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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Ⅳ卷 Vivo altisonante 躍然·奏鳴

再見了,德彪西 by 中山七里

2020-1-27 18:48

~生き生きと高らかに響かせて~


##第壹話
我埋頭聽著岬老師的話,我原以為他是沒有缺點的、住在天上的人,沒想到完全搞錯了。別說是天上了,他這就彷彿是在地上爬行。
我放入CD,按下播放鍵:
《德彪西鋼琴名曲集》收錄有《前奏曲第一輯》和《貝加馬斯克組曲》以及其他。這是昨天從工藤老師那裡借來的,CD封套已經褪色,看來已有些年日了。CD的標籤面上已有劃傷,記錄面卻像鏡子般光滑。
我雖然已經學了多年的鋼琴,卻沒有好好聽過德彪西的曲子。當然我也聽過諸如《月光》和《亞麻色頭髮的少女》
這樣的名曲,但沒有坐下來仔細欣賞過。並不是不喜歡,只是沒有機會。
當聽到指定曲目《月光》的瞬間,我就被那和弦之美驚果了。和弦是由和弦基本音哆咪嗦構成的,音色尤顯深沉。
一個美麗的樂音就是一束月光,樂音化作光芒射人我的心中。當我情不自禁閉上雙眼的時候,一幅畫立刻浮現在我的眼前,更覺得不可思議了。岬老師向我說明過德彪西重視樂音與影像的關係,正是如此吧。月光靜靜地傾灑在湖面上,在粼粼的波光中,一對男女緩緩跳起了華爾茲。時間也靜靜地流淌,清風拂過,湖面的漣漪在月光的照耀下閃著微光,一座衰敗的古城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一個音還沒有結束,下一個音已經奏響——曲子終了時我感到十分後悔,怎麼之前就沒有好好聽過這首曲子呢?旋律是這麼美麗,仔細聆聽的話還能喚起非凡的想像力。
我還在回味的時候下一首曲子奏響了,我再次倍感震驚,《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聽到第一個音時,影像再次浮現在我眼前。讓人驚訝的是不僅能看見影像,甚至還能看見色彩,不是原色,而是微妙的淡彩——靜寂降臨沙漠,寒冷的風吹著徒步行走的旅人,黑暗中蠢蠢欲動的野獸屏息仰望著月亮。旋律宛如流轉的絲綢,那絲綢好像由優美的色彩層疊而成,樂音一邊相互纏繞一邊釀出複雜的音色。大量的i連音讓人感覺彷彿琵音在流動一樣,一個一個的樂音重疊在一起,我的靈魂好像快要離開我的身體。宛如做夢一般,兩分鐘的樂曲剎那間就結束了,儘管是在聽音樂,但我好像是看了一幅畫,讀了一首詩。
據岬老師所說,阿拉伯風格指的就是蔓藤花紋樣式。樂音複雜地纏繞在一起,曲調描繪著優雅的曲線,的確很像蔓藤花紋。如同久久眺望著蔓藤花紋就會感到眩暈,這首曲子也會讓聽者產生幻覺吧。我關了CD機,好一會還感覺自己身處夢中。
這就是名為音樂的魔法。一個一個的音雖然是物理上的音波,但彈奏使它們重複交織而形成詩畫,讓人看見凌駕於現實之上的景象,抒發出千言萬語道不盡的情懷。
我突發奇想,這首曲子光聽一下就能得到這般歡樂,如果用手指去演奏,不知會是什麼心情,再加上與之相配的歡聲與鼓掌,那該有多麼幸福啊。
當然了,大家都知道,演奏不僅僅是照著樂譜叩打鍵盤。我也自知自己只是能夠熟練演奏中級練習曲的程度,不能魯莽行事,還是在鋼琴課上好好麻煩岬老師來教授吧。就算彈得手指和手臂發麻,練習量可能還是不夠。不過,我想彈這首曲子,我想把自己窺視到的美傳達給他人,因為成功的人都有點喜歡胡來,新條先生不是說過了嗎?
我還在煩惱著,美智子過來告訴我岬老師來了。今天是星期六,音樂學院下課早,但現在才下午三點,也太早了吧。
我歪了歪腦袋,走到玄關處迎接岬老師,只見他滿臉一如既往的親切笑容:「現在請和我一起去神社。」
找出犯人——雖說這是玩笑,但好像也不是什麼套話。
走路也可以當做是康復訓練,但因為要奔赴現場,我的心情很沉重。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白我的心情,岬老師一邊為讓我同行去神社而不停地道歉,一邊巨細無遺地詢問我當天全體家庭成員的不在場證明。
「也就是說,相關人員的確都沒有不在場證明啊。」
從這個腦中只有音樂的人口裡聽到「不在場證明」這個詞,我覺得很微妙。
走了十分鐘,來到荒薙神社。今天是久違的大晴天,一抬頭向上望就覺得頭昏眼花,但一向下看,就看見一級級吸過人血的石階。那簡直好像一個不想去觸碰的玩笑,可卻是事實。不管是自己舒適的房間還是神社境內,死亡都縈繞不去。
我拄著拐杖不方便下台階,於是我們繞路從鳥居進入神社。不過說來這才是本來的入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裡剛死過人,過午時分的神社裡既看不見人影也聽不見人聲,只有樹梢上的鳥鳴時而傳人耳中。
「你媽媽死時是身體向後仰,躺在最下面一級石階上是吧?」
我也沒有直接看到——我剛想這麼回答,「對,就是那樣」,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榊問刑警站在身後。
「就是倒在這個地方,包括中間的石階和屍體周圍在內的很大範圍裡,都散落著從購物袋裡飛出來的東西,這也是被害者從石階上滑落下來的根據之一。遙小姐你好,這位是?」
「啊,是我的鋼琴老師。」
「我參加了葬禮,因為住得近所以順便過來看看。」
岬老師低下頭。榊間刑警好像被先發制人了,慌忙回應道:
「啊啊,這樣呀。」
「不管怎樣,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一定失去了意識,對死者來說是好的吧。」
「不,不是那樣。巫女聽到叫聲趕到的時候,她還有意識……死亡確認是在運往醫院的路上。很多證據都被雨水沖走了,只從下面的石階上檢驗出死者的毛髮和血痕。從屍體的撞傷判斷,摔到最下面的石階之前手足被多次撞傷,最後後腦受到激烈撞擊,決不是無苦痛之死……啊啊,不說了,這不是在你們面前該說的話。」
你已經全部都說完了,「不說了」什麼的也沒有意義了,而且你的表情並沒有像你的話那樣帶著歉意。我無意中想到,剛才的說明不是說給岬老師聽的,而是針對我的。我從這個刑警那裡感受不到好意。
「榊間先生為什麼在這裡呢?而且是一個人。」我咬著牙道。
「因為我自己還想不通啊。警察局內大多數人覺得是事故,因為說如果是事件的話找不到動機。但是,這是膚淺的看法,她是香月家的人,遲早都會和繼承問題扯上關係。如果某人被謀殺了,誰會為他的死而笑,誰就是犯人,什麼時候笑這並不重要。」
我震驚了,沒道理啊,他怎麼和岬老師的想法一樣?他斜眼看著岬老師,若無其事道:「雖然多次被撞傷,但臉上和額頭上沒有外傷。」
「嗯嗯,臉很乾淨。那又怎麼了?」
「這就是其具有事件性的根據吧。」
榊間刑警伺機般地睜開眼睛。
「你到底想說什麼?」
「悅子女士遇害時下著很大的雨。買完東西回家的話,當然是上階梯,而且這個石階沒有扶手。一手拿傘,一手拿著近一公斤的東西,天還下著雨,在這樣的情況下上樓梯,身體當然是前傾姿勢。如果這時腳打滑了會怎麼樣呢?兩手都拿著東西,一般是向前倒。應該是在滾下去的途中撞到了後腦勺吧,但臉和額頭完全沒受傷,這很不自然。不過,如果是被推下去的,或者是從背後拉下去的,臉上就不會受傷。正因為如此,這件事很像是事件。」
榊間刑警好像忘記了隱藏自己的不快,樸實寡言的面具完全脫落了下來,他用如同要把人舔一遍的眼神盯著岬老師。
「話說我還沒請教你的名字,請問……」
「我姓岬,如今在音樂學院當臨時講師餬口。」
榊間刑警一聽,顯得很驚訝。
「如果是鋼琴老師……難道是岬洋介先生?」
「您知道我這個微不足道的鋼琴手啊,真是無限榮幸。」
岬老師微笑著應酬道,榊間刑警急忙把敵意與不遜拋到一旁,喜笑顏開地說道:「不不,我才真是失禮,我早就聽說過您了。」在數分鐘之內怎麼就變換了這麼多次態度?我原來把他的眼睛形容為蛇的眼睛,但他應該是變色龍才對。
「那麼,岬先生也是一樣的觀點?」
「哎呀,就算觀點一樣,我也只是個門外漢。」
「可是你特地來現場查看。」
「我之前就說我是順便來的嘛,我的房東是過世的玄太郎公,是因為這層關係。」
「啊啊,原來如此。」
他雖然這麼說著,但臉上的表情表明他完全沒有接受。
「不過嘛,不管什麼狀況都得有證據。雖然有疑點,但因無法直接確定為事件而投入大量的搜查人員。當日是連休,又是大雨,而且也沒有找到目擊者。儘管是這麼寬敞的地方,但和公園不同,神社境內很少有人來,加上被櫻花樹遮住了視線,周圍也看不到神社境內發生的事情,被害人的叫聲被雨聲所干擾,只有巫女一個人聽見。所謂走投無路就是如此吧。」
「可是,一旦從事件方向開始搜查,進展就會很快了吧?所以,必須得找到什麼物證來確定搜查方向。」
「為什麼進展會很快?」
「假設這是殺人事件,馬路殺人魔犯罪的可能性很小吧。只要不進入被櫻花樹所圍繞的神社,那麼這就是一條連接住宅區的非常好的路,處在這種位置,不用說針對從銀行回來的老人了,就連針對購物歸來的主婦的偷盜也基本沒有。什麼兇器也不用,只是把偶然遇到的人推下去什麼的,不像是馬路殺人魔犯罪。所以,考慮到計劃性也好動機也好,犯人很有可能是悅子女士身邊的人。如果能對動機和不在場證明進行精密調查,就能縮小嫌疑人的範圍了。」
聽了岬老師的話,榊間刑警滿臉無趣地搖了好幾下頭。
「也許我這個第三者不該插嘴,您真是選錯行業了啊。如果您來幹我們這一行,現在肯定都功勳卓著了。」
「您真是高估我了。」
「不,是您太謙虛了。只是草草看了一下現場就能馬上得出這種判斷,真是警察的素質啊。」
「不過職業適應性不是光憑素質來決定的。」
「那是當然……也許這該算作老傢伙的抱怨吧,岬先生,大家都喜歡拿工作說事,你就當我是教育小毛孩好了。不論怎樣,素質是第一位的,這是再怎麼努力也無濟於事的事情。
揭穿謊言、暴露真實的確是一種才能,但有很多不具備這種才能的人在當警察。完全沒有洞察力的刑警、只會用人性本善說去看人的刑警比比皆是,這樣的刑警簡直跟不會踢足球的足球選手一樣。」
「這麼說來也對。不過,我也是進了音樂學院才知道的,對於鋼琴或者小提琴演奏有著驚人天賦的人不少,要說技術的話他們比起職業演奏家也毫不遜色。但是,他們連去給華麗登場的交響樂團當裝飾品的程度都辦不到,大多數都中途離校悶在家裡,畢業之後也只能在樂器行當店員,我只能猜測他們是一邊打工一邊當街頭音樂家了。也許警察和音樂家有所不同,可素質不一定能帶來成功這一點是一樣的。發明大王不是說過嗎?如果不努力的話,好不容易擁有的才能也會生鏽。」
我在旁邊聽著他們的對話,心不禁有點怦怦直跳。這番話好像是說給榊間刑警聽的,但其實是說給我聽的吧。
「所以,我認為適合不適合也不是當事人能夠左右的。刑警也好音樂家也好,一開始都不專業,而是在職業生涯中練就了刑警的頭腦,音樂家的耳朵與手指。首先,如果都已經入了這個行業,就不會再去抱怨有沒有素質了吧,當選擇這個職業的那一刻,就要為了成為專業人士而努力,這是最低的義務吧。」
「你這番話我真想讓我們局裡的年輕人聽聽啊。現在的刑警什麼的就是拿著警官證的上班族,每次去現場都跟去看自然保護動植物似的。」
「我也是一樣啊,雖然會懷疑人,但首先還是願意信任人,因為我是一個相信愛情與信義的人。我冉怎麼努力也無法成為您這樣的專業刑警啊。」
「果然不能說您是謙遜哪,您既不是什麼心地善良的人也不是理想主義者……啊啊,又一個既不心地善良也不理想主亦的人來了。」
我朝榊間刑警抬頭仰望的方向一看,石階最上面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望著這邊。
是研三叔叔。
研三叔叔輕快地走下長長的石階,道:「啊,大家都在呀。」
他說著,把手裡的供花放置在石階上,合掌了一會。
我十分尷尬,作為媽媽的女兒,我到這裡來卻沒有準備花束。
研三叔叔轉過頭來時,溫柔的表情又變成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除了刑警先生和遙,連岬老師也在呀。那麼,刑警先生發現什麼了嗎?」
「沒有,就算有什麼東西留下來也被當天的大雨給沖走了。您過來的目的是?」
「給大嫂獻花……不過也正如您所想,我也對事故現場,哦不,對犯罪現場很在意呢,不管怎樣我是嫌疑人之一。」
「咳咳,我可從來沒這麼說過。」
「就算不說,我也能感受到這氣氛。要從你的嫌疑中排除,除非被殺掉然後失去繼承權。你不僅懷疑香月家的人,而且懷疑所有和我老爸有血緣關係的人吧?」
「沒有,大多數人認為這就是個事故。」
「你別裝傻了,昨天新瀉的叔父打來了電話,愛知縣的警察千里迢迢地跑到他那裡去了。他說他近二十年沒和老爸來往了,一清二白,為何到了現在還去刺探他的想法,為此他非常生氣。」
正如岬老師所言,從窺視財產的角度來看,嫌疑人並不僅僅限於我們家,還有可能是住在遠方的親戚。可以說是十二億日元的巨額財產把這個範圍擴大了吧。
「不過,就算是這樣,嫌疑最大的還是直系親屬,我再怎麼糊塗,這一點還是知道的,所以才會對現場產生興趣吧,說不定這裡殘留著我把大嫂推下去的證據呢。一想到這一點我也坐立不安啊。」
「那樣的話可就糟糕了。那麼,我先告辭了。」
榊間刑警說著便要離去。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刑警先生,等一等——」
「啊啊,好,我去一下神社事務所。」岬老師說道。
我一邊斜視著岬老師往神社事務所方向走去,一邊追趕著榊間刑警。他聽到拐杖聲立刻停了下來。
「呀,遙小姐,有什麼事?」
「那個,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突然想到……刑警先生也對古典音樂有興趣嗎?」
「咦?」
「因為您知道岬老師的全名呀。雖然他在音樂界的確越來越有名,但只有讀專業雜誌的人才會記得他的名字吧。」
「等、等一下,遙小姐,你可能是搞錯了,不好意思,我和那種高雅的音樂沒有緣分,要說知道的古典樂也只有年末播放的《第九交響曲》了。」
「那您是怎麼知道岬老師的名字的?」
「正確地說,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父親在我們同僚中很有名。他父親是名古屋檢察廳的一位精明強幹的檢察官,警察們經常受他照顧。他是個刑罰嚴明的人哪,清廉正直,剛健質樸,如惡鬼般憎惡犯罪,如惡魔般追查政治貪汙,光是敬慕他的人都如雲啊。六年前吧,這個檢察長的獨子在司法考試中獲得了第一名的事傳開了,那個時候第一次知道了岬洋介的名字。就是這件事吧,著名檢察官的兒子在日本最難的考試中獲得了這樣的成績,當然是備受矚目。可是……實習期結束後,司法實習生本應該去裁判所或者檢察廳,要不就成為律師,但岬洋介卻選擇了彈鋼琴,這讓周圍的人都驚訝得差點暈倒,這就跟剛剛在選舉中當選的新議員突然轉行去做偶像歌手、樣。一直以來,岬洋介的事在我們警察界裡有一半都像傳說一樣。」
「騙人……」
「一年的實習期中要在-個部裡工作,他在每一處都表現優秀,特別是檢察方面很受好評。他很有戰鬥力,對他父親來說都是一種壓力。上面覺得就算他不當檢察官也該當個律師吧,沒想到他還有第四種選擇。我今天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但也能明白檢察官那幫人的期望了,他可是就連我們都想要的人才啊,彈鋼琴真是可惜了。」
「有什麼可惜的,才沒有!」
我有點生氣地說道:「岬老師的鋼琴很厲害,他的手指可以使出魔法,聽他的音樂宛如置身天堂。我認為岬老師選擇鋼琴師是正確的,就算成為刑警或者檢察官,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帶給他人幸福。」
「這也是一種觀點。不過,增添一名優秀的刑警或檢察官,比一名鋼琴家演奏一曲更有意義。認真搜查洗清冤罪,緝拿罪犯讓其贖罪,恢復秩序安定治安,這是法治國家的夙願哪。比起一分鐘的治癒,長久的安寧更為重要。無論如何,既然都已經介入了,希望你向他轉達,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
拜託別人轉達,是因為不好當面對當事人講吧。我沒有回答,榊間刑警帶著一如既往的假笑離去了。雖然他已經走了,但他的面具彷彿凝固在了我的記憶裡,簡直就像切希爾笑臉貓①。
①《地下城與勇士》中的一款武器,使用者為魔法師。
我終於知道鋼琴教師的洞察力是出自哪裡了,但又有一種被背叛了的感覺。我回到剛才的地方,只見研三叔叔抬頭望著石階。我看著他的側臉卻沒能叫出聲來,因為他正拚命抑制著自己快要溢出來的感情。
「……真高啊。」
平淡的口氣與表情很不相配,因為痛感都銘刻在心上了吧。
「我剛才數了數,不是大家所說的一百五十級,而是一百五十七級。這麼高但縱深只有二十公分,真是陡峭啊。據說是從最上面頭朝下摔下來,全身幾處撞傷,甚至傷到了骨頭。這也是當然,因為被石階的角撞了好幾次,但是還沒有失去意識,一定很痛吧,在難以忍受的痛楚中死於救護車內。真是遺憾啊……多好的女人,配大哥都可惜了。遙也覺得她是個好媽媽吧?」
我輕輕點了一下頭。
「我想起了大嫂初次來我們家的時候。大哥之前什麼也沒和她說,她看著我們家的宅邸嚇了一大跳。她是個普通的姑娘、普通的上班族呢,但她很快習慣了我們家的氣氛,當我和大哥爭吵時她總是來調解,對老爸的暴躁脾氣也能忍耐。剛到我們家時,因為做的飯太油膩被老爸狠狠責罵了,她也沒有一句抱怨。我因為自己這個樣子所以閉門不出,她成天為我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而擔心,簡直就像我的代理媽媽一樣。火災過後雖然有點歇斯底里,但那也是看到女兒受傷的媽媽所該有的行為吧。這麼好的妻子、這麼好的媽媽為什麼會這樣死去呢?而且還有人還說是家裡人幹的?」
他望著我,臉上全然沒有了往日裡嘲諷的神情。
「誰都想要錢,沒有錢的人當然想要,有錢的人想要更多,對金錢的欲望是沒有一個限度的。但是人和人也有差別,我們香月家的人對金錢的感覺比較稀薄,你不覺得嗎?我們從小就衣食無憂,住的是別人眼中的豪宅,家中唯一執著於錢的人是老爸吧,別的人都是平平常常過日子。我們一家這樣的人,怎麼會為了眼前的錢就突然變成殺人犯呢?可能生命受到威脅的你覺得我是在開玩笑,但這一連串的事件都是因錢而起這一點我如何也想不通。為了獨占遺產而用不正常的順序把家裡人一個個殺掉……雖然有道理但我總覺得不會是這樣。大哥可能還有點動機,但懷疑我,就有點過了,如果犯人是我和遙,我們就算能得到更多的遺產,但因為分到的是信託遺產我們也不能馬上得到好處啊。雖然我們被懷疑窺視遺產,但我真的沒辦法相信。」
「那麼如果不是為了錢,那是為了什麼呢?我也好媽媽也好都不會被他人所忌恨呀。」
「正是如此,所以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就算是窺視遺產,也不會有親戚大老遠跑來特地剝掉樓梯的防滑物,或者是在拐杖上搗鬼。那些事警察還沒有調查吧?」
「嗯。」
「說不定調查一下身邊的這些事會有進展呢。真是心情複雜啊,這就叫做二律背反①吧,既想查明害你和大嫂的人,又害怕知道真相。不管事情怎麼解決,或者是以什麼方式解決,香月家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吧。」
①18世紀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提出的哲學基本概念,指雙方各自依據普遍承認的原則建立起來的、公認為正確的兩個命題之間的矛盾衝突。
研三叔叔這麼說著,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但是謝謝您送的花,我都完全忘記了。」
「別介意,我也是在途中才想起的。把實話說出來了讓人有點鬱悶,不過人類這種生物在這種時候就會變得溫柔吧。」
我臉上一定出現了很意外的表情。研三叔叔看著我,好像有點害羞。
「實際上我去了丸內,你知道的吧?加納律師的事務所在那邊。」
我知道,丸內是名古屋政府機關的聚集地,也是市內第一的事務所一條街。
「我是去諮詢有關繼承的事情。總之那條路上來往的都是打著領帶的傢伙,從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到白髮蒼蒼的老爺爺。和他們一比,我真是不修邊幅,他們都看我不順眼吧。雖然至今為止我都是被蔑視的對象,但今天直直地看著那些大叔們,我突然發現,自己蔑視穿西裝的人,不就是因為我看不起上班族所以來尋求心安嗎?走一條和別人不同的路一定比和大家走一樣的路要可怕吧?表演者也好創造者也好,儘管裝作自己和一般大眾不同.但如果從戰鬥中逃跑的話就僅僅是個膽小鬼吧。仔細想一下……不,不用仔細想,大家都有自己的夢想,孩童時代所描繪的夢想或者是將來的希望什麼的,但是隨著一天天長大,實現夢想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不是每個人都能引人注目,知道這個事實的傢伙們就向現實妥協,打上領帶擠上擁擠的電車。認識到殘酷的現實,卻仍舊不打領帶保持戰鬥,這才是大人的勇氣,辦不到的人就仍然是個小毛孩兒吧。這番話是老爸說的啊。」
研三叔叔看著我。
「走一條與他人不同的路,的確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色,但是這是一條曲折的路。泥濘會讓你步履維艱,路上也沒有告知方向的路標。把自我放任不管是卑怯的表現……如果遙成為了鋼琴家,就能給周圍的人以勇氣,所以,請你不要繫領帶。」
研三叔叔留下這番話,登上石階,原路返回了。
只有我一個人還站在這裡。
話的結尾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因為我認為研三叔叔的話說得不對。雖說大家走同一條路,但並不是一條大道,而是一人一條路。所以每條路重疊在一起,從遠處看就好像是一條大道。認為自己是特別的存在是一種傲慢,不過就是膽小鬼的虛張聲勢,這是我數月以來所明白的道理。不管走什麼路,長途跋涉的終點都是一口棺材,走著令人艷羨之路的功成名就的政治家與官僚在媒體面前醜態畢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重要的不是走什麼路,而是怎麼去走。
最近思考的東西變得老氣橫秋,大概是因為這幾個月見到了太多的不幸。不管是自己的不幸還是他人的不幸,人只要見多了就會開始深思。成為大人了,指的就是能夠懂得這些不幸吧。
我在研三叔叔擺放的鮮花旁再次合掌。雖然這裡是鐵路沿線,但車聲和人聲都很遙遠,鳥兒也不知何時停止了鳴叫,耳邊只能聽見微微帶著濕氣的風迴轉時發出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大殿對面的一部分墓石映入眼簾,那裡長眠著香月家族的遺骸,這裡的靜寂也許就是死者的靜寂吧。
儘管如此,存活在我心中的死者還想說些什麼嗎?
我想要去聽那些閉上眼睛的人在說些什麼,但除了風聲什麼也聽不到。我待了好一會。
「那個!」一聲驚呼把我打回現實。
只見巫女臉色蒼白地朝這邊跑來。
「你是跟到事務所來的男士一起的吧?」
「是的,怎麼了?」
「快跟我來!那個人突然、突然暈過去了!」
我們急忙趕到神社事務所,只見岬老師躺在榻榻米上,神官在一旁看顧。我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慌忙走到岬老師的左側。
「他正在詢問那天的事情,突然就倒下去了。看樣子好像是貧血,這個人是不是有什麼宿疾?」
「不,那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岬老師的臉上還有血色,他輕輕擺了擺頭,看來頭腦清醒著。
「老師!老師!」
「啊啊,還是不要搖比較好,如果是腦震盪的話會很危險。」
我想把手伸過去,這時岬老師稍微睜開了眼睛。
「哦哦,他注意到了。」
「我到底……啊啊,又發生了嗎?給你們添麻煩了,已、已經沒事了。」
岬老師輕輕直起身來,他雖說沒事了,但腦袋還搖搖晃晃。
「老師,您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我在他左側問道。但岬老師毫無反應,只是愣愣地望著神官。
「老師!老師,我在叫您!」
我大聲喊道,他終於注意到了我,轉過頭來,臉,上困惑與後悔的表情混雜在一起。
「啊、啊啊,抱歉。剛才你說什麼?」
「真的沒事了嗎?如果是貧血的話,再休息會吧……」
「不不不!沒有貧血那回事,只是有點暈罷了。最近經常這樣,果然不能一個人生活啊。一定是偏食造成的營養不足,看來必須得找一位新娘了。」
岬老師轉向神官,輕鬆地說道。他這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吧,因為看起來這不太像平時的岬老師,他好像在故作明朗。
「剛才話說到一半……那,您聽到悲鳴趕過去的時候,香月女士還有意識是吧。」
「是的,在痛苦地呻吟。」
「她沒說什麼含有特殊意味的話嗎?比如人的名字什麼的?」
「沒有。她只是『嗯嗯』地呻吟著,我問她怎麼樣了,她也沒有回答。我馬上叫了救護車,一直待在她身邊,她一句含有特殊意味的話都沒說。我沒看到她有什麼出血的地方,真沒想到就那樣死了。」
「附近,特別是石階附近,有沒有什麼人影?」
「那裡長滿了櫻花樹,就算有也很難看見。」
岬老師沉思了一會,道:「我知道了。真是十分抱歉,發生了意外的事情,打擾你們工作了。」
說著,他走出了神社事務所。
神社內還是和剛才一樣,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別的人影。
我走在岬老師的左側,突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讓我心中一緊。岬老師腦袋微微向左偏,用手摸著耳垂,我剛才也是從左側叫他的。
難道說?不會有那樣的事吧。
但剛才岬老師的反應是?
應該確認一下,一個聲音在我腦中響起。但事後我又覺得我的動機無非就是好奇,真是令人羞恥的行為。
我咽了咽唾沫,朝著岬老師的左耳叫了一聲「老師」。
沒有反應。
我嚇呆了,停了下來。
岬老師走了幾步後注意到了我,慢慢走回來。
他露出了寂寞的微笑。
「……你好像發現了呢。」
「老師……老師你難道——」
「啊啊,我呀,有時候左耳什麼都聽不到。不過,過一會就恢復了,我的醫生朋友說這是嚴重的聽覺障礙。」
「是疾病嗎?」
「嗯,也不是生來就是,是從進了高中開始才聽不見的。你知道突發性重聽嗎?」
我第一次聽說,於是搖搖頭。
「這是重聽的一種,什麼原因也沒有,一隻耳朵就突然什麼都聽不見了。與以噪聲和耳機為原因的重聽有所不同,有人說這是內耳障礙,有人說這是病毒感染,現在原因還不明。每年有三萬五千個患者接受治療,但研究沒什麼進展。」
原因不明——
「正是如此,岡為沒有明確的療法,被指定為一百三十種特殊疾病中的一種。不同的人症狀不同,要嘛是耳中無故作響,要嘛是聲音破碎或者走樣,伴隨症狀是噁心與眩暈,很容易被誤診。雖然多少有點聽力低下,但因為能夠正常對話,有的人也沒被診斷出來,所以有很多延誤治療的例子。本來早期治療和安靜十分必要,如果發現得晚,被治癒的可能性就會大幅降低。一般來說症狀出現兩週以來是最佳治療時間,非常不幸的是當時第一個給我看病的醫生不夠專業。一開始我感覺好像耳朵進了水,然後這種感覺時而消失時而出現,後來症狀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某一天合唱時突然就暈倒了,左耳也聽不見了,這個時候已經晚了。」
「治不好嗎?」
「試了好幾個療法,注射類同醇劑或者讓內耳血液流動加速什麼的,但都沒什麼顯著效果。算是治好了三分之一吧,特別難治好的是對高音的聽力,聽弦樂器的聲音會比較困難,上了某些音程就一下子聽不見了。」
「那,鋼琴的聲音呢?』
「啊啊,有一次鋼琴比賽的時候也病發了,那次太糟糕了。
那時剛找到彈琴的感覺所以頗為得意,沒想到在舞台正中就像被凍住了一般怎麼也動不了,之後過了規定時問我就那樣退場了。一定被看笑話了吧,這以後同學們就表現出了明顯的惡意,雖然我自己沒覺察,但反而因此招致了反感。有些過分的傢伙故意在我面前做著口形,一開始就不出聲,可我以為自己兩耳都聽不到了,所以十分慌張,他們看著我那個樣子就開始竊笑。因為是中途才患了重聽,其他人可能無法認識到這是一個身體障礙。不過那時候,我的確失去了很多信任的朋友。」
我無言以對。耳朵聽不見的演奏家和眼睛看不見的畫家一樣,自我存在價值從根本開始崩潰的不安,以及面對作品與觀眾時的恐懼,這誰都可以想像。我做夢也想不到像岬老師這麼超然的人竟然忍受著這般恐懼。現在想來,把自己的意思傳達給對方的喜悅,就是成功交流之後的安心吧。
接著,我終於覺察到了自己的愚笨。當我為身體有障礙的人不能彈鋼琴而強詞奪理時,岬老師給我舉了失聰音樂家的例子來教導我,他說過「重要的不是這個人物是誰,而是他做了什麼」。不過,那也是對他自己說的吧。
「因為持續遭到致命的失敗,我一時都想放棄音樂之道了。本來我爸爸就認為以音樂立命是個不懂世故的戲言,也為了與關係不好的爸爸和解,我上大學時進了法學部。你已經聽那個刑警說了吧?那樣發展下去的話估計勉強能當個法律學家吧。」
我突然發覺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一開始介紹的時候,我以為鬼塚老師說的是「你父親在廣播界有門路」,其實應該是「在司法①界有門路」。①日語中「司法」和「廣播」的讀音相同。
「不過,還是沒能放棄啊。鍵盤的觸感、織出音樂的快樂、雕刻旋律的興奮,與之相比,構築法律與法庭鬥爭如同嚼蠟一般。維持法律秩序、維護弱勢群體的權利也很有意義,但我無法拒絕鋼琴旋律與節奏的誘惑。實際上,音樂是魔鬼,舞台上的表演是麻藥。一旦嚐到了那種快感,其他的東西都變得遜色,就像中毒了一般。當然,重聽的症狀之後也在發作,演奏失敗的恐懼還是一如既往,不過一到這種時候,我就會想到某個失聰的作曲家。」
「誰?」
「樂聖路德維希·凡·貝多芬。當然了,之前我也知道他的音樂,他在快要三十歲時候也患上重聽,備受折磨,所以變得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雖然為時已晚,但還是堅持自己的人生之路。與今天不同,在那個沒有療法也沒有藥物的時代,貝多芬除了音樂沒有其他立命的方法,對他而言,重聽可謂是絕命的疾病。而且因為聽不見變得無法與人溝通,他也變得脾氣暴躁、惹人厭煩。他得到『性格乖僻』的評價,這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的工作和私生活也接連失意、絕望,實際上,是被逼人絕境了吧,他甚至在療養地海利根施塔特寫下了遺書。」
「遺書……」
「嗯。不過,說是遺書卻完全不像遺書。大概內容是:我懷著喜悅向死亡趕去,當人們聽著牧人的歌唱我卻聽不到的時候,眼看著我就要自殺,但我的藝術把我拽回——那雖然書寫的是苦惱,但記錄的不是與這個世界的離別。與其說是站立在絕望之上,不如說是在表明克服苦難的決心。實際上,在此後的第二年,貝多芬發表了《英雄交響曲》這樣雄偉壯麗的作品。站在懸崖邊上的人往往有超凡的反抗精神,那種意志生出了具有力量的音樂。當然,沒人看見他是如何作曲的,有人說他是銜著指揮棒讓自己和鋼琴接觸,一邊感受樂音的振動一邊作曲,站在旁邊看的話,大概會覺得難受,而且會覺得同情吧。可是在有著同樣煩惱的我看來,他的行動再偉大不過。在海利根施塔特寫下遺書之後,他所創作的樂曲都宛如寫給在絕望中喘息的自己的聲援歌一般。那個時候的我,是個一邊在心裡咒罵違背自己本意而去研修司法一邊離音樂遠去的膽小鬼吧。有時在電車裡看著音樂學院的學生抱著樂器盒的樣子,我就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既羨慕又羞恥,一直不敢看樂器盒。在街角和商店裡聽到古典音樂,我也會像逃跑一樣離開。我覺得音樂很可怕而四處逃竄,但是我知道我渴望觸摸鍵盤,每當聽到什麼拍子或是旋律,我的手指就會無意識地開始叩打虛無的鍵盤。」
我埋頭聽著岬老師的話。我原以為他是沒有缺點的、住在天上的人,沒想到完全搞錯了。別說是天上了,他這就彷彿是在地上爬行。
「於是我迫不及待地參加了某個鋼琴比賽的選拔。報名時間是在比賽的兩個月之前,因為司法考試問題不大,於是我拚命練習……啊啊,現在想來我從來沒有那麼拚命過,練習中琴弦就斷了五根呢。後來運氣好,得了第一名,當時也正好是現在這個季節呢。第二天我就宣布要成為鋼琴家,雖然爸爸說要和我斷絕父子關係,但那時一抬頭仰望天空都覺得天格外的藍,彷彿束縛身體的鎖鏈終於被解開了,我的心好像都被融入了天空的湛藍之中。之後我就堅持不懈地彈鋼琴,現在成為一位鋼琴教師站在你面前。」
岬老師在石階上彎下腰,看著他那快活的側臉,絲毫不覺得這是一個背負著身體障礙之苦的人。
「您願意給我上課……是因為我的身體變成這樣了吧?因為對同樣有身體障礙的我報以同情嗎?」
「不是的。我那個時候應該問過你啊,就算是病痛與受傷也沒有關係,再怎麼辛苦也不能怠慢演奏,就算是這樣你也要成為鋼琴家嗎,你清楚地回答我『是』。我認為你回答我的是不服輸不氣餒的決心,所以就願意給你上課了。你可千萬別把這個當做是同情啊。」
「您的治療還在繼續嗎?」
我這麼一問,岬老師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軟膠盒子並打開盒蓋,只見裡面緊緊塞滿了藥片。
「類固醇劑、血流改善劑、新陳代謝促進劑以及利尿劑……一天差不多就要吃一盒藥,藥物攝取量大概都能與你相比了。因為用手術也治不好,只能先用藥物治療,被治癒的可能性也不是為零。我這就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但我喜歡這樣拚命掙扎。比起輕易地放棄夢想或者對命運絕望,我認為我這樣要積極得多。難看也好被同情也好,隨便人家怎麼說。我們繼續說貝多芬,雖然聽不到聲音,但他那銜著指揮棒和鋼琴搏鬥的雄姿,他那就算臉上滿是泥巴、眼淚和汗水但仍舊繼續前進的意志都讓人動容。或許可以說對人而言,比起漫長的生命來持續戰鬥的意志才更為重要吧?他在海利根施塔持寫的遺書中一定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我聽著這番話,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岬老師的鋼琴中洋溢著強韌與激烈,那鋼琴聲淋漓盡致地反映了演奏者自身的意志。在宛如春日陽光一般柔和的外表下,卻有著這樣一個壯烈的靈魂,爺爺的鑑定果然是正確的。
我和岬老師都是身體有障礙的演奏者——我們卻有天壤之別。障礙的嚴重性、絕望的程度以及意志的強度,不論哪一個我都無法和岬老師相提並論。岬老師不僅僅是站立在舞台上,而是自始至終抱著重聽的不安而奔赴舞台、面對觀眾。
我不會再說他是住在天上的人了,但他果然還是個孤高的人吧。儘管渾身是傷、滿臉泥濘,還是一邊與孤獨、恐怖戰鬥一邊向上攀爬。他那閃耀著的意志力讓我畏懼,我真是差太遠了,那種堅強在我身上完全找不到。
我正沮喪著,一張紙片遞到我面前,是音樂會的門票。
「下週,在愛知縣藝術劇場要舉辦慈善音樂會。這是慈善協會一年舉辦一次的定期公演,收益全部捐獻作身體障礙者的設施建設和教育之用。有一些知名的業餘演奏家也會出席,我是最後一個演奏。要是有空的話就來聽吧。」
我沒有回答去還是不去,機械地接過門票。這麼說來,電影也好音樂會也好,我很久都沒拿到過門票了,因為自從因火災受傷以來,我還沒有參加這種活動的機會。
「那我們回去上鋼琴課吧?」
「咦,要回去了嗎?」
「嗯,馬上就要到你的上課時間了,而且我自己也要為了演出練琴啊。」
「現場調查結束了?」
「嗯,結束了。我要確認的東西全部確認了,已經足夠了。」
「已經足夠了……」
「大概已經猜到了。的確是殺人事件,不過不是為了遺產。」
我不禁重新望著岬老師的臉,他來到神社不過是看了看石階,問了問巫女,就已經說大致有眉目了。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岬老師不好意思地笑道:「是真的喲。」
「那麼,他也不用要我的命啊。」
「啊啊,這個比較微妙。不過,你就安心吧,我有消除厄運的咒語。」
「消除厄運的咒語?」
真是越來越像魔法師了呀。
「雖然看起來不是認真的,但很有效喲。走吧,我的學生。」
回到家,只見加納律師在接待室裡。他說,因為要對所繼承的土地房屋進行名義變更,所以拿著文件過來了。繼承稅的試算與固定資產稅的說明花了很長時間,直到我的鋼琴課結束時才完成了文件簽署。因為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加上美智子一再邀請,於是加納律師和岬老師就留下來吃晚餐。
火災之前家裡有六口人,事故後飯桌上就變得空蕩蕩的,今天加上美智子,終於又一次把這張大飯桌坐滿了。
加納律師和岬老師初次見面就說道「啊,您是那個岬檢察長的公子吧」,在座的人別提有多驚訝了。看來岬老師的爸爸的名字在律師圈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聽到這句問話的瞬間,岬老師的嘴唇微妙地歪了一下,這沒能逃過我的眼睛。憑此就可以想像他們的父子關係了吧。
晚餐吃的是野菜奶油披薩和蔬菜沙拉,雖然是家常菜,但味道無可挑剔,加納律師和岬老師都吃得直咂嘴。有可能是飯前喝的雪利酒後勁比較足,加納律師漸漸話多了起來。
「不管怎樣,你為什麼要轉行去當鋼琴家那種東西?啊啊,不,我這話可能不太中聽,上學時你的大名可是在我們律師圈中廣為流傳呀,大家還說好不容易十年才有一個的人才,但願會在哪位名律師手下工作吧、你就算是當檢察官,加上你父親的名聲,也無敵了啊。」
「我現在這樣也不錯嘛,至少我的職業不用給律師先生您添麻煩。」
「不過我還是覺得可惜啊。在司法界,不管你是什麼立場,都是很有意義的工作喲。是為數不多的值得男人奮鬥一生的工作,這麼說決不過分。」
難道其他工作就不值得男人奮鬥一生了嗎?雖說誇讚自己的職業也沒什麼,但這麼說話真是自大啊。
「我父親也常常這麼說。家裡人總是不能理解一家之主工作的艱辛,所以一家之主只好自己吹捧一下,不然大家理解不了啊。」
我們家的一家之主在一旁「嗯嗯」附和著。
「實際上每個家庭都是一樣。我們銀行職員經常加班,剛結婚時妻子們都很同情我們,後來都覺得半夜裡回來是理所當然,把冷凍食品放在桌上就自己先睡了。能真正理解丈夫辛苦的人估計只有職場裡結了婚的女性了。
「也不是,就算是小孩子也能理解父親的話呢。所謂裁判這種制度,人來制裁人的系統實在是繁複,也很重要,我也受了長期薰陶啊。不過,說多了我也有了叛逆情緒。」
「對你父親?」
「應該說是對周圍的人。父親就算了,周圍的叔叔阿姨,甚至同學們和班導師都堅信我將來會進入司法界,明明除了鋼琴以外我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真是煩人啊。我只想穿著燕尾服站在舞台上,大家非要我穿著法衣站在法庭上。」
「大家果然是對你寄予厚望啊,你又有素質又有將來,大家絕對是好心呀。」
「就算再美麗的衣服,和自己的品位與體形不符的話,穿上去也會很痛苦。這就跟逼迫職工穿相同制服一樣。我有幾個朋友,被周圍的人誤會成與本來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真是悲劇呀。人不是水,如果被強行塞入準備好的容器裡,骨頭就會歪斜,血管就會擴張,如果都這樣了還要回應周圍人的期待,那就太勉強了。這就是自己為他人的人生而活了,我一想到這種痛苦與空虛就覺得鬱悶。」
這次輪到研三叔叔點頭了。
「人這種東西,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只聽到自己想聽的,所以產生了各式各樣的誤解和不和。你認識的那個人是否願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還需要再好好觀察一下才是。只有擦亮眼睛才能真正看清楚吧。」
「我也就是隨便說說呢。」加納律師好像有些不快地挪了一下身子。
岬老師保持著微笑,把剩下的菜吃了個精光。
晚餐之後,我被岬老師叫住了。
「雖然有些突然,鋼琴課能再延長五分鐘嗎?」
儘管不情願,但我無權拒絕。剛才上課時手指也只能活動一分鐘,再練也是徒勞。
我按照岬老師的要求坐在了鋼琴前,彈的是《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二首,演奏時問一分鐘半。不行,中途肯定會停下來,儘管這樣想著,我還是在岬老師的注視下戰戰兢兢地開始彈奏。因為還沒有彈熟,我只能依照譜面按著鍵盤。
一個小節。
兩個小節。
我腦中只想著如何屈指,如何運指。
誰想要我的命,誰在窺視爺爺的遺產,周圍人的想法,我都不想去管,我只想把這首曲子彈到最後——過了一會我才注意到,雖然一分鐘過去了,我的手指卻還在動。
難道說?
我驚訝極了,手指開始跑動,節奏沒有變化,我的心卻要跳了出來。
最後的一個音——
這個音在房間中,以及在我的心中久久地迴盪。
終於把一首曲子彈完了。
我不禁把我的兩隻手看了又看。
「好—一雖然不能說棒極了,但終於能彈到最後了。」
「為什麼?為什麼手指沒有停下來?」
「我說了我會咒語嘛,除了能夠消除厄運還能夠恢復技能。」
咒語?什麼時候念的?
不過的確是起到了效果,我的手指沒有在演奏中停下來。
盤踞在我心中的陰暗與沉重好像也減輕了。
這個人到底是誰?已經不需要比喻了,這個人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法師。
「那麼。決定比賽彈什麼了嗎?」
「《蕭邦練習曲》第二首和第四首,如果進了決賽,就彈德彪西的《月光》和《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
「呀,決賽的兩首曲子都選德彪西的啊,你還真喜歡他。」
「是的,在聽的瞬間,我腦中一下子就浮現出了影像,是非常美麗的景色。我從沒想過鋼琴的聲音還能這麼神奇。雖然以我的水準彈這個有點魯莽,但我想試試,我想彈德彪西的曲子,想彈給那些想看我笑話的人聽!」
「哈哈,初賽的蕭邦的曲子是很困難的,重視技巧,決賽的德彪西的曲子重視的是藝術表現力吧?會是很有趣的演奏呢。知道自己魯莽但還是要挑戰,我很喜歡你這一點。成功的人都有點魯莽。」
啊啊,這和新條醫生說的話好像啊。想來這兩個人的表情和口氣雖然截然不同,說話內容卻很相似。
「很好,彈彈看吧。不過有一個條件,你現在想不通的事情、想問的事情雖然多得堆成山,但請你把它們都忘掉,總之現在就集中精力練習蕭邦和德彪西的曲子,其他的什麼也不要想好不好?就算手指不會突然停止了,之前你的手指也只能彈五分鐘。《蕭邦練習曲》第二首和第四首一共需要三分鐘半,這個可以辦到,但是德彪西的《月光》和《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一一共需要十分鐘,照現在的情況足有難度的。所以在決賽之前的這點時間裡,必須要讓手指活動的時間變長。因此你要摒棄一切雜念,集中精力練習。好,你能辦到嗎?」
果然出現了啊,魔法師要實現某人願望的時候,就要和她訂下契約。如果要換來兩條腿就要奉上自己美麗的聲音,或者在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前就必須要回家。與之相比集中精力彈琴真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我的聲音早已經被毀掉了。
「知道了,我一定會遵守契約。」
岬老師露出了父親般的笑容。還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自這天以後,想要我命的那個人突然消失了。

##第貳話
我明白了為什麼登上舞台的岬老師看起來就像個士兵——戰士就算負傷了也要堅持戰鬥。戰士不會在意旁人的目光,只需要拿起武器,奔赴戰場。
慈善音樂會是五點半開場,六點開演。我很久沒有去過人多的地方了,我儘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懷揣著緊張的心情乘上了計程車。不過,再怎麼打扮,一根拐杖就把我的形象基本毀完了吧。
愛知縣音樂劇場是縣裡首屈一指的音樂廳,國內外的知名演奏家到名古屋來的時候,大多數都在這裡舉辦音樂會。
所以儘管這個音樂廳不是特別大,但在這裡上演的音樂會都值得一聽。
我到達會場的時候,檢票處已經排起了長隊。我當然是站到了隊列的末尾處,一個女工作人員看到我後走了過來。
「那個,請往這邊走。」
她說著把我帶到另一隊列處。我一看,這個隊列都是坐著輪椅的人,因為主辦方是福利協會,所以招待了很多身體有障礙的人吧。我馬上明白她搞錯了,於是掏出門票——不是招待券,是普通門票。
她看了我的票,頓時面紅耳赤,連連道歉。我又走回了原來的隊列。
我看了看在檢票處領取的小冊子,莫說指揮者了,我連演奏者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就像岬老師所說是業餘演奏家吧。
曲目是門德爾松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莫扎特的《G大調弦樂小夜曲》和貝多芬的《降E大調第五鋼琴協奏曲皇帝》(簡稱《皇帝》)。
《皇帝》的演奏者為岬洋介,這首曲子作於一八O九年,是貝多芬在海利根施塔特寫下遺書的七年之後。當時他所在的維也納被拿破崙所率領的法軍占領,很多音樂家都被疏散了,貝多芬也只好搬去勞亨施泰因街,暫住在弟弟家避難。
這個時候的貝多芬可謂遇到雙重困難,但從這首曲子裡絲毫感受不到消極情緒。正巧岬老師給我講了貝多芬患了重聽還堅持作曲的事情,《皇帝》的曲調就正好表現了作曲者強韌的意念吧。
不久前聽了岬老師那番話,緊接著這次就聽貝多芬。也許那番話就是他為了讓我來聽這首曲子而做的準備工作吧。
總之,聽聽看,聽了演奏之後我就能自己找到答案了吧。
音樂廳有四層,一共一千八百個座位,是附有樓座的表演型專用音樂廳。大廳的天花板很高,被三層客席環繞的舞台燈光閃耀,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喜滋滋地對號入座,一層五列十五號,位於鋼琴的斜後面,剛好能夠看見鋼琴演奏者的手指。雖然說看不到岬老師的臉有點遺憾,但我更願意看他的手指,或者說岬老師就是為了讓我看他的手指才特地準備的這個位子嗎?
快要開演了,大廳裡漸漸坐滿了人,會場裡充滿了飽含期待的嘁嘁喳喳聲。我也同樣很期待,在這麼大的音樂廳裡聽管弦樂隊的現場演奏還是生平第一次,而且還可以近距離觀看岬老師的正式鋼琴演奏。
我正翻看著小冊子,頭上響起一句「不好意思」,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工作人員領著一位拄著拐杖的大個頭大伯。
「五列十六號在這邊。」
「啊,真是太感謝了。」
我看著這位大們的臉,不由大吃一驚,那輪廓分明的臉和斑白的兩鬢,錯不了——就是那天我沒來得及提醒而被自行車壓倒的大伯。
「打擾了。」這位大伯道。我如同惡作劇被發現的孩子一般小聲地回應了他。
大伯的額頭和左臉上都貼著OK繃,一定是那個時候弄傷的吧。我不禁移開目光,儘管那傷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罪惡感依然朝我背上襲來。我的汗腺已經完全恢復了,現在腋下一定都出了很多汗吧,真是令人窘迫。
「你是學生嗎?」
「是、是的。」
「幾年級了啊?」
「嗯,高中一年級。」
「哦,一年級啊,今天和爸爸媽媽一起來的?」
「不,就我一個人。」
「啊,你這個年齡一個人來,那是來學習的吧,在學什麼樂器嗎?」
「在學校學習鋼琴。」
「原來是這樣。年輕的時候來聽聽這種演奏是珍貴的體驗啊,應該常來。」
「伯伯,您經常來嗎?」
「啊啊,是呀,我現在的愛好就只有品嘗美食和欣賞音樂了。」
看起來他也沒有家人與護士,可能是獨身吧,或者說本人不願意雇個護士。只見他眯著眼睛,一臉悠然,說話也很溫和,但其實每天都在和日常生活戰鬥吧:我因為目擊了那件事所以心裡明白,每天要和看不見的障礙戰鬥,要和周圍的漠視戰鬥,要和黑暗中的恐懼戰鬥。儘管如此,這個人還是微笑著,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強大力量啊。
舞台燈光照明,演出終於開始了。隨著稀稀拉拉的掌聲,管弦樂隊、獨奏者、指揮者依次登場。與老練的指揮者相比,獨奏者才三十歲上下,年輕的臉上還掩不住緊張的神色。第一首曲目是門德爾松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說起小提琴協奏曲,我本人最喜歡氣勢恢弘的柴可夫斯基,但這首曲目是門德爾松的作品中乃至大量的小提琴協奏曲中很有名的一首。因為是門德爾松的協奏曲所以還得了個「門協」的愛稱,曲中帶點憂鬱,旋律優美,浪漫而高雅。我端坐著等待第一個音符的奏響。
淒婉的樂音從小提琴中傾瀉而出,猶如刀尖般尖銳的聲響在空中裂開,雕刻出沉鬱的旋律。起初伴奏的管弦樂隊在小提琴的主旋律中若隱若現,然後隨著旋律的大幅搖擺慢慢開始壯麗地奏響,直至吞噬了主旋律。
小提琴的高音刺穿天空,定音鼓的低音在胸中迴響。現場的樂音果然非凡,長笛是那麼輕快,雙簧管是那麼溫柔,圓號是那麼深沉,所有的樂音都保持著清晰的輪廓朝這邊飛來,與房間裡放CD相比完全是一個異世界。在音樂會上不是聽音樂,而是沐浴在音樂之中吧。
可是當管弦樂隊靜下來後,我還是覺得不滿足。現場演奏的確令人大飽耳福,但感受不到在電視裡聽岬老師彈《馬捷帕》時的那種宛如陰氣逼來的壓迫力,心中只有讚美之情,卻少了感動,我的耳朵一定是被慣壞了吧。我看了看一旁的大伯,只見他一副彷彿在品味舌尖上食物的表情,一臉嚴肅,他果然也覺得不滿足吧。
我想起了岬老師所講的關於軟體硬體的比喻,樂譜是CD,演奏者是CD播放機。即使是同一張CD,用不同性能的播放機播放,效果也是天壤之別。一樣的道理,同一張樂譜,根據演奏者才能的不同,紡出的音樂也是千差萬別。高級音響和收錄機還是不同的——這麼說可能有些殘酷,但事實就是如此吧。
不能再這麼想下去了,不論這樂音多纖細,管弦樂隊多麼雄壯,我都只能感受到美麗,這份美麗儘管傳到了耳朵裡卻傳不到心裡。一曲結束之後,掌聲陣陣,但我還是從中聽出了掃興,鄰座的大伯拍手拍得也像是在附和。
第二首曲目是莫扎特的《G大調弦樂小夜曲》。這也是莫扎特的夜曲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首,在今天的演出中還加上了低音大提琴,所以從原來的四重奏變成了五重奏,這是因為本來四重奏是室內音樂,做這樣的改動是為了適合四十人一齊演奏吧。
第一樂章,曲子從可謂是宮廷音樂的旋律開始,這是每個人都知道並且熟悉的一段旋律。我眼前浮現出了貴族的餐桌旁宮廷樂師懷抱弦樂器的姿態,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以及低音大提琴。四十台四種不同類型的弦樂合奏,聽起來雖然輕快但又十分厚重。聽到中途我突然發現,中提琴這種樂器擔當的是緊密連接高音的小提琴和低音的大提琴之間的中音部分,但是因為合奏人數太多,中提琴的聲音被埋沒在了合聲中,變得無法聽辨了。
第二樂章,音量突然驟減,惆悵的和弦靜靜流淌,雖然此時就說中提琴的存在感稀薄有些為時過早,但我還是覺得乏味。聽四重奏的意義就在於聽辨種類不同的弦樂器的樂音精緻地交錯在一起,如此一來曲子就被毀了。最致命的是這首曲子的旋律過於有名,古典音樂迷們一下子就能覺察到那樂音的不分明。我往旁邊一看,大伯果然一臉困惑,周圍的聽眾們也顯得不是完全滿意。
「真可憐啊。」幕間時大伯自言自語道。
「誰可憐啊?」
「啊啊,抱歉。你也聽出來了吧,哎,我說的是今天的演奏者們。這是個很棒的音樂廳吧,但今天對我來說,它只是個有著悠長餘音的寬廣空問罷了。」
「是啊。」
「在這裡開音樂會的演奏家就算不出名,但也是具有前途的能人。這個慈善音樂會因為無法贏利,所以沒有邀請著名演奏家,而是邀請了他們這樣雖有才能但無名氣的人。而且因為古典音樂的流行愛好者增多,這種音樂會慢慢成為了一般大眾的選擇。門德爾松、莫扎特和貝多芬,曲目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名曲,一定是主辦方選的吧。真是沒辦法說今天的演出者是胸懷足夠的氣勢而站在舞台上啊,剛才《C大調弦樂小夜曲》的宏大編排是想再現幾年前捷克布拉格管弦樂團在這裡上演的盛況,只可惜給人的感覺就像匆忙中趕出來的一樣。就算這是慈善音樂會,但在聽眾面前被強制進行不是出自本意的演奏,沒有比這更悲慘的演奏者了。一塊原石不論資質多好,雕琢的方式不對的話也只是塊石頭啊。」
口氣雖然平和,但意見很辛辣。然而,一般說來,辛辣的批判比溫情洋溢的稱讚更加正確而真實。
如果大伯的推定是正確的話.岬老師演奏的《皇帝》也是主辦方的要求了。雖然岬老師對貝多芬的精神與姿態都有共鳴,但在練習時間不夠的情況下要熟練演奏這麼長的協奏曲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幕間結束,第三首曲目的管弦樂隊終於登場了。樂隊由兩支長笛、兩隻雙簧管、兩隻黑管、兩隻低音管、兩隻圓號、兩隻小號、定音鼓和弦樂五部構成。他們落座後舞台燈光三次照明,接著岬老師和指揮者從舞台右側登場。岬老師穿著燕尾服,看起來比平時還要高,哦不,看起來不同的不僅是身高,而是整個人的風采都變了。他的表情不再像往日那般平和,嘴唇緊閉成一條線,眼光裡帶著熱情,當他走近鋼琴時緊張之色愈加濃烈了,那不是鋼琴家,而是奔赴戰場的士兵。
站在鋼琴後面等待時機的首席小提琴手看見岬老師後一下子挺直了腰桿。
這種不同尋常的氣氛也擴散到了樂團乃至聽眾席裡,一部分聽眾開始小聲交頭接耳,會場被一種與前兩首曲目時明顯不同的空氣所包圍了。
掌聲宛如盪起的漣漪般頓時高漲起來,雖然也不知道明確的理由,但大家都預感有什麼精彩的演出要開始了。大伯的耳朵和皮膚可能也感覺到了周圍的變化,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也迎合著拍手。
「怎麼回事?第一次遇到這種氣氛。」
啊啊,看來大伯也是一樣呢,不過我已經體味了好幾次這種異樣的空氣,所以我知道這是魔法開始的前兆。
儘管沒有看到指揮者的動作,但當岬老師坐在鋼琴前的瞬間,場內立刻變得鴉雀無聲。這時大家都明白了,這首協奏曲真正的指揮者是坐在鋼琴前的這個人。
第一樂章,快板,降E大調。整個管弦樂隊的主和弦剎那間就震撼了音樂廳,緊接著,流暢而優美的鋼琴獨奏傾瀉而出——前奏開始。強有力的按鍵好像在跳舞一樣,每個音都彷彿要穿破音樂廳的牆壁一般撲面而來。樂音深深刺穿了聽眾的心臟,當然也包括我在內。我險些忘記了呼吸,那透明而又雄壯的旋律,僅僅數小節便帶走了我的靈魂,讓我的身體如欲凝固。
一瞬間我全身的皮膚都開始抽動。
接著管弦樂隊的提示部開始,嘹亮的小號聲高聲嗚響,樂音中洋溢著軍隊進行曲般的雄大與力量,這是開頭的鋼琴獨奏所引導出來的——軍隊的最前面有一位鋼琴家在昂首闊步地前進。
管弦樂隊沉靜了下去,竊竊私語般的小提琴聲溫柔地被音樂廳擁人懷中,然後鋼琴開始講述,靜靜的,輕輕的,不過按鍵依舊強勁,即使是弱音也令人感到壓迫。管弦樂隊跟著鋼琴行進,鋼琴保持輕快地跑動,左手如炸裂般來回跳動,右手追逐著左手。小提琴追隨著鋼琴,樂音跳動著往天空奔去,聽眾的心也隨著那動作的翻弄在音樂廳中四處徜徉。
鋼琴協奏曲是鋼琴還是鍵琴①時就有的一種含有獨奏的傳統曲式,所以樂曲彷彿由鋼琴與管弦樂隊的對話構成,《皇帝》
也不例外。不過岬老師的鋼琴好像雄辯家,管弦樂隊剛好能夠跟上其步伐。岬老師才跑上平緩的斜坡,又馬上跑了下來,我的心跳節拍數也隨之一高一低。不知不覺間鋼琴已經到達山頂,悠然眺望著腳下廣闊的平原。
①鋼琴的前身。
在蕩漾的旋律中小提琴挑動琴弦作出回應,管弦樂隊再次奏響主題,再現部分開始了,高昂的小號聲響徹整個大廳。
已經無法一邊分析一邊聆聽了,我的靈魂已乘著疾馳的旋律和躍動的節奏被帶到了遙遠的地平線。
華麗展開的旋律好像王座上優美的舉止,此時的鋼琴聲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幻影,不過卻是有著實體的幻影。這不是德彪兩的曲子,沒想到也能使人看到影像。
與管弦樂隊奏響的主題相呼應,鋼琴開始提示B小調。
這本是兩種頗有距離的相反曲調,但一開始對話就調和出了完美的和諧。啊,不是調和,是鋼琴吞掉了管弦樂隊,迫使其保持同一調式。
小提琴一點一點地反覆向上,與之並行的鋼琴滿懷著悲壯往上奔跑。達到頂點的英雄昂首挺胸,心中溢滿了孤獨。
所有聽眾的目光都沒有離開岬老師,就像上次觀看《馬捷帕》
的我一樣,屏住氣息觀察著岬老師的一舉手一投足,甚至連他的呼吸都不願錯過。在眾人的目光中,岬老師的左手如炸裂般跳躍,右手在鍵盤上流動,比起按動琴鍵來更像是在雕刻琴鍵,雙手緊緊抓住鍵盤,彷彿是不讓樂音逃離一般,簡直好像鷹的爪子。手臂也在大幅擺動,上半身如同在跳舞般劇烈搖晃。管弦樂隊甚至都把視線從指揮棒處轉移到了岬老師那裡。
魔法師在聚光燈下起舞,舞蹈幻惑了聽眾。鳴奏的樂音是撫平痛苦帶來興奮的麻藥,聽眾嘴巴微張陶醉在其中。脆弱的靈魂與怯懦的心靈不覺間被樂音所驅使,勇猛有力的解放之感在會場中高漲。盤踞在我心中的不安已經煙消雲散。
這首曲子是貝多芬處在重聽的黑暗牢籠中所作,完成於故鄉被敵國占領的騷亂中,站在絕望之上的強韌與突進荊棘之路的驍勇讓人有仰天長嘆的衝動。岬老師的身姿與之重疊在了一起,依賴著可能不知何時消失的聽覺,懷著恐懼堅持按動琴鍵,這是對命運的詛咒,儘管如此岬老師還是昂首挺胸與之搏鬥,把八十八個琴鍵擁入心中,謳歌著每個人心中的堅強,就如同自己從貝多芬的音樂裡得到了力量,他的音樂也賦予聽者勇氣.
拂去黑暗。
站起來,去戰鬥。
震撼心靈的是岬老師自身的語言,是岬老師自身的音樂。
每個人都想變強,可是都會因無法預料的不幸和與生俱來的弱點而意志消沉,這個時候,把我從黑暗引向光明的是從旁邊伸過來的仁義之手。他的手同樣握著脆弱,但還握有拚命掙扎著去克服困難的意志力,手中充滿了人類的力量。
最初的主題再度湧現,保持著高雅的風格迎來了頂點。
最後以燦爛的樂節結束。幾乎在指揮者放下手臂的同時,岬老師也抬起了雙手。
將近二十分鐘的宏大樂章就這樣結束了。現在雖然是樂章間隙,但聽眾席中莫說竊竊私語了,連一絲咳嗽聲也聽不到,全然感受不到那種電視裡交響音樂會樂章間隙中常見的弛緩。
分散的意識被收斂在一起,宛如在教堂般的美妙緊張感一直持續著。當我覺察到時,放在膝上的雙手已經出汗了,望望四周,有好幾個人都在擦拭著手上的汗水。
第二樂章,稍快的快板,B大調。歌唱從第一小提琴舒緩的弱音開始,鋼琴追逐著第一小提琴,一邊描繪慢慢下降的曲線一邊變奏主題、弦樂器的聲音好像在一旁休息,鋼琴獨自一人靦腆地起舞。儘管好像在平穩地恢復到第一樂章的高昂情緒,但旋律仍給人沉著與詩意的感覺。
這與壯麗的第一樂章相對稱的曲調不是為了區分樂章,而是為了讓聽者得到放鬆。不論多麼愉悅的旋律,如果只有高昂的一面就無法讓人一直保持精神,為了使緊張感繼續就需要適當的弛緩。考慮到之後的第三樂章也是昂揚的曲調,現在的平穩十分合理。
與剛才的按鍵不同,岬老師的手指在鍵盤上滑動,手指也沒有彎曲,像在確認琴鍵的反作用力一般輕輕觸摸著。那動作略顯妖嬈.好像充滿憐愛的愛撫,溫柔得如同連奏般的旋律。柔和的淡淡音粒並沒有埋沒在管弦樂隊的聲音中,每個音都清晰地傳人了耳朵裡。音的顆粒穿過皮膚滲透到體內,撫慰著一個個疲憊的細胞。啊,這不是錯覺,剛才還滿手是汗的人都全身放鬆地深深依靠在椅子上。大家彷彿被集體催眠了,岬老師的魔法還在繼續。
柔版慢慢變弱,長長的尾音漸漸消失——
突然間鋼琴開始熱情地歌唱,以長笛為背景的獨奏持續著,低音管從B大凋變為了降B大調,鋼琴也變為了降E大調的輪舞曲——突入到了迴旋曲部分。
這是第三樂章的起點——緊接著第二部 分,同旋曲,慢板,降E大調。一瞬問鋼琴開始輕快起舞,喚醒了沉睡的管弦樂隊,半閉著眼的聽眾也像腧頰被揪了一下似的從椅子上撐起腰來。
鋼琴所奏響的迴旋曲洋溢著壓倒性的活力,剛才還一直穩定的身體細胞此時已經成熟,開始蠢蠢欲動。彷彿是在引誘一般,鋼琴獨奏仍在持續,包含在其中的熱情隨著那華麗的奏響愈加高漲。
岬老師的獨奏專場現在開始。定音鼓隨著鋼琴和弦雕刻著節奏,但主導權還是在岬老師那一方。旋律依照著迴旋曲的形式激烈地起伏著,有時突然變得陡峭,但下一個瞬間又變得緩慢。雖然是協奏曲,但看起來彷彿是管弦樂隊在協助鋼琴的演奏。
如果第一樂章凸顯的是雄壯,這一樂章凸顯的就是疾馳感。總之岬老師的運指非常快,比樂音蹦出來的速度還要快,真是不可思議。我的眼睛都捕捉不到他左手的運指,看起來有一種他的手指在為旋律加速的錯覺。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岬老師的演奏姿態非常優美,腳踩踏板,腰身隨著上半身動作雕刻節奏,後背宛如沉醉在音樂中一般輕輕搖動,肩膀和手臂紡出音樂,手指在鍵盤上高速滑動——可能有些誇張,但那正是被音樂所魅惑的姿態,是向著音樂忠誠起誓的姿態,是被音樂之神所祝福而歡喜顫抖的姿態。
這首曲子洋溢著多少生命力,充滿著多少希望啊!那是拂去絕望、鼓舞精神的壓倒性的力量!濃霧散去,風暴停止,光明切開了黑暗。剎那間,我已經能夠接受數月以來發生的不祥事了,我已經在自己的心中找到了戰勝它們的勇氣。
譜寫這首曲子的是一個失去聽力、被推向絕望的人,現在演奏這首曲子的是一個抱著與作曲家同樣的恐懼和絕望還在堅持搏鬥的人。我想到這了,不禁開始相信人的內心果然存在著另一種超凡的力量。
人到這時候就會變得強大,無論有多麼絕望,無論有多麼痛心,但都能宛如不死鳥從灰燼中重生一般再次英勇無畏地站起來。並非是特定的人,而是所有活著的人的內心都被賦予了這種力量。
第三樂章的主題正式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提示部,第二次是展開部。這時降E大調突然變成C大調,隨即又變成降A大調和E大調,就這樣反覆進行降三度的移調。令人眩暈的變調,幾近瘋狂的輪舞。儘管如此旋律也並沒有失去高雅與力度,而是緊緊抓住聽者的心臟朝終點疾馳而去。無人能夠抗拒旋律的誘導,在毫無防備之中就委身於它,隨之向目的地前進。鋼琴漸漸變成對話的主體,彈出的樂音爆發出歡喜與活力。管弦樂隊追隨著鋼琴,岬老師的鋼琴不僅善辯,而且饒舌,僅僅一架琴就能奏出可以匹敵一個管弦樂隊的眾多音色。啊,到了現在,鋼琴的存在感已經完全凌駕於管弦樂隊之上。
五彩斑斕的樂音率領著管弦樂隊向前邁進。
一粒一粒閃著光芒的樂音在空中飛舞。
岬老師的左於仍在高速地運指,他已不再是叩打鍵盤,而是直接叩打我們的心臟。
門扉開啟了。
飛向門扉之外。
主題第三次出現,此時是管弦樂隊第一次奏響主題的一部分,在小休止之時岬老師的手臂也沒有放下,而是如鎖定獵物的老鷹般停在了鍵盤上方。一拍之後,鋼琴開始最後的飛奔,一邊四處拖拽著聽者的靈魂一邊奮力謳歌,謳歌那雄壯,謳歌那生命力。隨即到達頂點,愈加高昂地謳歌,愈加洪亮地謳歌,積蓄已久的鋼琴獨奏此時已達到極限,無法呼吸,也無暇感嘆,宛如被緊縛住一樣,身體已經不能動彈。
節奏終於舒緩下來,好像就要消失,但猛然間鋼琴又更加激昂地唱響最後的樂段。
宛如怒濤般激烈的最終章。
管弦樂隊打上強有力的句號,樂曲結束。
岬老師和指揮者的手臂靜止在空中。
數秒的靜寂。
彷彿才想起來一樣,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須臾,震耳欲聾的掌聲響徹大廳,直如要將會場撕破一般。當然,這掌聲並不是要撕破會場,而是聽眾們被音樂所觸動,一齊爆發的表示。掌聲經久不息,人們的熱情也高漲起來!
我已經無力站起來了,而且全身顫抖不止。我的心在狂跳,皮膚在抽搐,不是因為寒冷,反而是感覺臉如被火燒一般,心中也一點一點變得滾燙。
我突然看了看旁邊。
大伯也和我一樣坐在椅子上拚命鼓掌,溢滿歡喜的臉頰上流下一行淚水。他那看不見東西的眼睛裡,不知映出了怎樣的光景?有多少光明照進了他的黑暗?
這一瞬問,飛舞在會場中的幸福感與解放感被同等地授予到每一個聽眾身上。
僅僅是一首協奏曲。
僅僅是一位鋼琴手。
管弦樂隊的每個成員也沉醉在昂揚感之中,包括首席小提琴手在內的男女老少都懷抱樂器,露出會心的笑容。
岬老師和指揮者在掌聲與喝彩中消失在了舞台的一側,但無法停止的掌聲讓兩人又一次次出來謝幕。他們一現身,掌聲就如海嘯般開始奔湧。
我突然想起岬老師在比賽中演奏《馬捷帕》時,因錯音而錯失第一名的事情。今天的演奏一個錯誤也沒有,這次《皇帝》的準備時間並不多,彈奏時間也很長,但表演卻如此出色,相比之下,為何更容易的《馬捷帕》反而失敗了呢?
只有一個理由。
演奏時,岬老師的左耳突然聽不見了。儘管聽不見,還是堅持演奏,所以彈錯了音。
只有兩處。可是,他就因為這兩處而錯失了第一名。但今天岬老師又站在了舞台上,一邊與恐懼戰鬥,一邊謳歌生存與戰鬥的偉大。
在一片狂歡之中,我仍然坐住椅子上。我在感動的同時,也被狠狠打擊了。
能用有障礙的手指,完美地彈奏鋼琴嗎?
被好奇目光注視時,是不是都不敢出聲?
我果然是個差勁的膽小鬼,那不過是逃避戰鬥的藉口。
岬老師忍受著病痛與藥物帶來的痛苦,卻依然沒有離開鋼琴;鄰座的大伯忍受著日常的不便與恐懼,卻仍然堅持外出、享受興趣。我明白了為什麼登上舞台的岬老師看起來就像個士兵——戰士就算負傷了也要堅持戰鬥。戰士不會在意旁人的目光,只需要拿起武器,奔赴戰場。
我是個放棄武器、從戰場上逃走的殘兵敗將。逃避的確輕鬆,但之後得到的只有怠惰與通向死亡之路。
所有的戰鬥都是和困境中的自己戰鬥。
若有意逃避,便會更加恐懼。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回味所聽到的那席話了。
爺爺告訴我那席話,岬老師又讓我想起了那席話。
我不爭氣的手指變得冰冷。
慚愧在我心中灼燒。
會場中暴風雨般的喝彩兀自沸騰不休,我卻獨自一人陷入了消沉。

##第叄話
不過,我還是中意德彪西音樂可以產生影像——這正是我嚮往的音樂魔法。
如果我的演奏能達到這種境界,我願意做出任何犧牲。
比賽會場設在養老保險會館的小廳裡面,初賽、決賽以及公開評審都在這裡進行,也許是因為參賽者的家人也來了,觀眾席坐滿了八成。會場內燈光還算暗,我舒了口氣。現在已經不再害怕纏著繃帶走上舞台了,但對於被照耀在明亮的燈光下,我還是有所牴觸的。
「第二十四號參賽者,香月遙。」
報幕之後,我拄著拐杖走向舞台中央,從觀眾席投來的好奇目光一齊指向了我的腳。無所謂,反正也不是來給你們看我的腳的。
我坐上琴凳,深呼吸,集中精力,讓觀眾席的嘈雜遠離。
《蕭邦練習曲》第二首和第四首,兩首都是要求技術與準確度的困難曲目,彈錯一處就全盤皆輸了。
我把雙手放上鍵盤時,突然發現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前一個演奏者比我高得多,琴凳也被調得很高,我的手平行伸出,指尖竟搆不到鍵盤。
我完全無法調整到最佳姿勢,這樣根本不能理想地按鍵,因為要用更多的力氣來運指,彈奏時間連五分鐘都保證不了。
腦中一片空白。
「二十四號,請開始彈奏。」
從舞台下面的一排評審中傳來了命令。已經沒有時間了。
沒辦法了。
我按下第一個鍵。
已經開始彈了,無法後退。右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這三根日常生活裡不常用的手指彈著半音階,拇指和食指高速運動彈著和弦,這與其說是彈琴不如說是好像康復訓練課程裡的劇烈運動。
從第四小節起就不妙了。
中指和食指開始麻痺。
明明連一分鐘都沒到。
一定是姿勢不對,讓指尖負擔過重了。
果然如此,不出所料。
我焦急地左順右盼,卻找不到岬老師的身影。麻痺感蔓延上了其他手指,五根手指漸漸地全都不能動了。
救救我!
我想發出悲鳴,卻出不了聲——我的身體抗拒著,不願發出那樣醜陋的聲音。
按鍵越來越無力,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觸到了鍵盤,彈出來的音像破碎了一般越來越細。我看到了有里、惠、美登里以及宮裡記者坐在評審後面竊笑的樣子。
焦躁與屈辱在胸中沸騰。
觀眾們也覺察到了變化,開始喧鬧起來。
手指仍舊用不上力,動作眼看著越來越遲鈍。自客席而來的聲音已蓋過了琴聲。
「快退下吧!」
「難道是想要個印象分啊!」
「不是那樣的!」
我發出叫喊的同時,鋼琴也陷入了沉默。青蛙般的叫聲震動了全場。
大家一時哄堂大笑。
「剛才的聲音是什麼啊!」
「是因為不能唱歌所以才彈鋼琴嗎?」
「結果鋼琴就彈成這樣呀!」
我望著罵罵咧咧的傢伙們,眼看就要歪著身子倒下————我睜開了眼睛。
回過神來時,我發現我的腦袋已經伸到了床外面。
真是討厭的夢啊,但是夢中的各種細節、顏色和聲音都歷歷在目——淡淡的舞台燈光,令人眩暈的白鍵,中斷的鋼琴,觀眾們的倒彩……腦袋周圍沁滿了汗水,心臟還在劇烈跳動。昨晚明明欣賞了震撼人心的演奏,做這樣的夢真是令人掃興。
不過,我無須諮詢精神科醫生也能明白做這個夢的理由。
我在害怕。我驚嘆於我和岬老師在意志力上的差距,於是感到絕望。
音樂會結束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皇帝》在腦中縈繞不去。那演奏比語言更華麗,比影像更生動,不論是具有穿透力的鋼琴還是震撼音樂廳的管弦樂隊都浮現在我腦中,比剛才夢幻般的演奏更加現實。雖然我沒有喝過酒,但醉酒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吧。我迷迷糊糊地邁著步子,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走到家的。對我來說,這是一場罪惡深重的演奏,感動、無力、昂揚與絕望,一齊銘刻在我的心頭,總之是讓我精神疲憊。這就和強效藥都伴隨有劇烈的副作用是一個道理吧。
岬老師的鋼琴是烈性藥品。
相比之下,我的演奏只能算是潤喉糖,僅僅是有點悅耳,僅僅是有點刺激,只要舔上一舔,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自知無法和那麼厲害的鋼琴家相提並論,但不知不覺便作了一番比較。
耳朵不能盡情傾聽的岬老師。
手指不能盡情活動的我。
我們的身體都有障礙,所以我們很相似——也不知能不能這麼相比,但我們指間織出的音樂並不相似。
相似的是岬老師和貝多芬。性格與對音樂的感悟就不用說了,戰鬥的姿態也是那麼相像。貝多芬被重聽折磨著,站在絕望的邊緣寫下遺書,儘管如此他還是重生了。岬老師同樣是患有重聽,因為失敗一度離開舞台,但當他告別了法律界與在法律界位高權重的父親之後又回到了舞台上。一個人寫下了遺書,他就與被計劃好的將來作了訣別而獲得了新生。
那麼——我的海利根施塔特遺書會是什麼呢?
下午,岬老師帶著往日的溫和表情照例來我家上課。
但我的表情無法和往日一樣,一想起他是昨天演奏《皇帝》
的人,我本就緊張的臉變得更加僵硬。「歡、歡迎。」我的舌頭都快打結了。
「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沒什麼,什麼也沒發生。我想說的是昨晚真是太精彩了,《皇帝》太俸了!我興奮得都忘記了呼吸!」
「你太誇張了,不過還是非常感謝。」
岬老師若無其事地回答道。我感到十分後悔,總覺得沒有把自己的感動充分地傳達給對方。我為自己詞彙的貧乏感到懊惱,看來如何也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的所想吧。
「那、那個,不僅是我,鄰座的大伯也感動得流淚了呢。」
「真是太過獎了。所謂演奏,如果沒有錄音的話就只是一次場面上的東西,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都不要被它所拖累。我們還是快試試蕭邦吧,之前學習過蕭邦的東西嗎?」
「嗯……稍微練習過《小狗圓舞曲》和《離別曲》什麼的。」
「僅僅是彈過?蕭邦這個人呢?」
「啊,我只知道他是鋼琴家以及作曲家……」
「嗯……上課時沒太思考過有關音樂的東西吧?那樣的話,身體與直覺、技術與精神就分裂了。心中先確立好曲子的圖像,再用手指把圖像呈現,這樣一來,運指就可達到你想像不到的境界。相反,新的運指也能創造出新的圖像,但兩者若分裂的話,表現力就會變貧乏。明白了嗎?我前面說過,演奏三要素的第三個是風格,所謂風格,就是曲子的建築形態。演奏者如何去彈,這是由演奏者自身如何理解曲子創作的時代和作曲者的敘述方式來決定的,而理解方式又是由直覺與造詣所決定的。在尊重樂譜上的連線、重音、斷音、強弱等記號的基礎上,再加上自身的才能、教養與感受力來表現樂曲,這是最好的選擇。」
「教養——」
「換個說法就是知識,知識是要靠慢慢積累的,人就是站立在知識之上看這個世界,如果站在高處就能更清楚地看見要通向目的地的路。啊,當然也有站在平地上像動物般一邊摸索一邊突進的人。」
岬老師的手指伸向鍵盤,他的嘴巴和手指開始同時授課。
流暢的說明和連動的手指讓人根本想不到他是一位資歷尚淺的鋼琴教師。
「蕭邦的旋律宛如義大利歌劇的詠嘆調,具有張力的強音和具有緊張感的高聲弱音之反差是詠嘆調歌唱法的特徵。所以演奏時也要表現出音域的強烈反差。」
岬老師開始彈奏《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二首,他的嘴唇和手指一齊運動,手指絢麗地交錯著反覆彈奏半音階。沒有親自彈過鋼琴的人是無法理解那種複雜與玄妙的吧。
那天的課程從岬老師講授蕭邦與其時代背景開始,整堂課中我的手指、耳朵和大腦都無暇休息,不過,託這堂課的福,昨天演奏帶給我的恐懼被岬老師完美地拂去了。後來想想,岬老師也猜測到我的恐懼了吧。
但今天的事情尚未結束。課程九點鐘結束時,不速之客來了。
「這麼晚,真是打擾了。」榊間刑警彎著腰出現在玄關處。
「請允許我們調查一下樓梯防滑物與拐杖的事情。」
當時出門迎接的,不巧乃是研三叔叔,結果好像鬧了些口角。使用「好像」二字,是因我當時不在現場,只是從隔音琴房裡聽到了叔叔的怒吼。
「你叔叔——真是為家人著想,要不就是太討厭警察了。現在很少有人敢和警察針鋒相對了呢。」
岬老師半開玩笑半不解地說道。我倒不討厭研三叔叔反抗權力的樣子,雖然他那種說話方式很失禮,但每次聽到都會覺得有種孩童般的可愛。
爭執片刻之後,因來訪者不止榊間刑警一個,而是有好幾個鑑定課的人同行,研三叔叔不得不讓步。接著,我聽見了好幾個人從玄關走上二樓的腳步聲。
琴房的門被打開,榊間刑警一看到岬老師,就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哎呀,在上課啊,太失禮了。」
「沒事,正好上完了,請問有何貴幹?」
「沒什麼。有人數次想要遙小姐的命這件事被證實了,上級最初沒太重視,直到鑑定課檢查破損的拐杖後認定了那是人為痕跡,我們才總算挺直腰板。今天是來搜查一下搗鬼用的工具還在不在這宅邸裡。」
「哈哈,那榊間刑警認為這不是事故,而是事件囉?」
「那又如何,自遙小姐提供證物都過去一週了,樓梯上的搗鬼也好,拐杖的搗鬼也好,直到今天才查清楚,真是氣得人牙癢癢。還有,更令人窩火的是……」
「哦?」
「先前提供的那些證物,你們似乎都仔細檢查過了吧?鑑定課說防滑物上的漿糊有被剝掉的痕跡,那你們一定連最初剝掉漿糊所使用的溶劑和切斷彈簧的工具都確定了吧?」
「你真是高估我了。要說判斷一架鋼琴的好壞,我還有些眼力,但你說我搶在鑑定課之前就找出證據,我可真是沒那本事。」
「不管怎樣……請你協助我們搜查。我不想強制你,希望這是你自發的行動。」
「我們也不好越俎代庖啊,畢竟現在是榊間刑警你在指揮。看樣子現在搜查權在你手中吧?」
榊間刑警顯得有些不快。
「這間屋子也要進行搜查。你們課也上完了,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們先出去一下嗎?」
結果,我們被趕出了房間。
鑑定課把宅邸的每個角落都搜了個遍,不過因為美智子每天都會仔細打掃,總覺得他們也找不到什麼可疑的殘留物,但他們還是在地板和牆壁上趴了整整三小時,然後滿載而歸。
榊間刑警看起來甚至都想把鋼琴搬回去了,可是因為太重的緣故,他打消了此念頭。看起來他心情不錯,每個小塑膠袋裡都塞滿了收穫,但它們在我眼裡不過是一些垃圾,我也沒有什麼興趣。
當來來往往的警官們離去的時候,岬老師斜眼看著他們所說的一句話卻引起了我的興趣。
「還是瞞不住啊。」
「啊?」
「都到現在了他們還真的要來檢查樓梯和拐杖嗎?而且還專挑這個時間來。就算要編藉口也編一個更令人信服的藉口嘛,他們現在已經露餡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榊間刑警今天來訪是有另外的目的,他是為了搜查另外的物件而來的,卻不想讓香月家的人知道。他特地挑大家都在的時候來,還特別鄭重地強調他們是來搜查對樓梯和拐杖搗鬼的工具。如果真的是這樣,他們決不會挑大家都在的時候來訪。」
臨近六月的鋼琴比賽,練習強度越來越大。不僅在家裡,連在學校裡我也是優先練習參賽曲目,自然我的課程也和別人有了區別。因為背負著代表學校參賽的名譽,我自然是每天被同學們用混雜著羨慕與嫉妒的目光所注視著,不過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我不僅要練鋼琴,岬老師還給我抱來了很多關於蕭邦和德彪西的書籍以及十九世紀歐洲文化史,讓我在練琴之餘好好研讀。無論是哪一個藝術領域,作者都會受到其生活時代的影響,如果仿照軟體硬體之說來打個比方的話,可謂是從曲子的錄音裡也能讀出那個時代的氣息吧。雖然要通讀這些厚厚的書籍十分辛苦,但蕭邦和德彪西現在是我最親近的人,所以也不覺得無聊,不過可能也是因為岬老師選的書都很不錯吧。
於是,現在我腦子裡全是這兩位歐洲十九世紀的作曲家,做夢也好醒著也好,戴著假髮的優雅男人和鬍鬚男都會浮觀在我眼前,縈繞在腦中的始終是《月光》和《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德彪兩的曲子越聽越深得我心。每個演奏家都會有中意而且擅長的曲目,而最合我口味的就是德彪西。儘管莫扎特的華麗與貝多芬的雄壯也令人難以捨棄,但我還是為德彪阿的抒情性所傾倒。那旋律總能喚起影像,一顆又一顆的樂音都是那麼美麗動人,多層構造的和弦宛如寶石般明亮閃耀。
僅僅是聆聽就已經被魅惑了,如果是親自彈奏不知會有多麼快樂。充分使用低音的飽滿和聲,由全音階構成的悅耳濁音,一觸碰琴鍵渾身就會有一種身體被盡情解放的快感襲來。彈奏結束的瞬間,伴隨著快感的無力感包裹全身。同樣是彈奏重視影像的拉威爾①的樂曲,我卻感到拘束,彷彿身體被細線緊縛住了一般,與彈奏德彪西的曲子完全不同。
①Joseph-Maurice Ravel(1875-1937),法國作曲家,鋼琴家當然,演奏可以帶來快樂,也伴隨著困難與苦痛。蕭邦的難度我已經領教過了,而德彪西同樣可以讓演奏者哭泣。
僅從技術上看,《月光》和《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本身難度並不大,水平高的小學生都能彈奏,問題是是否具有表現力。
要讓聽者的腦中浮現出影像,僅僅是跟隨譜面來運指終究是不可能的,必須還要注意調節和弦的強弱以及緊張與遲緩的比率。一個音也不能怠慢,而且每個小節之間的承接也要完美把握,比單純的技術問題還難以掌控。
岬老師一聽我這樣抱怨,責備似的說道:「你難道不認為正因為如此才有挑戰的價值嗎?有技術的彈奏者很多,藝術學院、音樂學院和市裡的鋼琴教室裡比比皆是,不過聽者不會僅僅滿足於凝聽技術,無論是多麼超凡的技巧,只能讓聽者產生讚嘆,而不能產生感動。令人感動的一定是思想,而構築思想的就是藝術性。」
儘管如此,還是先要跨過技術難關。德彪西也和前人一樣發表了十二首練習曲,其序文裡說道「請自由地按你的意願來運指」,樂譜上沒有標註任何指法,結果造成如果想要完美地彈奏必須得有幾近極限的技術。但也決不是說這是一個無理的難題,估計對岬老師來說這是一個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的挑戰。因為是自由運指,所以你必須得給自己規定一套指法,最後不得不依照這套指法來彈。《月光》也是一樣,如果無法讀取隱藏於樂譜之中的指示,就無法把握作曲者的意圖。
真是喜歡刁難人的作曲家啊。
不過,我還是中意德彪西。音樂可以產生影像——這正是我嚮往的音樂魔法。如果我的演奏能達到這種境界,我願意作出任何犧牲。鋼琴比賽的名次和特優生資格都是其次,我已經失去了可以誇耀的容顏,身體有如拼湊起來的破布,沒了拐杖就無法好好地行走,頭腦也不出眾,現在能拿出來秀一下的也只剩下鋼琴了。
深切而痛苦,那燃燒的熱請彷彿灼燒著我的胸口一般,可能就算我與異性陷入愛河也不會有這般激情吧。
不過要實現這個願望仍有困難。不用說,那就是手指持續彈奏的時間。那天岬老師施展魔法以後,我的手指不會再突然僵硬了。兇為真皮與皮下組織進一步癒合,持續彈奏的時間有所增長,但最長只能保持六分鐘。要是選擇《月光》
和一首短小的練習曲,就能在六分鐘以內彈完,但我除了《阿拉伯風格曲·第一首》之外其他任何曲子都不中意。
我想在舞台上盡情演繹德彪西——這個執念與日俱增。
比起之前,我的生活重心進一步轉移到了鋼琴上,就連吃飯的時候我空閒的左手也在敲擊著虛無的鍵盤,洗澡時手裡也握著網球,一邊泡澡一邊鍛鍊手指的張力,就連夢裡手指也在做著運指訓練。
也許是被我的執念感染了,岬老師上課也充滿了熱情。
「所有的音都要清晰地鳴響,為了讓音樂具有陰影與立體感,凸顯每個音符的樂音、進行暈染的樂音,還有在這兩者之間的樂音都要一一分辨開來。要用耳朵和手指去感觸其中的細微差別,不對!那樣彈奏不對。」
「雖然是上行音階但不是單純的上行,根據不同的樂段可以分為跳躍上行、伸展上行、奔跑上行、飄浮上行、攀登上行,每一種都需要用身體去感覺,去表現。不對不對!剛才的樂段再彈一次。」
儘管岬老師也「吹毛求疵」,卻和鬼塚老師不一樣。他對我的指點並不是特別具體,大多是關於感覺而不是關於技術。
不過只要把精力集中在手指上,也就能明白岬老師的話了。
雖然他的話毫不留情,卻飽含著發自肺腑的真摯。只要能把思想傳達給對方,形式並不重要,所以我按照他的指點運動著手指,按照他的命令表達著思想,我和岬老師之間達成了一種他人無法理解的默契。
離初賽還有三週的時候,我被叫到學校的鋼琴教室參加攝影。雖然是初賽,但並非每個希望參賽的人都能無條件參加,而是必須事先提交演奏初賽曲目的錄影。用校長先生的話說,這個預備審查就是淘汰水準不高的參賽者,從而控制比賽當天的參賽人數。
熟悉的鋼琴教室,但是天花板上安裝著陌生的舞台燈光。
平日裡製作學園祭和學校宣傳片DVD的專業人員們圍在攝影機四周,工藤老師在確認著照明效果以及拍攝手指的攝影角度。攝影機背面的一排摺疊椅上坐滿了以校長先生為首的老師們。
「先把鋼琴選好。」
鋼琴教室裡一般放置著四架鋼琴,其中有一架平日裡都不會用於授課與練習,那是一架斯坦威鋼琴,價格高達一千萬日元以上,只有在邀請大師演奏和畢業典禮上才會被使用。
今天斯坦威鋼琴的琴蓋被打開了,單憑這一點也能明白校方在為我鼓勁吧。
我試著彈了幾個小節,音色確實不錯,宛如和聲在教室裡迴盪。但相比平日裡使用的雅嗎哈鋼琴,我感覺琴鍵太軟。
也許別人不一定對琴鍵的軟硬這麼敏感,但我可能會因為不習慣這麼柔軟的鍵盤而用力過度。價格昂貴的樂器有著卓越的音色,有時名牌鋼琴能讓演奏者的技藝有如飛躍般地提高。
但是演奏的優劣不是由樂器的檔次來決定的,這是岬老師的口頭禪。與一件樂器的契合程度比樂器的檔次更為重要,有時甚至感覺到用習慣了的鋼琴已經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雖然鋼琴只是個用木頭和金屬做成的器物,但發出的聲音也會隨著天氣與彈奏者心情的變化而變化。鋼琴彷彿也有感情一般,它對於我的要求時而順從時而執拗。這麼說來,岬老師也對我說過樂器是有生命的,因為演奏者獻出了自己對音樂的真摯,給作為自己代言人的樂器傾注以生命。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那架熟悉的雅馬哈鋼琴。
「那麼我們就開始吧,可以重拍好幾次,不用緊張。」
儘管工藤老師這樣說,但我本來就絲毫不緊張。我眼睛裡只有鋼琴,坐在遠處觀看的人們不過就是些人偶。除了校長先生以外,其他老師手上都拿著筆記本,他們並非是來聽我彈奏鋼琴,而是作為評審代理來給我打分,真是好笑。我從岬老師處也知道了自己的水準,現在我已經不再懼怕老師的任何批評。我背後站著岬老師,我沒必要不安。相比之下觀眾比我還要緊張,坐成一排的老師都屏住呼吸緊盯著我的行動,他們看著我拄著拐杖的樣子,目光中混雜著驚異,但都裝作不在意。我望著周圍一張張緊張的而孔,自己倒是十分冷靜。
我在鋼琴前坐下,確認椅子的高度。
《蕭邦練習曲》比起《車爾尼練習曲》和《克萊門蒂練習曲》來說,不僅僅停留於手指的技術訓練,也更加重視和聲、旋律節奏以及最重要的情緒。蕭邦作為一個天生的鋼琴家,本就想要用鋼琴來表達所有的感情,練習曲也不例外。所以蕭邦練習曲》被認為有很高的藝術性,但這並不是說他就輕視技術,正如岬老師的演奏同時也具有極高難度的技術。這套練習曲的難度讓同時代的鋼琴家都沉默不言,甚至有一位叫雷斯達布的樂評家還諷刺道「這是為了矯正手指歪斜而作的曲子」。我在讀這段音樂史的時候,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岬老師說這是為我量身定做的曲子。
那麼,請聆聽手指歪斜的人帶來的演奏吧。
「你可以隨時開始。」工藤老師說道。
一切都將從我的第一個按鍵開始,這是屬於我的時間,心情真不錯啊。沒有任人做出開始彈奏的指示,也沒有人會叫我中途暫停。
我慢慢地把手伸向鍵盤上方。
房間裡非常安靜,只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聲和攝影機的運作聲。就和在自家的練習室一樣,無非是這個練習室要寬敞一些。
我的手指落在了鍵盤上。
《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二首,A小調,短小而熱情的曲子。所有手指都必須平均地用力彈奏,但是又要求柔軟性。
右手在上行時,得保持中指一無名指一小指一無名指這種不自然的反覆交差。岬老師示範時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那種具有感官刺激的纏繞動作,簡直就像手指在翻花鼓,熱情而狂暴,無法抑制的感情承載於音符之上。
一分三十秒,我彈完最後一個音,手指從鍵盤上跳起來。
餘音迴盪在空中,最終消失。
專業人員暫停攝影,觀眾也解除了緊張,嘆了口氣。
中途休息一會。正式比賽時沒有休息時間,但今天是預備審查的攝影,所以沒有關係,這對我來說是好事。
第二個曲目,《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四首,升C小調,被認為是十二首練習曲中最難的一首。兩手觸鍵的力量要均衡,而且要求輕快感。不足兩分鐘的短小曲子卻包含了幾乎所有的高難度技術,特別是第七個小節和第九個小節,不少教科書都勸彈奏者不用完全按照譜面來彈,可以採用簡單一點的彈奏方法,但岬老師不允許這樣。他說正因為完全按照譜面來彈才是蕭邦,我這個做徒弟的只好依從。
來回奔跑的手指。
雕刻空氣的樂音。
最後一個音在天花板上迴盪。
沒有一處彈錯。
音符承載著我的熱情。
不久,攝影機停止了攝影,屋裡響起了掌聲。
「棒極了——」校長先生那熟悉的聲音傳人耳中。他臉上滿是得意,好像自己的自信之作終於面世了一般。
不巧,我並不是你的作品。
出入意料的是那些手拿筆記本、一臉評審模樣的老師也呈現出觀眾般的表情,為我鼓掌。還有令人高興的是,攝影的專業人員們也一起鼓起掌來。
僅只有十個聽眾,但我還是帶著出席盛大音樂會的心情,向大家頻頻低頭致意。
不過,好事一般維持不了多久。在練習室外面等著我的,照例是女生三人組,不過與往常不一樣的是,她們一開始就笑裡藏刀。
「了不起的熱情演奏啊,走廊裡都能聽見了。」
打頭炮的是君島有里。
「但是為什麼不讓我們學生去聽呢,你不是我們學校的代表嗎?」
「呀,有什麼隱情嗎?」
「會不會是因為那個?我們沒資格聽唄。」
「好過分……」
「算啦算啦,反正比賽當天音樂系全體學生都要去現場進行學習。那時就能有幸聽到了吧。不過說起來真是了不起啊,入學的時候連布爾格彌勒的《阿拉伯風格曲》都彈不好,兩個月不到卻能參加朝比奈鋼琴比賽,不愧是特優生啊。」
「而且,遙的老師也很了不起啊。」
惠的話讓我突然間很在意。
「啊,對對!遙的老師可是大紅人岬洋介呀!這不就明白了,要是有那樣超有名的鋼琴家手把手地教我,我大概都能彈拉赫瑪尼諾夫①了。」
①此人的鋼琴曲素以高難度著稱。
「誰告訴你們這些的?」
「哈哈,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也太小看我們了。我們可是有人看見你和岬洋介一起去神社喲,你們那個樣子難道還不醒目嗎,這件事可是誰都知道呀。」
「不過這大概也算是個隱情?就像校際體育聯賽的冠軍都是名教練教出來的一樣。」
「話可不能這麼說,那只是我們平民的想法。不管怎樣遙都是與我們不同的公主殿下。你們知道嗎?巴哈和莫扎特也曾為了生計而侍奉於貴族呢。」
「原來如此,所以公主殿下雇用鋼琴家當自己的僕人也是理所當然了。」
「加上還從火災中逃生,渾身纏滿繃帶,這樣就顯得弱小了吧。」
「是啊是啊,」美登里的手放上了我的肩膀,「事實上是怎麼一回事呢?其實你並不需要拐杖什麼的吧?」
「拐杖是你最不可缺的示弱工具吧。」
惠一邊這麼說道一邊搶走我的拐杖。
「還給我——」
我伸出手,但是美登里把拐杖護在身後,我搆不到。她腕力比我想像的要強,儘管一隻手支撐我的身體,她卻依然紋絲不動。
「真不錯啊,還專門借來了拐杖,你一定要說是岬洋介為你借的吧。在一旁看看也能明白,女孩子拄著這個走路,誰都會想要伸出手去拉她一把。真是博得周圍人同情的絕好工具啊。」
我簡直快要憤怒到了極點。
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要去使用這種東西吧?放在腋下試試就能明白,用拐杖作為支撐,全部體重都承載於手臂上,就算把接觸身體的部分用布包起來,走起路來也很痛苦,要不是為了恢復身體機能,我還不如直接坐輪椅來得快活呢。
我只是忍耐著痛苦一心想要治好我的身體罷了。
也不知道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憤怒,惠把拐杖夾在腋下,笨拙地走起路來。
「喲,哎呀呀,還挺有難度的啊。我還以為就是高蹺般的東西呢,結果還有點不一樣呀。」
她誇張地左右搖晃著,臉上滿是孩童玩兒玩具時的笑容。
才走了差不多一公尺,她就差點摔倒,然後把拐杖扔向地板。
走廊裡響起清脆的撞擊聲。
「不行不行,我表演失敗了,果然無法和專業人士相比啊。」
「小惠,不是那樣的呀。」
「啊?」
「可不僅僅是得擅長使用拐杖呀,你還要燒死家裡人,還要讓自己被大火燒傷呢。」
「啊,對對對。我們要是也生在富豪之家,然後全家人都死於事故就好了呢。」
我一聽到這話,理智的堤壩瞬間崩塌了。
已經忍無可忍。
「啊啊啊啊啊啊——」走廊裡響起了野獸般的叫聲。
那是我的聲音。
我抓住美登里的兩隻手臂,沒有明確目的、全然不顧一切地向後方晃動腦袋。
當後腦勺觸到什麼硬物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和美登里已經一齊向後方倒去,突然「嘎吱」一聲我的身體停住了。
因為美登里的緩衝作用,我沒有受到撞擊。
我掙脫開雙手,有里的臉龐立即呈現在我眼前。
「你幹什麼啊!」
這明明該是我的台詞。
她一臉威嚇的表情。
但我知道她的威嚇沒有力量,她只是一種踩在比她弱小之人頭上才能活下去的軟弱透頂的生物。
我一眼把她瞪了回去。
我的臉越來越燙,憤怒還在倍增。
我最先看見的是她的鼻子,她長著個擺著臭架子的高傲鼻子,當我的拇指和食指貼上她這個突起物時,她瞬間嚇呆了。
我因為要彈鋼琴所以剪短了指甲,所以沒辦法撓,不過——我的手指相當有力。
我用盡渾身力氣扭動著她的鼻子,有里的臉因為驚愕和劇痛都變形了。
「呀啊啊啊啊啊!」
有里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依照我手指的感觸我估計扭動了將近九十度。
「你這渾蛋女人!你還敢還手!」
惠罵著髒話湊了過來。
我的武器在哪裡——
我甩開筋疲力盡的美登里,只能靠手肘的勁匍匐前進。
我的武器在哪裡——
「還來勁了是吧,你以為你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從沒這麼想過。
「你以為你拄個拐杖大家就都會對你溫柔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就這點程度的賣弄可是無法破壞我們的興致的,你那麼想引入注目的話乾脆從天台上跳下去好了!」
一回頭,只見惠那張惡鬼般的臉龐就在眼前。
我得找個武器——
「你生在有錢人家就已經很不公平了,媒體還把你稱為灰姑娘,你還能去參加鋼琴比賽,你這個木乃伊女人!」
我條件反射地伸出右手,好像摸到了什麼。
惠的身體壓上來的同時,我的右手揮了出去。
「咕咚」一聲,拐杖打在了惠的臉頰上。惠一邊從嘴裡吐出什麼東西來一邊蹲了下去。大概不是打在了臉頰上而是打在了下巴上,估計打碎了她的牙齒。
我靠在牆上,手拄著拐杖慢慢站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惠捂著嘴巴倒在地上,有裡面朝地板在走廊的角落裡呻吟,美登里流著鼻血神志不清。仔細一看,惠和有里的手指也在流血。
看到這一切,我一點後悔與罪惡感也沒有,狂怒的殘渣把脆弱的心靈逼人了角落。我走近有里,她一邊驚叫著一邊縮成一團。
「你還是快點去醫務室吧,放任不管的話傷也好不了。還有你可以包紮上你憧憬的繃帶了,你不是做夢都想嗎?」
她沒有回答。
我也沒有幼稚的勝利感。
聽到騷動之後,同學和老師們都聚集過來。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去。意識到我今天也是受害者,於是我轉過身去背對著有里。
「就這樣……結束了嗎……」
我回過頭,只見有裡面紅耳赤地盯著我,如果視線可以實體化的話,估計我已經被刺穿了。
但我已經不再懼怕這樣的視線了。我拿起拐杖用力敲擊了一下牆壁,那視線頓時萎縮了下去。
「什麼結束不結束的,你說話注意點!你要是覺得自己受了不公平待遇,別人卻受到了優待,隨你便!你貶低自己,要通過虐待比你更弱小的人才能安心,變得越來越醜陋,隨你便!變得越來越卑賤,隨你便!我知道人都是從內在開始腐爛的,所以你們看起來很健全,但是一湊近就會聞到腐爛的味道!你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已經不想再和你們開戰了!」
「你真是為所欲為……」
「你們想要與我為敵,可我不是你們的敵人。而且我的敵人也不是你們。所以,別再來戲弄我!別再來糾纏我!不過……你們敢再來找麻煩的話,我不會放過你們,我會讓你們死得比我還難看。」
雖然造成了流血事件,但流血的都是對方——事情很快被問清楚了,不過因為有學生目擊到有里一行人搶走了我的拐杖,局面得到扭轉,我被認為是受害者。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對方受傷的原因是「偶然向後倒的時候後腦勺碰到了鼻子」、「偶然探出的手扭到了對方的鼻子」以及「拚命揮舞拐杖的時候偶然打中了對方的臉」。當然她們的父母都激烈反對,也有人認為三個加害者反倒流血十分不符合常理,但校長先生的一句話讓所有人沉默。
「你們請看看香月同學,她這副樣子難道還能對他人暴力相加嗎?」
這也是歧視的一種吧。我越來越對校長先生不滿了,不過我也不在乎了。我招人喜炊也好招人厭煩也好,已經無所謂了。我只要被德彪西和音樂之神所喜歡就足夠了。
學校裡已經不會有人再找我麻煩,我愈加投入地埋頭練琴。每天從早到晚,除了中途休息的時間,我的手指都在鍵盤上跑動。我把鋼琴頂上的琴蓋完全打開,就連深夜裡蕭邦和德彪西樂曲都響徹住宅區。儘管有鄰居打電話來抱怨,但我也置之不理,繼續練琴。
數日之後,傳來了提交的攝影順利通過預審的消息。家人和學校裡的老師們都鬆了一口氣,但這完全在我和岬老師的意料之中,我們也沒什麼感慨。
離比賽還有一週.岬老師的課從兩小時延長到了四小時,教學內容也更加嚴苛。他一走進練習室,臉上的親切和藹就立即消失,指出我的錯誤、提出更高的要求,以及對我進行斥責,絲毫不顧及我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不過那一句句尖銳的話語並沒有刺傷我的心靈,反倒是讓我更加興奮,因為兩個人有著完全一致的目標。只要相信這一點,任何言語都是我發奮的動力。我知道我要什麼,我知道我還缺少什麼,鋼琴就是我和岬老師交流的媒介——只要我的手指敲擊著鍵盤,我就與岬老師在一起連彈,我的手指就是岬老師的手指。
熱情與冷靜,焦躁與昂揚,隨著兩種相反情緒的交錯,鋼琴裡面的小木槌來回敲擊著鋼絲弦。奏出的樂音淨化了苦惱,帶來了歡喜。我拚命運指,唯恐遺漏一句地仔細傾聽岬老師的每個指示。這幾個小時我過得無比充實,雖然手指內側一陣陣疼痛,但音樂承載著我的精神與肉體,我感到無上的幸福。
互相猜疑的遺產爭奪、令人無法相信的殺人事件、各式各樣的陰暗影像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現在只想一步步走近音樂之神。
隨著課程的進展,我的手指終於可以持續彈奏八分鐘了。
啊,還需要兩分鐘,再有兩分鐘我就能完整彈奏兩首樂曲了。
如果能讓我再多彈兩分鐘,我寧願延緩雙腳的機能恢復。我也和新條醫生商量過能不能注射麻痺痛覺的藥物,醫生告訴我就算可以局部麻醉,但藥物除了能夠麻痺痛覺也能讓手指的感覺變得遲鈍,所以沒有意義。結果還是與銜著指揮棒堅持作曲的貝多芬一樣,我也只能一邊鞭打著折磨人的手指一邊堅持彈奏了。
隨著每天與鍵盤的戰鬥,我的手指關節變得更加突出,一個個關節都凹凸不平,指尖也變得肥厚,好像青蛙的爪子一般。加上我沙啞的嗓子,這樣就更像青蛙女孩了吧,但一想到如此一來就更適合於彈鋼琴了,我反而覺得頗為得意。
鋼琴也變得疲憊,包裹小木槌①的絨氈磨損嚴重,接著兩根琴弦也斷了。雖然已是深夜,但岬老師還是叫來與他交好的調音師為我替換了琴弦,然後接著上課,這一幕讓剛剛完成修理的調音師驚訝得嘴巴可以塞下一個雞蛋。
與其說是熱情,不如說是執念。與其說是執念,不如說是瘋狂——可能是被我的瘋狂嚇到了,家裡人待我都特別小心翼翼。
之後,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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