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萊斯蒂爾
美國式婚姻 by 塔亞莉·瓊斯
2020-1-27 18:37
這棟房子就如我的身體一樣與我感應相通。還沒開門,我就能感覺到屋內有人,就好比你的子宮發生微小的痙攣,提醒你要做好準備,即使上一次月事才過了三週。我走進門廳,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麻嗖嗖的感覺順著我的血管四處蔓延。
「你好?」我喊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麼,但我確信屋裡還有別人。「誰在?」我也許見到過鬼魂,但我不相信有魂靈。鬼魂無非是記憶的再現,而魂靈是從人體分離出來,然後遊蕩於世間的存在。「你好?」我再次說道,此時的我不知該相信什麼了。
「我在餐廳呢。」一陣低沉的男聲響起。這聲音絕對屬於現實世界,既熟悉又陌生。
羅伊坐在飯桌的主座上,手指交叉,抵在下巴與胸膛之間的凹槽裡。我則傻傻地站在那裡,手上提著一堆吃的喝的——柳橙雪糕、普羅塞克葡萄酒、辣椒巧克力,以及給小寶寶準備的金魚小餅乾——本打算今晚要跟塔瑪一起進餐的。
「你沒換鎖防我。」羅伊從座位上站起身,臉上冒著驚訝的光,「咱們兩人鬧得這麼僵,我的鑰匙竟然還管用。」
他把我手上的袋子取下,彷彿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情。我兩手空空地站在原地。
「安德烈去接你了。」我跟著羅伊走進廚房。「他今天走的。」
「我知道。」食品袋位於我們兩人中間,彷彿是休戰協議。「但安德烈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揉了揉麻嗖嗖的手臂。他把袋子放在廚房的櫃臺上,然後轉過身,朝我張開雙臂,咧開嘴笑,露出下排牙齒的黑色缺口。「你不愛我嗎?我來這裡費了很大的勁。可別一隻手攬著我,我想要真正的擁抱。」
我走向他,感覺雙腿不是自己的。他把雙臂環繞在我身上。他確實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幻覺。他是羅伊·奧薩尼爾·漢密爾頓。現在的他比曾經住在這裡的時候更強壯了,身板更硬朗了,肌肉更發達了。但他的精力仍然不減,時刻處於「躍躍欲試」的狀態。他緊緊地抓著我,這讓我有些眩暈,但他對自己的力氣並不自知。
「我回家了,瑟萊斯蒂爾,我回家了。」
他鬆開了我。我貪婪地大口呼吸起來。
上次見他是在兩年前,比起那時,他的臉更寬了,皺紋也多了。我摸了摸自己帶妝的臉,光滑而細膩。此時,我想起了自己那幾乎剃成禿頭的髮型,想起了過去他常常捏著我的一縷髮絲在手指間捻動,一時間不禁有種想要道歉的衝動。他過去常說,「希望小小羅伊的眼睛像我,頭髮像你。」
他為這次相遇做足了準備,身上散發著漿洗過的新襯衫的味道,以及理髮店護理液的香甜的氣味。我則毫無防備,忙完一整天,一副倦態,心亦如此。
「我不是有意要這樣搞突襲的。」他說。
就該有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明知不可避免卻仍舊猝不及防的時刻。有時候,報紙上會刊登一些60年代的激進分子的新聞,他們意外地殺死了警察(或者故意地,誰說得清呢),然後逃之夭夭,改名換姓,老老實實地過起了無聊的生活。他們越吃越胖,甚至還敢去梅西百貨公司購物。直到有一天,他們回到家一開門,發現聯邦調查局的人就在裡面等著他。報紙上的他們總是一臉驚愕,而非驚訝。
「我想你。」羅伊說,「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但我要先說我想你。」
我和安德烈事先商量好了該說什麼話,那些話我都能像背臺詞一樣背出來,而且葛洛莉亞不也說過這種事更適合女人來說嗎?然而,站在歸來的丈夫的影子裡,我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領著我走進臥室,彷彿這裡仍然是他家。他環顧四周,說,「這間屋子之前不是青綠色吧?應該是黃色吧?」
「金黃色。」我說。
「這些非洲的物件都是新添的,不過我喜歡。」
牆上掛著很多面具,幾乎每塊平整的牆面上都貼著雕刻品,這些都是我爸媽的旅遊紀念品。他拿起一塊象牙小雕像,雕像是一個搖鈴鐺的女人。「這是真象牙嗎?可憐的大象。」
「這是古董。」我為自己辯解道,「那時候大象還沒瀕危呢。」
「但對這頭大象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他說,「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們坐到皮沙發上,望著彼此,任寂靜滋長,等待著對方打破平靜。最後,他挪了過來,與我的髖骨相貼。「說吧,瑟萊斯蒂爾,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我搖了搖頭。他毫無徵兆地拿起我的手指,貼到唇上吻了兩下,然後按著我的雙手在他臉上摩擦。他的鬍子剛刮不久。「你愛我嗎?先回答這個問題,其他的都是瑣碎。」
我就像金魚,嘴唇翕動,卻沒有聲音。
「你愛。」他說,「你沒跟我離婚,也沒換鎖。我有過懷疑,你也知道我有過懷疑。但在門廊裡的時候,我還是下定了決心要試一下鑰匙,結果它一插就進,一擰就開,非常順滑,就像WD40潤滑油一樣。我就是這樣知道答案的,瑟萊斯蒂爾,我就是這樣知道的。」
「我就在這裡等你,沒有在房子裡四處閒晃,因為我知道你沒有使用這些房間。不管是怎麼一回事,我只想從你嘴裡聽到。」
他見我一言不發,替我說了出來,「是安德烈,是吧?」
「這不是『是』或『不是』的問題。」我說。
然後,令我驚詫的是,他突然把頭枕到我的大腿上,然後伸手抓著我的手臂,把它們像毯子一樣裹在自己身上。