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Ⅱ卷 Adagio sotto voce 靜謐·柔版 - 再見了,德彪西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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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Ⅱ卷 Adagio sotto voce 靜謐·柔版

再見了,德彪西 by 中山七里

2020-1-27 18:48

~静かに声をひそめて~

##第壹話
我果然已經死了吧?所謂死,就是什麼都感受不到,只有意識存在嗎?
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嗎?那還真是靈魂的牢獄。
……
……
黑暗。
寂靜。
在黑暗和寂靜之中,我恢復了意識。
腦中一片混沌,無法思考。
我是誰?——
想起來了,我遭遇了火災,爺爺和表妹在我眼前變成了火人,我也被包裹在了大火之中——
這到底是哪裡?
已經過了多久?
我……死了嗎?
我努力睜開眼,黑暗卻依舊是黑暗,眼裡沒有一絲亮光。
不,我連眼睛都睜不開。
雖然意識恢復了,我卻聽不見任何聲音,聞不到任何味道,無法呼吸,無法出聲,沒有任何觸感。
我很驚慌,想要動彈一下手足,卻感覺不到手足的存在。
我果然已經死了吧?所謂死,就是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有意識存在嗎?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嗎?那還真是靈魂的牢獄。
恐懼感突然襲來。
開什麼玩笑!
誰來救救我?
我要發瘋了!
正當我陷入恐慌之際——
有什麼東西觸到了我。
觸到了!我還有觸感!
我還活著!
觸摸在繼續。我集中感覺,被觸摸的地方是腹部,觸摸我的是——手指。從指間我感到了人的體溫,是某個人在用手指撫摸著我的腹部。
不,不是撫摸,手指並不是在做無規則運動,而是在描繪筆畫!
是字!這個人在我腹部寫字,想要傳達什麼。我拚命地試圖去讀懂這些字。
這裡是醫院
你被燒傷被帶到這裡
全身燒傷做了手術基本所有皮膚被移植
現在剛換上新皮膚 沒有任何知覺 因為打了麻藥 只有腹部皮膚沒事 所以只有這裡有感覺 我用這裡和你說話
啊,我從恐懼中解放了,我從滾滾黑煙中被救出來了。
眼耳鼻口的皮膚都被移植 因為還未成為自己的皮膚這個狀態大概還會持續
但不要擔心
你一定會康復
一定會恢復原樣
這個人是給我做手術的醫生吧。
那兩個人怎麼樣了呢?
想問的事情多得堆成山,卻只能由對方單方面傳信,我無法發出訊息,不禁焦急萬分,痛苦地想要扭動身體。
現在請睡覺 只有睡覺 你能辦到
這是唯一要做的 請睡覺
接著,手指離開了我的腹部,隨之能感覺到腹部被扎了一下。
一定是針頭在注射吧。我又睡了過去,不知是因為安心了,還是因為藥效強力,睡魔立刻把我的意識帶到了深處。
之後,我好幾次醒來,又好幾次睡過去。清醒的時間很短,睡覺的時間——不知道。我一覺睡了三十分鐘,還是三小時,或者說是一天,我完全沒有感覺。不僅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我連夢境與現實也無法分辨。反正睜開眼也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只能思考。另一方面,夢境中有色彩、有聲音、有香氣,有時還有味道,還有以前與家人一起看過的海與山,湖面的漣漪,聽過的風聲,潮水的香氣和泥土的氣味,以及在那裡吃過的魚、貝和水果的滋味。
與毫無感覺的現實相比,過去的回憶反而有壓倒性的現實感。
比起在現實中醒來的時候,飄浮在夢境中的時候我反倒更加安心。不知從何時開始,夢境和現實在慢慢逆轉。
我意識到了現在自己的身體動不了,這是那個人在皮膚上向我傳達的訊息。是醫生還是護士呢,總之是醫院相關人士吧,但是是男還是女呢,光憑指尖的觸感我無法判斷。他,或者是她,一點一點地向我講述我的情況。手術時間長達五小時,然後奇蹟般地成功了,雖然現在因為全身被麻醉而沒有知覺,但不久以後就會開始劇痛,之後必須得慢慢減少麻醉量。
不過那件重要的事,那件我發了瘋都想知道的事,他卻一點都沒有提及。那兩個人怎麼樣了呢?我獲救了,他們倆應該也獲救了吧?還有件重要的事(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起他倆),那就是我的身體到底變成什麼樣了——那時,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在燃燒。指甲在扭曲,頭髮在燃燒,伴隨著「哧哧」聲,皮膚的顏色和形態在改變。身體上被燒壞的部分真的還能恢復原狀嗎?手術做了那麼長時間,留下來的疤痕不知是怎樣的啊。
我醒著的時候,一想到這些就倍感不安,甚至是恐懼。
接著,如那個人所言,劇烈的疼痛開始襲來。如果說被火燒時的劇痛宛如皮膚被剝下來一般,皮膚移植後的劇痛就宛如把鹽揉迸傷口裡,這伴隨著搔癢的劇痛,一旦開始就像燎原之火一樣擴散到全身。彷彿墨水慢慢滲到紙裡,傷口表面的刺痛一點一點地浸透到皮下。那人告訴我,有痛感的話就說明移植成功了,但我實在是無法對這劇痛產生感謝之情。雖然已經有了痛感,但我的四肢還是被固定在床上,無法動彈。
咽喉內部也受了火傷,無法出聲,嘴巴也被硬邦邦的口罩束縛著。不能動,不能喊,渾身的傷口如被撒了鹽一樣,簡直像在受刑。這種狀況還要持續多久才能等到下一次麻醉啊,而且,我對被束縛起來的自身也產生了恐懼,雖然知道這些都是為了給皮膚做好防護所採取的措施,但恐懼還是從心底往上湧。可以隨意活動身體的幸福,可以瘋狂大吼大叫的幸福,我此時終於領會到了。
還有,一直覺得喉嚨很乾,因為全身發熱而且有大量分泌液排出,這也是必然。嘴裡不僅無法分泌唾液,甚至感覺從嘴到食道都變成了灼熱的沙漠。雖然通過插在身上的管子定期進行水分補給,但更顯得那點水分是九牛一毛。
之後,我開始胡亂猜想——喉嚨既然已經潰爛,補充營養就只能靠打點滴了吧。這個沒什麼問題,問題是不管以何種方式補充營養,都需要排泄。我的消化器官和排泄器官都沒有受損,所以會產生大小便,但是我無法去廁所,因為害怕感染臀部新移植的皮膚,於是大小便都要通過管道來排泄——不,是需要他人幫助我使用管道來排泄。儘管這是因為我的身體無法活動所致,但一個十六歲的女孩還需要他人來協助排泄真是令人感到恥辱。真不敢想像誰來幫我做這件事,希望千萬是一位女護士。
此時的現實對我而言,只能用地獄來形容。真想打上麻藥,一直沉醉在過去的美夢中啊,一醒來就要遭這種罪,還不如不恢復意識呢。不,說不定死了還更快樂些——我腦子裡滿是這種念頭,但是我現在連自殺的自由都沒有。
我聯想到了毒癮患者,沒有毒品他們就無法保持神志清醒,為了得到毒品他們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我也和他們一樣。
疼痛在一天天減輕,隨之注射麻藥的次數也在減少。接著,終於有一天,五官中的一個器官——耳朵有了知覺。雖然聽覺還未完全恢復,但至少已不用再擔心裡面的鼓膜被感染,於是解除了繃帶。
首先飛入我耳中的是久違的日常環境的聲音。當然,在安靜的病房中不會有汽車的行駛聲與幼兒園的喧鬧聲,只有點滴滴落的聲音、醫療器械的電子音、醫療器具相互摩擦的金屬音——總之是一些很輕的噪聲。
能聽見嗎?腹部傳來熟悉的觸感,同時耳邊響起「能聽見嗎」的聲音。這是那個人的聲音,我能判斷出來。因為眼睛和嘴巴還被繃帶包紮著,我只能微微點了一下頭。
「遙,能聽見媽媽的聲音嗎?」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顫抖的、令人懷念的聲音。
「太、太好了……太好了。媽媽快要擔心死了……著了好大的火,雖然沒燒到主屋,但附屋瞬間就被燒沒了……只要你能被救活就好。那個,那個啊,你要撐住,爺爺和露西亞沒能被救活,救護車到的時候,他們已經……」
啊——
什麼?
您在說什麼?
您在胡說!
驚愕、悲傷以及疑問一齊湧進我的腦內,如旋渦般來回攪拌。
「那個,真是抱歉,請媽媽先忍耐一下,比起火災情況,還有些必須要說的事情。」
媽媽驚慌失措的嗚咽聲被那個人制止了。那個人的聲音洪亮而有力,態度十分強硬。
「還沒來得及作自我介紹,我叫新條,是這家醫院的整容外科醫生。現在對你實施的手術及治療進行說明,特別是關於治療方面,從今後開始需要非一般的忍耐與努力。但是你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必須要充分了解自己的症狀。
嗯,剛才你媽媽也說過了,救護車趕到的時候,他們兩人已錯過了救助時機。火源是隔壁的工作室,狹窄的空間裡擺滿了裝有噴漆類塗料和稀釋劑的可燃性噴霧器。你爺爺在生著火爐的封閉房間內製作東西,警察們判斷當時是稀釋劑什麼的被火爐的火點燃了。因為房間內堆滿了可燃性的瓶罐,火蔓延開來,估計由於藥劑的燃燒催化作用,造成了類似火藥庫爆炸的情況。所以在火源附近的你爺爺和另一位女孩完全沒有抵抗之力,從頭到腳尖都燒焦了,無法救治。」
說完這席話,他又接著道:「雖然你離火源有一定距離,但當時也有生命危險。一般來說,燒傷分三個等級。人的皮膚由表皮、真皮、皮下組織構成,表皮受損是一度燒傷,真皮表層受損是二度燒傷,皮下組織受損或是更嚴重的是三度燒傷。你身體表面百分之三十四被三度燒傷,臉自不用說,外露皮膚的真皮都無一例外地焦化了。你和那兩個人倒在同一個地方,要不是因為你身上殘留的衣服碎片,你媽媽還無法斷定是你。救護人員看到你那個樣子時都沒抱希望,但是你居然還有微弱的脈搏,他們都覺得這是個奇蹟。我也有同感,身體表面三分之一以上被三度燒傷居然還活著的人真是前所未有。」
自己身體的三分之一都焦化了——我趕快強迫自己停止這種可怕的想像。
「火傷致死的原因一般是燒傷導致的休克和皮膚失去呼吸功能。一度燒傷可以自然痊癒,三度燒傷的話只能進行皮膚移植了。你的手術分為皮下組織切除和植皮手術兩個階段,能明白嗎?也就是說你身體三分之一的皮下組織都是接受別人的,然後移植了一點你自己身體上正常部位的皮膚。本來用自身的皮膚進行移植是最好的,但是你的身體上正常部位太少了。很大一部分皮膚是從你媽媽身上取的,其餘的由人體皮膚庫提供,如此一來手術成功了。其中手術難度最大的是臉,如剛才所說,需要進行切除手術的是皮下組織,因為失去了基礎,所以皮膚的外形不管怎樣都會發生變化。無論手術效果如何,你的臉都有可能變得和原來完全不同。但是這麼高難度的手術終於成功了,我從你媽媽那裡借來了照片,你的臉應該可以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那個,醫生,傷痕……傷痕會留下來嗎?」
「請放心,在我們大學附屬醫院的整形外科,切除縫合是作為基本技術來教授的,比起其他醫院的外科醫生來說我們的縫合技術非常可靠。嗯,不是我自賣自誇,總之你的臉上不會留下縫合痕跡,鎖骨以下的移植皮膚也不會有色素差別。
啊,從你自己身體取得的那部分移植皮膚會再生形成新皮膚,也不用擔心。那,到時親眼看看就知道整形的效果了。
「嗚嗚嗚……」
媽媽不禁發出嗚咽聲,她一定是鬆了一口氣吧,不過我絲毫不能平靜。
「現在你全身都包紮著繃帶,無法活動,雖然很無聊但請要忍耐。剛剛移植的皮膚……哎呀,可能這個比喻不太恰當,就像在液態的土壤上鋪柏油馬路一樣,就算震度為『1』的地震也能讓馬路變形、扭曲、折斷,直到土壤變成堅同狀態,之後的一段時間,除了洗淨傷口和替換繃帶的時候,你都要維持這個狀態。」
這不帶任何感情的腔調聽起來非常冷酷無情。
「一開始就說過了,皮膚生長好後的康復訓練恐怕會十分艱苦。皮膚生長時因為身體無法活動,真皮會變硬並且收縮,當要活動關節的時候,會感到皮膚抽搐。這在醫學上叫做拘攣,為了防止出現這種情況,關節運動是少不了的。不同的部位存在著差異,真皮厚的部分發生拘攣的情況少,但皮膚修復很花時間,真皮薄的部分與之相反。所以真皮厚的臉部皮膚修復時間較長,拘攣的情況較少。不過,不做臉部運動的話,表情肌與皮膚無法黏合,就會變得像戴了面具一般。如果不想變成這樣,就每天認認真真反覆練習哭和笑。當然,訓練伴隨著疼痛,咬緊牙關也要忍耐,這可是你承擔的義務。」
「那個,醫生,你是不是有點太嚴厲了……遭遇了那種災難之後,又得知爺爺和表妹已經身亡,她也受到了很大打擊……」
「我無法那麼慣著她。」
我猛地屏住呼吸。
「免得你忘了,我再說一次,你的身體上有三分之一的皮膚是由他人提供的,你的身體也正是我拚命做過手術的場所,然後它還被數位護士廢寢忘食地照料過。怎麼說呢,不是你活下來了,而是我們讓你起死回生了。如果你忘記了這些而逃避康復訓練,我可決不答應。」
終於等到了取下臉部繃帶的那一天。取下繃帶之前,我能感到我四周圍了好幾個人,每個人都屏住呼吸,一言不發。
太陽穴上的壓力突然就變小了,眼瞼裡漸漸有了光亮,皮膚總算是觸到了外界的空氣。儘管沒到戴著一張面具的程度,但就像塗著五公分厚的潤膚膏一般,感覺很彆扭。
「眼睛睜開看看。」
我照辦了,但眼睛沒能一下子睜開。我的眼皮哆哆嗦嗦地抽動著,久違的景色隨之映在我的視網膜上。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香月一家人的臉龐,美智子也在,後面站著護士和一個白衣男人——那一定就是新條醫生了吧。
長得和他的聲音很相稱,清瘦而且一臉神經質,黑框眼鏡讓他的表情更加嚴肅。
接著聞到了氣味。繃帶和消毒藥的臭氣儘管沒變,但我剛剛通氣的鼻腔還能聞到鮮花和水果的香味,其中還混雜著他人的體臭。接著還有——血的味道。世界上竟充滿著這麼多種類的味道,我突然覺得很驚訝。
「了不起……」第一個說話的觀眾是研三叔叔。
「和火災之前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到手術痕跡啊。」
雖然是稱讚的話,可新條醫生彷彿不太愉快地聳起一邊眉毛。他似乎在說,這還用得著你說嗎?
站在一旁的護士非常周到地把鏡子舉在我面前。鏡中的臉正如研三叔叔所言,是一張光滑的、沒有任何傷痕的、如同模特兒一般的臉。臉上的絨毛都被燒沒了,頭髮是中分,睫毛以毫米為單位一根根排開。比較悲慘的是眉毛,因為生長遲緩,本該長著眉毛的地方還殘留著剃毛的青色痕跡。
美智子如同放心了一般嘆了口氣,後面的兩人也高興得快要抱在了一起,我本人卻一臉愕然,因為我的皮肉還無法做出表情。在五公分厚的潤膚膏下無論怎麼努力,臉部都動也不動。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當我的家人在歡天喜地時,只有新條醫生一人緊繃著臉,盯著我。
「就一句話,請慢慢地試著說。」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我的嘴唇上。
我想叫出大家的名字。
「哦……」
大家驚愕得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但是最驚愕的是我自己。
粗野的、宛如龜裂般的嘶啞聲音。
這不是我的聲音,啊,也不是任何人的聲音。
多麼、多麼醜陋!
簡直就像癩蛤蟆的聲音!
「氣管也被燙傷了,手術刀無法到達那裡。」
「火災時吸人了大量熱氣,喉頭黏膜嚴重受損。她是聲樂系的嗎?」
「不,是鋼琴系的……」媽媽說道。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雖然現在還在治療中,但痊癒之後仍會留下後遺症。最好做好不能恢復原來聲音的準備。」
這是具有決定性的一句話。
這些天以來,我已經非常清楚這位醫生對患者的態度。
新條醫生可以說是一位很實事求是的人,為了不讓患者有無意義的失望,一開始就不讓患者有過度的期待。他決不說模稜兩可的話,可能即可能,不可能即不可能。如果新條醫生都說放棄了,大概只能放棄了。
一生都要與這樣的聲音相伴——想到這裡,我一陣揪心,整個心都涼了。與之相反我的眼角卻漸漸濕潤,視線變得模糊。因為是鋼琴系所以就是不幸中的萬幸?開什麼玩笑!
鋼琴又不能說話!鋼琴也不能對人笑!而且,還不知道我的手指能不能恢復到原樣呢。
我的眼淚珠撲簌簌地落在床單上,止也止不住。親人們慌忙湊到我跟前來,新條醫生卻制止道:「你們還不能碰她。」
狹窄的病房裡,只能聽見我一個人的抽泣聲。
數日後,因為要開始康復訓練,頭部和手足關節部分的繃帶被解除了。但關節部分的那種宛如被石膏固定著的感覺,讓解除繃帶的喜悅在幾秒之後就煙消雲散。新條醫生的整形技術在我的指尖上得到了完美的發揮,去掉繃帶後展現在我面前的十根手指毫無縫合痕跡,光滑得無可挑剔——唯一不好的是,我無法自由活動其中任意一根。
並不是手足的末端神經存在障礙,而是因為皮膚抽搐,無法伸縮。我的身體好像在對事實嘲笑一般,拒絕接受大腦發出的命令。難不成我的一部分脊髓也被燒損,末端神經被切斷了?——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想。
康復訓練從拿湯匙開始。雖說是拿,但我的兩根手指連匙柄都握不住。這個湯匙是訓練道具,柄部可以插入口袋並且附著在手掌上,首先只需要練習活動手腕和手肘。起初十分困難,手腕和手肘郜無法彎曲九十度上。也許是因為皮膚抽搐的原因,在此基礎上更加彎曲的時候,就會產生痙攣般的劇痛。拜此所賜,我為了喝一口水都會弄濕整個床單。
我自己也開始練習一些日常生活巾的動作,洗臉、吃飯以及穿衣服。當然使用的都是康復訓練的道具,牙刷柄異常的粗,筷子附有易於同定的彈簧,睡衣和訓練用的床單上都有尼龍搭扣①,十分容易替換。不過,這些便利的道具對我而言仍是重荷,刷牙時牙刷好幾次刷到了嘴巴外面,握筷子的時候握不住關鍵部位(儘管筷子沒掉在地上),衣服也穿不周正。以前二十分鐘能做完的事情,現在要花兩小時,決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
①由兩條尼龍帶組成,按壓而黏合在一起。
可是,這個還算是容易的,真正痛苦的是步行訓練。嬰兒們剛開始搖搖晃晃行走時所用的步行器——我使用的是用於大人的改良版,訓練時它成為了我身體的一部分。這是一種把腰部固定住,然後用前後左右四個輪子移動的步行車,除了體積大以及材料是鋁而不是塑膠以外,基本構造和步行器相同。旁人看來也許是舒適的移動工具,實際上每走一步都鑽心的痛。
平時走路的時候可能都不會注意到,所謂行走這個動作,是除了頭部不活動以外基本上會使用所有肌肉的全身運動。挺胸、振臂、扭腰、抬腿、屈膝、單腳支撐全身的體重——每前進一步至少需要運動七個地方的肌肉和皮膚,所以每前進一步就會有七個地方發出悲鳴,每前進一步都會流出眼淚。
但是不可思議的是我沒有出汗,連體臭都沒有。新條醫生告訴了我原因,因為排出汗液和皮脂的汗腺位於真皮層,剛剛移植的真皮還沒有完全恢復其機能,所以汗腺反應遲鈍。
我從四肢有障礙的患者那裡聽說過,如果強制運動麻痺的肌肉會引起像勒緊骨髓般的鈍痛。但我這種情況,感到的是如同把表皮從皮下組織上硬剝下來的尖銳疼痛,好像腦部被電擊一般。不管是哪種、不管是什麼理由、不管怎樣我還是覺得鈍痛要好受一些,也許這話會讓麻痺患者不高興,但我還是禁不住這樣想。
差不多習慣了行走之後,步行車換作了拐杖。用拐杖行走的原則有二,第一,必須面朝正前方;第二,一步也不許打滑。我對換上了運動鞋並無不滿,問題是要確保行走時一面對朝正前方。我得讓在前面領走的人可以直直地看見我的臉,當我這張沒有幾根毛髮的臉被直視時,總覺得特別羞恥。
除了訓練還有很多痛苦的事,儘管醫生提前打過招呼,但進行傷口洗淨和繃帶替換時的疼痛真是超出人的想像。雖然移植手術宣告成功,手術痕跡也縫合得很完美,但在接合面沒有完全癒合時就有感染的危險,必須使用藥品不斷地進行清洗。清洗時當然也很痛,當感受到藥劑侵入傷口時的疼痛時,我終於知道了接合面的數量之多。為了減輕疼痛我也被注射了鎮痛劑,名字我記得,叫做鎮痛新①,可以讓從皮下開始的疼痛慢慢地向上湧。疼痛程度根據皮膚厚度的不同有所差異,我因此也知道了身體上各個部位皮膚的厚薄程度。
①代替嗎啡的合成鎮痛藥,不易上癮,又稱戊唑辛。
為了減輕這種疼痛我義被注射了一種叫芬太尼②的鎮痛劑,接著為了防止感染我還要定期注射抗生素。所以我每天都像浸泡在藥罐子裡一樣,副作用當然也隨之而來,我那本來就只有幾根的頭髮也脫落了,眉毛也還是那麼淡,我照鏡子的時候,感覺一個平安時代的女人在用怨恨的目光瞪著我。
②一種強效止痛劑。
看著鏡中這樣一張臉當然不愉快了,而對著鏡子專門做表情康復訓練的時候更不用提。我忍耐著肌肉痙攣的疼痛強迫自己做出各種表情,發怒給別人看的樣子、想要哭泣的樣子、笑給別人看的樣子、看起來很悲傷的樣子,以及為了再現我的習慣性動作,我不斷地對著鏡子練習腦袋向右傾。試試就能發現,做出發怒或者討厭的表情不太費力,而做出笑、戲謔、調皮的表情時卻不得不表情肌總動員,十分辛苦。用一句話總結就是做出不幸的表情很容易,而做出幸福的表情就需要努力。
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痛苦一直持續著——這就是我的每一天。好幾次都想放棄,好幾次都想逃避,但我還是每天堅持訓練,因為總是被那個人監督著。
那個人——新條醫生總是適時出現在我身旁,行走途中因為疲憊而停下腳步時,搖搖晃晃而跌倒的時候,因為痛苦而不禁哭出來的時候,總之不希望他出現的時候他總是在一旁看著我,不出聲也不幫助,只是直直地從眼鏡片後面盯著我。
不許懶惰也不許軟弱,他的眼睛這樣說道。
我才剛剛失去了親人,為什麼還非得忍受這種痛苦?面對這種殘酷與無理,我除了憤怒別無他法。因為做康復訓練而感到疼痛的時候,被鎮痛劑的副作用折磨的時候,我真想對著誰破口大罵,可新條醫生的目光宛如箭一般射穿我怯懦的心臟。他沉默著,像在責備,於是我只好一邊哭泣一邊重新站起來。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第貳話
我的身體纏滿繃帶,猶如提線木偶一般,無法活動。可是只要能讓木偶隨著音樂起舞,不論您是魔法師,還是惡魔,都沒有關係。
四月的第二週,我出院了。算起來,自從發生火災之後,我都住院兩個多月了。
新條醫生站在正面的玄關處,他是特地來送行的。
「要是有什麼異常情況,請立刻聯絡我。」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板著臉,還是一如既往的命令口氣。儘管他明確表示了還想讓我繼續留在醫院裡以便觀察,但院長認為我既然已經可以拄著拐杖行走了,換到自己家裡療養也可以,而且醫院一般不輕易批准長期住院。回到家之後,我的日常生活並沒有變化,只是起居場所變化了而已。
出院時,新條醫生給我買了頂帽簷特別大的帽子,因為被移植的皮膚和新長成的皮膚都很脆弱,對太陽光和冷卻刺激等非常敏感。
當他把帽子遞給我時,我只說了一句「謝謝」。自從那天聽到了自己嘶啞的聲音後,我就極力少開口說話。那種聲音,算是人的聲音嗎? 「爸爸」、「媽媽」,我連話都不願與你們講,就連面對你們說出這兩個稱呼來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兩個月未見,家裡完全變了樣。玄關前變成了斜坡,先前的階梯不見了蹤影,從玄關到走廊,階梯旁的牆壁上都安好了扶手。整個房子都為了我而被改造了。
「浴室和洗手間也安上了扶手,雖然是匆忙改造的,但總比沒有好。」從這句假裝沒事的話中,我感到了他們對我這個必須繼續堅持康復訓練之人的擔憂,但當瞥了一眼附屋後,我的好心情瞬間化為烏有。
原來建有附屋的地方完全變為了空地。
只有殘餘下來的草坪上還留著火災的痕跡,其餘的都化為了黑色焦土,一點殘骸、一根柱子也沒有留下。不知道這起事故的人,根本想不到這裡曾經建有房屋。
「消防車來晚了。雖然報信早,但可能因為這裡道路太狹窄而造成塞車吧,消防車也只能看著火勢瘋長而無能為力……」
爺爺生前說,道路狹窄可以減少汽車事故,哪知這反倒招致了災難。
世界到底是在諷刺著人們。
「葬禮舉行了嗎?」
「火災兩天後就舉行過了。因為這不是案件,兩人的遺體很陝就被火化了,那個時候你還處在意識不清醒的狀態。」
我是看著他們兩人被燒死的,也就是說在他們臨終時,是我在他們身旁。但最終沒能在他們的葬禮上送他們離開這個世界,我感到很內疚。
我跨入這個消沉的家,客廳裡站著研三叔叔和美智子,還有一個陌生人——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大伯,兩鬢斑白,一臉嚴肅。
「這是美智子。儘管爺爺過世了,但遙還需要被人照料,所以我們更新了合約。美智子一定沒問題,她就像我們家裡的一員一樣。」
美智子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禮,我是不是也該對她回敬一下呢。
接著,來歷不明的嚴肅大叔向我搭話道:「啊,請問你就是遙小姐嗎?」
誰?這個人是誰?我用眼神求助道。
「遙沒有見過他呢,他是香月家的顧問律師加納先生。」
「請多多關照。」加納律師寒暄道。我正想作出回應,他馬上說「啊啊,不用了,不用了」,制止了我。大概他也知道我現在的狀況吧。
他繼續說著表示哀悼的話,聽到一半我明白了,加納律師原來在爺爺公司當顧問,因為才幹頗受爺爺賞識,於是被委任管理爺爺的個人財產。
「我今天來拜訪的目的,是想談談關於香月玄太郎公遺產繼承的事。」
遺產繼承——這個詞出現的瞬間,屋裡的空氣就凝固了。
反應最顯著的是研三叔叔,雖然他擺著一張事不關己的撲克臉,但他喉嚨裡的咕嚕咕嚕聲逃不過我的耳朵。
「我知道玄太郎公以及露西亞小姐的過世,還有遙小姐所遭受的災難讓大家心力交瘁,但這是我的職務,望大家諒解。
那麼,首先是關於為玄太郎公所有的公司財產,這個回頭等臨時董事會召開後把後繼人決定下來再說。不管怎樣,法人資產裡與香月家直接相關的只有他老人家所持有的股票,這個屬於個人資產,那麼,個人資產的話……」
加納律師一邊說一邊把目光落在一摞厚厚的文件上。大家的視線也被那摞文件牢牢釘住了。要說我的話——真的對那東西沒什麼興趣,繼承什麼的就好像瓜分遺物一樣,我並不那麼想要得到爺爺留下來的東西。
「首先是不動產.他老人家的不動產在市內有六處,在郊區有三處。其中有七處是公寓,兩處是商鋪,評估總額為六億九千萬日元,換算成路線價①大約有這個數字的七成。接著是剛才提到過的含有自家公司股票的有價證券,截止到上週末的總額為一億五千六百萬日元。然後,三家銀行的儲蓄和存款合計為一億六千萬日元,還有剛才所說的公寓,租金收入為每月三千四百萬。到此一共十億四千萬。啊,當然了,這塊地皮上的宅邸也是他老人家的資產,由土地評估師估計,地上建築物價值兩億三千萬日元。所以,一切財產共計十二億七千萬,這就是選太郎公的總資產。」
①對鄰近特定街道,使用價值相等的街市地,按照距離道路的遠近設定標準深度,求取在該深度上多宗土地的平均單價,一般用於對城市土地價值的評估。
十二億——哪,哪來這麼多?真是好大一筆錢,但我完全沒有實感。
「那麼,關於繼承問題,因為玄太郎公的夫人已經過世,本來的法定繼承人就是他老人家的兩位公子,也就是徹也先生和研三先生平均分配,但他老人家生前留下了遺書。」
「遺書?……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前年,他老人家因為腦梗塞暈倒,這次事件之後就寫好了遺書。應該是對自己過世後的事頗為擔心吧。遺書裡雖然提到了玲子小姐的名字,但因為她已經離世所以失去了繼承權。那麼,遺書的內容是……總資產的二分之一給遙小姐,剩下的二分之一由徹也先生和研三先生平分。啊,為了感謝平日裡悉心照料他老人家的綴喜美智子女士,他拿出三百萬日元現金作為遺贈。」
「啊啊——」
「怎,怎麼會這樣?」
咦?
我?
大家的視線一齊投向我。
「其中,遙小姐和研三先生的繼承部分被列入信託財產之中。還有徹也先生是這棟宅邸的繼承人。宅邸評估值為兩億三千萬,正好是總資產的四分之一。」
「信託財產?」
「很少有日本人這樣處理個人遺產。這次的情況,按正式名稱應該叫做附有停止條件的遺言信託,按分類來說應該叫裁量信託。大概說明一下,就是把資產所有權轉移給受託人,受託人根據繼承者的具體情況,來決定財產的用途和處理方法。他老人家指定的受託人是自己的公司,但實際上的受託業務顧問律師就是在下。」
「等,等一下——」
研三叔叔慌忙打斷律師的話,他道:「首,首先,孫女獨自一人繼承一半財產,剩下一半由兒子們平分,這在法律上能被承認嗎?總覺得很不合常理啊。」
「照遺言所指示,要優先尊重被繼承人的意願。而且,給子女們遺留二分之一的財產符合最低限度的繼承比例,受到民法保障,具有充分的合法性。」
「那,那所謂信託,就是說,我和遙無法隨意處置我們的繼承遺產?」
「如果說得直接點,正如您所言。」
「為什麼要費這麼多麻煩呢?不動產也好股票也好,趕快換成現金給我們不就行了嗎?」
「這是一個繼承稅對策。首先這一處的土地房屋是全家人生活的地方,由一家之主徹也先生來繼承可謂是極其妥當。繼承稅有必要從存款儲蓄中一點點扣除,其他的事業不動產和有價證券得繳納高額的繼承稅。從課稅價格里扣除基本款額之後,總額還是總額,一般來說,一半以上的繼承遺產還要繳納國稅。因此把具有收益性的資產轉移給法人,研三先生和遙小姐作為公司的董事,把從資產裡獲得的收益作為董事報酬支付給他們,已達到讓所得分散的目的。而且,雖然現在資產評估價格很高,但不動產和有價證券常常具有風險,所以讓法人來持有並運作,假如出現了損失,也有法人用收益來補償的可能性,這樣一來就降低了風險。還有,因為持有了風險資產,給自家公司股票評估價值的時候有讓股票贏利減價42%的好處。啊呀,不愧是香月玄太郎公,考慮問題真是周到哪。」
「遙作為公司的董事?這、這孩子才十六歲呀。」
「只要有法定代理人,法律上沒有任何問題。首先,作為董事報酬的工資全部都是信託財產,兩位只是註冊董事而已。
不過信託財產的指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
加納律師說完這句話,合上文件,直直地面朝我。他那真摯的目光讓我不由得正襟危坐。
「玄太郎公對兩位的未來非常操心。依照研三先生的年齡與性格,以及遙小姐的前程,兩位以後可能都不會從事平常職業。特別是遙小姐,你立志投身於音樂事業,但這個國家的古典音樂環境不像歐美國家那麼好,不管你如何磨鍊演奏技藝,肯定都要走上一條充滿荊棘之路。現在的財產處置仍有一些問題,因為你才十六歲,周圍恐怕會有壞人窺視你的財產。
本來他老人家就一直持『不為兒孫買美田』的觀點,所以苦惱了很久才決定用遺言信託的形式。他把自己的意願用信託的形式委託給你們,因此要根據他指定的條件來處理你們的遺產。遙,你的財產將用於你的音樂學習,承擔你所就讀的音樂學校的入學費、學費以及所有其他費用。等你作為演奏家正式出道的時候,各種音樂活動所需要的資金也為你提供。
然後是研三先生,第一個條件是你必須要獨立,不依靠香月家獨自生活就職或者自己創業的時候,就可以為你提供資金了。但是創業時要提交事業計劃書,並且必須要得到我這個承擔代理人的認可。」
「那麼……如果遙的音樂之路走得不順,而我又不成器的話,信託財產如何處理?」
「那樣的話,資產就歸到作為信託財產受託人的法人名下。
所謂附有停止條件就是這個意思,到那時所有的讓渡所得稅也由法人承擔。好了,以上就是他老人家的遺言大概,諸位還有什麼疑問嗎?」
研三叔叔陷入了沉默。屋裡瀰漫著難以名狀的不融洽氣氛,我不解地環視了大家一遍。不過,加納律師就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把整套文件包好,說道:「請允許我對你說一句『恭喜』,遙小姐。我長年從事執行遺言的工作,像你這麼年輕的女孩就繼承了巨額財產的例子,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簡直可以說是六億日元的灰姑娘。我身為遺言執行人,同時也是你爺爺遺願的受託人,你要是遇到了什麼困難就請聯絡我。」
剛才也有人跟我說過相同的話。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其實現在就想和你談談。
加納律師離開之後,屋裡的空氣仍舊緊繃著。
「大哥,恭喜啊。」
研三叔叔酸溜溜地說道。
「加上遙的部分就是四分之三了,而且大哥所得到的又不是信託財產,真是棒極了。但是可別馬上把我從家裡攆出去呀,我找房子也需要時間嘛。」
「你胡說什麼,就算是開玩笑我也要生氣了。我不知道你鬧什麼脾氣,你不是也有四分之一的財產嗎?」
「但是有附加條件啊。我看除非我成為企業家,不然老爺子是不會對我打開錢包的。」
「老爺子是把夢想託付給了你和遙。你看看遺書裡寫的,給你們提供事業資金,假如失敗了也不讓你們還。就算是冒險,下面也為你們張著安全網。這樣的好事你上哪裡去找。」
「大哥你才該好好看看遺書吧,想要得到資金必須要提交事業計劃書並得到加納律師的許可。那傢伙的性格你還不知道嗎?作為顧問律師他同樣深諳會計監察之事,當老頭子的公司擴大規模時,他是唯一持謹慎觀點的人。比起看赤裸的女人他更願意盯著帳簿,他這種鐵公雞,會輕易地對事業計劃書說『好』嗎?我的那部分財產由公司持有,受益的是整個董事會,遙也是一樣。剛才他說只要有法定代理人就可以,但我沒有監護人,我的法定代理人不就是他嗎?」
「……你能不能不要那麼悲觀。」
「本來就悲觀。三十歲已過了一半,年紀快有遙的兩倍了,信用卻還沒有遙的一半。」
「研三,你在說什麼呀!」媽媽說道。
「抱歉啊大嫂,我不是對遙有什麼不滿。就算再碌碌無為也不會拿我可愛的侄女出氣,我只是感嘆自己沒出息,你就當沒聽見……那我就先回屋了,我再待在這裡恐怕會汙染這裡的空氣。繼承這宅邸要交一大筆稅金,希望你們加油。」
接著研三叔叔站起來,輕輕摸著我的頭道:「現代的灰姑娘要面對重重困難啊,以前的灰姑娘多好,只需要在十二點之前同家就好了。
學校的庭院裡到處都鋪著宛如地毯般的淺桃色話瓣,入學典禮那天一定是櫻花盛開吧。從校長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所有的櫻花樹都禿了一半。
「一年級二班,學號十二號,音樂系,香月遙。我准許你入學,旭丘西高等中學校長,桃山美沙。」
校長先生在給我頒發入學許可證。我用拐杖支撐著左半身,伸出了右手。
「那個,可以的話我來替她拿吧。」
「不。接受許可證是她本人最低限度的義務,這個很難嗎?」
我好不容易才接過許可證,站在一旁的校務主任工藤老師假惺惺地拍起手來。
就這樣,我一個人的入學典禮結束了。
校長先生讓我們留下,叫了兩位老師過來。我注意到他們兩人的表情舒緩了下來,雖然嘴角在笑,但是目光游離。
理由很簡單,他們兩人都不願意直視一個除了頭部全身都纏滿了繃帶的人。
「真是受罪了……現在傷勢怎麼樣了呢?」
「啊,嗯,已經恢復得不錯了。」
「是嗎,那就最好不過了。」
聽著他倆刻意的答話,我差點笑出聲來。我現在活像個木乃伊,哪裡「恢復得不錯了」?
「準備什麼時候來學校?」
「總之,我希望儘量早點,但還是要看她的身體情況。」
校長先生雙手相握,目光落在地上。單憑這個就能斷言,一般大人們做出這個動作時,要傳達的都不會是什麼好事情。
「我知道這對還在進行康復訓練的遙來說十分殘酷,但我還是要講清楚我們的規則。遙在進行鋼琴技術考試的時候,為我們獻上了非常精彩的演奏,全體考官一致同意賦予她特優生資格。那的確是精彩的演奏,可我要事先說明,特優生資格並不是三年不變的。特優生有三個等級,這裡有一套根據本人成績和課外獲獎情況來決定相應等級的制度。現在,遙是C類特優生,假如獲得了鋼琴比賽前幾名就能升一個等級,要是學習成績下降了就降一個等級,最糟糕的情況是被剝奪特優生資格。當然,雖然立志走音樂之路,但你總歸是個學生,如果出勤天數不夠,還有可能留級。」
他的視線投向我的手指,只有一剎那。那種目光就像在看被碾死的貓——十根包紮著繃帶的、胖乎乎的手指。確實,壬何人見了 不會認為這樣的手指能演奏蕭邦和莫扎特。
「當然康復訓練和身體恢復是第一位的。不過,學校不能為你破例,因為一旦破例,學校的規矩就不再是規矩了。對此我十分抱歉,希望遙和你的媽媽都能給予理解。」
初次的三人懇談會,僅僅五分鐘就結束了。
當我從校長辦公室往玄關走的時候,好幾個人對我投以好奇的目光。特別是有幾個女生用毫無顧忌的目光看著我,好像在思考著這個人的身體裡是不是空蕩蕩的。儘管我在醫院裡也與很多人擦肩而過,可是在那裡,繃帶就如同黑夜的烏鴉一般不起眼,而在這裡,我就好像滴在潔白床單上的一滴墨水。
「真是的!這算什麼事呀!我說,遙,他們再怎麼也不能這樣啊,不通融也該有個限度吧。現在電影院還對身體有障礙者打折呢,他們可是收了比公立學校高得多的錢呢。」
「媽媽……」
「遙,明天就開始上學吧,媽媽每天接送你。」
「啊?」
「因為出勤天數而被降級,你也不願意吧?不要緊,體育課什麼的你就在旁邊看好了。」
「可是……」
「我們現在去鬼塚老師那裡,走吧。」
「嗯,為什麼要去那裡?」
「為什麼?因為要去上課呀,你的手指不是能動了嗎?」
正如您所見,我的手指還纏著薄薄的繃帶,最多只能握筷子,還無法彈鋼琴。
「鋼琴,恐怕還不行……」
「不行?怎麼會不行呢?你一定可以。你一直都是個勤奮的人,連新條醫生都很敬佩你。他不是叫你出院後繼續做手指的康復訓練嗎,仔細想想,彈鋼琴不就是最好的康復訓練嗎?」
仔細想想?稍微想想也知道這是個愚蠢的理由。
「你的班導師是工藤老師,要是被他推薦的話就能參加鋼琴比賽了。遙,加油喲,要讓校長先生對你刮目相看。」
「媽媽,你在急什麼呀?新條醫生說過,康復訓練很重要,但要耐心地慢慢來啊。」
「耐心地慢慢來?你沒聽到加納律師的話嗎?你要繼承爺爺的遺產,必須要成為演奏家!」
媽媽那雙盯著我的眼睛,變成了從未見過的顏色。為了繼承爺爺的遺產而彈鋼琴?這豈不是本末顛倒?爺爺是為了我能在音樂之路上前進才給我留下了財產——加納律師明明是這麼說的。
我本來想盤起手臂表示拒絕,但我的雙手很不爭氣,只是緊緊捏著衣服的下擺。
我們沒有和鬼塚老師預約,直接上門。哪知鬼塚老師很快就開了門,臉上的笑容比平時還多了七成,我正納悶呢,但一進門就明白理由了。
岬洋介在屋裡。岬老師記得我的臉,向我微笑著打招呼。
在他面前,估計沒有人會板著臉吧。
不過鬼塚老師的笑臉表明她彷彿也知道我們拜訪的目的。
「以彈鋼琴來作為康復訓練……是吧?」
她的笑臉好像在告訴我們,這個說法聽著就令人不愉快。
「確實有種東兩叫做音樂療法,但我這裡不教這個。如果是來學如何演奏,我倒足樂意盡全力。」
「可是,老師,這個孩子從五歲就開始觸摸鍵盤了,如果要讓她的手指重生,難道彈鋼琴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鬼塚老師沒有反駁。不,是不想反駁,而且擺著一副「再說也是無用」的樣子,那露骨的表情就連我也能看出來。
再說也是無用,除非來實際彈彈看——她一定是這麼想的,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
「所謂恢復,可以理解為和原來水平相當吧?」
「那是當然。」
鬼塚老師一聽,嘆了口氣,招呼我在鋼琴前坐下。媽媽迅速幫我解除了手十.的繃帶,我的指頭因為曬不到陽光而色素不足,十分白皙。原來一個個顯而易見的手指關節完全失去了稜角,變得接近流線型。鬼塚老師斜眼掃了掃我的手指,她的眼神與剛才校長先生看我手指的眼神如出一轍。
「那麼,先彈彈看吧。」
「……」
「沒讓你馬上彈練習曲。彈什麼都行,就彈一首你現在能彈的曲子吧。」
她那種口氣,彷彿下一句就該說「哪怕彈《貓咪便便》①也行」了。
①一首極其簡單的入門鋼琴曲。
站在我背後的三人把視線一齊投向我的手指。雖然只有三位聽眾,我的心臟卻狂跳不止。
我苦惱良久,終於選好了曲子——布爾格彌勒的練習曲《阿拉伯風格曲》。
指腹剛一觸到鍵盤,我就震驚了。這實在太彆扭了!簡直就像懵懵懂懂地把難吃的食物放上了舌尖一樣。
不安射穿了我的心臟。
無法正確地按鍵,而且鍵盤硬得不可思議——那下面彷彿塞著什麼東兩,明明拚命按了下去,聲音卻輕弱得好像榔頭拂過琴弦。運指就更悲慘了,手指如同被看不見的絲線束縛住一般,無法按照意願張開。我搆不到我想要按的鍵,一次次地彈錯音。因為無法運指,節奏也是亂七八糟,我彈的完全不是一首曲子,甚至連雜音都算不上,只是一堆給人添亂的噪聲罷了。
從第二小節起,我的指根就開始僵硬,如同被熔化的黏糊糊的蠟燭,瞬間就變硬了,關節也無法彎曲。銘刻於心的《阿拉伯風格曲》從我指間的縫隙紛紛灑灑地落下,束縛著我手指的絲線開始向上纏繞,從手腕到手臂,從手臂到肩膀,把我的上半身都緊緊捆綁起來。
已經無法忍受了——
這不是演奏。
也不是康復訓練。
是拷問。
當我忍無可忍地把手從鍵盤上放下來時,有人說道:「好,到此為止。」
我一抬頭,只見鬼塚老師交叉著手臂俯視著我。
「剛才她彈的,哦小對,她想彈的是一首入門級的練習曲。
醫生怎麼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就她這水準,想要達到以前那個水平的話恐怕需要最尖端的醫療技術吧。我這裡可辦不到,您是否了解了這個情況呢,香月夫人?」
「真是不留情面的拒絕呢。」
「不是不留情面,我覺得她的問題是,一開始心思就沒在這裡。」
鬼塚老師這麼一說,媽媽用一種女人看女人的視線把我纏了起來。
多麼討厭!
誰來救救我。
誰來救救我——
「那個——」
突然,一個拉長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
「什麼事,岬先生?」
「如果她本人願意的話,可以讓我來擔任遙的老師嗎?」
「我想和她單獨談談。」岬老師說道,於是鬼塚老師和媽媽離開了房間。
岬老師一邊說著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不禁心裡一陣小鹿亂撞。近距離看岬老師,只見他的虹膜碧綠中帶點紅棕,深深的顏色中帶著睿智。爺爺說他是個俊俏的男人,我現在終於能夠理解了。
「剛才你媽媽對你上鋼琴課表現得很積極,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有利於鋼琴訓練這個暫且不論,你自己是否也想繼續彈琴呢?你以前立志成為一名鋼琴家,因此進入了旭丘西高的音樂系。你也應該明白,到了這個份上就不僅僅是興趣與才藝了,而是有關人生前途與生存方式的問題。要成為鋼琴家,就不能光是透過彈琴來取樂。『彈鋼琴的人』與『鋼琴家』這兩個詞看起來很像,其實完全不同。彈鋼琴的人只需要依照譜面來按鍵盤,鋼琴家卻需要領悟作曲家的精神,並在演奏中傾注自己的生命。當然,這就需要付出流血般的艱辛,而現在的你需要付出更多,單單是彈了兩小節就痛得直皺眉頭。但是疾病與傷痛不是藉口,不論如何辛苦、如何疼痛,一旦登上舞台,就不容許因為這種理由而中斷演奏。儘管如此,你仍舊立志做一名鋼琴家嗎?」
岬老師的話雖然溫柔,但一種不容逃避的壓迫感向我襲來。他那看著我的雙瞳也是一樣,溫柔的眼神毫不客氣地刺穿我軟弱的心靈。
我不禁自問,現在真的想成為一名鋼琴家嗎?如果作出決定,我能忍受這過於殘酷的考驗嗎?我沒有其他選擇了嗎?
過於殘酷的考驗——不過想來,我的身體能恢復成這樣,也是對我自己的考驗。想要恢復到原來的樣子,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避艱辛與痛苦。
腦中掠過那兩人的面龐,大家都在期望我成為鋼琴家。
如果現在我逃避的話就無顏面對他們了,也無顏面對自己。
所以,決定了。
「我,願意。我立志成為一一名鋼琴家。」
「好……」
岬老師放心般地舒了門氣,道:「那麼,你先坐下吧。」
「嗯。」
「首先找准自己站立的位置,一切從現在開始。來,坐好。」
我依照他的話,坐在了鋼琴前。
「坐好之後,伸出兩手,把手指放在鍵盤上……哦,放得了。」
「咦?我已經放得比剛才低了……」
「還是太高了。」
他不容分說地控制著我,視線又低了足有五公分。
——嗯?
「怎樣?」
要說怎樣的話一真的宛如魔法一般,剛才壓在我兩隻手臂上的頭部與上半身的重力不可思議地消失了。我試著運指,真令人驚訝,手臂變輕鬆了,手指關節也能自由活動了!
因為從肩膀到指尖的皮膚都在抽動,我更能感受到這種差異。
「這到底是……」
「很多人都誤會了,為了按准琴鍵,他們讓指尖承受體重,坐得很高。但是鍵盤的重量只有七十克,不需要那麼大的壓力。坐低一些脊樑自然就垂直了,手臂承受的重力也減少了。
比起指尖上用力,伸展肌肉、全身放鬆更為重要。」
我重新開始彈《阿拉伯風格曲》。雖然感覺我操縱的還是別人的手指,但束縛感少多了。
手指能動了!
能按照我的意願來動了!
「在鬼塚老師的琴房裡這麼說可能很失禮,所謂按准琴鍵的日本鋼琴教育幾近強迫觀念。把彎曲的指尖高高抬起,垂直地按鍵,這是所謂的高指奏法。十九世紀後半期,歐洲開發了大廳專用鋼琴,高指奏法就是用於應對這種鋼琴的硬鍵盤。確實也有好處,因為手腕保持不動,只需要手指上下活動,如果不介意音色的話,短時間內可以保持很快的彈奏速度。
但尖銳的聲音容易變得稀稀落落,影響連奏的流暢性。正好在這時鋼琴傳人了日本,所以使用很大的力量去按鍵就成了鋼琴教育的常識,神奇的是.到了如今這個習慣仍舊盛行。」
「為什麼呢?如果錯了怎麼不糾正呢?」
「因為不論什麼東西,一開始所接觸的都具有權威性,當鋼琴從藝術變為教育時,這種傾向就更加顯著了。」
這下我終於明白了。
「不過,我也沒有說這種大話的資格,我沒有履行既定的教育方法,沒有拿到我的工資,也沒有好好地教授學生。」
「但是,您不是被音樂學院聘為講師了嗎……」
「你要是喜歡那麼叫的話請隨意。我也並不是手把手地教授每一個學生,可以說是很安逸的工作吧。上我的課完全就是自學,與傳統方法很不一樣,大概鬼塚老師和其他老師都不會容許這種教法吧。不過,沒有關係,我會把我所學到的東西毫無保留地教給你。那,你準備怎麼辦?」
準備怎麼辦?剛才您不是才讓我見識了魔法嗎?
我的身體纏滿繃帶,猶如提線木偶一般,無法活動。可是只要能讓木偶隨著音樂起舞,不論您是魔法師,還是惡魔,都沒有關係。您要我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哪怕是奉上我的靈魂。
「請您多多關照,岬老師。」

##第叄話
由於自己的身體變成了這樣,我明白了災難降臨的痛苦在於,盤踞在身體裡的毒素因為人們給予自己的只有同情而變得無法消去。
第二天,我就開始上學了。作為保護者的護士把我送到校門外,我自己拄著拐杖往教室走去。
人們看到我渾身繃帶的樣子,反應還足一如既往:擦肩而過的學生們或者是好奇心滿滿地注視著我,或者是像看到不潔東西一樣移開視線,還有的乾脆完全無視。
作為被注視的人,我最能接受的應該是那種好奇的目光。
對他人的身體障礙產生好奇心的人也許是愚笨的,但沒有罪過,小孩子對看起來與自己不同的人產生興趣,也是同一個道理。
移開視線與完全無視在本質上是相同的。注視也好,關心也好,對方的身體障礙都有可能影響到自己——我能看出他們的這種膽怯。人們總是區別與自己不同的人,畏懼與自己不同的人,然後憎惡與自己不同的人。
我並不是在責備,如果換作是我,我的反應也許和他們一樣吧。身體有障礙的人是怎樣的心情,而站在一邊旁觀的我是怎樣的心情,我原來都未曾思考過。我深深地覺得自己很淺薄,這分明是只需要一點想像力就能明白的事情。
校舍也對此抱著相同的意識。厚重的門扉,沒有斜坡的玄關,過多的階梯,沒有一根扶手的牆壁,堅硬的椅子,這構造彷彿在說,身體有障礙的人就別來學校了。我自從開始拄拐杖後才明白,像我這種人類多麼缺乏想像力。
音樂系的班級一大半都是女生。上課時不會有人向我投來毫無顧忌的視線,但是我有更為擔心的事情。不用說,音樂系的課程與別的系有所不同,除了必修的五門學科與體育以外,還要加上音樂史、音樂理論、演奏技法、合唱、聽音、視唱演奏,所以上課時間比較分散。只需要聽課的課程倒是沒關係,問題是合唱。
合唱就是全員一起唱歌,大聲地唱歌。
如我所料,結果糟糕透了。
無伴奏女聲合唱《五頌歌》……開始唱高聲部時,立刻有渾濁的聲音摻了進來,一下子破壞了和諧。
我四周響起了驚愕與輕蔑的唏噓聲。
工藤老師一次又一次地搖頭,把我請出了合唱團。我垂頭喪氣地從台子上走下來,站在一旁充當一個人的聽眾。下課鈴響起之前,我都盯著地板發呆。就算坐在纏滿荊棘的椅子上,也比這個好受得多。
但是糟糕的事情還沒有結束。
「那個,香月遙同學。」
在通向教室的走廊上,我被身後的人叫住了,一回頭,只見站著三名女生。因為是第一天來學校,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但我記得中間那個女生的臉。當我在班裡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她是第一個對沒有毛髮的我報以嘲笑的人。
「剛才真是太過分了呀。工藤老師也真是的。他一開始就知道香月同學的聲音是那樣的吧,都這樣了,他就不該強迫你唱歌嘛。啊,我是君島有里,她倆是時坂惠和涼宮美登里,請多多關照!」
我點了點頭,想敷衍過去。我怎麼對你們關照啊?
「啊,好——過分,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你怎麼無視我們?」
「你什麼意思呀?」
「什麼意思呀?」
「對不起……」我不禁脫口而出。真想快點從這裡逃離,為什麼我非得道歉不可呢?不爭氣的眼淚眼看就要流出來了。
「咦,什麼叫做對不起呀?簡直好像我們在欺負你一樣,啊——想裝成被害者的樣子?不會吧——身為特優生的人,絕對不會幹這種卑怯的事呀。」
——什麼?
「啊,我真是嚇了一跳呢。嗯,香月同學呀,可是很有名的人喲。我入學前就知道香月同學的名字啦。香月財閥的獨生女,鋼琴才女,旭丘西高有史以來第一個全體考官都認可的特優生。當我知道和你這樣的大小姐同班時,自豪得連覺都睡不著哩。」
香月財閥?鋼琴天才?
財閥是怎麼一回事啊,爺爺只是個不動產公司的社長罷了。鋼琴天才又是怎麼回事,國中時好不容易才在市裡的鋼琴比賽上得了一個獎。
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
一定是流言。
那些送孩子們上音樂系的家長——一般是媽媽們,大多數都喜炊炫耀。因為要炫耀,就得比較,所以要收集他人的情報。臉蛋、身材、年齡、品位、成績、收入與職業、住宅檔次、家族構成,還有曾就讀於這所學校的長輩。肯定在兩個月前入學名單公布時,合格者們的訊息就滿天飛了吧,而且還被添油加醋地到處流傳。這種炫耀其實正好暴露了自己的自卑感,對落後者既不幫助也不同情,而是朝溺水的狗若無其事地扔石子兒,她們三個的行為正是如此。
想到這裡我突然恍然大悟。她們這麼做,不就是把我當做欺負的對象嗎?而且還做得這麼露骨,我還以為只有在小說和電視劇裡才會有這種人呢。
我被圍在中間進退兩難的時候,上課鈴聲救了我。三名女生彷彿沒有盡興似的解除了包圍圈,然後爭先恐後地向教室跑去,跑前還不忘丟下一句:「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朋友啦,有困難的時候,請立刻告訴我們喲——」
有困難的時候請告訴我——這話都聽得耳朵生趼了。人們不斷地向我重複這句話,就好像給我的恩惠一般,彷彿只要拋出這句話來就告別了罪惡感。大概,這就是人們內心的想法吧。
我突然想到,有一個人是例外。他不會說「有困難了請來敲我的門」,而是直接敲開我的門,毫無禮貌地走進來,向我強制推銷道:「來接受我的教導吧!」
這種強制推銷,現在想起來倒是覺得非常暢快。
一回到家,只見美智子正拿著浴巾在等我。
「洗澡時間到了。」
時間是六點,還不到普通人洗澡的時問,但我在這個時候就需要清洗皮膚和更換繃帶了。而且洗澡是消除皮膚搔癢的唯一手段。隨著陽光一天天變強,身上那些一整天都被包紮的部位一過中午就奇癢難耐,而對於新長出來的皮膚是決不能去抓癢的,只能透過洗澡和塗抹保濕劑來減輕這種痛苦。
我扶著扶手走向更衣處,雖然藉著美智子的肩膀移動會更快點,但我還是想憑自己走過去。
美智子幫我脫掉制服,解除繃帶。她說:「我來幫你洗吧。」
我禮貌地拒絕了,自己走向浴室。我雖然很佩服美智子的敬業精神,但我不願意自己的身體被一個護士看到,哦不,就算是家人我也不願意。
浴室裡換成了防止滑倒的地板,我倚著L形的扶手輕輕地彎下腰,確認數控浴盆的溫度。嗯,三十八度。可能這個溫度對普通人比較溫暾,但對我來說正好合適。我把手指伸入浴盆確認溫度,我的傷口對外界溫度的變化很敏感,就算較低的溫度也覺得熱,所以得反覆確認水溫之後才敢進入浴盆。
我默默地把肩膀沒入水中,纏裹在皮膚上的皮脂和搔癢一起消散了。緊繃的全身一瞬間就放鬆下來。這一刻真幸福啊,我無意識地緩了口氣,但同時我又悲傷了。
面前的鏡子映出我赤裸的身體。這個身體宛如被碎布拼湊成一般,好像弗朗肯斯坦的怪物。新條醫生的縫合技術非常精湛,就算睜大眼睛想找點接縫都很難,但對色素差異的問題是無能為力的。
人類身體的每個部位的膚色本來就有差異。鎖骨以上的部分比體干要顯得青一些,而下肢以下要顯得黃一些。我身上移植的是他人的皮膚,差異更加明顯。自己的皮膚和他人的皮膚縫合在一起,當然就像個用碎布拼湊成的布娃娃了。
那個時候,新條醫生說不用擔心臉上的手術痕跡,但他的口氣還是有些不安,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眼睛難以看到的後背和大腿上還殘留著網狀的痕跡,這是在移植自己的皮膚時,為了增大所取得皮膚的面積而對其進行拉伸時留下的。表皮細胞再生時痕跡會變淡一些,但不會完全消失。
我初次看到自己的身體時差點暈厥了,現在也沒能完全看習慣。每次看到自己的身體我就覺得崩潰,這身體對我未來的男友或者丈夫來說簡直就是個災難,不,我今生是絕對遇不到願意接受我身體的人了吧。我給馬賽克模樣的一塊塊皮膚起著名字,失意、絕望、恐怖、悲痛、憤怒、殘酷、噩夢,還有——現實。
由於自己的身體變成了這樣,我明白了災難降臨的痛苦在於,盤踞在身體裡的毒素因為人們給予自己的只有同情而變得無法消去。
我想起了今天發生的事情,合唱時同學們的蔑視,以及君島有里一行人的冷笑。她們一定在背地裡給我取了木乃伊女或者青蛙女的綽號吧,要是被她們看見我現在的樣子,還不知她們會有什麼更甚的反應呢。
我在傷口感到疼痛之門前跨出了浴盆。美智子幫我擦淨身體,讓保濕劑浸在移植痕跡上,然後包紮上全新的繃帶。對我而言,洗澡不是消除一整天疲勞的手段,而是醫療行為的一部分。浸泡在浴盆中的時候,可以放鬆肌肉,活動關節,我還要對著鏡了做表情練習。光是這點動作都要消耗掉我的大量體力。
從更衣室出來後,醫療行為也沒有結束。
「遙,洗完了澡快點去吃飯。」
岬老師雖然不是音樂學院的正式編制教師,但為了教好學生,他也得連續好幾天每天上課到下午五點。我的學校是五點放學,於是鋼琴課每天七點開始,我並沒有多少時間去慢慢地吃晚餐。
吃飯也是我醫療行為的一部分,因為要儘可能地多攝取蛋白質,所以吃的大多數是乳製品和豆類。家人的伙食肯定與我的有所區別,不過這下總算不用吃我不愛吃的豬肉了。
我儘量快速地吃著我的特製飲食,但因為手指不靈活,使用起筷子來非常麻煩。
研三叔叔自從上次遺產繼承的事情以來,就變得沉默寡言了。以前在吃飯時他都會講講笑話活躍氣氛,但最近也不講了。突然間,我發現他在凝視著我,好像在觀察我一般。
美智子本來就很沉默,她只是為了照料我才開口說幾句必要的話。
我想要的是一家人其樂融融,而不是現在這樣。儘管如此,掌管廚房的媽媽還是興斂勃勃地說道:「啊,遙,說起來,今天岬老師上電視了呢。」
「上電視?什麼節同?」
「好像是NHK的地方台。去年報社主辦的鋼琴比賽,今天播放的是當時的錄影。雖然岬老師獲得的是第二名,但節目裡有岬老師的正式表演喲,我把節目錄下來了呢。」
「看吧!」
因為時間緊迫,儘管有些不雅,我還是一邊吃飯一邊開始看電視。難得研三.叔叔和美智子也表示有興趣,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氣氛又回來了。
節目一開始就講明了今天的主角,整個節目也是講述第一名的比賽經歷,因為是第一名嘛。不愧是去年進入蕭邦鋼琴比賽決賽的人,CD都發售了好幾張。但我對此人沒有興趣。
我四倍速快進,啊,找到了——我從比賽最後階段的準備時間開始觀看。比賽當日,在人山人海的觀眾前,身穿燕尾服的岬老師出現了,同時螢幕上打出了演奏曲目:《李斯持超凡技巧練習曲》第四首《馬捷帕》。
一看見曲目名字,我心中就一陣顫抖,相信每一個彈鋼琴的人都會如此。
《李斯特超凡技巧練習曲》是李斯特獻給恩師車爾尼的十二首練習曲。雖然名為練習曲,但李斯特在全部曲子中部運用了非凡的技巧,面世時據說除了作曲者本人以外無人能夠演奏。其中第四首被認為是最難的一首,近七分鐘的時間從頭到尾都需要用盡全身力氣叩打琴鍵:當然了,正如它的名字一樣,曲子裡到處都蘊藏著超凡的技巧,雙手必須片刻不休地保持躍動,既需要技術義需要體力,要達到毫無錯誤的演奏極其困難,連職業鋼琴家都敬而遠之。這曲子只在演奏會和鋼琴比賽上演奏,總覺得彈奏這首曲子的人精神都不正常。
也許觀眾們都知道這一點吧,岬老師坐上琴凳的瞬間,全場即刻鴉雀無聲。
第一小節,旋律粗暴地開始疾馳。與其說旋律在躍動,不如說在橫衝直闖。那按鍵的速度彷彿要把琴鍵折斷一般,不是在按鍵,而是把手指摔向琴鍵。鏡頭捕捉到岬老師的後背,只見他的上半身在上下左右大幅晃動,看起來好像在和鋼琴進行格鬥。接著鏡頭切換到俯視的角度,捕捉到岬老師的雙手,那雙手在鍵盤上的移動令人眩暈,眼睛只能捕捉到他指尖動作的殘像。他的手臂一次次交叉,一根根手指在狂奔,旋律一次次攀升,又一次次回落。
進入中間部分,曲調變得優雅,但運指的速度絲毫沒有放緩。鏡頭捕捉到演奏者的側臉,只見他緊閉著嘴巴,皺著眉頭,全然不見平日裡的溫柔。
快要到最後的部分了,強勁的和弦再次狂暴而出。藏匿於曲中的熱情與具有穿透力的聲音一齊噴出,那雄壯而又具壓倒性的旋律——
我都忘記了眨眼睛。
暴風雨般的旋律終丁迎來了終結。那琴聲屏氣凝神,彷彿就快要消失,但突然又重新躍起,開始疾馳,好像把楔子釘人聽眾的心中,然後——結束。
一一瞬問的靜寂。
之後是噴湧而出的喝彩聲。
我這才從夢中醒來,深深嘆了口氣。
「……了不起啊。」與古典音樂無緣的研三叔叔嘆道。美智子的眼裡也明顯露出了興奮之色。傾聽音樂,不需要教義,也無關年齡。但是能讓這兩個門外漢這般感動,可不是尋常的才能可以辦到的。演奏者的壓迫力足以穿過電視機畫面,都不知在現場傾聽會是一種怎麼樣的感受呢!接著,畫面裡的鋼琴家臉上露出愉悅而又疲憊的神色,這個人正是每天給我上課的鋼琴老師。
我不該用「人」這個詞。
魔法師展示奇蹟,惡魔操控人心。
之前,我不該用魔法師和惡魔來比喻岬老師。
只要與鋼琴在一起,他本身就是魔法師,就是惡魔。
惡魔如往常一樣,七點準時到我家來了。出門迎接的美智子有幾分緊張地把他帶到一樓的琴房。
「那麼,今天從按鍵開始吧。」
鋼琴課從調整演奏姿勢開始,雖然還不能彈奏《車爾尼練習曲》,但考慮到手指的情況決不能進度太慢。與其說岬老師教授的東西新鮮,不如說是因為他講授的道理我能理解,並能得其要領,絲毫不覺得枯燥。
「先把手指擺放在鍵盤上,輕輕放上去,不要用力。」
我按照他所說的放好手指,剛出院時的彆扭感覺現在已煙消雲散了。
「慢慢地,按下去。手指有什麼感覺?」
慢慢地,按下去。我的指腹感到了琴鍵的反作用。
「然後,按三次,間隔要短。之後再按一次,按住不動。」
我接著照辦,連續按了三下,三個音無停歇地依次飄向空中。然後再按住琴鍵不放,這次的音就像沒了羽毛一般,在餘韻收尾之前就破成了碎片。音——死了。
「你知道嗎?按鍵就如同打太鼓,敲打太鼓鼓皮時鼓槌被彈回,鼓皮隨著持續敲打而持續震動。鋼琴也是一樣,手指一直按住不動,音就破碎了。為了不讓其破碎就要不斷地運指,要意識到手指就好像敲打太鼓的鼓槌。比起按准鍵,要有連續按鍵的念頭。」
真是易於理解的比喻,岬老師的話順暢地進入了我的腦裡。
「所以,連奏是構成演奏的基本要素。基本要素有三,第一是節奏,第二是音,第三是風格。節奏是曲子的框架,必須要正確。連奏的時候,不要讓下一個音緊跟著上一個音,這會讓節奏不鮮明,因此這需要估計音消失的時間。音消失的時間就是音節展開的時間,如果過於用力按鍵,就會讓音節無法展開,音的效果就會打折扣。」
岬老師一邊說,手指一邊在鍵盤上滑動。與說明相通的動作奏出了與說明相通的聲音。果然是魔法啊,那滑動的、輕輕躍動的手指,與之相比我的手指宛如蟲繭般笨重,只能在鍵盤上爬動。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接著是音,音是組成曲子的素材。首先必須要注意低音的彈法,彈鋼琴時,低音遮蓋高音,所以低音彈得過響,旋律部分就被淹沒了……咦,你怎麼了?」
岬老師覺察到了我注意力分散。
「我的說明,很難懂嗎?」
「不是的……我覺得很害怕……」
「什麼?」
「今天看了電視,在比賽裡岬老師彈了李斯特的曲子。」
「啊,那是去年的……這樣啊,今天播出了嘛。但是,你為什麼說害怕?我並沒有獲得第一名呀。」
「就是,因為……」
「嗯,你能不能說明白點?」
「那首曲子彈得真出色。我很感動,感動得都感嘆,不僅是我,媽媽也不用說了,連從來不聽鋼琴曲的研三叔叔和美智子都像被緊緊捆綁住一樣。」
「真、真是感謝。」
「但是……不是第一名。」
「嗯。」
「這麼出色的演奏卻不是第一名,卻沒有得到評審們的青睞。雖然不是一個水平,但您那樣的演奏都不夠好,我這樣的人該怎麼辦……」
「嗯——這樣啊……真是為難呀。」
岬老師摸了摸頭,彷彿真的很為難。
「那個,我自己也知道落選的理由。演奏中就有兩處彈錯音,這是逃不過評審們的耳朵的。一般來說,評審們都是根據技術和藝術表現力來計分的,有的人重視技術,有的人重視藝術表現力……啊,不行,不知不覺為自己辯護起來了。」
「不是這個……您還沒明白嗎?」
「那是因為什麼?」
您是要我自己說出來嗎——我剎那間就無法自制了,不顧我那聲音的醜陋,也不顧會給人留下壞印象,脫口而出——「我是殘障人士!」
「你……不是呀。」
「就算不是殘障人士,也是渾身都是補丁的怪物!沒有拐杖一步都走不了,不戴帽子就無法出門,指尖和臉都是僵硬的,不能自由運動。一點都不正常!不管怎麼進行康復訓練,我的手指都不能彈好鋼琴吧?在鋼琴比賽上獲獎絕對是個夢!」
我說著這般話,羞恥心衝擊著心房。我是在亂發脾氣,明明是自己決定要彈琴的,面對困難卻又開始講歪理。但是,我一開口就收不住話了。
「但你不是說立志當個鋼琴家嗎?難道你彈鋼琴的目的就只是要比賽獲獎?」
「不是、不是、不是!那只是媽媽和周圍人的願望!我想的是能夠自由活動手指!目的和理由什麼的,那種複雜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彈琴!想彈岬老師彈的那種厲害的曲子!」
「不過,要是沒有鋼琴比賽獲獎的實際成績,又如何繼續彈琴呢?……真是進退兩難。因此,你才說自己的身體和普通人不一樣而無法彈好鋼琴的歪理吧。那照你這麼說,雷·查爾斯①和史蒂大·汪德②又怎麼辦呢?」
①Ray Charles(1930-2004),美國靈魂音樂家、鋼琴演奏家,布魯斯音樂的開創者。
② Stevie Wonder(1950-),美國黑人音樂家。
「那兩個人是特例,他們只是眼睛看不見,手指卻能動,但我呢?」
「對一個鋼琴家來說,手指能否活動確實是致命的問題,可世界上還有單手的鋼琴家,也有只用左手演奏的曲目啊!
你想想那個邊被重聽折磨邊作曲的貝多芬,重聽難道不是作曲家的致命問題嗎?」
「我不是教科書裡的偉人!不要把我和他相提並論!」
「他不是因為重聽才成為偉人,是因為譜寫了那麼多偉大的樂曲才被這麼稱呼的。重要的不是這個人物是誰,而是他做了什麼才對吧?首先,你因為身體障礙而把人類劃分為兩類,我認為是不對的。每個人都有缺陷,區別只在於缺陷具體是什麼,缺陷看得她還是看不見。所以大家要嘛是修復缺陷,要嘛是靠其他的長處來彌補。」
這是大人的說教,也許是正確的言淪吧。但從被說教者的角度來看,正確的言論不一定總是正確的。像岬老師這樣完美的人說出這般話,全然沒有一點說服力,況且他的爸爸還是在廣播界有門路的人物,不管日本的古典音樂氣氛有多麼不好,但他有那樣的門路和實力,也能在那個世界裡順利地暢遊。這樣一個人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心裡真是無法信服。
我不願再說,轉向了鋼琴。現在鋼琴對我來說不是樂器,是康復訓練的用具,我只能讓它發出吱吱嘎嘎的尖叫聲,岬老師只是默默地凝視著我手指的動作。
鋼琴課結束時,岬老師告訴我明天開始彈《克萊門蒂練習曲》。
「你有總譜嗎?沒有的話我帶來。」
「請等等。」
我一下子記不起來書房裡到底有沒有《克萊門蒂練習曲》
曲譜了。那,只能直接到二樓去看看了。
我的房間本來在二樓,但身體成了這樣,我的床和生活用品就被移到了一樓。因為搬得急,CD和總譜還放在原來的房間裡。
美智子雖然已經回家了,但研三叔叔在二樓。可是我不願為了找一冊總譜還特地去麻煩家人。我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扶著扶手,登上了樓梯。自己處理日常瑣事也是康復訓練的一部分。岬老師也知道這一點,於是並沒有過來幫忙。
用雙腳行走時,只需要用左右腳來交替承擔體重。但使用拐杖和扶手時,交替承擔體重的物體隨之增加,交替的過程也變得複雜,中途還需要用單隻手臂來承受全身重量。
我小心翼翼。
一步,然後接著一步。
當登上第十二級階梯的時候。
我左手扶著扶手,左腳蹬在階梯的防滑物上,把體重從左手往左腳移的瞬間——左腳的支撐消失了。
當我反應過來時,已經遲了。
踩空了。
剎那間,承擔全身體重的雙手也不堪重荷而脫開了扶手。
失去支撐的身體被拋向空中。
在緊接著不到一秒的時間裡,我腦裡縈迴著磕碰的恐怖與皮膚受損的擔憂。這樣摔下去,不可能不受傷。
完了!
摔下去我可是腦袋著地啊!就在此時——
隨著輕輕的撞擊,我的身體懸在空中。
我才發現是岬老師接住了我。
「好險啊!」
他邊說邊把我抱下階梯,輕輕放到地上。我體重有四十五公斤,他能夠那麼輕鬆地把我抱起來,力氣要比外表看起來大得多。
他反應也真夠敏捷,我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只有脊梁骨上還殘留著受驚的餘韻,事後而來的恐怖感讓全身肌肉都緊繃起來。
因為我眼看要摔倒的時候不禁大叫,驚聞到叫聲的家人們都飛奔趕了過來。
「遙!」
「媽媽……」
媽媽伸出手,把我深深地抱在懷裡,但我絲毫也沒覺得喘不過氣來。
「樓梯上有什麼東西掉下去了……天啊!沒事吧!」
「滑倒了,差點摔下來。」
「傷……沒受傷吧?」
家人們都驚慌失措,只有岬老師保持著鎮靜。
「我想並沒有什麼地方被碰到,保險起見,之後請再檢查一下。」
岬老師俯下身體爬上我滑倒的那級階梯,湊近扶手看了看,接著又湊近階梯的稜角。
「啊啊,真是嚴重哪!」
「老師,怎麼回事?」
「滑倒的原因就是這個。」
岬老師伸出手,上面是被完全剝下來的防滑物。
「接合部分剝落得十乾淨淨,可能是因為接合劑太少,或者是因為時間長了。腳正好踩到接合部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先取下來吧。」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沒人去注意防滑物,只有岬老師盯著防滑物背面看了好一會。
我突然被他的眼神嚇了一大跳,眼神中全然沒了剛才說話時的溫柔,也沒有面塒琴鍵時的嚴厲。沒有任何感情的瞳孔——冷靜而透徹的眼神。幾近恐怖,但瞬問就消失了。
把岬老師送出門外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朝著他的後背叫住了他。
「嗯,有什麼事?」
「剛才,您在盯著防滑物看呢?」
岬老師回過頭來,像惡作劇的小孩被發現了似的撓了撓額頭:「嗯,被你看見了。你還真會觀察。」
「有什麼不對頭的嗎?」
被我這麼一問,岬老師想了想,道:「還是只告訴你一個人比較好呢。」
他說著,湊到我耳邊。
「剛才我沒說實話,抱歉。」
「咦?」
「那個防滑物,如果是自然剝落的話不應該這麼不自然。
接合劑塗得滿滿的,如果是因為時間長了而剝落也不該變色。
而且剝落的方式也不一樣,在階梯的一側,有的地方還黏得緊緊的。防滑物背面也殘留著接合劑以外的臭味。」
「那、那個,然後呢?」
「是剝離劑。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在日用雜貨店就能買到,是為了剝離完全同定的接合劑而用的溶劑。估計是時間不夠吧,只溶解了一半就被強行剝下來了,然後又被輕輕地放上去。防滑物相當於附在階梯的稜角上,腳踏上去當然會踏空了。」
「……真是過分的惡作劇。」
「惡作劇?才不是,雖然說是恐嚇有點過,但這可不是什麼可愛的玩笑。不是嗎?普通人就算踏空了,失去平衡的瞬間可以抓住扶手,最多磕到膝蓋或者閃下腰,不會受重傷。
但是你呢?」
我想起了我左腳踏空的瞬間。
那個時刻,我知道我要摔成重傷了。無法承擔重量的四肢,無法承受衝擊的皮膚,如果那時岬老師沒有接住我,我估計會滾落到地上,被撞得頭破血流吧。
恐怖感又一次向背部壓來。
「如果是因為什麼情況而自然剝落就沒什麼問題,但是,如果是有意想讓你遭到不測呢?不排除這種最壞的可能性,所以才告訴你一個人。這種含糊不清的話,會引起家裡的大騷動,特別是你的媽媽,可不能讓你媽媽有太多不必要的擔心啊。」
「好的……」
「這暫時作為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吧,如果只是個偶然,那就最好不過,不過你千萬得小心。」
小心什麼?
小心誰?
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害怕。如果詢問岬老師,得到那個明確的答案,我會覺得更加害怕。
我知道答案。
那是家裡中央部分的階梯,把防滑物偷偷地剝下,又偷偷地放回去。
此事,只有家中的人能夠辦到。
如果只是個偶然,那就最好不過——我強迫自己相信這句話。這只是個偶然的事故,不會再有下次。
但是,真是這樣嗎?

##第肆話
我自己確實也發覺了。以前是一片黑暗,現在仍在黑暗之中,但有了一絲陽光,雖然只有一絲,卻無比耀眼。
到了四月下旬,認為岬洋介是魔法師的人不止我一個了。
剛出院的時候,我連布爾格彌勒的《阿拉伯風格曲》的兩個小節也彈不好,但當我在工藤老師的注視下,完整地彈完這首曲子時,我比任何人都要驚訝。就算眼前突然出現灰姑娘的南瓜馬車,我大概也不會這麼驚訝。當然,我彈得並不完美,有兩處彈錯音,結束時也節奏錯亂,但我彈完最後一個音的時候還是覺得宛如做夢一般。我的指尖還殘留著痛感,只聽見工藤老師道:「彈奏了三分鐘後手指就無力了,但還是按准了音,左手的和弦也彈到位了,比起別的學生來也不見得有多遜色。」
彈奏出這般琴聲的人除了手和臉,身體的其他部位都纏著繃帶,周圍的人心情很複雜。
「你手指的皮膚真的移植過?」
工藤老師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手指。
「才兩週的治療而已,能彈成這樣,真是驚喜。要嘛是康復訓練的指導方法太出色,要嘛是香月同學的資質本來就出眾啊。」
當然是前者了——雖說有點遺憾。
「只靠資質是不可能恢復這麼快的,一定是付出了流血般的努力吧。我們當時一直同意把你評為特優生果然沒有錯,一定要以這樣的狀態堅持下去。那麼,全身被大火燒傷的香月同學都能做得這麼好,其他那些身體完全健康的同學可不能輸啊。」
雖然我很感謝老師的稱讚,但最後一句真是多餘。也許是因為身體變成了這樣,我敏感的皮膚對周圍的氣氛也很敏感,那些注視著我的目光中,有稱讚,也有嫉妒,有興奮,還有冷笑。
稱讚與興奮轉瞬間就消失了,嫉妒與冷笑卻在持續。
下課後,站在那裡等著我的,又是那三名女生。她們好像要圍住拄著拐杖的我,用同樣的速度走過來。她們與我接觸的方法真是巧妙,決不觸碰我身體的一根手指,而是觸碰我的自尊心和羞恥心。
「香月同學,好厲害!使出渾身力氣彈奏的布爾格彌勒的練習曲,真是感動!不愧是在頂級醫院被頂級醫生所治療的!
真好呀,只要有錢,連命運也能戰勝!」
有里笑出聲來,另外兩人連忙附和。她們三人也是音樂系的學生,一定也知道岬老師。如果告訴她們我的另一位主治醫生是岬洋介,她們不知會是何種臉色。
時坂惠的笑臉上充滿著惡意:「不過,想想看真是十分出色的演出呀。全身燒傷的女孩,承受著流血般的痛苦,忍受著康復訓練的折磨,面朝鋼琴,聽著真讓人想流淚啊。這樣一來,感動程度能翻一倍了,哪怕演奏水平一般呢。」
「啊,說得對說得對,這麼一想的話,香月同學真是了不起呀,因此而讓工藤老師和同學們心服口服,真的好像女王殿下一樣!」
「結果就是一場『繃帶』演出,布爾格彌勒的練習曲是初級曲目,這個班裡的學生都能達到這個水平,一開始就是故意的吧。」
「啊——美登里不要說得這麼過分嘛。」
「可是、可是,繃帶下面是什麼樣子,班裡的人誰也沒見過呀。就跟眼鏡女孩取下眼鏡就變漂亮一樣,說不定取下繃帶裡面是雪白的肌膚,這樣就更厲害了,多有戲劇效果呀。」
「呀,香月同學,就一次,取下繃帶讓我們看看?這是朋友之間的友誼嘛。」
在這些人面前?
亮出我醜陋的身體?
憤怒與羞恥讓我的臉如火燒一般。
我想塞住耳朵,雙手卻拄著拐杖,我想背過臉去,但三個方向全被圍住。那感覺好像傾盆大雨淋在我身上,我卻沒有撐傘。無處可逃,這三個傢伙在等著我自己取下繃帶。也許她們看到我的皮膚,會嚇得落荒而逃。大概就是那樣的反應吧,但是明天必定會被她們當做怪物來看待。
所以我沒有作出任何回答,一個勁地往外走。因為我有著這般的外表,她們一看到我就會心生惡意。只要走出學校我就勝利了,她們也知道這一點,每當我走一步她們就向我拋來揶揄和挑弄的言語。我封上耳朵,封上心房,往校門趕去。
終於走到了校門口,只覺得槽牙很痛,因為我剛才一直咬緊牙齒吧。
我坐計程車回家。雖然知道這樣會被嘲笑,但每天讓家裡的人接送也不現實。考慮到計程車的後座不會有什麼衝擊,比較安全,所以就選擇了這種交通方式。
回家之前,我順路去了醫院。今天除了要注射抗生素,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儘快地向新條醫生匯報康復訓練的進展情況。
在醫院的娛樂室裡,我用風琴演奏了《阿拉伯風格曲》。
新條醫生驚訝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哈哈,所謂痛快的心情就是如此吧,看到新條醫生那一本正經的臉完全走樣,真是讓人樂得不行。
「你這個病人,人院時也好出院後也好,都令人震驚啊……到底使了什麼魔法?」
我向他說明了岬老師給我上課的事情。雖說醫生好像並不知道岬老師的名字,但他聽到按鍵與運指的方法時,也露出了讚賞的神情。
「不要負擔不必要的體重,這就是理論上的姿勢……不要用力,連續運動……與其指尖用力,不如注意要伸展肌肉……嗯,這就是進行有效康復訓練的基本概念。也許是偶然一致,但如果是知道這些東西所以才這麼教的話,這個姓岬的男人可不一般哪。他是個鋼琴家?有名嗎?」
「彈琴的人都知道。」
「是怎樣的演奏?」
「我只在電視上看過,但都看得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有意思,真想見見他呀。」
被新條醫生這麼一說,不知為何,總覺得好像我的自家人被誇獎了一樣。
「聽了你的演奏,恢復情況就一目了然了。不,是『一耳瞭然』。手指的運動自不用說,連強弱音也彈得很分明哪,能持續多長時間?」
「三分鐘,之後手指就無力了。』
「無力的原因是皮下組織和真皮還沒有完全癒合吧,但僅僅兩週,這樣已經很好了,實在很了不起。作為音樂療法的一種,這很有報告價值。更讓人吃驚的是你演奏中的表情,緊張與遲緩的交替明確地表達了出來,這和手指的運動也有一定關係吧。以後,那個人還給你上課嗎?」
「應該吧……」
「那我就安心了。」
那張總是板著的臉露出了放心的神情,我感到很意外。
「您很擔心我嗎?」
「我在玄關送別你的時候,心都是懸著的,不是擔心,而是害怕。現在可以對你坦白了。我當時已經做好了下次見你也許就是在被運過來的擔架上,或是在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面上。」
這是黑色幽默嗎?我真想當做沒聽到。
「哎呀,我真是那麼想的。實際上發生過這樣的事,植皮手術之後,自殺的女性患者還不少,那種心情你也能了解吧。」
我老老實實地點頭。的確,那種心情我再了解不過了。
儘管有岬老師的魔法,但有時候,還是會突然間覺得自己被絕望所籠罩。
「我偶爾聽到經手過的病人自殺的消息,會被那種無力感所折磨。我會思考,外貌上的手術是不是就算看起來成功了,其實最後還是失敗?切齒扼腕……就是這種感覺。好像自己的存在價值被全部否定了一樣。所謂醫學,不管是基礎還是臨床,首先都是挽救人們生命的學問,如果患者最後親手結束了生命,那就是最糟糕情況了,當然更慘的乃是患者本人。法國有句諺語說:『女人只要擁有美貌,她的人生就獲得了一半幸福。』當下的社會中,這句話肯定算是性別歧視吧? 『一半』無疑是含蓄的說法,實際上又何止一半?雖然有人說外貌不重要,但對女性而言,美醜畢竟是能夠左右人生的大問題。臉上的傷就是心上的傷,如果心上的傷不能痊癒,再完美的縫合也失去了意義。所以今天我一看見你就安心了,儘管尚未痊癒,但比起人院時,你已經變了,而且是朝好的方向,你自己發覺了嗎?」
我自己確實也發覺了。以前是-一片黑暗,現在仍在黑暗之中,但有了一絲陽光,雖然只有一絲,卻無比耀眼。
「人的外貌和內心相互關聯,隨著外貌的變化內心也會變化,反過來也是一樣。所以我為了縫合人們心靈的傷口,拿起了整形外科醫生的針和線,雖然這個聽起來有點像旁門左道。」
「旁門左道?哪裡像旁門左道了?」
「你沒在日本史裡學過嗎?日本的醫學在杉田玄白著成《解體新書》之前,都是以藥學為中心,使用手術刀被認為是汙穢之事,切割以及覆蓋患者的肉體也被認為是旁門左道的醫學。所以外科就是這樣,而且這個旁門左道中的旁門左道就是我們整形外科,沒有生病,卻要使用手術刀,直到今天仍受到排斥。」
「怎麼會呢,醫生您的手術明明足那麼完美!」
「真是感謝你對我的維護。整形外科是個新興醫學,沒有歷史傳統,被輕視也是沒辦法的。我們使用鑿子和榔頭,甚至還有鋸子,所以被其他科背地裡叫做木匠。最好記住這一點,權威的世界裡必然會有等級制度。」
「電視裡有那麼多的美容整形廣告,難道不是已經被社會認知了嗎?」
「因為有大量廣告,所以被認知,那是因為不打廣告就無法被認知,與消費金融是一個道理。」
新條醫生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不論是疾病還是傷痛,無論是內科醫生、外科醫生還是精神科醫生,我們都以人的不幸為食,不管哪個都像是無價值的買賣。但是看到患者被治癒後的喜悅,以及像你這樣的變化,就會覺得自己所做的有了意義。自己的所為能改變患者的命運,我覺得很驕傲。」
他停止自嘲,轉向我,眼鏡後面的視線宛如箭一般被射出。
「要前進嗎,向著鋼琴家之路?」
一瞬間,我語塞了。這是每個在音樂系專攻鋼琴的人所抱有的夢想,聽到醫生這天真的鼓勵,我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那三名女生的話雖然令人憤怒,卻是事實,我雖然克服了身體的障礙,可彈奏的只是初學者的練習曲。如果是岬老師,他一定會說,觀眾們不是為了看身體障礙者克服困難才來觀賞比賽,是為了聽配得起票價的音樂而來。演奏者想要的也是掌聲,決不是同情與憐憫。
岬老師的魔法確實了不起。不過,他的魔法有理論基礎,理論展示了其可能性,同時又規定了其界限。沒有一種魔法能徹底解除身體障礙者受到的束縛,能在鋼琴比賽上獲獎的鋼琴家,需要有超出普通人的資質與超出普通人的練習量。
而我連普通人都算不上,能成為鋼琴家嗎?
所以,我只好回答:「……我也不知道。」
「是嗎?」
新條醫生淡淡地道,既沒有一絲責備,也沒有一絲遺憾。
他的態度像是在說,我並沒有過度的期待,也不會給你無理的壓了。
但是他的眼神不一樣。
「下次注射時,請再一次演奏給我看,我想確認你的恢復情況。」
他雖然又板起了臉,但可以從他的口氣裡聽到那藏不住的喜悅。在這裡演奏,我們都能得到相通的快樂,真好。
我和醫生告別,然後右手臂倚著拐杖,從椅子上站起來:
就在這時——
啪啦一下手臂就失去了支撐。
我的身體向右倒下,一瞬間我看見拐杖頭兒被吸向地板。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都來不及閉上眼睛。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板上——
「咚!」
鼻子離地板僅有三公分時,身體停住了。只覺得一陣刺痛.我回頭一看,左肩被狠狠抓住了。
「沒事吧?」
又是這一幕。前幾天也是這樣的情況,儘管救我的人不一樣。
我望著拐杖,剛才拐杖頭兒被吸向地板是我的錯覺.那是極短的一瞬間。拐杖是適於調節長度的活塞構造,帶有彈簧的調整片自圓筒一側的孔中往外凸起。但這時的調整片完全隱入了拐杖內部,所以無法同定住圓筒。
新條醫生晃動拐杖,裡面喀啦喀啦作響。
「卡子失效了嗎?原來都沒出現過這種情況,難道是金屬疲勞①?從外表看,也不像是被用壞的啊……我馬上拿一根新的給你。」
①材料、零構件在循環應力或循環應變作用下,在一處或幾處逐漸產生局部永久性累積損傷,經一定循環次教後產生裂紋或完全斷裂。
「啊,請等一下,那個壞掉的拐杖我想拿回家。」
「嗯?那好吧。」
我隨便編了個理由,抱著壞掉的拐杖走出醫院。雖然要把它拿回家,但我坐在計程車裡時,都不願意把它放在腿上。
直到剛才它都還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現在卻是個給我帶來災禍的東西,我甚至都不願去觸摸它。
回家以後,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拐杖的事,因為應當被告知此事的是另外一個人。
晚上,岬老師來了以後,我向他說明了此事,並拿出拐杖。
「又出事了嗎……事態很嚴重啊。」
岬老師把圓筒從拐杖中拔出,朝反方向一搖,一個棒狀物滾了出來。
「你看,調整片是依靠彈簧之力來伸縮的,但是這個彈簧斷了。調整片的前端凸起,不管怎樣的彈性都無法讓它凹回去。不是彈簧斷了,是被切斷了。切斷面很平整,能看出這是被鉗子之類的東西切斷的。另外一頭呢?」
「另外一頭沒有問題。」
「……我真不想說出下面的這番話。」
「什麼?」
「只有一頭搗鬼的話,就能感覺到強烈的、不尋常的惡意了。你想想,如果兩頭都被搗鬼,兩頭同時收縮,身體就會從膝蓋下方垂直地往下倒,最多就是膝蓋或者肩膀痛。但是假如只有一頭失去支撐,身體就會從肩膀方向斜著倒下,受傷程度要大得多。如果是倒在地板上都還好,萬一是在馬路上呢?或者像上次一樣在上樓途中呢?」
我的脊梁骨一陣發涼。
「還有一番話,我只好說出來。這次和上次一樣,都是暗中不起眼的搗鬼:自然剝落的防滑物,自然壞掉的拐杖。因此就算你出事,沒人會注意這些細節,而認為是偶然的事故。
而且你在何時、何地發生事故,都不重要。不,甚至連是否發生都不重要。所以,因為是具有很大不確定性的計劃,反過來很難露出馬腳,如此狡猾,可算是奸計了。」
岬老師結束了他的講話。
別的不說也能明白了。趁著拐杖沒被使用時,把鉗子伸入圓筒中,切斷彈簧,這只有在拐杖不在我身旁的時候才能辦到,我坐著時,睡覺時,以及上洗手間和洗澡時,算起來也只有這幾個時候。因此,幹這種事,家裡人的機會絕對比學校的人多。
剝掉階梯上的防滑物,也只有家裡的人能夠辦到。
果然,這個家裡的某人,想要我的命嗎—一
「發生一次就算了,發生第二次就不是偶然了。」
岬老師凝視著被切斷的彈簧,他的眼神與上次不同。那眼神既不是和藹的老師,也不是熱情的鋼琴家,而是注視著試管的化學家。
「圓筒直徑不過兩公分,只有扁嘴鉗才能插入。這個家裡有扁嘴鉗嗎?就是前端像鳥嘴般尖利,用來做工和修理電器的那種?」
「應該有,爺爺製作塑膠模型要用。」
「是嗎?之後找找看,我想稍微調查一下。啊,你跟家裡人說過這些嗎?」
「還沒告訴任何人……」
「那就好,不說是明智的。」
「他還不知道你發現了拐杖搗鬼的事,仍在等著看你遭遇不測。最近他應該不會採取新的行動。」
「那麼,犯人果然是這個家裡的人……」
「也不一定,但是你得提高警惕。」
「但他為什麼非得要我的命呢?」
「灰姑娘呀,還有傳說中的英雄呀,一般都逃不過被壞人追殺的命運。」
也許是顧及到我的心情,岬老師開玩笑似的沒有作出犯人就是家裡人的斷言,但這並不能改變事實。
同一個屋簷下,有人想要我的命。
好一會,我的心都冰冷得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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