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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利芙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我把信疊起來,塞到褲子口袋裡。寒風刺骨,我卻汗涔涔的。我媽曾試圖警告我,挽救我,但挽救我於什麼呢?起初,她一直挽救我於兩者:一是監獄,一是放蕩的女孩。後來我讀完高中,沒有被人起訴,也沒有讓人懷孕,她感覺自己的任務完成了。我提著三個嶄新的行李箱登上前往亞特蘭大的「旅途」【註2】巴士時,她舉起拳頭得意地喊,「大功告成!」在聽到我要結婚的消息前,她應該沒有再為我擔心過。
  我坐到長凳上,又把信讀了一遍。我並不相信奧利芙「預言式的夢」;況且,我的災星並不是瑟萊斯蒂爾,而是路易斯安那政府。不過,媽媽言語間的溫情讓我感受到些許安慰。可轉瞬間,我又想起自己當年的反應,不禁心裡一痛。雖然我的回信寫得很婉轉,但我可是一隻被打的狗啊,免不了吱吱嗷嗷地抱怨。「不要覺得我們丟臉。」她其實是在暗示這句話。我一遍一遍地讀,每一個字都像一次鞭打,直到再也承受不住,才把它放回口袋。我望著地上的一片狼藉。下齒這樣的小東西不管是混在亂糟糟的雜物裡,還是藏在草叢裡,都很難找到。或許我就該放棄它,去面對未知的未來。一千年之後的盜墓賊會發現我永恆的殘缺,我的下顎骨就是我一生的縮影。
  我發誓我本打算此時就離開,給大羅伊的汽車加上油,回到高速公路上,除了我媽的信之外什麼都不帶。
  可突然間,我看到車庫裡有一個網球拍。那個拍子很貴,但更重要的是,它是我的財產。我可以把它送給大羅伊;小時候,我們經常在鎮上的娛樂中心打網球。我走在沙白色的私家車道上,心中想著達維娜以及瑟萊斯蒂爾在奧利芙下葬後說的話。「喬治亞,」我對著空氣喊,「你不是唯一的人渣。」
  我掃視一下車庫的牆壁,球拍果真掛在一個小鉤子上。我把它取下來,發現它已因長久擱置變了形。最初買它的時候,它可是整個希爾頓黑德島上品質最好的,可現在已經淪為破敗腐朽的金屬和腸線。手把黏黏糊糊的,但我還是抓著它,模擬了一下反手揮拍,不料卻打在瑟萊斯蒂爾的汽車的保險桿上。第一下純屬偶然,但接下來的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就是有意而為了。汽車警報尖叫著抗議,但我沒有停下來,直到瑟萊斯蒂爾揹著包、拿著鑰匙走進車庫。
  「親愛的,你在做什麼?」她用一把小遙控關掉了警報,「你還好嗎?」
  她語氣裡的憐憫讓我怒火中燒。
  「我不好,我怎麼可能會好?」
  她搖了搖頭,仍然帶著一種溫柔的哀傷。我從沒打過女人,也從沒那種衝動。但此時此刻,我的手癢得很,恨不能一巴掌呼上去,把她漂亮臉蛋上的憂慮扇掉。
  「羅伊,」她說,「你想讓我怎麼做?」
  我想讓她怎麼做她心知肚明,沒什麼複雜的。我想讓她做一個合格的妻子,在我自己的家裡為我留一席之地,我想讓她等我回來。自耶穌誕生之前一直到今天,有多少女人等待過丈夫?她一直說個不停,但我根本沒耐心去聽她淚流滿面地解釋自己多麼努力。
  「你知道什麼叫努力嗎?去路易斯安那當一回政府的『貴賓』試試。堅守五年能有多難?讓一個疲憊的人感受到熱情能有多難?我在監獄裡摘過大豆。拿著莫爾豪斯學院的文憑,卻跟我祖爺爺一樣種田。所以別跟我說你多麼努力。」
  她抽泣起來,我又打了一下汽車。網球拍哪能打得壞富豪車?連車窗都打不碎。警報倒是響了,可瑟萊斯蒂爾隨即就關掉了。
  「羅伊,別這樣。」她嘆了一口氣,像個疲憊不堪的母親,「把網球拍放下。」
  「我又不是你的孩子。」我說,「我是個成年的男人。你為什麼不拿我當個男人和我對話?」我忍不住去看她眼睛裡我的映像:穿著沃爾瑪的衣服和高中的毛衣,臭汗淋漓地晃動著一把破舊的網球拍,彷彿它是某種武器。我把它丟到地上。
  「你冷靜一下好嗎?」
  我掃視著一排排貼著標籤的工具,希望能找到一把扳手或者錘子,把車上的每面車窗都敲碎。然後,在一臂之遠的地方,我發現了那把雙刃斧,並且看中了它。哼,你瞧啊,我的手剛抓上它厚重的木把手,整間屋子的氣氛就扭轉了。瑟萊斯蒂爾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原始的恐懼。她的恐懼也讓我火大,但至少比憐憫要好。我站在汽車與牆壁之間的窄縫裡,盡可能高舉斧頭。車窗碎了,安全玻璃掉落一地。她嚇得不輕,但還是有足夠的心智把警報關掉,讓一切都靜悄悄的。
  我朝她走去,手裡仍抓著斧頭。她向後一縮。
  我大笑起來。「現在你又覺得我危險了?你真的了解我嗎?」我扛著斧頭,像保羅·班揚【註3】一樣走出車庫,感覺自己終於做了一回男人。踏入寒冬的陽光裡,我已下決心只帶這把斧頭、媽媽的信以及妻子眼神中的恐懼返回埃羅。
  《創世記》中不是說「不要回頭」嗎【註4】?我傻傻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她表情放鬆下來,慶幸我沒有帶走無法替代的東西,沒有毀壞無法修理的東西。
  「你喜歡我嗎,喬治亞?」我問她,「說不喜歡,我便永遠消失在你的生命裡。」
  她站在私家車道上,雙臂環抱,似乎很冷的樣子。「安德烈就在路上。」
  「我沒問安德烈。」
  「他馬上就要到了。」
  我忍著頭痛繼續逼問她,「說『喜歡』或『不喜歡』。」
  「等安德烈回來再談行嗎?我們可以——」
  「別再提他了。我想知道你愛不愛我。」
  「安德烈……」
  她說了太多次他的名字,接下來的事有一部分責任在她。我問了她一個簡單的問題,她卻拒絕給我一個簡單的答覆。
  我轉身離開,然後驟然左轉,踏過草坪,邁了六個大步,走到巨樹之下。摸著粗糙的樹皮,我猶豫了一下,想手下留情。可轉念一想,山核桃樹本就是沒用的廢物,除了高大一無是處。要想砸開這種核桃,需要用上錘子,還要耗費大把的時間,甚至還得用螺絲起子才能吃到果肉,然而果肉嚐起來卻跟石灰一樣。誰會心疼一棵山核桃樹呢?只有瑟萊斯蒂爾,或許還有安德烈。
  在我很小很小、連喬治·華盛頓用的那種短柄小斧【註5】都用不了的時候,大羅伊曾教過我如何砍樹。「膝蓋彎曲,用力向下揮斧,筆直地砍下去。」瑟萊斯蒂爾就如我們從未生下來的孩子一樣大哭,我每砍一下,她便哀嚎一聲。相信我,我並沒有因此而放慢速度,哪怕我肩膀灼痛,手臂扭傷、顫抖。新鮮的木屑伴隨我的每一次揮砍,從受傷的樹幹上飛迸而出,叮在我的臉上,使得我的臉火辣辣地痛。
  「喬治亞,你說話啊。」我一邊喊,一邊砍粗壯的灰色樹幹,每砍一下都能讓我體驗到快感與力量,「我問你愛不愛我。」
  【註1】跳掃帚是美國傳統黑人婚禮中的一個重要儀式,此處代指「結婚」。
  【註2】「旅途」是美國最大的巴士公司之一。
  【註3】美國神話中的伐木巨人。
  【註4】《創世記》是《聖經》舊約的第一卷,在其第十九章中,耶和華因所多瑪與蛾摩拉罪惡深重,欲派天使毀滅兩城,並通知義人羅得一家提前撤離,且撤離的時候不要回頭,但羅得的妻子沒有聽從警告,回首後變成了鹽柱。
  【註5】喬治·華盛頓,美國首位總統。在他小時候,父親給了他一把小斧頭,他用斧頭砍掉了院子裡一棵非常珍貴的小樹。父親看到樹被砍後火冒三丈,問他是誰幹的。喬治勇敢地承認了,因此得到了父親的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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