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變短的屍體
敲響密室之門 by 小説達人
2020-1-27 18:46
1
我們住處(兼偵探事務所)的大門口沒有安裝電話門禁,也沒有設置迎賓器、門鈴、門環這類東西。
開業時我就全都拆下來了。
這當然不是一種脫離時代的表現,相對於對講機那種毫無情感又乏味的聲音,人直接用手製造出的敲門聲則是千變萬化的。以強弱、長短、間隔時間等信息爲線索,大體上可以推斷出站在門口的是什麼樣的人。這樣一來,就能在見到委託人之前掌握對方的情況。
剛開業時,搭檔還一直抱怨:「你想什麼呢?!這麼一折騰,本來會來的客人都被你給弄走了,再麻煩也要有個限度……」近來他好像也理解了其中的奧妙,慢慢地不再抱怨了。說真的,我自己也覺得這主意真妙。我結合這個特點,把事務所的名字也起成了「敲響密室之門」。敲門!這主意多麼聰明,跟偵探事務所多麼合拍!
話說回來,說到今天響起的敲門聲……
咚咚、當咚當、咚咚、咚咚、當咚當咚。
「是神保嗎……」
我的搭檔正要將一筷子笸籮蕎麥麪送到嘴邊,此時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說道。
「是神保先生吧?」
藥子——我們事務所的兼職,正在幫我們倒大麥茶。
「是神保吧。」
我表示肯定,往醬汁裏拌着芥末。甚至沒必要推理。全世界只有那傢伙能把門敲得像打太鼓似的。
藥子趿着拖鞋去了走廊。我的搭檔——片無冰雨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擱,靠在了椅背上。他向後攏了一下那不起眼的短髮,推了推那不起眼的銀邊眼鏡,正了正那不起眼的藏藍色領帶,然後用他那唯一能給人留下印象的炯炯有神的雙眼看向玄關方向。
「怎麼他每次都趕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來啊……」
「誰知道呢。」我說,「他這不是很有天賦嗎?」
「有天賦?什麼天賦啊?」
「騷擾別人的天賦。」
「咔嚓」一聲,門打開的聲音傳入耳中。幾乎與此同時,傳來了一個輕浮的男聲:「呀呀,藥師寺!才一陣子不見,你看上去更可愛了!」
「哎——真的嗎?」
「真的真的,胸再大點就更完美了。」
「討厭!神保先生真下流!」
啪——
「啊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看來可以認爲平靜的午後時光又泡湯了。我和冰雨對視了一眼,兩人同時吸熘了一口麪條。或許是芥末太沖了,鼻子裏面嗆得生疼。
沒過一會兒,神保剽吉口中說着「嘿,真是好久不見」,被藥子領到了廚房。憑說話的語氣可能想象不到,他是個年輕男子,跟我們歲數相仿。頭髮染成淺茶色,身穿瑪洛斯牌的西裝外套,一臉傲慢的壞笑。長着一張帥氣的娃娃臉,卻讓人感覺怪里怪氣的。
「各位好各位好,片無你身體還好嗎?御殿場,好久不見,你脖子周圍看起來還是那麼熱啊。喔,你們在吃蕎麥麪啊?好像很好吃,能讓我也嘗一下嗎?」
「想吃就給錢。」冰雨說,「一碗一千兩百日元。」
「這麼貴呀。」
「因爲是女高中生給煮的啊。」
我用大拇指示意身着圍裙的藥子。不知道戳到他哪個笑點了,他又「啊哈哈哈」誇張地笑着,坐在對面的座位上,把手裏一直拎着的巨大公文包放在了桌上,切入正題。
「我給兩位帶來了委託。」
神保是個中介,是一門流氓生意——不知道從哪兒蒐集到案件信息,再強賣給合適的偵探。雖然讓人不爽,不過這個男人的工作能力還是可以信任的。
「下北澤的出租公寓發生了兇殺案。委託人是公寓的房東,說是要趕緊解決,好找下一個房客。」
「這是我還是冰雨的案子?」
我條件反射般問道。
這個問題可能會讓人覺得很奇怪,我跟冰雨兩人都是偵探,共同經營一家偵探事務所。我們有着各自的分工,我是「手法專家」,而冰雨則是「動機專家」。本來我也想單獨把事務所的招牌改成「御殿場倒理偵探事務所」這個帥氣的名字,不過除了自己擅長的領域以外,我們對其他的事一竅不通,所以沒辦法,只好相互協助。
話說回來,這次神保回答的是「片無」。話音剛落,我立馬耷拉下腦袋,冰雨則把身子湊了上去。
「說一下詳細情況!」
「我自然會說。」
神保把麪碗推到一邊,從公文包裏取出了幾張紙,鋪在了桌面上。
「有一個叫作‘黑木耳’的劇團,不不,成員只有四個人,不能說是劇團,應該說是搞笑組合吧。四個想當演員的年輕人聚在一起,通過小劇場等演出形式來進行喜劇表演。他們一起湊錢,租了一間隔音的屋子當練習室。」
「案發現場就在那裏?」
「答得非常好。」
神保指向了文件裏附帶的公寓照片,公寓的名字叫作「speranza高橋」,不知道用的是哪國語言。照片裏的房間大致位於一樓的正中央。
「他們租的是這間一〇三號房。‘黑木耳’的成員裏有一個叫西邊的男生,在四個人裏面年紀最小、地位最低。今天上午十一點整,他去了這間屋子的門口,據說是要在吉祥寺的一家叫作‘COSMO座’的劇場表演,團長派他來拿落下的服裝和器材。團長告訴他說:‘開我的車把東西送到後臺,東西我已經事先整理好了。’
「西邊也有房間的鑰匙,但鑰匙沒能派上用場,玄關的門虛掩着。西邊想着真是不注意呀,邁進了房間。房間裏沒有任何人,地上放着還沒打包的紙箱,衛生間門還開着,裏面傳來水聲。西邊戰戰兢兢地往裏偷瞄了一眼,發現花灑開着,浴室裏有一個女人,身穿內衣,死在了裏面。」
神保的手指隨着他口中流暢的報告移到了另一張紙上。不知他是怎麼查到的,上面貼着一張看似被害人的女性照片。照片上的女性約二十歲出頭,身高和體型都屬於中等,不過眉毛顯得過於幹練。爲了彌補這種男孩子氣,死者留了一頭齊腰的黑色直髮,額前則剪成了齊劉海兒。死者名爲——
「善田美香。‘黑木耳’的團長。」
「這麼說,叫西邊過去的就是她嗎?」
藥子遞出客人專用的玻璃杯,順便插了句嘴。神保回道「是這樣」,同時接過了藥子遞來的大麥茶。
「就目前情況來看,死者是在打包東西的時候遇害的,死於絞殺,兇手用類似細繩的東西勒住了她的脖子。除此之外沒有掙扎過的痕跡。公寓跟前有一家便利店,監控攝像頭拍到她在十點左右去買過飲料。也就是說,兇案發生時間是在十點到十一點的這一小時內。」
「嫌疑人呢?」我吸熘着蕎麥麪也問了一句。
「屋內和門把手上只發現了劇團成員的指紋。包括第一目擊證人西邊在內,這三名團員都很可疑,似乎都沒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
「已經排查到這個份兒上了嗎……這麼說,無法理解的就只有‘屍體的衣服爲什麼被脫掉了’這點?」
冰雨的表情中透着一縷失望,跟神保進行確認。我也十分理解他這種心情,女人衣服被脫掉的案子太常見了。這案子可真沒勁啊,神保。
然而中介卻壞壞地笑了,好像一直在等待冰雨做出這種反應似的。
「不,還有一點讓人無論如何都沒法理解。」
咚咚——神保這傢伙擡起手指,像強調般敲着善田美香的照片。
「如你們所見,善田留了一頭長髮,在便利店的監控攝像裏,她也還是一頭長髮——但屍體被發現時,她的頭髮卻變短了,感覺是被一剪刀剪到了後脖子附近。」
「也就是說……」
「嗯,兇手剪掉了屍體的頭髮,並從案發現場把頭髮帶走了。」神保把脖子歪到將近六十度,一臉得意地說道:「無法理解吧?」
2
「所以呢……」
女警部補站在「speranza高橋」公寓一〇三號房的門口瞪着我們。
無框眼鏡和淚痣,量身定做的灰色西裝,是穿地。我們交往已久——本人堅持說只是相互認識而已,但我們從上學那會兒起就是朋友。
「所以,」穿地把話重複了一遍,「你們是來千什麼的?」
「據說有身穿內衣的妹子。」
「我們就過來看看。」
我跟冰雨你一言我一語地答道。
「還妹子,都沒氣兒了。」
「沒事,我們就好這口兒。是吧?」
「嗯,也不會抱怨。」
「得花錢保存吧?」
「放到冰箱裏不就完了。」
「我總算知道你們爲什麼沒女人緣了。」
穿地一副受夠了的樣子,從口袋裏拿出裝粗點心的小袋子。裏面排着四個灑着砂糖的小甜甜圈。兒時吃過的,令人懷念的兒童甜甜圈。穿地捏了一個嚼着,用下巴指了指房間裏面。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只是相互認識的人。我們脫了鞋,跟着穿地進了房間。
沒有走廊,一個約十疊大小的單人房驟然現於眼前。幾名搜查人員正在四處查看,調查衣櫃和其他地方。
緊靠三和土4製作的土間5,有一個非常大的空紙箱敞着蓋子擱在地上。這次要演的好像是惡搞宮廷的戲,紙箱後面疊放着幾件看起來很廉價的裙子,上面還放着兩臺用於舞臺音響的揚聲器。旁邊還放着膠帶和剪刀,以及能在家電城等處搞到的塑料簡易提手。看來死者確實是在打包行李的時候遇害的。
餐具櫃上面擺着化妝品、銀色和粉色的非主流假髮,給人以一種豔俗的印象,不過地上倒是收十得整整齊齊。因爲是練習室,所以傢俱也不多。左側牆邊只放着一張用於小憩的牀,可以看到,牀墊上擺着一個單肩挎包和一些女裝,應該是善田美香死之前穿的衣服。右側靠裏的地方可以看見廚房,廚房跟前有一扇門,門的上半部分裝着磨砂玻璃。
我們正想問這邊是不是浴室,緊接着就從門裏出來一位身着西裝的年輕男子,這個男人嘴巴長得有點像鴨子,感覺除了好說話以外一無是處。
「啊,穿地警部補好。」男人低頭行禮。
「小坪,排水口裏面什麼情況?」
「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啊!啊!啊啊!」
男人才報告到一半,就突然叫了起來,用指頭指着我們。什麼事啊……
「難、難不成這二位就是那個?您說的兩位偵探?」
「別吱哇亂叫的。」
「他叫小坪。」穿地呵斥了他幾句,然後轉向我們這邊,隨便介紹了一下。
「初、初、初次見面!我叫小坪清太郎!這個月剛被調到搜查一課!」
小坪顯得異常興奮,輪流握了握我和冰雨的手——應該說是強行來握的。
「你聽說過我們?」
「嗯,我經常聽穿地警部補說起二位,長得像惡魔的捲毛和不起眼的四眼,果然跟傳說中的一樣!」
「惡魔?」
「不起眼的四眼?」
我們向穿地投去了如利刃般飽含責備的目光,但穿地卻像事不關己一樣,丟了一句「看,身穿內衣的妹子」,便打開了浴室的門,隨後像是看不起我們似的,又咬了一口兒童甜甜圈。
「好好加油泡她吧。」
浴室裏設有廁所、洗臉池、浴缸,也就是所謂的三點整體衛浴。馬桶前面的牆上貼着發聲練習表格,確實給人一種練習室的感覺。掀開塑料浴簾,不出所料,等待我們的是一具屍體,屍體以JOJO6封面般的奇怪姿勢躺在浴缸裏。
這位女性長得跟神保給我們看的照片一模一樣,是善田美香。漆黑的直髮在後頸部位斷得乾淨利落。內褲是帶有幻想色彩的薄荷綠。雖然說這話有點失禮,但這乾癟的身材幾乎讓人想問——有必要戴胸罩嗎?要是讓神保來評價的話,他肯定會嘆口氣,說出他那句口頭禪:「要是胸再大點的話……」
花灑早就被關掉了,失去血色的肌膚上帶着零零星星的水滴。我看向死者腳邊,一把銀色的剪刀泡在水裏。看來「理髮」也是在這裏完成的。
冰雨用手輕輕擡起屍體的下巴。繞脖子周圍一圈,可見纖細而清晰的縊溝,以及數道像用指甲抓撓過的細小傷痕,好像要把手指塞進繩子跟脖子中間似的,看來被害者遭絞殺時,曾經想要扯開繩子,痕跡正是因此而形成的。嗯……這像哪條公交線路圖來着?吉田線的?啊,不,吉川線的嗎?
「確實沒有其他外傷啊。」冰雨感嘆道,「極爲普通的一具慘遭絞殺致死的屍體。」
「除了頭髮變短這點以外,確實沒有什麼可疑的。兇手的目的是?」
我用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問道。事實上,確實不關我事,這類動機問題一向是由冰雨負責的。
「比起頭髮我更在意內衣。既然要把屍體放在浴缸裏,應該讓她全裸才更自然。明明都脫了衣服,爲什麼卻留下內衣沒脫?」
「兇手是喜歡穿着衣服幹那事兒的變態?喜歡溼身內衣誘惑?」
「你這犯罪心理畫像法淨分析出一些變態來啊。」
我沒憋住,笑了出來。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我的搭檔就回到了浴室外面,跟一直在門旁等着的穿地簡單確認了一下:「牀上的衣服是被害者的?」
「嗯。跟便利店的監控攝像裏拍到的一樣,就是她的。」
我們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跟搜查人員打打招呼,湊近了牀邊。首先查了查挎包,但並沒有發現什麼重要線索。接着我們又把堆在一起的衣服一件件掀開。
最上面的是一雙白襪子,襪子下面是薄款及膝裙,再下面是兩件套風格的長袖T恤,只有領口和下襬的色調不同。很適合九月初穿的清涼搭配——
等一下——我腦子裏突然想到了什麼。
「冰雨,這衣服……」
「嗯,是自己脫的。」
「什麼?」穿地在我們背後大聲說道,「你們怎麼知道的?」
「看順序。」冰雨說。「裙子堆在了T恤上,也就是說,死者先脫的T恤,再脫的裙子。穿地,你幫屍體脫過衣服沒?」
「真不巧,我經驗可沒那麼豐富。」
「那,就跟我們一樣,發揮一下想象力,要把衣服從不會動的屍體上扒下來,可相當費工夫,同時兇手還急着想趕緊逃離案發現場。這種時候,大部分人都會先脫容易脫的衣服,首先是裙子和襪子,最後是T恤。」
T恤不同於裙子,裙子只要解開掛扣,馬上就能脫下來,想脫T恤,就必須把身體從領口和袖口裏拽出來。哪種更容易脫,一目瞭然。
「但是,按現在的堆法來看,T恤排在前面,也就是說,被害者的衣服不是兇手脫的,而是她自己脫的。屍體不可能自己脫衣服,因此善田美香很有可能在遇害前就把衣服給脫了。」
「被害人不是在被兇手脫掉衣服後,而是在身穿內衣的時候遇害的嗎……」
穿地咬了一口第二個兒童甜甜圈,小坪刑警則在穿地身後「喔喔」地感動到眼睛閃閃發亮,真想對他這種典型的反應道個謝。
「可她爲什麼會在這種地方脫衣服呢?是換衣服,還是說……」
「想跟男人上牀。」我把手撐在簡易牀上,感受着硬過頭的彈簧,繼續推測着,「或許當時在玩窒息遊戲。」
「這不太可能吧。脖子上有抵抗過的痕跡,我不覺得被害者很舒服。」我那不懂察言觀色的搭檔否定了我這富含幽默感的假設,「不過就動機而言,把兇手推斷爲男人不失爲一個好方向。被害者進了房間開始收十行李,這時候她男朋友進來了,氣氛不錯,於是兩個人大白天就想開始親熱,但是中途發生了口角,被害人就被勒住了脖子。或許有可能是這樣……那個,小坪是吧,你知道劇團成員的長相和姓名嗎?」
「啊,知道,這裏是名單。」
小坪從肩上挎着的包裏取出資料,上面有三個年輕人的照片,照片上分別寫有他們的名字。
西邊憲。
古井戶佐和子。
奧寺幸次。
西邊這個人在神保的報告裏也出現過,他是第一目擊證人。本人看起來有點學生氣,不過個子很高,身體很結實。據說他在十一點十分前駕車趕到這裏,此前一直都待在自己家。
古井戶佐和子是一個小臉女人,戴着眼鏡,梳着就快要不符合本人年齡的雙馬尾,雖然看着有點荒唐,不過畢竟是當演員的嘛,還是可以原諒的。據說這個女人十點到十一點也「在自己家睡覺」。
奧寺是一個小個子男人,剪了個波波頭,身子很痩,長得偏中性且小清新,帶着一種中性的亞文化氣質。就連本人寫下的不在場證詞都很符合他的這種氣質——「那會兒我在下北澤閒逛,想買舊衣服,沒有明確的目擊證人。」
「不過穿地警部補,我覺得兇手可能不在他們之中。」
「爲什麼?」
「我帶他們到局裏問話來着,他們錄口供的時候都低着頭,一臉難過的樣子……可能是知道團長死了,打心底裏感到震驚吧。」
「連小孩都會低着頭裝出一臉難過的樣子。」
「穿、穿地警部補!您別說得這麼過分嘛!」
「小坪……你這樣還能當刑警?」
先不理會那兩個刑警毫無建樹的對話,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報告書上。奧寺幸次的不在場證明下面,「美香的戀人」這幾個字被圈着圓圈。
「這個叫奧寺的豆芽菜是被害者的戀人?」
「你倆沒資格說人家,不過沒錯。」穿地總是要多那麼一句嘴,「這種情況在類似的組合裏很常見,不過他們倆談戀愛以後,劇團裏似乎一直有摩擦。」
「那,」冰雨把目光移回到牀上,「被害者之前一直跟奧寺是那種關係?」
「不僅限於戀人。」我說,「也可能存在第三者,兩人正打算暗地裏偷情呢。」
「那,是西邊?按理說第一目擊證人確實可疑。」
「最近女同性戀也不少。」穿地說,「對象可能是古井戶。」
「範圍要擴大到這個地步,就沒辦法確定兇手了。」冰雨像是認輸般縮起了脖子,然後用一句「總之嘛」做了總結,「被害者在遇害前身穿內衣,兇手勒住她的脖子,將其殺害,然後剪掉頭髮,把屍體放在浴缸裏,再打開淋浴。」
「爲什麼要剪頭髮開淋浴?」
「別光讓我想啊!」
「我對手法以外的東西不感興趣。」
「嗯嗯,好好……兇手打開淋浴放水,可能是爲了消除接觸留下的痕跡。」
「我也持相同意見。」女警部補說道,「因爲屍體被水打溼了,目前無法從被害者的頭髮和身體檢驗出任何線索,剪刀上也沒有查出指紋。」
反過來一想,兇手很可能跟身穿內衣的被害者有過貼身接觸。確實,這樣一來,這條思路就比較靠譜了——在交歡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異常情況。
女的一開始把衣服脫了。既然兇手和被害者有着不道德的關係,犯罪動機恐怕就是情愛糾紛。把被害者放在浴缸裏,也是爲了洗去因此留下的痕跡。好好,很順利,剩下一個問題。
「那……兇手爲什麼要剪掉被害者的頭髮?」
小坪說出了我們都在思考的問題。
冰雨把手叉在腰上,眼神遊移了一會兒,一臉嚴肅地說道:
「這個,還不清楚。」
「肚子餓了……」
「都沒怎麼好好吃蕎麥麪嘛。」
「趕緊搞定,然後去吃點什麼吧,來點高級的。比如天婦羅蓋飯之類的。」
「我有一大堆店想去呢。」
冰雨一蹺腿,牀上的彈簧嘎吱一響。
我們坐在牀的兩側,中間隔着善田美香的衣服。穿地佔據了窗邊的位置,一邊嚼着第三個兒童甜甜圈,一邊確認搜查人員提交的報告。看着女中豪傑的表情越來越嚴峻,就知道沒什麼了不得的新發現,調查還在原地踏步。
不過,我們偵探這邊也是一樣。
「你對頭髮有什麼想法嗎?」
3
「這個嘛……最有可能的,是出於某種變態慾望。」
「兇手有戀發癖?」
「沒錯。」
你這犯罪心理畫像也夠瘋狂的啊。
「話說,我之前讀過一本跟這案子很像的推理小說。」
「哎?」
「女屍只穿着內衣,其他衣服都被扒掉了,一頭長髮也被利落地剪掉了,在那個故事裏面,兇手是爲了使用某種手法才利用頭髮的。」
「難不成那本第一版是光文社KAPPA NOVELS書系出的?」
「你怎麼知道?」
「很久之前我借給你看的。」
有這回事?我忘了。
「這次案子的真相跟那個不一樣吧,現場狀況差太多了。」
「這我知道,我想說的是,兇手不一定是出於仇恨或者戀物癖。」我用手指撥弄着彎彎曲曲的髮梢,「兇手應該有更明確的目的。」
「目的嗎……」
這會兒冰雨不光蹺腿,還把手臂也交叉起來了,整個人沉浸到了冷靜的思考之中。
「剪去的頭髮大概有五十釐米長,兇手想用它幹什麼呢……可是,在一時衝動殺了人以後,還能考慮這些嗎?」
「你怎麼知道是一時衝動?」
「因爲兇手很明顯是急忙逃跑的,門沒關,門把手上的指紋也沒擦。」
呃,這點我也忘了。
「也有可能兇手想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做給我們看的。門開着也是出於第一目擊證人的證詞。」
我佯裝平靜予以反駁,冰雨微微一笑,只說了一句:「誰知道呢。」看來這種謎團還是他比較擅長。七月發生的「侏儒自殺事件」還是我的專場呢,那案子真有意思,沒想到死者會用大冰塊來墊在腳下上吊……
「穿地警部補!」
這時,小坪急匆匆地跑進了屋。
「車、車站前的垃圾場發現了長約五十釐米的一束頭髮!看樣子是被害者的!」
「頭髮……找到了嗎?有什麼異常沒?」
「看上去沒什麼異常……只是單純的頭髮而已。」
搜查人員間掀起一陣波瀾。穿地轉過頭來,像是尋求我們意見似的。我和冰雨相互對視。
「車站離這兒不遠啊。」我說,「爲什麼把頭髮扔了?兇手不是需要頭髮嗎?」
「看來不是……那是爲什麼?把屍體的頭髮剪掉,再從現場把頭髮帶走就夠了?這麼做的目的是……是……」
冰雨用手指向上推了推眼鏡,這是這傢伙推理時的習慣。只見他收起下巴,垂下眼簾,嘴裏不知道在嘟嚷些什麼。
過了幾秒,冰雨如同觸電般從牀上跳了起來。
「穿地!我記得兇器是細繩之類的東西吧?」
「哎?嗯。兇器目前還沒找到,還不知道是什麼……」
穿地說到一半突然沉默了。我也靈光一閃,跟她同時叫了出來。
「是頭髮啊!」
「多半是。」冰雨用力點頭,「仔細一想,那具屍體有點古怪,通常要用繩子勒死長頭髮的人,頭髮多半會礙事,脖子後面的縊溝應該會淺一些。」
然而,善田美香的脖子周圍卻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縊溝。
「如果頭髮本身是兇器,脖子後面當然會留下清晰的痕跡了。」
「怎、怎麼回事?」
小坪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冰雨。
「善田美香在這間屋子裏跟某人私會,中途因爲某件事,跟對方發生了口角,對方失去了理智,想把美香勒死,手邊又沒有合適的兇器。」
「當然了。」我補充道,「這屋子收十得很乾淨,女的都脫了,對方也肯定光着身子。」
「這時對方突然一眼看到美香的長髮,就像編雙馬尾辮一樣,兩手各抓一束頭髮,纏住了美香的脖子,使勁勒緊。繩索般的頭髮陷進了她的脖子裏,留下了非常像細繩的縊痕。」
「可兇手爲什麼要把頭髮剪下來帶走呢?」穿地立即提出了疑問。
「這還用問?因爲頭髮上沾着能暴露兇手身份的東西。穿地,再發揮一下你的想象力,用兩隻手使勁拉扯頭髮,到底會發生什麼?」
「頭髮……會掉?」
「這是一般拉扯頭髮的情況,因爲繞了脖子一圈,頭髮是不會掉下來的,就跟繫鞋帶一個道理。還有別的情況嗎?」
冰雨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穿地把兒童甜甜圈的袋子收到口袋裏,像是要勒死想象中的那個善田美香似的,雙手握拳,忽地用力擺了個架勢,然後慢慢鬆開拳頭,來回看着兩隻手的手心。
「……是血。細頭髮陷進了手指的關節裏,有可能會滲血。」
「回答正確。」
案發時,兇器——也就是善田美香的髮梢沾上了兇手的血。兇手爲了隱藏證據,就把頭髮剪斷帶走了。
「這樣一來,動機問題就全部解決了。」冰雨笑容中滿是自信,「剩下的,就是查出誰是兇手了。」
「我、我馬上去調查頭髮!如果從髮梢查出血液反應……」
「不,查嫌疑人比較快。」穿地說,「手指上有傷的那個就是兇手。」
「啊,原來如此,那我馬上去查!他們三個應該還在局裏,馬上就能確認!」
小坪慌慌張張掏出手機,給警局打了電話。穿地表情沒變,但像是心裏的大石落了地一般,嘆了口氣。冰雨推理完了,也鬆了鬆領帶,像是很熱似的。
又搞定一樁案子嗎?我說。
「不過這次沒你出場的份兒啊。」
「我這是給不起眼的華生一個表現的機會。」
我們損了對方兩句。我放下心來,把心思轉到將要從委託人那兒獲得的酬金,以及還沒見面的高級天婦羅蓋飯上。
有點遺憾,看來這次的案子沒什麼了不起的。
然而——
「那個……三個人都查完了,可是兇手並不在其中。」
三分鐘後,小坪打完電話,一臉尷尬地告訴我們。
「哎?」
「什麼?」
「啥?」
我、冰雨、穿地同時反問道•
「那個……兇手不在他們三個人裏面,劇團成員裏沒有誰的手指受傷。」
這要是「黑木耳」的公開演出,肯定會收穫一陣爆笑聲。穿地正要咬第四個甜甜圈,聽到這個消息她整個人都僵住了。我們正穿鞋子準備回去,也一副白癡般的表情定格在原地。一絲冷汗從小坪的額頭滑下。
「沒人受傷?」沒過一會兒,我的搭檔開了口,「也就是說,兇手不是劇團裏的人?不,要是這樣的話,指紋的問題就……我推理錯了?可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冰雨又進入了思考模式,在原地轉來轉去。這次沒法說不關我事了,我也開始沉思。
沒人手指有傷,就是說,被害者的頭髮上也沒有沾到血?
不,這不是沒有可能。我剛剛纔注意到,這段推理有一個漏洞。雖然用水衝過一次,兇手也不可能把沾有血液的頭髮就這麼隨隨便便給扔了。這樣一來,推理果然還是跑偏了,兇手剪掉頭髮應該還有其他原因……可是,那會是什麼原因呢?
我換了個位置站着,腳下奇怪的堅硬感讓我回過神來。我低頭一看,發現踩到了一個藍色的塑料提手,形狀像是圓頂禮帽的剖面圖。是用來打包行李的簡易提手。這玩意兒的正式名稱叫什麼來着?聽說夾麪包袋子的那個叫「麪包封口片」……不對,等等。
「冰雨。」
「倒理你別跟我說話,我正在想事情……」
「冰雨!」
我可等不了。我一把抓住冰雨的頭,強行把他拽過來,讓他往我腳下看。
「看,這個提手。」
「啊,這不就是裝家電什麼的箱子上安着的東西嗎,正式名稱叫什麼來着?」
「名字啥的無所謂!你仔細看看!爲什麼這裏會出現這玩意兒?」
「這還用說,爲了打包行李提前準備出來的唄,這不是很正常嗎?」冰雨傻乎乎地搖搖頭,「被害人在蓋好紙箱以後,爲了方便搬運,打算掛上這個,現在再加上膠帶,還有剪刀……」
我的搭檔也終於注意到了。他凝視着空箱子,一臉驚訝地擡起頭。
「沒有塑料繩。」
「你說沒有什麼?」
穿地問道。
「繩子。沒有用來打包行李的塑料繩。善田美香爲了打包行李,事先準備了簡易的塑料提手,因爲提手得掛在繩子上,所以要打包這個箱子,就肯定需要塑料繩,或是跟塑料繩差不多的東西。但是爲什麼沒有?光忘了準備塑料繩?」
「不。」我說,「膠帶和提手,還有剪繩子的剪刀都提前備齊了,不可能忘了準備關鍵的繩子。」
「這樣的話,善田美香應該也準備好了塑料繩,但現在這裏卻沒有塑料繩,因爲有人把它帶走了。」
「塑料繩。繩……難不成真正的兇器是塑料繩?」
「有這種可能性。」
「可是這樣一來,頭髮的事兒又怎麼解釋呢?」
「這個嘛……」
在兩位刑警的追問下,冰雨一時語塞了。我則一直盯着空的紙箱和堆在一起的衣服。除了簡易提手,還有某些東西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向上攏了一下自己的捲髮,一把抓住。
到底是什麼,我自己也不明白。每當不明白的時候,我總是會轉變思路,一腳踢翻已經堆砌好的邏輯,重新建造新的邏輯。來,思考吧!御殿場倒理!你要怎麼把這些線索連接起來?浴室、內衣、脫掉的衣服、空紙箱和塑料繩,還有頭髮變短的屍體……一瞬間,我想到了某件事。
「冰雨。」
我又再一次呼喚搭檔的名字。
「看來我犯了個錯誤。」
「什麼錯?」
「這案子不該歸你負責,怎麼看都應該由我來。」
「啊?」
我對滿臉寫着吃驚的冰雨投去了一個微笑,經常有人取笑我說這是惡魔般的笑容。
「能幫我跑趟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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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啦一聲輕響。
穿地吃完了兒童甜甜圈,又開了一袋新的零食。這傢伙到底在口袋裏放了多少零食啊……
大部分搜查人員都回警局了,案發現場剩下的只有警部補、她的部下,還有我三個人。穿地靠在牆壁上,小坪在房間裏焦躁地打轉,我坐在牀上愉快地玩着手機遊戲。這是一款品味奇特的解謎遊戲,玩家需要用俄羅斯方塊的訣竅來逐漸減少囤積的書,搞不清製作者到底在想些什麼。
「話說,御殿場先生……」
「嗯?」
「我剛纔就一直在想……您這身衣服,不熱嗎?」
小坪跟倒理搭了句話,我看着小坪的表情,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看得出,他不是想隨便聊聊來打發時間,而是真的一直就很在意。倒理這身衣服——黑色高領毛衣,確實對天氣還尚熱的九月來說,有些不合時節。
「肯定熱啊,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您熱爲什麼還穿這身呢?」
「你是刑警,自己推理試試,給你個提示——」
「御殿場。」穿地突然打斷了我的話,「這類話題就此打住。」
「我倒是不介意。」
「我介意。」穿地突然換了個話題,「話說,片無去哪兒了?」
「你馬上就會知道的。已經過了三十分鐘,他差不多該聯繫我……」
話還沒說完,就響起了《在山魔王的宮殿裏》的來電鈴聲。來電顯示是「片無冰雨」。看吧——我嘀咕了一句,接了電話。
「喂?倒理嗎?我到了,要怎麼辦纔好?」
通過打開了免提模式的手機,冰雨的聲音徑直傳來。
「到了嗎?辛苦了,你那邊什麼情況?」
「是一個相當正規的live house,不像是不正經的場館。」
「他在哪兒?」穿地小聲插嘴。
「在吉祥寺的‘COSMO座’。」
「吉祥寺……西邊本來打算運行李過去的那個小劇場嗎?爲什麼要去那兒?」
看來就算我說破了,問題也還是無窮無盡。我沒理會穿地,繼續跟冰雨通話。
「冰雨,我想了解一下出入口的安保情況。有監控攝像頭嗎?」
「型號比較老,不過還是安着的。正面玄關處有兩個,我剛剛確認過,內側的工作人員出入口那兒也有一個。沒有其他出入口。」
「那窗戶呢?」
「整座建築都安着空調呢,所以窗戶應該全都上着鎖吧。」
「喔,這樣啊。謝啦,愛你喲。」
「我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這麼讓人高興不起來的方式感謝。」
先不管冰雨那惱怒的迴應。
「我確認完了。殺害善田美香的是她的戀人,奧寺幸次。」
我乾脆利索地指出了兇手。穿地、小坪,恐怕還有正待在吉祥寺的冰雨,都對這一句令人掃興的話感到迷惑不解。
「爲什麼他會是兇手?」
警部補和搭檔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我從硌人的牀墊上下來,走到了玄關前,用腳輕輕踢了踢那個紙箱子。
「跟脫掉的衣服一樣,根據來自這些‘堆着的行李’。紙箱旁邊的這些行李——裙子上堆着揚聲器,往裙子上堆揚聲器本身就很奇怪,堆放的方式也很奇怪,不是嗎?
一般人在收十行李之前,都會把行李按順序排好,而不是堆在一起,就算要堆,也不可能把容易壓壞的軟東西放在下面,而把這麼沉的器材放在上面。這麼一來,只有在一種情況下行李會擺成這樣,就是兇手慌慌張張把已經裝過一次箱的行李拿了出來。」
「你是說,這些行李不是沒打包,而是已經裝過一次箱了?」
「對,兇手爲什麼要把行李拿出來?感覺不像是在找東西,如果是的話,衣服什麼的應該要更加散亂纔對。兇手把東西都拿出來了,所以也不是想隨便拿點什麼出來,這麼一來,就存在以下假設:那個把行李拿出來的人,打算在箱子裏放點什麼別的東西進去。這東西很大,大到不把行李全部拿出來,就放不進這麼大的紙箱子裏。」
「啊,原來如此。」是冰雨的聲音。「屍體嗎?」
我衝着電話那頭的搭檔點了個頭。
「然而實際情況又怎麼樣呢,如我們所見,箱子裏並沒有放什麼屍體,兇手忙活到一半就把箱子扔在那兒了。這是因爲在放入屍體之前,兇手身上發生了某件事,比如說——兇手被複活的屍體殺了個回馬槍,反而被人給殺了——之類的。」
「哈?」
穿地的面部表情變得越來越扭曲了。她好像想說點什麼,不過被我一句「聽着吧」給壓下去了。
「十點以後,善田美香來到這間屋子,開始打包服裝和器材,正要蓋上箱子,她的戀人奧寺忽然出現了。兩個人發生了口角。因爲他們倆的關係,劇團應該一直有摩擦,可能爲這個原因,兩人開始討論分手。沒過多久就大吵一架,善田美香被怒氣衝昏了頭,估計就拿了用來打包的塑料繩,勒住了奧寺的脖子把他勒昏了。」
「不是奧寺勒住了善田美香的脖子嗎?」
「不是,正好相反。不知是哪一方先挑的事兒,總之先勒人脖子的是善田美香,美香以爲自己殺了奧寺,然後就拼命考慮應該怎麼辦。」
不能把屍體扔在這裏,十一點西邊要來;公寓跟前那家便利店的監控攝像頭也拍到了她。只要這兩個條件湊齊了,警察再怎麼沒腦子都會馬上明白,美香就是兇手。
「因此美香想到了‘轉移屍體’的法子。把屍體裝到紙箱裏打包,自己離開公寓,對此事一無所知的西邊會在十一點過來,把行李運到吉祥寺的後臺去,等確認屍體到了後臺,自己再偷偷熘進去,從紙箱裏把屍體搬出來,放在後臺。接下來只要把自己帶來的服裝和器材裝到紙箱裏,就能僞裝出奧寺在後臺被殺的假象了。」
「可是,這麼一來結果還是一樣啊。」穿地打斷了我,「小劇場的出入口不是安着監控攝像頭嗎?要是被攝像頭拍到,可就一下子露餡了。」
「而且,」新人刑警繼續指出,「釆用這個手法的話,結果就會是監控攝像沒拍到的人突然變成了屍體出現在後臺吧?更何況監控攝像還會顯示,不久之前同一劇團的成員才搬着大紙箱子進來,就算是我,也會明白這是兇手用的詭計啊——原來紙箱裏裝着屍體。」
「當然,善田美香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我說,「所以她決定易裝成奧寺幸次。」
穿地二人再次沉默了。與此同時,我的手機裏傳出「啊」的一聲懊悔的喊叫。華生呀,你現在發現已經太晚了。
「就是這樣吧?易裝成奧寺去後臺,從紙箱裏把屍體搬出來,再假扮成別人離開劇場。這樣一來就變成‘奧寺從正面玄關進來,被發現死在了後臺’這種極爲常見的兇殺案了。監控攝像不會拍到善田美香,這意味着什麼?」
「構成了完美犯罪,毫無破綻。」
「但、但是她能這麼順利地易裝成奧寺嗎?」
「能。」我的搭檔給出了一聲有氣無力的肯定,「奧寺是一個身材矮小又痩弱,帶有中性氣質的男人。相對而言善田美香則是一個長得比較男孩子氣的女人,胸部也沒大到很顯眼的地步,也就是說,兩個人外貌本來就很相似。再用練習室的化妝工具修飾一下臉,把衣服換了的話,應該就能騙過監控攝像和路人的眼睛。在她離開劇場的時候,後臺也有這樣的化妝道具,因此不會有什麼問題。最重要的是,她還是個演員。」
沒有我發言的必要,這個解說正中靶心。最後這位專攻動機的偵探非常不開心地補充道:「剪掉頭髮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嗎」
「對,簡單來說就是‘爲了易裝,。奧寺和美香唯一的不同就是頭髮的長度。可悲的是,搞笑劇團的假髮都是粉紅色、銀色這種奇葩的顏色,沒有不起眼的黑髮,想用假髮矇騙過去都不行。因此美香沒辦法,只好自己剪掉了自己的頭髮,爲了看起來像奧寺的波波頭。」
「原來不是兇手剪的,是她自己剪的啊……」
穿地又咬了一口兒童甜甜圈。
「順便說一句,能確定奧寺是兇手的關鍵就在於這束頭髮。比較其他三名成員來看,美香和西邊的身高差太多,沒法易裝;古井戶梳着長長的雙馬尾,想裝成她也沒必要特意剪掉頭髮;善田美香易裝時必須剪掉頭髮才能易裝成的人只有奧寺。因此奧寺幸次當時在案發現場。」
•不在場證明也明確了這一點。奧寺回答說,十點到十一點爲止「都在閒逛」,估計是認爲來過這屋子的事兒可以隱瞞,但之前出門的事兒沒法瞞天過海,所以才供述得這麼含煳。
「那,我就繼續讓案件重演了,善田美香馬上想到了我剛纔說的那個手法,首先去了浴室,一邊注意不留下痕跡一邊把頭髮剪掉,然後參照奧寺的臉來化妝,再然後脫掉自己的衣服和奧寺的衣服,她並不是大白天就開始發情,她是想完美地裝成奧寺,所以才自己脫掉了衣服。」
「原來沒有全裸是因爲這個啊……只要外表看着一樣就足夠了,不需要連內衣都換掉。」
「正是如此。之後就該輪到紙箱出場了。美香把裏面的行李拿出來,把奧寺的身體彎折,打算把他放進去,然而……就在這時,她卻突然被奧寺襲擊了。」
從昏迷中醒來的奧寺抓住了纏在自己脖子上的塑料繩,在一頭霧水的情況下忽然進行了反擊。他成功了,不小心成功了。
憑女人的柔弱力量是勒不死男人的,但反過來就不一樣了。
「接下來,這次變成奧寺易裝了,他首先把自己的衣服從美香身上脫下來,重新穿上,然後把屍體拖進浴室,用淋浴器從頭到腳淋着,試圖把美香臉上模仿自己的妝洗掉。剪刀應該是美香用完了放在那兒的。做完這些以後,奧寺拿着沾有自己指紋的塑料繩,連門都不記得關,着急忙慌地就跑了出去……」
結果剩下的就是這麼個古怪的現場狀況。身穿內衣躺在浴缸裏的屍體,變短的頭髮,自行脫掉的衣服,消失的塑料繩,再加上從紙箱裏拿出來的行李。
「但是,他爲什麼要連頭髮也一起帶走?」穿地問道。
「既然美香把衣服都換了,那麼包也應該給換了,美香覺得頭髮可能成爲證據,於是想在外面把頭髮處理掉,就提前放到奧寺的包裏了。之後奧寺殺了美香,就把衣服和包都搶回來逃跑,他在車站前發現裏面還裝着頭髮,就把頭髮扔在垃圾場了。想想也是,沒人會在發現包裏裝着死人的頭髮以後,還想把頭髮帶走吧。」
穿地在嚥下第二輪的第四個甜甜圈(總計是第八個,會發胖的喂)爲止,都在一直研究我提出的結論。過了一會兒,她冷靜地問了我一句:「證據是?」
「我能接受你這套推理,但這只不過是推理。有證據能證明奧寺就是兇手嗎?」
「如果奧寺之前差點被殺的話,脖子上應該會留下繩子的痕跡。可能沒有縊痕那麼明顯,但是應該會留下淺淺的勒痕。」
「小坪,你說過,那三個人都低着頭吧?」
「啊,是。」
「奧寺可能是不想讓我們看見脖子,才故意這麼做的。去查一下。
「遵命!」
這次用了不到兩分鐘就確認完了。小坪一臉興奮地衝電話那邊點着頭,穿地咔啦一聲捏扁了裝甜甜圈的小袋子。這是表示案件解決的「鑼聲」。
「這下,案子總算搞定了。」我跟身在吉祥寺的搭檔報告道,「總體評價如何?」
「實際上,我很不甘心啊。」
「別這麼說嘛,你回來吧,我等着你。回來以後讓藥子給我們做點什麼吃唄。」
「不去吃天婦羅蓋飯了?」
「我想了想,還是女高中生親手做的飯菜更好吃、更划算。」
「哈哈。」電話那頭傳來噴飯般的笑聲。「確實。」冰雨補了一句,掛斷了電話。
我把目光從手機上移開,一擡頭又看到小坪感動到閃閃發亮的雙眼。
「哎呀,太厲害了!跟穿地警部補說的一樣,二位偵探真是才華橫溢啊!」
「謝謝」
穿地那傢伙,還說過這種話嗎,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只要您二位出手,就沒有解不開的謎團吧!」
「哪能都像你這廣告詞說的那麼順利啊。」
我帶有幾分自嘲般地笑了笑,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雖然感覺到穿地在看着我,但我並不在意。我像是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
「解不開的謎團,可有的是呢。」
我看到腦海中的冰雨聳了聳肩。
迴旋轉盤W!7
1(冰雨)
「我想請您幫忙打開保險箱。」
那個週日淨髮生一些古怪的事兒。我面對着坐在沙發上認真懇求我的微胖小青年,愣了一小會兒。
「這個嘛,長崎先生。」
「我叫長野崎,長野崎仁志。」
「不好意思,長野崎先生……你這個情況,找個專業開鎖匠,是不是更合適一些?」
「委託專業人士的話,他們可能會弄壞保險箱的門跟鎖,這保險箱是我死去的爺爺的遺物,所以我想儘可能不傷到保險箱,用正常的方法打開它。」
「我想問的是,您爲什麼跑來偵探事務所?」
「總之聽他說說唄!」倒理從我旁邊搭話了,「聽一下而已嘛。
這位青年——長野崎仁志小口小口地抿着藥子(我們這裏的兼職女管家)端來的熱氣騰騰的咖啡,開始講述前因後果。
長野崎的爺爺一直住在墨田區一棟獨棟小樓裏,在幾天前老人家去世了。這件事本身跟犯罪扯不上關係,但死者家屬檢查家裏以後,在老人家的書房裏,發現了帶有兩個轉盤的大保險箱,還有一封遺書。
遺書是爲防不測事先準備好的,上面寫了幾句遺言,還有「我把我收集的珍貴雜誌放在保險箱裏,想打開就打開吧」,後面寫了保險箱的開鎖密碼——然而……
「我照爺爺寫的密碼轉了轉盤,可還是打不開。我試了無數次,怎麼試都打不開鎖我還查了查緊急開鎖的號碼和重置密碼的辦法,但是保險箱比較老,這些方法也行不通。」
「查過型號沒有?問問製造商,或許能知道怎麼打開。」
「之前上面好像貼過寫着序列號的封條,可是被揭掉了,找不到製造商。」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一籌莫展了。
「我家裏人說應該是鎖生鏽了,要不然就是爺爺把密碼給寫錯了……不過我覺得,這是爺爺給我們的挑戰書。」
「挑戰書?」
突然冒出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詞語,我不由得反問道。
「我爺爺雖然是個瘋狂熱愛舊雜誌的偏執狂,但是人不煳塗,腦子特別好使。所以他肯定是這麼想的:‘等我死了,可不能就這麼白白把保險箱裏的東西給他們,我得在遺書上做點手腳,誰有本事解開我出的題,誰就能打開這個箱子。’也就是說……」
這個人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啊?疑問開始在我們心裏萌芽,而長野崎仁志無視我們,以要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的氣勢,激動地斷言道:
「就是說,我爺爺一定是在遺書裏留下了密碼!」
「我爸爸死得很奇怪。」
上面那件事剛過去三十分鐘,我們懷着難以置信的心情,聽着坐在對面的中年女士講話。這一天真真正正的奇怪。我們這種小型偵探事務所,在一天之內居然會有兩位委託人光臨!
「那個,您在聽嗎?」
「啊,對不起,您說到哪兒了?您父親死得很奇怪?」
「對,我無法接受。」
據她(一位眼睛略像狐狸,名叫島津奈津子的女士)說,事情是這樣的。
她爸爸住在市內,六天前被人發現死在自家旁邊的小道上。從死者口袋裏發現了裝有taspo卡8的散錢包,由此推斷,當時死者是想去家前方一百米遠的自動販賣機買香菸。推定死亡時間在深夜,死因是頭部遭受重擊而導致的腦挫傷。據說屍體附近的地上有塊石頭,石頭上沾有血跡。
「要這麼說,難道不是摔倒了,磕到頭了嗎?」
我剛剛表述完我的真心話,她就立馬激動起來,喘着粗氣說:
「警察也跟你說的一樣,但是很奇怪,我爸爸死的時候還穿着平角短褲和汗衫,一身睡衣打扮,而且家裏的門也沒有鎖,怎麼可能穿着睡衣不鎖門就跑到外面去啊?」
「就是去離家一百米遠的地方買包香菸而已,這非常有可能吧?」
倒理厭煩地嘟嚷道。但是奈津子女士並沒有放棄。
「還有一個地方讓我無法理解,據說事故現場那條小道上沒有留下多少血跡。如果是磕到了頭,應該大量出血纔對,很奇怪吧?」
「那也分不同情況的。」自稱「動機專家」的我也沒辦法囫圇吞棗了,「要是因失血過多死亡還說得過去,死因是腦挫傷啊……」
「你們太過分了!」她立刻喊道,「我還以爲你們這兒能幫我!」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對不起。」我一個勁兒地道歉,「那麼,您要委託的就是查清您父親的死亡真相吧?」
「嗯,我爸爸確實腿腳不好,拄着柺杖,但是人不煳塗,辦事非常小心謹慎。我不覺得他會在家附近失足摔倒。所以我爸爸一定是……」
這個人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啊?疑問今天第二次在我們心裏萌芽,而奈津子女士無視了我們,以她那細長的、燃燒着怒火的眼睛盯着我們,斷言道:
「我爸爸一定是被人殺掉的!」
「保險箱那邊就推了吧。我感覺屍體這邊還更有意思一點兒。」
第二位委託人回去後,事務所迴歸一如既往的寂靜(雖說總是這麼寂靜聽起來也挺空虛的)之中。倒理把腳搭在桌子上,立刻開口說道:
「不能這樣啊,兩邊我們已經都接下了。」
「可是你想想啊,遺書裏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密碼啊。」
「是嗎?」藥子收十着喝剩下的咖啡,插了句嘴,「小說裏面經常寫到啊。」
「要是銀行那種大保險箱也就算了,像這種家裏用的保險箱,找個鎖匠,花個幾天就能打開了,就算設了密碼也沒用。遺書裏要是補了一句‘不準強行撬開’什麼的也就算了,這次又不是那樣……」
「啊,原來如此……」
「所以說,既然接下了,好歹就得調查一下。」我說,「按委託的順序走,首先應該調查保險箱,然後是小道上的屍體。」
「真是的,就因爲這樣,我才討厭你這照本宣科的小子……老頭子的保險箱這種無聊的案子就別管啦,應該先查小道上的屍體。」
「誰是照本宣科的小子啊!你纔是,能不能別根據有沒有意思來選案子啊!」
「那個……能打擾一下嗎?」
就在我們狠狠瞪着對方,戰火一觸即發的時候,藥子弱弱地舉起了手。
「這家事務所是你們一起開的吧?」
「對啊。」倒理回答。
「你們二位都是偵探吧?」
「這有什麼問題嗎?」我反問道。
「那,你們能同時處理兩件案子吧?」
我們面對藥子沉默了,思考着她話中的含義。過了整整三秒,我倆同時衝對方擺出了一副「真不走運」的臭臉。
這個週日淨是怪事。就這樣,我們決定兵分兩路查案。
2(冰雨)
在平民住宅區的街道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東京晴空塔。本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但還是不得不有些佩服它反常的高度,像是能貫穿十月的晴空一樣。今天是週末,應該有不少觀光客會登上展望臺吧。而我則正在趕往一位死者的故居——與這種閒暇時光相差甚遠的地方。
「我們到了,您這邊請。」
我往長野崎仁志示意的方向看去,前方坐落着一座獨棟小樓,外部的裝修已經剝落,露出了裏面的木材。從旁邊延伸出的小道來看,住屋還算位於街角地段9,但是建築排列密集,釆光相當不好。院子也相當於沒有,門上掛着門牌,上面寫着「川藤」……
我更正道,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哆嗦。沒、沒想到我跟女髙中生站在一起都會被人錯認爲是助手,我有這麼不起眼嗎?!
「您是建設工地的工人吧?愛好是賭博,尤其喜歡賭馬。」
「你、你怎麼知道?」
「您耳朵下方到下巴的位置有一條很細的曬痕,這證明了您是戴着有皮繩的安全帽從事工作的,汽車的擋風玻璃旁掛着京都藤森神社的護身符,那邊據說求賭馬很靈,不過太沉迷的話會毀掉當我看到這裏的時候,一輛破舊的輕型車停在了房前,從上下來一個曬黑了的大塊頭男子。我跟仁志對視了一下,同時「咦」了一聲。
「仁志,你在這兒忙啥呢?」
「舅舅您呢?怎麼到這邊來了?」
被仁志稱爲舅舅的男人看着我們,閉口不語,投來了曖昧的眼神——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我旁邊笑容甜美可愛,身穿女高中生制服的少女——藥子。「反正我很閒,不如你們猜拳,哪邊贏了,我就來代理哪邊的搭檔。」因爲藥子的這一提議,她就跟着我過來了。她的行動一向讓人摸不着頭腦。
「嗯……這些人是?」
「是偵探。」仁志說,「我想讓他們幫我打開爺爺的保險箱。片無先生,這位是我舅舅晴雄,我媽媽的弟弟。」
「我是川藤晴雄,你好。」晴雄寒暄時也一直緊緊盯着我們,「沒想到你會是偵探啊,那,這位戴眼鏡的是您的助手嗎?」
「不,我纔是偵探,她是我的助手。」
自己哦。」
「謝、謝謝……」
好嘞,稍微撿回點自尊以後,我邁入了川藤家的地盤。仁志從花盆下面拿出鑰匙,打開了門。
房子裏面也十分狹窄,正面是樓梯,側面走廊的牆面上突出來一根黑色的大柱子,格外顯眼。三和土的窗邊放着幾把不同種類的柺杖,由此可看出,死者的收藏癖根深蒂固。
「我說仁志,請偵探是不是太誇張了?」晴雄一邊脫鞋,一邊小聲抱怨道,「我是不怎麼在乎那個保險箱啦,要是裝了錢還好說,可是就連箱子裏面都是一些舊書……」
「都說了,不是裏面東西的問題……」
「嗯嗯,好好,隨便你吧。我待在一樓。」
晴雄以一副隨便你的態度結束了對話,去了旁邊的茶室,我們則準備上樓。
「您家裏人對保險箱都是這種態度?」
「嗯,但是我不一樣。」
長野崎仁志用力地點了點頭,儘管我也覺得他有點「太誇張了」,不過我並沒說什麼,繼續跟在他身後上了樓。
爬完樓梯,左邊是一條向前延伸的走廊,有三扇門並排着。在較靠近我們的門邊牆壁上,可以看見從一樓連到二樓的黑色大柱子,但是仁志沒往那邊去,而是說了句「這裏是書房」,便打開了正衝我們的這扇門。
「好、好亂啊。」藥子毫不客氣地感嘆道。
仁志苦笑道:
「我爺爺生前從不讓別人進他的書房,所以我一直很好奇裏面到底是什麼樣子……第一次打開門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
這個約四疊半的小房間幾乎被舊雜誌堆滿了。原來如此,死者的收藏癖似乎相當嚴重呢。書架也早就滿滿當當了,《少年俱樂部》《問題小說》《POPEYE》《日本電影旬報》等舊雜誌四散各處,堆積如山。跟舊書還不一樣,這些舊雜誌使我的鼻腔充斥着廉價印刷用紙的味道。
右側有扇窗戶,靠裏有一張寫字檯,非常有常盤莊10的風格。寫字檯的側面和牆壁之間夾着一個老舊的保險箱,比想象中的還要大,還要正規。高將近一米,深度跟寬度大約六十多釐米。把手衝右側突出,樸素得像是揹包的提手一樣,把手旁邊是一上一下並列的兩個轉盤。我看向門的上方,顏色沒有周圍那麼暗,留有一個清晰的小長方形的痕跡,看來序列號的封條原來就貼在這裏。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保險箱嗎?」
「是的。遺書是在桌子抽屜裏發現的。」
「能給我看看嗎?」
「我複印了一份,請看。」
仁志恭恭敬敬遞來一張紙,我們接了過來,從頭開始閱讀上面的內容。不過死者的鋼筆字實在是寫得太「好」了,藥子看不懂,只能由我來念。
內容極其平淡,平淡到想出於禮貌裝一下震驚都不行。遺產根據法律分配,葬禮不必奢華,自己去世後,後人也不可幹出有損家族顏面的事……在這一連串吩咐後面,最後寫着的是關於保險箱的事。
又及:放在書房裏的那些收藏品,我生前一直沒讓任何人碰過,在我死後我也沒辦法堅持了。如果有人想要就拿去吧,要是沒人要,就賣掉吧。或許這樣,對雜誌來說也是一件幸事。還有,保險箱裏面放了幾本我特別珍愛的收藏品,有日語版的《Photoplay》創刊號等,全部加起來應該值個10萬日元左右。這些雜誌也隨便你們處理,我把開鎖密碼寫在這裏。
①上層:向左轉到零,然後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
②下層:同樣向左轉到零,然後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
川藤 榮太郎
「就這些嗎?」藥子問道。
「就這些。」仁志回答。
我蹲在保險箱前面。兩個轉盤長得一樣,數字和刻度都呈放射狀分佈,數字從最下方的「0」開始,一直到「40」。
我首先對上面的轉盤伸出了手,按照川藤榮太郎先生的指示,試着轉了一遍號碼。轉盤看起來很舊,但轉起來卻非常順暢,我先向左轉到「0」,然後向右轉到「20」,向左轉到「33」,再向右轉到9,對下面的轉盤也如法炮製,依次轉「11」「25」「16」,最後我試着拉了拉把手——門並沒有開。
以防萬一,我又試了一次,打不開。我放慢旋轉的速度,又試了一次,打不開。我又從下面的轉盤開始,全神貫注地按順序轉了一次一沒戲。
「確實打不開啊。」
「是吧,您什麼看法?」
「我不明白,不過我開始對它有點興趣了。」
轉盤轉起來很流暢,鎖也不像是生了鏽,而且遺書上完全沒有錯字漏字,所以死者也不太可能把這麼關鍵的保險箱密碼給寫錯了。然而,現實情況是——門還是緊緊關着。
無法理解。
果然還是有別的密碼嗎?」
「不,就這麼下決定太草率了。首先要思考其他的可能性……啊嚏!」
我的思路正要像往常一樣開始運轉,卻被自己打出的一個氣勢恢宏的噴嚏給打斷了。我仔細看了看周圍,保險箱上倒沒什麼,但寫字檯和地板上積了很厚的一層灰,看樣子榮太郎先生完全不注重打掃衛生啊。
「藥子,能幫我開下窗戶嗎?」
從窗口流淌進來的清風減少了幾分灰濛濛的感覺。我重新振作起來。
「首先,我們來討論一下,除了密碼還有沒有其他可能性。我第一個能想到的就是,遺書有可能是僞造的。長野崎先生,這筆跡真的是榮太郎先生的嗎?
「當然了!我們全家都確認過了。」
「這樣啊。」
本來我也沒抱什麼期待,就乾脆接受了這個現實。排除遺書被調包的可能性,那從另一個角度想——有沒有可能是保險箱被調包了呢?
「我記得您之前說過,榮太郎先生絕不讓任何人進他的書房——,對吧?」
「嗯,不管是誰過來,他都會把房門上鎖……怎麼了嗎?」
「那麼,您過去都不知道這個保險箱外形是什麼樣了?」
「您說外形嗎?我只聽說過‘有一個很舊的大金庫,上面安着兩個轉盤’,還經常聽家裏人說,裏面裝着價值十萬日元的書。」
「您還了解得真詳細啊。」
我不情不願地把這個假設也給排除了。如果這個保險箱不是榮太郎先生的,密碼對不上也是理所當然——我之前是這麼想的,但是家裏人在一定程度上都瞭解這個保險箱的外形,要找一個帶有兩個轉盤的又大又舊的保險箱可沒那麼容易。考慮到準備替代品所花去的時間,以及偷偷搬運這麼大的保險箱所需要的勞動力,不得不說這個方案實在是不現實。
保險箱和遺書都沒問題,這樣一來,只能是轉號的方不對了。
「那,差不多該討論密碼了……你怎麼看?」
我轉過頭,看到站在那邊的藥子時,這才突然反應過來,對了,今天倒理不在啊。出於平日裏的習慣,我下意識地就向倒理諮詢意見了。
我自顧自地紅了臉,而另一方面,藥子則歪着頭說道:
「要是有密碼的話,一般都會註明一下‘這是密碼’吧?」
「說、說得也是。」我掩飾着尷尬回答道,「我跟你的看法一樣。遺書內容太簡潔明瞭,沒有空子來出什麼謎語。」
假設真設了密碼,這謎語本身應該也很簡單。既然遺書結尾寫了「我把開鎖密碼寫在這裏」,那答案肯定隱藏在最後兩句話中,只能這麼解釋。
①上層:向左轉到零,然後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
②下層:同樣向左轉到零,然後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
「這是漢語數字對吧?」
我再一次把遺書的複印件給鋪平的時候,藥子如上問道。
「難不成這個‘右二十’不是指‘往右順時針轉到數字二十’而是指‘往右順時針轉到數字二和數字十’?」
「這……」
藥子的語氣輕鬆散漫,好像在討論校園文化祭時要開什麼店似的,而我對這樣的她一時無語。哇啊,現在的小女生腦筋真靈活。
「那,‘左三十三’就是數字三、數字十、數字三,‘右九’沒變,還是數字九嗎……」
或許值得一試。我再次把手伸向了兩個轉盤,開始一一對齊數字,然而……
「不行,打不開。」
「不行啊,那‘右二十’也許是‘往右轉兩圈轉到數字‘十’……」
確實,一般情況下,轉盤式保險箱除了「旋轉方向」和「對齊數字」以外,「旋轉圈數」也是固定的。之前我太過武斷,認爲沒有指定圈數的話,只轉一圈就可以了。
「但是‘右九’又怎麼解決呢?」
「跟上一個數對齊,向右轉九圈這樣?」
「下層的‘右十一’呢?」
「向右轉十圈然後跟數字一對齊。」
「會有這種需要轉這麼多次轉盤的保險箱嗎……」
算了,姑且試試吧。我再一次面向轉盤,咔塔咔塔地轉着轉盤,花時間把所有的號碼都給對齊了。不出所料,結果還是一樣。
「不行,果然還是打不開。」
「這樣嗎……啊,其實,遺書最後的‘川藤榮太郎’也包含在開鎖密碼裏?!保險箱上安着聲音識別系統……」
「停、停一下藥子,我來想。」
我站起身來,開始在書房裏來回踱步,我推了推眼鏡的中樑,集中精神。不知道哪家正在做午飯,窗外飄來奶油玉米湯的淡淡香氣。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這縷香氣覆蓋了舊紙的味道,把我拉回了冷靜的思考之中。
如果我自己就是川藤榮太郎,想在遺書上留下密碼的話,我會怎麼辦?我肯定不會出一些在紙上就能解決的難題,我或許會利用保險箱的特徵,或是這間房子獨有的特徵。這個保險箱的特徵是什麼?最大的特點就是有兩個轉盤。轉盤安排成上下各一個,「上層」和「下層」,要是在這間房子裏的話——
「二樓和一樓。」
我停下了腳步說道。
「您說什麼?」仁志問我。
「假設遺書上的編號各自表示了除開鎖號碼以外的某些東西,用上和下、左和右,還有數字這三個要素能表現的東西……最可能的就是座標。‘上層’和‘下層’分別對應二樓和一樓,上面的轉盤如果是‘轉到零,然後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那麼就以二樓的某處爲起點,向右走二十米,向左走三十三米,再向右走九米……也就是說,計算後應該以二樓某處爲起點向左走四米,在那個地方可能藏着什麼新的線索。」
單位肯定是米,用分米太短,而且就步幅來說每個人的差距太大。一樓也同理,以零爲起點,‘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合計起來要向右走兩米,在這個地方沒準會發現什麼。比如說,寫有真正開鎖號碼的紙條之類的。
「可、可是片無先生,要以哪裏爲起點呢?」
「原點的零,相對於X軸的Y軸——是柱子。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過,這間房子裏豎着一根大柱子是吧?」
「啊,是,我爺爺還經常提到這間房子裏的那根大黑柱子呢。」經常提到,就是說可能性越來越大了。
「我們試試吧。長野崎先生,麻煩你借我個捲尺什麼的……」「啊,我帶着呢!」
「你怎麼會隨身帶着捲尺啊!算了,過來吧!」
我跟藥子一起走出書房,來到了二樓走廊,面對着牆壁上鼓出的大黑柱子。是該正對柱子往左呢,還是該背對柱子往左呢?不過我很快就想通了。背對柱子往左的話,走四米就走到房子外邊去了,應該正對柱子往左走。
「藥子,幫我按着尺子那頭。」
就像倒理經常做的那樣,我一步步拉着捲尺,量着距離。兩米……三米……四米就是這裏。我站起身往左右看了看,沒有線索嗎?牆壁上的畫,門的花紋,塗鴉,什麼都行。就沒有什麼能成爲線索的——
什麼都沒有。
「猜、猜錯了嗎……」
我耷拉着肩膀,像個泄了氣的氣球一樣。我按下捲尺盒子上的按鈕,嗖嗖嗖——捲尺發出利落的聲音,捲回了原樣。這個聲音令我有一種被嘲笑的錯覺。
「怎麼了,片無先生?」
仁志從牆後探出頭問我。我一邊迴應着「不行」,一邊拖着腳回到了走廊。
然而,就在走到大黑柱子前時,我站住了。裝飾在對面牆上的照片映入了我的眼簾。
是一張全家福。男男女女總共六個人,圍着一個看似是榮太郎先生的禿頭老人。老人的右邊似乎是仁志和他的父母,還有之前剛碰過面的晴雄,家裏都是痩子,只有仁志和晴雄的體型看上去格外顯跟。老人的左邊則是看似夫婦的另一對男女。
「長野崎先生!」我發出了今天分貝最高的聲音,「這,這張老照片!」
「啊,那是我爺爺在喜壽那天拍的紀念照。」仁志也走到了走廊裏,不緊不慢地說道,最中間的是我爺爺,這邊是晴雄舅舅,旁邊站着的是我跟我父母,我媽叫亞希子……」
「這、這女人是……」
仁志還想繼續介紹下去,而我搶先一步,指着站在左邊,長着一對狐狸眼睛的女性。
「這個人是我爺爺的長女,奈津子姨媽,是我媽媽和晴雄舅舅的姐姐,因爲她跟我媽一樣都結婚了,所以現在不姓川藤,姓島津。」
「島、島津奈津子……」
這名字我有印象,而且不久前剛剛聽過,具體來說,是兩個小時前剛聽過。
怎麼回事?怎麼搞的?難道說……
「對、對了,我還沒問您呢,榮太郞先生的死因是……」
「摔倒磕到頭了,在這間房子旁邊的小道上。」
仁志爽快地答道,而就在此時,一樓傳來了晴雄的聲音——「喂!站住!」同時傳來的還有「咚咚咚」上樓的腳步聲。
我轉身看向樓梯,立刻明白了晴雄是要制止誰上樓。
「你們在這兒搞什麼鬼?」
從樓梯處現身的是一個穿着高領毛衣的捲髮男子——御殿場倒理。
3(倒理)
在平民住宅區的街道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東京晴空塔。本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不過看到它這副趾高氣揚貫穿十月晴空的樣子,我還是有那麼一點不爽。俗話說得好,白癡和啥玩意喜歡高處11。今天是週末,應該有不少白癡會登上展望臺吧。而我爲了查案,正在趕往一個更白癡的地方——案發現場。
島津奈津子在電話裏說的住處,坐落着一家破破爛爛的獨棟小樓。門牌上寫着「川藤」,一輛破舊的輕型車停在院子裏,房子旁邊藏着一條基本沒怎麼鋪築的小窄道,我剛往小道那邊一走,就發現有個女人靠在圍牆上。
是我們的女中豪傑,穿地決。她還是一如既往戴着眼鏡,梳着偏分短髮,但今天沒穿西裝,而是穿了一件應季的羊毛開衫,手裏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喲,不好意思啊,讓你特地跑一趟。」
「我本來今天休息來着。」
「這個用不着推理我也知道。」
「我還以爲能在家裏享受我久違十天的假期呢。」
「都說了不好意思嘛。來,這個就當我賠禮道歉了。」
再這麼聊下去很有可能捱打,所以我獻上了順路買的十支混裝包的美味棒。
「挑了個這麼一般的東西啊,至少買個月島的文字燒吧。」
女刑警一邊小聲抱怨着,一邊拿了一根奶油玉米湯味道的美味棒開始嚼。作爲交換,我得到了她手中的文件。穿地在警視廳工作,這份案件搜查記錄是她跟警視廳的分管警局交涉後拿到的。
「我也看了一遍,不過沒什麼可疑的地方。你爲什麼要查這種案子?」
「應該說我是被迫查的。」
我苦笑着翻開了文件。
「姓名川藤榮太郎,年齡七十九歲。十月七日凌晨,他被附近居民發現倒在自家旁邊的小道上……」
看來基本資料全部與委託人的描述一致。
翻頁後,我發現文件上貼着幾張現場照片,一個乾瘦的老人剛好倒臥在我現在站的位置,身穿汗衫和平角短褲,腳上套着拖鞋,一副極爲輕便的打扮。不知道他本來就長這副苦瓜臉,還是因爲是在痛苦中死去的,兩條眉毛擰着,看起來很不好打交道,禿頭的側面有傷。
屍體的右側躺着一根柺杖,似乎是從手中丟出去的。木質的柺杖泛着光澤,把手的部分掛着一個皮革做的手環,柺杖底端包有防滑的黑色橡膠,旁邊還有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乾涸的血跡牢牢地粘在上面。石頭很普通,隨處可見,但是換個比較扭曲的方式來看,其大小剛好能拿來當鈍器。單就報告書來看,「從傷口的角度可以斷定,死者是遭這塊石頭撞擊頭部而死亡的」,但是——
「有沒有可能不是他自己摔倒,而是被人拿石頭打了呢?」
「被打了?就常理來說很難想象啊,不過傷口確實是常見的撕裂傷,位置也位於頭部側面,所以兩種情況都有可能……」
「也就是說,好歹有這個可能唄。」
「畢竟只是好歹有可能,可能性並不高。」
「另外就是傷口出血較少的問題……」
「出血量沒有多到不自然,最後我們判斷死者爲摔倒死亡。」
「如果死者在別的地方流了很多血,會怎麼樣?」
「你是想說死者是他殺嗎?那你說是誰把屍體運到這兒來的?」
「並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吧,被害者的家就在眼前。」
我擡頭望着川藤榮太郎的獨棟小樓。屋主不在,不知道二樓的窗戶爲何會開着。
「文件裏也寫了。」穿地追着我的目光也朝二樓看了過去,「警方好歹也把屋子裏查了一遍,據說沒有發現血跡等可疑跡象。局裏的刑警都感嘆那兒的柺杖和雜誌堆積如山,讓人想要退避三舍。」
「畢竟是‘好歹查了查’,也有可能看漏了,東西多的話,就更有可能了。」
穿地被我挑了剌兒,咬着美味棒不吭聲。我把目光移回到文件上。
「推定死亡時間是凌晨兩點嗎,那時候這附近有什麼異常情況嗎?」
「沒有任何可疑的目擊證詞。要說有奇怪的事兒,也就是停了會兒水。」
「停水?」
「嗯,據說因爲水務局的問題,凌晨一點到三點這段時間,這一帶沒水用。」
「這……」
應該跟案件有點關係。「你怎麼看?」我正想向身後問,但轉過身才發現沒有任何人,我不禁紅了臉。對了,今天冰雨不在。缺了那麼個人,我有些不在狀態。
爲了掩飾尷尬,我一頁頁翻着文件,進一步觀察案發現場的照片。
除了頭部側面以外,屍體沒有其他外傷。衣服穿得也很整齊(本來就不是能穿得亂七八糟的衣服)。地面沒有鋪築,所以小道上的土牢牢粘在拖鞋底部,左邊鞋底比起右邊鞋底,磨損得較厲害,應該是因爲死者總把體重壓在這一側。那麼不好使的應該是右腳了,柺杖也倒在右手邊……嗯?
「柺杖太乾淨了。」
我嘟嚷道,穿地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照片。
「是嗎?這柺杖他應該用了相當久了。根據死者家屬的證詞,在榮太郎的收藏品中,這根柺杖也是他特別鍾愛的一根,榮太郎散步的時候,經常會帶着……」
「我不是指那個,我是說柺杖底端,底端太乾淨了。」
「底端?」
我用手指指着照片,敲了敲柺杖底端包着防滑墊的部分,黑色橡膠做的防滑墊。
「榮太郎腿腳不好,走路肯定會拄着柺杖,他只有左邊鞋底磨得很厲害,從這點上也能明顯看出來。這條小道沒有鋪築,所以路面上都是土,一旦走在上面,跟地面接觸的部分一定會被弄髒……然而防滑墊的橡膠上完全沒有沾到土。」
「也就是說……他不是自己走到小道上的?」
「有人把他搬了過來。現場狀況是那人僞造的,那人記得在拖鞋內側弄上土,卻沒考慮到柺杖的底端。」
美味棒的袋子在穿地的手裏被捏了個稀碎。奶油玉米湯味的黃色粉末在空氣中飄散開來,飛向了敞開的窗口。我看着那扇窗繼續說道:
「如果是他殺,案發現場十有八九是這間房子。不過,兇手如果一開始就懷有明確的殺意,是不會選擇拿路邊的石頭這麼原始的東西來當兇器的,而會選更實用的東西。恐怕兇手是在闖進這棟房子之前,才突然想到可能會發生流血事件,所以就在緊挨着屋子的小道旁邊撿了塊石頭,這麼一來,兇手的目的是?」
「偷竊,或者是恐嚇。」
「考慮到案發時間在深夜,偷竊的可能性比較大。這位老爺子家裏有什麼貴重物品嗎?」
「誰知道呢……硬要說的話,書房裏好像有個保險箱。」
「保險箱?」
「話雖這麼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據說裏面裝的既不是一捆捆的鈔票,也不是金塊,只是一些貴重的舊雜誌。」
「舊雜誌……」
感覺像在哪兒聽過。最近的老爺子好像興趣愛好都差不多。
「這位老爺子跟鄰居來往不?」
「不來往,他性格固執,沒鄰居跟他來往。不過他兒子跟女兒女婿都住在附近,好像經常跟家人碰面。」
「這麼說,知道這個保險箱的人也有限,再加上知道死者喜歡哪根柺杖,熟悉他哪邊的腿不好……兇手是他家裏的某個人。」
穿地看了一陣子川藤榮太郎倒下的地方,似乎在琢磨我即興推理出來的內容,然後她擡起頭,從腰間的口袋中取出了手機。
「我聯絡向島局那邊,這就開始搜查……」
「不用,還有更快的方法。」
我轉過身,從沒有鋪築的小道回到了混凝土路上。川藤榮太郎家二樓窗戶開着,院子裏也停着車,應該是死者家屬過來整理遺物什麼的。
踏入住屋用地範圍後,我把玄關的推拉門拉開了一條縫,一個健壯男人的背影出現在我的眼前,這個男人好像正在往樓梯上面偷看,一條白色的曬痕從他的耳朵下方一直延伸到下巴的位置。
「喂,那邊那個建築工地的工人。」
我話音剛落,男人就短促地「噫」了一聲,同時回過頭來。
「啥……你們是什麼人?」
「警察。」穿地回道,「我們希望就川藤榮太郎先生死亡一事,再搜查一遍。」
「警、警察?」
「行了,借個過。」
「喂、喂!你們等等啊!這麼突然搞什麼啊……」
懶得跟他細說,我尋思打發走他,正想伸手推他一把——然而手才伸到一半就僵住了。我聽到二樓傳來了非常熟悉的聲音。
「長野崎先生,這、這張照片!這、這女人是……」
平凡無奇的男聲,但是正因爲沒有個性,才能明確他的身份。我看向穿地,她也一臉驚異。
我趕忙脫下鞋子,去往二樓。「喂!站住!」背後傳來那個男人阻攔的聲音,但我並沒有在意。爬完樓梯,我順着走廊延伸的方向走去。啊,不出所料。
「你們在這兒搞什麼鬼?」
出現在我面前的是身着制服的藥子,還有之前見過的委託人,以及打着藏青色領帶,戴着眼鏡的——我的搭檔。
4(倒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分鐘後,我跟冰雨交換完各自手裏的線索,都不禁捧腹大笑。
「居然能想到座標密碼!不過這怎麼可能啊,又不是《馬斯格雷夫禮典》12。」
「我知道啊,就是不小心被藥子帶跑了。」
「哎?怪我嘍?」
藥子在一旁表示不滿。她身後站着穿地、一身肌肉的建築工地工人(名字好像叫晴雄),以及長野崎仁志三人,本就侷促的書房顯得更加狹窄了。
「沒想到會跟奈津子姨媽委託到同一家偵探社……」
仁志搖着頭說道。我很想回他一句「這話該我說吧」。
總之,兩件案子連上了,圍繞一個男人的死,死者家裏的兩個人分別來到了我們這兒。
冰雨輕輕嘆了口氣。
「看來你那邊查得挺順利的啊。」
「還行吧,順利得過了頭。」
說真的,我羨慕冰雨。仔細聽來,保險箱那邊比這邊有意思好幾倍,而我當時卻輕易斷定這案子沒有什麼查的價值,是不是應該就此反省一下呢。
「那,根據你的推理。」冰雨看着仁志他們,壓低了嗓音,「川藤榮太郎在這間屋子裏被他家裏的某個人給殺了?」
「嗯,如果兇手是衝着保險箱來的,老爺子最有可能是在這間書房裏遇害的。」
「可是並沒有發現血跡和打鬥的痕跡。」
搭檔環視了一下房間,說道。
「現在纔要開始找呢。」我回應道。
我首先拉開眼前的椅子,看了看桌子底下,話雖這麼說,必然沒有什麼新發現,桌子底下只有厚厚的灰塵。
「這房子的灰還真厚啊。」
「屋主不愛打掃吧,跟你似的。」
「我只會把屋子弄亂,不會弄髒。」
「這不值得驕傲好嗎!」冰雨冷靜地提醒我,隨後把手擱在了保險箱上,「不過這房間灰確實挺厚的,我剛剛也被嗆得打了個噴嚏……咦?」
「怎麼了?」
「保險箱乾淨得過了頭。」
冰雨看着指尖,學着我剛纔的口氣,嘀咕了一句。
「是嗎?我覺得鏽得挺厲害的啊。」
「不是那個,是上面。上面這部分完全沒有積灰。」
我看着保險箱的上面。確實,跟桌子、地板上比起來,灰塵相當少。
「最近有人在保險箱上放過什麼嗎?啊,說不定兇手把上面放着的東西偷走了。」
我還以爲冰雨會贊同我這個假設多麼合理,但他一言不發,靜靜沉思着。過了一會兒,他拿出了手機幵始操作,我湊近一看,他好像在用谷歌搜索保險箱的圖片,畫面上羅列着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鐵箱。
「你要……」
爲什麼事到如今要查這種東西啊?我越來越困惑了。我和冰雨沉默不語,無意中,我聽到了身旁四個人閒談的內容。
「仁志,這是怎麼回事啊,那個頭髮打轉的也是偵探嗎?」
「我也嚇了一跳,不過舅舅,偵探肯定是越多越好。」
「不,不是這個問題……」
「藥子,要美味棒不?」
「分給我嗎?那,麻煩給我一個章魚燒味的。」
「話說你還在他倆那兒打工呢?這事務所不知道哪天就會倒閉,我勸你趕緊辭職吧。」
「不是啦,我是喜歡才這麼做的。」
「這話說得跟包養小白臉的爛女人似的……藥子你記住了,如果他倆對你出手,馬上告訴我,我會讓他倆被判死刑的。」
「我倆纔不會出手呢!」
就在我反駁穿地她們的時候。
「……了。」
冰雨又小聲說了句什麼。
「啊?」
「反了!」
冰雨大叫着衝向了保險箱,把手伸到保險箱和牆壁的空隙裏.咬着牙,想把保險箱拖到自己跟前。
只看一眼,我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了。
看來冰雨自己搬不動,我也衝過去加了把勁。不行,還是太沉。我跟搭檔看向對方,交換眼神以示同意。我們一起吸氣:
「一、二!」
與此同時,再雙腳用力踩地,鐵塊終於動了。我們把保險箱從桌子和牆壁之間拖出來,翻轉了九十度,又「一、二」地再翻轉了九十度——總共翻轉了一百八十度。
「啊!」
好幾個人同時叫了出來。
保險箱被底朝上翻了過來,底部粘着紅黑色的血跡。
然而這還沒完,冰雨蹲在保險箱前面,嘴裏一邊念着「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邊旋轉轉盤,輕輕轉了一下把手,然後「啊」的驚叫聲第二次響徹書房。
原本上着鎖的門非常輕易地打開了,裏面的二十來本舊雜誌重見天日。
「啊,打開了……」仁志說。
「哎?哎?怎麼回事?」藥子不解,「密碼解開了?」
「等等,先說血跡。」穿地打斷了藥子,「爲什麼箱底會有血?」「這不是箱底……這面原本就朝上。」
冰雨轉過身,朝着面色慌張的觀衆們更加冷靜地開口。
「案發當晚,兇手想偷取保險箱裏的東西,因此闖進了這間書房,但在撬開鎖之前,就被榮太郎先生髮現了,從而引發了爭端。兇手無計可施,爲了以防萬一,就用事先撿的石頭砸死了他。榮太郎先生癱倒在這個保險箱上面……於是,表面全都沾上了血。」
「兇手應該非常慌張吧。」我說,「就算想沾溼抹布或毛巾來擦掉血跡也不可行,因爲在案發時,這一帶剛好趕上停水。」
「就算想在上面放點什麼來掩飾,警察和家裏人只要一收十書房,就會馬上露餡。所以兇手只好把保險箱翻轉過來,藉此隱藏血跡。轉盤是圓形的,刻的數字也像傘連判13似的呈放射狀,門把手也是簡單的提手式,最重要的是,家裏沒人知道這個保險箱具體長什麼樣子。所以就算把箱子上下顛倒,也沒人會注意到。」
「然而,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副作用。」
「沒錯。號碼和遺書上的開鎖密碼對不上。」
保險箱的轉盤是上下各一個,然而兇手卻把箱子上下顛倒了。冰雨和死者家屬一直嘗試把上面轉盤的密碼用在下面的轉盤上,把下面轉盤的密碼用在上面的轉盤上,所以是不可能打開保險箱的。
「保險箱打不開,並非因爲密碼或別的什麼,原因很簡單,只是保險箱上下顛倒了……我之前居然沒注意到。」
冰雨自嘲般輕聲笑了笑。
案件的一邊解決了,還剩另一邊。我站在冰雨身旁。
「那麼,問題就是,做這種事的兇手是誰。能把案發現場僞裝得天衣無縫,還知道有個保險箱的,只有死者的家屬。保險箱裏面一共裝着相當於十萬日元的舊雜誌,十萬日元確實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是也沒有多到能平分的地步。」
「也就是說,兇手只有一個,是單獨犯罪。」
「力量大到能一人翻轉我們合二人之力才能搬動的保險箱,還能把屍體運到屋子外面去的傢伙……」
「但是榮太郎先生家庭成員裏,包括男性,身體瘦弱無力的佔多數。我們的委託人長野崎先生可能很有力氣,不過如果他是兇手,就不會想打開保險箱了。」
「那麼只剩下一名嫌疑人。」
「這個男人愛好賭博,也沒多餘的錢換掉自己那輛破舊的輕型車,他很需要錢,而且他是家庭成員裏面唯一的單身漢,深夜要從家偷熘出來,也很簡單……」
冰雨伸出了右手,我伸出了左手,指向了一臉恍惚的健壯男人——川藤晴雄。晴雄回過神來想逃,穿地立即抓住了他的胳膊。
「請你跟我到向島警局走一趟。我勸你放棄抵抗,別看我是女的,我好歹也是個刑警。」
「呃……」
晴雄已經喪失了所有戰意,穿地一拽他的胳膊,他就老老實實跟着出了屋。也許是沒想到兇手就是自家人,仁志張大嘴看着這一切。只有在一旁偷吃美味棒的藥子看上去格外悠閒。
我撥弄着捲髮,靠在了椅背上,像往常一樣跟冰雨搭話。
「又搞定一樁案子嘛。」
「不,搞定了兩樁。」
冰雨看着打開的保險箱說道,我也笑了。果然兩個人一起幹活纔對味兒。
「不過真沒想到,這個箱子居然會上下顛倒啊,你怎麼注意到的?」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這個保險箱的上部沒有積灰。如果幾天前還挨着地板,必然不會髒。還有兩個強化材料,第一個是封條。」
「封條?」
「就是寫着序列號的封條。既然門上還清晰留有長方形的痕跡,就說明封條是最近才被揭下來的。那麼,就有可能是某個人故意給揭下來的……爲了不讓別人看見封條的數字上下顛倒了。」
「這線索不充分啊。」
「但是,還有一處,讓我確定了保險箱是上下顛倒的。」
冰雨把手機畫面衝向我這邊,跟剛纔一樣,手機屏幕上排列着好幾張保險箱的圖片。
「剛開始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個保險箱的把手安在門的右側。也就是說,門是往左開的。但是我搜索了一下‘保險箱’的圖片,所有保險箱的把手都安在門的左側。也就是說保險箱跟冰箱一樣,大多數都是向右開的。」
冰雨難得地露出了壞笑。
「要是這個保險箱也真的是向右開的呢?本來應該位於左邊的把手跑到了右邊……其原因除了保險箱上下顛倒了以外,哪還有第二個啊!」
廉價詭計14
1
十一月的某個週三。像是要一聲吼醒懶散的下午般,起居室的電話刺耳地響起。藥子出門買東西去了,倒理一直癱倒在沙發上,沒有起來的意思,我只好拿起了聽筒。
「喂,你好。這裏是敲響……」
「是我。」
是穿地。
「真難得你會打電話過來啊,有什麼事?」
「我有件事想找你們幫忙。」
我不禁傻傻地「哎」了一聲,這位女警部補和我們從學生時代起就有着孽緣,她會請我們幫忙,真是前所未聞,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湯橋甚太郎這個男的你們知道嗎?他是花輪研討會的重要人物。」
「花輪研討會……啊,那個泄露事件的。」
花輪研討會因宣傳語「花丸對極了」而廣爲人知,是一家大型函授教育公司。本來常年保持着其上市公司的地位,然而在大約一個月前,卻發生了大規模的個人信息泄露事件,引發了媒體的高度關注。泄露的個人信息超過一千多萬條,其中大多數都是客戶——中小學生的信息。事態一發不可收十。
「那次事件的責任目前算在了轉賣信息的外包公司頭上,但是警方懷疑花輪的管理人員爲了貪圖小利也參與了。這個人就是湯橋,之前他身上就有很多疑點,跟非法販賣個人信息的業界人士拉關係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不管在企業這邊,還是在業界這邊,湯橋都曾是使得醜聞惡化的關鍵人物。」
「爲什麼用‘曾’?他被殺人滅口了嗎?」
「花丸對極了。」穿地冷冷地說道,「昨天晚上湯橋在自己家裏遇害,中了一發窗外來的狙擊。我們還在搜查案件與信息泄露事件的聯繫,不過肯定是專業人士下的手。」
「挺像外國電視劇的啊。」
我適當予以迴應,往一旁看去,倒理從沙發扶手上垂下頭,看着這邊,眼神裏寫着「怎麼了」。我聳了聳肩來回應他。
「穿地,不是我自誇,我們做的是個人經營,專門解謎的小本偵探生意,不適合這種大規模案件。還是說,殺人手法上,有什麼無法理解的疑點?」
「有無法理解的疑點,也有非常簡單明瞭的地方。」非常繞彎兒的說法。
「總之跟我來一趟。」
「你這麼說我也……」
「少廢話,過來。」
穿地拿着這把名爲命令的刀子刺了我一刀,然後連珠炮似的,迅速說了一遍案件現場的地址,就掛了電話。我只能把耳朵從聽筒上移開,然後愣愣地注視着聽筒。
倒理從沙發上爬了起來。
「什麼跟外國電視劇似的?」
「發生了一樁跟外國電視劇一樣的案子。」
「小女孩從馬背上摔下來,結果喪失了記憶啥的?」
「不是那什麼《歡樂滿屋》的大結局。」
我把手臂從西裝上衣的袖子中穿過去,大概說了說情況。倒理聽完後露出了認真的表情,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捲髮。
「不知怎麼的,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啊。」
我們兩個人都是偵探,事務所也是共同經營的。因爲各自擅長的推理領域不同,所以意見很少能達成一致。
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意見一致的話——比方說,兩個人關於某一通電話同時有了「不祥的預感」,那麼這預感多半會應驗。
2
湯橋家的豪宅位於世田谷的住宅街。西式風格的二層小樓,院子和建築物都格外的大。兩輛混合動力汽車神氣十足地停在車庫裏。
我們通過對講機告知對方來意,在聽到一句「請稍等一下」後,一位類似用人的年輕女性迎了出來,嚇了我們一跳。長裙加上圍着的圍裙,面容姣好卻給人幾分薄倖的印象。還有說着「這邊請」把我們迎進屋的禮貌態度,讓不知禮數的倒理也不禁低頭行禮。走廊裏有好幾扇窗戶,可是大白天的,每扇窗戶都拉上了窗簾。
就在我們要被帶到有樓梯的大廳時——
「近衛!你去哪兒了?近衛!」
從裏屋傳來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聲。
「你磨磨蹭蹭什麼呢!午飯還沒準備好嗎?」
「是,是夫人,馬上就好……」
年輕用人有條不紊的舉止一下子亂了套。
「警部補女士已經來了。」
丟下這句話,她就慌慌張張走了,我跟倒理感覺像迷失在十八世紀的英國一樣,茫然地被留在了大廳。樓梯下面儲物間的門稍稍開着,從門縫中可以看到吸塵器、膠帶,還有備用的日光燈等日用品。我想,這應該是這間房子與現代日本的唯一一處共通點了。
「是女僕啊。」
「是女僕呀。」
倒理說道,我點頭。
「跟在秋葉原打工的那幫不一樣,是正經八百的女僕啊!」
「跟藥子在文化祭上穿的那身不一樣,是真真正正的女僕裝呀。」
「這是自然文化遺產吧?」
「不管什麼職業,總是有人在乾的。」聲音從樓梯上方傳了過來。「就像偵探和殺手一樣。」
我們擡頭看向躍層樓式樣的二樓,上面站着一位戴眼鏡、梳偏分短髮的女警部補。
「喲,穿地。」倒理向穿地揮了揮手,「看樣子你心情不好啊。」
「跟你們碰面,心情總是這麼糟。」
穿地從胸前口袋裏拿出一個細長的小袋子,咬下了棒狀軟糖般紫色零食的一頭。令人懷念的葡萄味兒「一大口軟糖」15。
「案發現場在二樓。」
穿地輕輕擡了擡下巴,就回了走廊。看來說她心情不太好還真是一語中的了,我想道。
算了,確實,我們的女中豪傑平常就是一副冷血到生人勿近的樣子,除了喜歡粗點心以外,一點都不招人喜歡,從來沒看到過她心情好的樣子……不過話說回來,感覺今天的她有些不鎮定,不祥的預感變得愈發強烈。
「啊,御殿場先生,片無先生!好久不見!」
我們上到二樓,一個鴨嘴青年從數扇門裏的一扇中探出頭來。他名叫小坪,是一名刑警,也是穿地的部下,不久之前我們纔剛認識。我們寒暄着「喲」「你好」,邁進了小坪所在的房間。
看來這是被害者生前一直使用的書房。房間呈長方形,左右很寬,前後有將近三米,左右有將近五米。地板上鋪了一整張地毯,右側是書桌和椅子,桌上並排擺放着筆記本電腦、筆筒以及檯燈。左側是一套小巧的客用沙發,還有一個高度直達天花板的大書架。角落裏放着一張高約六十釐米的凳子,應該是拿書時用來墊腳的吧。房間很有商務人士風格,收十得很乾淨。
正對着門,有一扇大窗戶。大窗戶的左右兩側各有一扇用於釆光的小窗戶。但是每扇窗戶都跟一樓一樣,被厚實的窗簾遮住,看不見外面的景色。天花板的中央有一個帶燈罩的圓形吸頂燈,代替日光照亮室內。
在正對我們的窗邊地板上,有一個用白色膠帶貼出的人形。
「湯橋甚太郎昨晚八點出頭回到家,洗完澡吃過晚飯後,就像平常一樣,在這間房裏繼續做沒能在公司完成的工作。」穿地正對着地上的膠帶說道,「因爲兒子們都獨立了,在這房子裏住着的只有湯橋和他妻子佳代子,再加上同住的一個叫作近衛的女用人。佳代子當時在起居室吩咐近衛泡茶。然而十點左右,二樓傳來了‘撲通’一聲,像是人倒在地上的聲音,所以佳代子就吩咐近衛去看看湯橋的情況……」
穿地遞給我幾張照片。
沿着膠帶的輪廓,有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男人身着家居服,中等身材,不胖不痩,胸部中央開了一個小洞,洞裏滲出紅色的液體。其他照片記錄下了周圍的情況,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桌子上亮着檯燈,電腦也開着,估計是工作中無意間離開了座位,然後中槍了吧。
我把目光移回現實中的書房,倒理蹲在地板上,用他口袋裏常備的那套鑷子,從白色膠帶輪廓線的肩膀位置附近夾起了一個小小的,像是垃圾似的東西。
「你發現什麼了?」
「沒什麼……一隻飛蟲的屍體。」
搭檔泄氣地說道,把飛蟲放回了原處。地毯上沒有血跡,也就是說,子彈留在了死者身體裏。
「子彈命中了心臟,可以斷定是當場死亡。」穿地繼續說道,「使用的是小型的來複槍,對方還十分周到地安上了消音器呢。」
「是從哪裏開槍的?」
我話音剛落,她就掀開了遮光窗簾。窗戶是雙開窗,每扇窗上豎着安了一根、橫着安了兩根木條當窗櫺。放眼望去,院子收十得乾淨利落,遠處是混凝土磚牆,跟我們的視線平齊,還有一條單車道的路。
「在那邊。」穿地指向了那條路,「晚上沒什麼行人,路燈也少,正合適狙擊。大約三天前,還有人目擊到路的盡頭停着一輛陌生的車,而且子彈的入射角度是三十度,從那個地方向這邊開槍的話,剛好能對上。」
「屍體中彈的角度啥的,真的靠譜嗎?」倒理說,「你沒看過埃勒裏•奎因的‘國名系列’嗎?」
「很不巧,這裏不是競技表演的會場。」
穿地咚的一聲敲了一下左側窗戶的玻璃,玻璃被窗櫺分成六塊,其中右下角的玻璃跟屍體一樣,都開了一個小洞,小洞離地板約有一米。接着她又把窗簾拉了回來,窗簾上有一個相同大小的彈痕,比玻璃上的小洞要稍稍靠上一些。
「玻璃和窗簾上開的洞,也是剛好位於從那條路到這個房間的三十度角的直線上。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沒,你繼續。」
「從彈痕的位置和入射角度來推斷,湯橋當時應該站在這個位置。」
穿地用她吃到一半的「一大口軟糖」指了指我旁邊——距窗戶約半米的地方。確實,站在這兒衝着窗戶的話,子彈恰好能穿過玻璃和窗簾命中心臟,跟屍體倒下的白色膠帶的位置也很吻合。
兇手爲了殺湯橋,一直在路邊拿槍瞄着二樓的窗戶,而一無所知的湯橋無意中走近了窗邊,遭兇手射殺。兇手漂亮地完成任務,乘上逃跑用的車,得意揚揚地離開了現場。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點着頭,卻發現事情有些蹊蹺。
「等一下穿地,窗簾上留有彈痕,就是說,死者遭到槍擊時窗簾是關着的?」
「按邏輯來說是這樣。」穿地又咬了一口「一大口軟糖」。
倒理則歪着腦袋問道:
「假設窗簾是關着的,外面就看不見目標了吧?」
「當然了,這麼厚重的遮光窗簾,影子都顯不出來,頂多也就能從縫裏漏點光吧。」
「那……想用來複槍狙擊,豈不是不可能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穿地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順帶一提,還有一個問題……」
「這、這不行的,不能進來啊!」
背後傳來聲音,我們回過頭。
門的那邊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女人,身披紅色毛毯,下頜骨很寬,眼神兇悍。小坪一臉尷尬地站在她身邊。
「對、對不起穿地警部補,我不讓夫人來,可她不聽我的……」
「太太,你這就難爲我們了,我們正在搜查這間屋子呢。」
「我來看看偵探長什麼樣子。」她凌厲地瞪着我們,「有兩個人,哪位纔是?不過是哪位都無關緊要了。」
甚至沒給我們像往常一樣回答「兩位都是」的機會。
「難不成您是湯橋先生的太太?」
「我叫佳代子。」
佳代子徑直闖進了房間,看上去一點都不爲丈夫的死而難過,倒帶着幾分畏怯地站在了我們旁邊,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的道路。
「請你們查出我丈夫是怎麼被人殺害的,都那麼小心謹慎了還會中槍,真讓人想不通。」
「嗯,這個一定……」等等。「剛纔您說什麼來着?小心?」
「哎呀,你不知道嗎?我丈夫知道有人一直在盯着他。」
我豎起了耳朵。穿地沒說出口的「另一個問題」恐怕就是這個。
「信息泄露事件一過,我丈夫就經常唸叨‘可能我也會出事’。我問他是不是怕被警察抓走,他說‘被殺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因爲他隱瞞的那些祕密的性質,所以沒能報警。」
穿地插了句嘴,夫人的神情瞬間變得有些膽怯。
「我也勸他報警,可是他不聽,還是自己想方法來保護自己:
儘可能不外出,工作時就僱個保鏢,把家裏所有窗戶的窗簾都拉上——別說拉開窗簾了,他甚至都不走近窗口。他就這麼一直防備着被人狙擊或襲擊,足足防了一個月。」
「所以屋子裏才拉着窗簾啊。」倒理說,「你先生是那麼小心謹慎的人嗎?」
「與其說小心謹慎,不如說他有點神經質。這個房間都是他自己整理跟打掃的。都僱了女僕了,讓她來做不就好了嘛。」
佳代子憤憤地發着牢騷。啊,這聲音我有印象,在一樓責備女僕的也是她呀。不過相對而言,我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太太,您丈夫說過‘不接近窗邊’嗎?」
「這還用說嗎,他怕人狙擊他,不管有什麼事,肯定不會靠近窗戶一米範圍以內。要是你認爲我在說謊,你也可以問問近衛。」
「嗯……」
我茫然了,把目光再次移回到地板的白色膠帶上。
被打中心臟,成了屍體倒在窗邊的湯橋甚太郎。被害者的站立處離窗口只有半米,但是他事先就開始防備狙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拉開窗簾,不僅如此,他甚至不會去接近窗戶。
如果是這樣,他爲什麼會在窗邊中彈?
「動機無法理解。」
「手法無法實現。」
「你們倆都有份。」穿地總結了我們倆的意見。「太太,您差不多可以出去了吧?擾亂現場的工作讓我們幾個來就夠了。」
「好,好……你們喝茶不,我讓近衛去泡?」
「不需要。」
佳代子一臉無趣地回了一樓。「不是你叫她來擾亂現場的嗎?」倒理給了穿地一句。我沒幫腔,仍然靠在牆壁上安靜地想着。
無法理解的狀況,加上無法實現的犯罪手法。感覺至今爲止碰見過很多這種案子,但是總感覺又有些不同。不祥的預感在心裏越積越多,漸漸成形。
「穿地。」我慎重地開口,「你在電話裏說過,‘有無法理解的疑點,也有非常簡單明瞭的地方’,對吧?簡單明瞭的地方我還沒聽你說呢。」
女中豪傑那冷冰冰的眼神一瞬間流露了人類的感情,是困惑的色彩。
「說實話,我已經知道這個詭計是誰安排的了。」
「哎?」
「小坪,把那個東西拿過來。」
她吩咐青年刑警。小坪「是,是」地應着,左腳絆右腳撲通一下摔倒了,再馬上站起來跑向門那邊。部下慌張成這樣,警部補也沒責罵,而是默默地繼續嚼着糖果。
小坪很快就冋來了,手中拿着一張折的複印紙。
「沒收的證據。這個是•在兇手開槍的地方,也就是外牆上貼着的。」
小坪配合穿地的話,展開了紙。
是用毫無生氣的文字處理機打印出來的橫排英文。文章很押韻,就像是在諷刺因貪圖小錢而犯下罪行,結果沒法輕易出門的被害者一樣。
Clock strikes ten it's a Saturday night
Got money in my pocket and it feels alright
Not stayin' home gonna stay out late
「時鐘在週六晚上十點敲響。口袋有錢,我心歡暢。今夜不回家,出去逛逛……」
啊。
我一下子想通了之前所有覺得奇怪的地方。主動打電話來的穿地,跟平常不一樣的緊張氣氛,還有這樁奇妙的案子。
這是cheap trick樂隊演唱的Clock Strikes Ten的歌詞。
是那個人喜歡的樂隊演唱的,他喜愛的曲子的其中一首。他說他喜歡吉他奏出的那段放學鈴的聲音。在宿舍喝得爛醉的時候,還有課間閒着沒事打發時間的時候,他總是喜次哼這首歌。
事實上,我們不是頭一次撞見這隻樂隊,之前我們也有幸見到了兩三回。上次留下的歌詞作爲不在場證明很是棘手,是He's A Whore開頭的幾句歌詞。再往前我記得是Dream Police。給自己一手策劃的罪案添上歌詞,這種愛好顯得很老套,但他就是這種品味奇特的人。
我跟倒理凝視着歌詞一動不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穿地也沒有插話。只有小坪一臉尷尬,左看右看。
「原來如此啊。」
不久,倒理摸着自己被高領毛衣蓋住的脖子,說道:
「是美影呀。」
第二天,我們都沒睡好。我忍着打哈欠的衝動泡着咖啡,倒理把吐司精彩地烤焦了。
「想到什麼沒?」
倒理沒精打釆地問我。
「華生表示沒想到。」
「別光在這種時候裝助手啊!」倒理指着自己的胸口,「你鈕釦都扣錯了。」
我低頭看向襯衫,鈕釦確實扣偏了。「謝啦。」我隨便回了一句,單手重新扣好了鈕釦。我們倆好像還沒緩過神來。
昨天從湯橋家的豪宅回到事務所以後,我們也沒放下手裏的工作,不,應該說放下了,但是在各種討論以後,又開始繼續動腦子了。討論的主題當然是關於「湯橋甚太郎是怎麼中槍的」。
3
倒理大致的主張是僞裝狙擊。也就是說,窗戶和窗簾上的彈痕是假的,屍體是在別的地方中槍以後,再被移到了窗邊。
「假彈痕怎麼弄出來的?」
「想弄總有辦法弄出來。」
就這樣,我們討論僞裝技巧討論到半夜,結果這個說法因爲穿地打來的一通追加報告的電話而半路夭折了。從屍體體內取出的子彈上,檢驗出了極微量的玻璃和窗簾的纖維。這說明,湯橋的確是被窗戶外的人狙擊的,這是不可動搖的證據。
相對倒理,我的主張是,兇手使用了某種手段把湯橋誘到窗邊。我認爲,對方只要知道湯橋什麼時候接近窗戶,就能隔着窗簾完成狙擊。這番假設也得到了倒理的肯定,然而他卻故意刁難了我一句:「那你說,兇手用的什麼手段?」我一下子就答不出來了。死者是一個持續防備狙擊超過一個月的男人。不管是用小石子丟玻璃,還是在窗外叫喚,都不可能把死者誘到窗邊。最後我倆也沒討論出個結果來,只好就這麼在地板上睡着了。
「所以我才討厭碰跟那傢伙有關的案子。」
倒理一邊往烤焦的吐司上塗着黃油,一邊嘆着氣。
「穿地太敏感了,這案子也讓人無法理解。」
「雖然無法理解,但是應該不復雜。美影總是採用很簡單的手法。」
「就算不復雜,也無法理解啊。還是小女孩失憶那個更輕鬆點。」
「都說了跟《歡樂滿屋》沒關係了。」我也咬了一口吐司。好苦。「那個女孩是怎麼恢復記憶的?」
「戲裏面的那個小女孩是雙胞胎,爲了娛樂觀衆,兩個人就一起演出了,小女孩在夢裏見到了另一個自稱是‘記憶’的自己,醒過來以後就恢復了記憶。」倒理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託着下巴說道,「小女生遇見‘記憶’後說的第一句話很是可愛,她說:‘長久以來你都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找你呢。’」。
「我一直在找你,嗎……」
我嘬着咖啡,把烤焦的麪包衝進胃裏。轉過頭看了看冰箱上貼着的日曆。
今天是星期四。
「那麼……」
倒理抓着睡得到處亂翹的捲髮,站了起來。
「我再去那屋子一趟。估計又是徒勞無功,不過我想先調查幾個可疑的地方。你呢?」
「我跟你分頭行動。」
我盯着馬克杯飄出的熱氣回答道。我的搭檔一臉意外地挑了挑眉。
「你要去哪兒?」
「不去哪兒,我就在這附近熘達熘達……出個門沒準能有點靈感。」
我這話一半是開玩笑,一半是認真的。
在中央線上搖晃了大約十五分鐘以後,我在御茶之水站下了車。
我混在一羣羣的學生裏,徒步走向神保町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受上週舉辦的神田舊書祭的影響,今天舊書店街這邊沒什麼人。舊書店是面朝北而建的,爲的是不讓陽光損壞書籍。許多舊書店在白天彷彿也瀰漫着陰沉的氣息。
一走進分叉的小路,便到了一家比其他書店更加陰鬱的小店。外牆的油漆早已脫落,窗框也歪歪斜斜。招牌好歹還掛着,不過上面的字已經褪了色,看不出寫的是什麼。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這家書店的名字。
走進店內,巨大的書架像是被硬塞進店裏似的,而書架上又被強行塞滿了舊書。書架上擺着的主要是推理和科幻作品,每本書都破爛泛黃。不過沒想到的是,往裏走,居然還有一角堆放着乾淨的帶有腰封的書。這家店不光經營舊書,還出售一些新書。雖說這種店並不罕見,但像這樣把新書的架子扔到裏面的書店還真是少有。
我站在書架前,看着一本本平鋪的書。說到書本陣容,還是以推理小說爲主,有一些號稱是熱門作家的最新作品,我就隨手取來,開始嘩啦嘩啦翻閱。店主不在收銀臺跟前,店裏也只有我一個客人……目前爲止。
距離我在這家店撞到他以來,大約有一年了。他一臉若無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我只好回以《歡樂滿屋》裏的女生般的臺詞。相對於震驚,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種無力感。畢竟他有點潔癖,對舊書店並不感冒。不管是我、穿地還是倒理,都不可能推理得出,這家位於小路的舊書店深處會有一角新書,而我們那刻意隱藏行蹤的朋友,居然會每週固定造訪這裏一次。
「這本書不怎麼樣啊。」
右邊傳來了聲音。
「這個作者的話,我推薦這本。」
一本精裝書闖入了我的視野。腰封上堆砌着「驚人的逆轉」這種感覺看了上百萬次的詞句。從上學那會兒起,我跟他的品位就合不來。
「最近怎麼樣?」他問。
「還是老樣子。」我接過書,「你那邊工作看來挺順的啊。」
「算不上順。」
「你昨天不是才賺了一筆嗎?」
「咦?你已經知道了?」
「是穿地負責的,她把我們叫到現場去了。Clock Strikes Ten,你挺有品位的嘛。」
「要是案子發生在週六就完美了,結果沒這麼順利。」
「你自己特意貼的?還是讓執行者去辦的?」
「我哪能去現場啊,當然是後者嘍。雖說他一臉的不情願吧。但還是妥妥地給我貼上了。」
我斜過眼,看到他從書架取抽了一本書,像是在審視店內一樣來回看了看。
「幹哪行都是一個樣兒,我這邊現在也不景氣,賺錢的都是大公司,像我們這種個體小商戶,沒點兒特色是活不下去的。」
「那也犯不上用歌詞吧。」
「你們事務所的名字不也差不多嘛。」
「那不是我起的。」
我把目光移回到書本上,皺起眉頭。
旁邊傳來嘩嘩的翻書聲,像是在打發時間似的。我也開始瀏覽他推薦給我的精裝書,故事好像是以一個名爲薰的少年的自述爲線索的。
「這書,到頭來主角該不會是個女的吧?」
「看來我不該給你推薦這本。」
我似乎猜中了,他又遞給我另一本書,我接過書掀開封面,扉頁上印着一張洋房的戶型圖。
「把西邊這棟跟東邊這棟接上?」
「你這人真沒意思。」
他帶着哭腔向我抱怨道。我合上書,輕輕放回書架上。店外傳來車輛行駛在靖國街上的聲音。
「總之,有件活兒還是挺好玩的。」他把話題扯了回來,「要怎麼狙擊一個絕不會靠近窗邊的男人呢?」
「你是怎麼成功狙擊的?」
「又問這麼沒意思的問題。我說出來不就不好玩兒了嗎?」
「我跟你和倒理不一樣,我不關心好不好玩兒。」
「冰雨,你果真不像個偵探啊。」
「你還有臉說我?」
這次換我帶着哭腔了。他苦笑般嘆了口氣,我耳邊又傳來翻動書頁的聲音。
「有一點你別誤會了,這次人家委託我的案子,從犯罪手法和狙擊手法上來說,是完全可能實現的。只要能把人殺掉,就算犯罪手法暴露也沒什麼關係。所以說,連我都沒想到這案子到頭來能難住你們,只能說好幾處偶然疊加在一起了。」
「偶然?」
「首先一點,被害者當場死亡。第二點,子彈沒有貫穿身體。這個吧,因爲有窗戶和窗簾擋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必然的。第三點就是被害者摔倒的方式。」
「摔倒的方式……」
「其他還有幾處,回頭你跟你的搭檔一起想吧。」
我一個字也沒回他,他也就這麼沉默了。
看來他沒打算告訴我真相。怎麼辦纔好呢?我倒是還有最強的武器——「把這家店告訴穿地和倒理」,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威脅他,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我們四個人的關係就像是包裏的耳機線一樣,複雜地纏繞在一起。
這段沉默持續了三十秒,還是一分鐘,或者更久一些?
「穿地還是老樣子,想殺了你。」
我彷彿在用話語牽制他。
「你還是老樣子,想被倒理殺掉。」
柔聲細語,卻抓住了我的痛處。沒過一會兒,身邊傳來合上書本的聲音。
我轉過臉向右側看去。
苗條的青年一如既往,身着平整的青色襯衫,鈕釦規規矩矩地扣到最上面一個釦子,乾淨又清爽的打扮。長髮幾乎及肩,容貌更該用美麗而非帥氣來形容。系切美影用他那對水汪汪的溫柔雙瞳望向我,微微地笑了。這是從大學起就未曾改變過的美麗笑容。
那我走啦——他說着邁向了店門口。
「新年我要在東京都幹一筆大點的買賣。有緣的話,就來一決雌雄吧。」
「大買賣……你要移動洋房還是?」
「哈哈,這種活兒我倒也不討厭。」美影僅僅回頭看了我一眼,很開心地補充道,「我會玩一些更容易的詭計的。」
「喲,回來啦。」
打開事務所大門的一瞬間,香辛料的香氣撩撥着我的鼻腔,我看了一眼廚房,不知怎的,倒理繫着圍裙,貼在洗碗池的旁邊。
「你做什麼呢?」
「西班牙海鮮飯。」
相當講究的菜品。倒理菜做得相當棒,但同時也是個怕麻煩的人,所以基本不進廚房。進一步說,什麼時候他要是能幫忙做家務,那心情一定不錯。
「在湯橋家豪宅那邊有什麼收穫?」
「我以爲會撲個空,沒想到居然發現了件有意思的事兒。」
冰箱的計時器響起了提示音。倒理伸手關掉,然後繼續說道:
「是小坪。」
「那個刑警怎麼了?」
「那小子昨兒從書房出來的時候不是滑倒了嗎,摔得四仰八叉的,你還記得那時候有什麼動靜不?」
「沒,應該沒多大動靜吧。摔也是摔在了地毯上。」
「對,那屋子裏鋪着厚厚的地毯,所以摔倒了也不會有什麼聲音。」
平底鍋的蓋子一掀,香氣又濃了一層。
「那你說,湯橋遭到狙擊那會兒,身在一樓的兩個人怎麼會聽到‘撲通’一聲呢?」
「這……」
我推了推眼鏡,卻沒能立馬作答。倒理帶着滿足的表情,往蒸好的西班牙海鮮飯上撒椒鹽。
「我還跟穿地合起來做了個實驗,不過被那位太太拿眼神鄙視了,她那眼神好像在說‘你們搞什麼鬼啊’似的。只是摔了一下的話,一樓聽不見也是正常的。」
「就是說……那位太太跟女僕撒了謊?」
「或者說,湯橋摔倒的方式並不一般。」
摔倒的方式——他也說了一樣的話。第三點偶然是「被害者摔倒的方式」。
「這思路或許不錯。」我在餐桌邊的餐椅上坐下,「那,你怎麼想的?」
「餓着肚子可想不出來。」
平底鍋擱在了隔熱墊上,金黃的米粒冒着陣陣熱氣,上面鋪着蝦仁、蛤蜊、燈籠椒絲。總之就是——吃完再想唄。
我們雙手合十,開始打發這頓遲到的午飯。
「嗯,味道不錯。」倒理說。
「你還自賣自誇啊。」雖說味道調得確實很棒。「還有什麼新發現?」
「那位太太——是叫佳代子吧——我也就瞭解了一下她跟女僕的性格。佳代子一直自私任性,夫妻關係這幾年也淡了,對女僕呼來喝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那女僕是孤兒院長大的,在他家大約幹了五年,要是被趕出去就無處可去了,所以一直在忍着。」
怪不得她看上去那麼悲苦啊……
「確實可憐,要是她被趕出去,咱們就僱了她吧?」
「算了吧,咱家已經有一個煩人精了。」
「她可是自然文化遺產啊。」
「你想看人穿女僕裝,讓藥子穿給你看不就完了。」
「她哪有那麼容易就……」
感覺她會穿給我看的,就算開個玩笑說說……還是算了吧。
「那你這邊呢?有什麼發現沒?」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到底有沒有啊!」
我聳了聳肩,喝了一口杯中的大麥茶。西班牙海鮮飯的熱度漸漸從喉嚨中退去,我閉上眼,集中精神,想就這樣潛入冰冷之中。美影的提示、昨天的調查、倒理的新發現,這一切在我腦海裏形成了雲層,如冬雨般傾盆而下。
當場死亡、子彈、摔倒的方式。感覺這三個提示有着共通之處。書房的情況、屍體的狀態、小路、夜晚、窗戶、緊閉的窗簾、彈痕、湯橋和家裏的女人們、撲通一聲,還有Clock Strikes Ten……
「啊!」
忽然間,雲層的縫隙間灑下了陽光。
4
我們還是跟昨天下午一樣,透過留有彈痕的窗戶,俯視着外面的小路。斜陽照進書房,把窗邊的白色膠帶染成了橙色。
樓下傳來電話門禁的響聲,沒過多久,一位身穿套裝的女士跨進了房間。是穿地。今天她手裏還是拿着一小袋「一大口軟糖」,不過從葡萄味兒變成了可樂味兒。
「知道手法了嗎?」
剛關上門,穿地就衝我問道。看來她確實有點沉不住氣了。「總算知道了。你沒帶手下來嗎?」
「我只是出於個人興趣纔過來的。這次就算知道了手法,跟逮捕兇手也沒什麼關係。」
「可是,或許有必要帶那個女僕來一趟。」
「那女僕就是兇手?」
「不,她不是兇手,也不是共犯,只是有僞裝現場的嫌疑。」「嗯?」
穿地有多疑惑就不用說了,倒理還沒聽過我的推理,也是一臉茫然。看來這點應該放到後面再提。總之,我開始着手回顧事件的經過。
「信息泄露事件一發生,湯橋就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會被盯上,於是他決定減少外出時間,把家裏的窗簾都拉上,絕不靠近窗邊半步。兇手花了好幾個星期等待狙擊的機會,但沒想到,湯橋的防備工作做得天衣無縫。」
「然後美影就出現了?」倒理問道。
「恐怕是這樣。美影接下了委託,開始調查湯橋周圍的情況。因爲這個房間過去曾被用作會客室,所以能查到書房內部佈置的詳細情況。由此,他想到了一個方法,這個方法非常簡單,能夠隔着窗簾狙擊到絕不可能靠近窗邊的對象。」
穿地咬着「一大口軟糖」,無聲地催促我說下去。
「起初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日期。Clock Strikes Ten的歌詞是週六晚上,而案件是在週二發生的。反正要做,乾脆都安排在同一天不就得了?兇手並沒有這麼做。爲什麼呢?因爲兇手並不是主動行動的,而是一直靜靜等待着,等待目標自己移動到能被狙擊到的位置。」
「你是說湯橋是自發靠近窗邊的?」
「不,並不是。從結論來說,他一步都沒靠近過窗邊。」
「這樣的話,怎麼可能從小路狙擊到他呢?」
我沒回答穿地指出的問題,而是走向了桌子。桌上還放着逝者的遺物,我撕下一張便箋,從筆筒裏借用了一支圓珠筆。
「我們一直認定湯橋是在窗邊遭到狙擊的。從窗戶和窗簾的彈痕來考慮,也只有站在窗邊那裏,子彈才能以三十度的角度擊中心臟。然而,要是湯橋當時沒有站在地上,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後我畫了非常簡單的兩張圖,給他們兩人看。
穿地的反應是:「這怎麼可能!」
我把便箋擱在桌上,離開了桌邊,站在房間中央,指向了放在角落的凳子。
「週二晚上十點左右,湯橋踩着那張凳子,站在距窗邊還有一米遠的這個位置——剛好就是書房的正中央。也就是說,他離窗戶多遠,身高就相應增高了多少。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遭到狙擊,子彈就會像圖中所示般命中心臟。」
「道理是這個道理。」穿地說,「你真這麼想的?在這種離牆壁、書架都很遠的位置,被害者怎麼會剛好站到凳子上……」
「房間中央沒有書架,但是有這個。」
我用原本指着凳子的食指指向了正上方的天花板——裝有圓形燈罩的電燈。
「啊!」倒理一下子發出了懊悔的叫聲,「原來是這樣,這手法確實簡單。」
「什麼意思,御殿場?」
「是日光燈。人什麼時候會在電燈正下方踩到墊腳凳上暱?這還用問嗎,換日光燈的時候。湯橋當時想要換書房裏的日光燈。」
「日光燈?」
「你不是說過嗎,書房的窗簾是‘厚重的遮光窗簾,影子都顯不出來,頂多也就能從縫裏漏點光’。所以美影就憑這點兒漏出來的燈光制定了計劃。」
倒理轉頭看向我,像是要驗證自己所說的。我點頭回應:「接下來是我的推測。」我把話說在前頭,接過了話茬。
「美影應該是去了湯橋家豪宅一次,從外面觀察過書房,他看見窗口漏出的光忽亮忽暗。於是他想:電燈快壞了,估計用不了一星期,湯橋就會換日光燈。——因爲湯橋這個人很神經質,自己房間的東西不自己來弄就不放心,當然日光燈也會自己動手換。室內有一張用來取書的高腳凳,電燈位於房間正中央,換句話說,就是跟正中央的窗戶呈一直線……」
「只要明白這些,即使隔着窗簾也能成功狙擊。」
「等一下。」警部補進一步深究道,「外面不可能知道他什麼時候換日光燈吧。」
「並不是不可能。」我解釋道,「替換日光燈的時候,爲了防止觸電,大多數人都會把電燈開關關掉。這樣一來,身邊肯定也黑了,這就需要其他的光源,要說這間屋子裏的光源……就是它了。」
我再次改變了手指的方向——書桌上的檯燈。
「這個房間的燈分兩種,包括室內燈和桌上的檯燈。在日常生活中,很少會有人關了房間的大燈而只開檯燈的,美影就是賭在這一點上。」
某天夜裏,湯橋正在處理手頭的工作,因爲受不了電燈時亮時暗,就站起身,準備動手換燈。他從樓梯下面的儲物間裏拿出新的日光燈,開着桌上的檯燈,關掉了大燈。這樣一來,書房中的三扇窗戶裏,只有靠近書桌的右側窗戶透出了光。
兇手一直在小路盡頭觀察着湯橋家豪宅的情況,對他而言,「光的變化」正是信號。兇手馬上開始行動,從車裏出來走到窗下,把來複槍架在外牆上準備狙擊。雖說窗戶一直掛着窗簾,但窗戶那頭的人肯定是湯橋沒錯。對方的注意力全在電燈上,完全沒有防備。兇手算好了時機,扣下了扳機。槍聲沉悶,子彈以三十度角筆直前進,貫穿了窗戶和窗簾,到達了剛換完日光燈的湯橋的心臟。
—般來說,案件應該就這麼結束了。
「女僕卻在其中做了手腳。她來查看書房的情況,一看到現場就明白了一切,然後她想到‘夫人會罵我的’。」
佳代子和她丈夫不一樣,主張什麼都交紿用人幹,因此近衛很怕她。如果夫人知道了可怎麼辦?她可能會罵自己「都怪你沒勤換日光燈」,把自己從家裏趕出去。
「所以近衛在短時間內進行了僞裝,好瞞下日光燈的事。她把房間裏的燈打開,把凳子搬回原位,甚至把屍體拖到了窗邊,然後把換下來的日光燈藏到自己的屋子裏,或者藏到某個地方,再下到一樓去叫了夫人。」
我停了口。
穿地看似十分費力地嚼着可樂味兒的軟糖,注視着天花板上的燈,沒過多久,「咕咚」一聲把糖嚥了下去。
「推理的依據呢?」
「依據有兩點,一是佳代子她們聽到的‘撲通’聲,這間屋子的地毯鋪得很厚,只是一般摔倒的話,不會有多大動靜,也不會發出衝撞聲。但湯橋要是踩着凳子,從高處摔到地板上,那就說得通了。另一點,屍體附近的地上落有飛蟲的屍體。蟲子在十一月是不會飛的,估計是湯橋摘掉燈罩的時候,蟲子的屍體從燈罩內側掉了下來,沾在了湯橋的肩膀上,之後湯橋的屍體被女僕搬到窗邊,蟲子的屍體就從他的肩膀掉到了地毯上。如果想要更明確的證據,可以按我剛纔說的那樣……」
「審問女僕,是吧?」
樓下隱約傳來女人的吼叫聲,佳代子對我們剛剛的對話還一無所知,她應該又在訓斥近衛了吧。
穿地把粗點心的空袋子揣到口袋裏,靜靜地下了樓。書房又只剩我和倒理兩個人。斜陽愈斜,橙色愈濃。
「那女僕碰巧成了幫兇啊。」
倒理咕噥了這麼一句。
「湯橋沒怎麼掙扎就當場死亡了,子彈也沒貫穿身體,而且是仰面朝天倒下的,所以地毯上沒有沾到血。」
「喔……所以她才能移動屍體啊。」
此外還有很多巧合,因爲地毯很軟,所以湯橋換下來的日光燈沒有摔破,等等。美影想提示我的,應該也是這點。
倒理吹着Clock Strikes Ten的調調,沿着房間牆壁熘達着。激烈的高潮部分,以及由滑稽鈴聲組成的間奏部分。他走到書桌前,低頭看着我方纔畫的圖——美影用的詭計。
「唉。」
他嘆了口氣,神情中彷彿在懷念什麼。
「我真是服了他了。」
女僕近衛承認了僞裝現場的罪行,警方從她的房間裏也搜出了證據——日光燈。不出所料,她害怕夫人知道,就一時煳塗搬動了屍體。她也很不容易,我就拜託穿地,放過了她。但是她想繼續留在湯橋家恐怕是不可能了。站在保護自然文化遺產的立場,我不得不幫她安排工作。
穿地他們之後也查清了湯橋涉及信息泄露事件的證據,借刀殺人的是非法販賣個人信息的業界人士,他們害怕警方釆用地毯式的搜索,曝光其醜聞。
搜查由組織犯罪對策部門接手,雖然抓到了幾名狙擊嫌疑人,可還是沒查到「廉價詭計」的始作俑者——系切美影的蹤跡。他不會弄髒自己的手,僅僅着手製定計劃,以及給予口頭上的建議,因此警方一直抓不到他。就算抓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給他定罪,麻煩之處就在於此。
我們的關係雖然複雜,但並非無法理解。
大學時期,我們四個人在同一個研討小組。文學部社會學科,第十八期田川研討組「觀察與推理學」。每週,我們四個人都會圍在桌邊,就教授提出的諸多罪案進行討論、學習,時不時偷個懶,畢業後就上了社會。
我們四個人裏,有一個選擇抓捕罪犯,兩個選擇揭發犯罪,剩下的一個則選擇了製造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