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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我本以為回家後會面對心理上的混亂,可當我把車停在林恩谷路盡頭時,遇到的景象更像是物理上的混亂。滿院子都是散落的紙箱和垃圾;瑟萊斯蒂爾穿著工作服,站在私家車道上,用拳頭掩面哭泣;羅伊·漢密爾頓拿著我的雙刃斧砍著「老核」。我多希望自己產生了幻覺,畢竟我開了很久的車。但是具有穿透力的金屬撞擊木頭的聲音讓我確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瑟萊斯蒂爾和羅伊同時叫出我的名字,似乎心有靈犀。我很糾結,不知該回應他們中的哪一個,所以就問了一個他們都能回答的問題:「到底發生了什麼?」
  瑟萊斯蒂爾指了指「老核」,羅伊又大膽地砍了一斧,然後把它留在樹裡,就像一把卡在石頭裡的劍。
  我站在私家車道上,介於兩人之間。他們就像兩個分離的行星,互相吸引,但軌道不同。太陽高懸在頭頂上,只發光,不放熱。
  「瞧瞧誰來了,」羅伊說,「世界第三大惡人。」他撩起襯衫,擦了擦冒汗的額頭,「當下的風雲人物。」他咧開嘴笑,露出參差的牙齒,他的缺齒就像是脫落的螺絲釘。斧頭安穩地卡在樹幹上,停止了抖動。
  假如我在大街上碰到羅伊,不知道還能不能認出他來。他還是那個羅伊,但監獄讓他變壯了,額頭上溝壑累累,肩膀略微前傾,胸肌過於發達。雖然我們年齡相仿,但他看上去老多了——不是大羅伊那種老前輩形象,而像一臺老化的大功率電機。
  「怎麼了,羅伊?」
  「嗯……」他抬頭望向太陽,都不用手遮光,「我蒙冤入獄,回到家卻發現老婆跟自己最好的兄弟搞上了。」
  瑟萊斯蒂爾朝我走來,就像往日裡我剛下班回家時那樣。我習慣性地摟住她的腰,親吻她的臉頰。與她接觸讓我心安,不管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我現在才是那個摟著她的人。
  「你還好嗎,瑟萊斯蒂爾?」
  「她很好。」羅伊說,「我怎麼會傷害她呢,我可是羅伊啊。她可能不是我的妻子了,但我還是她的丈夫,你們都看不出來嗎?」他舉起雙手,似乎在表示沒有武器,「來跟我聊聊吧,安德烈,坐下來像個男人一樣聊聊。」
  「羅伊,」我說,「大家都看出我們之間起衝突了。我們要怎樣解決它呢?」鬆開瑟萊斯蒂爾後,我的雙臂有種荒廢感。「沒事的。」我對她說,更是在努力說服自己。我也學羅伊做出「別開槍」的動作,然後朝「老核」走去。暴露在外的木頭聞起來有種奇怪的甜味,幾乎跟甘蔗一樣。木屑散落一地,像奇形怪狀的彩屑。
  「談吧。」羅伊說,「很抱歉,我傷害了你家的樹,我氣得失去了理智。男人也有感觸啊,我有太多的感觸。」他把凳子上的木屑掃掉。
  「這長凳是我爸做的。」我說,「那時候我還小。」
  「安德烈,」他說,「你就這點本事?」他站起身,把我拉進懷裡,來了個男人拍背式擁抱。他碰我的時候我嚇得一縮,真叫人尷尬。
  「那麼,」他鬆開我,一屁股坐到長凳上。「最近怎麼樣啊?」
  「也就那樣。」我說。
  「那我們開始談吧?」
  「可以。」我說。
  羅伊拍了拍旁邊的空位,倚在樹上,伸開雙腿。「我爹跟你說過你是怎樣中的計嗎?」
  「提到了。」我說。
  「告訴我為什麼。我向你保證,只要你告訴我,我就不再擋你的路。告訴我,是什麼讓你心想,『去他媽的羅伊,很遺憾他蹲了監獄,不過是時候享用他的女人了。』」
  「你歪曲了事實。」我說,「你知道事情不是那樣的。」留瑟萊斯蒂爾一人站在私家車道上,她聽不見我們的談話,給我一種骯髒感,所以我喚她過來。
  「不要叫她過來。」羅伊說,「這是我和你之間的事。」
  「這是我們所有人的事。」
  街對面的鄰居把幾株一品紅排成一排,然後扶正。羅伊朝她招了招手,她也招手回應。「那我們可以把整個社區的人都叫上,讓它變成我們所有人的事。」
  瑟萊斯蒂爾坐在我們中間,如雨水般潔淨。我把手臂繞在她肩膀上。
  「別碰她。」羅伊說,「你沒必要在她身上撒泡尿,跟狗標記自己的地盤一樣。注意舉止!」
  「我不是地盤。」瑟萊斯蒂爾說。
  羅伊站起來,痛苦地踱步。「我對天發誓我在努力地保持風度。我是清白的。」他說,「清白的啊。我在想工作上的事,然後睡著了,然後就被抓了。這種事也可能發生在你身上,安德烈,別人一句話就能毀了你。是的,你有自己的房子,還有一輛賓士越野車,但你覺得警察會在乎嗎?我的遭遇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你覺得我不知道嗎?」我說,「我當了一輩子的黑人。」
  瑟萊斯蒂爾說,「羅伊,我們沒有一天不談及你、不想起你。你覺得我們不在乎,但我們在乎。我們以為你永遠地離開了。」
  我沉默地聽瑟萊斯蒂爾解釋。她說的話都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可現在聽起來有些不真實。我們是在說我們的愛情只是境遇使然嗎?是在說我們相愛只是因為羅伊不在嗎?謊話。我們相愛是因為一直相愛,我拒絕任何其他說法。
  「瑟萊斯蒂爾,」羅伊說,「別說了。」
  「聽著,」我說,「羅伊,你要明白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句號。細節不重要。句號。」
  「句號?」他說。
  「句號。」我重複道。
  「聽著,」瑟萊斯蒂爾央求道,「你們兩個都聽著。」
  「回屋去。」羅伊說,「讓我跟安德烈好好談談。」
  我按著她的背,朝屋門的方向推了推,但她堅定不移。「我不走。」她說,「這也是我的生活。」
  我們都面向她,我對她的欽佩的神情也出現在羅伊皺巴巴的臉上。「如果你想,那就在這裡聽。」他說,「我叫你回屋是為了你好,你沒必要去聽我和安德烈的談話,我這是紳士之舉。」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我說,「我們之間沒有祕密。」
  「不,你們有。」羅伊壞笑道,「問問她昨晚的事。」
  我用眼神問她,但她面無表情,彷彿為了遮陽,拉下了百葉窗。
  「告訴你吧,你可不想待在外面。」羅伊對瑟萊斯蒂爾說,「男人之間的對話可不好聽。這也是監獄最可怕的地方,太多男人擠在一處。你被困在裡面,知道外面的世界滿是女人,她們養花弄草,美化萬物,讓整個星球變得文明。而我卻像個動物一樣,與其他動物一起關在籠子裡。所以瑟萊斯蒂爾,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帶著你漂亮的身板回屋,去縫娃娃什麼的。」
  「我不走。」她說,「這裡必須得有一個頭腦清醒的人。」
  「寶貝,回屋去吧。」我說,「你昨天有一整天的機會跟他談話。」我試圖讓「談話」這個詞聽起來更中性,而不流露出我對他們是否做了談話之外的事情的疑慮。
  「十分鐘就夠。」羅伊說,「不會太久的。」
  瑟萊斯蒂爾站起身,走開了。我望著她平滑而健壯的後背,羅伊則望向街對面的鄰居。她明目張膽地看著我們,甚至都懶得擺弄花卉了。
  他等到瑟萊斯蒂爾消失後,說,「就像我說的,這個世界滿是女人,尤其是在亞特蘭大。你是個有工作、沒被監禁、受女性歡迎的異性戀黑人,這世上的妞隨你挑,可你他媽偏偏勾引我老婆。這是對我個人的不尊重,也是對我以及全體黑人的遭遇的不尊重。瑟萊斯蒂爾是我的女人,你心裡也清楚,而且你他媽還是那個介紹我們認識的人。」此時,他正站在我面前,聲音並不是很大,但越來越深沉。「是因為方便嗎?你懶得開車走遠路,所以就看上了鄰居的屄?」
  我站了起來。有些話是一個男人坐著無法忍受的。他等的就是這一刻,我一起身,他就把胸膛頂到我胸膛上。「羅伊,從我面前滾開。」
  「告訴我,」他說,「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要怎樣做?」
  「為什麼要偷走我的老婆?你本可以遠離她的。沒錯,她確實孤獨,但你不孤獨。哪怕她投懷送抱,你也可以轉身離開啊。」
  「這有什麼難理解的嗎?」
  「真他媽扯淡。」羅伊說,「在產生所謂的愛意之前,你分明知道她是我的老婆。你一有機會就抓住了。只要能讓雞巴濕乎乎的,其他的你都不在乎。」
  我推了他一把,因為我別無選擇。「不要這樣說她。」
  「否則呢?嫌我說話難聽?監獄裡沒那麼多政治正確,我們想什麼就說什麼。」
  「你到底想怎樣?你想讓我說什麼?如果我說她是個性感尤物,你肯定想打架;如果我說我想娶她,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乾脆別廢話了,直接揍我,怎麼樣?但要記住一點,她不屬於你,也從未屬於你。她是你的老婆,沒錯,但她並不屬於你。要是理解不了這一點,就揍我一頓,趕緊了事吧。」
  羅伊遲疑了片刻。「這就是你要說的?她不屬於我?」他從牙齒的缺口處噴出一口口水,「她也不屬於你,朋友。」
  「說得對。」我轉身走開。他的問題就像帶刺的藤蔓一樣纏在我腿上。疑惑讓我放鬆警惕,毫無防備。羅伊的笑使我動搖,讓我忘記了我信任她就如信任自己的雙眼一般。
  我尚未邁步就遭到他背後一擊。「不許走開。」
  這就是我爸預言的暴力。「受著吧。」他曾說,「挨完揍,繼續生活。」我轉過臉,拳頭還沒捏緊,就被他一拳打中鼻子。我先是感受到衝擊,然後感受到嘴唇上的熱流,最後才是疼痛。接著,他又猛擊幾下,一拳打在我腰上,然後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最後把我撂倒在地。羅伊蹲監獄的這五年裡,我在寫電腦代碼。在此之前,我還得意於自己清白無汙點的人生,但此時此刻,躺在「老核」下的草地上,擋著羅伊的鐵拳頭,我真希望自己是另一種人。
  「所有人都那麼冷靜,彷彿只是遇到了一道減速帶。」他喘息著說,「這可是我的人生啊,混蛋,我的人生!我和她本是夫妻。」
  你可曾直視過狂怒?面對一個痛心疾首的男人,你無法自救。羅伊的臉猙獰而狂野,脖子上的肌肉纖維猶如一根根電纜,嘴巴就像一道深裂的裂口。他急需揍我,這種需求超過了他對氧氣甚至是自由的需求,驅使著他不停地擊打。他的傷害欲甚至超過了我的求生欲。我的自衛具有儀式感和風度,是象徵性的;他的拳腳和需求則出於一種野蠻的衝動。
  他是從監獄裡學的這種揍人方式嗎?我記憶中的校園鬥毆裡完全沒有這些招式,這是一個毫無顧忌的人展露出的凶狠殘暴。如果我繼續躺在草地上,他就會跺我的頭。我站起身,但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就像一座坍塌的大樓。然後,我又倒在草地上,鼻子裡充滿乾草和鮮血的味道。
  「說對不起。」他說著,擺出要踢我的姿勢。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舉白旗的機會。把這幾個字連同嘴裡的血水一起噴出並不是一件難事,我當然可以滿足他的要求,只是我並不想。「對不起什麼?」
  「你心知肚明。」
  我凝視著他因陽光而眯起來的眼睛,但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人。如果我相信他一心只想殺我,而「對不起」三個字能拯救我,我會乖乖投降嗎?不知道。但既然要死在自家前院,何不帶著尊嚴死去?「我沒有對不起誰。」
  但我確實抱歉。不為我和瑟萊斯蒂爾的行為,這一點我永遠都不後悔。我為很多事情感到抱歉。我為伊薇感到抱歉,她被紅斑狼瘡折磨了這麼多年。我為死在象牙販子手中的大象感到抱歉。我為卡洛斯感到抱歉,他為了一個家庭捨棄了另一個家庭。我為芸芸眾生感到抱歉,因為我們都將死亡,沒有人知道死後會發生什麼事。我為瑟萊斯蒂爾感到抱歉,她很可能此時就在窗邊觀看。最讓我抱歉的是羅伊。我上次見他是在他母親葬禮前一天早上,他說,「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對吧?我本以為我有的。」
  捱打當然會痛,但我學會了如何忽略它。我轉移注意力,去想我和瑟萊斯蒂爾。我們多麼自以為是啊,竟然認為可以很過這次災難,竟然相信可以通過磨嘴皮、講道理走出這個困境。然而總要有人為羅伊的遭遇買單,就像羅伊為那個女人的遭遇買單一樣,總得有人買單。「子彈不長眼。」人們不都這樣說嗎?復仇也是如此,甚至愛情也是。它們隨機且致命,如同龍捲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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