失態,我不如試一試。拼起命來我可是不輸給老師啊。
我立刻把身子往上提。
但還是不行。
我右腳一邊踩踏板一邊繼續把身子往上提,全讓左腳承載著體重。我上半身前傾著,只有單腳支撐著地面,腰身也變得不穩,但是——
我的手指承載了上半身的體重,雖然指尖還是很柔弱,但至少手指根部有了彎曲的力量。估計我這就是高指走法的極端範本了,但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觀眾席上一片譁然。這也是當然,用這種演奏前衛爵士樂的彈奏方法彈古典樂,估計大家還是第一次見到。
一個音又一個音,隨著按鍵我的身體在左右移動。上半身晃動得很厲害,而支撐身體的單腳也變得不穩當,大概從旁邊看來我活像個壞掉的發條玩具。
演奏變得瘋狂,不冉是纖細與抒情,而是粗暴又具有破壞性的《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
我的呼吸已經混亂。
額頭上全是汗珠。
承載著上半身重量的手掌快要沒了感覺。
已經是亂七八糟,德彪西一定都嚇呆了。
儘管如此我的手指還是捕捉著琴鍵,持續彈奏著八分音符。我的手指已經不再聽大腦的命令,而是自己在運動——再堅持一分鐘!
分散和音在纏繞,隨著漸強第九十一小節開始轉調。運指把每一個音都區分開來,果然這種走法阻礙了連奏性。但我本就是在胡來,已經不期望有流暢感了。
被強制擔起重負的十根手指開始宣告它們絕命的時刻。
我的腳承載著大幅搖晃的身體,發出了悲嗚。
但我的手指還是拚命伸展著在高音部摸索。快要被切斷的旋律彷彿走鋼絲一般被繃緊。
手指的肌腱在斷裂,肌肉在分解。
隨著不堪忍受的疼痛我的意識開始模糊,鋼琴的聲音漸漸離我遠去。
上一組八度音滑下來,開始抑揚。
還有三個小節——
是身體的力量從指尖落下,與其說是叩打鍵盤不如說是手指在自然下落。不過這樣也沒關係,就算全身力氣盡失、就算精神完全崩潰也沒有關係。我一開始就沒抱希望,我只想讓手指運動到最後一刻。
快了。
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旋律靜靜地消失,那線條沒有一絲斷裂,慢慢變細。
還有最後一音——
彷彿意識變得薄弱般的靜寂。
結束了——
餘韻融化在空中,我把如同石膏般僵硬的兩隻手臂移開鋼琴。
這時我的左腳突然沒了力氣,平衡瞬間崩潰。我的下半身完全坍塌,就那樣倒在了地板上。
我聽到了從觀眾席上傳來的悲鳴,伴隨著劇痛我卻不可思議地感到安心。
我仰望上空,頭頂上的燈光讓人眩暈。
歡呼聲漸漸高漲,我聽見了人們從座位上站起來的聲音。
最後的幾個小節到底彈成了什麼樣子,觀眾們到底聽到了怎樣的旋律,我已經無從得知,連是否彈錯了音我都不知道。
不過,已經無所謂了。
因為,終於結束了。
就算這樣暈過去,也是幸福的吧——我剛這麼一想,一張熟悉的臉龐躍人我的視線。
「幹得好!」
被岬老師這麼一說,我的眼眶馬上就濕潤了。
「比賽結果將在十五分鐘以後公布,請大家在會場裡等候。」
八名參賽者的演奏結束後,大家待在舞台側面等候結果公布。工作人員告訴我們,等一會念到誰的名字,誰就走上舞台中央去接受表彰。六名參賽者與他們的相關人士都不安地注視著舞台。只有下諏訪美鈴例外,她站在隊列的最後面,臉上滿是隱藏不住的傲慢,彷彿在宣告自己一定是最後一位被叫上舞台的參賽者。
我由岬老師照看著,坐在離大家較遠的長椅上。雖然我還沒有到需要叫救護車的地步,但至少需要安靜與看護。
岬老師沒有多說關於演奏的事情,我也不想問。因為岬老師來到我跟前的時候,已經讚揚了我「幹得好」。剛才的演奏已是我的極限,因為在演奏結束之後我已快要無法呼吸,我自認為自己已經燃燒了全部,所以這就足夠了,我什麼也不想再問。
不——我只想問一件事。
「老師,您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約定?」
「比賽結束之後,您要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嗯。」
「那麼請告訴我吧。」
岬老師緊緊注視著我的雙跟。
「必須現在就說嗎?」
「因為比賽已經結束了呀。那個,美智子真的是犯人嗎?」
「啊,是啊。」
「可是為什麼會是美智子呢?就算殺了我,美智子也不能多分到財產呀。」
「據她說,是她搞錯了。她之所以搞錯,是因為她認為你放火燒死了那兩個人。」
「我燒死了爺爺和露西亞?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情?」
「當然是為了遺產。」
「但是在從加納律師那裡得知遺產詳情之前,誰也不知道遺產的分法呀。」
「你們倆不是天天圍著玄太郎公轉嗎?所以玄太郎公就把還沒告訴其他家人的遺產細則先告訴了你們——美智子就是這麼瞎猜的。只要把玄太郎公和妨礙者燒死,你就能得到一半的財產,所以你趁兩人睡熟後,在不會燒到自己的地方放了火。」
「不會燒到自己?!要是平安無事就算了,我可是全身被燒傷了啊!」
「但是你還是活下來了,只要自己成為受害者就不會有人懷疑你。所以被燒傷也是在你的計劃之內,只不過是出了些小差錯,所以造成了超出預想的燒傷。美智子就是這麼認為的。」
「等、等一下,就算是我幹的,那和美智子有什麼關係?她的遺產又不能增加。」
「是為了復仇。你可能也注意到了,美智子很喜歡玄太郎公。嗯,與其說是愛戀,不如說是母親對孩子一般的關愛吧,所以她認為對於你這個為了遺產而燒死爺爺和表妹的惡人,她應該施行天誅。玄太郎公一死,她雖然已經沒有理由再留在這個家裡,但也不知幸運還是不幸,她又被留下來照顧你。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只要她在你身邊照料你,就能找機會對你下手。」
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更換繃帶的時候,美智子用看汙物一般的眼神看著我,那正是面對仇敵時充滿憎惡的眼神。
「回想一下最初階梯上的搗鬼以及拐杖上的把戲,那都是美智子的主意,就是為了讓你在行走時突然失去平衡吧。你不認為這正是每天對身體障礙者進行照料的人才能想出來的點子嗎?」
這時,舞台中央傳來了聲音。
「現在由評審委員會會長致辭以及對本次大會進行綜述。」
會場裡一下子有如潮水退去般安靜下來。
「是岬老師告訴美智子她搞錯了是吧?那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是一起吃飯的那一天。那個時候,我說:『被周圍的人誤會成與本來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真是悲劇呀』,這句話說的就是你。美智子應該是聽明白了我這句話吧,所以自那天之後她再也沒對你出手了。
原來如此。但我仍有疑問。岬老師的話那麼抽象,為何立即就能讓美智子消除對我的懷疑?而且,還有個問題——「那她為什麼要殺我媽媽?」
岬老師露出了父輩般的表情。
「美智子因為誤會了我所以才要殺我,這個我明白了。那媽媽呢?她對媽媽也誤會了嗎?」
「不,不是那樣的。你媽媽的死不是因為誤會,不,連有沒有殺意恐怕都不太清楚。」
「不是因為誤會?而且沒有殺意?」
「是啊,她只是誤會了你。在階梯和拐杖上搗鬼的的確是美智子,那天夜裡把你推向汽車前方的也是她吧。但殺你媽媽的不是她,是別人。我可從沒有說過想要殺你的和殺你媽媽的是同一個人。」
「那到底是誰呢?」
「殺你媽媽的是你。」
世界一瞬間靜止了。
呼吸也要停止了。
「討……討厭,老師,我可是在認真地問您呢。」
「所以我也在認真地回答:根據那天的狀況,殺你媽媽的人除了你之外不可能是別人。」
「為什麼是我?」
「你還記得一起去現場時我說過的話嗎?你媽媽的傷在後腦勺,她是向後倒下然後滑落下來。如果你媽媽在攀登石階時看到什麼可疑人物,或是面前出現的是陌生人,她應該採取本能的迴避行為。一手拿傘一手抱著重重的購物袋,加上石階因為下雨而容易打滑,有這麼多危險因素,她應該選擇遠離石階才是。但是,實際情況是,她爬到了最上一級石階,然後向後仰著滾落下去,所以在她面前出現的應該是她熟悉的人。而且好像只有香月家的人才有從神社抄近路的習慣,所以,多少會有『這是我家專用通道』的心理,如果碰到陌生人肯定會抱有警戒心。如果她完全沒抱警戒心,遇到的肯定是和她站在同一立場的人,也就是家裡的人。
「什麼啊!這太牽強了,您這全是在想像媽媽的心理而已。
警戒心、警戒心什麼的跟每個人的性格有關,有的人就是糊裡糊塗,還有的人面對初次間面的人也很放得開。」
「你媽媽既沒有糊裡糊塗,也不是那種性格開放的人,或者說你媽媽正好是相反吧。」
「退一萬步說,那個時候家裡每個人都有可能作案,為什麼一口咬定是我?那個時候,爸爸和叔叔還有美智子都沒有不在場證明,而我卻在家裡連彈了三小時的鋼琴,一直在家裡。」
「不是連彈了三小時 如果是沒有停歇地彈了三小時那就構成了不在場證明,而你是彈五分鐘休息二十分鐘,就算你腿腳不靈便,但二十分鐘的話也有機會往返神社一趟。而且,之所以說根據現場情況來看犯人只能是你,還有除了不在場證明以外的另一個前提條件。」
「前提條件?」
「你媽媽從那麼高的石階七落下來,全身重傷而陷入瀕死狀態。但她沒有立即死去,只是全身無力地倒在石階之下,頭腦還有意識,巫女趕來的時候她還在呻吟,石階之上的犯人當然看到了這一切。自己推下去的人生死不明,按理說犯人應該來到被害人跟前確認情況,如果被害人還有氣兒的話,要們是自己裝作第一發現者然後去叫人,要麼是再給被害者致命一擊。可是根據巫女的證言可知,犯人什麼也沒做就馬上離開了現場,如果你媽媽的傷不像看起來那麼嚴重,萬一被救過來,犯人豈不是就無處可逃了?犯人簡直就像趕時間一般不得不回去。她為什麼這麼迂腐呢?不,不是迂腐,是因為犯人想靠近你媽媽也無法靠近,也就是說犯人無法走下石階。為什麼呢——因為她腿腳不靈便,走下石階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她可能害怕在這期間被人看到。而在你媽媽身邊,腿腳不靈便的只有你。是否抱有警戒心,是否遇到了熟人,那也許有點牽強,但這個前提條件確是無法撼動的鐵證。」
「胡說八道!才沒有那種事!首先,我為什麼要殺自己的媽媽?媽媽和繼承遺產一點關係也沒有!或者您又要說這是為了獨占遺產的無序殺人嗎?!」
「不是為了錢。你媽媽知道你是誰,所以被你殺了。」
「那我是准?」
「你不是香月遙,你是片桐露西亞。」
「各位久等了,現在公布朝比奈鋼琴比賽高中部的決賽結果。第三名,第二十號參賽者——系魚川真理!」
被叫到名字的參賽者滿臉堆笑地走上舞台。
「胡……胡說……老師,您腦袋沒出問題吧?……您到底、到底有……什麼證據……」
「當然不是一開始就蓄意掉換,最初弄錯的人是媽媽吧。
兩個人都被燒得黑糊糊的,其中一個幾乎完全炭化,另一個還有氣息並且穿著眼熟的睡衣,一般來說,媽媽都會認為活下來的那個是自己的孩子吧。而且你們身高相同,血型相同,心如刀絞的媽媽已經做出了『這個是我女兒』的證言,無人會去反駁。當時,你失去意識也無法解釋,所以你在病房裡醒來之時大為震驚。可是,你沒有能力與旁人溝通,也失去了解釋的機會。周圍所有人都在祈禱著香月遙的身體恢復,於是你的臉也變成了香月遙的臉。加之你之前還遭遇過事故,雙親在蘇門答臘島逆沖地震中遇難,祖父的死又讓你變成完全的孤兒。你沒有任何經濟後盾,但如果以香月遙的身份活下去那就另當別論了。其實,你不敢說出真實身份還不是因為經濟後盾的關係,而是因為一開始周圍的人就強烈希望你是香月遙。如果死的人是香月遙,大家都會感到很悲傷吧。
考慮到這一點你只能保持沉默,然後不知從何時開始你決定以香月遙的身份活下去,因為你認為對於你自己以及家人,這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有個懷疑你的人出現了,那就是美智子。我剛才說她殺你是為了復仇,也包含了這層意思。你為了奪取財產把玄太郎公和香月遙燒死在家中,然後自己變成香月遙,這就是美智子對你的猜疑。於是我向她告知了你的身份,我說:『被周圍的人誤會成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像的人是個悲劇……你認識的那個人是否願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還需要再好好觀察一下才是。』美智子聽了這番話,注意到了你其實也是個被害者,對遺產完全不關心,而是全心全意投入康復訓練,被命運殘酷地玩弄但還是不得不作為他人堅持下去,所以她放棄了復仇。要說證據,那從你開始進行康復訓練,決定成為遙的時候就有了。你的臉變成了遙的臉,聲音也完全走樣,在表面上已經沒必要花功夫。你們皮膚顏色與指甲形狀的差異已經在受傷以及手術之後被完全消除,問題只在於完美地複製遙的癖好。於是自從取下臉上的繃帶,你就拚命模仿遙的表情、癖好與說話方式。不過還是模仿得不完美,你犯了幾處錯誤。」
「錯誤……」
「第一個是她的喜好。遙特別喜歡美智子做的糖醋里肌,晚餐時總是死皮賴臉地央求美智子做給她吃。但是你從小依從伊斯蘭教的戒律,因為伊斯蘭教禁止吃豬肉,所以你也無法接受用豬肉做的菜。同樣的理由,你在用左手接東西時會很猶豫,所以這些生活中的小錯誤讓美智子心生疑慮。不過,懷疑你的不僅是美智子,媽媽也開始懷疑你。我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但她身為你的家人,而且還有作為母親的直覺,要懷疑你並不難,比如你的體味什麼的。」
「體味?」
「這是媽媽把孩子緊緊抱在懷中時的特權。因為她從小就抱著你,會記得你的體味。雖然隨著飲食的變化與藥劑的注射,氣味多少都會有點差異,但是,一個人本來的體昧還是不會有多大改變。」
啊,原來如此——聽了岬老師的解釋,我長久以來的疑問被揭開了。
那天,我向媽媽匯報我被選為鋼琴比賽的參賽者,媽媽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裡。那個時候剛好長出了新的皮膚,汗腺恢復正常,於是出了汗。我本來的體味,那與遙完全不同的體味—一那個人聞到我的體味,然後用不安的眼神望著我。
那是遙的主意。住在附屋的那一天,遙提出來我倆交換睡衣和房間。這也不是第一次,每當其他家人不在時我倆經常暫時交換衣服和房間。遙說這只是個遊戲,但我心裡明白,遙對失去雙親而且無家可歸的我抱有一種內疚感,如果能暫時交換兩人的境遇,她就會覺得心理平衡,而且,這個遊戲也能讓我心裡得到幾絲安慰。
於是我們交換了睡衣,我住進了玄關旁的房間,遙住進了主臥旁的房間。到了深夜,發生火災,靠近火源的兩人被捲入大火於濃煙之中失去了生命。我也親眼看見在那個門被打開的房間中爺爺被人火所吞噬。正上方的天花板落在了遙的頭上,以及自己被火焰灼燒。
之後的事情正如岬老師的推測。因為被發現的場所以及身上的睡衣,我被誤認為是遙。因為此事沒有什麼可疑之處,爺爺和遙的遺體沒有被解剖就直接被火化下葬,也沒有確認身份的機會。一開始我好幾次都想澄清自己的身份,但一看見遙雙親的臉,我的話就哽在了喉頭。自己也曾深刻體會到失去親入的悲痛,我不想讓這些人再去體會那種痛苦。我也有向遙贖罪的意思,因為那天要不是我們交換房間,和爺爺一起被燒死的人應該是我吧。
從那天開始,我就逼迫自己作為香月遙活下去,但這並不容易。不僅臉變成了別人的樣子,而且還必須模仿別人的語言和動作。不能有一絲疏忽,每天都充滿了緊張與罪惡感,每天我都是提心弔膽地度過。遙的父母雖然都很溫柔,但那溫柔更是成為了威脅,所以儘管我嘴裡叫他們爸爸媽媽,但心裡從來沒有那麼叫過。
唯一能夠拯救我的就是,我也和遙一樣有著成為鋼琴家的目標。所以我毫不猶豫地進入音樂系,我覺得能夠實現一直以來的願望真是太幸運了,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那天下著雨,我像往常一樣彈著鋼琴,突然我發現身體有些不適。
生理期來了。
我慌忙尋找生理用品,但當時連一張也找小到。美智子那天休假,遙的媽媽出去購物,家裡只剩下我和研三叔叔,但我總不能讓研三叔叔出去幫我買吧。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自己去藥店。我拄著拐杖走著去大概需要十五分鐘。因為拄著拐杖就無法撐傘,所以我披上有帽子的雨衣出門了。
外面下著大雨,路上也沒有人。我把雨衣的帽子扣在頭上,並不害怕被淋濕,但還是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
過了一會,我走到了荒薙神社的石階上方。
就在這時,剛剛爬上來的遙的媽媽出現在我眼前。
「遙!你怎麼在這裡……」
「嗯……我買東西。」
她一手撐傘一手抱著購物袋,購物袋裡塞滿了東西。雖然我腿腳不靈便,但我覺得還是該幫她拿一點東西,於是我把拐杖從右手移到左手,然後把右手伸出去。
總是對人伸出右手——這是我的習慣。
可是她一見這個動作,臉色就變了。
「你是誰?」
¨啊……」
「你不是遙。」
「……」
「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剛才你把左手換成了右手,你……是露西亞吧!」
「媽、媽媽——」
「什麼媽媽,別騙人了!居然……居然被你騙了這麼久!虧我們還想收你為義女!虧我還給你皮膚!你就這麼踐踏我們的好意……」
「我只是……」
「被你看笑話了吧?我們大人被你的謊言騙得團團轉!還為你的身體恢復與鋼琴進步牽腸掛肚,我們真是蠢啊!」
我想為自己辯解,但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因為她變得十分可怕,眼裡燃燒著憎惡,嘴裡充斥著譴責,就像厲鬼一般,和平常簡直判若兩人。
「你到底對遙幹了什麼?因為想要替代她所以殺了她嗎?
你為什麼要這樣……啊,遺產,你為了騙取爺爺的遺產所以殺了兩人,所以在附屋放火是吧?!」
不是的,一開始就弄錯了。
「你居然!居然!」
「聽我說……」
「別碰我,啊啊啊啊啊啊——」
她過於激動,突然開始揮動雨傘的前端。
我擋住雨傘的前端,回推了一下,想要擋開。
「啊啊啊——」
隨著空洞的叫聲,她向後仰著倒下去——然後就在我的視線裡消失了。
之後的可怕聲因令我一生也無法忘懷,那是肉體崩塌、骨頭折斷的聲音——恐怕我走下去一瞧,就能看見她宛如被扔出去的玩偶一般,以活人無法擺出的姿勢躺在下面。
背上一陣寒冷。
我不禁想走下去,但石階的狹窄與高度讓我望而卻步。
我無法走下去,這時我的膝蓋開始打戰,推她的手也開始抽搐。
當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自己的房間裡了。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也不知道她傷得有多重,不知道剛才的事有沒有被誰看見。我的腦子完全被恐懼與衝擊所支配,我想忘記這一切,於是走向了鋼琴。
演奏五分鐘,休息二十分鐘,不停地重複。雖然我內心無法平靜,不停地按錯鍵,但除了悶在屋裡埋頭彈奏我別無他法。在三小時之中我就剛才出去過一次。
三點半的時候,門鈴響了。
遠處的舞台傳來了更加洪亮的聲音。
「第二名,第三十二號參賽者——下諏訪美鈴!」
會場裡掌聲更加熱烈,但下諏訪美鈴瞬間像被雷劈了一般表情變得僵硬,接著聳著肩膀走向舞台。她那臉色好像被自己一直所信奉的神明背叛了一般。雖然她還朝這邊看了一眼,但我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了。
迄今為止發生的事情就好像一場夢,我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葬禮結束後再次上課時,你的手指突然不能動了。主治醫生表示可能是『PTSD』,這提醒了我。媽媽被推下去的瞬間,你伸出去的手掌牢牢定格在你的視網膜上。所以你把手指放在鍵盤上時那個瞬間就會再現,你潛在的恐懼和罪惡感就會支配手指的神經——雖然這是一個門外漢的見解,但我認為也有一定道理。於是我想如果減輕你的罪惡感,多少能紓解你的病情。」
儘管是門外漢的見解,但頗有道理。我現在想起來了,吃晚餐的時候岬老師試圖傳達一些意思給美智子和我。聽了那些話我心裡好受多了,就算我作為他人而活異常痛苦,但這裡有人可以理解我。這個事實已經足夠拯救我了。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一
「您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我不是遙的嗎?」
「嗯,其實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那你還……你還一直教我彈鋼琴?我是個冒牌貨,是個殺人犯!」
「你是香月遙也好,是片桐露西亞也好,與我何干?」
「但是……」
「無法行走的身體,無法自由彎曲的手指,就算發笑也會伴隨疼痛的皮膚,即使這樣你還是說要彈鋼琴,你說就算有這麼多困難與痛苦等著你,你還是要立志成為鋼琴家。儘管我中途發現了你的真實身份,但我也知道了你話中的第二層含意,我為之驚嘆。你沒有必要為了成為香月遙而彈鋼琴,或者說是為了彈鋼琴而成為香月遙。你不顧困難與痛苦,背負著自我被抹殺的無理命運。所以,我想繼續教你彈鋼琴。
我想聽你彈琴,我想看你彈琴,想看看這個捨棄安逸與自由、站在絕望與恐懼之上的人能夠奏出怎樣的音樂。」
正是如此,我失去了本來的臉龐、聲音與皮膚,被周圍的人強制當做香月遙,儘管片桐露西亞這個人還活著,她卻被抹殺了。這個被抹殺的自己只有在彈琴之時才能意識到我是片桐露西亞,這是我自己奏響的音樂,融在音樂之中的思想與熱情是屬於我片桐露西亞的東西。這種渴望確認自身存在的心情到底能被誰理解呢?如果自己的鋼琴彈奏不被人承認,真正的自己就真的被完全抹殺了。所以我堅持彈琴,為了不要忘記真正的自己,為了找回真正的自己。但我又必須是香月遙,為了她與她的家人,以及我自己的生活。數月以來我就一直在與這樣的矛盾鬥爭。
「老師……那接下來要把我怎麼辦?」
「怎麼辦?」
「送到警察那裡?」
「再重複一遍,我根本不在乎你是誰,我只負責教你彈琴的技術,我只是彈琴的,不是刑警也不是律師。我不喜歡多管閒事,但遲早還是會請求榊間刑警來逮捕你,我可不會坐視不管。」
「警察也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
「連休日時事件發生現場附近都沒有人,而且還在下大雨。當時確實沒有人目擊到這件事,但還是有人看見了你身著雨衣拄著拐杖的身影。不是有一天晚上榊間刑警來了嗎?他不是來調查美智子的搗鬼工具,而是來家裡採集遙留下的東西,他也注意到了你和遙的掉換。指紋、毛髮、指甲什麼的都可以,只要是她生前留下來的東西就能做DNA鑑定,然後再與你相比較。不過由於美智子每天都打掃屋子,他們沒什麼收穫,於是榊間刑警才去了石川。」
「為什麼要去石川。」
「媽媽的娘家在石川的七尾市,他是去那裡尋找一樣東西,那是香月遙肉體的一部分。」
「肉體的……一部分?」
「臍帶。媽媽是在娘家生的第一個孩子香月遙,那個地方保留著第一胎要在娘家生產的習俗。因為是香月遙的臍帶,所以提取DNA之後與你一比較,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我一聽這話就認命了。隱藏了這麼久,我已經非常疲憊,現在全部暴露,我卻感覺很暢快。雖然當時只是條件反射,卻害死了伯母,我快要被這罪惡感碾碎,現在終於從這重壓下解放出來。而且我不再是香月遙了,我可以把真正的自己展露出來了。
肩膀不可思議地放鬆了。
但我還有一個疑問。
「那個,您剛才說您早就看穿了我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時候?」
「你在遙的父母面前彈奏《車爾尼練習曲》之時。」
「那麼早……那你怎麼看出來的?」
「被他們誇讚時,你不好意思地向左歪了歪頭。你犯錯了。
我第一次見到遙時是在鬼塚老師的鋼琴教室,當時她是往右歪頭,所以你把她的癖好給記反了。那個時候我就覺察到了,所以之後我再也沒有稱呼你為遙。」
我一聽,差點笑出聲來。我果然是個笨蛋,現在也明白了自己會把左右弄反的理由。我對著鏡子拚命練習遙的表情和癖好,但鏡子裡的左右是顛倒的——如此說來,遙的媽媽懷疑我也是在看見我歪頭之後。聞到完全不同的體味後,緊接著看到我歪頭的方向有誤,她自然會心生懷疑。
就在這時——
「冠軍,第四十三號參賽者——香月遙!」
舞台上的麥克風高聲宣布著那個名字。
一瞬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可能——
「恭喜,你的思想傳達出去了。」
「怎麼可能!最後明明失控了!」
「失控的只是你的身體,演奏本身還是依照著譜面進行。魯賓斯坦說過:『只要彈奏正確,就算用鼻子彈奏也沒有關係。』所以就算倒立著彈也沒事。雖然你的演奏有幾處好像雜耍一樣危險,但就我聽來並沒有一處彈錯。評審員們的評判是正確的。」
「我不再是做客的熊貓了?」
「你還在擔心那個?下諏訪同學嘲笑你幼稚,其實幼稚的是她。不要小看這些評審喲,他們現在作為評審一臉高傲,但曾經也是奔波於各種鋼琴和小提琴比賽的年輕演奏家。誰都知道演奏的順序是不容改變的,他們領會了你融人德彪西之中的優美思想。想要治癒所有傷害,想要赦免所有罪惡——這種思想傳達到了我的心裡,評審和聽眾們一定也是這樣想的吧。」
結果公布之後,掌聲還在繼續。
「香月遙小姐,您在會場嗎?恭喜您!您獲得了冠軍,請您到舞台上來。」
聚集在舞台側面的參賽者們都在朝這邊揮手。
「那麼,請走上舞台吧,大家都在等你。」
「我……不去。」
「為什麼?」
「叫的是香月遙,不是我。我沒有接受表彰的資格。」
「不是那樣的。」岬老師有點憤慨,「評審和觀眾對你的名字沒有興趣,他們是對你融在曲中的思想產生了共鳴。只有你才能彈出那樣的德彪西,那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力量,是音樂之神授予你的力量。」
「香月遙小姐,我是評審委員會會長,我們今天明白了音樂不是由手指來奏響,而是用靈魂來奏響。你的演奏深深打動了全體評審員的心,能夠給你頒獎,是我們的榮幸,請你快點到這裡來接受我們的這份一心情。」
「看,我說得對吧。挺起胸膛走上去,你將踏出作為鋼琴家的第一步。」
「……但是,我馬上就要被逮捕,然後被扔進監獄。說是第一步,可一切也到此就結束了吧。」
「日本法律對未成年人是很寬容的,加之你並無殺意,肯定會對你寬大處理,最多就被收容五年。」
「真的?」
「我原來也是司法研修生啊。從感化院出來後成為鋼琴家的人確實是有的,所以一切都不會結束。你只是結束了一個小小的開始,所以——」
結束了一個小小的開始——
我決定了。
就讓它結束吧——那個作為香月遙的自己。
我是……片桐露西亞。
我拄著拐杖再次走上舞台,等著我的是燈火通明的舞台與排山倒海的喝彩。雖然作為懺悔的場所未免太過華麗,但接受表彰之前我要向大家坦白。我要終結那個虛假的自我,要開始全新的自我!這就是我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
暫時要與德彪西說再見了吧,可能短期內也沒機會觸摸鍵盤了。
但是,再次彈琴的那天終會到來。只要相信這一點,我就能活下去。
所以,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就暫時告別吧。
再見了,德彪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