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伊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她跟我記憶中的不一樣,不只是頭髮變短或者屁股變大那麼簡單,儘管這兩點最為顯眼。她變得更憂鬱了,甚至連氣味都不一樣了。薰衣草香還在,但隱於其下還有一股土壤或木頭的味道。她的梳妝臺上有一個水晶瓶,裡面裝的是潤膚油,薰衣草香便來自於此,但那股木屑味兒是從她皮膚底下散發出來的。
我想起了達維娜。她是張開雙臂歡迎的我,而且還為我做了一頓飯,飯菜之豐盛足以充當士兵的歸來宴了。瑟萊斯蒂爾不知道我要來,但我期待她能感應到我即將到來,並為我準備一桌飯菜。我躺在她的腿上睡著了,她任我休息,直到我再次睜開雙眼。冬天的夜來得早,現在只有八點來鐘,外面就已漆黑如午夜。
「所以,」她說,「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然後她面露尷尬,「我知道這問題很傻,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可以說見到我你很高興,我出獄了你很高興。」
「我確實很高興。」她說,「你的出獄讓我非常開心。這是我們一直以來都祈求的,也是我們不讓班克斯叔叔放棄的原因。」
她聽起來像是在祈求我相信她,所以我舉起手打斷了她。「求求你不要這樣。」此刻那個跪著祈求的人變成了我,「我不想這樣談話。能去廚房嗎?能坐在廚房裡,以一個男人和他老婆的身分談話嗎?」她臉上的柔情消失了,眼睛快速地瞟了一眼屋子,眼神裡流露出懷疑甚至是恐懼。「我不會碰你的。」我說,這幾個字就如可可漿一樣苦澀,「我保證。」
她艱難地走向廚房,如同走向行刑隊。「你吃飯了嗎?」
廚房跟我記憶中的一樣。牆壁是大海的顏色;飯桌是一塊圓形的黑玻璃,底下是基座,周圍勻稱地擺著四張皮椅。我記得我曾設想我們的孩子會坐在這些椅子上,我記得這裡曾是我的房子,我記得她曾是我的妻子,我記得我曾有大好人生。想起這些對我來說是件好事。
「我沒有什麼吃的。」她說,「這裡沒有,我通常在……」她的聲音弱了下來。
「在鄰居家吃?」我問,「我們先把這事說清,是安德烈嗎?說是,我們才能進一步談。」
我坐在我的慣用座位上,她則坐在廚房的櫃臺上。「羅伊,」她彷彿在讀劇本,「我跟安德烈在一起了。你說的是真的。」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但我不在乎。當時我不在你身邊,而你又很脆弱,況且五年很漫長。沒有人比我更懂得五年有多麼漫長。」
我朝她坐著的地方走去,站在她的兩腿之間,伸手去摸她的臉。她閉上眼睛,沒有躲開。「我不在乎你在我不在的時候做了什麼,我只在乎我們的未來。」我靠過去,輕輕吻了她。
「不可能。」她說。她乾燥的嘴唇摩擦著我的嘴唇。「不可能。你在乎。我們忘不了的。所有人都在乎。」
「不。」我說,「我原諒你,原諒你做的一切。」
「不可能。」她再次說。
「求求你,」我說,「讓我原諒你吧。」
我再次靠過去,她依舊沒有躲開。我把手放在她光禿禿的頭上,她也沒有阻止。我用我能想到的所有的方式吻她:我吻她的額頭,彷彿她是我的女兒;我吻她顫抖的睫毛,彷彿她是我已故的母親;我吻她的臉頰,用力之大彷彿下一刻我就要殺死她;我吻她的鎖骨,渴望得到更多;我咬她的耳垂,知道她喜歡。她坐在那裡,任我擺佈,柔軟地像個布娃娃。「給我一個機會,」我說,「讓我原諒你吧。」我又開始吻她,一路吻到她的脖子。她稍稍仰起頭,以便我的鼻子感受她皮膚下面脈搏的跳動。但激情很快便消退了,就像自制的廉價毒品,吸一口即上頭,隨即就把你掏空。我移到另一側,期待她能把頭歪向另一邊,讓我得到她的全部。「只需問我一句話。」我的聲音低沉,幾乎是悶在胸腔裡。「只要你問我,我就原諒你。」我抱著她,她軟綿綿的,沒有反抗。「問我啊,喬治亞。」我說,「問我,我才能回答『能』。」
門鈴一連響了七次,中間沒有停頓。第一聲響的時候,我和瑟萊斯蒂爾都嚇了一跳。她彷彿被人逮了個正著,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裝,然後滑下櫃臺,幾乎是奔向前門,去見不知何人的來者。她敞開門——原來是那個在店裡工作、長得像她年輕的時候的女孩。她抱著一個孩子,小傢伙胖嘟嘟的,拍打著門鈴,兩眼放光,甚是開心。
「塔瑪,」瑟萊斯蒂爾說,「你來啦。」
「不是你說要從批發市場買些棉布送過來嗎?」女店員走進門廳,懷裡的小男孩伸手去搆她的耳環。她的左耳環上掛著一個鑰匙,與珍妮·傑克森【註1】曾戴過的很像。「傑拉尼,要不要跟瑟萊斯蒂爾姑姑打個招呼呀?」她把懷裡的寶寶向上掂了掂,「希望你不介意我帶他過來。」
「不介意。」瑟萊斯蒂爾急忙說,「我可喜歡這小傢伙了。」
「他想他的安德烈叔叔啦。」塔瑪艱難地抱著扭來扭去的寶寶,「你還好吧?怎麼緊張兮兮的,跟被人綁架了似的?」她開心地笑了一聲,這才注意到站在走廊裡的我。「咦,」她說,「你好?」
瑟萊斯蒂爾遲疑了一下,然後拉著我的手,把我拉進屋內。「塔瑪,這是羅伊。羅伊,這是塔瑪,還有小寶寶傑拉尼。」
「羅伊?」塔瑪臉部扭曲地回想,「羅伊!」她記起來了。
「就是我。」我說著,露出了我推銷員式的笑容,但她眉頭一皺,我隨即想起了自己的缺齒,不禁把手摀在嘴前,彷彿正在咳嗽。
「很高興見到你。」她伸出手。她的指甲被塗成藍綠色,跟她眼皮上亮晶晶的眼影一個顏色。塔瑪比瑟萊斯蒂爾本人更像瑟萊斯蒂爾,她才是我躺在骯髒的監獄床墊上思念著的女人本該有的模樣。
「坐下吧。」瑟萊斯蒂爾說,「我給你們做點吃的。」然後,她便消失在廚房裡,留我跟這個女孩和她的孩子坐在一起。
她在地板上鋪了一張由各種明度的橘黃色拼接成的被子,然後把孩子放在上面。傑拉尼四肢著地,搖搖晃晃。「他自己學會的爬。」
「他長得像你丈夫嗎?」我試著與她對話。
「你面前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單身母親。」她舉著手說,「不過傑拉尼跟他爸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兩人站在一塊,人們都開玩笑說傑拉尼是複製出來的。」
她坐到孩子旁邊,打開一個紙包,裡面是棕色布料,跟她皮膚一個顏色。她又打開第二個,裡面的布料顏色更深一些,然後又打開第三個,裡面的布料是桃白色,也就是蠟筆公司口中的「肉色」。
「店裡就我們兩個人。」她說,「這些布料應該能撐到年後。店裡的庫存太少了,要想補貨,瑟萊斯蒂爾得化作一臺辛勤的縫紉機。我經常特地留下來勸她讓我幫忙,但她說如果作品不是她親手做的,沒有她的親筆簽名,就不能稱為『普培』。」
我也坐到地板上,晃著鑰匙扣吸引孩子的注意力。他笑了,伸手來拿。「我能抱一抱他嗎?」我問。
「隨你便。」她說。
我把傑拉尼抱到腿上,他掙扎了一下,隨後放鬆下來。我沒什麼育兒經驗,感覺自己在傑拉尼面前又蠢又笨。這場面讓我想到了一張貼在奧利芙的鏡子上的照片——大羅伊抱著我,臉色焦慮,彷彿我是一枚定時炸彈。那時的我也這麼大。我顛著傑拉尼,心想大羅伊給我改名的時候我是不是也這個年齡。
瑟萊斯蒂爾從廚房裡出來時,手裡拿著兩杯香檳,香檳上面浮著幾勺冰淇淋。我接過香檳抿了一口,想起了奧利芙。在我過生日的時候,她常拿出一個玻璃盆,倒上薑汁潘趣酒,再添上幾塊柳橙汁冰淇淋,讓它們漂在酒上面。我沉溺於這樣的回憶,再次傾杯喝酒,待瑟萊斯蒂爾拿著自己的杯子回來時,我的酒幾乎快喝完了。
我們三人(算上小孩是四人)都坐在地板上。瑟萊斯蒂爾和塔瑪在談論布料,我則忙著跟傑拉尼玩耍。我搔了搔他的下巴,他發出小寶寶特有的笑聲,有種「液壓感」。我懷裡抱著的可是一個完整的人啊,多麼奇妙的感覺。
我和瑟萊斯蒂爾沒能生下的那個兒子如果沒被流產的話大概有四五歲了吧。如果家裡還有一個小孩子,瑟萊斯蒂爾就不會考慮與安德烈在一起了。我只需說一個科學事實——「兒子需要父親。」除此之外,不必多言。
可現實是,我們有太多的事需要談,有太多的話需要說,多到嘴巴無法承受。
【註1】出身於音樂世家傑克森家族,麥可·傑克森的妹妹,能歌善舞,西方流行樂超級天后級別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