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清晨溫柔地到來。我睡得很沉很死,最後是煎培根的聲音把我吵醒的。每日晨起,我都會渾身疼痛。躺了五年的監獄床鋪,身體自然吃不消。原來這些布偶在白天也會令人不安,只是沒有晚上那種嘲諷的神態了。
「早安。」我朝廚房的方向喊道。
遲疑了片刻後,她說,「早安。餓了嗎?」
「洗個澡之後就會餓了。」
「我在那間黃色的浴室裡放了幾條毛巾。」她說。
我朝下看了看,想起自己跟新生兒一樣一絲不掛。「還有別人嗎?」
「就我們兩個。」她說。
我進入走廊,一邊走,一邊觀察自己的身體。肋骨下有塊隆起的傷疤,肌肉因蹲監獄而壯碩,陰莖雖在晨勃但失落不已。瑟萊斯蒂爾在廚房裡忙著工作,鍋碗瓢盆叮噹作響,但我總感覺有人在看我。躲進浴室後,我發現她把我的旅行袋放在了洗手臺上,方便我換衣服。希望就如轆轆飢腸,吼叫著在我心中覺醒。
在等熱水的空檔,我從水槽底下的櫃子裡翻出一瓶男士沐浴露——也只能是安德烈的了。沐浴露聞起來很清新,如同樹林一般。我繼續翻找,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屬於他的東西,但一無所獲,沒有刮鬍刀,沒有牙刷,也沒有爽足粉。此時,我心中的希望再次發出一陣叫聲,這次像是一隻羅威納小狗崽。看來安德烈並沒有住在這裡,即使兩家相鄰,他還是選擇住在自己家。
沖熱水澡的時候,我本不想用安德烈的沐浴露,但除了他這瓶,就只剩一瓶聞起來像鮮花和桃子的了。我坐在浴缸邊上,慢條斯理地清洗了全身各個角落,包括腳底板和腳趾縫,最後又擠了一些沐浴露,揉到頭髮裡,站在熱得發燙的水裡沖洗。然後,我穿上用自己的錢買給自己的衣服。
待我走進廚房,她已經把盤子和杯子擺在了那幾張我們從沒用過的椅子前。
「早安。」我再次說。她把麵糊倒進華夫餅烘烤模。
「睡得還好嗎?」瑟萊斯蒂爾沒有化妝,但身上的針織裙給人一種她要出門的感覺。
「我還真睡得很好。」我心中那隻滿懷希望的小狗崽又叫了起來。「謝謝你的關心。」
她把華夫餅、炸得酥脆的培根和一杯什錦水果端到桌上,然後給我沏了一杯黑咖啡,放了三勺糖。我們還很恩愛的時候,常去一些時髦的餐館吃早午餐,尤其是在夏天。瑟萊斯蒂爾總是穿著緊身背心裙,髮辮裡插著花朵。我會盯著我的老婆,對女服務員說,「我喜歡的咖啡就跟我喜歡的女人一樣,又黑又甜。」這句話總能換來一抹微笑。然後,瑟萊斯蒂爾會說,「我喜歡的含羞草雞尾酒就跟我喜歡的男人一樣,清澈透明。」
在吃飯之前,我張開手說,「我們應該禱告。」
「好。」
我低著頭,閉著眼,說,「上帝,我的父親,希望您能保佑這頓飯,保佑準備這頓飯的人,保佑我們的婚姻。以您兒子的名義祈禱。阿門。」
瑟萊斯蒂爾沒有說「阿門」,而是說「祝你有個好胃口。」
我們開始吃飯,但我吃什麼都沒味兒。這讓我想起了聽證會前一天的早上。縣監獄提供的早餐有雞蛋粉、冷臘腸和軟麵包。那是我在申請保釋失敗之後第一次吃光盤中的食物,因為我什麼都嚐不出來。
「你怎麼了?」最後,我說道。
「我要去工作了。」她說,「明天就聖誕節了。」
「讓你的孿生妹妹去打理吧。」
「雖然塔瑪答應了要幫我開門,但總不能讓她一個人扛一整天吧。」
「瑟萊斯蒂爾,」我說,「你我的談話要趁——」
「要趁?」
「要趁安德烈還沒回來的時候完成。我知道他正在路上。」
「羅伊。」瑟萊斯蒂爾說,「事情發展成這個樣子,讓我非常反感。」
「你聽著,」我試圖讓自己聽起來通情達理,「我只想好好談談,不是要跟你分誰對誰錯,誰善誰惡,而是要跟你和解。如果我們心平氣和地溝通,把心中的話說出來,我可能在安德烈還沒回……」我猶豫了一下,不想說「家」這個字,「我會在安德烈還沒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走了。」
瑟萊斯蒂爾把我吃得一乾二淨的盤子堆在自己的盤子上面,她只吃掉一半。「有什麼可說的?」她疲憊不堪地說,「你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沒有。」我說,「我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但不知道你將來想要什麼。」
她咬著嘴唇,若有所思,似乎在權衡每種選擇的後果。她正準備開口,我卻沒準備好去聽。「我先去拿自己的東西吧。」我說,「讓我整理一下自己的東西。」
她吃了一驚,說,「你的衣服我捐給了一個旨在幫助男士挑選面試服裝的慈善機構。其他的我都給打包了,你的私人東西我都留著。」瑟萊斯蒂爾似乎有些洩氣。我懷念她曾經的傲氣,真希望她能回到我們初見時的樣子——漂亮之餘,還有些蠻橫。我朝她笑了笑,對她說我仍能看到她年輕時的影子,然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南瓜燈式的笑容。
那顆脫落的牙齒是我身體的一部分,理應與我永遠在一起。說到底,牙齒也是骨頭,每個人對自己的骨頭都有所有權。
「你有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我在電腦上做了一個簡易的庫存表。」
我只想要那顆牙齒。記得當年我把它放在了一個絨布袋裡,拿它當戒指對待。這一放就是好幾年。我之所以不跟她說,是怕她覺得我多愁善感,覺得我把初次約會的記憶當薄荷糖一樣放在嘴裡咀嚼。她是不會理解我的執念的——身體不完整,我就走不了。
她在洗我的盤子和杯子,肩膀挺得堅毅而決絕。很明顯,她已經做出了選擇。她選擇什麼就會發生什麼事。就像當年的陪審團,他們在那間拼裝式法庭裡判定我是一名強姦犯,我就成了強姦犯;就像當年的法官,他在另一間寒酸的法庭裡判定我要蹲監獄,我就蹲了監獄;還有華盛頓那位悲憫的法官,他認定我遭到了檢察官的陷害,我就重獲了自由。我又能做什麼呢?告訴法官我不要蹲監獄?告訴檢察官我還要繼續蹲下去?我能跟瑟萊斯蒂爾說什麼?要求她再愛我一次?昨天晚上她在床上一遍遍地重複「保險套」,有那麼一瞬間,比瞬間還短的、微小的、奈米級的一瞬間,我真想向她證明戴不戴套由不得她。五年前,我面對陪審團發誓從未玷汙過任何女人。哪怕在大學裡,我也從未吃過強扭的瓜,每次都是等到時機成熟。我有些朋友曾說,要是女朋友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就該把她按到床上一頓怒操,然後再分手。我向來看不上「以屌服人」的行為,但昨晚有那麼一點點的瞬間我還真有那衝動。我想這就是蹲監獄的經歷使然吧,它把我變成了有那種想法的人。
我走下樓梯,經過洗衣房,新型高效率不鏽鋼洗衣機和烘乾機在裡面嗡嗡作響。然後,我走到車庫前,打開開關,抬起一塊巨大的鑲板門。金屬碰撞聲讓我吞了一下口水。我們剛結婚那會兒,瑟萊斯蒂爾說她一聽到車庫門尖銳的聲音就會微笑,因為那意味著我下班回來了。那時候,我們在各方各面都很契合——心理上,精神上,當然了,還有身體上。可現在,她似乎都不了解我。甚至更可怕的是,她可能從未了解過我。對此你怎麼看,沃爾特?沒有人警告過我啊。
日間的光亮讓車庫明亮了些。無論我的遭遇多悽慘,也無法改變明天就是聖誕節這個事實。街對面有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她正在把十幾株一品紅搬到門廊裡。門廊的四角各掛著一盞閃閃發光的枝狀吊燈,白天光線足,幾乎都看不到燈泡,眯著眼睛才能找到它們的位置。挺立在我視野中央的,是那棵瑟萊斯蒂爾百般寵愛的老樹。我不是欣賞不來植物的美。小時候,我尤其喜愛一棵山核桃樹,但我的喜愛是有原因的。那顆山核桃樹盛產優質核桃果,一袋能賣1美元。奧利芙偏愛後院裡的那片紫薇花,因為她喜歡蝴蝶和花朵。同樣是喜愛,原因卻不相同。
我把目光轉回室內,發現車庫裡井然有序。肯定是安德烈的傑作,他一向是個整潔的人。這間車庫有種陳列室既視感,乾淨得彷彿一切都未經使用。我住在這裡的時候,都能聞見鐵鏟上的泥土味兒,割草機裡的汽油味兒,以及剪枝刀上的樹汁味兒。現在,所有工具都打磨一新,掛在釘子上,似乎正在出售。每件物品都打了標籤,彷彿沒了標籤,人們就不知道什麼是斧頭一樣。
北牆根堆著幾個硬紙箱,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羅伊·漢,雜物類」。我寧願上面只寫著我的名字「羅伊」,或者「羅伊的物品」,甚至「羅伊的爛東西」都更有人情味兒。我出獄的時候,他們給我一個紙袋,上面標著「漢密爾頓·羅伊·奧的私人物品」。那個袋子裡裝著我進去時帶的所有東西——除了一把笨重的折疊刀。那把小刀是大羅伊的叔叔的,「羅伊」這個名字也源自他。我看著這六七個不大不小的箱子,不知如何是好。那輛克萊斯勒完全裝得下它們。像大羅伊或沃爾特那種聰明人肯定會把它們裝進車裡,隨即上路。但我沒有。我把箱子都搬了出去,放在「老核」底下的半圓形長凳上。
然後,我回到車庫,想找一把劃膠帶的工具,但一無所獲,除非我願意用雙刃斧。最後,我用鑰匙湊合了一下——正是那把為我打開前門、給我一肚子空期許的鑰匙。
第一個箱子裡裝的是我放在梳妝臺頂層抽屜裡的所有東西,擺放得沒有一點秩序。似乎她和安德烈只是打開箱子,拉出抽屜,就把東西全部倒了進去。我發現了一小瓶冷水古龍香水,幾張捲曲的兒時快照,還有幾張我和瑟萊斯蒂爾戀愛初期的照片。哎,她至少也該把照片留下啊?箱子底下還有一包大麻殘渣。在另一個紙箱裡,我找到了自己的大學文憑。她把它保存在一個皮夾裡,我剛心生感激,就看到一個廚房定時器和半瓶抗生素,把它們放在一起邏輯何在?紙箱裡還有一塊玻璃鎮紙,鎮紙陷進一件紫金兩色的毛衣裡。雖然毛衣聞起來像從二手店買的,但我還是把它套在了身上,畢竟天氣很涼,有件衣服禦寒就不錯了。
我已經不在乎這些東西了,但我仍然不停地撕開箱子,把裡面的東西倒在草地上仔細察看,只為了找一小塊骨頭。我朝房子望去,發現窗邊有動靜。估計是瑟萊斯蒂爾在偷看吧。街對面的那個女人可能也在看我,我能感覺到背後的目光。曾經我可是知道她的名字的。我揮了揮手,但願她不會因此而焦慮,甚至想要報警,因為我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與執法人員近距離接觸了。她也朝我揮了揮手,往信箱裡塞了一疊信封,並豎起紅旗。大羅伊的克萊斯勒停在路邊,我在外面翻騰箱子,再加上垃圾四處亂飛,這畫面像極了貧民窟,林恩谷路的居民怕是沒見過吧?「聖誕快樂!」我喊道,同時又揮了一下手。她似乎放鬆了警惕,但還是回到了屋裡。
最後一個箱子裡有兩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樣是從我六歲時就伴隨我的、用來儲存二百周年紀念幣的玻璃罐;另一樣是幾把撿來的鑰匙。我的牙齒不在其中。我摳了摳箱子底,以免它夾在縫裡,卻發現了一張淡粉紅色信封,信封上有我媽用天藍色墨水寫下的少女字跡。我坐到冰冷的木長凳上,展開裡面的信紙。
親愛的羅伊:
我寫下的這些話你一定要聽到心裡去,不要鬧哄哄地跟我頂嘴。之所以這樣提醒,是因為接下來的話會讓你反感。
首先,我要說我對你感到非常驕傲,甚至都過於驕傲了。我總是談起你,惹得「基督王」教堂裡的很多教友都煩了,他們當中有太多人的孩子表現得很差勁,兒子要嘛在蹲監獄,要嘛遲早會蹲監獄,女兒沒結婚就生了孩子。雖說並不是所有人的孩子都這樣,但他們的數目之多,以至於招來了人們對我和我孩子的嫉恨。所以我每天晚上都會為你祈求上帝的庇護。
你能找到一個想娶的人,我真的替你高興,而且你也知道,我一直想當奶奶。(我是不是長得太年輕,看上去不像奶奶?)不必擔心我和你爸,我們從一開始就存了養老的錢,所以不要覺得我接下來的話是出於金錢上的顧慮。
我想問的是,你確信她就是上帝為你準備的女人嗎?確信她就是上帝為真正的你而準備的妻子嗎?既然你都沒把她帶到埃羅見一見我和你爸,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我知道你一直在跟她的家人來往,而且對他們非常欽佩,但我們也是有必要認識一下她的啊。所以帶她來見一見我們吧,我保證會把一切都給你安排得稱心如意,而且會謹言慎行。
羅伊,我不能還沒見她就說她的壞話,但我最近心神不寧。你爸說我就是不想讓你長大,他說我和他「跳掃帚」【註1】的時候,很多人也心神不寧。但我必須要告訴你,那些噩夢又回來了,否則我就不是一個疼愛你的母親。我知道你不相信天兆,所以不會跟你聊細節。我只想說,兒子啊,我為你憂心忡忡。
你爸可能是對的,我承認我把你握得太緊了。可能我見了瑟萊斯蒂後就可以放下心了。從你的描述來看,她確實是個好小姐。但願她的父母不會把我和你爸想成鄉下土包子。
把這封信讀三遍,然後再告訴我你的想法。我隨信附著一張禱告卡,每晚都要為此祈禱,終會有好處的。與主說話的時候要跪著,不要覺得躺在床上思考也叫祈禱,思考與祈禱是兩件事。對於重要的事,你需要的是祈禱。
疼愛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