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Ⅲ卷 Con duolo gemendo 痛苦·哀嘆
再見了,德彪西 by 中山七里
2020-1-27 18:48
悲嘆に暮れて苦しげに~
##第壹話
我發麻的雙手無力地下垂著,但我仍舊很陶醉。這種甜美的無力感與全力跑完一百公尺之後的疲勞感很相似,自早晨縈繞著我的自我厭惡稍微消散了一些。
到了五月份,我的手指已經恢復到可以演奏車爾尼的程度。既然是演奏,就是達到了沒有明顯錯音的水準。在岬老師的陪伴下,我在父母面前進行了演奏,他們聽了都欣喜不已。
「天啊,遙!你這不是已經恢復到原來的水準了嗎?」
「行啦,你又沒有一直聽遙彈鋼琴,和以前比起來還是有點差距。不過……彈成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丫,真正的手指康復訓練才僅僅兩個月而已呀。而且,同一首《車爾尼練習曲》,聽起來比以前感情更豐富了。」
「手指能快速跑動了啊,都是託岬老師的福。不過與手指比起來,為什麼腳的恢復要慢一些呢?」
「腳還沒有恢復好,真是對不起。雖然演奏中也有踩踏板的時候,但是踩的時候少,無法作為康復訓練的途徑。」
岬老師儘管表示了歉意,但這與鋼琴課沒什麼關係。腿部的外側皮膚較厚,抽動較少,恢復時間會長一些。
「啊,哪裡哪裡,我一不小心就說出這麼厚臉皮的話了,請你就當我沒說過……不過,那麼劇烈的運動,手指不會累嗎?不是還沒痊癒嗎?」
「累呀。但是,最近能連彈五分鐘了。」
「五分鐘……也就是說,大概能彈完一整首曲子。哎呀,真是好極了,這麼短的時間就能恢復到這個程度!爸爸把你從現場救出來時,看著你的手,說實話當時覺得已經完了,別說彈鋼琴了,估汁連筷子郡拿不住。岬老師,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如果不是接受了你的教導,我的女兒可能還在絕望的深淵裡掙扎喘息,真是太感謝你了。
我的父母一齊深深地低下頭,岬老師顯得有些狼狽,甚是滑稽。也許他還不習慣被別人如此感謝吧。
「這、這個太誇張了,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方法來教導而已。比起這個,應該表揚遙的努力,因為不管是練琴還是康復訓練,她都全力以赴。」
三人的視線一齊投向我。我也不想否定自己的努力,但還是因為害羞,歪了歪腦袋試圖敷衍。
爸爸媽媽離開了琴房,我們又開始上課。
「雖然我向你父母那麼說,但我並沒有打算指導你進行康復訓練。我又不是醫生,只是給你上鋼琴課,讓你父母有了過多的期待,抱歉啊。」
「沒關係,我也認為那只是上鋼琴課。」
「啊,這樣的話,我們持同樣的觀點.那就沒問題了。」
岬老師樂滋滋道,笑得眼角都有了皺紋。
最近我明白了,這個人正確地向對方傳達了自己的意思後,就是這副表情。其實不需要語言,他也能憑藉鋼琴以最完美的方式來傳達意思。
「對了,你已經能夠背譜了吧,那麼今天在練習技巧前,我先給你講講理論。鋼琴演奏中的硬體和軟體,你知道嗎?比如說CD播放機就是硬體,CD就是軟體。實際上樂器演奏也是一樣,硬體是演奏者,軟體是樂譜。播放機讀取燒錄在CD上的訊息,轉換成電子信號,與之相同,演奏者讀出作曲者記錄在樂譜裡的意圖,轉換成聲音。」
樂譜是軟體,演奏者是硬體,這種說法還是初次聽到,真是新鮮。
「那麼,轉換時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不用說,就是把軟體裡的訊息忠實再現,不能有誤,不能歪曲。接著我們要練習莫扎特和蕭邦,必須得彈得正確,音程、節奏和斷音,每一個都不許有錯。」
「那個……」我一聽一個錯誤也不許犯,覺得有些疑惑,不禁怯生生地問道,「指法也是一樣嗎?」
「啊,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正確地彈出每個音,不按照指定的複雜指法來彈也可以吧?嗯,你這麼想也合理。但是,你想過沒有,作曲家指定複雜指法的理由是什麼?這是因為所謂的音程,不僅僅是指尖來彈奏。指尖觸摸琴鍵的感觸,演奏時手臂的搖擺,從手腕傳至肩膀的振動,還有實際鳴響的聲音,這些東西在身體中形成共鳴,所以構成了音程。優秀的曲子,能夠淋漓盡致地把作曲家的意圖明確表達出來,而作曲家的意圖當然會反應在指法之中。因此,演奏者如果不再現作曲家的指法,就沒有了意義。」
「那樣啊……要像機器一樣正確地彈奏,是這個意思嗎?」
「嗯,稍微有些不同。因為機器沒有身體的感覺,好比根據菜譜做出來的菜不一一定美味。同樣的道理,最重要的是理解作曲家的意圖。著名鋼琴家霍洛維茲,此人在晚年的演奏中,有三分之一的音都彈得不乾淨,可是聽起來,卻比鋼琴比賽中年輕鋼琴家的演奏要正確得多。他這就是充分理解了作曲家的意圖,在演出中彌補了技術的不足。」
「那樣魔術般的演奏,真是難以辦到。」
魔法師和魔術師——鋼琴家們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異世界啊。
「哎,我把霍洛維茲這樣的天才搬出來了,真是抱歉,我要說的是怎麼理解樂譜,要從樂譜中理解些什麼。這個雖然有點像偏見,但我認為很多老師提倡用反覆練習來理解樂曲,這效果並不好。這和練習次數沒有關係,比起反覆練習來說考察更為重要。去考察樂譜想要表達什麼,考察作曲家想要訴求什麼,這個才是必須要考慮的,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鋼琴課的訓練重心變為——讓感覺更敏銳。也許這和你父母的期待有些不符吧。」
岬老師盯著我的臉,彷彿在詢問我的意思。我想也沒想就點頭了,魔法師的弟子無權拒絕。
「嗯,那我們開始吧。」
結果,才不過片刻功夫,我就後悔了剛才的點頭。
「更換繃帶的時間到了。」
鋼琴課的內容太精彩了,兩人都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直到美智子過來提醒我們。岬老師慌慌忙忙地告辭,而我被美智子像帶犯人一樣帶到更衣室。
「因為這是規定好的時問。」
「對不起……」
鋼琴課結束時我就發現了,兩隻手臂比起平時更腫脹,這是使用了平時不用的肌肉的原因。解開繃帶,被束縛的肌肉得到解放,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之後,或許演奏時不纏繃帶比較好,儘管要露出那縫縫補補的皮膚。塗了保濕劑以後,皮膚就會發熱。
我看著露出來的手臂,比起出院時粗了幾分。
「那個,我的手臂變粗了呢。」
「是嗎?為什麼呢?」美智子只是機械地包紮著繃帶,不關心地回答道。她的動作小心而麻利,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她照顧爺爺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現在儘管還是一如既往的小心和準確,但那個時候,她時而會露出微笑。火災之後,再也沒見她笑過,那天分配遺產時,她得知自己得到遺贈之後.只是為難地皺著眉頭。
如今想起來,爺爺一定與美智子十分合得來吧,她能一邊微笑一邊應付爺爺的刁鑽問題與暴躁脾氣,就像夫妻,不,就像美智子是爺爺的媽媽一樣。
正是因為如此,爺爺才會留給她現金作為感謝。按照遺產分配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不過美智子還是覺得很意外吧。
我俯視著美智子無表情的臉,腦中浮現出這樣的光景——美智子剝掉階梯上的防滑物,以及在拐杖是搗鬼。我搖搖頭,試圖在腦中撣去這種影像。不可能,美智子和遺產繼承毫無關係,所以沒理由會想要我的命。
我這麼一想,心都提了起來。
那麼,與遺產繼承有關的兩人,哪個是犯人?
爸爸剝掉階梯的防滑物。
研三叔叔把扁嘴鉗插入拐杖。
真是比腐爛的屍體還要令人厭惡的想像,我差點吐了出來,但腳踝的鈍痛讓我回過神。一看,美智子已經包紮好繃帶了。
我不禁停止了呼吸。
美智子還是面無表情,可他的眼睛與剛才不同。
那雙眼睛,簡直在看汙物一般。
今天早晨,也是坐計程車去學校。不能直接感受到五月的風,真是遺憾,但考慮到越來越強大陽光,我還是別任性了,我的皮膚還不能被陽光長時間照射。
我自從坐計程車上學後,就開始觀察路上的行人。每天都是同一條路,每天在車窗上流動的風景也都一樣,我便自然而然地去觀察並排的店鋪與過往的行人。因為自身的原因,我對健全者沒有興趣,而是把目光投向另外的人。
人類往往在哀嘆了自身的不幸之後,就去尋找比自己更加不幸的人,然後比較其不幸的程度。這麼說比較可恥,卻是事實,我自己也深知這一點,但還是不自覺地尋找著纏著繃帶與坐著輪椅的人。我的動機很卑下,並不是什麼同病相憐,只是想讓自己安心罷了。
我帶著這樣的目光,每天在上學路上能看到不少身體有障礙的人。步行有閒難的人出乎意料得多,有的是眼睛不好,有的是腿腳不靈便,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有的是年輕人,真是各式各樣。當我在一輛緩慢前進的輪椅後面發現嫩葉標誌時,終於笑出聲來。他一定是個對自己的境遇一笑了之的人吧,不過,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是初學者所以才使用電動式輪椅,或者說他生來就已經是這種命運。
我的身體如果沒有變成這樣,我也不會注意到這些身體障礙者的存在。就算他們從我面前走過,可能也不會覺察,而且也從不會去考慮,他們是否能沒有顧慮地在一般道路上行走。
車又開了一會,塞車了。前方立著一個看板,好像是因為施工而進行交通管制,司機說,可能要堵十分鐘吧。
我漫不經心地朝左右兩旁眺望,突然注意到了一個人。
右邊的車窗外,在路的那一邊有一個拄著白色拐杖行走的盲人。他身材高大,兩鬢斑白,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因為沒戴太陽眼鏡,可以看見他那認真的表情。也不知他是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只見他一邊用拐杖頭兒確認盲道,一邊小步移動。他緊閉著眼,除了視覺以外的感覺一定在總動員吧。
半米以外,停著好幾輛自行車。不用說這是違章停車,而且是滿滿地停在盲道旁,這麼狹窄的範圍,那麼大一個人走的話——我立刻打開窗。
想叫出聲來。
可是——沒能叫出聲。
我用手捂住了嘴巴。
來不及了。就在我的眼前,那位大伯的衣襟掛到自行車的角上,被絆倒了,接著好幾輛自行車都跟著倒下。儘管耳邊一片汽車的行駛聲、喇叭聲和建築機械的噪聲,但那邊人車一齊倒下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人我的耳朵。
塞車結束了,汽車們開始前行,壓在一起的自行車小山向後退去。壓在下面的大伯怎麼樣了,已經無法確認。
我手捂嘴巴,身體瑟瑟發抖,緊閉的口中不斷地重複著「對不起」。
當時那麼嘈雜,就算我叫出聲來,也不知大伯能不能聽見。
但是,我還是應該叫出來。
讓我猶豫的正是那小小的羞恥心。出院以來,我的話慢慢多了一點,但要立刻叫出聲來,我辦不到。在那麼多人面前用我醜陋的聲音大聲叫喊,我很害怕,我辦不到。
我什麼也辦不到。
連給在深淵的邊緣上行走的人提個醒,我都辦不到。他明明與我有同樣的煩惱,同樣的畏懼,比起他人的危險,我卻選擇了自己的體面。因為是旁觀者,這真是最好的藉口。
是否是一個旁觀者,這不是根據當時的狀況來定,而是根據對當時狀況的處理方式來定。所以決定成為旁觀者的人,從那一刻起就成了不會受罰的罪人,雖然沒有責任,但有時候旁觀者比加害者更加卑劣。
我真無能,而且卑怯。
我極度沮喪,但這並沒有影響我的演奏情緒,在學校的鋼琴課上,我毫無困難地完整彈奏了課題曲同《車爾尼練習曲》。校長先生非常罕見地前來聽課,但我一點也不緊張。
最近,只要一面對鋼琴,我就能把注意力集中到鍵盤上。
演奏時間兩分三十秒。我按照岬老師所教的那樣,不僅僅是指尖,而是使用了全身。從旁邊看起來,大概動作很花俏,以工藤老師為首的觀眾們瞪大眼睛望著我。不過我保持了與動作相符的躍動感,身為演奏者的我對此感受最為深切,在演奏之中,我好像陷入了身體快要起舞的錯覺。
彈完之後,四下響起了掌聲。因為只有我得到了掌聲,我有點得意。
每個人的演奏時間是五分鐘。還有空餘的時間。我的手指彷彿也還能動,加上校長先生在場,我突然有了淘氣的念頭。
「對不起,請問我可以再彈一首嗎?除了課題曲目我還練習了別的。」
「咦?啊、啊啊,可以呀。」
工藤老師一邊說一邊看著校長先生的臉色,校長先生輕輕點了點頭。
在彈了布爾格彌勒和車尼爾的曲子以後,岬老師給我加了一首特別的演奏曲目。雖然是需要超凡技巧的困難曲目,卻是能同時帶給演奏者和聽眾以興奮和緊張的名曲。
觀眾們都在悄悄地嘁嘁喳喳。
好好看吧,這是我作為魔法師的弟子,學會的第一個魔法。
我沒有報曲目名字,立刻開始彈。
從最強音開始飛翔的旋律,宛如翅膀振動的短小十六分音符反反覆覆地上升下降。運指的速度快要達到我的極限,十根手指一刻也不停止,甚至讓周圍的空氣也緊繃起來。
里姆斯基·柯薩科夫的《野蜂飛舞》。如曲名所言,旋律好像野蜂在飛舞,洋溢飄浮感與疾馳的感覺,雖然時間不長,卻需要相當的體力與高超的技巧。飛行中野蜂一刻也不停止,樂曲同樣一刻也不停止,一個接一個的連奏,一次又一次的上行音階。宛如野蜂一邊上下振動翅膀一邊盤旋,伴隨著緊張感的旋律四處狂奔。
這首曲子演奏時間是一分二十秒。我的手指可以保證五分鐘的充分演奏,但彈到後半部分時,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開始麻木。只是一分二十秒,但這般過度使用手指的曲目,所要消耗的體力真是在預想之上。
但是,不可以中斷。除了岬老師、家人和新條醫生,沒人知道我無法長時間運指。不能讓別人知道,決不能讓這些人知道我的軟弱。
還有三個小節。
野蜂終於找到了降落的地點。
麻木變成了疼痛。
最後的振翅,兩度的高音階,音跳了起來。
野蜂停止了。
最後的一個音,這個音沒有尾巴,僅為空間上的一點,戛然而止。十根手指像被彈開一樣離開鍵盤。
靜寂。
只能聽見咽口水的聲音。
最後的一個音還有一絲留在空中。
好像剛回過神一樣,掌聲一點點地響起來。校長先生最先開始,工藤老師緊隨其後,然後同學們也跟著鼓掌,君島有里一行人也只好不情願地附和拍手。
我發麻的雙手無力地下垂著,但我仍舊很陶醉。這種甜美的無力感與全力跑完一百公尺之後的疲勞感很相似,自早晨縈繞著我的自我厭惡稍微消散了一些。
「好極了——」校長先生高聲贊道。
「剛聽說你能彈初學者的練習曲了,就在幾天前.現在已能……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是魔法師的弟子,我本想這樣回答,但還是作罷了。現在把岬老師的名字說出來,會同時招致愉快與不愉快。不過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竟然只有不愉快。
「不愧是我們學校的特優生,當聽說你出事時,我有那麼一點不安,看來是多慮了。一會請到校長辦公室,我有話和你講。」
當我覺察到的時候,上身已經出汗了。雖然還沒到黏糊糊的程度,但湊近一聞的確可以聞到味道。手臂外側的皮膚薄,修復快,汗腺已經慢慢恢復到和原來一樣了吧。當然了,最近上半身進行了劇烈的運動,恢復得更快了。
頭髮也終於長出來了,儘管抗生素的副作用影響了頭發生長,但最近總算是長出了近三公分。看起來有點像蒙奇奇①,不過比光頭仔好點。
①Monchhchi,日本的小猴子玩偶,一共兩隻,分別代表「幸福」和「幸運」。
相比之下,下半身恢復得很慢。不用說左腳了,右腳承受體重時仍會覺得痛,走路時需要使用拐杖的一頭,爬樓梯時需要使用拐杖的兩頭。而且,雖說有拐杖幫忙,爬樓梯時我還是十分小心,下十級階梯要花三分鐘。我的身體一坐在鋼琴前,比健全者更加有活力,所以是站起來是殘障人士,一坐下就勝於健全者,我自然變得一坐下來就覺得很安心。
走進校長辦公室,校長在我打招呼之前,就非常體諒地讓我坐下。
「剛才的演奏很出色,我長年聽學生們的演奏,你的演奏能算是第一流的。你有家庭鋼琴教師嗎?」
我乖乖地點頭。
「一定是很有名的老師,很想見他一面。我說,香月同學,剛才我也跟工藤老師談過了,你不準備參加鋼琴比賽?」
「鋼琴比賽?」
「六月份會舉辦朝比奈鋼琴比賽,你也知道吧,是面向學生的最大規模鋼琴比賽。中部三個地區,下至小學生上至研究生都能參加。當然,也不是誰都能參加,只有學校推薦的人才有資格。香月同學,我們學校打算推薦你。」
不是吧。
我?
「我沒有選高年級的學生,而是選中一年級的你,請你考慮一下這個榮譽。不過,如果接受了學校的推薦,就背負起了旭丘西高的名譽,請你把這一點銘記在心。」
聽了校長先生的話,我愣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
「不行!我辦不到。」
「為什麼呢?我剛才說了,你的演奏很出色。你沒看到周圍人的反應嗎?大家都陶醉在你的鋼琴聲中,動也不能動。當然,這次比賽水準很高,初賽就刷掉九成,不過因為參加人數很多,魚目混雜,你的話,通過初賽是沒問題的。」
「不是這個問題……在那麼多人面前……我能上舞台嗎……那個……」
本以為校長先生能明白,誰知校長先生的反應很意外。
「彈鋼琴的又不是你的腳,我剛才也看見了你沒有怎麼踩踏板。」
「沒有拐杖我就走不了路,腿以下的繃帶還不能取下來。」
「那又怎麼樣?又不是走路儀態和選美比賽。而且還可以那麼說,你出現在舞台上,能給予觀眾勇氣與感動,雖說和演奏沒有直接關係,但決不會是影響評審的要素。」
能給予觀眾勇氣與感動——多麼美麗的辭藻。也就是想用我的殘疾來作秀嘛,而且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學校的名譽。
在校長先生一本正經的臉上,我無意間看到了一絲不愉快。拄著拐杖的女孩在舞台上演奏鋼琴,這很容易被世間所接受,還會在報紙的地方版和社會版以《感動》、《美好的故事》
為題被報導,對於選拔殘疾孩子去參加比賽的學校,稱讚肯定會多於批評。所以這是與我演奏無關的宣傳。
可能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校長先生瞥了我一眼。
「我想你也知道吧,在學校裡無論演奏得多麼好,都不能作為評選特優生的考察材料。規定上明確寫著,要根據學校外的表現來評定。雖然緊急住院是無可奈何,但你還是缺席了兩週,你不認為這正是一個挽回的好機會嗎?」
口氣委婉而又溫柔,但反倒觸怒了我的神經。這不是建議,是威脅。
我還是試圖作最後的抵抗。
「我退學……可以嗎?」
「當然可以,學校不會強迫你。不過,有才能的人放棄發揮自己才能的機會,就是背叛了大家的期待。還有,這所學校的教育方針正是讓全體學生儘可能地發揮出才能。」
有兩句話差點就從喉嚨裡蹦了出來。
背叛大家的期待,就有罪嗎?
無視本人的意願,強制別人發揮出才能,就是那麼高尚的事嗎?
才能受到了認可,但又遭到了蔑視,我心情複雜地回到家。
我告知了今天的事後,媽媽道:「學校推薦你參加比賽?你這不是辦到了嘛,遙!果然爭了口氣給校長先生看呀!媽媽心裡別提多痛快了,——那,你肯定答應參加了吧?」
「嗯……」
我沒說這和評選特優生直接掛鉤,一說的話,她肯定會變本加厲地激勵我。
「校長先生說,就算拄著拐杖纏著繃帶也沒有關係……」
也許有點矛盾,但我希望她對這一點感到生氣。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去作秀博取人們的同情吧,我希望她能提出抗議。
但是,她完全背叛了我的期待。
「是嗎?你這個樣子登上舞台進行完美的演奏,會讓大家大吃一驚的,一定會有雷鳴般的掌聲喲。太棒了不是嗎?不愧是我生的女兒!」
她一邊說著一邊緊緊抱住了我,但立刻想起我身上還有傷口,於是馬上放手,用不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總之,得告訴爸爸和岬老師。啊,對了,還有鬼塚老師,我們得告訴她,她原來的學生是這麼優秀,不然就太失禮了。」
她就像陶醉了一般歡鬧著,我也不知作何反應,不禁歪了歪腦袋。接著她急急忙忙出了家門。
我好像期待落空了一樣,發了好一會呆。
傍晚時岬老師來了,他大概已經聽說了吧。他看著我,臉上有一半都是驚訝。
「你彈了《野蜂飛舞》?」他猜中了。
「你被准挑撥了嗎?」
「因為今天校長先生來看我們上課了。」
「原來如此,這麼回事啊。」
他聳了聳肩,彷彿在說那就沒辦法了。
「因為這曲子不僅速度快,演奏效果也超群。所以,你答應參賽了?」
「因為那是命令。」
「和別人的想法無關,我是在問你,你是怎麼想的?」
「學校想讓我去作秀。」
「你自己也不打算去作秀吧,只要你拒絕作秀。就決不會有人覺得你在作秀。只要不扔掉自己的尊嚴,人就不會墮落。」
「所以好好演奏給他們看看是嗎?」
「不是,是你的內心要這麼想。你相信你自己嗎?你能成為你自己嗎?你不認為這全在你一念之間嗎?不過,正如校長先生所言,這個比賽水準很高,雖然只是中部地區的比賽,但優勝者可以贏得名氣,被邀參加鋼琴協奏曲的演奏。參加這樣的比賽確認自己的實力,又不是壞事,明確的目標也是對練琴的激勵。」
我看著岬老師,他舒緩了一下嘴角。
「您沒說真心話,剛才。」
被我這麼一說,他突然露出了笑容。
「抱歉,我也想像普通老帥一樣說些模範性的話嘛。」
「那真心話是?」
「在做事之前就先找藉口的人不是認真的人。只是想確認自己的實力而去參加比賽,有這個想法的話就已經敗退了。明確的目標不是為了激勵,而是為了逼迫自己。比賽不是試驗膽量的場所,而是真正的戰場。所以,我不能讓我教的學生什麼武器也小拿就上戰場,要上戰場就一定要勝利。當然,之後的練習會更加嚴酷,問題是你的戰鬥欲望,不想被認為是作秀這可以理解,但如果本人沒有一定要贏的貪慾,一切都毫無意義。我剛才問你的想法就是這個意思。」
貪慾。
我有這種東西嗎?自小時候起,我想要的東西父母都會買給我,所以對於別人所擁有的東西,我並沒有想要去得到。
可是那次事件以來我失去了很多很多,我咬牙切齒地想要奪回那些失去的東西,這種渴望一天比一天強烈。一旦得到的東西就不想放手,這果然就是貪慾吧,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我明白的只有今天全力以赴彈完一曲的成就感,以及沉浸在觀眾掌聲中的恍惚感。那是一種一旦想起就會成癮的感覺,而且一定和觀眾的數量成正相關。
我抬起來,望著岬老師。
「我也想贏,所以請給我不輸給任何人的武器。」
##第貳話
我的膝蓋在瑟瑟發抖,家中有一個人死了——我還沒有這種真實感,明明爺爺和表妹才剛剛離開人世——
五月連休的第一天在雨聲中開始,昨天半夜裡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下到了白天。這梅雨也不知何時才停,我拉開灰色的窗簾。
世間好不容易才有的黃金週就這樣被浸潤到水中,對我而言卻是舒適的環境。雨天的濕氣對我新長出來的皮膚非常好。因為不用擔心皮膚的乾燥,一不小心都會忘了塗抹保濕劑,太陽也躲了起來,不用在意陽光的照射。世人所討厭的天氣卻是我的天堂,我可謂是鼻涕蟲①的伙伴呀。
①學名蛞蝓,外表看起來像沒殼的蝸牛,體表濕潤有黏液。
四周靜悄悄的,雖然在下雨,但附近的人一大早都出門去了,人聲也好電視聲也好,什麼都聽不見。家裡應該只有我們,就算把琴蓋完全打開來彈琴,也不會給鄰居們添麻煩。
我痛快地叩擊著琴鍵,因為琴蓋被完全打開,鋼琴發出了本來的聲音。平日裡,白天彈琴只能打開一半琴蓋,深夜彈琴只能踩著消音踏板,不管怎樣頗有些不滿足。如今爸爸假日加班,媽媽出去購物,在家的只有我和那閉門不出的研三叔叔,我可以毫無顧慮地彈琴了。
我彈了五分鐘後,休息了二十分鐘。這是我現在的練習方式,雖然岬老師說過光憑反覆練習並不能有什麼效果,但要延長我的演奏時間只能反覆練習。說是休息了二十分鐘,但我也不是什麼都沒幹,讀譜、加注、回想曲子的情調,在休息手指的時候發揮我的想像力,這也是岬老師的指示。演奏、休息、演奏、休息,我就這樣反覆了三個多小時,中途只出去過一次。
剛過三點半的時候,門鈴響了。
我不太想出去和不認識的人面對面,於是沒去開門,如果是上門推銷或者做宗教宣傳的人一定會放棄並離開吧。
可是,來訪者並沒有放棄,第二次、第三次按響門鈴,把自己關在屋裡的研三叔叔也沒有下來開門的意思。
門鈴響起第五次的時候,我無可奈何地拿起對講機。
對方不等我說話就開口問道:「是香月女士的家人嗎?」
是帶著擔憂的低沉聲音。
「是……」
「我是中央警察局的,你的媽媽香月悅子遭遇了事故。」
莫名的不安貫穿全身。
我急忙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穿制服的年輕警察。
「媽媽……事故?」
警察先生看見拄著拐杖的我,顯得更加過意不去。
「從荒薙神社的石階上摔了下來……神社事務所的人發現後把她送到了醫院,可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非常遺憾。」
站在玄關的我,崩塌般地蹲坐到地上。
研三叔叔聽到這個消息,對著電話話筒向那邊大聲叫道「直接去醫院」,接著我們連衣服也沒換就往醫院趕去。在車裡,研三叔叔雙手握在一起,一言不發。我的膝蓋在瑟瑟發抖,家中有一個人死了——我還沒有這種真實感,明明爺爺和表妹才剛剛離開人世——救護媽媽的醫院就是當時救護我的醫院,因為這是離我家最近的指定急救醫院,這也是理所當然,我不禁感到這都是命中注定。
我剛在接待處找到熟悉的護士時,身後有人叫住了我。
「遙!」
「爸爸……」
差不多是同時到的,爸爸也是火速趕來的吧。他沒穿外衣,領帶也歪了,表情都結成了堅冰。
護士看著我們,表情很痛苦,我們正想詢問病房,被旁邊的人叫住了。
「是香月女士的遺屬嗎?」
叫住我們的是個男人,一個四十歲左右胖墩墩的叔叔,一臉和藹。
「我是中央警察局的榊間,現在……你太太的遺體已從剛才的集中治療室轉移了。」
「轉移?」
「那裡。」
榊間警官帶著我們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腳,他和我們保持著同樣的速度並排走著。他和我身高差不多,身為警官卻穿著私服,大概是刑警吧,不過看起來不怎麼像刑警啊。
我們乘坐藥房前的電梯前往地下,在醫院住了兩個月的我也不知道有這個地方。
地下太平間。
昏暗的房間內,青白色的螢光燈燈光閃著森森寒氣。
「聽到神社事務所巫女的叫聲而發現傷者的時候是兩點半。在送到醫院的途中,你太太於三點零四分被確認死亡,恐怕是在石階上向後摔倒而造成頭部撞擊,是腦挫傷。」
遺體被放置在房間角落裡。
沒有血色的臉。
緊閉的眼瞼。
宛如沒有生命的人體模型。
一陣揪心。
「悅子啊……」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爸爸粗糙的手滑過那光潔的臉頰,慢慢撫摸著那額頭和鼻梁,最終不堪忍受地低聲嗚咽。
我又蹲坐到了地上。
研三叔叔雙手合掌,埋著頭,保持沉默,但掩飾不住那份驚愕與悲痛。
過了好一會,啜泣聲仍沒有停止。
出了太平間,榊間刑警為難地開口道:「這時候很難說這個……我們在考慮讓你太太的遺體進行司法解剖。」
「司法解剖?」
「可以的話就今天,明天就能送還。」
「為什麼?」研三叔叔感到很疑惑。
「這不是事故嗎?有必要解剖嗎?」
「還無法斷定是事故,警察正在從事故和事件兩個方面進行搜查。」
「事件……」
「我聽說了,二月份也出過事,因為火災死了兩人。」
「是的,我的父親和侄女。」
「然後這次是你的太太。這麼短的時間裡一個屋簷下就有三人送了命……如果只是接連發生的不幸,也太多了吧。我聽說你過世的父親香月玄太郎公有一大筆遺產,如果是市井老頭兒就算了,資本家過世的話,總是會牽涉到各種各種的事情。」
「可、可是火災完全是個事故。是你們警察告訴我們的,火爐讓稀釋劑燃了起來,其他的塗料變成了燃燒促進劑。」
「現在,也有人認為這個判斷是否有些輕率。無論怎樣,沒有對燒死的兩人進行司法解剖令人遺憾。哎,不過兩人基本被炭化了,解剖的結果也……啊,真是抱歉。可是,不完全排除有人故意放火的可能性。」
我嚇得心裡撲通一跳,望著榊間刑警。雖然他還是一臉友好,話中卻透著與表情毫不相稱的冰冷。
「聽了你的話,好像是說,我家的一連串不幸都是以我老爸的遺產為目標的犯罪?」
「沒有沒有,我只是假設把它看成一個事件,在確認是事故之前必須要討論各種可能性。哎,你看看這個例子,去年有一個相撲家的新弟子死於嚴酷訓練,初次搜查的時候,立即被判斷為是事故而沒有進行司法解剖。死者的父親認為可疑而要求再次調查,這才調查出這是牽扯到教練的事件,後來這事因為當初輕率的判斷備受譴責。考慮到這些教訓,我才這麼慎重。」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確實有這件事呢。不過很遺憾,悅子不是遺產繼承人。」
「哦?那麼繼承人是?」
「詳細情況你可以去詢問顧問律師,繼承人就是站在這裡的三人。」
「……這位女孩也是?」
「不是『也』是,應該說『就是』才更恰當。」研三叔叔補充道。
「那,這傷是怎麼回事?」
「我也遭遇了火災……」我說道。
「啊啊,那就是最近發生的事吧,真是讓你接連受打擊……對了,最近你身邊發生過什麼可疑的事情嗎?」
被這麼一問,我不由得移開目光,但這逃不過榊間刑警的眼睛。
「發生過什麼嗎?」
他表情溫柔,口氣和藹,但那雙窺視著我的眼睛毫無一絲仁慈,宛如獵人一般,我心中頓時產生一種如果不說明的話就會被當做罪人的恐怖感。
「有兩次……第一次是階梯上的防滑物被剝掉了,第二次是拐杖的卡子被弄壞了。」
這就是被盤問的感覺吧,雖然是自己主動說出來的,卻會陷入自己是被強制說出來的錯覺。我像被操縱了一樣把事情大概告訴了榊間刑警。
我講完後,榊問刑警道:「這可不能就當做偶然事故來處理啊!聽了這個女孩的話,我越來越覺得最初的火災不僅僅是個災難那麼簡單。在對你太太的遺體進行司法解剖之後,我們再詢問詳細情況。啊,隨後請讓我們來取走你提到的防滑和拐杖,那先告辭了。」
留下這麼一番話,榊間刑警迅速離開了,只剩我們三人站在那裡。
氣氛凝重得快要破碎了。
「你為什麼沒跟我們提過?」
「爸爸……」
「階梯也好拐杖也好,你難道沒感到危險嗎?為什麼不告訴我和你媽媽?」
「我告訴了……岬老師。」
「你怎麼能告訴外人呢?難道說我比岬老師還不值得信賴嗎?難道比起父母比起家人來,一位臨時雇用的鋼琴教師更有信用嗎?」
「不是的,大哥。」
研三叔叔抓住爸爸的手臂道。
「比起信用,遙首先是害怕。」
「害怕?所以才叫她告訴家裡人啊。」
「就是害怕家裡人,階梯也好拐杖也好,家裡人比外人更容易辦到那些事情。她會考慮告訴家人是否合適,如果對方就是犯人的話,她會身處更加危險的境地。」
「荒唐!那種時候怎麼會不相信住在一起的家人?」
「大哥你不知道嗎?殺人事件有八成都是家裡人所為。」
「吵死了!你給我閉嘴!別裝成你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哪會有父母為了錢而要自己女兒的命的?!這種卑劣的事只有你這種一把年紀了還不好好過日子的傢伙才……」
爸爸突然收住口,但已經來不及了。
「呵呵,大哥終於說出真心話了啊,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吧?不錯,這下就可以推心置腹地談了。你總是裝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面孔,我早受不了你那居高臨下的措辭了。長子又怎麼樣,你能辦到的不就只有責備部下以及追求安穩嗎?你認為你是長子就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那就大錯特錯了。」
「研三……你——」
「老頭子對沒有霸氣的你和沒有生活能力的我都很失望,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就是玲子姐。她有著勝於男人的才幹,能和老頭子隨便地講話,一刻也不能等地離開父母,不跟任何人商量就去工作。老頭子雖然和玲子姐慪氣,但心裡對這樣的大姐非常喜歡。所以玲子姐和昭先生結婚後移居印度尼西亞,老頭子別提有多遺憾了。你知道嗎?在老頭子心裡我們兩個都是沒出息的兒子,他把一半遺產都給遙也是挺合適的啊。」
「我剛才就叫你閉嘴!我再說一次!你能不能別再繼續你的胡話了?!」
「嘿,我要是繼續說卜去,你準備怎麼樣?在大嫂的遺體前和我打一架?哦,且慢,你女兒也在呢,你要賭上父親的威嚴嗎?哎呀,就算我搞錯了,你也做不出這種事來,你可是個熱愛安穩的男人呢。如果和我打一架,我或許會對你多點尊重,你只是個戶籍上的長子罷了。香月家的長子,永遠都是老頭子,你不過就是隻借助老虎威風逞強的狐狸!」
「你給我滾!」
那是我從未聽過的吼聲,掩在其中的激怒快要爆發出來。
「隨你怎麼看我,怎麼蔑視怎麼責難都行,但你是遙的叔叔,難道你要在你十六歲的侄女面前丟我們兄弟倆的醜嗎?她會怎麼想?!難道你被遺產沖昏了頭腦而對遙產生憎恨嗎?」
研三叔叔看了我一會,最終難為情地苦笑,像是在說:
「對不起啊。」
「……說到這裡,大哥總是搬出大人的道理,真狡猾呀。」
「大人該有大人的態度,哪裡不對了?」
「一般說什麼大人該有大人的態度,就是為了避免直接對決的詭辯。不過嘛,我也有點頭腦充血,在大嫂面前出醜了,讓我頭腦冷靜一下。」
於是研三叔叔也離開了。
彷彿太平間的空氣流出來了一般,周圍都充滿著寒意。
我垂頭喪氣,一隻手放在我的頭上。
「讓你嫌棄了……我不是個合格的爸爸,要是被我父母看見了不知會怎樣呢。」
「才沒有!不好的是我。」
「不,關於你在我們面前保持沉默這件事,研三也有說得對的地方。如果你告訴了大家,家裡人之間必定會互相疑神疑鬼而起爭執,遙就是害怕這個吧。讓女兒有這種顧慮,我這個爸爸更加不合格了。相比起來,岬老師很明智啊,是他讓你對家裡人保持沉默的吧?」
「嗯,因為他說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麼說來,他也想到了吧,不知不覺中我們兄弟間的不和都被外人給看穿了啊。雖然我剛才那麼說,但是遙,那位老師的洞察力很敏銳,而且考慮問題很深刻,告訴他那樣的人,你也很明智啊。」
「爸爸,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爸爸突然把我擁入他寬廣的胸懷中,一動也不動,我的不安宛如潮水隱退一般漸漸散去,但是,爸爸的胸懷終於還是隨著低聲的嗚咽不停顫抖。
我們倆就這樣站在太平間裡,站了很久很久。
##第叄話
進一步說,心中的陰暗部分猶如照鏡子一樣被映照出來,不安、憎惡、邪念——人們恐懼黑暗,一定是因為在黑暗中看到了自身的陰暗,我也不例外。
司法解剖結束後,遺體立刻被運回家中。據榊間刑警所言,好不容易進行了司法解剖,但除了腦挫傷和幾處撞傷以外什麼可疑的地方都沒有發現。後腦勺上的致命傷與石階的形狀完全吻合,被其他兇器毆打過的可能性極小。
「警察局內主流意見認為只是個事故。」榊問刑警彷彿想要安慰我們似的說道,但這還是不能完全拂去香月一家的不安。
葬禮在荒薙神社裡舉行。據神社的神官說,死去了的人都能化作天上的神。啊,所以日本才會有八百萬神靈,我這下完全明白了。
從昨日開始下的雨絲毫沒有停的跡象,反而變為傾盆大雨下個不止,加上遇到連休日,來出席葬禮的人並不多,大半都是爺爺公司的人。美智子和加納律師早早地就來弔唁,加上媽媽娘家的人,葬禮還是免不了給人以冷清的印象。哦,不,正確地說來殯儀場外反倒是熱鬧非凡,出席者以外的報導陣容把殯儀場圍了個水洩不通。這幾天也無暇看報紙和電視,但資本家爺爺的過世和香月家的接連不幸一定會成為地方媒體的重磅新聞吧。
靜靜地,時間在靜靜地流逝,對死者的追想與悼念融在了靜謐的空氣中。只有我一個人在哭泣,但哭泣聲彷彿都要被靜寂淹沒了。
「我仍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研三叔叔嘟噥道。
「雖然眼淚止不住地流,心卻不能有身體的那般反應。去年是玲子姐,二月是老爸和露西亞,這次又是大嫂……這接連不斷的不幸都好像讓我感覺麻木了。戰場上的人看著戰友一個接一個相繼倒下,恐怕就是這種感覺吧。你別看大哥沒有流淚,但他那張臉,就像一個剛發現自己走丟了的小孩子。」
葬禮結束後,遺體在火葬場火化,淡淡的白煙瀰漫在雨中。
我是平生第一次親臨葬禮,哀傷的心情自不用說,但還有一種莫名的喪失感與恐怖壓上心頭。昨天都還在世的人,還在我身旁活蹦亂跳的人,今天卻化作了一縷青煙,我怎麼也無法接受。人的肉體就那麼脆弱嗎?人的生命就那麼虛幻嗎?
那種脆弱讓我打心裡恐懼。
那種虛幻在我的胸中戰慄。
我能辦到的,只有顫抖著合起雙手。
骨灰送到家裡時,榊間刑警彷彿看準了時間似的上門來訪。
「本來也許應該等到喪事辦完以後,但恰好相關人員都在。」榊間刑警放低姿態道。但他的彎腰也好誠懇的口氣也好都是做給我們看的,包括我在內全家人心裡都很明白。
「我是這家的顧問律師,請你隨意詢問葬禮當天的事情。」
加納律師說道。
「啊,不不。詢問那些事情並不重要,現在從事故和事件兩方面搜查,這只是個形式。」
「從檢查結果看,不是沒有發現什麼能說明這是事件的證據嗎?」
「死因是後腦勺的撞傷,沒有其他可疑的外傷。在買完東西回家的途中,一手撐傘一手抱著重一公斤的口袋從長長的石階上摔落下來,這是大部分人的觀點。抱著東西走路本就不穩,加上下雨天石階很容易打滑。根據現場情況,除了自己失足滑倒以外,也有可能是被誰推下去的。這雖然是形式上的程序……首先,遙小姐,事故當天兩點半左右,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家裡練鋼琴。」
「哦。家裡還有其他人在嗎?」
「我在。」
研三叔叔舉手道。
「那天我一直待在二樓,從正午到下午三點半一直都能聽到琴聲,我還記得琴聲比平日裡要大。」
「很大的琴聲,一直響了三個半小時?」
「那個,琴聲大是因為我打開了琴蓋,但並不是連續不停地彈了三個半小時。我彈五分鐘,休息二十分鐘。」
「彈五分鐘,休息二十分鐘?休息的時間真長啊。」
「因為我的手還沒有痊癒……」
榊間刑警掃了一眼我的手,慌忙擺手道:「啊,真是對不起。那麼在此期間,一次也沒出過家門嗎?」
「是。」
「那研三先生也一直都在家囉?」
我一下子結巴了。因為彈琴的時候注意力高度集中,別的聲音都被琴聲遮蓋住了,我也沒多加注意,所以我無法斷言研三叔叔確實是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內。
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研三叔叔插話道:
「她在彈琴,也沒注意我上下樓梯吧。不過我要是出門,附近一定會有人看見,因為我白天很少出門。」
「不,你也知道當天是連休第一天,很多家裡都沒有人,而且事故發生時在下暴雨,當時附近沒有人往外面。」
「沒有人……你已經在附近調查過了?」
「這個很快就調查了。我把這一圈都問過了,當時沒有人在外面。」
「也就是說,我能證明遙不在場,但如果不能證明我自己不在場,一切都沒有意義?」
「不在場證明」這個詞聽起來真刺耳。不在場證明一是犯罪用語,與這個流淌著音樂的家毫不相配。這個詞如今在家裡公然出現,別提有多彆扭了。
「我雖然沒有不在場證明,但我沒有殺大嫂的動機。」
「的確如此,要說動機的話,遙小姐也沒有啊……那麼,你是綴喜美智子女士吧,你當天在哪裡?」
「當天是我休息的日子,我在自己家裡。」
美智子在刑警面前沒有一絲害怕與緊張。
「我一週休息一次。還有,我只是這個家裡的護士。」
「這個我會向你所在的護士服務公司確認。是一週之中隨意的一天是吧?但你是一個人生活,有能證明你是一個人待在家裡的人嗎?」
「要是有這樣的人,我還叫獨自生活嗎?」
美智子好像在笑。
「……我知道了。不過,你是最近才開始休假的,以前照料香月玄太郎公的時候,你好像是基本上不休息。」
「照料他比照料小姐要麻煩得多。一旦他離開我的視線,就不知他到什麼地方、幹什麼去了,我無法安下心來休息。那位爺爺不僅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有一次出了急事,那幾天只能由別人來照料,他就大吵大鬧起來,推輪椅的方法太粗魯什麼的,抱他的方式沒有感情什麼的,他一發起脾氣來還會打碎東西和窗戶,最後弄得照料他的人都一把年紀了還哭出聲來。我慌忙趕回來時,只見一樓好像颱風颳過一樣。他比托兒所的小孩還要喜歡胡鬧,脾氣真的很急躁很急躁,不是我自誇,能照顧好他的人也只有我。」
「你和他好像真的很投緣啊。」
「都到了一把年紀了.感覺合得來吧。哎,玄太郎公只喜歡選擇和自己合得來的人,他只接近和自己相似的人。」
「和自己相似的人?」
「頑固者。」
研三叔叔在後面苦笑。
正如美智子所言,爺爺中意的大都是這種人。美智子也好岬老師也好,儘管類型完全不同,但都很頑同這一點是相通的。
「的確是個頑同的人哪。」
「刑警先生今年貴庚?」
「我?我今天已滿四十二了。」
「四十二,雖是厄運之年,但看起來很年輕。那麼我跟刑警先生的父親差不多年紀吧,上了這個年紀的人很多都很頑固啊。頑同的人總是看人不順眼,因為和周圍的人合不來,但並不是蔑視周圍的人。最近很多這樣的人都在變,都是老東西了,也不會看不順眼了,只是不懂得尊重周圍的人。」
榊間刑警沒有做聲,急著把矛頭指向下一個人。
「那麼徹也先生,事發當天,你是在銀行加班嗎?」
「你調查一下就清楚了,我並非都一直待在銀行。午餐後我出去見了老客戶,得知出事的時候我在車裡。」
「有誰和你同行嗎?」
「沒,就我一個。我要去的地方在甚目寺附近,和我家不在一個方向,而且沒能見到對方——沒人能證明我的行動。」
「沒能見到對方很奇怪啊,一般不都是預約好嗎?。
「因為對方逃跑了。說是老客戶,但他的貸款收不回來,所以我是去辦債權回收業務。」
「哦,債權回收。可香月先生不是支行行長代理嗎?儘管我是外行,債權回收什麼的一般不都是新人或者骨幹之類的在幹嘛?」榊間刑警驚訝地說道,可能爸爸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像干債權回收的人。
我也同樣是第一次聽說爸爸還要幹債權回收這樣的事,十分意外。
「新人和骨幹忙不過來。刑警先生,你沒聽說我們銀行的傳聞嗎?」
「哎,我只看過報紙的經濟版所報導的那些。」
「總之,必須在九月中旬決算之前減少三成的不良債權。這是總部下達的至高命令,為了完成任務,我們已經沒有了新人和支行行長代理的區別,也沒有了週末和假日,大家都覺得銀行職員很光鮮,實際上幹的全是土裡土氣的事。我斷定他要逃跑,所以就去找他。我知道收不回來,所以去強迫他抵押。不僅僅是我們支行,所有支行到了週末都這樣。」
「我聽說過銀行職員工作壓力大,聽你這麼一說更有感觸了,你們都快趕上我們辛苦了。」
「哎,我們銀行最近很不景氣,壓力更大了。」
「不過你現在也是支行行長代理啊,合併以後,你也不用這樣了吧?」
「銀行合併可不容易,何況名古屋的銀行職員本來就有一種近似精神創傷的恐怖感。」
「現在和大銀行合併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照這個情勢分析,恐怕是關西的二和銀行要跟名古屋的東山銀行合併。東山銀行持有大量債權,會以總調整的名義減少支行數量,與之相應,有同樣數量的東山銀行支行行長會從此消失。不僅是支行行長,如果關西的風氣被帶進來,無法適應其風氣的東山銀行職員會逐漸辭職。人事就是這麼毫不留情,儘管這套自「ATM"開始的系統是東山時代的產物,卻被繼承下來,在新銀行的布陣中,除了行長,基本都是二和銀行的人,這與其說是兼併,不如說是強占。從東山銀行辭職的人下場很淒涼,年輕職員還好,如果是在金融界幹了十年二十年的人,也沒辦法在別的業界生存,被地方銀行收留的都算幸運,還有的只能去幹暗金融①回收員。因為深知這種殘酷,我們銀行職員很畏懼合併,都想迴避這樣的現實。」
①貸款的年利息超過法律允許的最高額度(日本是29.2%)俗稱高利貸。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儘管是支行行長代理,但你也不安穩吧?」
「正是如此。」
「如果進行合併,你還有失業的可能性。」
「哎,這個……」
「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就算繼承了土地房屋恐怕都交不起固定資產稅。」
「你想說,所以我試圖要遙的命,然後殺了悅子?」
爸爸忽然沉下臉來,榊間刑警躲閃似的連連擺手。
「不是的,真是抱歉,刑警總是給人在懷疑一切的感覺啊。」
「我在醫院就說過了,悅子和遺產繼承無關。我沒有不在場證明,但也沒有動機,和研三一樣。」
「好的,我知道了,這點我一直深深知道。那麼最後是加納先生。」
「真不巧啊,正如我一開始就提交的行程安排表,當日事故發生時我正因為一個案件而站在名古屋地方法院的法庭上。書記官和裁判長都能為我作證,是不是這些證人還不夠?」
「不不,那個已經沒問題了,但我想問的不是香月女士事故當天,而是火災前後你在什麼地方?」
「火災……前後?」
「不愧是律師協會的幹事,行程這麼忙,事務所還被管理得這麼好。我已去了地方法院確定了你的不在場證明,但另外,你有一個延期的約定被取消了,比如火災發生後的第二天,你本來預定和玄太郎公進行面談。」
嗯嗯,加納律師有些不愉快地應道。
「事務所連那麼早的行程安排表都上交了啊,我還以為只是提交當天的呢。」
「請不要不高興,是我拜託他們的。接待我的女性好像業務還不熟練,可能是一時忘了向律師先生報告吧。」
說謊,我心裡立刻道。你本來就知道那個業務員對業務不熟練吧,你是故意那麼幹的。
「面談對象是火災的犧牲者,預定被取消也是當然。不過,面談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呢?」
「我有保密義務,無可奉告。」
「委託人已經過世,律師先生已經沒有保密義務了。」
「我是考慮到個人訊息保護法。這是律師的操守,就算他已經過世。」
「因為面談內容與在世的家屬有關,也就是牽涉到遺產繼承是嗎?」
嗯嗯——加納律師再一次應道。
「優先考慮委託人和家族利益是好的,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想把搜查相關事項詢問書什麼的拿出來而請你回答我的問題,你也知道吧,心證①這個東西或多或少會在搜查中反映出來。」
①影響最終判斷結果的主、客觀因素。
「這是威脅?」
「沒那回事,只是向我無比尊重的律師先生冒昧地提出建議罷了。」
加納律師估價似的盯著刑警的臉,終於哼了一聲道:「好吧,因為那個時候已經死了,所以對現行的執行手續沒有影響。
好,我告訴你們,你們還記得香月玄太郎公的遺言嗎?¨「大概記得。」
「那個遺言是前年寫的,但是到了今年二月,他說想要修改遺言。」
「修改?」
「正是如此。本來預定在火災的第二天和他詳談,然後馬上著手修改遺言。」
「修改的內容是?」
「在繼承人裡加上片桐露西亞小姐的名字。」
「露西亞?」
雖然叫出聲的是研三叔叔,但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露西亞小姐因為蘇門答臘島地震失去了雙親,玄太郎公也很疼愛她吧。本來也聽說她要成為香月家的養女,所以想要給她和遙小姐同樣的待遇吧。因此,要變更遺產分配的比例,遙小姐六分之二,露西亞小姐同樣六分之二,徹也先生和研三先生各自六分之一。還有,露西亞小姐的繼承部分和遙小姐一樣,都是信託財產。」
「從四分之一變為六分之一嗎……我們真不受老爸歡迎哪,大哥,連遺產分配都是被硬加進去的。」
研三叔叔用自嘲的口氣說道,但無人回應。
沒有寫成的第二份遺言——這對香月家來說意味著什麼,我也能明白。大家心裡也都很明白,全體人都一臉失望。
連我們都能想到的事,榊間刑警當然不會放過。
「這個……真是非常重要的內容,你剛才所說的新遺言除了玄太郎公以外還有人知道嗎?」
「他只是口頭上說的,當時在樓梯上我連記錄都沒做。當然我沒給其他人洩露過。」
「那麼,有玄太郎公自己說出去的可能性嗎?」
「這個無法確定,到現在也無法確認了。」
「那麼,假如有誰得知了玄太郎公的這個新遺言,二月發生的火災就帶有別的意味了。」
榊間刑警沒有針對誰,但這話刺穿了全體人的心臟。
「遙小姐和露西亞小姐就占了遺產的六分之四……差不多六成以上呢。如果這兩人死了,財產分配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次我們又被懷疑成縱火犯了嗎?」研二叔叔以不滿的口氣說道。
榊間刑警道:「不,我沒有針對任何人。不過把那次火災判斷為事故有些輕率,我不否認我這個念頭又變強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環視著大家的臉。表情仍舊是那麼溫和,但他的眼睛彷彿是想要把我們都舔一遍似的閃著昏暗的光。
那是蛇的眼睛,我心裡說道。
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一閉上眼腦中就浮現出火葬場的情景,以及榊間刑警那昏暗的目光。
圍繞遺產繼承的爭執。
家裡人的反目。
被死者贈與的東西。
不行,果然睡不著,而且口渴得要命。
「爸爸也喜歡。打小起他就調皮,但正義感很強,總是站在弱者一方。我嘴上雖然不說但很為我這個弟弟驕傲。不過我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結果傷害了他,真是難過啊。」
他用手招呼我坐到桌子對面。他的眼睛都閉上了一半,雙目因為充血而變得通紅。
「儘管如此,我還是認為我們要比別的兄弟關係好。沒想到老爸死後居然變成這樣了,讓你看到了討厭的情景,真是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子。因為我們家沒有為錢而發愁過,大家就都會想到金錢的分配與處理,真是豈有此理!就算有幾億,也不會有人被錢沖昏了頭腦而要自己孩子的命啊!」
「爸爸……懷疑研三叔叔?」
「我誰也不想懷疑,但是爸爸必須保護你,所以必須要鎖定嫌疑人。」
他說著,把酒杯裡剩下的液體一飲而盡,還嗆了兩下。
「……總之不管對方是誰,不能讓你們單獨在一起。從明天起爸爸爭取晚餐前就同來,平時你儘量保持身邊有兩個人在。……簡直……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兄弟間不互相懷疑就不行嗎……啊,事太多了我都忘了問了,鋼琴比賽的練習進展怎樣?」
「……嗯。」
「這個真不錯啊,你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那,遙,你、你媽媽,學生時代,也是立志成為鋼琴家呢,你知道嗎?」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小學時就在附近的鋼琴教室學習,國中畢業後好像已經有了較高的水準。她本人立志成為鋼琴家,想要進入有音樂系的高中繼續深造,但她家裡沒那麼多錢,只好去了當地的商業高中念書,夢想就破碎了,那個時候可能第一次對父母產生了恨意吧。你上小學之前她就讓你學鋼琴,這也是原因之一吧。雖然有點像家長把自己沒能實現的夢想強加到孩子身上,但我看到她那麼有熱情,怎麼也無法反對,她也一直是和你齊心協力吧。你已經十六歲了,這話可能會給你增添煩惱,但把自己沒能實現的夢想強加到孩子身上這種事,每個家長都或多或少地會幹一點吧。所以,遙,就算有些被強迫,但練琴這件事,我不覺得媽媽有錯。」
爸爸在講話的時候,話尾巴和他的腦袋都在一點一點地放低。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能點頭。
「這麼說來,我第一次遇到悅子也是因為鋼琴啊。我跟你說過的吧?那個時候,爸爸剛進現在的這家銀行,你媽媽是事務機製造公司的白領……」
爸爸開始講他和媽媽是怎麼相戀的,聲音漸漸聽不清了,當他的額頭碰到桌子時,他停止了講話。我在他額頭下面墊上靠墊,給他肩上披上對襟毛衣,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接著,我回到房問裡,仰望著天花板哭了起來。
喪事期間不能隨便外出,也不能招待客人——雖然這是約定俗成的,但鋼琴練習和康復訓練這種事就算只耽誤了兩天,想要恢復到原來的勁頭也需要一週,所以在學校所承認的兩天喪假之後,岬老師就立刻被叫來了。
我把沒有告訴家人的事告訴了外人,雖然對此有些罪惡感,但如果這個外人是岬老師的話,大家一定都會同意吧。
我把榊間刑警的來訪和本該被修改的遺言之事都告訴了岬老師,當我問到為什麼要把非繼承人之死懷疑成事件時,岬老師回答道:「我認為,他一定是考慮到順序。」
「順序……是什麼?」
「殺人的順序。」
雖然岬老師說得很坦率,但我還是不能馬上明白其中的意思。
「的確,現在看來你媽媽和繼承無關,不過假如你和你爸爸死了,第一繼承人就變成了你媽媽。所以為了將來獨占遺產,你媽媽無論如何都得死。所以無視順序,現在就對你媽媽下手,並不影響效果。」
獨占,即說,把自己以外的繼承人全部殺死。
「這麼一考慮,要你命的人也不一定是這個家裡的人。如果香月家的直系全都不在了,接下來旁系和遠房親戚就會成為新的繼承人,所以只要有一點親戚關係的人全都是嫌疑人。」
「什麼……為了錢一個接一個地殺那麼多人!」
「警察們可能覺得這個很正常吧,不,一般想來不也是這樣嗎?」
「一點都不正常!」
「哎,就算你不接受,但真的很正常。玄太郎公有遺產十二億七千萬日元,日本的上班族平均一輩子大約能掙兩億日元。即說假如能獨占玄太郎公的遺產,這一輩子就能得到別人六輩子的錢。把別人六輩子的錢握在手裡,只要能實現這樣的美夢,人也會變成厲鬼與惡魔吧,反正都殺人了,不會在乎數量。」
「那是人的……命啊。」
「這就是悲哀的現實,人命根據時間和場所的不同而有了貴賤的區別。在東南亞某國,把人碾死了就扔幾枚紙幣在屍體上,好像也不會有人過問。因為手握十二億七千萬日元的人沒幾個,雖然把人一個個殺死很冒險,但能得到巨額回報,這足能彌補殺人的風險了。有這種敢於賭博的人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哎呀,與他一較高下的人不是就在這裡嗎?實際上他是想要你的命吧?」
「充滿殺機……」
「那,所謂現實,何時何地都充滿殺機。正因為充滿殺機,人們才渴望被音樂所拯救。所以我們進入正題吧。」
岬老師一邊說著一邊從包裡取出樂譜。
「我大概看了一下比賽要求,初賽規定曲目是《蕭邦練習曲》十二首任選兩首,決賽規定曲目是德彪西的《月光》和任選一首,初賽和決賽都以公開形式進行。」
公開演奏的話,我果然要拄著拐杖,在那麼多人面前走上舞台吧,我的心沉了下去。
「初賽是《蕭邦練習曲》呢,不管怎麼樣都是為你量身定做的曲子。」
「為什麼?」
「要在一瞬間連續進行手掌的伸縮運動,不僅僅是指尖而是要讓整隻手伸縮,正好適於康復訓練,要不要彈彈看?」
「那我要彈的大體就是《蕭邦練習曲》中的十二首……」
「十二首?決賽的德彪西的《月光》你不彈了嗎?你太軟弱了,如果只想著通過初賽你一開始就輸了,可得好好反省一下。你到底怎麼想的?」
「啊,十二首的運指很難。」
「所以才被稱為困難曲目,面世的時候那革命性的鋼琴作曲法讓同時代的人驚嘆不已。光看樂譜會覺得是重複單一音型的簡單曲目,但只要一聽就會非常驚訝並且會有一種緊張感,麻煩借用一下鋼琴。」
他話音還沒落,手指已觸到了鍵盤。彈的是《蕭邦練習曲第十號》第一首。
「你邊聽邊看。第一小節一開始,右手向上運指,但第二拍裡的第二個十六分音符要在一瞬問完成上下移動,然後向下運指。實際彈的時候,一邊迴轉手掌一邊移動重心,第二拍的第一個音用小指按,最後一個音也用小指,接著以小指為支點迅速收縮手掌,用拇指按下一個音,為了連續上下運指,手掌要在一瞬間張開。」
我的眼睛追隨著他的手指運動,連殘像都捕捉不到。他的手掌微妙地傾斜著,手指與手指不停地相互糾纏,那高速而又給人以感官刺激的運動,凝視一會都使人眩暈。
「第二小節開始向下運指,手掌在另一個節拍上進行收縮,這兩個小節是上下運指的琵音,因為手掌伸縮的時刻有了變化,聽眾會感到驚訝與緊張,彈奏者會有一種手被鍵盤纏住的感覺。接著要把主旋律處理為多個聲部,裝飾部分要彈得緊湊,手指更要像是黏在了鍵盤上。這種感覺會刺激彈賽者的指尖,彷彿一邊重複著相同的動作,一邊持續帶給感官一種纖細的微妙變化。隨著演奏,音上下起伏很大,但手不可思議地難以離開鍵盤,手指自然地就被鍵盤吸引過去了。」
我的眼睛也被岬老師的手指吸引過去了。如他所說,手被鍵盤纏住了,鍵盤就像清湛的湖水,宛如被風拂過一般在指邊盪起漣漪。我看著他演奏,就明白蕭邦的曲子有多難了。
但是,岬老師對這困難的曲目也演奏得很容易,伸縮是那麼自如,剛才手還收縮得如網球般大小,下一個瞬間就伸展得可以抓住排球。他的移動令人目眩,運指形式隨著每一小節而變化,一個個音隨之蹦了出來,兩手時而交叉,左右手指糾纏在了一起。
他的彈法刺激著人的感官,甚至令人戰慄。僅僅一個節奏與運指的錯誤就能讓曲子露出破綻,不能停頓不能遲緩,維持著高速的不規則運指,如果有一處錯誤,彈奏者就會跌入無盡深淵。
這就像在走鋼絲。
我追隨著岬老師的手指,忘記了呼吸,曲子結束時,我身上的咒語才終於被解除了。
不知不覺中緊握的拳頭已經出汗了。
「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對您這樣的演奏,請不要說什麼『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承蒙誇獎,但這個程度還無法讓觀眾們喊再來一曲。」
「明明跟電視上的《李斯特超凡技巧練習曲》一樣厲害!」
「啊,感覺是差不多,但內容差別很大。李斯特雖然要求超凡的技巧,但基本上就是用一個動作運指,感覺吃力的話就平行移動同一個動作或者使出全力來運指。可是蕭邦要把一個個音彈得纖細而微妙,所以說蕭邦比較神經質,而且評審員正是把這神經質的部分作為評審對象。儘管是地方大賽,但朝比奈鋼琴比賽只有初賽和決賽兩次選拔,很多參賽者在初賽就因為那神經質的部分被淘汰了。
初賽就選用這樣的困難曲目,所以說比賽的水準高吧。
「那麼,來彈彈看吧。」
岬老師說著,要把位子讓給我。這位老師溫柔、謙虛,而且彬彬有禮,但有時候也會露出神經質的面孔。他總是過低評價自己的技術,卻不知道這會讓後面緊跟的演奏者產生膽怯。
「你想選哪兩首?」
「還沒決定……那麼就先彈《蕭邦練習曲十號》第一首吧。」
像被鼓勵著一樣,我坐到鋼琴前。第一首,大調,快板,四分之四拍。不足兩分鐘的短暫曲子,難度卻如剛才所見到的那樣。
我突然想到,自從神社的事件以來,我還沒有觸過鍵盤!
我的心臟還是撲通直跳,甚至連自己的耳朵都能聽見心跳聲。明明在校長先生面前都沒有緊張,但現在從手臂到指尖都彷彿被看不見的絲線所緊縛般僵直。
我找到原因了,是因為剛才親眼看見了這卓越的技巧,親眼看見了這卓越的演奏者吧。我深深感到我真是有一位令人無法想像的老師。
深呼吸,伸展手臂,確認肌肉的弛緩——
好了!
準備好後,按下第一個音。
兩個小節為一週期的上下運指,以此為一個單位不停重複而構成了這支曲子。
第一個小節,很好。
第二個小節,成功奏完,沒有錯誤。
演奏很順利,岬老師也沒喊暫停,就這樣沒有錯誤地彈到最後——我剛一這麼想。
突然什麼也觸不到,指尖的感覺消失了。
沒有平日裡皮膚痙攣的疼痛,也沒有麻木的感覺,只是完全感覺不到鍵盤的硬度與彈力。康復訓練僅僅懈怠了幾日就有了這種報應嗎?我真不敢相信。
別說兩分鐘了,連一分鐘都還不到。
無關意志,手指停了下來。
時間凍住了。
我也凍住了。
腦中一片空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手動不了——
「怎麼了?」
岬老師覺察到異常,湊過來抓住我的手腕。
「手指沒辦法動了。」
就像被切斷電源的機器,手指彎曲著,凝固了。
「猛然間就沒有了感覺……」
「痛不痛?要不要去醫院?」
「不痛,只是沒了感覺,不覺得發麻。」
岬老師把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看了一會。
我的指腹一點一點地感受到岬老師的體溫,我試著動動手指——能動了!
好像剛才沒有僵直過一般,手指又能彎曲了,又能伸展了。
「看來僵直只是暫時的。」
我鬆了口氣,點了好幾下頭。雖然因為不知剛才為何僵直而感到不安,但現在恢復了,我很高興。
稍微休息了一下繼續上課,又發生了同樣的情況。剛開始彈時能夠自由運指,但一分鐘之後手指就突然停止,然後過一會又恢復。我試了好幾次,這種情況不斷重複。我無法判定是什麼原因,岬老師也一樣,一邊「嗯嗯」叨念著一邊陷入了沉思。
「果然還是得讓醫生看看。」
沒有辦法,手指連一分鐘的連續彈奏都保證不了,無法進行練習。總之明天放學後,讓新條醫生給我看看吧。
我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安——而且不知緣由。這讓我幾近恐懼。
大概那恐懼已然寫在了我的臉上,以致岬老師滿臉擔憂地良久注視著我。
喪事結束後我來到學校,只見校門前人山人海,大老遠就看見扛著攝影機拿著話筒的報導陣容。我正想著出了什麼事,一湊近,疑問頓時被消除。他們一見我坐在車裡,如潮水般湧過來。
「是香月小姐呀,爺爺之後媽媽又跟著過世,你現在的心情是?」
「已經決定了如何使用六億日元嗎?」
「這一連串的事件是否和爭奪財產有關?」
「請你談談身為現代灰姑娘的心情。」
他們絲毫不懼怕被車子碾到,像要把臉貼在車窗上一般逼過來。一般我在電視上看到的都是被拍攝者,而現在我身為被拍攝者,看著這些拍攝者,覺得他們如同野獸一樣,他們的好奇、下賤與卑鄙映入我的眼中。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人們這般不經過濾就把感情寫在臉上,真令人恐懼。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拋人狼群中的兔子,都不知道進入校門之後,他們還會不會跟來。計程車橫在玄關前,但沒有一個人退後,司機好像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正在為是否停車而左右為難,四周瞬間被圍住了。
攝影機鏡頭一齊閃光,好晃眼,我擋住臉,身體縮成一團。
過了一會,工藤老師一行三人出現在玄關,他怒號著什麼,聲音卻被遮蓋住了傳不到這邊。
工藤老師慌忙把車門打開,向我伸出手。
「快,快過來!」
「遙小姐,說句話吧!」
「校外人員嚴禁進入!我要叫警察了!
「你要妨礙報導自由嗎?!」
老師們把我護在身下,帶著我往玄關移動,因為人們擁擠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到達玄關。我試圖讓身體滑進校舍,這下就沒人能夠跟進來了吧,只見那些糾纏我的手逐漸離開我的身體。
不,還剩下一個。一個短髮女人手握話筒擠在我的面前。
我覺得她很眼熟,啊,她是最近憑藉《廣角鏡》節目而成名的,好像叫什麼宮裡的記者。
「遙小姐,聽說你要參加鋼琴比賽,果然要拄著拐杖走上舞台?」
我沒有回答,宮裡仍舊淺笑著繼續逼問。
「能博得不少同情,一定會獲獎吧?」
「喂,你給我適可而止!你不會顧及一下別人的傷痛嗎?」
工藤老師怒斥到。
「我對用殘障人士來打廣告的教育者沒什麼好說的。」
「你說什麼……」
「不管怎樣,遙小姐,你的身體都成這樣了,你還要登上舞台.這是你過世的爺爺的遺願嗎?或者說是你媽媽的遺願?」
這個女人在說什麼啊,我明明是自己決定要參賽的。首先——「我不是殘障人士。」
「咦?」
聽到我渾濁的聲音,官裡皺起了眉頭。
「我只是被大火燒傷了,真正的殘障人士要比我辛苦得多。」
「但是你的聲音變成了這樣,也無法好好地走路不是嗎?不過你是個不管到哪裡都不覺得羞恥的、很厲害的殘障人士喲。不要誤會,我們是想讓全國的殘障人士看到你的勇敢,是想把你的勇敢分給大家。」
口是心非。你以為這樣就能抓住一個十六歲女孩的短處嗎?即使是這樣你還要繼續佯裝不知地說下去嗎?
「我沒那麼勇敢,我只是想汁別人聽我彈琴,你請回吧。」
突然,官裡的視線移向我的背後。回頭一看,只見校長正滿臉怒色地走過來。宮裡咂咂嘴道:「那今天到此為止。還會再見的,灰姑娘小姐。」
她說著,一個閃身就出去了。我望著她的背影,不禁啞然。
我還以為這般厚臉皮的人只存在於虛構的世界中,沒想到現實中也有。
她在電視界可是被極度稱讚,如果那是事實,看來電視界絲毫不輸給鋼琴界,真是個異世界啊。
不——不對。
這個世界肯定一直都是這麼無情、卑劣、厚臉皮,只是我原來不知道罷了。自從我跌入絕望的深淵,從地獄之底看著這個世界,才發現它有著完全不同的樣貌。不過,這就是它真正的面目。
放學前我給醫院打電話,過了一會新條醫生接過電話咆哮道:「我把其他預約都推了,你快過來!」
我到了醫院,確實如新條醫生所說,我一刻也沒等待,直接來到門診部。
按診、X光、MRI——檢查完畢之後,新條醫生眉頭皺得可以夾一支鉛筆。他做出這副表情,是因為沒有預料到我手指的異常情況吧。
「從整形外科的立場來說,只能說原因不明。」
新條醫生一如既往地板著臉告訴我。
「經過一整套檢查後什麼也沒發現。真皮和皮下組織的癒合良好,組織和表皮都沒有異常。基本上不能斷定為指尖抽搐,也沒有腱鞘炎的跡象。首先,疼痛和發麻都還好說,但什麼麻痺無感覺之類的症狀是術後沒有考慮到的,而且經過一會就恢復到原樣這一點我也不懂。至少這不能用肉體的外傷來解釋。」
「那、那就是心理作用了?」
「我沒說是心理作用。要說原因的話應該是精神上的,我不是精神科醫生無法立即判斷……你知道『PTSD』嗎?」
「我不是非常清楚,但是聽說過。」
「正式名稱應該叫心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這是從歐美退役士兵身上發現的症狀,之後被大家所知。日本阪神淡路大地震後,也有很多病例被報告。因為事故或者災害受到打擊,以及精神受到刺激或者陷入恐慌時就會產生這種症狀。為了進行自我防衛,麻痺一部分腦機能而進行暫時迴避。部分機能的停止會發出異常信號,引發感情萎縮、睡眠障礙、頭痛、腹痛以及四肢麻痺。」
「四肢……麻痺。」
「你是說從昨夜開始手指不能動的吧?那手指能動的狀態到什麼時候為止?」
「媽媽從神社的石階上摔下來——聽說摔死了的時候。」
對,那之前我正重複著彈奏五分鐘、休息二十分鐘的鋼琴練習。在警察來我家之前我還在上鋼琴課。
「我還無法解釋到底因為什麼事而造成『 PTSD』的症狀。不過,媽媽的意外之死,對你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一定是個打擊,而且你自身也兩次身處險境。這個打擊和恐怖感很有可能造成心理創傷。當然,這只是可能,因為無法確認肉體上的異常,只能從精神上找原因。」
「如果是『PTSD』的話,該怎麼治療呢?」
「這是生化學構造上的症狀,所以可以用意識來控制吧?
通常是藥物療法和精神療法並用,因為你還在注射抗生素和鎮痛藥,我不同意你再增加藥物。現在你只能採取物理療法了,之後讓我們大學的個人生活顧問給你介紹吧。」
「真的可以用意識來控制嗎?」
「一般來說是可以的。當然也有人認為不可以,還有人認為如果來自個人生活顧問的外部指導有效的話,患者自己的心理暗示也有效。作為醫生應當為患者的努力而加油打氣,對此我是舉雙手贊成。」
「患者自己的心理暗示……」
「擺脫你媽媽的死亡帶來的悲傷,克服對向你索命之人的恐懼。順便說一下,擺脫和克服也是康復訓練的命題。」
「我……能辦到嗎?」
「真是普通而又可憐的提問啊。」新條醫生嗤之以鼻。
「這難道不是有可能性就幹,沒可能性就不乾的問題嗎?首先,你認為這是誰的身體?無以數計的患者想要克服障礙,你認為他們是怎麼付出有如在海岸上一粒一粒收集沙粒般的努力的?拋開精神論很容易,但最終治好疾病的不是醫療技術也不是藥物,而是患者自身的意志力。可能我這麼說顯得陳腐,但醫生們都深知這一點,意志強於醫生。」
這個人也會說俏皮話呀,我笑出聲來,但他仍舊板著臉。
「首先,你有其他患者所沒有的武器吧?」
「武器?」
「你的鋼琴老師。好像叫什麼岬洋介,你不是把他吹噓成魔法師了嗎,我在護士站偶然聽到的。」
「啊,那個——」
「挺好的,我也願意承認他是魔法師,因為他讓我看到了近似奇蹟的東西。那麼,再試一次吧?用意志力把心理創傷擊碎吧!要是你的話,不,要是你和你的魔法師伙伴的話,說不定就能辦到。」
「醫生你真是胡來!」
「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你三個月前被大火燒傷,現在卻能參加鋼琴比賽,想來這個才更胡來。」
新條醫生目不轉睛地看著無言以對的我。
「但是我喜歡胡來的患者。不管怎樣,成功的人都有點喜歡胡來,貪戀平坦道路和安穩場所的人,絕對無法攀登高山,也無法翱翔天空。」
「我又不是鳥。」
「你自身不是,可你演奏的音樂有翅膀。那天在娛樂室裡,有好幾個人聽了你彈琴。其巾有個立志成為足球選手但是因事故而單腳受傷的小孩子,雖然做了手術卻仍不能自由活動,他對自己的腳絕望了,康復訓練也不做了,但是,當他得知數月前還動也不能動的女孩能彈出這般曲子時,眼睛都放光了,然後馬上幹勁十足地開始康復訓練。你的演奏能讓有同樣境遇的患者之心生出翅膀,自由飛翔。如果你認為想聽你彈琴的只有我一個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醫生……好狡猾。」
「大人都狡猾,你最好記住這點。」
診察結束後,我走出玄關,已經是傍晚了。下了四天的雨終於停了,從天空那邊的薄雲中透出淡淡的紅色光線,空氣十分濕潤,讓我的皮膚覺得很舒適。
我來到玄關前的轉盤處,俯視著廣場上熟悉的銅像。那是全長兩公尺的聖母馬利亞塑像,這家大學醫院的前身是基督教派所管理的,所以選擇了這尊塑像吧。
馬利亞像雙手合掌,在祈禱著什麼。這是對被病痛折磨之人的憐憫呢,還是對已死之人的哀悼呢?
我忽然想起爺爺來,大概是因為剛才聽了新條醫生的那番台詞吧。
祈禱是神聖的行為。我也有必須要祈禱的時候,我也有不得不祈禱的瞬間,但是,不是現在。所謂祈禱,是一個人在做完了所有能夠做到的事以後才會去做的最後的行為——要是爺爺的話,一定會這麼說。
真不可思議啊,明明三個月前爺爺已經死於火災,但我總覺得他還活著,總覺得他在不斷地推著我的後背。也許這樣比較殘酷,但比起漆黑的深夜中在客廳裡獨自飲酒的人來說,爺爺的存在感強烈得多。
與其說是生者,不如說是活著的死者。
與其說是死者,不如說是死了的生者。
劃分這兩者的界限,到底在哪裡?
也許就在我的心中。
住宅區對面的坡道口處有個藥店。美智子說保濕劑快要用完了,所以我讓計程車在藥店門口停下,我買完藥後朝家裡走去。普通人走這個平穩的坡道需要五分鐘,儘管我腳不方便,但也不是很困難。
因為這一帶沒有什麼上小學的孩童,所以,雖然到了晚餐時間,也聽不見喧鬧聲。坡道上只有我一個人,路燈非常明亮,但因柏油路被雨水浸濕後吸收了光線,我腳下仍顯得昏暗。
猛地,我想到如果沒有了眼睛和耳朵該怎麼辦呢?比如就像海倫·凱勒那樣,她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到,而且還無法講話,就算如此也還能分辨白天黑夜,如果要問原因的話,大概是她的皮膚告訴她的吧。
我的身體成了現在這樣,更能深切感到她所說的話是那麼真實。因為皮膚比常人要敏感一倍,空氣的變化情況只要用手觸碰一下就能知道。無關氣溫與濕度,早晨的空氣沙沙的,一粒粒的粒子輕輕蹦跳著,不停地流動。而夜晚的空氣粒子凝固在一起,宛如梅雨時節的雨雲般濃重,停滯不前。進一步說,心中的陰暗部分猶如照鏡子一樣被映照出來,不安、憎惡、邪念——人們恐懼黑暗,一定是因為在黑暗中看到了自身的陰暗,我也不例外。
沒過多久,我就看見我家門口的燈了。
與此同時,身後響起了汽車的聲音,從聲音判斷是普通的小轎車。大概是附近的住戶吧,汽車速度並不是很快。我雖然走在路的右側,但為了安全我還是往路邊退去。
車的前燈照著前方的電線杆和路標。
引擎的聲音逼近了。
就在這時。
我的右肩突然被用力推了一下。
因為我沒有防備,我一下子就被推倒了。
我的身體向路中央倒去。
左肩瞬間感到劇痛。
注意力轉向聲音逼近的方向。
車燈的光射入我的眼中,讓我頭昏眼花。
輪胎悲鳴。
被碾到了!——我剛閃過這個念頭,一個人影飛入我和車燈之間。
鳴笛聲——
急剎車——
怒號——
過了好一會,我才回過神。
「受傷沒?」
這個聲音是——
「岬、岬老師……」
「受傷沒?」
他再一次問道,我終於冷靜下來。
「肩膀碰了一下,其他沒什麼。」
我感受到岬老師的肩膀的溫暖,這才鬆了口氣。他把我移到路邊,走向停下來的汽車。他和司機說了幾句,司機沒抱怨什麼,又緩緩地向前行駛了。
得救了。我剛這麼一想,耳邊響起了喀嗒喀嗒的細小聲音。我正納悶什麼在作響,原來是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
「沒事吧?」
岬老師再次湊近,緊緊摟住我,不僅是牙齒,我的肩膀也開始顫抖不止。
「今天我下課早,因為擔心你的手指所以就早來了。」
「老師,好可怕!好可怕……」
「也不知是不是湊巧,你每次遭殃的時候我都在附近。那,總之先回家檢查一下吧,別往心裡去,不過,你怎麼在濕漉漉的夜路上滑倒了呢?」
「誰、誰推了我一下!」
我指著我剛才行走的地方,岬老師立即看向那邊,但黑暗中一個人影也沒有。
但是,確實有個人猛地川力推了我一下。
「第二次事件後又發生了第三次嗎?而且,這次的行為充滿著殺意。他已經不想採用具有偶然性的緩慢方法了,對方是認真的。」
「認真的……」
「是真的想殺了你。」
岬老師的聲音在試圖掩藏感情,但這句話還是足以刺穿我的心臟。柏油路上還有那像要削去地上雨水一般的急剎車留下來的痕跡,一絲橡膠的焦味飄蕩在空中。
我全身都顫抖不止。
我和死神擦身而過。
「手指檢查結果怎麼樣?」
我把新條醫生的話告訴了岬老師。
「‘PTSD’……啊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原來如此,醫生的意見也許就是最正確的。」
岬老師自己走到路邊。
「打擊與恐懼嘛,打擊先不說,消除恐懼的方法是有的吧。
你知道恐懼的根源是什麼嗎?」
「不知……」
「它本來就沒有原形,或許是潛伏在黑暗中的猛獸,或許是潛藏在地下的恐怖分子,如果它的面目和身份暴露,就算存在威脅,恐懼也會減少。看到幽靈的原形,就是這個意思吧。所以只要找到犯人,消除你的恐懼,你的症狀就能得到紓解吧。」
「那、那個……」
「你的手指一天不恢復,我就一天無法給你上鋼琴課。我雖然不會做手術不會開處方,但找出犯人這種程度的事我想我還是能夠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