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元硬幣太少了
敲響密室之門 by 小説達人
2020-1-27 18:46
1
掀開鍋蓋,雞肉誘人食慾的香味和熱氣一起飄了出來。少量濃稠的湯汁在鍋底咕嘟咕嘟地呼吸起伏,胡蘿蔔軟到用竹籤「撲哧」一下就能扎進去。看來火候正好。
我關掉爐火和換氣扇,解下圍裙,重新套上西裝外套,把鍋裏的食物轉移到事先準備好的大碟子裏。紅燒雞塊,名爲「藥子祕方」,要說跟普通的燉菜有什麼不同,就在於「用心烹製」這點上。
我把碟子和筷子放在托盤上,走向隔壁的會客兼起居室。
兩位僱主正隔着桌子面對面坐在沙發上,小口喝着加了冰的威士忌。
「久等了,藥子祕方。」
「燉雞肉嗎?」
「不是燉雞肉,倒理先生。是藥子祕方。」
「昨天那個燉菜不也是藥子祕方嗎?」
「昨天那個是藥子節日大餐。冰雨先生,虧您還是偵探呢,這麼沒記性。」
「福爾摩斯曰,記憶就像是小閣樓,不需要的東西就該統統往那兒丟。」
「別隨便丟掉我的菜名!」
「叫啥都無所謂,威士忌跟燉肉不配吧?」
「雞肉還有剩的,廢話多的人可沒得吃。」
我說着跟當媽的一樣的話,把盤子擺在茶几上,坐在了冰雨旁邊。倒理拿了酒瓶,往老式杯裏續了點酒。我也從冰箱裏取出一罐薑汁汽水,打開來兌到自己杯子裏。光就顏色來看,總感覺很像威士忌。
沒什麼特別需要慶祝的,我們沉默地碰了個杯。三個人一起幹了,三個人一起把燉肉夾到小碟子裏,三個人一起咬了一口雞肉。
「嗯!」倒理點頭。
「嗯嗯!」冰雨點頭。
「嗯嗯嗯!」我也點頭讚道。
藥子祕方,名副其實。
很抱歉這才告訴大家,我的名字是藥師寺藥子,本職是高中生,每星期會在這家叫「敲響密室之門」(名字真怪)的事務所做幾次兼職。放學後來這兒做飯洗衣打掃再加採購,一手包辦所有家務活。
今天本來打算就收十收十院子,洗洗衣服,在晚飯前就告辭,誰知道從倒理那借了本叫《血染蛋罩》17的書來打發時間,結果一讀之下發現太有意思了。看着看着,時針就轉到了晚上九點,回過神時才發現他們倆已經開始喝(不定期的)夜酒了。馬上回去倒也沒什麼關係,不過明天是週六,還想謝謝倒理借給我書,再說我也餓了,所以就決定免費加班,下廚給他們做道菜。
倒理還是穿着他那件黑色高領毛衣,一屁股沉在沙發裏。本來就有一頭惡魔般的漆黑捲髮,現在臉上還因爲喝了酒而微微泛紅,愈發顯得邪惡。冰雨則蹺着腿,顯得很是幹練,他解開了藏藍色領帶,敞開了西裝的前襟,讓人想到下班回到家的工薪族。我也想解開領口的十字領結,卻一下子忍住了。制服必須穿整齊,這是我的原則。
這麼跟他們倆喝酒,感覺既雅緻又別有一番風味。我能感覺到,自己好像成了偵探的一分子,形象頓時高大起來。
不過,我們的對話並沒有那麼上檔次……
「今天也沒委託人來啊。」
冰雨發着牢騷。
「這有啥辦法。」倒理說,「一到正月,不管哪家事務所,客人都會少的。」
「看你忘了,我來告訴你吧,一月可都過了一半了。」
「我的小閣樓裏不需要這知識。」
倒理的小閣樓好像很亂七八糟似的。
「我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因爲沒什麼委託人,我們的生活費也告急了。」
「又告急?爲啥咱家總是一下子就缺錢了啊……」
「因爲倒理先生您買了那個東西吧?」
我看向掛在起居室牆上的鹿頭標本。
上個月,他倆爲了解決一起雪地密室案去巖手出差,我還因此興奮不已地等着,想着「他倆會帶什麼禮物回來呢」,結果沒想到他倆帶了個鹿頭回來。據說是拿了破案的全部報酬再加上貸款買回來的。我都驚呆了。
「那鹿頭買得多值啊!給起居室貼金啦。」
「可是十五萬日元也太貴了吧!是吧,冰雨先生?」
「不,我也喜歡那個鹿頭。」
冰雨非常認真地對我說道。冰雨一貫很有常識,不過腦子偶爾也會轉不過彎來。這兩個傢伙真愁人。算了,要說喜歡還是討厭的話,說真的,我還是非常喜歡那個鹿頭的。
「比起缺錢,我更受不了無聊啊。」倒理嘆了口氣,「就沒有什麼有意思的案子嗎?」
「你又說這種話……」
「藥子,你想到什麼沒?日常之謎也行,常有的吧,比如班裏同學自殺啊,內衣被人偷啊,後背有莫名其妙的硬塊啥的。」
「我一直懷疑,你是不是不明白什麼叫‘日常之謎’?」
倒理把問題強塞給我,冰雨衝他翻着白眼。
想拒絕很簡單,一句「我沒這種煩惱」就行了。而我卻認真思考起來——我內心萌生了小小的壞心眼,想塞給這兩個懶散的偵探一個解不開的難題。
選題沒花多少時間,因爲剛剛談到了錢,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
「事兒再小都沒關係,線索很少也不要緊。」
「那當然,不如說線索越少越好。我跟冰雨會發揮推理能力來破案。」
「哎?還算我一份?」
被強拉進來的冰雨表示不滿。我把筷子擱在桌上,說了句「那麼」,然後坐正了身子。
「‘十元硬幣太少了,還得要五個。’」
我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倒理和冰雨眨了兩次眼,很有默契地歪了歪頭。
「這是我今天一早上學的時候聽到的。有一個男人跟我擦肩而過,正用智能手機跟人打電話,我只聽到他跟那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偶然聽到的就是‘十元硬幣太少了’?」
「‘還得要五個’?」
我點了點頭。
「這麼大的人會把十元硬幣掛在嘴邊,不覺得有點怪嗎?所以我就想,那個人當時是想幹什麼呢?」
「那個人,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冰雨問。
「你問什麼樣我也……三十多歲,穿着西裝,感覺像普通的職員。啊,不過他領帶的圖案是紅地黑圓點的,倒是有點品位。」
「就這些?」
「對……線索是不是太少了?」
我越來越感到抱歉,小心翼翼地問道。
倒理皺起了眉,像是在琢磨。冰雨摸着下巴。幾秒後,兩位偵探對視了一眼,喝了一口威士忌,異口同聲說道:
「足夠了。」
兩人很開心地接下了挑戰。
2
「首先,那男的想要十元硬幣是吧。」
說這話的人是倒理,他剛把玻璃杯放下。
「這我知道。」
「那,這麼說吧,那個男的非常想要十元硬幣,如果因爲一時心血來潮或是突然想收集散錢,就不會用‘得要’這麼生硬的說法。可以認爲那男的一定有什麼明確的理由,無論如何現在都得要十元硬幣。」
確實。說了「得要」就是肯定需要。
「爲什麼非常想要十元硬幣呢……想買東西散錢不夠了?」
「不可能是爲了買東西。」
我剛說完,就捱了冰雨直截了當的一刀。
「爲什麼?一般需要錢,不就是爲了買東西嗎?」
「‘還得要五個’這句,那男的最起碼得要五個十元硬幣。藥子,五個十元硬幣是多少錢?」
「五十元。」
「咱們國家的流通市場上有五十元的硬幣。如果他有想買的東西,差五十元散錢的話,應該會說‘得要五十元硬幣’,可是那男的卻說‘得要五個十元硬幣’,絕不會只爲了買東西。」
「原來如此。」
這說法我也能理解。冰雨起初沒什麼幹勁,沒想到考慮得還挺仔細。較真的人。
「不過,要不是爲了買東西而收集錢,就沒幾個原因了呢。」
「嗯。一般來說都是爲了收藏吧。比如說大量收集稀有發行年份的錢幣,或是想拿五元硬幣做成什麼工藝品之類的,還有可能用來釣魚。」
「釣魚?」
「那男的有可能想在二手市場或同人誌展會這類活動上擺攤,所以要很多十元硬幣來找零。電話對面的是一起擺攤的朋友。」
「啊……確實。說起十元硬幣,就是用來找零的嘛。校園文化祭上開咖啡店那會兒,我也費勁收集了好多散錢。這是最有可能的!」
我把起初的壞心眼都拋到了腦後,衝着這個說法飛撲上去。然而——
「這可不好說。」
倒理從對面的沙發上扔來了一句「我反對」。
「我覺得這些都不可能,不是找什麼稀有貨,不是搞藝術品,也不是用來找零。從‘太少了’這幾個字就能推測出來。」
倒理用筷子夾着胡蘿蔔指着我們。
「話說回來,你們認爲那男的總共要收集多少個十元硬幣?」
「哎?」
「‘十元硬幣太少了,還得要五個。’太少了,也就是差得老遠的意思。‘在收集十元硬幣,但離目標個數還差得老遠。因此,還得要五個。’說到底就是這個意思。」
「應該吧。」冰雨表示。
「那問題就變成了——他到底要多少個硬幣。打個比方,假設他總共要五十來個十元硬幣,現在已經集了四十五個,還差五個。這種情況下,他會用‘太少了’這種說法嗎?」
「應該不會。這時候應該說‘十元硬幣不夠’或者是‘還差點’。」
「對吧。那,如果目標是三十個,已經集了二十五個呢?因爲已經集齊六分之五了,肯定也不會說‘太少了’吧。這麼考慮的話,用‘太少了’這種說法,只能說明十元硬幣還沒收集到一半,或是隻收集了三分之二左右。這麼一來,那男的最多也就要五個硬幣的兩三倍的量,也就是十到十五個硬幣左右。」
倒理停下來,輕快地把燉菜送進嘴裏。冰雨始終保持謹慎的態度問道:「要是那男的性格大大咧咧,不小心說了句‘太少了’呢?」
「考慮這種特殊情況可就沒完了,咱們應該假設他日文沒說錯。」
「好吧好吧。」冰雨讓步了,「條件一,那男的最多需要十五個左右的十元硬幣,然後呢?」
「十五個說得好聽點也不算多。然而,剛剛你提出的假設都需要大量的十元硬幣。不管是收集稀有硬幣,還是製作工藝品,或者是找散錢,如果單純只爲了收集,最起碼需要二十到三十個硬幣纔像樣。因此……」
「這些都不可能,是吧。看你臉挺紅的,沒想到腦子還挺清醒的嘛。」
「你纔是,戴着副眼鏡,腦子卻這麼不好使。」
這倆人又回到了平時的狀態,互相瞪着對方。我已經習慣了,就喝着薑汁汽水,把話題往下繼續。
「除了買東西以外,還需要十到十五個十元硬幣……一下子想不出來呀。」
「我想到了。」倒理壞笑道,「假設需要十五個十元硬幣,這樣一來,總共價值一百五十元。理所當然,就等於一個一百元硬幣再加一個五十元硬幣。藥子你說,前者那一百五十元和後者那一百五十元有什麼不同?」
倒理像教授似的問我。我想了一會兒,回答道:
「十五個十元硬幣更散。」
「也就是能夠拆分。據我推測,那男的是爲了把錢分給好幾個人,才收集十元硬幣的。」
「比如分給五個人每人三十元嗎?」
「沒錯。」
怎麼說呢,我很詫異。整個事情我捋順了,可是三十元也就是讓小孩出去跑個腿的錢。說起來,漫畫裏那個櫻桃小丸子的零用錢也是一天三十元。
「成年人有機會一起分這麼散的錢嗎?」
「比如說一起喝酒差的錢?那男的前幾天跟幾個人去了趟居酒屋,一起掏錢平分費用的時候找了一百五十元散錢。他很較真,第二天想把散錢換成十元硬幣,打算平分給一起喝酒的人。」
我注視着空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雖說我還不能喝酒,不過也去過家庭餐館之類的地方。跟朋友一起付飯錢,碰上店家找了些散錢,賬就不能兩清,是很難辦。
「我沒想到這點。答案或許就是這個。」
「是吧?怎麼樣冰雨,啞口無言了吧。」
「你看漏了重要的一點。」
別說啞口無言,人家都開始反駁了。
「那男人說的不是‘還差五個’,而是‘還得要五個’。這明顯說明,他需要的十元硬幣是一個大概的數量。確實,他可能像你說的需要十五個左右,但不一定剛好是十五個,有可能是十四個或十六個,所以他纔會說成‘還得要五個’。有問題嗎?」
「沒有。」
「那麼,爲什麼是一個大概的數量呢?因爲他當時不確定要用多少個十元硬幣。如果想分給別人,人數又是不固定的,這樣一來,還散錢這件事就不合理了。喝酒是發生在過去的事,參加人數理應是固定的。」
倒理嘬了一口威士忌,皺起了紅撲撲的臉。
「他不小心說‘要五個’的吧?」
「咱們是以‘那男的日文沒說錯’爲前提吧。」
「嗯嗯,知道啦知道啦。」
倒理投降般搖了搖頭。雖說他的思路也相當不錯。我事不關己地想着,大口嚼着魔芋絲。
「可是,分給別人的說法也沒錯吧。」
「這就很微妙了。最多也只要十五六個十元硬幣吧?像藥子你說的,把這麼點小錢分給好幾個人,有點不合理。正常來說,應該是自己一個人想拿來乾點什麼纔對。」
「話雖這麼說,買東西的說法已經被否定了啊。」
「除了買東西以外,還有很多地方可以用上十元硬幣。」
冰雨往空了的玻璃杯裏倒上酒。看來下面該他表演了。倒理探出身子追問道:「具體來說呢?」
「香火錢。」
「香火錢?」
「那男的喜歡參拜寺廟。明天週六,他也打算去參拜寺廟,參拜就得要香火錢。如果轉好幾個地方,就會遇見功德箱十到十五次左右,投一百、五百元比較浪費,十元的話就隨便投了。所以他纔會準備十元硬幣,拿來當香火錢使。」
「喔喔!」我不由得提高了嗓音。這個說法比找零還難想到,而且符合迄今爲止的所有條件。
「也許是捐錢。男人喜歡捐錢,或是想贏得別人的好感,計劃在每次碰見募捐箱的時候都捐點散錢,所以才收集十元硬幣拿來捐款……」
「喔喔——」這次不小心拖了長音。「冰雨先生真聰明!跟偵探似的!」
「謝謝。麻煩借這個機會,把我的職業存放在你的小閣樓裏。」冰雨口中諷刺,臉上卻挺開心的。回頭再看另一位偵探,只見他搖晃着玻璃杯,讓酒化着冰塊,沉默不語。
「你有什麼意見嗎,倒理?」
「不,我很滿意,九成滿意。」
「剩下的一成呢?」
「不滿意。這個說法不一定非得要十元硬幣。」倒理直視他的搭檔,「要是香火錢或是捐款,用一元、五元應該都行。雖說從錢數上來看,十元可能剛剛好,不過因爲這樣就全用同一種硬幣,也太神經質了吧?」
「這人真斤斤計較。」
「小錢才斤斤計較嘛。好了,聽着,我再說一次,通過‘得要’這個說法可以推斷,那男的必須要十元硬幣,五元和五十都不行。這樣的,是不是該認爲那個男人出於某種需求,必須收集十元硬幣,不然就達不到目的呢?」
確實,這個說法也對。冰雨張張嘴想反駁幾句,卻一下失掉了氣勢,癱在了沙發上。
「來整理一下思路吧。」該我發言了,「我看見的那個男人必須要十元硬幣,而且不是爲了買東西,也不是爲了跟人分錢,他最多也就收集十五個左右的硬幣,而且還不能用其他散錢來代替……」
感覺越來越複雜了。
「五元、五十元不行,只能用十元辦到的事……啊!會不會是去便利店複印東西?複印費一張是十元吧?」
「不會。」
「不可能。」
我遭到了乾脆利落的否定。
「複印多於十張應該用一百元硬幣了吧。」
「就算用十元硬幣,也可以在便利店換散錢,事前‘必須要’就不自然了。」
「這麼說也是……那,有什麼別的原因嗎?」
「我正在想。」倒理說,「你問問四眼老師冰雨吧。」
「我這麼不起眼,問我我也……」冰雨答道,「這方面福爾摩斯更擅長吧。」
他們互相推來推去,正說明都卡殼了。
兩人沉思,變成了只會輪流喝酒的機器。我嚼着蘿蔔,發現菜稍微冷了點,就把大碟子拿去廚房,用微波爐熱了熱,坐回到沙發上。沉默還在繼續。
三個人各有各的想法,邊沉思着,邊跟剛開始一樣抓起筷子,把紅燒雞塊往嘴裏送。
這時,或許是藥子祕方的美味起了作用,兩人同時「啊」地叫了一聲。
「只有一件事,必須要用到十元硬幣。」
「我也想到了,只有一件事。」
看來兩人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我問「什麼事」,兩位偵探互相用筷子指着對方,再次異口同聲道:
「公用電話。」
3
公用電話。
好久沒聽過這個詞了。如今已經完全落後於時代的一個單詞。在街上偶爾還能看到,但我一次都沒用過。
「公用電話……話說,打電話是要用十元來着?」
「對。」冰雨點頭,「基本上只能用三種,十元硬幣、一百元硬幣、電話卡。十元一次最多能打一分來鍾,能繼續投硬幣,但不會找零。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了呀。」
你們不也是現在的年輕人嗎……
「假設打公用電話,那人打算用一堆十元硬幣聊很久嗎?」
「不,光是聊很久的話,應該用一百日元。」倒理否定道,「如果用一堆十元硬幣,多半要打很多次,而且打不了多久。」
「當然,這種情況下用電話卡更方便,但是現在只有極少數人會隨身帶着電話卡。用十元硬幣很合理。」
看來意見又難得的一致了。我不瞭解公用電話,既然兩位偵探都這麼說了,應該就沒錯——我想到這裏,突然發現了什麼。
「不,請等一下。這說法有一個大問題。」
「是有問題,而且是非常大的問題。」
「那男的當時拿着手機。」冰雨說道。
倒理點了點頭。
沒錯,我看見那男的當時正拿智能手機打着電話。有手機的人不可能再用公用電話了。
「看來這個說法也不對呀。」
我很遺憾,像是酗酒一樣大口乾掉了杯裏的薑汁汽水。倒理還不想放棄:
「不過,說起爲什麼想要十元硬幣,公用電話是條不錯的思路。畢竟不打多久的話,就只能用十元硬幣了,這個原因有一定的必然性。」
「話是這麼說,可大家一般都會用手機吧?」
「或許手機快沒電了。」
「看電池快沒電了去收集硬幣,還不如趕緊去便利店找快速充電器。」
「……」
倒理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又皺起了眉頭。那副認真的表情與其說是生悶氣,不如說更像沉浸在思考中。
「大家一般,都會用手機……」倒理重複搭檔的話,「要是原因不一般呢?」
「原因不一般?」
那男的想往某個地方打電話,明明有手機,卻偏要打公用電話。爲什麼?因爲公用電話更方便。冰雨,你好好想想,公用電話也有它的優點。
冰雨喝了一口威士忌,半信半疑地思考着,隨後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瞪大了雙眼。
「公用電話可以隱藏身份。」
倒理揚起嘴角,嚼了塊雞肉代替點頭。而我則被丟在一旁,連忙問道:「怎麼回事?」
「舉個例子,我拿我的手機往藥子你的手機上打電話,這樣一來,你的通話記錄裏就會留下我的手機號碼。」
「當然,要是設置成主叫隱藏,就不會顯示自己的號碼,但是這隻能煳弄手機上的記錄,移動運營商的通話記錄裏還是會留下自己的號碼。」
「可是,要是我拿公用電話打呢?手機和移動運營商那邊就只會記錄下公用電話的號碼。之後即使別人再查這條記錄,也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也就是說,可以隱藏身份。」
「確實。」
公用電話如字面意思,就是誰都能用的電話,反過來說,也就是無法確定誰用過的電話。就某種意義上講,打公用電話或許纔是最高級的主叫隱藏功能。
「那……那個男人想在打電話的時候隱藏身份?」
「恐怕是。」冰雨答道,「然而就像我剛纔說的那樣,只是不想被人知道號碼,設個主叫隱藏就夠了。既然用的是公用電話,那麼就能推測出,那男的還不想在運營商那邊留下記錄。」
「這個做法真是相當謹慎。」倒理說,「一般人根本不會在意運營商那邊的記錄,因爲幾乎沒人會去查運營商的記錄。」
「然而,那個男人卻很在意。因爲他料到了有人會去查記錄。那麼,查記錄的會是誰?」
「普通人查不了,要說有權查的話,就是國家機關了。那麼答案很簡單——那個男的想瞞過警方的眼睛。」
不知何時,兩人開始輪流發言了。並非競爭,而像是在合作推進思路。下班後的閒情逸致,還有摻着酒意的開朗勁兒,一下子都消失無蹤了。
倒理一把捏住自己的捲髮,冰雨推了推眼鏡,這兩個動作我已經看過好多遍了。
這是他倆準備認真開始推理的動作,類似於一種習慣。
「藥子。」不久,冰雨看向我,下了結論,「你碰見的那個男人和他電話那頭的人,當時可能在計劃從事某種犯罪行動。」
4
咔啦。是倒理玻璃杯裏融化的冰塊發出的聲音。
我眨了好幾下眼睛。並不是跟不上他倆推理的節奏,而是驚異於事情居然會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你說犯罪……什麼樣的犯罪?存款詐騙?」
要說用電話犯罪,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但冰雨卻搖了搖頭。
「拿公用電話詐騙太招搖了。再有手段的騙子,只打十通二十通電話也抽不中獎。這跟公理一相矛盾。」
那男人最多需要十五個左右的十元硬幣。十五個硬幣打不了幾十通電話。
「再整理一下思路吧。」倒理邊說邊比畫,「那男的想拿十幾個硬幣打公用電話,可以推斷他的通話時間不長,而是要撥很多次,每次打一會兒就掛。而且,從提前準備硬幣這點上可以看出,他行動的節奏非常頻繁,類似於撥個號碼,放下話筒,再撥個號碼,再放下話筒。問題就在於他打電話的對象。是往同一個地方打,還是往不同地方打。」
「如果往同一個地方打很多次,就有點像騷擾電話了呢。」
「是吧。但是,那男的還跟另外一個人通話,說‘得要十元硬幣’。可以認爲,那個人也參與了犯罪,而打騷擾電話不太可能有共犯。」
「不是騷擾電話的話,就是往不同地方打了吧。」冰雨說,「估計是按順序往好幾個地方打。從十五個硬幣的上限來看,應該打了十個地方左右,我覺得要比十元硬幣的總數少。這些十元硬幣裏肯定還留着幾個備用的硬幣,防止超過通話時間。」
「備用的……」
我恍然大悟。
十元硬幣只能打大概一分鐘。如果說得多了,不放進備用的十元,打到一半就會斷掉。如果是我打公用電話,爲了防止這種情況,肯定會多準備一些十元硬幣。就算不確定要多少個,也得多準備些。
如果因此才產生了「還得要五個」這種說法……
倒理進一步推測道:
「往零零散散的十個地方,連續打一分鐘就能完事兒的電話,而且還跟犯罪有關。所以,這兩個男人有什麼目的?」
冰雨把蘿蔔放進嘴裏,喝了口酒後答道:
「十個地方,說明範圍很廣。一分鐘就能完事兒,說明事情很簡單。連續打,說明十萬火急,給人感覺是挨家挨戶的打電話——假設在找什麼東西如何?比如找人。」
倒理似乎非常喜歡這個想法。
「很合理啊。找人,就從這裏着手。他們在找某個人,那個人的備選住址有十個,但無法鎖定到底是哪個,所以他們決定打電話。」
「您是說,他們在抓某個人?」
「不。」冰雨否定道,「如果對方想逃,是不容易用電話來推斷地址的。藥子,假設你想逃開某個人,而你的藏身處突然來了通公用電話,你會接嗎?」
「肯定不接,不對勁。」
「是吧。所以,對方應該還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應該是普普通通過日子的老百姓。」
「老百姓怎麼會被犯罪分子盯上呢?」
「比較常見的就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啦……」
「先把這個放到一邊。」倒理說,「回到正題。你覺得他們有多瞭解那個目標人物?」
「光是備選住址就有十來處,稍微有點多。從沒法鎖定這一點說明他們手裏應該沒多少信息。」
冰雨停了一下,又陷入了思考。
「比如說,只知道目標人物的‘姓氏’和‘居住的街道’,用當地的電話號碼簿來挑出對應姓氏的住址,不就剛好能有十來處嗎?
倒理一時沒回應,像是在腦海裏想象了一番,然後回答「沒錯」。
「這意見也可取。他們知道目標人物的姓氏還有居住的街道,再加一點,我認爲他們應該還知道‘聲音’。」
「聲音?」
「他們想僅憑一分鐘的通話,來確定電話那頭的目標人物。但是他們不知道對方叫什麼,所以不能問‘某某在家嗎’,那就只能靠聲音來當線索了。他們多半裝作打錯電話之類的來聽通話對象的聲音,由此判斷對方是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嗯,原來如此。」冰雨也表示同意。
倒理把杯口朝向搭檔:
「那最後一個問題,目標對象具體是什麼樣的人?」
「據推理,他們的通話對象都是普通人家。今天早上擔心十元硬幣不夠的話,就一定會在白天打電話過去。然而今天是週五,大部分人要上班,白天都不在家。」
「反過來考慮,他們要找的人平時白天都在家,而且很有可能接電話——」
他們倆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也指了指自己,指了指這個在事務所包攬所有家務活的自己。
「主婦?」
「你理解啦。」
我這一句話似乎是最後一塊拼圖。倒理嚥下威士忌,開始總結。
「這兩個男人在找某個主婦,雖然不瞭解詳細情況,但對他們來說那個主婦很礙事,得想辦法殺人滅口。他們查到了主婦的姓氏和居住街道,再往後就查不到別的了。於是,他們往選出來的住址挨個打電話,想要查出主婦的具體住址。然而用私人號碼打電話就會被警方追蹤,所以他們才用了……」
「公用電話。」
我話音剛落,倒理就點了點頭。冰雨接過話:
「拿公用電話打,就不會擔心身份暴露,可以隨便打。那男的打算到個有公用電話的地方跟同夥碰頭,可是就在去的路上,一看錢包,他發現了一個小問題,身上沒幾個散錢可以用來打電話。於是他撥通了同夥的電話……」
喂喂,是我。嗯,馬上就到,對。先拿公用電話查查她家。不過,十日元硬幣太少了,還得要五個。你現在手頭有幾個?沒有的話就去附近自動販賣機那兒換換……
真相大白,奇妙的推理遊戲落下了帷幕。冰雨喝光了杯中的殘酒,倒理大口扒光了小碟子裏剩下的燉菜。
「那幫人……已經確定那個主婦的住址了吧?」我小聲嘀咕道。倒理聳聳肩:「誰知道呢。」
「不過,如果已經確定了,那幫人的行動就很明確了。要麼是到地方守着等人出來,要麼就是進去動手。不管是那種,對他們要找的人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藥子是早上碰見那男人的吧,看來報警也來不及了。」
冰雨低頭看了看手錶。我僵住了。
十元硬幣太少了,還得要五個。一句話中居然隱藏了這麼一串故事,而且那時候跟我擦肩而過的人,居然在計劃着殺人。這些我都無法相信。我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便喝下了最後一口薑汁汽水。汽水不涼了,氣也跑光了,感覺不太好喝。
不知是不是在困惑自己得出的結論,兩位偵探都一副沉痛的神情。他們低着頭,臉被陰影遮住了,看不到表情。鹿頭標本用玻璃眼珠俯視着我們。如祭祀過後般,一陣壓抑的沉默……
「呵——」
如漏氣般的聲音打破了這場沉默。
是倒理忍不住笑了,接着冰雨也發出「呵呵」的笑聲。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聲一聲比一聲持久。
下一瞬間,兩個人爆笑起來,笑得肩膀都在震。
「不不,這怎麼可能啊。」
「什麼要滅主婦的口嘛,又不是電視臺的週二懸疑劇場。」
不同於剛纔,我又僵住了。冰雨捂着肚子,倒理拍着膝蓋。
「哎?可是根據推理……」
「推理?這個嘛,按推理是這樣。」
「我倆的推理要是全都能推對,委託人還會這麼少?」
也許是這句自暴自棄的話又戳到兩人的笑點上了,兩人又開始一起「哇哈哈哈哈」地大笑。我意外地看向桌子,不知何時威士忌酒瓶已經空了。咦?他倆喝醉了?難不成我被耍了?
感覺身體被掏空。這兩人果然很難搞。仔細想想,單憑那麼一句話推出來的結論,肯定不可能對啊。
「好啦好啦。」我拍手示意,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那,今天就到這兒吧。我要收十啦。」
我又跟當媽的一樣,準備把碟子放在托盤上。這時——
咚、咚、咚、咚。
從玄關傳來了厚重的敲門聲。
似乎在這個時間還有客人來。這家事務所名副其實——「敲響密室之門」,所以沒有安迎賓器之類的東西,大家都是直接用手敲門。
「節奏這麼着急。」
「再加上這毫不客氣,彷彿拳頭捶門的聲音。」
看來兩人已經知道了客人的身份,臉色鐵青。然而必須有人去開門。我走向玄關,開了門。
站在門外的女性身着西服套裝,戴着眼鏡,很是帥氣。
「穿地警部補!你好,好久不見!」
「藥子你怎麼還沒回家啊,這可是違反法規的,趕緊回家。啊不,等一下,不用回去了,我能以涉嫌徒刑的罪名把他倆帶走。」
「別堂堂正正地誣陷好人!」
「你來幹什麼?」
倒理和冰雨出現在了走廊裏。穿地警部補毫不客氣地踩到三和土上,用命令的口氣說道:
「今晚讓我睡這兒。」
「哎?不太明白你什麼意思。」
「因爲殺人案,上頭在中野警局設了搜查總部。比起一趟趟回家,這邊離警局更近。讓我在這兒睡兩三個晚上。」
「哎哎哎?」倒理一臉的不願意。「你就在中野警局找幾個摺疊椅拼起來睡唄。」
「這房子可比摺疊椅好一點三倍。」
「才這點兒差距啊!」
「白住有點不好意思,我連禮物都帶了,梅酒和十片蒲燒太郎18。」
「這根本是你的下酒菜嘛!」
穿地難得會像這樣來找她的兩個朋友玩。我搞不清這三個人的關係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不過站着說話也有點失禮,我就說着「請,請」,給穿地拿了拖鞋。
「您說在中野警局設了搜查總部,這附近發生了什麼案件嗎?」
「嗯。三丁目的民宅裏發現一位慘遭絞殺的主婦。感覺這案子並不單純啊,真麻煩。」
「咦?主婦……主婦?」
「據說昨天傍晚,被害者打算去住在足立區的熟人那兒,不小心在小巷裏迷了路,她一邊走,一邊給熟人打電話問路,不小心撞見一幫男人在爭執,對方瞪了她一眼,她就趕忙逃掉了。被害者原以爲只是碰上單純的吵架,就沒太在意,查了查才知逍,今天早上有人在同一條小巷裏發現了一具男屍。」
「就是說,她目擊了兇案現場嗎?」冰雨問道。
「沒錯。兇手殺了人,第二天想滅目擊者的口,這麼想也很正常。總部就根據這條線行動了。」
「兇手居然能知道對方的住址。」倒理感嘆道。
「被害者把點心店的積分卡落在了現場,上面寫着她的姓氏,從分店店名能推斷出離她家最近的車站。兇手應該是憑這張卡找到她的。感覺兇手還挺精明的,在兩處犯罪現場都沒有留下指紋,被害者家一大早倒是接到個可疑的電話,但也是拿公用電話打來的……怎麼了?」
穿地剛坐到起居室的沙發上,就不再抱怨了。當然了,因爲聽她說話的三個人都大張着嘴。
「穿地。」冰雨好容易才發出了聲音,「嫌疑人鎖定了沒?」
「街上的監控攝像頭拍到了好幾個人,不過要從監控攝像判斷就……」
「那邊有沒有拍到兩個男人?一個人打着圓點圖案的的領帶,是紅地黑圓點的,看上去挺有品位。」
穿地扶正眼鏡,足足看了我們五秒,有點毀了她冰山美人的形象。
「你們怎麼知道?」
「這就說來話長了……」
我晃悠着癱在沙發裏,然後跟不經意間破了案的兩位偵探相互對視,一起無力地笑了。感覺鹿頭標本也在苦笑。真是的。
就因爲會發生這種事,我才超愛這家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