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Ⅰ卷 Tempestose delirante 狂暴·疾風 - 再見了,德彪西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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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Ⅰ卷 Tempestose delirante 狂暴·疾風

再見了,德彪西 by 中山七里

2020-1-27 18:48

~嵐のように狂暴に~

##第壹話
這難道是命運的邂逅嗎?我的心怦怦亂跳,在拜訪了爺爺數小時之後,他又和我扯上了關係——這也太偶然了吧。
手指輕輕地放上鍵盤。
右腳輕輕地踏上踏板。
一個深呼吸之後,我的手指開始跑動。
前奏自低音開始。從和弦變化為柔和三度雙音①的剎那,鬼塚老師的斥責撲面而來。①在音階上相差三度的兩個音同時發聲。
「注意!這裡手指要快速跑動!」
這點你不說我也明白——我在心裡咂了一下嘴——才開始彈前奏,就不能讓我有個好心情嗎?
「手指彎了!好好站直!」
「太慢了!這裡再快點!」
「漸強!」
每彈一個小節,利刺般的斥責都束縛著我的手指,讓它們漸失自由。一根根手指宛如被斥責針扎一般,本來華麗而強勁的樂曲,瞬間墮落成了笨拙而軟弱的雜音。
蕭邦的《英雄波羅乃茲》——
不知道「波羅乃茲」的人可能會以為這是類似義大利麵的東西,如果真是這樣,我倒是很樂意煮煮看。波羅乃茲是一種波蘭舞曲,主旋律自然是舞曲風格。從前奏開始,舞蹈似的旋律便讓聽眾喜不自禁。不過對演奏者來說,這首曲子頗有難度,構成和弦的音符在鍵盤上跨度很大,手小的人很難演奏——只因左手要連續跨八度彈奏,所以大拇指往往會使用過度。相比之下,還是製作義大利麵條要快活些。實際上,曲子才彈到一半,我的手指就已經軟弱無力了。
「不行!剛才那個八度不夠準!」
看吧,這「不行」果然在我預料的地方出現了。
迎著老師的斥責,我的手指拚命跑動,但它們已經不聽話了,勁使不出來,拍子也合不上。我的手指不斷地跑動、跑動、跑動……
「停停停!」鬼塚老師一邊拍手一邊大聲喊道,「完全不行!一點進步也沒有!遙,你有沒有在家裡好好練習啊?
要彈好八度,只能一個勁地練習!必須要彈得像機器一樣精準無誤!」
那你乾脆去弄架自動鋼琴好了——我忍不住暗暗大罵。
鬼塚老師大概通過表情看穿了我的心思,擺著張般若①般的臉,朝我怒目而視。
①日本傳說中的怨靈,因女人強烈的妒忌怨念而形成.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笑聲,棲居山林,常半夜出沒吃人,尤愛吃幼童。
「既然被保送進了音樂系,怎麼能這麼馬虎呢?如果不好好練習,馬上就會被大家甩到後面去。」
老師花了三分鐘說我練習不夠,又花了三分鐘說我對曲子理解不足,一番申斥之後,我終於獲得了解放。
接下來輪到露西亞。她猶如一個被帶上刑場的犯人,可憐巴巴地蜷縮著身子。她要彈的曲目是《車爾尼練習曲》,這曲子比《波羅乃茲》簡單,但如我所料,露西亞一開始就彈錯了音。鬼塚老師並沒有逐一指出她的錯誤,僅僅是支著一隻手肘兒,滿臉不悅。本來她們就不是正式的師生關係,露西亞只是個由我招待的客人,鬼塚老師當然不會斥責她。
然而,無聲的壓力讓露西亞越來越緊張,錯音接踵而來,她已經不是在跑動手指,而是在鍵盤上滑動手指,妄圖矇混過關。
節奏完全失控,強音弱音也彈得亂七八糟,鬼塚老師板著臉一聲不吭,使屋裡的氣氛更趨緊張。這本是首輕快的曲子,陰沉的現場氛圍卻讓人如坐針氈。
不過,為了本人的名譽,我還是要說露西亞的技藝其實不差。她在家裡和我一起練習鋼琴,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彈得比我好。只是露西亞這女孩超級怕生,在不好對付的陌生人面前,她連招呼也打不出來。當然,鬼塚老師恰恰就是個不好對付的陌生人。
我不禁開始自問自答,演奏樂器本該更加快樂才對,為何竟會如此痛苦?難道音樂是一種讓人難受的東西嗎?當然,「快樂」的反義詞並不是「痛苦」,我知道有的事情雖很痛苦,卻也很快樂;有的事情雖很快樂,卻也很無聊。而這件事既痛苦又無聊,說是練習,其實更像是「苦行」。我們又不是寺廟裡的修行僧,只是喜歡彈鋼琴的十六歲女孩,難道非得每天都堅持這樣的苦行不成?
但鬼塚老師完全不理會我的這些想法,在演奏途中,她再一次拍了拍手。
「抱歉,有客人來了,稍微中斷一下。」
露西亞彷彿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一般,如釋重負地長長一嘆,絲毫不掩飾心中的歡喜。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後天培養的,這位表妹什麼事都表現得過於直接,以後我得好好說說她。
「對不起,打擾你們上課了……」
突然來訪的人一臉歉意地站在門口,也不知道他是何時走進來的。只見三十八歲依然獨身的鬼塚老師把臉上的般若面具往天花板上一扔,滿臉堆笑地迎上了這位男子。
「跟我還客氣呀!好久沒見,有三年了吧?」
「看到你這麼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我聽說了呢,你被音樂大學聘請去當講師了是吧?」
「聘請什麼的太誇張了。有一位講師休產假了,他們只是臨時雇用我。」
「反正,又是戶部先生之類的人哭著央求你的吧?那種事情明明可以拒絕的。你又不是找不到飯碗,況且你父親在廣播界有門路。算了,也只有你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呀。」
剛才還不苟言笑的鋼琴老師現在完全變成了一個惺惺作態的女人。我對鬼塚老師的驟變大為驚異,但當看到客人的容貌時,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真是一位美男子。
他大概有二十歲,身材高瘦,臉蛋精緻。並非是尊尼偶像①類型,與出演戰鬥英雄片的男演員或者妖豔的牛郎②也全然不同。那種良家出身的聰慧少年的英俊,是沒經歷過挫折而順利成長的小少爺身上所獨有的。
①日本娛樂公司尊尼事務所旗下的偶像型明星,大部分都是俊秀男子。
②在高級會所裡從事服務業的男性。
王子殿下的登場瞬間把屋裡渾濁的空氣一掃而空。
「給你們介紹一下吧。這位是鋼琴演奏界的新星——岬洋介,他就跟我的弟弟一樣。這兩位是我的學生香月遙和片桐露西亞。」
岬洋介——聽到這個名字時,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會覺得王子殿下的臉看起來眼熟了,因為定期訂閱的鋼琴雜誌多次刊登過他的照片。身為被周內各大著名鋼琴比賽所矚目的新秀,照片上的他一臉禁慾的表情,難怪剛才我沒能立刻認出他來。
雖然側臉威風凜凜,但他那認真而又溫柔的笑臉,讓我這個非三十八歲獨身者也一陣眩暈。
真棒!完全就是我喜歡的類型!
「初次見面。」我和露西亞慌慌張張地低頭說道。我掃了露西亞一眼,只見她臉頰竟微微泛紅。我說,你表現得也太直接了吧!
「剛才彈的是《英雄波羅乃茲》呢。」
啊,我那拙劣的演奏被他聽到了嗎?
我的臉莫名地紅了。
「喜歡蕭邦?」
「是、是的,非常喜歡。」我的謊言脫口而出。哎呀,這才不是謊言呢,這叫做社交辭令。岬洋介微笑著,露出了「我會把它當做社交辭令來好好理解」的表情。
「那個……能請教您一個問題嗎?」露西亞低著頭,開口說道。
岬洋介好像有點驚訝,但隨即答道:「好的,是什麼問題?」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彈好鋼琴呢?」
對鋼琴家來說,這問題真是再尋常不過了。雖說尋常,其實也挺刁難人。若用平庸的州答來應對平庸的提問,那就只能顯出自己的平庸,岬洋介對此自是心中有數。只見他一臉為難地嘟噥著「這問題頗有難度啊……」隨即開始沉思。
這個人面對一個十六歲女孩的提問,竟如此認真——最終,他彷彿有些抱歉地說道:「我的回答其實也很平庸……雖然反覆練習和理解曲目都十分重要,但首先還是要喜歡才行吧?如果不喜歡的話,無論再怎麼努力,也難以對其傾注全部熱情。你也是這樣想的吧,香月遙同學?」
哇——怎麼把這個問題又拋給我了呢?
您也明白我剛才所說的「非常喜歡」是社交辭令啊!難道這是在諷刺我?
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不禁習慣性地向右歪了歪頭。
二月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但一過中旬,空氣就變濕潤了,過午時分的陽光猶如人的體溫一般溫暖。我把外套抱在懷裡,溜溜達達地往家走。露西亞穿著厚外套,但仍舊冷得直縮脖子。她的故鄉四季如夏,所以這點程度的寒冷她也不適應吧。在那個國家,根本沒有所謂的冬裝,連外套也只有高級酒店才賣。露西亞現在穿著的外套就是在機場的免稅店裡匆匆忙忙買的。
「遙——」露西亞戳了一下我的肩膀。
「什麼事?」
「你剛才歪頭裝可愛,沒必要啦,我可是都看出來囉。遙,你表達感情真直率。」
「我還沒說你呢!首先,現在早不說『裝可愛』了,只有大叔才這麼說。」
「咦,是嗎?可是之前,是因為遙這樣說,我才記住的呀。」
「看來流行語還沒能走國門。你們那裡能上網什麼的嗎?」
「嗯,能呀,但都是和日本人用標準語對話,很少與同齡的孩子聊天。日語變化得可真快啊,剛記住的詞語,馬上就過時了。」
儘管如此,你這麼拚命地記新詞彙,真是厲害呢。我在心裡嘀咕道。
露西亞在家裡讀的是姑媽當年帶走的文學全集一類的書,所以她的詞彙比較陳舊也是自然。不過,她才來日本兩個月,能這般熟練地使用日語,也全拜她的努力所賜。
雖然一年才見一次,但我們這對表姐妹卻極有緣分。年齡、身高、髮色都一樣,星座與血型也一樣(所以我們看占卜書時挺省功夫),就連喜歡的男孩類型都一樣——但因為性格相反,我們倆怎麼聊天也不覺得膩。所以對我而言,露西亞與其說是表妹,不如說是最親密的朋友。情況一直就是這樣。
走了一會後,前方的萬場大橋映入眼簾。倚靠在欄杆上向下望,可以看見莊內川①的沿岸風景映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美不勝收。但露西亞在身旁的話,就得另當別論了。
還不能讓她看河川的風景。
「快走!」我拉起露西亞的手飛奔出去,得讓她的視線一直向前看,得讓她早一秒遠離河川的風景。
露西亞發出了短暫的驚呼,可還是被我強拉著跟了上來。
擦肩而過的阿姨饒有興趣地微笑著目送我們。有什麼好笑的呀,實際情況一點都不好笑。
終於跑到了橋的盡頭,我才放慢了速度。跟在身後的露西亞氣喘吁吁道:「那個,遙……其實也不用這麼在意。」
我頓時像被凍住了一樣,停下了腳步。
「遲早都要習慣嘛,不然今後怎麼在有河流穿過的街區裡生活呢?」——我真是太小看她了呀。
突然間,我覺得很難為情,不禁鬆開了她的手。愧疚與歉意讓我的臉頰如火燒一般。哪知她竟然又將我的手緊緊握住。
「不過……非常感謝你——」
「……嗯。」
我們手拉著手,慢慢地往家走去。露西亞的手,比我的手要冷得多。
每年的聖誕節到正月三日這十天在日本度過,這是片桐露西亞一家人的例行習慣。玲子姑媽和片桐先生是在工作中結識的,他們婚後立即移居到了印度尼西亞。現在兩人已完全適應了當地的生活,甚至加入了印尼國籍。露西亞生下來當然也是印尼國籍,片桐先生希望她同時也能成為一個日本人,所以儘可能地讓她接觸日本文化。在印尼只有三所日本人學校,而且每所都只開設到國中課程為止,一旦畢業,就無法與日本同齡人交流了(首先,露西亞她們一個年級也只有四個人)。要說有什麼與日本人接觸的機會,也只有日僑聯歡會了。所以對露西亞而言,一年一度的回國逗留是她日本文化教育中珍貴的一環。
不過,這次片桐先生突然工作上有急事,只有露西亞一個人先回國一步,緊跟著玲子姑媽預定好在大年三十回國。
然後在十二月二十六日,那件事情發生了。
蘇門答臘島逆沖地震①。
①指地震發生在兩個地塊平行邊界,或一個地塊相對另一個下落的斷面上。
當地時間上午七點五十八分,日本時間上午九點五十八分,震源位於印度洋的里氏九點三級地震,後來我才得知這是自一九OO年以來發生的第二大地震。地震發生後,大海嘯襲擊了印度洋沿岸諸國——印度、斯里蘭卡、泰國、馬來西亞、東非各國,但受災最嚴重的地區還是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北部,平均高達十公尺、最高可達三十公尺的巨浪從海上湧來。全世界都報導了災情,當我們一家人在電視前看到這個消息時,頓時面容失色,不能言語。
地球上充滿著各種自然災害,它們給人類所帶來的恐懼,也是人類對地球這個巨大生物的畏怖。往日裡那些平靜的大海、高山,以及天空和大地,頃刻就化作兇暴的怪物,張牙舞爪,來勢洶洶,讓人類瑟瑟發抖。
大海把旅遊海灘整個吞了下去,一開始還只是輕舔著海岸,剎那問就壓了上來。不常到海岸的人大概都還沒來得及感到恐懼,就隨著建築物一起瞬問被沖走了。就算有人察覺到危險想要逃走,面對巨浪的速度也無能為力。市區裡的人也好,道路與建築也好,一個接一個地被體長三十公尺的怪物所壓碎,然後被一口吞下。
災害所造成的經濟損失達九億七千七百萬美元,死亡人數二十三萬以上,受傷人數十三萬——
露西亞的雙親就在那二十三萬人之中。
這次災害使露西亞失去了雙親,以及包括她心愛鋼琴在內的全部財產——除了她自己的生命。露西亞能死裡逃生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這不是安慰她的理由。其實她可以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陷入半狂亂狀態,好讓大家對她伸出救援之手,但她那雙被迷茫籠罩的眼睛,已經流露出她心中生不如死的悲痛了。
另一方面,她開始對一些東西反應敏感,比如海岸與河岸的風景。有時在外面散步,一看到沿河風景,她就渾身顫抖著邁不動步子。當時在電視上看到海岸場景的那一刻,她也是這個反應。不去看醫生也知道,故鄉的海岸線被襲擊的場景又在她腦海裡復甦了。
我很擔心露西亞,同時,又很厭惡暗自在心裡鬆了口氣的自己。這種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真好啊。如果我遭遇了這些事——啊啊,還是不要了吧,失去了至親,自己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無家可歸,身無分文,被迫來到異國,這些光是想像一下就很痛苦了。我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換成我的話肯定會發瘋自殺吧。想到這裡也就能明白,露西亞儘管平時不太可靠,但比起我來要堅強得多。
一個月之後,露西亞的眼睛終於又有了光芒。雖然她也許還沒能完全從重創中恢復過來,但至少能和我們進行普通的對話了。
露西亞成為了孤兒,她能投奔的親屬也只有香月家了。
我的父母二話沒說,決定收她為養女。媽媽在受災的第二天,就立即半命令地讓露西亞稱呼她為媽媽。我當然也是沒有異議,但如此一來,露西亞在我心中的地位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僅僅是最親密的朋友,也成為了真正的姐妹。
問題是,不知道露西亞本人是否也是這麼期望的呢?
我和她最親近,本該向她提出這個問題,可直到現在我也沒能開口。
我總覺得,一開口問,就很可怕。
穿過大街與本寺①,道路兩旁的綠色也多了起來,把佇立在荒薙神社裡的大鳥居②映襯得更加鮮紅。我們進入神社,橫穿過神社事務所,邁上位於深處的石階。石階很狹窄,沒有扶手,總共一百五十個階梯——本來神社旁邊的緩坡才是主道,但因為走主道得繞遠,香月家的家族總代表便默許了我們這樣抄近路。
①佛教宗派的領袖寺院,亦稱「本山」。其下屬各寺稱為「本寺」。
②日本神社建築物,主要用以區分神域與人類所居住的世俗界,算是一種結界,代表神域的入口,是一種變相的「門」。
走完石階,再走兩步就能看見我家住宅的大門了。
我家所在的住宅區處在貫穿市內的幹道之間,所以一直在向南北擴建。這裡本是被開闢出來的山間地帶,雖是住宅用地,卻不平坦,宛如葡萄田一般被一截一截地平整出來,蓋上房屋,一座座宅邸井然排列。修於早年的人行道縱橫住宅區,雖有四公尺寬,卻因路上的停車太多而顯得格外狹窄。儘管這給行人帶來了不便,但照爺爺的話說,這使路上行駛的車輛無法提速,反倒安全。
這一帶是所謂的高級住宅區,被周邊稱為「宅邸區」。宅邸的主人們一般都是土地所有者,他們藉著昭和五十年代開始的房地產大潮而發財,成為了暴發戶。哎呀,我這可不是在說壞話,出售先祖傳下來的土地而發大財的人首推我爺爺,他平日裡最喜歡樂滋滋地自吹是暴發戶。
我家的住宅位於住宅區的高地上,周圍沒有學校和幼兒園,也沒有轟隆疾馳的汽車,本身十分清靜。
但是——
「你這孽障!」
剛一看見家的玄關,我就聽到了從屋內傳來的怒號。那聲音大得足以驚醒熟睡著的孩子,甚至能跟男中音分庭抗禮。
露西亞被嚇了一大跳,她還沒能習慣這種怒號,而我每天都在聽,早把它當成了日常生活中的聲音。鄰居們對此也頗有體會,大家都知道爺爺的咆哮與我的琴聲就是香月家的主題曲。
進入宅邸,熟悉的光景映入眼簾,爺爺坐在輪椅上,口沫四濺,護士綴喜美智子站在他身後,一副保護者的模樣。
一看那成為爺爺犧牲品的人,果然又是研三叔叔。
「都快四十了,還沒有固定的職業,成天搖搖晃晃,你這小子就沒點夢想和氣概什麼的?」
「我也有夢想和氣概啊,但現實很難追得上它們。」
研三叔叔早已習慣了怒號,沒半點大難臨頭的樣子,反倒是一派悠然。
「現實追不上?少找藉口!追逐夢想的不是現實,是自己!不捨得努力,對自己的事置之不理,把不走運都怪罪到環境上,你真是爛到骨子裡了!」
「我在努力啊。再說,為了夢想而活也沒什麼不好。」
「你這小子哪裡是為夢想而活,我看你是活在夢想之中!看看你的同輩,哪個不是在好好上班,好好養家過日子?他們一樣有夢想,一樣對現狀不滿,但他們沒有滿腹牢騷,而是每天默默地擠著地鐵去上班。我都不指望你會去學習這種踏實的生活方式了,但和他們比比,你難道不覺得羞恥?」
「沒意思啊。什麼踏實的生活方式,結果還不是就在所能觸及的範圍內不停地忍耐?首先,我們這輩人就是時代的受害者。還沒上幼兒同就競爭,競爭,還是競爭。當擠掉別人,終於熬到大學畢業的時候,又逢泡沫經濟崩潰,沒有公司招聘我們,找到工作的也只有三分之一能成為正式職員,其他都是派遣職員①,當然也有我這種有才能與熱情,卻被生活所迫而悶在家裡的人。因循守舊的傢伙們稱我們為『尼特』②,他們自己還不是心滿意足地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①在經濟不景氣的大環境下,日本企業增加了許多派遣職員,他們與正式職員無論在待遇還是工作性質方面都有著極大的差距。
②NEET(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ring),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所事事的族群,通譯「尼特」族。
「尼特?哼,你想用洋文糊弄我?說起來,以前你也叨念過什麼『庫勒吉特』③呀,『弗里塔』④之類的古怪洋文。最近,世上的壞東西都換名字了啊,以為換了個名字聽起來就不刺耳了?好吧我告訴你,『庫勒吉特』就是借錢,『弗里塔』就是無業。這些詞就是在說你們這種靠父母的錢過活,沒有固定工作的飯桶!③Credit的日語讀音。
④Free part-time job的日語讀音。
爺爺的咆哮響徹四周,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發出的聲音。研三叔叔滿臉失望地陷入了沉默,他知道要是論起不分青紅皂白的爭吵以及嗓門的音量,他可不是爺爺的對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研三叔叔算是我們香月家的一個難題。爺爺有三個孩子,我的爸爸香月徹也、玲子姑媽和研三叔叔。其中,還沒有正式工作並且結婚的只有研三叔叔。他在大學期間就立志成為一名漫畫家,一直在投稿,但全都石沉大海。最近也不常畫畫了,整天在家中以學習為由看漫畫和動畫。
確實,按照一般的主流價值觀來看,爺爺的指責極為正當,但我自己一點也不討厭研二三叔叔。研三叔叔為人和善,頭腦聰明,和他說話也非常快活。雖然沒有正式職業的確不太好,但如今三十多歲依舊單身的人也很常見了,再說,叔叔有沒有收入其實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反正還有香月家的資產在呢。
儘管我很想為研三叔叔辯護,但爺爺剛才的飯桶言論也令我很慚愧,我到底開不了口。
這時,救世主出現了。
「爸爸您消消氣,不要讓鄰居們都聽到了嘛……呀,兩人一起回來啦。」
多虧了媽媽發現了我們,爺爺終於注意到了我們的存在,研三叔叔趁機躲回了屋裡。
「喲,遙和露西亞,你們回來啦。」
是呀,都在你們面前站了好一會了。
美智子倒是早就看見我們回來了,她朝我們微笑,沒有說話。
爺爺從兩年前開始腿腳就不靈便了。他在董事長辦公室突然暈倒,被直接送到醫院,診斷為腦梗塞。幸運的是手術成功,撿回一條命,但是下半身留下了後遺症,沒辦法獨立行走了。
偏偏爺爺又是性格超積極的那種人,一聽自己變得半身不遂,竟然精神矍鑠地說:「啊,那以後不用站著工作了,不錯!」
他立即開始了輪椅生活,每天只用一通電話就打理完了公司事務。接著,爺爺又在空地上修建了平房,新建了無障礙附屋①,一頭扎進自己的模型製作愛好之中。因為無法四處走動,爺爺的腰部以上,特別是腦子和嘴巴變得更加來勁,最近,他的獨裁愈演愈烈了。
①離開主房另蓋的客廳。
護士美智子就是在這個時候來我家的。媽媽建議由家人來照料爺爺的日常生活,但爺爺委婉拒絕了,雇用了美智子,事實證明爺爺的決定是正確的。照顧殘障者就不用說了,幹起家務來美智子也不在話下。後來,無障礙設施的管理以及主屋的管理,甚至是全家人的伙食,她都做得有模有樣。
媽媽雖然對從此就告別了廚房而有所不滿,但嘗了美智子做的飯菜後,也不禁讚不絕口。首先,媽媽作為兒媳婦,辦伙食時不注意控制高蛋白高熱量而造成爺爺的腦梗塞,而美智子可以無可挑剔地做出適合老人吃的食物,媽媽只好甘拜下風。不過,爺爺的獨裁也好美智子的管理也好,我都樂於接受,毫無怨言。美智子做的糖醋里肌味道堪比大飯店,可謂是人間美味。
接著,我像往常一樣,精神飽滿地向獨裁者做今天一天的例行報告。我還是沒能把蕭邦彈好,今天又被鬼塚老師訓斥了,然後岬洋介來訪——
「岬洋介?那個男人來了啊。」
爺爺突然吊起了一邊眉梢。
「嗯。咦,難道爺爺認識這個人?」
「什麼叫認識不認識啊,那個男人離開你們的鋼琴教室後,就到這裡來了。」
「哎呀呀——怎麼回事?」
「他是作為新的居住者來面試的,那什麼藝術文化中心真是興盛啊。他要短期人住附近的公寓,所以請鄰居們多多關照。」
這裡要向大家說明一下。這一帶的公寓租賃,入住者必須要接受房東的面試,然後由房東來決定是否有資格人住。
住在別處的朋友們每次聽到這話時都大為震驚,久而久之我也知道了這個習慣是個特例。當然,除了那些喜歡這個習慣的人,大多數人住者都表示對此不滿而去另找房子了。不用說,這種寧可把房間空著也不願意租給奇怪的人的做法可以說是沒有生意頭腦,但夾在中間的中介也只能勉為其難地照辦。
是不是該誇一句薑還是老的辣呢!因為老人看人都頗具眼光,所以只要被老人看順了眼,沒有房東會再挑刺兒。因為這個,習慣有助於這一帶的治安,所以就保留了下來。大概我爺爺還是小孩的時候,這個習慣就有了,老人的所思所想一般都不會錯吧。
於是我有了多餘的擔心。
「那,爺爺……您覺得岬先生怎麼樣?」
「那個男人?……嗯,真是個俊俏的男人啊。」
「俊俏?」
我不禁反問道。爺爺明明最不喜歡長得好看的男人了。
「哎呀,雖然俊俏,但不造作。他那臉龐,就算沉默也能透出理智來。而且……那什麼,舉止什麼的吧,有一種古代男子的氣質,可謂玉樹臨風。遙,你能明白嗎?就是那種戰爭中的將帥風度。他的言淡好像溫和,但事實上呢,隱藏著一種遠比他的外貌強韌得多的精神氣。怎麼,他在鋼琴界很有名嗎?」
「很遺憾,我還沒有聽過。」
「我真想聽那個男人彈一次鋼琴啊……總之很久沒見過這樣的人了,所以我即刻決定,准許他今天就入住沿著大街所建的單人公寓。」
「哇,真稀奇,爺爺對初次見面的人如此喜歡。」
「喜歡嘛,也不完全是這樣。說實話,還覺得有點被他的氣勢所壓倒。」
「爺爺被壓倒?怎麼可能……他明明比研三叔叔還年輕得多啊。」
「這不是年齡所決定的。這個嘛……修習武道也好,磨鍊技藝也好,能凡事看清並且闖過修羅場的人,會練就一種素質,他們遭遇苦難,卻依舊能超越想像般地繼續前進,他們的素質支配著素日裡的一舉一動。也就是說,遙,我看出那個姓岬的男人是跨越過生死線的人。所謂被他的氣勢壓倒,指的是這個意思。」
用俊俏來形容透出理智的臉龐,而且能覺察到舉止之美,果然是爺爺的風格。我就光能看到一張臉。
這難道是命運的邂逅嗎?我的心怦怦亂跳,在拜訪了爺爺數小時之後,他又和我扯上了關係——這也太偶然了吧。
借爺爺的活來說,就是:「世間不存在偶然,全都是必然。」
我與英俊的鋼琴家命中注定的邂逅——想到這裡,我的確心跳加速。
「哎呀,這孩子真奇怪,怎麼突然臉紅了呢?」
眼睛敏銳的媽媽故意刁難道。媽媽這一點真是討厭,我笑著想要敷衍,又歪了歪頭。
然後,我的肩膀又被戳了一下。
露西亞一臉惡作劇的表情,看著我們。
大家的晚餐快要吃完的時候,爸爸回來了。最近他常常下半夜才回家,今天這個時候回來真是少見,但他仍是一臉疲憊。原因也大抵能想到,今天在櫃臺前,一定又被存款的人們指責了。
爸爸是一家大銀行的職員,已工作近二十年了。認識父親的人,都覺得他不去爺爺經營的不動產公司工作很不可思議,但更了解爸爸的人都知道他的選擇是明智的。我對此也有同感。世界上,有爺爺這種為了統治別人而生的人,也有爸爸這種在組織中發揮自己能力的人。也不是說誰優誰劣,這應該是一種適應性問題。
事實上,爸爸對現在的職位已經比較滿足,既無野心也無私慾,勤勤懇懇地工作著。爺爺口中的「沒有滿腹牢騷,而是每天默默地擠著地鐵去上班」,指的就是爸爸。
大約是從去年開始,由於風向突然改變,不動產投資的失敗和巨額的不良債權,以及職員的舞弊行為,爸爸供職的銀行據傳聞已瀕臨破產。雖然爸爸決不是那種把工作中的不滿往家裡發洩的人,但光是看著他的臉色,就知道情況不妙。
現在,報紙和電視上報導的都是要和其他大銀行合併的消息。
被兼併的那一方銀行必定會進行結構重組,爸爸支行行長代理的職位也不見得有多安穩。某天我偷聽他和媽媽的談話,好像冬季的獎金也驟減了。
首先收養露西亞就增加了家裡的負擔,我的升學問題更是接踵而至。父母總是不願意在女兒面前提及這些事情,不過我已不是小孩了.也明白家裡經濟上的困難。可我一旦插話,他倆就不會給我好臉色看,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
吃完晚餐,爸爸輕輕一嘆,但決不是放下了心的嘆氣。
媽媽的耳朵和眼睛一貫敏銳,她馬上問道:「真少見呀,爸爸怎麼在嘆氣呢?」
「啊……抱歉。」
我邊看電視邊在他們背後聽著他倆的談話。
爺爺、研三叔叔和露西亞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間中,客廳裡只剩下我們。
「哎,最近難辦的事真多啊。」
「哪些?」
「收養的手續。今天去政府的戶籍課問了,大使館還忙著和當地聯絡,沒辦法處理這邊的申請。露西亞要是持有日本國籍,事情就簡單了,但因為出生地的關係,她是印尼國籍。儘管長著日本人的臉,說著日本語,她還是個純粹的印尼人,甚至還接受了伊斯蘭教洗禮。所以在討論收養的事之前,首先要把她的短期居住證更新為長期居住證,這件事辦了再談收養。可是一般來說,外國人需要居住十年才能加入日本國籍,我們這個情況還不知怎麼辦呢。反正,最為關鍵的印尼政府還在為處理災害而焦頭爛額。」
「但是,不都過了兩個月了嗎?」
「對當事者來說,兩個月哪裡夠。被水淹後傳染病急速擴展,政府重建、災後防疫和各種災難都還在進行之中。哪些人死了,哪些人行蹤不明都還沒完全弄清楚,要辦理僑民孩子的收養手續恐怕還得等上一段時間啊。」
「但離四月①只有一個月了,在這之前必須得辦好人籍申請和入學手續呀!」
①日本學校一般四月份開學。
「你應該這樣想,還能暫緩一個月嘛。不僅是語青,要熟悉這邊的習慣與環境,露西亞都需要時間。你注意到了沒?
她在接碗的時候,總是先用右手接著,然後再換到左手。她們那邊認為左手是不淨之物,這些習慣不慢慢矯正不行啊。」
「但是……」
「哎,總得想辦法解決。」
這是爸爸的口頭禪,也是中斷擔憂與煩惱的最強短句。
想來,有著香月家血脈的人多少都有點樂觀主義,我也是一樣。
「這些只是時間問題。解決之後憑藉香月玄太郎之名,區政府也好學校也好,辦手續都不會有大礙。老爸為了把外孫女留在身邊,應該會不擇手段吧,那孩子可是玲子唯一的遺孤,老爸絕對會憐愛她的。她一開始就是遙的孿生姐妹就好了。」
「這個……是呀,她倆比真正的姐妹關係還好呢。」
「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相信這是真的。玲子說走就走了……明明是兄妹中最樂天、最有可能活得久的一個……啊,說到那孩子的學校,已經決定了嗎?」
「我今天去領了公立學校的入學介紹。」
「公立?和遙讀同一所學校不好嗎?那孩子一個人的話,會覺得孤獨的。」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正好,我也想給你說明一下。
遙,你過來,剛才的話,你都聽見了?」
是、是,你們那麼大的聲音,想不聽見都難。
「來了,什麼事?』
「今天,我去了你要就讀的私立學校的入學說明會,你看這個。」
桌上放著一張展開的單子,上面羅列著一學年的費用。
學費252,000日元
設施設備費62,000日元
教育充實費72,000日元
音樂指導費480,000日元
後援會費36,000日元
全年教材費220,000日元
研修公積金360,000日元
「總額是?」
「一百四十八萬兩千日元……」
看著這個數字,再一次感到金額巨大。
「入學費還要另算。這是第一次和你談錢的事情,你要有身為一個高中生的覺悟了,公立的費用是二十萬,和私立相差近一百三十萬呢.」
「也不是給你施加壓力,你一年就要花這麼多錢。」
哎,這已經給我很大的壓力了。
「也許因為爸爸在銀行工作,所以才這麼說,教育花費可是對孩子未來的投資。別的孩子花二十萬,與你花一百五十萬可不一樣,爸爸的意思就是,要平衡這個差額,只能靠你比別人多付出努力了。」
「這麼說,我就是股票?」
「可以說是成長股之類的吧,把人比喻為股票也沒什麼不對。不過,這是你的義務,雖然具有可能性,如果你不提高就是對自己的背叛。」
「好不容易才被保送,學校裡全是技藝超群的孩子,一開始也不指望你成為頂尖。不過終於站在起跑線上了,你的目標是A類特優生,A類不用交學費 從今以後要更加勤奮地練習,拿出能在鋼琴比賽上獲獎的實際成績來,學習上也不能馬馬虎虎。總之吃飯和洗澡要在二十分鐘內解決,中午只能睡到一點,早上七點起床,其餘時間都要用來練琴以及預習複習功課,暫時禁止看電視,啊,古典音樂節目可以看,星期天也是一樣的日程安排喲。明天七點起床……」
我聽到途中,已經頭暈了,連一半也沒能記住。
爸爸說學費是對未來的投資。投資的話當然得有分紅了,一年一百五十萬,三年四百五十萬。如果考上音樂學院,還需要更多的錢。投資了這麼多錢,當我從音樂學院畢業之後,我豈不是必須得成為三千日元一張的CD也能銷量過萬的演奏家才行?
不過,焦急的人好像只有我一個。家中的支柱面臨著失業的危險,就在這時候女兒又得上學費昂貴的私立高中,加上突然又增加了家庭成員,但父母的臉上和口中並沒有那種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悲壯感,反而是毫不在乎。
因為有香月家的,哦不對,有爺爺的資產在。不管是我上私立高中還是露西亞成為家裡的一員,不管是研三叔叔天天賴在家裡還是爸爸慘遭裁員,在爺爺的資產面前,這些都不是問題。但是,爸爸並沒有安於現狀,而是拚命賺錢,養家餬口。我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我對爸爸的一席話,除了點頭別無他法。

##第貳話
我在走廊裡來回滾動,但是滿身的火焰毫無熄滅的跡象。我在滾動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瞟到了已經成為火人的,不成形的露西亞。
星期六,父母外出去參加外婆的一週忌①了。媽媽的老家在石川縣,為了做法事,要在那邊過夜,再加上研三叔叔去收集《同人誌》②了,家裡變得空蕩蕩的。美智子準備好晚餐以後就回家了,今晚就只剩下了我、露西亞和爺爺三人。
兩個女孩子不安全,晚上到附屋去睡——爺爺一開口,我們倆都答應道「好」。說是附屋,但有三間客房。床可以隨意選擇。想到可以和露西亞在另一座房子裡共度一晚,我就不禁歡呼雀躍。我倆商定好,我住玄關旁邊的房間,露西亞住裡面主臥室旁邊的房間。
附屋的玄關是一個斜坡,就算是我們這些不需要輪椅的人,也能體會到一種輕鬆感。當然了,宜於老人和殘障者活動的設施,同樣宜於健全者。
踏人玄關的瞬間,我這個來訪者立刻心跳加速。玄關口的陳列架上,爺爺收藏的坦克和戰鬥機塑膠模型緊密排列著,簡直就是一座博物館。這些製作可不是廢品,它們不僅僅是按照設計圖而被組裝出來,附著在坦克履帶上的泥土痕跡以及零件的腐蝕情況,戰鬥機引擎附近的排氣汙垢與雨水汙垢(這個叫做風化痕跡)什麼的都在塗裝中忠實再現。我光是看一看就驚嘆不已,這可需要相當高超的手藝呀。爺爺本人說「只是為了防止老年痴呆所以讓手指活動著」,實際上爺爺可是什麼田宮①模型大賽的常客。總是喜歡揶揄自己是個暴發戶,但又對自己手指的靈巧極為謙遜,爺爺真是可愛又帥氣。
①TAMIYA,日本模型界的龍頭老大,世界上最著名的模型廠家之一。
主臥室旁邊就是工作室。裡面擺放著還在製作中的塑膠模型、工具、各式各樣的塗料以及噴霧罐,讓人想到汽車工廠。
這混雜著金屬與稀釋劑味道的世界一般與女孩扯不上什麼關係,正是這一點訃我心動不已。
客廳有二十疊榻榻米大,十分寬敞,雖然基本上是獨居用,但因為要方便輪椅移動,所以才建了這麼大的面積。這裡瀰漫著特殊的氣味。櫻材家具的香氣、白蘭地的芬芳,以及爺爺的味道——爺爺有一種枯葉般的、淡淡的腐葉土般的味道。
媽媽說這是「老人臭」,但我從小就跟在爺爺屁股後面,並不討厭這種味道,我覺得研三叔叔的化妝水和爸爸的美髮劑味道更加刺鼻。
我和露西亞換上睡衣,坐在沙發上開始閒聊。這時我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來。
「那個,爺爺,今天你和研三叔叔的談話——」
「嗯?怎麼了?」
「靠父母的錢過活、沒有固定工作的飯桶,這個。」
「哦,這個嗎?這個怎麼了?」
「我覺得很慚愧。」
「你?為什麼?」
「因為我也是靠著父母過活,然後去追逐夢想……和研三叔叔一樣。」
「什麼啊,不是的,你別那樣想。遙還是孩子,孩子靠父母養活那是理所當然嘛,這就跟工作一個道理。」
「可是研三叔叔不就是爺爺的孩子嗎?我和研三叔叔的目標,好像沒太大區別。」
「哎呀,同樣是追逐夢想,遙和研三的差別可大了。他這小子追逐的是睡覺時做的夢,你追逐的是醒著時做的夢。」
「什麼意思?」
「他這小子差不多是在現實中掙扎,我是這個意思。遙夢想成為鋼琴家是吧?」
「嗯。」
「露西亞呢?」
「也是,如果可以的話。」
「所以,你們兩個都跟著老師在拚命練習啊。改錯,聽曲,讀書,學習,與現實中不成熟的自己不斷地戰鬥。可是研三呢,卻在逃避現實。你們知道嗎,他這小子平時都用筆名。」
「嗯,但寫東西的人一般不都用筆名嗎?」
「不一樣。他和漫畫同好、同輩人在一起的時候,也讓人家叫他的筆名。弄不好他也希望家人這麼叫他,結果被老朽狠狠呵斥了。因此,除了在家裡,他從不使用研三這個名字。
他覺得自己過了三十還一事無成,覺得自己不被現實所祝福,所以他討厭研三這個讓他想起現實的名字。不過,最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那個「cosplay」,穿著奇裝異服裝扮成故事裡的人物,不是正流行嗎?那個也一樣。他們都不怎麼喜歡自己吧,都希望在另一個地方,有另一個自己。就像電視裡的流行歌曲唱的那樣,你很特別呀、尋找小一樣的自我什麼的,真是白痴台詞大合唱。老朽覺得啊,想要找到那種感覺,想要變成那個樣子,這種希望或者願望,就好像水果一樣,年輕的時候吃,可以用來滋養,用來美容,但是隨著時間流逝,水果就腐爛了,腐爛的水果裡含有毒素。理所當然,繼續吃下去的話,這些毒素就會從人的內部開始侵蝕,讓人失去和現實鬥爭的力量。所以,無論多麼美味的東西,吃得太多也會吃壞肚子的,一樣的道理啊。人可以品嘗各式各樣的水果,但得有個限度,這叫做有分寸。不講分寸的人,其下場一般都是自取滅亡。」
爺爺的嘴唇不停翻動,我倆屏住呼吸,努力跟上爺爺的思維。總覺得爺爺好像在輕輕斥責我們似的,儘管他本人大概沒有這個意思。大概也是覺察到了這一點,爺爺臉上的表情馬上變得柔和了。
「哎呀,也不是說就不去追逐夢想了。我認為胸懷大志的人很值得稱讚。我有這三個孩子的時候就想,不管他們抱有怎樣的志向,我都希望他們過得快樂。不過說起來,大兒子徹也,因為慎重的性格選擇了當時最穩定的職業,成了銀行職員;二女兒雖然很獨立,但遇到昭君之後,立即結婚去了國外;最小的三兒子,就那個不爭氣的樣子。立志成為讓這個國家面貌一新的政治家或者改變時代的藝術家,像這樣的大法螺①從未在他們的口裡聽到過。我基本上也奉行自己養活自己就好的主義,但誰要是有額外的潛力和才能,我會毫不吝嗇地給予支持。所以遙和露西亞,你們努力地向著夢想前進,別說一臂之力了,我願助你們兩臂之力。特別是露西亞,你過來。」
①日本祭典中不可缺少的法器,此處藉以比喻特別重要之物。
露西亞靠到爺爺腳邊。
「玲子和昭君真是太可憐了,當然,被留下來的你也一樣。
雖說這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但一過十七八歲,父母能為孩子做的事情也有限了。就算他們兩人還在世,能幫你做的事也不多了。父母早亡的確是人生的不幸,用個成語來說可謂是艱難困苦吧。但苦難帶來的也是一種考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闖過去了你就是強者,闖不過去你就垮了。就拿老朽來說吧,當年我照料我老爸時才十一歲,十一歲的小傢伙,還要服侍家人,非常艱難。但反過來,因為我沒有選擇,迅速地被逼成了一個大人。哎,性格也跟著變別扭了。」
爺爺用他的大手掌輕輕拍了下露西亞的頭。
「你的性格一點都不彆扭啊。從今以後,永遠不要被不幸給拖著走,要站直了,向前看。悲傷的時候可以號啕大哭,懊惱的時候可以咬牙切齒,但不可以把自己的不幸與周圍的環境當做藉口。決不能停止前進,決不能逃避阻擋在你前面的困難。越想逃避,越覺得害怕。你媽媽決不是一個會逃避困難的人,你是你媽媽生的,你也一定辦得到。所以,要加油,不能輸給不幸,不能輸給世間的惡意,要把這些東西通通彈回去。哈哈,我教給你一個好東西,可以戰勝世界上任何人,戰勝任何困難的獨一無二的方法,你們知道嗎?」
露西亞搖了搖頭。要是爺爺這樣問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不到勝利決不放棄。哎呀,遙你可不要那副表情,我可不是在開玩笑。一般的事情,只要堅持戰鬥就能贏得勝利。
就算一次又一次地跌倒,只要再站起來,就一定會勝利。哎,不到勝利決不能輸。輸的時候,就是停止戰鬥的時候,想要停止戰鬥的時候,就是輸給自己的時候。當戰鬥遇到不順的時候,也可以說是在和軟弱的自己戰鬥。所以,一定要戰鬥,一定要一次次再站起來。但是,露西亞啊,如果你覺得怎麼、怎麼也忍受不下去了……你就回來,這裡有老朽在,有遙在,有新的爸爸媽媽在。」
爺爺輕輕撫摸著露西亞的頭。
露西亞低著頭。
之後,爺爺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說了句「我的活還沒做完呢」,就消失在了隔壁的工作室裡。雖然他口中叨念著「終極版的零戰①發售了啊」,但也逃不過我的眼睛,爺爺一定是不好意思了。剛才被教育的人仍舊低著頭,我也無法假裝偷看她的臉。而且事實上,我同樣從爺爺的話中受益匪淺,現在也不想和露西亞對視。
①零式艦載戰鬥機,日本舊海軍的主力艦載戰鬥機。
家長指導孩子的將來是理所當然——話雖如此,但真的是理所當然嗎?如果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呢?爸爸和爺爺的性格南轅北轍,說話方式也好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好,差別大得讓人懷疑他們是否是父子,但在對待露西亞這件事上,他們的想法是相同的,希望我和露西亞幸福,會好好地保護好我們兩個人。露西亞一定也是這麼覺得的吧。
我剛想這麼說,卻又猶豫了。和爺爺一樣,我們倆之間也會覺得不好意思,特別是兩人的眼睛都濕潤潤的時候。於是,我想到了玩我們常玩的遊戲來轉換心情,雖然最近覺得這是個很幼稚的遊戲,但露西亞明白我的心情,立刻回答道「好」。
之後,我們就回各自的房間睡覺了。
——?
——!
睡夢中的我突然覺得鼻子刺痛,驚醒過來。
宛如黏膜被針扎的劇痛。
睜開眼睛,眼球又宛如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一般。
我條件反射地閉上眼,這次吸人的空氣又刺穿了我的喉嚨。我被嗆得難以忍受,足足噎了四下,立刻用枕頭蓋住鼻子和嘴巴。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恍恍惚惚地摸索著。屋子映照在月光下,四處都飄浮著霧靄。
不,不是霧也不是靄——
是煙。
失火了?
怎麼會!
我從床上跳了起來。
房間裡黑煙蔓延。
好熱,好像被關進了三溫暖房。
灼熱的空氣炙烤著我露在外面的皮膚。
眼睛表面像被塗上了芥末,痛得我淚流不止。
我在驚慌中又被煙嗆了幾下,不是紙和木頭在燃燒,空氣中瀰漫著燃燒塑膠和化學製品的刺鼻味道。我掩著口鼻藏到床下,匍匐著身體,臉頰緊貼地板,呼吸了一口氣。鼻黏膜仍舊刺痛,但這裡空氣的汙染程度畢竟是輕了一些。
—一果然是失火了。
—一怎麼辦?
——快逃!
在我混亂的大腦中,警報尖銳地響了起來。我爬向房門,把手伸向門把手,但是搆不到。手再往上伸,臉也得跟著往上抬,又得被嗆到。我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拚命地伸手去抓,碰到了!——我正這樣想著的瞬間,手指就被彈了回來。
簡直就像觸到了沸騰的水壺,接著我的耳朵碰到了房門的表面,房門倒沒那麼熱,還不至於把人灼傷。透過房門可以聽見走廊哩的聲音,是風,風的聲音由對面傳來,我已沒工夫考慮這是什麼風了,用袖子蓋住手掌再一次去抓門把手。
透過厚厚的棉布,仍能感到門把手的灼熱。我往下拉,房門是朝內開的,之後再稍微用點力——本該這樣。
我開門開得真失敗。
圓筒狀鎖被解除以後,房門以要把鉸鏈彈飛出去之勢猛然間完全被打開,走廊裡的空氣與轟鳴一齊湧向屋內,空氣和房門同時把我給彈了出去。
不,不是空氣。
遠比空氣更骯髒,更苦澀,還更兇暴。簡直就如有意識的生物一般,一邊打著旋兒一邊舔著天花板向這邊爬動。有生命的煙霧——我儘管身處炙熱之中,背上卻陣陣發冷。
走廊裡灼熱的空氣如狂風般大作,剛才的風聲就是這個。
平時看不見的空氣,好像捲成一團被塞進了狹窄的空間裡,猶如大批竹子劈哩啪啦裂開般的聲音混雜著風聲傳人耳中。
湧入屋內的熱浪灼燒著我的皮膚。走廊裡更加熾熱,更加無法呼吸,但留在屋裡只能等著被燒死。雖然對走廊對面打著旋兒的黑煙無比恐懼,但我還是壓低身子從屋裡逃了出去。
我突然想起來。
我不假思索地想要衝到她那邊去,她搖了搖頭,指著我的後方。後方的延長線上就是爺爺的寢室。我不要緊,去看看爺爺怎樣了——她的眼睛命令著。
我也是同樣的想法。我向右轉,往爺爺的寢室行進,現在要分秒必爭,就算被捲進黑煙裡也沒辦法。我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熱氣令人害怕,每吸一口都覺得口腔與喉嚨像在被灼燒,身體內的水分都快要沸騰。
「爺爺!」
我一口氣打開門,屋裡雖有火光,但完全被黑煙籠罩著。
我尋找著床上爺爺的身影——沒有。怎麼可能!我朝床下看了看,還是沒有。
我環視四周,本來應該在這裡的,也就是已成為爺爺身體一部分的輪椅也不見蹤影 對了,我猛然頓悟,爺爺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的活還沒做完呢」——爺爺還在工作室!
我慌忙往隔壁的工作室望去。
我一口氣沒喘上來。
房門是從內側開的,只見房門向內微微彎曲著。
和我的房間一樣,大概是被走廊的空氣強行湧人造成的。
轟鳴之中,從門縫中的確有聲音傳來。
「嘶嘶。」
「嘶嘶。」
如同蛇的呼吸聲,令人毛骨悚然。
這嘶嘶聲,正在把滯留在天花板上的黑煙都往房間內吸引。
不能碰!——我腦子裡再度響起警報。但我腦中又收到了來自屋內的求救信號,我不再猶豫,屋裡有重要的人等著我去救。
我轉動門把手。
剎那間,簡直如等候著獵物一般,打開的房門一口吞掉了我的身體。我被吸入房間的同時,疾風從我耳邊「轟隆轟隆」
地呼嘯而過。
時間忽然停止了,屋裡的光景像靜止的畫面一樣映人我的雙瞳。起火處大概就是這裡,擺放瓶罐的工作檯已成了一片火海,火焰沿著窗簾直達天花板,牆壁上,桌子上,到處都是躍動的火苗。
爺爺就在工作檯前。
火焰包裹住了整個輪椅。
爺爺——我正想叫出聲來。
由於流進屋裡的空氣,火苗甦醒了。
一瞬間,火苗變成火焰,火焰變成火柱。轟隆之聲又一次響起,這一次不再是風聲,而是得到名為空氣的餌食後,猙獰的猛獸在怒吼,我一下子明白了,火與煙是同一種生物,把一切吞噬,使之化為灰燼的邪惡生物。
火焰朝四周肆虐,蹂躪著天花板與牆壁,垂涎著所有的家具。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個接一個地破裂,又燃起一根根火柱,桌上立刻成了一片火海。照明器具嘎吱作響,變為碎片,陳列架上爺爺引以為豪的塑膠模型瞬間熔為了蠟質工藝品。
燃燒、燃燒、燃燒——
載著爺爺的輪椅,伴隨著噼噼啪啪的聲音被大火包圍了。
全是一瞬間的事。
想喊又喊不出來。
突然,我的身體飄浮了起來。
房間中心的閃光令人眩暈,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我往後刮。
爆炸氣浪。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破裂之聲。
我被猛撞到走廊的牆壁上。
右肩膀響起了不願意聽到的聲音,是骨折了還是脫臼了,已經無暇思考。
火焰從工作室的門裡噴射出來。
我像看慢鏡頭一樣看著火焰朝這邊襲來。我哆嗦著,無法動彈。
眼前忽然一一片明亮,伴隨著吱啦吱啦的聲音,睫毛和瀏海都開始燃燒。頭發燒起來了,皮膚變黑了,睡衣一瞬間也燃起來了。
熾熱的高溫已超過了我的忍受限度,我大聲叫喊,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劇痛伴隨著熾熱——彷彿全身皮膚都被剝掉般的劇痛,使我大腦裡一片空白,什麼都無法思考。我在走廊裡來回滾動,滿身火焰卻毫無熄滅跡象。滾動之際,我眼角的餘光瞟到了已經成為火人的、不成形的露西亞。
頭髮在燃燒。
耳朵、嘴唇、皮膚在燃燒。
連意識也在燃燒。
朦朧中,我又一次看見了露西亞,露西亞已停止了掙扎。
接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燃燒著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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